第一百九十七章 开端
与木华黎在深夜中关于皂雕箭翎的这次密谈过后,翌日上午,帖木真却是在驿馆内再度见到了一个熟人,此人一身绯色官袍,负手而立,神态闲适,一脸微笑,帖木真定睛一看,嚯嚯,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才几日不见的耶律阿海啊。
耶律阿海也看到了帖木真,向他笑着点头示意,于是,在大堂中的完颜塞补为帖木真解了惑,原来耶律阿海已然被任命为了金廷的东上阁门副使,乃是正六品官,也就是说,耶律阿海从原来的从六品礼部员外郎任上升官了。
此次,作为阁门官,耶律阿海负有专门教习帖木真他们这些外邦使团朝见、辞谢等礼仪的任务,以便他们在几日后大朝会朝见大金国皇帝,还有参与大祭活动,以及离开金国辞谢时,不至于因为不守礼仪、行止失范而犯下不必要的错误。
帖木真一听后了然,他心中高兴,因为耶律阿海的正直、胆魄、勇武以及认真负责,在从漠北至中都的一路上,都被帖木真看在了眼里,他真心觉得,这个看似懒散的中年契丹男子,实是一个可交之人、可靠之人、可信之人,所以,能够再度由耶律阿海教习自己这一众人金廷的礼仪,那是再好不过了。
于是,帖木真看着耶律阿海,笑着以原先的使者名称称呼耶律阿海,以示亲近说:阿海使者能够在接下来几日,继续不辞辛劳的帮助我们,那真是我们蒙古人的幸运呐,相信有阿海使者在,我们对于大金朝廷的仪范,很快都能学会学好了的。
耶律阿海向着帖木真拱了拱手,谦逊以对说:有完颜塞补、斡古出二位认真负责的馆伴使大人在,有帖木真你们这些心向朝廷的部族首领们在,我教习宾客礼仪的任务该是多么轻松呐,我能做的不多,接下来几日,还要多多仰仗诸位呢。
其实吧,对于耶律阿海来说,他是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快就升官,还如此快的又被朝廷派遣来负责帖木真他们这些漠北、漠南部族使团礼仪教习工作的。
想他那日在中都城外燕宾馆,与完颜塞补完成了交接后,就径直入城往尚书省复命,而后他好不容易休沐了两日,但就在第三日一早,先有尚书省令史前来他的府中,说是尚书省今日召他前去,有要事差遣,所以,这一招龙爪手,就把他从温暖的被窝里给揪了出来,他还没在家里享受够妻子的温柔和逗弄幼子幼女的快乐呢,就不得不再度起身出门,跟随那令史赶往尚书省政事堂了。
说实话,在去的路上,他心里还是有些许怨气的,开玩笑,自己出使漠北、又接伴了诸番部使团,一个来回行程三千余里,奔波不息,历经风尘之苦,好不容易回到中都吧,说好的能给自己七日休沐呢,怎么才过了两日就被召回去干活儿了啊?唉.......
就在这种略有些苦恼的情绪下,耶律阿海到了尚书省,等待片刻后,宫中即有近侍持诏令而来,却是当今大定天子下诏,诏令里先是褒奖了耶律阿海出使漠北成功的功绩,以及他在柔远县危机之时敢于担当,率兵英勇抵抗贼寇的功劳,而后就是一系列钱财、玉器、金银器、锦缎绢帛的赏赐,再之后,便是给他升官,特拔擢他为宣徽院之下的正六品阁门副使。
阁门官掌外邦使节教习礼仪诸事,也算是个代表金廷门面的清贵官职了,非博学有识之士不授,由此可见,耶律阿海这回为朝廷拼命打工,差点儿把命都搭在柔远县城,还是获得了相应的丰厚回报的。
诏令里还提到,由于耶律阿海深悉诸部族之事,通诸国诸部之语,不卑不亢,与诸部落首领相处融洽,所以,正是作为继续教习诸番部朝见、朝辞等诸项礼仪的最佳人选,诏令上说的是:教习番部以知礼,事关朝廷体统,干系重大,非卿不可,勿做推诿,当速赴来宁馆,卿之勤勉,朕岂忘乎?
看看,当今陛下都下了诏了,他耶律阿海还能继续七天乐的休假吗?当然不能,他还没这个胆量,所以,他只能在升官的喜悦与休沐泡汤的沮丧,这一喜一悲的复杂情绪交融下,恭敬地下跪接受了诏令,而后,他便整了整官袍,马不停蹄的赶到来宁馆来了。
当然,耶律阿海这些个复杂情绪,帖木真是无从知道了,他只是自己高兴的与耶律阿海叙谈,而一阵过后,打着绷带的桑昆,抱着胖猫的拜不花,还有少年阿剌兀思也都一一赶来了,他们在见到耶律阿海后,也是一阵热情寒暄。
此后,完颜塞补向众人再度说明了耶律阿海此来的教习礼仪的目的,并向一众人提醒说,此后几天,大朝会前,一定要好好跟随耶律大人习仪,否则大朝会和大祭时出了丑,失了体统,则不但会丢了作为各部首领、贵族的脸,也是在打大金朝廷的脸,后果是很严重的。
于是,当天一个上午,帖木真等一众人,迅速进入状态,开始跟随耶律阿海在来宁馆中学习金廷礼仪,而在上午礼仪学习结束后,下午习仪时间较短,很快就结束了,耶律阿海急着回去陪妻儿,也就没多留在驿馆。
在这之后,当帖木真打算喊上牵拢官马庆,一起再往中都城中转一转,放松放松脑子时,还没待他和马庆出门,就有一人急匆匆的冲到了他的面前,却是此次在蒙古使团中,负责照料骑乘马匹和贡马的乞牙惕部阿塔赤(意为管马者)——雪克该。
雪克该是一个黑瘦的汉子,三十余岁年纪,因擅长牧马、照料马匹,而被帖木真选入了此次的乞牙惕部出使使团当中,此时,这个黑脸汉子一脸焦急,脸色都有些黑里透红了,帖木真见他拦住自己,一脸着急的样子,遂问他发生了何事?
结果雪克该告诉帖木真说,在柔远战后诸部合计收集到的十五匹贡马中,有七匹白马是属于乞牙惕部的,而现在,这七匹白马中有五匹都已倒地不起,全身发热颤粟,而属于乃蛮、汪古、克烈三部的剩余八匹黑马、枣红马中,也有四匹出现了同样的症状,多半是得了疫病!
帖木真听后心中一惊,先后有九匹贡马都发热倒地,看来多半是某种传染病了,他急忙问,这种事发生多久了?
雪克该回答说,有三天了,就在使团进入中都城后,起初还只有一两匹马不过是微微发热,有干咳,他以为是进入金人国土,虽是深秋但气温还较高的缘故,和漠北秋日霜寒的气温反差太大,所以马匹一时不适应气候,水土不服所导致的短暂热病,他便以自己所熟知的草原放血外加一些所带草药的法子治疗这些病马,效果起初还不错,马匹发热、干咳的症状消失不见了,进食也恢复了正常,他以为他治好了呢。
但令雪克该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昨日夜晚至今日上午,突然之间,这些被他治疗过的马又重新出现了更加严重的症状,病情反复,马体发热更加猛烈、干咳变成了带有血丝粘稠物的湿咳,马的双眼开始充血水肿,大量流泪现象出现,并一一颤粟倒地,而且这一次,乞牙惕部病马数量增加到了五匹,连带着乃蛮、汪古、克烈的贡马也都出现了发热症状,这一下子可把他吓得不轻,按照经验,他迅速在厩舍中将病马进行了隔离,将好马迁离到另外的马厩,而由于乞牙惕部所带的兽医在参加柔远守城战中战死了,今日上午帖木真他们又都在学习金廷礼仪,所以雪克该不敢打扰帖木真,他只能快速去找克烈部的兽医,好让克烈部的兽医看一看,能否诊治好贡马。
结果克烈部的兽医在看到马的发病症状后,捂着鼻子后退不止,连连摇头说,他从没见过如此猛烈的马疫,他可治不好,也害怕被病马传染,所以束手无策。
焦急的雪克该又去寻了乃蛮、汪古的兽医,结果很不巧,两部之人告诉他说,他们的兽医同时也是战士,和乞牙惕部一样,也在柔远城头被贼寇杀掉了。
于是在彻底无法后,雪克该急的团团转,就准备冲入后堂打断帖木真他们的学习了,恰好此时,帖木真结束学习礼仪出来了,所以,雪克该赶紧将情况一一禀告了帖木真。
在听罢雪克该急促的禀告后,帖木真一时严肃皱眉起来,因为贡马干系重大,是要上贡给金朝皇帝的,现在,有多匹贡马倒地,病恹恹的,不复神骏姿态,这怎么能交给金国呢?岂不是会让金主认为他们乞牙惕部是把病马作为贡品,会不会被视为对金廷权威的侮辱?一个不好,恐怕就是一场外交事故呐。
想及此,帖木真又打量了雪克该一番,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这种来自于马匹的传染病究竟传给了人没有?
于是,帖木真问了雪克该,他现在有何不适症状?使团内还有无其他人出现和贡马一样的发热、咳嗽、水肿的症状的?
雪克该想了想回道,这几日以来都没有,于是帖木真心中稍稍松了口气,看来这传染病多半是马传马,而非马传人了,但仍不能大意,他吩咐雪克该和他一起,连带着马庆,一并快速寻到了端坐来宁馆中饮茶的馆伴使完颜塞补,并向完颜塞补说明了贡马得病的严重性。
完颜塞补一听,悠闲喝茶的心情一下子便没了,乖乖的,要知道,帖木真他们这些漠北、漠南部落的贡物,可都还没上交给负责接收外邦礼物的引进司呢,因为按照礼仪尊卑、国家重视程度,应该是由宋朝使节先贡献礼物,其次夏国,再次高丽,最后才能轮到帖木真他们这些漠北、漠南的番部使团呢,而现在偏偏,宋、夏、高丽使团都还在路上,未至中都,更别说贡献礼物了,所以此时,若是仍旧留在来宁馆中,等待上交朝廷的贡马出了问题,那么,作为馆伴使的完颜塞补自己,绝对难辞其咎。
一个照料使团不利、致使贡物缺损的罪名,就会被御史台扣到他的脑门子上!等待他的将是,轻则杖刑,重则削官贬出中都,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他想要的,所以,完颜塞补一时也狠狠皱眉,沉下了脸来,他转向一旁小心翼翼的马庆,喝令道:你!快去,将来宁馆中的兽医唤来,速速为贡马诊治!
此时,来找完颜塞补的除了帖木真一行外,桑昆、阿剌兀思、拜不花也纷纷赶了过来,因为他们自己部落中的贡马,也都染了疫病,众人的脸色都是不佳。
马庆得命后,颇为尴尬,他告诉完颜塞补说,来宁馆中的兽医田平,是大兴府武清县人,由于他的儿子今日娶妻,所以,他于前两日就已经回家去忙活了,一时半刻,怕是找不回来。而田平所留下的一个兽医学徒,平日里就是为田平打打下手,年纪只有十五岁,恐怕经验不足,能力不够,无法为贡马治病......
什么?!
完颜塞补一听,大为恼火,他将手中茶水泼向了马庆,且就要对马庆拳脚相向。马庆见机的快,他赶紧快速大喊说:大人勿怒,大人勿怒,贡马能治,有治的人,有治的人,除田平之外,来宁馆外,尚有兽医可用!
塞补大口喘气,指着马庆骂道:你这小厮,赶紧说来!
于是,马庆对着完颜塞补连连行礼,而后又向围了一圈的帖木真他们连连拱手后,快速说,往日里,一旦来宁馆中的兽医田平有事不在,或休沐,而恰好又有外邦使团来了驿馆,有马、骡、驴、驼等牲畜生病,则来宁馆中还有外部的兽医可用,乃是中都马市中的一人,唤做刘武标,此人虽好酒好赌,但兽医治病之能却在马市中是响当当的,又好交朋友,所以,一般田平不在,驿馆又需要兽医时,通常是找刘武标合作,让他临时来驿馆代为诊治牲畜,每次都能治好。
只不过,四年前,刘武标醉死在了家中,而好在他还有一个侄子兼徒弟,唤做刘仲禄,这刘仲禄九岁就跟随刘武标为兽医学徒,每每随其出诊,至今已有十二年,所以,这十二年来,刘仲禄可谓是尽得刘武标那些为牲畜看病的本事,他虽只有二十一岁,但已在中都马市中闯出了名头。所以,从四年前刘武标死后,来宁馆就继续与这刘仲禄合作,在田平不在时,临时请刘仲禄前来医治馆内病畜,双方合作四年来,刘仲禄还未出过什么错,每每都能将病畜医好,确是一个可信的兽医。
一听马庆此言,完颜塞补精神一振,赶紧吩咐马庆说,你,赶紧去,速速将那甚么刘仲禄招来,令他为贡马诊治,告诉他,只要他能在五日内,让贡马好起来,让本官和诸部使者将贡马安安生生的交到引进司手里,本官不吝赏赐,五百贯现钱,等他来拿!就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马庆心中一惊,看来这位完颜大人为了保住官位,不被陛下追责,是下了血本了啊,于是,他赶紧低头领命,准备往马市寻刘仲禄去了。
帖木真见此,便唤住了马庆,告诉他说,我的管马侍从雪克该熟悉病马前后发病的事由,可令他与马庆一起去寻那刘仲禄来,并之后跟在刘仲禄身侧看着,也好有个照应。
而帖木真之所以让雪克该跟着,说到底还是对那什么刘仲禄的医术有所怀疑,总得有个自己人看着,以免贡马在医治过程中再度发生意外。
之后,为了以防万一,帖木真又建议完颜塞补,赶紧招来馆内人医,好为一众使团之人都诊脉一番,确保马疫并未感染到人的身上,还有,需要人医开出药方,对来宁馆内外进行消杀,而完颜塞补一听后,亦是点头不止,遂赶紧吩咐馆内人医来为众人诊脉,并安排消杀了。
片刻后,医者到来,当先对雪克该和马庆诊脉,确定二人没有染病后,雪克该便紧跟着马庆,二人急匆匆的出了驿馆,赶往马市寻那刘仲禄去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逢变
下午时分,马庆和雪克该将一个身材瘦高的青年带到了来宁馆内,来到了帖木真的面前,帖木真上下打量来人,这个青年一身灰色窄袖粗布衣袍,面黄粗糙,但眼神沉稳,背着一个布褡裢,或许是用来乘装兽医所用器具和药物的,他在见到帖木真和完颜塞补一众人时,只是低头稳稳的作揖行礼,并未看到丝毫慌乱之色,这种沉稳的姿态,使得帖木真对他的初始印象不错。
在看到刘仲禄到来后,完颜塞补遂迫不急待的挥手,示意马庆赶紧带刘仲禄到隔离病马的厩舍处看诊,毕竟对于此时的塞补来说,刘仲禄这小子虽然年轻,但也只能死马当马医,先让这个被马庆吹嘘的兽医术很高的小子查看一番病马再说了。
眼见刘仲禄从褡裢中取出一块厚布包裹住口鼻,完颜塞补亦是有样学样,命馆中仆役拿来几块干净的绢布,随即,帖木真、完颜塞补等一众人,也以布包裹好口鼻,跟着刘仲禄往厩舍方向去了。
在厩舍外,帖木真等人离得有一段距离,远远的看着刘仲禄带好了皮革手套,捂着口鼻进去了。
只见这青年先是发出一阵“吁”声,安抚一匹倒地不起的病马,而后再靠近,继而抚摸马头查看流泪的马目,又小心的扳开马嘴,将马嘴中的血丝唾液捻于皮革手套上仔细查看,而后他又慢慢抚摸病马肿胀的脖颈、前后腿,在查看完一匹后,在接着查看另外几匹病马,如此这般仔细耐心的看诊,丝毫未有急躁不耐之色,直到傍晚将至时,刘仲禄才从厩舍中而出。
他先是在离帖木真他们十数步外时停了停脚步,因为他看到对面的众人因为自己从隔离的马厩中出来,都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所以他才停下脚步,摘了护住口鼻的厚布,拱了拱手,朗声对帖木真和完颜塞补他们认真道:“诸位官人且宽心,以小医俺来看,这马瘟深秋而发,却是只于马匹间传播,而不会出现马传人之事的。”
听到刘仲禄此话,完颜塞补和帖木真对视一眼,尽皆稍稍松了口气,而后,完颜塞补仍不放心,他没有摘掉捂住口鼻的绢布,而后挥了挥手对刘仲禄道:“你这汉儿小厮是否能治贡马?五日内,若贡马恢复精神,尽皆好了,我这五百贯钱就全数赏你,若是治不好,出了差错,当心你的项上人头!”
刘仲禄听后,微微一笑,自信回道:“好教官人知道,俺曾随叔父于安次县的乡间行医时遇到过此病,并曾协助叔父,一起治好过那里的猛安官人家的病马,是故有经验,所以就依官人所说,五日内,看俺本事,若治不好您厩舍中的病马,俺这条小命就仍由您处治!”
