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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吾郷     大荒尘衍txt下载     大荒尘衍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四章 乾坤无言 日月忽其不淹(上)

    寒凌江抱着雪儿回到水月轩,盖上两层厚厚的棉被。

    回来路上他大致查看了雪儿的伤势。身上有数十道鞭痕,皮肤均被划破,在冬夜里冻成了发紫的烂肉。

    寒凌江看着这些鞭痕,每一道都触目惊心,好似抽在自己心里。这些本是皮外伤,不会危及性命。但雪儿一向身子薄弱,受此酷刑,又挨了一日夜的寒冻折磨,身子与精神俱是难以支撑。

    周祺递来一碗热水,寒凌江接过想喂雪儿喝下,雪儿却因为意识模糊张不开嘴唇,一勺热水多往外流。

    此时卢子俊一众赶了回来。午家兄弟、袁能、廉宇各台了一座炭火盆架在房间四角,房内温度逐渐上升。众人见寒凌江喂雪儿喝水,要么外流,要么积在口腔,一滴都没能喝进去。怎么呼唤雪儿,雪儿都没有回应,像要别离人世了一般。

    寒凌江心里好生酸楚,说不出的难受,两人明明才刚刚认识,刚刚说要一起寻找父母,怎么忽然就成了这样?他机械地往雪儿嘴中递水,眼里不住落泪,众人也是鼻子发酸。

    午家兄弟道:“我们那有瓶伤药,涂在伤口上绝不会落疤,马上去给妹子取来。”然后行色匆匆地离开。

    卢子俊与袁能、周祺、廉宇互视几眼,均摇了摇头,神色暗淡。卢子俊道:“对不起寒兄,我们几人都不会医药,也没有备的药物。”

    卢子俊一语惊醒梦中人,寒凌江猛得抬头,他只道雪儿受了寒冻,需要取暖需要热水,却忘记了药物,忘记了他还有一位能起死回生的神医师父!

    他正欲起身离开,衣袖却被雪儿轻轻捏着。

    “雪儿!你醒了吗?”

    女孩儿嘴唇微动,寒凌江附耳过去,说的是:“别走。”寒凌江哽咽道:“妹妹不怕,哥哥下山取药,马上回来。”女孩儿依旧捏着寒凌江衣袖不放,又道了声:“别走。”

    寒凌江鼻子一耸,靠近雪儿坐下,捂着她的手,理了理额上凌乱的青丝,轻轻吻下,遂径自下山去了。

    寒凌江回到药圃,这个时间老和尚一般都在佛堂里念经,他顾不得许多,直接冲了进去。

    “师父,师父!我有一个朋友受了伤,危在旦夕,你有没有什么能救命的灵药。”

    寒凌江问得着急,连基本的患情都没说。

    他跪在老和尚身边,头发散乱,双眼红肿,身上多处血痕,神情慌乱无措。老和尚第一次见他如此模样,肃穆道:“患了何病?”

    寒凌江急道:“有鞭伤,又受了一夜冻寒……嗯……她不是习武之人,身子薄弱,现在神识不清,热水也服不下。”

    老和尚自去药房取了一枚拇指大小的红色丹药,捣碎了包好交给寒凌江。“这是救心用的药,能在短时间内增强五脏六腑之机,恢复病者的生命力,药效温和,适合普通人服用。你先拿去与你朋友服了。服药后他会安睡几个时辰,你再来取其它药。”

    寒凌江接过丹药,急忙离开。

    老和尚突然叫住他,一掌隔空挥在他的后背,再徐徐往后一收,无数铁屑登时自其后背飞出,落在地上。寒凌江感觉后背先是一阵酥痒又有一阵暖流,疼痛感消失,伤口自行愈合好了。

    他谢过老和尚,飞奔上山。

    回到水月轩,雪儿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寒凌江心头一紧,连声呼唤雪儿,好在应了他一声。他把丹药粉末兑进热水喂雪儿服下,雪儿无力下咽,遂试着以灵炁度之。

    为使雪儿服完一碗药汤他费了不少功夫,庆幸的是药效明显。服完后几炷香的时间,雪儿面色就有了好转,生出一抹红润。寒凌江见雪儿重回生机,心里高兴之极,所有恼怒、痛苦都抛到九霄云外。