“好!贡马事大矣,本官这几日就在来宁馆中,看你施为,若有所需,馆中仆役也任你差遣,但贡马若有差池死了,就别怪本官无情!”完颜塞补目光炯炯的盯着对面的刘仲禄,沉声道。
“喏。”刘仲禄再度躬身向完颜塞补行了一礼。
而后,完颜塞补和帖木真他们就看着刘仲禄取下了褡裢,并拱手示意需要两个人帮忙,于是,完颜塞补看了一眼一侧马庆,马庆便识趣的去帮刘仲禄了,而帖木真也向着一旁的雪克该微微点头,雪克该也随着马庆走到了刘仲禄身前。
之后,刘仲禄拿出了一些瓶瓶罐罐,让马庆打来了清水煮热,而后调配了汤饮草药,再由雪克该帮他从褡裢处拿出了许多银针。继而,先是由马庆配合着,将汤饮草药灌入了一匹匹卧地不起的病马口中,而后刘仲禄开始从雪克该手中接过一根根银针,开始准备往病马的头上扎针了,此举可是吓坏了雪克该,他不经大喊了一声,喝止了刘仲禄的这种扎针行为,因为他从未见过给病马扎针的兽医治疗之术,在草原上的兽医们,要么就是以小刀划破病马静脉进行放血疗法,要么就是用火镰打燧石产生火星点燃白山蓟绒来进行火灸,以此烧灼、熏熨马身上的病痛部位来治疗,再不然便是摘取草药调配汤饮进行治疗,但像刘仲禄这般,想用一根根银针扎刺马头的治疗法,他还从未见过,蒙古人忌讳侮辱马之面目,所以此时,这种前所未见的,针刺穴位的中原兽医疗法,使得雪克该这个没文化的草原牧人极其恐惧而又愤怒。
但此时帖木真却看出了门道,这不就是中医针灸中的针法治疗嘛,后世没什么稀奇的,于是他朝雪克该喝令道:“雪克该听着,无需阻拦!你且安心助他诊治便好。”
雪克该扭头看了看帖木真,而后再度深深看了一眼刘仲禄,在自己的脖子上做了一个手刀的手势,那意思是,如果病马因为刘仲禄的扎针怪异举动而死了,他雪克该绝不会放过刘仲禄,必要让他为蒙古部的贡马偿命的。
刘仲禄只是一笑,毫不在意,而后便继续从雪克该的手中接过一根根银针,先在一匹病马的头上、脖颈下、马腹处、腿部的部位扎了针并捻转,而后再依次往剩余的病马身上都扎了针,不过没匹病马,依旧症状轻重,而扎针的数量有多有少罢了。
在这番作为之后,刘仲禄已在厩舍中忙至夜幕,众人举火把,看他诊治,再最后一匹病马扎针结束后,刘仲禄出了厩舍,擦着汗来到了完颜塞补和帖木真等人面前,舒了口气,自信道:“官人们放心,今日俺针、药并用,通病马之经络、调其气血,调和其脏腑阴阳,今晚一过,明日一早,病马症状必有好转,俺今日能否就住于这来宁馆中,若明早有了差错,致病马病情加重,就听凭官人处治!”
“你倒是个识机的,本官答应了,今晚你就夜宿于馆中,一切待明日一早,本官再来这厩舍看过,若彼时病马们真有好转,本官就先赏你小子一百贯钱!”完颜塞补对于刘仲禄的工作态度很是满意,何况他本来也对这毛儿都没长全的青年人的医术有所疑虑,现在见刘仲禄这么自信,还甘愿留在来宁馆中等着明日查看诊治效果,这多少让他对于对方的兽医水平增添了几分信心。
于是,当晚,刘仲禄就住在了来宁馆内,而且就在病马厩舍外,让馆中仆役们搭了个小帐,他自己就在小帐中歇息,以便随时查看病马情况,而在刘仲禄搭的小帐边,马庆、雪克该二人点燃一堆篝火,他们受完颜塞补和帖木真的吩咐,就在厩舍外守夜,照看着病马,同样也是在看着刘仲禄。
第二日清晨,完颜塞补、帖木真等人饭都没吃,即当先到隔离厩舍查看病马情况,结果到时,便看到雪克该、马庆二人一脸喜色,而刘仲禄则仍旧一脸沉稳,只是不紧不慢的在擦拭着银针而已。
见此情景,帖木真、完颜塞补往厩舍外走近查看,果然见厩舍中病马有一匹昨日还倒地的,今日以能慢慢的站起来了,不过它站起来的时间尚短,很快就又缓缓的卧倒了,但即便如此,很明显的,它的咳嗽声变少了,原本肿胀的前腿也消肿了一片,整个马匹的精气神都显而易见的恢复了不少,而其余的几匹病马,则有的流泪症状减轻,有的脖颈肿胀消了很多,还有得已然开始吃槽中的马料了,种种现象表明,刘仲禄的药与针灸,是起了效的。
于是,完颜塞补大喜过望,当场便按照允诺,命人赏赐了刘仲禄一百贯交钞,而后还赐了他三匹上等绢,刘仲禄自然高兴,作揖拜谢。
完颜塞补指着刘仲禄道:“小子,贡马病状好转,本官不曾食言也,若今后四日,贡马全都恢复如初,不咳、不流泪、周身肿胀全消,烧退而精气神康健,完全恢复了神骏,那么剩余的四百贯钱,本官难道会吝啬赐予你吗?好生为贡马诊治,本官等着你来拿剩余赏钱!”
“官人看重,小人一定全力而为!”刘仲禄收好钱,即便沉稳如他,也是面有喜色,郑重朝着完颜塞补拱手道。
帖木真看着刘仲禄,亦是微微点头,可以嘛,如此年轻,看着也就约莫二十岁吧,一把就挣了一百贯钱,还得了三匹好绢,放在这个时代,也是很不简单了。
之后两日,因为取得了完颜塞补的初步信任,刘仲禄便没有再住于来宁馆中,而是每日上午只需到馆中调配汤饮草药,再为病马施针,而后便在中午后就返回马市了,毕竟对于他来说,马市中的生意也不少呢。而有鉴于刘仲禄不错的表现,病马也在之后两日中日渐好转,完颜塞补也就对于刘仲禄没有阻拦,反而愈加对他亲切了,还接连两日又分别赏了他一百贯钱。
然而,突变发生在刘仲禄治疗病马后的第四日中午,当刘仲禄于这日清晨再度诊治完贡马并离开后,到了中午时分,雪克该和马庆急报于帖木真与完颜塞补说,厩舍中的贡马病情出现了反复,已然有三匹病马彻底口吐白沫而死了!
这种情况令完颜塞补和帖木真等人彻底震惊了,不是连续三日都渐好了吗?贡马怎么突然会出了事?
大惊之下,完颜塞补、帖木真等人火速冲到了厩舍当中,果然看到已有两匹蒙古部的白马与一匹克烈部的枣红马倒毙而死了,而剩余七匹病马,则全都倒地,虽未死,看那样子也是奄奄一息了。
“怎么会这样?嗯?!”完颜塞补见贡马此等惨状,一时间青筋暴突,怒吼了一声,而后他狠狠的瞪着一旁垂着头的马庆,一脚将之踹翻在地,骂道:“直娘贼,你说,怎么回事!”
马庆猛地挨了一脚,心中亦是委屈,但他不敢表现出来,而是缩着脖子爬了起来,沮丧的小声回道:“小人有罪,以俺想来,准是那刘仲禄用药过猛,急于求成,以获得大人您的全部赏钱,所以才导致贡马倒毙的啊.....”
完颜塞补一听后,脑中也是转过了弯儿来,遂指着马庆大怒道:“刘仲禄!庸医!汉儿皆不可信!妄我赏了他三百贯钱,还有绢,你给本官去,带上十个牵拢官,将那姓刘的贼厮给本官从马市中拖出来,押到来宁馆中见我,若抓不住他,你就等着本官要了你的脑袋吧,快滚!”
“喏,小人这就带人去抓他,这就去,一定抓他回来,一定。”马庆擦着冷汗,连连作揖,而后就欲招呼人往馆外抓捕刘仲禄。
而当他就要走时,帖木真朝着他喊了一声,“且慢!”而后帖木真抚胸看向完颜塞补,对他道:“塞补大人,今日死了的贡马中有我蒙古部的两匹,所以,可否也让我的管马侍从雪克该和近卫二人一起,跟着去寻那刘仲禄?”
“且去,只要把刘仲禄给我抓来便好!”完颜塞补烦躁地挥了挥手,答应了下来,此时,他只想赶紧抓住刘仲禄来,至于帖木真要派自己的人跟着,因为毕竟死了的有蒙古部的马,跟着马庆他们一起去倒是情有可原,他没什么不能同意的。
“雪克该,你带着我的两个近卫,跟着马庆兄弟一起,去寻那刘仲禄!”见塞补答应,于是帖木真一挥手,示意雪克该带着两个人和马庆一起去往马市。
在马庆、雪克该带着人急匆匆地去往马市抓人后,完颜塞补一时间扶额,痛苦地对帖木真道:“唉!此时贡马已死了三匹,此事再难隐瞒,我今日就往尚书省去禀告,说不得,剩余的几匹还未死的病马,就只能由宫中尚厩局的御用兽医前来诊断了,悔不该啊,不该轻信刘仲禄这江湖庸医!”贡马之死,还是死于他作为馆伴使的来宁馆中,他作为此间金人主官,无论如何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轻则削官罚俸,重则杖刑流放,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他想要的啊。
帖木真的脸色也不好看,他么的,贡物有失,金朝皇帝不会因此迁怒于蒙古吧,要知道,现在的蒙古还很弱小,自己也还在中都呢,金廷想要治罪于他,简直就像掐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但愿这位大定天子真如传闻中的那样,是个施仁政、有慧眼的宽厚之人吧......
经此贡马好而复死之事,让帖木真等一众人在中都的境遇,一时间再度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第一百九十九章 追踪
却说雪克该和马庆二人,带着十余人匆忙赶至城南马市之内,在一番问询探查后,极其幸运地在一处马行门口,逮住了出完诊后刚好慢悠悠出来的刘仲禄,那真是在对方猝不及防之下,雪克该、马庆带着众人一拥而上,一把就将拿着诊费交钞,哼着小曲儿的刘仲禄给狠狠地按在了地上。
而后,雪克该当先照着刘仲禄的糙黄面颊扇了两大耳光,并朝着刘仲禄碎了口唾沫,嘴里骂了一句“额休特!”(类似于曹尼玛的意思)
而后在押送刘仲禄时,由于刘仲禄的突然被抓,心中委屈,所以他问了马庆抓他的原因,马庆则一脸怨气的表情,边叹气边摇头,简短的告诉刘仲禄说:“都怪你这贼厮,将贡马给治死了!害得俺们也跟着要吃挂落,捕了你去塞补大人跟前,你自己去向俺家大人解释吧!”
随着马庆的讲述,刘仲禄这才知道,原来是被自己诊治过的三匹贡马,已于今日中午时分暴毙而亡了,而对于这三匹马的死,没错的,他刘仲禄自己心中清楚,的确是他心存侥幸,用药过猛所致,而原因嘛,当然是想要尽快得到完颜塞补许诺的那五百贯钱的“巨款”了,他需要这笔钱,且要急用。
而想及此,他当然不敢真的就被如此轻易的押到来宁馆中去了,如果他真的被押到了完颜塞补面前,哪怕他再有万般解释,但贡马已死,总需有人直接担责,抓了他这诊治的兽医去,多少也可以减少完颜塞补身上“失察”的责任,而至于他刘仲禄这一介布衣嘛,或许就真有杀身之祸了。
一个字,跑,他还不想死!一念至此,刘仲禄心思电转,在被两名牵拢官钳制了双手,押着在马市中穿行时,他的目光迅速左右观察,面上却装出一副丧气害怕的样子,也毫不挣扎,甚至还时不时的在手上故意发一下抖,以此来显现出他胆小懦弱已经认命了,来降低押送他的人的警惕性。
而很快,他的机会来了,在人流拥挤的马市道路前方,一个十字交叉口处,转过了一个上百人的商队,这个商队中赶着数十匹或黑或白的马匹,看样子是个马行的商队,是贩马到中都来卖的了,而恰好,在转过这个十字路口时,前方的马群像是受了惊吓,突然变得暴躁起来,一时间马群乱冲,赶马的马贩子无法将之收拢,人喊马嘶中,极度嘈杂,而有二十余匹马,却是直往刘仲禄他们这边疯狂的冲了过来!
奔马狂冲而来,气势极为吓人,马市道路上,人群慌乱惊呼,相互推搡冲撞着往道路两边逃散,一时间雪克该、马庆和随行的十余人都被人群给冲散了,而这时,刘仲禄逃跑的机会却也来了!
只见他趁人群慌乱冲撞之机,身子灵活一缩,猛地脱开了在人群中被推搡、钳制他的两个牵拢官,而后就在雪克该、马庆的愤怒惊呼声中,他三两下跳跃,凭借多年来诊断马匹、熟悉马性练就的一身精湛驭马之术,他一纵而起,翻到了一匹黑色惊马的马背之上,他的运气不错,这匹马极为神骏,且其上有马的鞍具,嗯,看来他的主人或许就是在刚才马群的混乱中被它给颠了下去。
刘仲禄骑上黑马,一抓马缰,狠夹马腹,口中发出呼哨声,随即便驱驰着胯下黑马,跟随着前方二十余匹惊马,往马市外横冲而出了。
见此突变之下,雪克该、马庆二人心中大急,好在这里是马市,最不缺的就是马,而马庆则有完颜塞补给予他捕捉刘仲禄的馆伴使银牌在手,于是在短暂的慌乱后,马庆与雪克该大喊着出示银牌,汇集冲散的十余个牵拢官和近卫,紧急征调了十字路口处那支商队剩余的马匹,继而一众十余人翻身上马,朝着刘仲禄冲出的方向追了过去,至于那马行的商队,呃,就只能自认倒霉了,谁让他们带来的二十余匹马受了惊,导致“重犯”刘仲禄逃跑了呢......
刘仲禄凭借对马市道路和中都城的熟悉,他很开就纵马驰出了中都西门颢华门,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马庆、雪克该二人带着十余骑,从后追上来的速度也丝毫不慢,几乎是穷追不舍的跟着他驰出了颢华门。
好在,他胯下的黑马速度和耐力皆是不错,他的骑术也较为精湛,所以,他始终都和身后的追兵有着百米开外的距离。
刘仲禄在往西南面官道疾驰的风中,再度匆匆回头看了一眼百米外追着他不放的十余骑人马,他转过了头来,一边逃命,一边嘴角暗暗发苦,心中亦是有了一丝后悔,唉,若不是太想挣那五百贯钱,自己又何至于落得今日这般夺命而逃的狼狈境地呢?
话说,他之所以想着尽快得到那五百贯诊费,确实是有急用的,想他刘仲禄本是西京路朔州马邑县人,他的父亲是个普通的佃户,家中有四个儿子,他是幼子。家中没有自己的地,却有几口人需要吃饭,自然生活极为艰难,所幸,他的叔叔刘武标混迹中都,得遇一个好赌好酒而兽医术颇精的老兽医,臭味相投之下,他的叔叔从那老兽医处学会了不少治疗牲畜的方子,由此在中都算是初步有了立身之法,而刘武标无子,他想要有人给自己延续香火,遂起了过继兄长的儿子的念头。
于是,刘武标在十二年前便回了一趟马邑县,将哥哥刘武贵(刘仲禄父亲)的第四子,也就是当年才九岁的刘仲禄给过继到了自己的门下。
而对于刘武贵来说,他能有什么不愿意的呢?家中有四个儿子啊,本来凭借自己佃户出卖劳力,就眼看着都养不活了,与其让幼子刘仲禄在马邑跟着自己在地里受苦,不如跟着自己的弟弟到大金国的都城去闯一闯,说不得,就能有更好的一条活路呢?
所以,当年九岁的刘仲禄没有选择,任凭他哭嚎再多,他也只能抹着眼泪,在父母的送别中,跟着叔叔刘武标来到了这中都城。
到了中都后,刘武标还是一边喝酒赌博,一边为牲畜看诊治病,而在这位叔叔清醒的时候,他还是把自己所学的兽医术全都教给了刘仲禄了,他带着刘仲禄穿行于马市和中都街巷人家之间,带着他在大兴府治下的诸县出诊,在鞭打和骂声中,让刘仲禄记住了各种牲畜的病症及其治疗方法,而刘仲禄亦是好学能忍,就这样在短短几年间,飞速的于兽医一道上成长着。
四年前,刘武标最终还是在一次赌博输了的打架斗殴后,回到家中喝了闷酒,至此就再未睁眼,死在了家中。这时,刘仲禄才十七岁,但他的叔叔,他在中都唯一的亲人就这样悲惨的死去了。
由于刘武标身前好赌好酒,所以也就没能存住什么银钱,他和刘仲禄在中都所居住的房子是租赁来的,是在一个有着众多下九流人员,帮闲、脚夫、小商贩、暗娼一起混杂居住的大杂院儿,他给刘仲禄也没有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一枚粗劣的玉佩罢了,而好在,他也同样没有负债累累,需要刘仲禄再为他还债......
即便如此,长大了的刘仲禄还是在心中感激叔叔刘武标的,因为是这位叔叔将他带离了小小的马邑县,让他不至于在家乡被饿死,把他带来了中都城,让他见识到了中都的繁华兴旺,教给了他一身的兽医术,让他在中都有了安生立命的本钱,所以,刘仲禄厚葬了刘武标,以儿子的身份给他叩拜、祭祀。
在今年春天,刘仲禄在一次到中都城内,腾祥布行二掌柜韩耀家中,为一匹小母马诊病之时,与韩耀的女儿韩玉儿相识了,并在接下来的一个月的治马疗程中,互相熟悉,进而秘密幽会,彼此皆有心意,他想要娶韩玉儿为妻。
这件事很快就被韩耀知道了,韩耀也没有为难刘仲禄,只是提出,娶他的女儿可以,聘礼也可以从轻,但却需在中都城中有一所真正的属于他刘仲禄自己的房子,至少也要是个一进的独立院落。否则,他的女儿嫁给刘仲禄,住哪里呢?难道要去与下九流们挤大杂院儿不成?
这一下子,刘仲禄有了压力,韩玉儿从小生活不说大富大贵,至少也是衣食无忧,韩耀一家住的也是两进的独立小院,确实,让自己所爱的女子跟着他住租赁来的杂院儿,属实也是说不过去的。
但须知道,所谓京城居,大不易呐,普通的中都百姓,还要是小商贩之流,一个月才不过能挣三到四贯钱,这已经很不错了,至于那些中都左近入城来,纯粹出卖苦力的农家汉子,一个月甚至都挣不到一贯钱,辛苦一月只得到八九百文而已,而中都的房价呢?可谓属实高昂,数进的大宅,可达数万贯乃至数十万贯,而就算再便宜的一进小院,至少也不低于一千贯,一千贯呐,一个月入四贯的百姓,不吃不喝得要二十年才能买得起一个小院而已,这还是房子不涨价的情况下......
所以,刘仲禄顿感压力倍增,他自幼穷怕了,他需要钱,这几年来,他拼命出诊赚钱,再加上一些大户人家的马匹被治好后,主人家一高兴发下来的额外赏赐,总共也不过才攒了八百贯,这已经是一个奇迹了,但是,还是不够呐,他所看中的那所位于中都城南面,开阳东坊内最小最边缘的一进独立小院子,也需要一千二百贯才能拿下啊,而他等不及了,韩玉儿到了出嫁的年龄,他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格再让她等自己几年,何况即便她愿意,她的父亲韩耀也绝不会答应的.....
就在他颇为愁苦之时,一个“大单”就这么突如其来的砸到了他的头上,贡马生病,来宁馆中兽医不在,急需人诊治病马,而这一次,对方给出的诊费是五百贯,期限是五天内治好!
五百贯!
一个刘仲禄无法拒绝的数字,试想,有了这五百贯,他刘仲禄就可以补齐了买那处宅子的差价,还能多出一百贯来,用这一百贯,他既可以筹备充足的聘礼,也有了摆酒席所需的一应费用,他就可以风风光光的将他心爱的女人给娶回来了,所以,为了这笔“巨款”,他决定冒险,他看了贡马所得的马瘟,他以前在跟随叔叔往大兴府所属县乡间出诊时,曾遇到过这种病,他的叔叔当时用过一种汤饮的猛药来治疗,可以迅速起效,使病畜恢复精神。但是,这种汤饮药效不小,他的叔叔曾用它五次治疗病畜,其中却是只有一次,是病畜因药效过猛而暴毙了的......
于是,在金钱的诱惑下,在买房娶妻的压力下,刘仲禄决定冒险一试,就用这种汤饮猛药,配合针法来治疗病了的贡马,他当时心中侥幸的想着,贡马体质不弱,肯定能抗得住的,毕竟他叔叔刘武标当年用这种汤饮,也只是在五次治疗中失过一次手,治死了一次病畜而已,自己不会这么倒霉碰上的,他在心中暗自向上天祈祷,和自我安慰着。
但事实证明,一切的侥幸心理都是要不得的,偏偏他的汤饮猛药就真的治死了贡马,那五分之一概率的事件,就被他刘仲禄给碰上了!
如今,他只能夺命狂奔,他想要往西南的太行山的崇山峻岭中亡命,待到过上几年,皇帝大赦天下时再出来,至于他的父亲及韩玉儿一家,他倒是不太担心,因为当今的大定天子推崇仁政,只要不是谋反的大罪,一般是不会搞株连宗族的,他的亲人、爱人不会因他的罪而被杀。
所以现在重要的是,他要首先活下来,再论其他,也才有未来!
想及此,刘仲禄一咬牙,狠狠一夹马腹,往西南面的官道加速驱驰而去。
而在他的身后,百米开外,马庆眼见追出中都十余里,仍未能近得刘仲禄身前,相反却与己方的距离越拉越远,且自己一行又未带弓矢,只带了绳索、直刀,不能将刘仲禄射落下马,他心中更加着急,突然,他想到了完颜塞补、帖木真等人还在来宁馆中焦急等待着呢,当时只顾着追刘仲禄,却是忘了向来宁馆及时通报情况了,于是他在驱马奔驰中,朝着跟在他一侧,同在来宁馆中为牵拢官的堂兄弟马河大声道:“马河!俺们追出城十余里,来宁馆的大人们恐怕等的急了,你调转马头,回返来宁馆,告诉完颜塞补大人,俺正带着人往西南官道穷追刘仲禄,但这厮骑术极好兼且马快,又常年出诊,对于大兴府下辖诸县又极为熟悉,俺恐追之不及,使他遁入乡野山间,就不好找了,恳请他派遣来宁馆外的巡防马军前来相助,一旦俺们跟丢了,尚要巡防马军沿路搜寻各县,捕拿刘仲禄这厮!”
马河旋即应命,当即调转马头,往中都城疾驰而去了。
第二百章 杀戮
“废物!都是废物!”
来宁馆中,接到匆忙赶回的马河所报情况,一时间,满心想着抓住刘仲禄,能够减轻自己“失察”罪责的完颜塞补破口大骂了起来。
而后,他大口喘着粗气,在馆伴副使斡古出和帖木真等人的劝说下,不得不快速调集了来宁馆外的巡防马军二十骑,和帖木真等人一起,驰出中都城,沿西南官道搜捕刘仲禄。此时,因为教习入见礼仪赶来的耶律阿海也在馆中,是以,在帖木真的相邀下,他也跟随帖木真他们一起,往城外而去了。
.......
再说另一边,刘仲禄一路沿西南官道策马狂奔,冲过卢沟河浮桥,驰出数十里,绕过良乡县城时,他仍未能彻底甩掉身后追赶的马庆、雪克该等人,只是此时,双方马速都有所下降,而刘仲禄胯下的这匹抢来的马耐力略胜一筹,倒是使得他和身后的追兵又稍稍来开了些距离。
在踏过良乡县城外时,刘仲禄突然灵机一动,记起了这良乡县境内北面,有一座占地不小的全甄道观,他曾经为道观中的役畜出诊看过病,知道那里背倚山丘,下午时分人烟稀少,极其幽静,不若先将身后的一伙追兵引入那玄真观,让他们在玄真观中的各个殿宇中翻找忙乱,而自己则可隐于观外的密林间,待追兵们都冲入了玄真观内后,自己再从容拨马往太行山亡命。
主意一定后,刘仲禄遂调转马头,拨马沿龙泉河往北疾驰而去,而对于跟在他身后满头大汗的马庆等人来说,前面刘仲禄的身影与己方的距离越拉越远,慢慢都有变成一个黑点的趋势了,他们不得不狠狠地抽打胯下马匹,逼出马儿的最后一分耐力,拼命的、死死的咬住前方的刘仲禄,不使其淡出己方的视野。
在一番你追我赶中,刘仲禄率先从官道拐了下来,向着通往玄真观的小道打马而行,此时他的马速稍降,因为小道崎岖,数十里疾驰,战马耐力也已到极限,他不得不放缓马速,不过,想来身后追兵的马匹也应是同样的情况了,就算追来,在如此小道上,他们的马也是无法跑快的,他倒是不担心会被猛地追上。
在小道降速骑行一阵后,刘仲禄率先赶到了玄真观山门,此时他朝后看了一眼,身后的马庆等人已变成了一个个黑点,远远的能够看到而已,他不敢耽搁,也顾不得道门之地,入山门不得骑马而入的规矩了,却是继续驱马直入玄真观而去。
直娘贼!刘仲禄这贼厮害苦了俺!
马庆努力眯眼看着,看着前方远远的那枚黑点,看着这个黑点直往玄真观冲了进去,他忍着骑马追出数十里而酸痛的大腿内胯,抹着额头不断滴下的汗水,心中暗自咒骂着刘仲禄,这贼厮可真能跑啊,竟然一气儿让自己这十余人追出了数十里,还没能追上他!
“那厮往玄真观去了,跟着俺,入玄真观,擒下刘仲禄!”虽然不知道刘仲禄为何要往玄真观方向逃奔,或许是因为有熟识的好友恰好在此当道士,以为可以帮他隐匿在观中,自己这方就搜不到他了?
总之,不管如何,先往玄真观搜捕再说!
刘仲禄一路驱马驰到玄真观建筑群落的正门外附近,却是又稍稍打马往东而行,因为正门附近或许会有道士出没,也无密林隐藏,不利于他藏匿以待追兵入观,他要把身后的追兵引向东面的玄真观东侧门,门外附近有大片密林,幽静异常,可以供他藏匿,正是他希望将身后追兵引入玄真观的绝佳所在。
于是,在往东侧门驱驰前,他故意将腰间系着的玉佩、马鞍侧的绳索、布料抛在了去往东侧门的石板路面上,以此制造出他狼狈往东侧门逃窜的现场情状,以便引诱随后追来的追兵们,往东侧门去寻他。
在陆续抛洒了这些东西后,他打马匆匆往东侧门而去。
而事情的发展亦是不出他所料,马庆、雪克该等人纵马追至玄真观正门外不远,即看到从正门往东,有零星弃物抛洒于向东的一条石板小道之上,没说的,这必然是刘仲禄在骑马逃命的慌忙中,不慎掉落在路面上的,于是,马庆一挥手,和雪克该一起,带着十余骑绕过玄真观正门,调转马头,往东面有弃物散落的石板小路追了过去。
刘仲禄一路打马来到了玄真观东侧门外,为了迷惑追兵,他在东侧门外不远处下马后,就悄悄的、迅速的将马匹牵到了东侧门的门檐下,这里果然幽静而无人,外有密林,东侧门此时是虚掩着的,他也没管那么多,绑了马匹在门外的一颗槐树下,自己便迅速窜入了门外的大片密林中去了。
在密林中,他将暗暗观察追兵们的动态,只要马庆他们追来后,看到他的马匹绑于东侧门外的槐树下,他们就必然会以为自己已然从东侧门逃入了玄真观内,而后,只要他们跟着从东侧门追了进去,偌大的玄真观,怎么着也得搜上一阵,拖延时间,届时自己便可以迅速从林中出来,牵上在门外的马,从容的往太行山亡命去了,就不用再担心对方跟在身后,死死地咬住自己不放了。
却说,马庆,雪克该带着十余骑,很快就冲到了玄真观的东侧门外,他们也如刘仲禄所料的那样看到了绑于门外的黑马,却正是刘仲禄所骑的那匹,于是,本就焦急的一众人,自然尽皆以为贼厮刘仲禄是从这东侧门中窜入玄真观隐匿起来了,于是,马庆、雪克该当即翻身下马,领着众人急哄哄地由东侧门冲入了玄真观内。
此时,藏于密林中的刘仲禄嘴角微弯,他的计谋得逞了,对方果然在焦急中失去了冷静,只想着冲入玄真观中搜寻他的身影,而不知道自己正躲在东侧门外的密林中偷看着呢,他决定再等一等,等马庆、雪克该他们稍稍深入了玄真观后,而没有人从东侧门突然间出来后,他再悄悄的从林中出来,去牵马轻轻离去。
但是,在片刻之后,刘仲禄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他皱起了眉来,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声音?如此喧哗,在东侧门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自己这听力极为敏锐的耳中,怎么隐隐听到了一阵金铁碰撞之声,从东侧门中随风传了出来?似乎还有惨叫声和喊杀声?
在这道观之内,难道是马庆他们和道士们打了起来?还是?
刘仲禄心中隐隐不安,不管了,先逃命再说,于是,他一咬牙从密林中踱了出来,矮身迅速靠近那匹绑于槐树下的正在吃着落叶的黑马,但当他越发靠近东侧门时,他耳中听到的声音便越发清晰起来了。没错了,是兵器对撞发出的剧烈碰撞声,是刀兵之音,还有那愈发凄厉的惨叫声!
刘仲禄咽了一口唾沫,心中的不安再度加剧,他只是想着逃命,可没想着有人会因为搜寻自己而死啊,所以心中的一丝善念,使他不由自主的悄悄摸到了虚掩着的东侧门处,他微微地透过门缝往里窥探,接下来,他的双目猛然张大,只见在门缝之内,一场极其血腥的厮杀已步入了尾声。
他的眼中,马庆被人砍下了头颅,雪克该被人捅破了胸膛,不甘的倒在了血泊中,他们二人的身侧,则是一众跟随他们的牵拢官歪斜着的挂满鲜血的尸体,眼看着就只有一两个人还在抵抗着了......
而更可怕的是,杀戮马庆、雪克该他们的人,足足有二十余个,尽皆是身着灰黑色袍服、头戴斗笠的精壮武夫,他们的刀,他们其中一人那在下午阳光下反射出耀眼寒光的直刀,使得刘仲禄透过门缝,看到了靠近刀镡的刀身底部的印记——海东青!
这种在刀身上刻有海东青纹样的直刀,刘仲禄只在一种武人那里见过,那便是中都城的卫戍军,负责整个中都城防务的精锐部队——武卫军的佩刀!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正是武卫军杀戮了马庆、雪克该等人,为何此时会有二十余个金军卫戍精锐,出现在了一座道观之中?
刘仲禄冷汗直流,一时间浑身冰寒,他预感到,恐怕是有大事要发生了,马庆、雪克该等人一定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或者恰巧撞破了什么朝廷秘密,才会在如此转瞬间被人给灭了口!
我的身体快快动起来啊,必须得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否则自己也活不了了!
刘仲禄的身体因恐惧而变得僵硬,但脑中却飞速运转着,为了克服恐惧,刘仲禄狠狠地咬了一口下唇,咬出了血来,刺痛感使他的身体知觉恢复,他抹着滴血的嘴唇,轻轻地、轻轻地往后挪步,而后在槐树旁飞速接下马匹,强忍着颤抖翻身上马,随即狠狠一夹马腹,往玄真观山门处逃亡而去了,跑,跑的远远的,这就是刘仲禄此时的最大想法。
玄真观东侧门内,术虎高琪甩了甩滴血的直刀,看了看最后一个被割断喉咙后,彻底丧失抵抗力的一个“陌生敌人”,在这个敌人身侧,还有十一具尸体倒在血泊之中,没办法,这些倒霉的家伙突然从东侧门外冲了进来,看到了不该看的,自己就必须送他们去死了。
“补刀,仔细查看,不准有一个活口!”术虎高琪沉声吩咐麾下的武夫道。
“是,队正!”一众经过厮杀的灰袍武夫,只有两人受了轻伤,那是雪克该和一名帖木真的近卫造成的,而其余武夫,则尽皆未曾受伤,因为他们是武卫军,大金国在中都驻扎的精锐之一。
“来人,也去门外看看,是否还有敌潜藏?”术虎高琪黝黑的马脸上一片冰寒,指示一名灰袍武夫道。
那人应命提刀,往东侧门外查探去了。
此时,在马庆、雪克该等人的尸体旁,堆放着十余个木制大箱,还有数驾马车停着,其中有一个木箱,也许是刚才在厮杀中被人撞开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了一些,却赫然是一捆带有黑色箭翎的箭矢!
第二百零一章 密谋(上)
术虎高琪眉头紧锁,他一面招来三个麾下武夫,将散落的箭矢迅速重新装箱,一面又招来一名心腹,沉声命令道:“你带上五个人,速出东侧门外查探一番,若发现还有漏网之鱼,则杀之!”
而后他又转过身来,大步走到一侧粗大的银杏树后,用滴血的刀身重重地拍了拍躲在这里的一名年轻道士,阴沉着声音道:“去,速将你师父萧元符唤来见我。”
“是,是,小人这便去,这便去。”赵智林颤抖着双腿,勉强站了起来,他全程目睹了刚刚的血腥屠戮,心中害怕极了,没错,如果帖木真、木华黎等人若此时在这里的话,一定能够认出,这名年轻的全甄道人,正是那日玄真观中招待他们的萧元符之爱徒,赵智林是也。
而赵智林刚才躲藏的那颗粗大银杏树,却也恰好离那日木华黎发现皂雕箭翎残片的树叶堆不远,而此时,藏经阁的大门却是开着的......
赵智林连滚带爬,踉跄着往玄真观后院,也是萧元符为弟子们下午讲经说法的云集山房奔去了。
在赵智林稍稍走远后,术虎高琪摇了摇头,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来,他此刻虽然面上还能保持沉稳,未曾失态,但心中却是大感懊恼,这一回,在押运这批秘密军资到此处时,却是动了刀子,杀了这许多人,而且这些人的身份似乎还不简单,极有可能有衙门中人,自己恐怕要耽误上面的大事了。
不!我好不容易从那西北路的漠南穷困村寨中走到了今天,来到了中都,官运还未开始,绝不能就此被断送了性命!
想他术虎高琪,本是西北路永屯军猛安人,他的部落氏族为术虎,却是并非像乌古伦、夹谷、徒单、裴满、蒲察、纥石烈那样的女真名门大族,他不过就是一个出生在漠南草原上,一出生就是永屯军猛安谋克军户的普通女真人罢了,他从小生长在充满野草、春秋时节就会漫天黄沙的荒凉草原上,生活在一个周围都是与他一样的为大金戍边的普通女真人村寨当中。
在他父亲的时代,女真人的漠南永屯军就开始腐化堕落了,他们分到了一些草场,却不自己牧养牲畜,而是强迫掳掠而来的汉儿、奚人、契丹人奴隶为他们放牧牛羊,而他们自己,则三五成群的酗酒滥赌,嫖风成瘾,弓矢刀枪早就被他们给扔到了一边,沾满了灰尘,马匹虽壮却也时时的无法骑的稳当,再也不是当年那大金初起时,吞辽灭宋的女真男儿本色了。
他的父亲常常喝醉了,就自豪的抚摸着术虎高琪的头,笑着对他说:“南边的宋人已经被咱大金彻底打服,签了和议,做了大金的儿臣,西面的党项人也在咱女真铁骑面前瑟瑟发抖,唯恐灭国,朝贡不断,至于东北面的高丽狗,哈哈,懦弱的腌臜玩意儿,也敢在咱大金这样的万里大国面前放肆称兵吗?所以呐,征战的苦都让你祖父那一辈的人给吃够啦,现在,是时候让咱女真人的子孙,世世代代享清福啦,天下已平,哪有什么仗可打呢?”
于是,在这种教育下,术虎高琪本来以为,自己也会如同父亲那般,极其潇洒的过着享受的生活,但这一切都在他十三岁时变了,他的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甲军十人长勃极烈,位在猛安勃极烈和谋克勃极烈之下,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军吏罢了,在术虎高琪十三岁那年,他的父亲因为与人赌博,虽然赢了,但是却还是被对方恼羞成怒下给乱棍打成了重度伤残,而打残他父亲的人却毫发无损,没有吃任何的官司。
因为,那个带头打残他父亲的人出自女真唐括氏,而唐括氏乃女真权贵名门,历来称为大部族,他们的祖上甚至出过皇后还有贵妃,过去和现在的诸多文臣武将也出自这个女真氏族,而打残术虎高琪父亲的这个人名叫唐括阿剌,也是一名十人长勃极烈,而关键在于此人的一个族兄却是西北路招讨司治下的一名万户勃极烈,所以,仗着他族兄的权势,他即便因为输了钱,一时恼羞成怒打残了术虎高琪的父亲,但他自身却也能毫发无损,不用受到任何的处罚。
因为在这些女真名门贵人看来,像术虎高琪父亲这样的普通女真贱民,也就只比自家的那些渤海人、契丹人、奚人、汉儿奴隶高上那么一等罢了,哪怕打死他们,也完全没有任何的妨碍,更加没有任何的害怕可言。
之后,唐括阿剌大摇大摆的踹开了术虎高琪家的房门,极其嚣张的给病床上的术虎高琪父亲随意的扔下了一串铜钱,冷嘲热讽了一番他的父亲,而后在一群兵士的前呼后拥下扬长而去了。而术虎高琪的父亲却只能咳着血,苦笑一声:“谁叫他姓唐括呢?咱认了,终究是斗不过他们这些贵人的啊。”
看到父亲的惨状,听到父亲的话,术虎高琪的内心中充满了愤恨、不甘,这给他幼小的心灵以极大的震撼,原来,虽然不用大规模对外征战了,但危险仍旧存在,没有力量,缺乏权势,自身就会随时被这世道碾压、欺凌,父母、子女尽皆可能性命不保,幸福的小家也会在一瞬间被权势人物轻易的给踩地粉碎!
这一刻,十三岁的少年术虎高琪变了,他第一次认识到了权力的重要,他从那时起就在心中暗暗发誓,不!他不甘心,他要变强,他要往上爬,他要拥有权势,他要努力成为比唐括阿剌的族兄,万户勃极烈更大的官,他再也不要被人任意欺凌!他要做那种哪怕是杀了人,也不会吃任何官司的强权人物!
从那以后,他曾问自己的父亲,像他这样的普通女真人,没有大仗可打,军功可立,那么如何才能更快的当上官,拥有真正的权势呢?
父亲想了想后,告诉他说:“去参选武卫军吧,那是护卫大金国都城的精锐兵马,入选的人将会有更好的前途,因为在京城之内,总有更多的接近权贵、被权贵人物赏识的机会的,不过武卫军选拔极严,弓马武艺精湛者才能入选,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呐。”
听到此话后,术虎高琪牢牢的记住了,他开始变得愈加沉稳,他不再和同龄人那般肆意玩耍、飞鹰走狗、聚众开赌,而是再度提起了刀、握紧了弓矢,他开始苦练骑射技艺,磨炼刀矛之术,他一定要选上武卫军,他要去中都,他要闯出一番自己的天地来!
于是,经过六年的风吹日晒,不断磨练武艺,他在十九岁那年终于通过了武卫军严苛的比武校试,以骑射、步射、刀术、枪矛全部甲等的成绩获得了进入武卫军的资格,而在这六年中,他的父亲很快在伤残后就在一次自怨自艾的酗酒中死去了,母亲也在悲伤中很快过世,他们都没能看到自己选上武卫军的那一天啊,小民之命,何其悲哀!
术虎高琪在选上武卫军的那一天就发誓,待去了中都后,他要更加拼命努力,钻营向上,攀爬权势,他要成为真正的权贵人物,他总有一天要向唐括阿剌复仇的,届时,他将把唐括一族彻底夷灭,以解心头之恨!
在到了中都,进入了武卫军后,他因为处事沉稳,面面俱到,懂得分寸,逢迎上官,而很快从一名普通的军士被提拔为了五人长,进而十人长,再到现在的队正(即蒲里衍勃极烈,五十人长),实领着二十余个武卫军精锐兵士,这一切,他只用了短短四年,但他觉得这还不够快,他需要更大的机遇。
直到今年,他在为自己的前途暗自着急时,春日里的一天夜里,他的最顶头的上司,同时也是赏识他的所属武卫军都将(即猛安勃极烈)将他招到了府中,为他介绍了一个人,这个人名叫纥石烈胡沙虎,乃是从四品的拱卫直都指挥使,掌握着威捷军精锐弩手一千人,实乃中都城内的实权大将,术虎高琪看到他后,心中暗自惊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稳稳的恭谨行军礼而已。
纥石烈胡沙虎在打量了他一番后,猛地抽刀向他的面颊一侧劈下,在看到术虎高琪仍旧稳稳地低着头,未曾有丝毫躲闪害怕的动作后,他咧嘴一笑,弹了下刀身,冲着术虎高琪骂道:“狗胆不小,不知某之刀快也!”
而术虎高琪则只是越发的低头,且恭谨地叉手相对道:“军中武人,最重尊卑有序,上下有别,大将若要杀我,也必是我触犯了军中规矩,我又怎敢躲闪分毫呢?”
纥石烈胡沙虎听后,嚣张的哈哈大笑,继而收刀入鞘,对着术虎高琪的上司,那名都将,指着术虎高琪道:“这小子不错,有胆量,知道守规矩,我看就他吧。”
接下来,纥石烈胡沙虎将需要术虎高琪做的事一一告诉了他。
却原来是,今年秋末冬初,陛下要举行祭奠昭德皇后的三十年大祭,而在这次大祭上,必然要有大事发生,具体是什么事,纥石烈胡沙虎没有对他说清楚,只说让他每隔约半月,便带着精选的麾下武卫军军士,自中都出发,往靠近大金陵寝的玄真观押送军械,这些军械包括了箭矢、弓弩、长枪、直刀还有札甲,防守中都城门的武卫军,也有纥石烈胡沙虎他们的自己人在,所以押送着伪装成财货的军械出城不成问题,纥石烈胡沙虎告诉术虎高琪,只要他们不断把军械押送到玄真观囤积起来,到时自有其他人随后前来继续运送,后面的事他们就不用管了,只要办好了押运军械,确保每一批军械都能顺利的运送到玄真观并秘密的储存起来,术虎高琪就是大功一件。
纥石烈胡沙虎向他承诺说,只要办好了这件事,待大祭过后必有重赏,他会保举术虎高琪进入大内的禁军——侍卫亲军中任护卫十人长,须知道,护卫是天子亲军中的亲军,是贴身保护大金皇帝和太子的精锐军士,而纥石烈胡沙虎为他保举的,将是贴身保护皇帝的护卫十人长呐,这是距离天子最近的军官之职,就在大金的最高权力者的身边当差,这是多大的荣耀和机会呐,但凡自己表现的勤勉努力一些、机敏一些,就会得到常人难以得到的赏识和提拔,他无法拒绝这样一个走近权力核心的诱惑。
于是,术虎高琪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尽管他还不知道纥石烈胡沙虎所说的大事有多大,是什么,但是,像他这样一个出身普通,没有丝毫家族背景作为靠山的女真人,就是要用性命去博取名位呐,哪怕是要冒杀头的风险,他也认了!
后来,经过几次顺利的押送军械至玄真观,加之术虎高琪自身对于纥石烈胡沙虎的逢迎,他逐渐取得了胡沙虎的信任,使得他终于知道了,他们囤积军械是要做什么。
纥石烈胡沙虎只告诉了他一句话:大祭之时,赵王殿下将举大事也,若成,如你这般辛勤效劳之人,高官厚禄岂会少了?
术虎高琪之前虽有所猜测,但当纥石烈胡沙虎真的告诉他“举大事”的真相时,他还是在一时间怔住了,他知道他现在已毫无退路可走,只能跟着纥石烈胡沙虎干下去了,否则,一旦他表现出一丝一豪的迟疑和退出的胆怯,他就必将被纥石烈胡沙虎和其身后的赵王势力碾成粉末。直娘贼,只能继续干了,搏命一把,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我术虎高琪生来贱命一条,逆天改命,就在此一举了!
在术虎高琪短暂的回顾了自己的经历后,他派出东侧门外探查的心腹回来了,这名心腹在术虎高琪耳边低声禀告道:“队正,门外有一串点滴血迹,马匹的数量也不对,我们在观内杀了十四人,观外也有十四匹马拴着,但小人在东侧门外不远的一棵槐树附近,又发现了新的马蹄印和马粪,而树下却没有马拴着,所以必是——”
“所以,必是有一人,他在东侧门外窥探到了我等在观内的杀人情状,进而独自骑马逃跑了!”术虎高琪握紧了拳头,寒着脸,阴森的开口道。
第二百零二章 密谋(中)
就在术虎高琪神色阴翳,为逃走的那一人而脑中电转,思索对策之时,一个身着青色道袍的中年道人带着赵智林匆匆大步而来,此人正是玄真观主持,那日曾看着帖木真与邱楚机论道的——萧元符。
萧元符在来到藏经阁外,看着阁外那一地鲜血和横七竖八惨死的尸体,双眉紧皱,开口问术虎高琪道:“大动刀兵,此间究竟出了何事?”
想他下午时分正在后院云集山房中,召集着一众所谓的“弟子”讲习全甄经义,以此来为术虎高琪他们往观内藏经阁囤积军械提供时机,而只是遣了心腹赵智林协助术虎高琪,不料经义还未讲完,就见赵智林慌张的来后院寻他,一番耳语后,他才得知前院藏经阁发生了如此大事,不过他城府较深,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向“弟子们”表示,有官府中当差的重要香客前来拜访,继而沉稳的开口,令其余山房中的弟子,继续在殿内打坐,领会经义,不得擅自偷懒外出,待他回来后会提问,凡是对他今日所讲答不上来的弟子,必有重罚,安排好一切后,他便从容的起身,带着赵智林一起出了山房,而后才面色一变,加快步伐,迅速赶到了这藏经阁来。
“这十余人来的不是时候,他们一进来就大喊着甚么治死了贡马,刘仲禄滚出来,还要冲进藏经阁内搜寻,被我部下军士拦截,却硬要往里闯,冲突之下,他们中的一人撞翻了木箱,箱内所装的箭矢顷刻间散落一地。你知道的,看到了军械,我便一个也留他们不得了,索性便全都杀了。”术虎高琪手持血迹未干的直刀,指了指马庆那颗滚落在地的头颅,而后又点了点雪克该他们的残尸,沉声道。
听到此话,萧元符右眉一挑,随着直刀所指,他走到马庆的那颗头颅前,靠近仔细辨认了一番,而后开口道:“此人我识得,前日里曾随一群马行商人来我观中游览,当时便觉此人非是寻常商队护卫,言谈举止间颇似官衙中人,而今术虎兄说他们叫喊着治死了贡马?要找一人名叫刘仲禄?等等,此人名字为何如此熟悉?待某想想.....”
“为治死贡马之事而寻至此处,这些人必是衙门中人无疑了!莫非道人你当真认识这甚么刘仲禄?”术虎高琪急声问道。
“刘仲禄,刘仲禄,是了,此人乃中都城中一兽医也,他常在城南马市混迹,时而也会在大兴府所属县乡间行医,虽则年轻,但兽医之术不差,小有名气,曾来我观中为观内役使所用的马匹、驴子出过诊,是以贫道见过他几面,方才术虎兄说来人叫喊着治死了贡马,那所寻就必是这兽医刘仲禄了!”萧元符的眼中精光一闪,肯定的开口道。
“兽医刘仲禄,治死了贡马......”术虎高琪微微聚目,心思电转间,以他混迹中都数年所积累的见闻,在脑海中快速搜寻着最近有无国内州郡或外邦使团奉献贡马的讯息,而后他灵光一闪,双目猛地睁大,脱口而出道:“近来至中都献贡马者,唯有一支漠南汪古部和漠北三部组成的联合使团,此使团至中都不过十日,就住在来宁馆中,而据某所知,大朝会未至,他们还未得陛下召见,所献贡马也就定然未被收入宫内尚厩局中,是了,定是刘仲禄这厮治死了外番使团带来的贡马,所以才引得来宁馆中差役前来追捕于他,不知为何,竟被他一路逃到了此处,而后又引官差入了观,自己却趁机逃走了,当真狡诈之徒也!”
“若真如此,来宁馆官差无故被杀十余人,此大事也,可想而知,来宁馆中的大人们未见派出的下属回返,必然再度派差役沿途追索。而此前,这刘仲禄在慌忙逃窜间,想来定是一路引着这些被杀的差役们沿官道纵马而来我观中了,这沿途就难免被百姓所见,若官府一路探问着追捕过来,必是能寻到我这玄真观处的....又或者,那刘仲禄万一胆怯,主动往官府自首,告发在我观中今日之所见,那可就属实危矣了!不行!这里不能待了,赵王殿下囤积的这批军械不容有失,等不得了,我等需立即转移才是。”萧元符听着术虎高琪的推测,他知道术虎高琪作为武卫军的一名队正,混迹在中都城内,消息一贯灵通,进而对其所推断的已信了七八分,因此他摇了摇头,迅速开口道。
“这是自然,玄真观已成死地,呆不得了,也等不得将这批军械,混入到那为大房山陵寝守卫的合扎猛安的每月军俸转运车队里了,需得此时就涉险往龙泉河下游,避开浮桥大道,由下游浅滩而过,只是如此涉险过了龙泉河,到了涿州地面,再往北,还是会有巡检司关卡检查,若届时某混不过去,说不得就还要伪装成贼寇杀人了。”术虎高琪握紧刀把子,咬牙道。
说来他负责押运军械,每每都是先将一批军械押往玄真观中秘密囤积,待达到一定数量后,再将之混入到从中都发出的,会途经玄真观附近,为守护大房山金帝陵寝而设的,合扎猛安一千精锐兵马的每月军俸车队中去。
因为这个驻扎在大房山下守护陵寝的合扎猛安,每月所需的军俸就有粮食数千石、钱数千贯、马军草料上千束,所以从中都发出的,转运这些军俸的车队就有不下五百辆马车之多。而值得一提的是,这个驻扎在大房山陵寝的合扎猛安属于涿州刺史治下的兵马,因为按照朝廷制度,涿州刺史是兼领着提点山陵使职务的,而此时的涿州刺史,便是赵王殿下的人,这位刺史也姓完颜,乃是近支宗室,而也是由这位完颜刺史每月负责派出车队,往中都领取军俸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术虎高琪所秘密押送的甲胄、刀枪、弓弩、箭矢等军械,能够轻易的混入转运车队的原因所在了。
而只要混入了庞大的转运军俸的车队,那么大批的军械就可以用最快的速度,顺利地通过龙泉河上中都西南路都巡检司所设的浮桥大道关卡,因为没有人会怀疑这庞大的运送军俸的车队,也没有哪个巡检司官吏会有耐心仔细去查看这不下五百辆大车的庞大队伍,自然,这批秘密军械,就可以堂而皇之的过河,进而一路运送到涿州地面,运送到要跟着赵王举大事的潜伏兵马的手中了。
但现在,术虎高琪不敢在玄真观囤积军械了,他必须马上带人转移,犯险将这一批军械独自送过河去,哪怕要绕路,道路难行,哪怕过了河依旧避不开关卡搜索,他也要冒险一试了,因为军械绝不能在大兴府地界被人搜到,私藏甲胄、弓弩等军械,可是诛九族的造反大罪,他只有尽快到了涿州地面,联系上了涿州的完颜刺史,把军械交到他的手里,他们才能获得安全,他术虎高琪的前途也才有一丝不被拦腰斩断的可能,否则......
第二百零三章 密谋(下)
“是呐,过了河若遇关卡严查,仍需术虎兄你,伪装成贼寇犯险以强行通过,何其难也,但愿道祖护佑,这批军械能成功送到涿州的完颜刺史手中吧。”萧元符苦笑一声,叹气道。
“伪装成贼寇,伪装成贼寇....”术虎高琪听得萧元符的一声感叹,继而双目猛地一聚,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一个反向嫁祸刘仲禄、混淆视听、误导官府调查玄真观命案方向的好法子。
于是,他看向萧元符,迅速开口问道:“你可知太行贼之名么?”
萧元符点了点头:“自然,太行贼在本朝初年,大金与南方宋人交战时,即纵横八百里太行山中,其山寨众多,依托太行诸脉的深山幽谷、林木茂盛,他们屡屡在金人侧后袭扰,或攻略郡县,或断金人粮道,配合宋人大军抵抗大金铁骑,其中最出名者,莫过于太行贼首梁兴,其骁悍难治,大金派兵屡次清剿,终不能灭亡之,直到后来熙宗朝与宋人签了和议,宋人自废武功,杀了名将岳飞,太行贼的兵马之势才算逐渐被遏制、消散,传言其大部分都随着梁兴投了南边的宋人,还有一部分不愿降的,则仍旧藏匿在太行深山中为盗,靠劫掠女真富户和诸河朔大族商队为生,但其声势却已大不如前了。”继而他猛地一怔,睁大双目看向术虎高琪,惊道:“莫非,术虎兄是想诬陷刘仲禄勾结太行贼么?”
“不错,既然刘仲禄这厮逃了,亦有可能向大兴府报案,那么,不若我们伪造这杀人之地,让官府以为是他刘仲禄勾结太行山逆贼,他本人便是太行山逆贼安插在中都打探消息的细作,他因贡马之事,掩护身份不可再用,不得已才故意将追索他的官差引向了玄真观。而这玄真观内,正是太行贼藏匿财货、兵械的窝点,他们就是准备秘密囤积财货、兵械,以之招募燕地壮士,继而在今冬陛下去往大房山陵寝举行大祭,路过良乡时发动袭击,刺王杀驾,以造成河北大乱,他们也好再度大起义军而反金,而一众官差在猝不及防下被刘仲禄诱入了观内,看到了不该看的,所以才会被尽数杀戮!”术虎高琪沉声推演着自己的想法。
“术虎兄,那你具体要如何做?”萧元符问道。
“借你腰间所系桃木剑一用。”术虎高琪指了指萧元符的腰带处。
“哦?好。”萧元符心中虽疑,但还是将腰带上所系的桃木剑取了下来,递给了术虎高琪。说来,这把桃木剑,还是萧元符今日为“弟子”们在云集山房中讲授祈福、祈雨的斋蘸科仪时,为了示范动作而特意带上的。
只见术虎高琪拿了木剑,却是先用右手中的直刀,从一具尸体的衣袍下摆处割下了一片灰布,而后他又走了几步,到了另一具残尸旁,那里有一滩还未完全凝结的鲜血,他蹲身用手指沾了血,而后在地面上铺开灰布,在其上竖着歪歪扭扭的写了“灭金虏,复河朔”六个大字,虽然他是故意所为,导致字迹难看,但确实还是能认出写得是什么的。
而后,术虎高琪把这块灰布盖在了一具仰躺着的死尸身上,再用桃木剑猛地插在了灰布上,使得桃木剑穿透了灰布,彻底地插进了这具死尸的体内。
“灭金虏,复河朔,据我所知,此正是当年太行贼抵抗金兵时所用的旗号呐....”萧元符道。
“不错,一时混淆视听而已,反正太行贼向来是嚣张作态、屡剿不灭、桀骜而难以根除,他们杀人留名,不过寻常事罢了。好了,接下来,就当尽杀观内全甄道士,你的弟子们是一个也别想活了,我以道家桃木剑插此太行贼旗号,就是要让官府以为玄真观道士们都与太行贼勾结极深,所以,这些道士的尸体一个也不能出现在玄真观的明处,我要让官府以为,道士们是和太行贼一起带着财货、兵械转移了。”术虎高琪沉声道。
“赵王之事为大,至于弟子,杀了便杀了,出了此命案,贫道本人都要往赵王处受罚,不知能否活得成,又如何能顾得了他们呢?”萧元符点了点头,苦笑道。他还有亲眷被捏在赵王手中,现在出了此等命案,他不敢不去向赵王请罪。
“你识趣就好,接下来,我们这么办....”术虎高琪满意的点了点头。
接着,术虎高琪先是派十余军士跟随萧元符,并押着双腿打颤一个劲求饶的赵智林,一起前往了玄真观后院的云集山房,在那里,武夫们冲进了殿内,扣押绑缚了玄真观剩余的全部十名弟子,而后,在萧元符的指示下,包括赵智林在内的十一名道士被押往了后院云集山房一侧,萧元符所住的独立院落内,这里有一处密室,这是一处萧元符仿造王重阳“活死人墓”而修建的密室,平时用来他独自一人静修所用,入口碑石外有机关,十一名道士被押入了这处“活死人墓”,而后,这些手无寸铁的全甄弟子,全部被武夫们残忍的杀死在了“活死人墓”中。
而后,他们的师父萧元符带着武夫们出了墓,继而按下了重达千斤的断龙石机关,巨石压下的那一刻,彻底封死了墓门,再经过武夫们的一番清理,入口的碑石外变得一切如常,好似从未有人来过一样。
须知道,除了萧元符和其心腹赵智林外,观内其他的“弟子”们中,没有人知道“活死人墓”的存在,而赵智林也已死在了墓内,所以,在这里杀人藏尸,再合适不过了。
在做完这一切后,萧元符又按照术虎高琪的吩咐,让跟着他的武夫们从后院的储物库中抬出了几箱金银财货,这些财货都是历年来的香客们给玄真观捐赠的,现在,这些财货被武夫们抬出,任意的撒在了道观内的地面上,以此伪造出一副太行贼因窝点泄露而转移财货,仓促之间部分财货遗落在观内的假象来,使得一切看起来更为逼真。
而后,萧元符与术虎高琪在观内藏经阁处汇合,他们没有烧掉道观,也没有毁弃尸体,他们就是要让官府追来时,看到只有马庆、雪克该等人的尸体散落于观内,看到那太行贼的嚣张旗号,但就是看不到一个道士,也看不到刘仲禄的尸体,只有这样,官府才会因之被误导,进而怀疑太行贼与玄真观勾结,而刘仲禄也嫌疑极大,至于这种误导能持续多久?只要在大祭到来前,官府无法查到赵王身上就足矣了。
“我这便带着军械过河,去往涿州完颜刺史处,你则绕路连夜秘密潜回中都城,向赵王禀告此间之事,中都城外城正南门以东两百步处,有一暗门,大小仅可容一人穿过,这几日守此暗门的武卫军也是赵王的人,你至暗门处后,扣门三重一轻,待门开后,将这枚鹿骨扳指拿于守门人看,他自会放你入城。”说着,术虎高琪取下了右手上的一枚扳指,交给了萧元符。
“好。”萧元符拿好扳指,而后道:“但愿我们都能活着。”
“但愿吧。”术虎高琪匆匆点头,说罢后,二人即开始行动起来,萧元符牵了马,出玄真观后往中都疾驰而去,而术虎高琪,则指挥武夫们,重新在数辆马车上装好了木箱,带着手下的军士,押着军械,匆匆出了玄真观,在傍晚的夕阳下,往涿州赶路去了。
第二百零四章 血月夜幕(上)
却说在得知刘仲禄逃出中都城后,接到马河回返报信的完颜塞补、帖木真等人,即点齐来宁馆外巡防马军二十骑,由马河引路,一行人风驰电掣般的奔出了城池,而后又一路沿西南官道追索。
得益于下午时分,刘仲禄驱马逃跑,而雪克该、马庆他们从后追赶,这种前方一骑驱马疯狂逃亡,后方十余骑呼喝着大声追赶的场面,给沿途官道上行走的旅人、商户、农人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甚至刘仲禄在驱马沿官道逃跑时,马蹄在官道上溅起的碎石,还砸烂了一家沿途常开的酒肆的酒坛,而雪克该则在骑马时只顾着追刘仲禄,也撞翻了一名贩卖石炭的沿途商贩的小摊。故而,凡此种种,使得完颜塞补、帖木真等人一路沿着西南官道,可以充分的向沿途所遇的茶摊、酒肆商户,向田间割取秋日秸秆的农人探问刘仲禄逃亡的方向和讯息,在这种边追边问中,却是最终在初夜时分,火把点燃之际,追索到了官道和通往玄真观的岔口附近。
在火把的光亮中,帖木真认出了这个岔口,而玄真观就在进入这个岔口后的小道尽头了,想及那日自家来此拜访,观察地形之下,知道玄真观本身极其幽静,背靠小山,又有密林可为遮护,说不得,这刘仲禄就是往此地隐匿起来了,而马庆、雪克该他们或许就正在此玄真观内外搜捕着呢?完全有这个可能呐,于是,帖木真就着火把的光亮,微微勒马,指着那岔口,对身旁一脸急躁的完颜塞补道:“塞补大人,前方那处岔口可通玄真观,我前日里曾去此观拜访过,那道观背靠小山,有密林重重,极为幽静,是一处极佳的藏匿之处,不如我们先下官道,入岔口,往玄真观中一探,说不得,就会遇到马庆兄弟和我的侍从雪克该他们了,若是到了那里后,搜索一番,仍不能搜捕到刘仲禄,我们再沿官道追索不迟,毕竟,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处刘仲禄的可能藏身之地呐。”
完颜塞补现在的脑子里很乱,心绪很是急躁烦闷,因此才未曾注意到这处岔口,他现在满脑子只想着尽快抓住刘仲禄,好向尚书省请罪时,能减轻自己照料贡马不利的罪责,所以,只要听到关于刘仲禄可能藏身的地方,哪怕这个藏身之处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那也算是有线索了,总比毫无进展的深夜沿着官道继续追索强,因此,他毫不犹豫的同意了帖木真的建议,继而一声喝令:“外使所言甚是!所有人都听着,随本官举火下官道,入前方那岔口,往玄真观去,搜捕贼厮刘仲禄!”
于是,帖木真一行人全都微调马头,下了官道,举着火把,入了岔口,在月光下沿小道,往玄真观驰去了。
一阵过后,他们穿过了寂静的山门,在深秋阴寒的夜风中,由玄真观正门直入到了观内,随着完颜塞补翻身下马后的大手一挥,二十名持弓带刀的巡防马军,分做四队,开始往玄真观内的东西南北四面翻找搜查了起来。
而令帖木真感到奇怪的是,如此夜幕之下,寻常人尽皆休息之时,突然有十余骑,马蹄阵阵而来此观内,发出的响声也算是颇为刺耳,但却不见有一名观内的道士出来查看、询问,一切都太安静了,这给了他极为不好的预感。。。。。
而正当帖木真随着完颜塞补,想抬步沿着玄真观内的中轴线,往正北一一搜查各大殿宇之时,一名巡防马军面带惊恐的匆匆向他和完颜塞补跑了过来,这名马军在冲到完颜塞补面前几步外时,就边跑边冲着塞补大喊了起来:“大,大人,俺们,俺们在东面,东面的唤做藏经阁的殿宇外,发现了,发现了——”惊恐之下,他的话都说不利索了,已至于出现了颤音。
“你这小厮,说清楚!发现了甚么,嗯?”完颜塞补听到了喊声,他的脚步一顿,继而大步上前,一把扯住了那名马军的盘领戎服,急声喝问道。
“死人!都是死人!足有十余个,大滩的血迹正在凝成血块儿,有被砍下的头颅滚在地上,惨状!是激烈厮杀过后的惨状呐。”那名马军咽了一口唾沫,惊恐的回道。
死人?!
好好的道观之内,怎会突然出现十余个死人,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又和刘仲禄有无关系?此刻,听到这名巡防马军的回话,无论是帖木真,还是完颜塞补,心头尽皆一沉。
“前面带路,带本官去看看!”完颜塞补当即命令道。
随即,帖木真以及他所带着的木华黎、博儿术、忽必来三人,并及耶律阿海和其余几个巡防马军,一并都往东面的藏经阁大步赶去了。
而当帖木真随着众人赶到藏经阁外时,在昏黄的火把光亮下,在凄冷的月光中,一副极其惨烈的景象,就突然间呈现在了帖木真的眼前,他的眼中,十余具尸体杂乱的散布在藏经阁那敞开的大门外,大滩的血迹溅洒在地面上,围墙上,还有几颗面带脏污黑血、头发散乱的人头,就那么随意地滚落在地面上。
而当给他们报信的马河不小心碰到一颗头颅时,他先是吓了一跳,本能躲开,但在火把的光亮下,他定睛一看,却是立时跪在了地上,他颤抖着双手,想碰而又不敢碰那颗人头,旋即便嚎啕大哭了起来:“兄长!兄长!你,你怎会如此凄惨,丢了脑袋,丢了脑袋啊,啊哈啊啊!是谁害了你性命呐,害了你的性命呐,啊啊啊!”
却原来是,马河首先认出了,在他面前的,乃是堂兄马庆的头颅!
而在这凄惨的哭声中,目力极好的帖木真,也在尸体中看到了一处显眼的所在,而那处所在的尸体,其仰躺着的身形、面貌,都好似是他所熟悉的,于是,为了确定清楚,帖木真下意识地握了握右拳,继而大步朝着那处显眼的所在走了过去。
在走到这具颇为显眼的仰趟着的尸体跟前时,就着忽必来、博儿术二人所打着的火把光亮,帖木真看清了这具尸体的一切,他在这具尸体前缓缓的蹲下了身来,看着尸体的面目,又看着在尸体身上所插着的那把木剑,随即他的目光再移,凝视着木剑下那覆盖在尸体胸口处的灰布,他音调冰寒的,而又低声的喃喃自语道:“灭金虏,复河朔?雪克该,究竟是谁?如此残忍的杀害了你?又如此羞辱般的将这几个字插在了你的尸身之上?你放心,不管是谁,我帖木真,都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灭金虏,复河朔?这,这不是太行贼反抗朝廷的旗号么?!”看到帖木真在一具尸体前蹲身,耶律阿海很快便也走到了帖木真身旁,当看到那插在雪克该尸体上的,桃木剑下的灰布时,耶律阿海双目微张,一时惊骇的开口道。
第二百零五章 血月夜幕(中)
帖木真沉默地蹲在雪克该的尸体旁,他没有急着去拔出那把插于自己管马侍从身上的桃木剑,而是先对着尸体,以手抚胸,低头在口中默默地念了一句:“雪克该,我的朋友,我忠心的那可儿,愿你纯善忠诚的魂灵归息于长生天的身侧。”
而看到帖木真如此抚胸致以哀礼,在他身后站立着的博儿术、忽必来、木华黎三人,尽皆神色悲愤,他们亦是纷纷低头抚胸,向着雪克该,这位忠心的为主人追寻刘仲禄踪迹的侍从、那可儿,表达了沉重的致哀。
帖木真此刻虽然面上冰冷平静,没有骤然失态般的大吼大叫,但他的内心中却早已燃起了滔天的怒火,须知道,雪克该啊,这位他的好部下、好侍从,他早在帖木真刚刚在漠北击灭达尔汉七人众匪帮,名声稍稍显露时,就毫不犹豫的带着自己的妻儿来投奔了自己。
雪克该因为善于养马而早早的成为了自己的管马侍从,他曾忠心的、日日夜夜的照料着帖木真家的马群,也曾在蔑儿乞人脱黑脱阿带着数百精骑奇袭了帖木真的营地时,不离不弃,奋力的追随帖木真击杀来犯之敌,并和博儿术、合撒儿、别勒古台一起,一路浴血奋战,杀出血路,护送着帖木真逃到了不儿罕山中藏匿。
他曾跟随帖木真一起,西击乃蛮人,他身中三箭,血流满身而依旧杀敌在前,更曾在帖木真的战马倒毙时,将自己胯下的战马让与帖木真骑乘,而他自己则挥舞着弯刀,状若疯虎般的步战杀敌。那一次,帖木真若没有他让与的战马,或许就撑不到克烈部桑昆以及合撒儿所带来的后援兵马了,也就更无法在峡谷中击杀乃蛮大将——纳儿乞失•太阳汗的嫡孙了。
后来,雪克该啊,这个忠诚质朴的牧马人,勇敢的蒙古勇士,还曾跟随帖木真参与不兀剌川之战,突袭脱黑脱阿营地,亦是多有战功,帖木真本想提拔他担任一个百人长,但雪克该却拒绝了,他憨厚的笑着说,他雪克该此生除了追随帖木真厮杀,就是养马了,只愿当管马侍从,他擅长与马打交道多过与人交往,因此,让他管理别人不是他所擅长的,他摸着头,笑着对帖木真说,若是首领真要赏他,就多赐给他一些好马就是了。
就是这样一个质朴、善良、忠诚的好朋友、好部下,如今他帖木真看到了什么?他此次出使中土,一心想带着雪克该涨涨见识,让这位自己的忠诚的好朋友看看草原以外的世界啊,而现在他帖木真看到了什么?!
自己的这位好朋友,与自己历经生死的那可儿,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异国他乡!他没有死在战场上,没有死在他心爱的马群边,而是凄惨的死在了一座道观之内?!甚至还被人如此羞辱尸体,插上了破布与木剑!
这是帖木真所无法容忍的,哪怕知道金人强大,他也定要为自己的部下讨一个说法,找出凶手,而后,以蒙古人的传统——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如此想着,帖木真长身而起,跳动的火光将他的脸庞映照的或明或暗,他转身盯着耶律阿海,声音低沉的问道:“阿海使者,你口中的太行贼是什么人?我的部下雪克该,是否是被他们所杀?”
耶律阿海看着帖木真那阴沉的脸色,心知面前的高大青年此时定是心情沉痛,于是他迅速开口解释道:“太行贼自本朝初年即有,声势浩大,其栖身太行山间,山寨星罗棋布,兵马互相呼应,他们历来反抗朝廷、桀骜不驯、难以尽剿,此所谓宋人口中之太行义军是也,后来宋人与大金签了合议,休战罢兵,太行贼军势遂衰矣,近五年来,我倒是再未闻有此股势力的大动作,只是听说他们化为群盗,偶尔劫掠河东、河北往来的商旅、大户而已了。”说到此,耶律阿海再度靠前,以火把映照,眯眼仔细看了看雪克该尸体上的灰布,而后他感叹一声,分析道:“杀人留名,倒像是太行贼的嚣张做派,若当真是太行贼杀了雪克该他们,则其间必有缘由,太行贼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中都左近?又为何突然现身于一座道观之内,其如何与雪克该他们迎面撞上?难道是雪克该他们在追踪刘仲禄时看到了什么?总之,太行贼突然出现于此,其中必有大阴谋呐.....”
“太行贼?太行义军?当真是他们杀了雪克该么?为了什么呢?”帖木真思索着耶律阿海的话。
而此时,木华黎却是短暂的离开了帖木真身侧,他举着火把,在其余的两个跟随雪克该的帖木真近卫、以及马庆等牵拢官的尸体旁迅速查探了一番,而后他回到了帖木真身侧,近前低声禀告道:“首领,这些被杀的人,均是直刀所伤,刀口平整,刀刀致命,且有补刀痕迹,看来杀人者皆是厮杀经验丰富之辈,不是官军精锐,就是积年老贼寇,亦或是弃了官军身份的彪悍军贼.....”由于木华黎自幼随其义父移剌元戎学习武艺,兼且随从游历漠南、西京路等诸多地方,因而其虽年少,但见识却着实不小。
“官军精锐、老贼寇、军贼?小小玄真观内,怎么会招来这三种血腥厮杀汉?看来雪克该他们,真的是遇上了大事呢。”帖木真微微聚目,继而续问道:“对了,木华黎,可曾看到刘仲禄的尸体?”
“未曾。”木华黎在来宁馆中,亦是见过刘仲禄为贡马治病的,所以他是识得其面貌的,但那些尸体里,却没有一具是刘仲禄的。
而此时,因为十余具尸体散布藏经阁外,心中异常惊恐的完颜塞补也来到了帖木真的身侧,他同样看到了那把桃木剑和剑下印有六个血字的灰布。
“太行贼呐!居然是太行贼杀了这许多人么?这可如何是好?本官怎会如此倒霉,偏偏就让我派出的人遇上了那帮反贼?”完颜塞补一时有些颓然,跺着脚大呼倒霉。
“塞补大人,我蒙古使团中人,亦有被杀者三人,对于他们的死,无论是谁所杀,我都希望大国能给我们一个交代,找出杀人者,让其血债血偿!若大国对此置之不理,不能公正的为我们找出杀人者,还我部下性命以公道,让他们白白的死去了,那么,除非大国将我也杀了,否则,待到三人被杀的消息传回蒙古,又有谁能知道我麾下愤怒的勇士们会做出什么来呢?其后果非我所能预料,唯有长生天,它最知道!”帖木真一字一句的慢慢开口,一脸整肃的对还在失态中的完颜塞补说道。
“这,本官如何不知此事之重要?某此时头脑一片混乱,外使,且等某捋一捋思绪可好?”完颜塞补当然知道外邦使团中人极有可能被本国的积年反贼所杀,此事件是多么的恶劣,这个萌骨蛮子,明明此时就是在威胁他,威胁大金,但此事他完颜塞补理亏,是他没有照料好使团,导致贡马先死,使团中人再被杀,而人家死了自己人,当然会因此而愤怒,这些他都理解,何况此事若是一个处置不好,非但他自己会身死,恐怕还真的会开启边衅呐。
他自己也是知道的,这些萌骨蛮子,当初可是与大金有着仇恨与战争的,这次人家本着善意来朝见陛下,重新缔结与大金的朝贡关系,但结果呢?在堂堂大金的首善之地,大兴府境内却出了命案,使团中人被无故杀害?!
在这种怒火之下,若不能给他们一个合理的交待,恐怕真就会如帖木真所说,萌骨番骑将会横跨漠北而下,袭扰漠南,找大金拼命来了。须知道,这虽无法动摇大金的根基,但边境不宁、百姓受苦而疲敝,却终究不是当今推崇盛世、自诩仁德的大定天子所愿意看到的啊。。。。。
“塞补大人,依在下看,可令巡防马军仔细搜索,寻找刘仲禄的尸体和观内道士的尸体,若都能找到,则可证明他们与太行贼无关,此处或许是有人在假借太行贼之名作案,若都找不到,则刘仲禄、玄真观道人,就都有和太行贼内外勾结的可能,届时,当速发海捕文书,在大兴府境内大索刘仲禄及玄真观诸道士,只要抓到他们中的其一,则线索便有,杀人的太行贼或许便能因之而找到了。”耶律阿海看向头出冷汗的完颜塞补,开口建议道。
“阿海兄所言甚是,甚是,去,你们都去!给我把玄真观内外翻个底朝天,看看有无贼厮刘仲禄的尸体和玄真观道士的尸体!”完颜塞补大声召集二十余个聚过来的巡防马军,下令道。
帖木真和博儿术、木华黎、忽必来等人也自发加入了搜索队伍中,于是,在一番彻底的大搜玄真观内外,将各个殿宇、密林、观后山丘都搜了一遍,夜色逐渐褪去,黎明到来,而后又历经一个上午,众人终于再度回到了藏经阁外的已然收拢在一起的尸体堆旁。
帖木真他们,还有巡防马军们在观内的沿途道路上发现了不少遗落的金银财货,但却并未找到刘仲禄和哪怕一个玄真观道人的尸体,这让重新聚在一起的帖木真、耶律阿海、完颜塞补三人,有了一个初步的共识:那就是,玄真观或许真就是太行贼的窝点,刘仲禄或许便是太行贼埋在中都的探子,太行贼在策划着某种大事,已至囤积财货于玄真观,雪克该他们因追捕刘仲禄而被其引诱,突然间闯入了这个窝点,因此才被太行贼所杀,而贼寇在杀了人后,匆忙间转移财货,已至在观内有了遗漏之物,其以一贯的嚣张做派,在杀人留名后,便匆匆离去了。
“正午已过,搜索已毕,我们这就带着尸首回中都,本官自会向陛下请罪,并禀奏陛下,有贱民刘仲禄、玄真观诸道人,他们勾结太行贼,意欲犯上作乱的大事,继而大发海捕文书,擒拿刘仲禄及玄真观诸贼道,以给外使一个交代!”有了头绪后,完颜塞补精神稍稍振作,对帖木真道。
“大国能还我公道便好!”帖木真点了点头,回道。
随即,完颜塞补命人腾出马匹来驮载尸体,而后,一行人便离开了玄真观,往中都方向赶回了。
第二百零六章 血月夜幕(下)
话分两头,就在帖木真、完颜塞补等人赶至玄真观,发现了雪克该、马庆等人的尸体,一时震惊于如此惨案之时,同一晚,深夜,萧元符已悄然驰至中都,按照术虎高琪的法子,他秘密的入了城,而后一路谨慎潜行,来到了靠近中都城内城以东的一处巨大宅第附近,在这处大宅的侧门处,萧元符出示了一面纹有鹰头的金牌,而后便迅速被人给迎入了侧门内。
大宅内,一处烛火昏黄的密室,萧元符被一名黑衣侍从引入了室内,这处密室足够大,但陈设却颇为简单古朴,并不显奢华,其内除了盛放书册的木架,便是一处长大的矩形案几,案几之后,一面宽大的墙壁上,悬挂着几幅巨大的图卷。其中一幅,标注着中都路、西京路、河北东西两路、乃至还有宋、西夏、高丽、大理等州郡、国家及其山脉、河流,这显然是一幅详尽的天下郡国军事地形图。
还有一幅,则写有许多名字,类似完颜守道、徒单克宁、乌古论元忠、完颜襄、蒲察通、张汝霖、张汝弼、粘割斡特剌、乌延查剌、夹谷清臣等等一系列名字,如果此刻,有一位金朝的朝官在这里的话,他一定会对以上这些名字极为熟悉,因为上面的这些人,无一不是当今大金国朝堂的知名人物、真正权贵,而在这些人名的下方,则分别标注了他们的职官、喜好、偏向于何种朝中势力,有哪些才能、还有性格等等,俨然是一副解析金国朝廷大员的人脉、势力分析图。
当萧元符进入密室后,那名黑衣侍从便默默地关上大门,悄然退下了。而此刻,在那幅标注天下郡国的巨大军事地形图前,正有一名身材高大雄武、身着绘有鹰鹘捕杀天鹅图纹的月白色圆领袍服的男人负手而立,他的腰背挺直,正仰头凝视着巨大的地形图。
而萧元符只是默默的低头而行,他在巨大的案几之前,面朝着这名高大白袍男子的背影,缓缓地双膝跪了下来。
“殿下,小人无能,今日,玄真观内出事了。”萧元符深深地以头触地,声音颤抖的开口道。
“说。”高大男子并未从地图上移开目光,也并未转身,他仍旧在仰头看着地图上的中都与涿州之间,以及大房山山脉,只是轻轻地吐出了一个字来。
“是。”萧元符微微吐出一口气来,而后便将今日下午时分,玄真观内术虎高琪等人押送军械而至,尚未搬运到藏经阁下的密室储藏,便突然与一众追捕兽医刘仲禄,闯入观内的来宁馆差役骤然相遇,而后,为保囤积军械的秘密不被泄露,术虎高琪尽杀差役和观内道士,并以太行贼之名,嫁祸于刘仲禄及全甄道之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在萧元符颤声说完了这些后,密室之内,有了片刻的死寂一般的沉默,配合着抖动的烛火苗焰,一时间竟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而就在萧元符冷汗不断滴下,就要因为这种沉默而支撑不住时,身着白袍的高大男子终于转过了身来,他的面容在昏黄的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坚毅、整肃,他的目光平静,只是低头扫了一眼萧元符,而后轻声道:“本王晓得了,你去吧。至于身后之事,勿忧也。”
“谢赵王殿下!”萧元符等的就是这句“勿忧也。”,因为他的妻、子尽在眼前的白袍男人的掌握之中,这句“去吧”,他理解,是让他去死的意思,他萧元符是个奚人,自幼聪慧,却家贫无以读书,不得已混迹市井,贫贱于下九流之间,机缘巧合之下,他在十六岁时得入刚刚来中都传教的新兴道门全甄教门下,得拜马丹阳为师,从此得免赋役,算是有了正经的身份,而全甄道崇尚苦修,禁止门内弟子娶妻生子,而他萧元符在数年之后,从马丹阳处学道有成,得以独立的主持全甄教在中都的大本营——玄真观的道务。
而自从主持了玄真观后,无论是香客打赏,还是为大户豪门举行法事,总之,他手头的钱财开始宽裕了起来,正所谓保暖思**,不到三十岁就做了全甄道在中都的负责人,正直壮年,他自然就无法维持道心,终究还是拜倒在了女色之下,他秘密的花费数千贯,纳了一名如花似玉的熟美艺伎,并在中都城中悄悄的购了宅院,金屋藏娇,并与这名艺伎生了两个儿子,这件事他自以为做的隐秘,却不知道,这哪能瞒过真正的有心之人呢?
赵王就是有心之人,由于玄真观的特殊位置,被其选定为了秘密囤积军械以举大事的重要之地,而首先控制玄真观的主持道人,也就是萧元符,自然就是赵王要做的了。
于是,赵王很快就查明了他的一切,并最终成功的拿捏住了他的妻儿,以此为威胁,迫使他为己方出力,而由于两个儿子在对方手中,萧元符在不得已之下,就只能为赵王的大事效力了。
所以,在玄真观出事后,他不敢逃跑,只能乖乖的回来向赵王请罪,此时,赵王让他去死,说了“勿忧也”的话,他的心中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气,因为赵王虽处事多有狠辣,却也素重承诺,这一点他是知道的,能得赵王的保证,他的两个儿子大概率是能活着了,不管将来活成什么身份,总之,能活着就好啊,再说了,就算此后赵王反悔,在他死了后,又杀了他的妻儿,他真就能阻止的了吗?家人在赵王之手,而赵王又势力极大,他又有什么资格和赵王讲条件呢?所以,哪怕是心存一份为两子求活的侥幸心思,他也只能去死了啊。
于是,萧元符在谢过身前不远站立的白袍男子后,便跪着直起身来,他毫不犹豫地自腰间拔出所系的匕首,冲着自己的左胸猛地插入了进去,“呃”,一声闷哼之后,他的嘴角有鲜血流出,而后在剧痛中,他缓缓倒在了地面上。
片刻之后,高大的白袍男子重新走到悬挂地图的墙面处,在地图的一侧拉了拉一根绳子,随后有铃铛响动,应该是某种传信的机关,继而很快便有两名黑衣侍从推门而入。
白衣男子转头看向黑衣侍从,以手点了点萧元符的尸体,淡淡道:“把他拖出去吧,尸首就在本王的后花园内砍碎了埋下,人肉,亦是上好的肥料,想必来年,本王的那些花能因之开的更鲜艳些呢。”而后他顿了顿,又开口吩咐道:“至若此人私纳的那名艺伎,一并杀了,其两个幼子则断其舌、刺瞎其一目、打瘸其一腿,就让两小儿在王府中,做两个端痰盂、尿盆的小厮去吧。”
“喏。”两名黑衣侍从插手应命,随即便将萧元符的尸体拖了出去。
“至于那名负责押送军械的武卫军术虎高琪,他是女真人,一心想往上爬,野心不小,当不会乱来,其在中都尚未娶妻,心心念念期盼着娶女真高门贵女为妻,而其只有一妾,所产幼子亦在我府中为质,其还有一孪生兄弟,名术虎高云者,亦在武卫军中任职,如此一想,此人的亲族尽在我手中拿捏,加之他又有野心,想以本王为进身之阶,当不敢背叛于我。嗯,他在武卫军中当值,还算有些用处,倒不必急于立即杀之,不过,我只等他三日,若涿州那里三日后还没有传回此人的消息,则我亦有手段令其不容于官府,变成被缉拿的重犯。”白袍男子再度负手,喃喃自语道。
大事在即,看来,是时候动用一些力量,先把太行贼杀人的事给坐实了才好呐,玄真观命案,要尽快了结才行!
此时,白衣男子再度转身,目光死死地盯着巨大地图之上的中都,准确来说是盯着象征至高权力的大金国皇宫的位置。
此人是谁?他便是大金国皇帝、大定天子完颜雍的庶长子,官居大宗正、爵位赵王的完颜永中是也!
第二百零七章 野心
完颜永中因何而要举大事?却是他胸中之意难平,心有不甘是也,凭什么?凭什么皇位就只能是当朝太子、他异母的二弟完颜允恭的?
就因为完颜允恭的母亲是父亲那早逝的正妻乌林答氏,就因为乌林答氏乃是女真人高门大族出身?而他完颜永中的母亲张氏却是渤海人出身?就因为他身上流淌的血并非纯正的女真血脉?
他的二弟,当朝太子完颜允恭之母乌林答氏,就是因为她在废主海陵王当权时,在良乡驿自缢而死,守住了自身的贞洁,保全了他的父亲完颜雍的名声,而使得她的儿子允恭,至今还在享受着这份治死忠贞功劳的遗泽,父亲完颜雍对为了他而自缢的乌林答氏,始终是充满愧疚的,这种愧疚,想要弥补的心情,加之每每回忆起乌林答氏生前和他的朝朝暮暮,使得父亲在夺取大位,入主中都后,毫不犹豫的追封了乌林答氏为昭德皇后,并将这个女人唯一的儿子完颜允恭迅速立为了太子,而他完颜永中的母亲呢?他的母亲哪怕再受父亲的宠幸,却也只得到了一个元妃的追封而已。
因乌林答氏的缘故,爱屋及乌之下,他二弟允恭的太子之位可谓是稳如泰山,父亲继位后,给他招来了一批最为精干的文武大臣、名士大儒加以辅佐、悉心教导,加之允恭自身的好学,使得他愈发显得优秀卓越了起来,大金朝堂之上,文武官员,多数都对他交口称赞,说他谨慎持重、仁厚爱民、孝悌守礼、儒雅风范、博通经史,多数人好似都认定了允恭是如此优秀,他就应该是大金朝未来理所应当的继承者,帝国下一任的至高君王。
但是,他完颜永中心里却终究是愤恨难平,大金朝是女真人的天下啊,女真人倚仗的是什么?当年太祖起兵时,可是以刚劲沉雄的铁血兵马,血战十余年,狂飙猛进,纵横南北,拿下了大半个天下呐,所以,女真人的帝王传承,怎能与南朝宋人相同呢?什么立嫡之制?在他完颜永中看来,女真人的皇位就该是争出来的!
须知道,当初太祖崩,兄终弟及,才有太宗得立,太宗末年,太祖诸子与宗翰一系势力争权,太宗无奈,妥协之下,也并未能立自己的嫡子继位,而使得太祖之长孙,熙宗亶得了便宜,得继大位。而熙宗末年,又有海陵暴起而争位,更是弑杀熙宗,闯宫以武力夺取了大位,而就连自己的父亲完颜雍,也是在废主海陵南伐宋土时,趁势而起,于东京辽阳府自立为帝的,凡此种种,可知这大金帝位,皆非立嫡传承而来的啊,都是争出来的!
而现在,他的父亲完颜雍却推崇文治,效仿汉儿儒门的礼仪法度,只愿意立嫡子允恭为太子,仿佛在向全天下昭告,他们女真人彻底变得温顺知礼起来了呢。
他完颜永中就是心有不甘,论骑射武艺,他超过太子允恭远甚,论战阵厮杀,他曾在二十余年前,亲身参与镇压契丹贼移剌窝斡的叛乱,并跟随都元帅仆散忠义驰骋漠南,他为王前驱、甘冒矢石,杀伤叛军无算,而彼时,允恭却只是待在中都城中,安坐在皇宫内读书习字而已。
女真人的皇帝就该是争出来的,也是马上拼杀出来的。允恭酷似南朝宋人,儒雅修文,他不就是经史比自己读得多一些,跟文官们打交道而获得的治政经验比自己多一些吗?也就仅此而已了,这些都不重要,但与大金而言的关键处,统帅兵马的军事能力、兵法韬略,他自认是绝对超过只会纸上谈兵的允恭的!所以,这大金皇位,为何就不能是他完颜永中的?!
这几年来,他眼看着允恭的太子位愈发稳固,虽然他也曾暗中使人弹劾、挑拨过允恭和父亲的关系,但是他低估了父亲对允恭的喜爱,也低估了允恭身边所围绕着的一干文武的政治势力,无论是谣言还是弹劾,亦或是别的什么阴谋手段,都被三两下给化解了,他终究是无法离间父亲完颜雍与二弟允恭之间的父子亲情。
而渐渐的,他眼看父亲完颜雍的身体日渐衰老,精力愈发不济,甚至近几年来,父亲在便殿听政时,都晕阙过数次,朝政因之而愈发开始交到允恭的手中,宫中甚至有人疯传密言,当今陛下,大限就在这三五年之内了........
于是,他的内心中日益焦急,或许父亲就要离开人世了,但太子之位还被允恭稳稳的坐着,怎么办?离间的阴谋无法得逞,自己无法通过朝堂的温顺手段去改变父亲的心意,继而得到太子之位,那么,要如何才能获得大位?
只能行险,冒死一搏了!他只能走上举大事,效仿海陵,发动政变,以武力夺取大位的路了!
今年春初,朝廷即决定在初冬时节为允恭的母亲,已故昭德皇后乌林答氏举行三十年大祭奠,祭奠之地就在大房山中,那埋葬乌林答氏的坤厚陵前,这终于让完颜永中看到了机会,在中都城中,在皇宫之内,防卫森严,侍卫亲军林立,近侍局耳目亦是遍布宫城每一个角落,他在城中是没有任何机会动手的,只能等待一个父亲完颜雍、二弟完颜允恭,以及一干文武重臣尽皆出城的机会,而这个机会,终于还是来了。
他完颜永中,要效仿北魏末年,枭雄尔朱荣发动“河阴之变”的方法,趁皇帝、太子、百官出行至大房山时,发动一场彻底的血腥清洗,将那些围绕在允恭身边的文武贵臣屠杀干净,将太子允恭及其血脉屠杀干净,而后再以强兵,逼迫父亲完颜雍传位于他!
为了这个目的,他在半年多以前便暗暗谋划起来,他完颜永中青年时即在军伍,后来又曾担任了长达七年的大金国枢密使之职,因此,他在大金的军队中仍有相当的势力,半年多以来,他秘密的传信于在东北路招讨司任职的,忠心于他并反对汉化的旧部军将们,令他们从东北路招讨司治下的诸部族和诸乣中,拣选身材强健、弓马娴熟、彪悍善战的乣军,并以在河北、河南、山东诸地,他暗中控制的商队招募商队护卫的名义,将拣选出的精锐乣军分批迁入居庸关,最终秘密的藏于了涿州境内的大房山之中。
涿州刺史兼提点山陵使也姓完颜,那是他的人,因此,为这些乣军在大房山中提供方便,分散修筑木寨不是难事,这些半年多来,分散隐匿于大房山峻秀冈峦、森密林木中的精锐兵马,总数已达五千之众,而分批的军械也在源源不断的自中都发出,运送而来,毫无疑问,那中都军器库使,也是一个受他掌控之人。
五千精兵,对于起事来说足够了。为何?因为完颜永中向来知道,他的父亲完颜雍一贯崇尚节俭、不喜铺张,所以即便是出宫而至大房山参与大祭,其所带车驾、仆从、兵马的总数亦不会超过三千人,所以,在大祭当日,己方以有备算无备,突然自四面围杀而出,军械精良、人马彪悍之下,试问,又有谁能阻挡得了他杀允恭、夺大位呢?
成败在此一举,大房山大祭时的大事不容有失,区区外番使团之人被杀于玄真观之事,绝不能影响我此番举兵!
想及此,完颜永中握了握拳,继而再度拉响了地图旁的绳子,旋即有黑衣侍从悄然而至,低头听命,永中凝视着他,沉声吩咐道:“你,即刻去....这般安排......”
从这一刻开始,黑夜之下,中都城中,暗流汹涌!
第二百零八章 震动
案发后的第二日,中午时分,帖木真、完颜塞补他们在压抑凝重的气氛中,离开了玄真观,一路以腾出的马匹驮载尸体,在路经良乡县时,因为此县是负责中都西南面,并及涿州地面捕拿盗贼事的中都西南都巡检司的驻地,因此,完颜塞补带着帖木真他们,先赶到了县城内的巡检司衙署,招来了都巡检使,并向其出示了自己的馆伴使金牌。
塞补向这位都巡检使迅速说明了外番使团成员及来宁馆官差被杀的重大案情,并嘱咐这名都巡检使,如果他不想遭遇贬斥,就速速行动起来,即刻派出巡检司的马、步军,先在龙泉河以东,上下游地面的各个村落、谷地、密林中进行搜捕,若能捕捉到太行贼或刘仲禄的踪迹,都巡检司自是大功一件,继而,他又向都巡检司征调了数辆马车,以方便更为妥当的运送尸体。并要来了几匹好马,以便遣人先行快马赶回中都城内,向尚书省禀告大案情况。
这位都巡检使听到案情后,自然不敢怠慢,万一真是太行贼出现在他的管辖境内,还做下了如此大案,若他还不尽力搜捕,朝廷之后又岂能饶得过他?
在换好了数辆马车后,帖木真、完颜塞补一行再度上路,并于当晚深夜,到达了中都城正南门丰宜门之外,由于案情重大,刻不容缓,且完颜塞补已先行遣人,快马赶回了中都报信,以此故,当塞补在正南门外,向城上的巡逻军士叫门时,很快就得到了回应,不过片刻等待,丰宜门即开,完颜塞补、帖木真他们一行的车马队伍,就举着火,在深夜中顺利的进入了寂静的大城内,继而直往来年馆而回。
当晚,来宁馆中烛火通明、守备森严,待到第二日清晨,完颜塞补、斡古出二人作为馆伴正使和副使,即一脸丧气的主动前往尚书省认罪去了。毕竟案情重大、影响恶劣,瞒是瞒不住的。
至于帖木真,更是一夜没睡,他就在馆中一楼大堂内,看着雪克该等三人的尸体,为其守夜,当然马庆等人的尸体也在。他在等,等着朝廷给出一个交代。
而同在馆中的桑昆、阿剌兀思、拜不花等人亦是震惊,他们不曾想到,在堂堂大金国的首善之地,竟会有贼寇袭杀使节的惨案发生,毕竟,无论他们是来自哪一个部落,因为同属漠北、漠南番部,又同在异国他乡,此刻,看到蒙古使节在中都大兴府境内被杀,他们不免亦有兔死狐悲之感。因而,他们的神色尽皆严肃,倒是没有人表现出幸灾乐祸的姿态来。
在这日上午,天光大亮,上朝时间已过,中午却还未到,帖木真一夜食水未尽,他盘着腿,席地枯坐于雪克该的尸身旁,他在等待着金人对此大案的态度。
很快,二十余名皂袍官差挎刀而来,带着他们前来的,是一名一身紫色官袍,面容消瘦而严肃的中年男子,他环顾大堂之内,目光最终在席地而坐的帖木真身上停了下来,而后他沉声道:“某乃大理寺卿完颜宗浩,今奉陛下诏旨,前来查案!”
帖木真抬起了头来,定定地凝视着完颜宗浩,亦是沉声道:“我使团中人惨死玄真观,太过蹊跷!蒙古部的帖木真,还请大人查仔细了!尽快将凶犯缉捕归案,还我以公道!”
说着,帖木真自雪克该的尸体旁长身而起,对着完颜宗浩做出了请查验尸首的姿势。
完颜宗浩听罢后微微聚目,他再度打量了帖木真一眼,随即不再多言,而是挥手让他身后的,经验丰富的老仵作开始对尸首的刀伤,一一进行查验。
在仵作查验尸首时,完颜宗浩又在大堂内再度向帖木真等一众人仔细询问了包括贡马患病、刘仲禄治马、马庆、雪克该他们因贡马暴毙而追捕刘仲禄,以及后来帖木真他们发现尸体的种种经过,以及他们搜查玄真观时的一系列细节。在听取了众人对案情前因后果的仔细描述后,完颜宗浩凝眉沉默不语,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又过不久,仵作查验完了尸体,向完颜宗浩禀告道:“禀大人,这十余具尸体,皆乃直刀致命,且所用直刀乃仿宋手刀式样,这种刀,于官府、民间皆有所佩。有所不同者,不过是铁料材质的好坏之差罢了,从这些刀伤看,凶手所用的直刀质地上乘、锻打精良,能用这种直刀且能造成的刀伤又如此致命的,不是官衙中人,便是积年悍匪了.....”
“知道了。”完颜宗浩微微颔首,继而对帖木真道:“本卿已知案情,却还需亲自前往玄真观杀人之地查探一番才行,你等耐心在此等候,如此大案,我大金必会给你辈一个交代的!”
“好,大国不要让我等远来之臣寒心就是!”帖木真直视着完颜宗浩那狭长的双目,低沉着声音,一字一句的开口道。
特么的,若非此地乃金人的地盘,他没有自由出入查案的权力,也没有可以借助的强大力量为支援,否则,他帖木真又岂会在这来宁馆中枯等结果?想想就令他压抑在胸、郁结之气难消!
完颜宗浩匆匆带着人走了,随后在下午时分,漠北使团中人及来年馆官差被杀一案,在中都城内彻底传开,如此大案,消息是瞒不住的,因此,一时间中都震动,上下一片哗然,谣言四起,人心浮动,在这种情况下,很快,帖木真他们在来宁馆中迎来了两个新的金国官员。
此二人尽皆约莫三十余岁,气质儒雅,一个名为完颜承晖、另一个则唤做夹谷衡,据他们自己介绍说,他们是新任的馆伴正、副使,完颜承晖为正使,乃宗室出身,官居中都右警巡使,副使夹谷衡乃女真进士出身,职官为翰林学士院的应奉翰林文字。这二人官品虽稍低,但却都是女真人中的清贵文人,天子的亲近之臣,大金皇帝派他们前来任新的馆伴使、副,或许就是认为之前的塞补、斡古出二人作为武将太过粗疏、所任不够细致谨慎,因此才会引发了如此大的血案吧。所以金廷后继而来的馆伴使、副使,才派了这么两个知礼守礼的文官前来了。
至于完颜塞补和斡古出二人的去向,完颜承晖在温言安抚帖木真他们时说,由于漠北使团成员及官差被杀之事,今日常朝时,已引得天子震怒,继而将塞补、斡古出二人各自鞭笞三十,并把他们尽皆下了大理寺狱,因大祭在即,不宜刑杀、流徙,所以二人之罪,还要等大祭之后,朝廷再行发落。
完颜承晖温声安抚帖木真说:“朝廷自有法度,况呼大理寺卿宗浩,实乃朝廷干臣也。外使勿忧,某相信,杀外使随从者,很快就会被缉捕归案,朝廷不会忘了汝等远来之人的。”
“至若刘仲禄,朝廷已大发海捕文书,接下来,大兴府、大理寺、中都警巡院、东北、西南两面都巡检司乃至全国诸路、诸府、诸州、诸县的官衙,整个大金国都将大索其人,誓必要将其捕拿回中都才肯罢休的。而全甄道在大兴府地面其余几个道观的道人,一众官差也以出动,必会将他们一一捕回大理寺问案。”
而在这一日当晚,为了进一步安抚帖木真等蒙古外番使团的情绪,朝廷又派来了一位宰执大臣,乃是参知政事、渤海人张汝霖,他代表大定天子,于来宁馆中进行赐宴、安抚。
至此,金国的种种作为,在帖木真看来,反应速度不可谓不快了,查案的诚意算是稍稍显出来了,不过,具体能否以最快的速度抓住凶手,还要看接下来几天,金人要如何施为了。
第二百零九章 蜜糕
大理寺卿至来宁馆问案、宰执大臣赐宴安抚后的第二日,上午时分,宫中又有新的圣旨传来,乃是允许雪克该等三名枉死的萌古(蒙古)部使团成员,赐葬于中都城北之风水善地,玉泉山下的一处皇家园林之内,并特允在园林内为其“烧饭”祭奠。这也是昨日夜晚赐宴时,帖木真特意向宰执大臣张汝霖提出的请求。
因为此时自家的蒙古使团出使的使命尚未完成,一时半刻还无法迅速赶回相隔数千里的漠北,而他又无法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雪克该等三名部众的尸体一天天的腐烂发臭,所以,在不得已之下,他只能向金人提出请求,请就近择善地,来安葬雪克该等三人的尸身。
说来,此亦是一个合理的请求,毕竟金人理亏,所以张汝霖想来是很快就将他的请求禀告给了金帝,而金帝的圣旨,也就如此迅速的在第二日的上午,就传到了来宁馆中。
安葬的圣旨即到,帖木真亲自动手,和忽必来、博儿术、木华黎等人一起,为雪克该等三人的面容、衣袍重新修整了一番后,由来宁馆十余个差役、巡防马军拉来了马车,帖木真亲自将雪克该的尸体抱上了马车中安放,而后他便在宫中所遣近侍为引导,馆伴使完颜承晖、副使夹谷衡为陪同,并及桑昆、拜不花、阿剌兀思等别部之人,一道前往玉泉山下的那处安葬之地。
在正午时分,抵达玉泉山下的皇家园林后,由近侍局近侍指引,帖木真和一众人来到了园林内的安葬地,这处安葬地属实极佳,依山傍水,风景秀美,林木掩映,微风拂动,在这里,帖木真和一众部将、并及受完颜承晖指派听从他指挥的来宁馆差役、巡防军们,一起用铁锹,挖出了相隔不远的三个深坑,将雪克该等三人的尸体放入了其中深埋之,坑中未放金银器,只是将三人身前所用的马鞍、弯刀、弓箭等物陪葬其中,而后又按照蒙古人的习俗,不起坟冢,只是在填平深坑后,以数匹快马,来回践踏这处坟地,而后又在这处坟地外围插了一圈箭矢,由于是深秋时节,草木枯败,而待到来年春日,这里又会草长莺飞,生机盎然了。
在埋葬了雪克该等三人后,帖木真又在坟地前,那圈箭矢之外就近另则一地,合众人之力,亲自动手,挖出了一个深一丈有余、长一丈有余、宽七尺有余的矩形深坑来,以为“烧饭”祭祀之用。
所谓“烧饭”,乃是契丹、女真、蒙古等北方部族皆有的祭奠死者的习俗,就是将酒、肉等一应祭祀饮食之物尽皆焚烧之。
帖木真知道,雪克该生前最是喜欢好马,因而他便在坟地前,亲自将自己此次带来中都的坐骑之一,一匹银鬃骏马杀了,并命忽必来、博儿术、木华黎三人,在堆放了柴薪的深坑中点起大火,而后几人合力,将马匹扔下了熊熊烈火的大坑之中,此时,有着萨满身份的豁儿赤,开始了起舞祝祷,声调凄厉哀伤,在这种哀伤中,按照蒙古习俗,帖木真又相继将几囊马奶酒、几囊燕地名酒金澜酒(宫中所赐烧饭之用)、三只羊(由宫中近侍局奉诏提供),相继扔下了烈火深坑,杂烧之。
此时,帖木真以手抚胸,沉默地盯着眼前的熊熊烈焰,他的心中亦是如烈火般难以平复。雪克该,我的朋友,我帖木真发誓,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在“烧饭”祭奠之后,已是下午,帖木真等人打马返回了中都,而在回程中,完颜承晖告知帖木真,埋葬雪克该等三人的玉泉山园林,常年有精兵巡守,只要大金不亡,就不必担心安葬之地有被破坏的风险。而说到此,帖木真就又想起了马庆等牵拢官的后事,毕竟,在这段来宁馆的相处期间,马庆此人给他的印象还是极好的。于是一问之下,完颜承晖便接着温声告诉了帖木真说:勿忧也,马庆等枉死的牵拢官,朝廷以各自告知其家人来认领了尸体,并且念彼辈因公而死,朝廷抚恤特加优厚,粮食、绢布、银钱等赏赐必不会少,并且还免除了他们各家三年的赋役,想必其身后的家人,当不至于生计突然陷入困顿之中了。
听得完颜承晖如此一说,帖木真心中暗暗点头并稍感宽慰,总算金人的皇帝还算晓得事理,知道在此惊天命案之后,善加笼络、安抚人心的道理。
一众人于落日前赶回了中都城,在回到来宁馆后,帖木真仍旧心中郁郁,他未用晚饭,便回到了自己的房中,他想要独自呆一阵儿,于是,众人各自回房,而木华黎今晚则在帖木真的门外负责值夜。
深夜中,来宁馆中一片寂静,只有馆外巡防军那巡夜的脚步声时而传来,而此时,帖木真的房中,烛火仍未熄灭,帖木真正独自一人,坐于房中独饮马奶酒,以解心中郁气。
木华黎手持长槊立于屋外,他再度微微回头望了眼屋中那隐约不灭的昏黄烛火,轻轻的摇了摇头,以他来看,自家的这位首领倒是颇念旧情,雪克该这位跟随首领数年的旧人,是其一手从草原带到这中土之地来的,而现在他却死在了这异乡,想必首领的心中定是极为难受的啊,明知独饮伤身,却依旧饮之,此时若是自己去劝,却是劝不动的了......
就在木华黎转回了头时,上往二层的楼梯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谁!”木华黎目光微聚,握紧漆黑槊杆,往楼梯口处轻喝了一声。
“小郎君勿惊,小人乃馆中端送酒食的小厮李三儿,深夜至此,看二层处,外使房内烛火未灭,因此便送些夜宵来了。”说着,便见有一皂衣小厮模样的矮瘦青年,端着一份盛有夜宵的木盘,低头慢慢走了过来。
“夜宵?”待李三儿走得近了,木华黎聚目一看,果然见其所端食盘中,有摆放整齐的几块方形蜜糕,另有一碗味道鲜美扑鼻的菜汤。
“你,先吃一块儿这糕,再用汤勺喝一口这汤。”木华黎盯着小厮,淡淡道。他不得不小心,此时中都城中盛传“太行贼”作乱,杀死雪克该他们的凶手又还未抓到,所以,既使是馆中所提供的食物,他也须小心查看,不使帖木真再有被害之危。
“这,小人尝过,再拿给贵使,恐怕.....”李三儿一时为难起来。
“无事,我们蒙古人,不似你们金人一般讲究这些。”木华黎微抬下巴,向李三儿示意道。
于是,李三儿无奈的先掰了半块儿放在最上面的蜜糕自己吃了,又用汤勺喝了一口菜汤,而后才看向了木华黎。
木华黎等了片刻,他看李三儿在尝过夜宵后脸色正常,一切无碍后,方才单手接过了李三儿手中的食盘,并开口道:“你去吧,我自会将这夜宵送给我家首领。”
“就劳烦小郎君了。”李三儿对着木华黎叉手一礼,而后他微微转身,准备抬步往楼梯口处走时,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只见他又转过了身来,对着木华黎深深作揖,而后轻声道:“凡请小郎君告知贵使,蜜糕者,有蜜也,食之甚甜,还请仔细品尝之。”说罢后,不待木华黎回话,李三儿便匆匆转身,放轻脚步下楼去了。
“蜜糕者,有蜜也?”蜜糕,乃女真人日常喜食之糕点,自然有蜜了,何须他特意强调?这李三儿说话为何如此奇怪?他是以为我们蒙古人尽皆无知,不知此种糕点,还是此人话中另有深意?
木华黎看着盘中的暗黄色的蜜糕,心中微动,还是端入房内,拿给首领看看吧。
于是,木华黎轻扣房门,声言有事禀告,在得到帖木真的允许后,他端着食盘走入了房内。
“首领,这是来宁馆中送来的夜宵。”木华黎将食盘放在了桌上,轻声道。
“怎么?你说有事禀告,就是为我送吃的来了?木华黎,你这家伙,以为我现在还吃得下吗?嗯?去!再去给我拿一壶好酒来!”帖木真一脸微醺的点了点身前的木华黎。
“首领,送来蜜糕的那名小厮,很是古怪,他在临走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这蜜糕乃是金人的日常喜食之物,而蜜糕,蜜糕,自然有蜜在其中,而偏偏那小厮又向我特意强调了一次,他对我说,蜜糕者,有蜜也,岂不奇怪?我以为,这话中必有深意!”木华黎盯着那盘蜜糕,沉声道。
“蜜糕者,有蜜也,蜜糕者,有蜜也,哈哈,蜜糕,密告!难不成他区区一个小厮,竟是在暗示我,这蜜糕中另有秘密吗?”因为喝了酒,发音重了些,帖木真竟一时将蜜糕读成了“密告”,而后,借着酒劲,他又脱口而出,把胡乱的推断说了出来。
在说完这话之后,他看到木华黎的脸色为之一变,其人向着桌前那食盘,大步靠近了过来。
等等!此时,帖木真也猛地反应了过来,是啊,蜜糕,密告!有密!看来,这蜜糕中,或许真的另有玄机了!
于是,帖木真的酒劲立时清醒了不少,他坐正了身子,迫不及待的一把捏住食盘最上层摆放的一枚方形蜜糕,在看到其中什么都没有后,又依次将其下堆放的数枚蜜糕捏开,在如此毁了七八块蜜糕后,就到了蜜糕摆放的最下层中间的位置,一块方形蜜糕再度被他捏住,他发现,这枚蜜糕本就从中间断成了两半,只是被人摆放时,轻轻的接在了一起罢了,不仔细看,是看不出它已断成两段了的,而在这枚蜜糕断裂的中间,一张极小的纸条被他拉了出来。
而帖木真展开纸条,聚目一看,登时心中大震,因为在这张小小的纸条上,只是竖着写了两列小字:丑时三刻,柴房,有要事密告——刘仲禄!
第二百一十章 迷离
丑时三刻将至,来宁馆内外一片寂静,帖木真拒绝了木华黎贴身护卫跟随他去往柴房的想法,区区柴房之地,就近在后院,离他的住处不远,若真有贼人埋伏,他也有把握迅速脱身,而若真是刘仲禄在那里的话,倒是极其需要他秘密的会一会这“庸医”了。
因此,他只是命令木华黎,以其长槊轻轻挑下了二层楼梯口屋檐下的一盏灯笼,而后他便让木华黎退回到了自己的房门外,装作继续值夜,而帖木真自己,则挎紧了十字弯刀,悄悄的下了二层,往柴房方向默默走去了。
后院之内,既是柴房,这里除了平素负责为馆中各个房间填加薪柴和石炭的小厮外,因为木屑、煤灰极重,所以很少会有人于深夜里在此附近行走,因此,当帖木真来到这里时,只是迅速左右观察了一番,确定柴房外附近无人后,便快步走到了柴房门口,果然如他所料,此时这处柴房的木门之上,木锁只是虚挂着,一推即开。
帖木真左手握了握刀柄,而后抬步走入了一片漆黑的柴房之内。
他重新关上木门,一步步向前,以昏黄的灯笼火光映照前路,入眼的左右两侧,多是堆积成捆的薪柴和石炭,不得不说,这座来宁馆柴房的空间不算小,目测亦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了。
或许是听到了有脚步声传来,里侧的一大堆薪柴后传出了一点动静,像是某根木柴被碰着掉落在了地上,这迅速引起了帖木真的注意,于是,他聚目向那处薪柴堆看去,并冷声开口道:“你若真是刘仲禄,现在就给我滚出来!”
在片刻的沉默后,那处薪柴堆后,一个人影默默的挪了出来,其人放轻脚步,朝着帖木真走了过来,在透过柴房木窗的月光和灯笼昏黄火光的映照下,一个身着灰黑色粗布短打,头发胡乱蓬松的束着,脸上还沾了不少黑色煤灰的青年,一脸狼狈的出现在了帖木真的身前。
帖木真见到此人后,再度狠狠握了握自己的刀柄,因为这个此时看起来精神颇为萎靡的青年,正是那现在被整个大金缉拿的、疑似害死他三名部众的“要犯”——兽医刘仲禄!
“刘仲禄,见过外使。”刘仲禄走到了帖木真的近前,噗通一声猛地双膝跪了下来,以头触地,大礼拜见。他似乎是知道自己所犯的过错之大,所以才会这般向帖木真行礼。
“噌!”一声轻响,帖木真挂灯笼于旁,而后拔出了十字弯刀,犀利的刀锋转瞬间即架在了刘仲禄的脖子上。
“刘仲禄,呵呵,你竟还敢主动前来见我?你说,如果我现在砍下你的脑袋,把它扔给金廷的大理寺,我会有什么事吗?而后,我再请金廷允准,以你的这颗黑头来祭奠我三名部众的亡魂!金廷想来也一定不会拒绝我的吧?嗯?”帖木真持刀在手,居高临下的凝视着身前所跪之人,淡淡道。
“外使既来见我,就说明在外使的心中,对自己部众之死仍有疑虑,小人就赌您愿意听我说出真相!”刘仲禄缓缓抬起了头来,他虽则脖颈轻颤,但还是咬牙直视着帖木真道。
“真相?你还是先说说,你为何不在案发后迅速逃离?反而要执意潜回中都来见我?又是如何潜入这来宁馆中的?”帖木真仍旧眯眼,架在对方脖子上的刀微微上移,用刀背拍了拍刘仲禄的侧脸。
“好让外使知道,原本我在来宁馆中治死了贡马,以当今陛下之仁厚,只是死了马,而并未死人,则对小人的刑罚会有,但罪只在我一人,而不会牵连小人的亲族和所爱之人,以此故,当雪克该、马庆等人那日因贡马之死来抓捕我时,我只是一心想要逃跑,因为我知道,哪怕我跑了,我的亲族、所爱之人也不会受到牵连。顶多,我潜藏到陛下再度大赦天下时,就又能安稳的回到中都生活了。但谁曾想到,雪克该他们在追我时,被我引入了玄真观,而后骤然间,又为观中的贼人所杀!着实变起突然!如此一来,致外方使节惨死,出了人命,则我就无论如何也洗不清了。若我敢逃走,那么,我那远在朔州马邑县的几个兄弟、叔伯(此时刘仲禄父母已死),在中都城中的心爱女子韩玉儿等人,就尽皆会因我而受到大理寺的捕拿并被下狱问罪了。因而,我思虑之下,既拿定了主意,我绝不能独自逃走,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我的亲人、爱人因我而被问罪处死!所以我只能冒险一试,潜回中都来,说出真相,惟愿外使怜悯相助,以求得一线生机!”
说着,刘仲禄不顾脖颈处仍旧有刀锋在,他再度狠狠地以头抢地,对着帖木真诚恳相求道。
“哦?继续说。”帖木真面无表情的淡淡道。不愿独自逃走,害至亲、所爱受到株连,刘仲禄这小子,倒是个有担当的。
“至若这来宁馆,小人在中都地界平素行医,也算交友广泛,三教九流的朋友不少,在案发当晚,小人星夜驰回中都近郊,便得一友人相助。彼时,大案还未被朝廷发觉,海捕文书尚未发出,小人的这位好友唤做赵琢,其人又恰是住在中都近郊,为来宁馆等官府馆驿定期运送薪柴和石炭的民户,我对赵琢有恩,当年此人之父病重将死,适逢中都大旱,其家贫,无钱请郎中医治,被我遇到,我看他实在可怜,给了他银钱请郎中抓药治病,使他的父亲得以活命。因此,其人对小人感激至今,所以,这次得他之助,我在案发后第二日清晨,便乔装跟随赵琢的运送薪柴的马车,扮做帮闲,跟着进入了中都。彼时中都城中,尚未有小人的海捕文书贴出,因而小人得以顺利的跟着赵琢进入了来宁馆中,而后,我便趁人不备,躲藏在了柴房之内。”
“小人的运气极佳,这来宁馆中也有一人与我相熟,此人唤做李三儿,原本乃是一窃贼,却是只偷富户人家。数年前,他因大赦而得免出狱,但在中都的生计却没有着落。一日我行医,被一地痞当街刁难,是他热血出手,助我教训了对方,使我免于被殴打,我二人因此结识。后来,当我听到他的生计没有着落,又不愿再去行窃时,便动了动心思,决定帮他一把,因我叔父刘武标和我在来宁馆中行兽医,治疗役畜较为出色的关系,我便相求馆中负责诸般杂务的管事,为李三儿求来了一个在来宁馆中当膳食小厮的差事,而正是有了这份来宁馆中俸禄尚可、颇有油水(主要是得自住宿于来宁馆中的,官府中人、外番使节高兴时的赏赐,类似于小费)的正式差事,李三儿才能娶妻生子,因此之故,他才能帮我将纸条藏于蜜糕中,递给了外使知晓。”刘仲禄迅速开口解释道。
“哦?没想到,如你这般,为了尽快拿到完颜塞补手中大笔的赏金,而治死了贡马的贪婪之辈,竟也有救人之急的品行么?”帖木真冷笑了一声,嘲讽道。
“外使信与不信,事实就是如此了。”刘仲禄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
“就凭你敢潜回中都来主动求见,我就暂且信你一次,不过,你既有冤屈,和贼寇也不是一伙儿的,为什么不前往大兴府或大理寺投案以自呈冤屈,而要来见我呢?难道你是怕金人的官府屈打成招、急于结案,继而会枉害了你的性命吗?”帖木真收刀入鞘,沉声问道。
“外使只说对了小人的一半顾虑,却非全部,外使可知,案发时,小人在玄真观中都看到了什么吗?”刘仲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脸凝重的反问道。
“什么?”帖木真眯眼道。
“当日下午,小人在玄真观东侧门外的密林中隐匿,而以所骑马匹栓于东侧门外,待雪克该、马庆等人看到马匹,继而被诱入玄真观后,我本欲悄悄的上前牵马而逃,但却在东侧门处听到了其内的喊杀声,于是我心中惊诧,亦是惊奇,好奇之下,悄然去看,却在门缝中亲眼看到了其内不远,雪克该、马庆等十余人被人血腥杀戮的场景,在他们的身侧,一辆马车旁,还有散落的成捆箭矢!而杀他们的人,手中所提的刀,我却是认识的,乃是中都城内武卫军所用的佩刀,那些佩刀的刀身上尽皆刻有海东青纹样,这是武卫军精锐的标志!这说明什么?外使啊,这说明杀雪克该他们的是官军!而能驱使武卫军精锐运送箭矢的,该是何等的朝中势力啊,小人能不怕么?我若报官,难保官府中不会有这股势力的人存在,那我岂不凶多吉少?而我之所以今夜密告于外使,则是希望外使能将我的冤屈,在几日后朝见陛下时直达天听,使陛下直接知晓,从而使我得免死罪,也使我的亲族、所爱之人得免死罪而已了......”刘仲禄丧气道。
而刘仲禄、帖木真他们不知道的是,那日术虎高琪他们之所以没有换掉佩刀,而是以武卫军佩刀杀了人,亦是以往几次,他们运送军械至玄真观,一路太过顺利,因此,这使得他们有了稍稍的懈怠之心,以为那次运送也会同样的顺利无事,所以便在出中都时懒得换佩刀了........这才给刘仲禄窥见,留下了这样的一处大破绽.......
“你说什么?竟是金国官军所为?!武卫军?箭矢?”帖木真双目猛地睁大,死死的盯住刘仲禄。
对了!木华黎曾在前日里我寻访玄真观,与邱楚机论道的当日,他于藏经阁附近,拾到了半片皂雕箭翎,而刘仲禄此时又信誓旦旦的说,是金廷的武卫军在运送箭矢至玄真观,两相印证之下,这玄真观内确乎大有玄机!雪克该他们被杀的背后,绝不是简单的“太行贼”所为那么简单,定是有更大的势力在酝酿着阴谋!只是雪克该他们看到了不该看的,所以才被杀害了!
帖木真脑中电转,迅速在心中有了判断,而后他严肃的看着刘仲禄道:“此事重大,我已知晓,你就在这里藏好了,我自会以你所说的去验证,若是真的,近日里,说不得就需你去作证了。”
“谢外使,小人自会保全性命,以待外使前来召唤!”刘仲禄再度以头触地,大礼拜谢道。
第二百一十一章 接连不断
刘仲禄“柴房密告”后的第二日上午,令帖木真感到惊奇的是,大理寺有官差匆匆而来,乃是通报给帖木真他们,案情已经有了很大的进展。
在中都城南,一处鱼龙混杂、专供穷苦百姓出卖劳力的所谓“穷汉市”的大型市场内,以及城北的另外两处出售饮食的“蒸饼市”、出售柴薪杂物的“柴市”的专门市场,以及一处颇具规模的青楼之内,他们搜捕到了大量的行迹可疑之人,在他们隐匿的屋子的地窖或枯井中,搜出了直刀、弓箭、制作好的“陶罐”火砲、猛火油等用于作乱的脏物,这些人在大理寺的严刑拷打下,供认了他们乃是“太行贼”隐匿在中都的细作,他们就是一面打探金廷的消息,一面准备在大祭之日,皇帝车驾出宫之后,于中都城内杀人劫掠、放火制造混乱。而他们中的一人也已供认了,在中都城中,他们的一个细作首领就叫做刘仲禄,乃是已经逃出城去了的。
这个消息让帖木真愈发怀疑命案的真相,为何如此之巧,短短三日,案情就有了如此大的进展?中都城人口数十万,摸排不易。所谓“太行贼”,积年贼匪,在谋划作乱的大事时,就如此轻易的被人发现了破绽,抓住了潜伏在城中的众多细作?还有,这个消息来得是如此及时,恰恰就在刘仲禄向他昨夜密告了之后.....
而这还不算完,待到这日下午时分,又有消息传入来宁馆中,乃是根据被捕的细作供认,“全甄道”确系是他们的同党,全甄道在大兴府所辖四个县内的四个道观,为其藏匿兵甲提供了囤积之地,大兴府官差、中都西南面都巡检司所属马步军,根据细作们提供的信息,迅速而果断的往这几个道观而去,大肆捕拿全甄道士,并真的在其中的两个道观中搜出了甲胄、弩机、刀矛等违禁之物。
这些道士中,有的大喊冤枉,有的则在嘶吼出“灭金虏、复河朔”的太行贼战斗口号后,进行抵抗,最终抵抗者被官军无情的杀掉了,而见此情况,官军索性将剩余的一众全甄道士,大索而回,全部捕拿至了中都城内,交由大理寺狱看押了起来。
再到傍晚将至时,完颜承晖又一脸笑意的为帖木真带来了更大的消息,都巡检司的马、步军,根据一名被捕而怕死的全甄道士主动招认,摸到了良乡县境内的某个小山丘上,一处密林中的木寨附近,并发动了奇袭,寨中数百贼寇猝不及防,没能组织起像样的、成规模的抵抗,在混乱中,这些人没有一个是投降的,尽皆高喊着“杀金狗”、“复我大宋江山”、“复我河朔”的激烈造反口号,但最终,他们因寡不敌众,尽皆被官军斩杀了。
而这一次,官军在寨子里搜到了上千颗用于爆炸的陶罐火砲,以及数百支易燃的火药箭,几大桶猛火油,还有直刀、甲胄、弩箭各五百有余,其数量比之在中都城内和道观中所搜到的还要大!
大理寺、大兴府、中都西南面都巡检司三方官差,在考察了这处山丘的位置后,认为这里是一处隐匿伏击的绝佳之地,继而做出了判断:这些太行贼隐匿死士于此,乃是为了在昭德皇后大祭的当日,就近伏击当今陛下的车驾,因为在这处山丘之下,就是陛下大祭之日,从大驿道过良乡县,前往大房山陵寝的必经之地!
甚至有朝中的女真贵族官员怀疑,这“太行贼”的背后,或许就是南方那始终对中原故土不死心的狡诈宋人朝廷在支持着,在暗中资助着这些贼寇,好让他们在大金国的都城地界作乱!已使得宋廷再度北伐有可乘之机!
一日之内,各种消息接连不断,似乎都在向天下人表明,命案已经可以告破了,案情清晰无疑,诸多招供的犯人也已被缉捕下狱。就是因为太行贼图谋在大祭之日作乱,所以才在那日“赶巧”杀了雪克该、马庆他们......
然而越是如此,帖木真越是愈发认定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刘仲禄所说或许是对的,帖木真冥冥之中感觉到,有一只操作案情走向的大手在向他袭来,所有的一切发现、破案的全部过程,都太过顺利了。
于是,他心中下了决断,当晚,帖木真以大朝会将至,关于入见礼仪,自己尚有诸多不懂之处,要向耶律阿海单独请教一番为名,将耶律阿海留在了来宁馆中,并寻机在自己的房内,秘密的将刘仲禄隐匿在来宁馆内,以及其人所说真相的情况告诉了他。
帖木真是信得过耶律阿海的,他们从漠北至中都,一路之上,结下了较深的友谊,帖木真自认还是了解耶律阿海的品行的,这是一个正直之人。
“此话当真?”耶律阿海在听完帖木真的讲述后,一脸惊骇。
“当真,阿海使者觉得,短短三日之内,如许多的所谓贼寇被抓,接连不断的消息传来,官府破案是否太过顺畅了些?我以为,这其中必有蹊跷,或许我部众三人被杀的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朝中或许有人,在假借太行贼之名,囤积兵甲,图谋作乱,只是刚好被雪克该他们撞破,不得不杀而已。”帖木真沉声道。
“帖木真兄弟,慎言!”耶律阿海下意识的往房门处看了一眼,低声警告道。
这大金朝廷里有人叛乱,而且这人就在中都之内,该是多恐怖的事?岂是他们能妄加猜测的?
“阿海兄,刘仲禄想让我在大朝会上朝见陛下时,将他的冤屈当面呈奏,但我以为,这样不妥,因为我若这样做了,必会惊动制造凶案的那股可怕势力,刘仲禄或许一时能保住性命,但只要那股势力还在,他终究会被对方报复般杀掉的,另外,一旦惊动了对方,以对方暗中所表现出的,能驱使武卫军的强大实力,其必有办法再度隐匿身形。这样一来,或许在短期内,我就无法找到真正的杀人凶手了。”帖木真皱眉,轻声道。
“确实不妥。一则,你当廷陈述,有伤陛下颜面、朝廷威严,龙颜大怒之下,于你们蒙古部不利,二则,打草惊蛇,背后若真有更大的势力在作遂,那么经你一说,其必然销声匿迹、隐于暗处,暂缓阴谋,这样更不利找出真凶。”耶律阿海亦是摸了摸颔下短须,皱眉思索片刻后,他沉声开口道:“这样,来宁馆中的馆伴正使完颜承晖,乃吾之好友,其人是近侍局直长出身、天子近臣,我素知之,此人只孤忠于陛下一人,而绝不会倒向太子、宗王以及诸多女真贵戚的任何一方,所以值得信任,而他与同为宗室的大理寺卿完颜宗浩相交甚深,而宗浩亦是孤臣、直臣。我明日寻机,先将此事告于承晖知晓,其人必有办法,可使刘仲禄潜出来宁馆,由他斡旋,直接将此重大案情呈于宗浩处。”
帖木真想了想后,点头道:“好,就听阿海兄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