    他捂着雪儿犹有些冰凉的手,守着她慢慢睡着,然后再去山下取药。老和尚给他备的是驱寒补暖,补虚生力的药,药效也十分温和。让其分为六份,每份和着稀粥熬制,早中晚喂病人服下。

    雪儿自从服下那碗汤药后便逐渐脱离了生命危险,醒来时将近日升,有了些气力,肚子里也有了些饥饿感。寒凌江熬好药粥,一勺一勺喂她喝下。问雪儿苦吗,雪儿轻声道不苦。

    如此过了一天,寒凌江再下山拿药,拿的是伤药。这夜里,寒凌江不得已脱去雪儿残破的外衣,只留了遮挡关键部位的衣物,让雪儿忍着痛,把敷着药膏的白布盖在伤口上。

    那数十道鞭痕遍布雪儿全身,寒凌江看得惊心又看得难受。他问起雪儿如何被崔小猿绑架,难道是他们偷偷潜入到四明会了。

    雪儿摇头,说是自己偷跑出去才被抓住的。寒凌江自然又问雪儿为何偷跑出去,雪儿支支吾吾不肯说。他心里猜到几分,更是自责万分。

    第三日晚上,寒凌江为雪儿换药。此时伤口还未合拢,撕启药布时难免扯到伤口皮肉,比昨日上药更加痛苦。

    她强忍着剧痛不叫出声,换完药后全身已被冷汗湿透,险些晕厥,寒凌江找来热水给她清洗身子。这几日雪儿一直躺在床上,身上仍是许多污迹。寒凌江一直担心其身子虚弱又受了冻,不敢随意为其清洗。

    到第四日晚上,伤口生了疤,换药时不再那么痛。雪儿的身子也回暖了,还有力气下床走几步。寒凌江终于放心宽怀,告诉雪儿只需安心调养就能恢复如初。

    水月轩里,每天都有人来看望雪儿,逗雪儿开心。午家兄弟与袁能表演起了街头杂技,周祺给雪儿带来了许多漂亮的花卉,摆放在房间各个角落,廉宇则是讲了许多老套的笑话,也不知雪儿是真觉得好笑还是为了照顾廉宇,每次听后都会发出银铃般的欢笑。

    卢子俊几乎时时都在,他别的不会,只因自小看了许多志异杂书,就给雪儿讲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他讲了很多,有飘渺的神仙诸佛,有恐怖的妖魔鬼怪,还有天南地北的风土人情。

    雪儿最喜欢的还是那些凡人与妖精相恋的故事,往往听到他们相爱却不能在一起时就会落泪,以至让卢子俊不断改动故事情节,最终打破世俗伦理,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白天的女孩儿是活泼的,晚上则十分安静。这几天晚上寒凌江都陪着她,她会缠着寒凌江讲他以前的生活。寒凌江就给他讲老道士,讲猴子,都是一些有趣的事,听着听着雪儿就睡着了。

    寒凌江守在她身旁,看着她熟睡的脸庞,闻着她均匀的呼吸,感到从未体验过的心安。原来在守护一个人的同时,自己也会像被守护了一样。他渐渐放下所有顾虑所有烦心,自己也久违地沉入了梦乡……

第二十四章 乾坤无言 日月忽其不淹(中)

    多日后的一天清晨,藏剑湖上,竹竿与铁剑一触即分,半丈方圆的湖水激得人高,又重重落下。

    “你心法突破了?什么时候?”

    “昨天。”

    寒凌江言语平静,全然没当回事。手上剑风呼喝,残影重重,隐隐间好似千刃同时攻向苦竹。苦竹长竿横扫,湖面划起一层浪涛,卷袭而去。

    浪涛卷袭剑锋,寒凌江连带手中铁剑如影涣散,苦竹长竿一收,直直上指,恰寒凌江从天而降,力惯剑锋,与竿头轰然相对,湖面霎时激起两丈高的水柱。

    苦竹道:“幻影步法也大成了。”

    寒凌江无丝毫骄傲兴致,只道:“什么时候传我新功法。”遂借力凌空后翻,落回水面,立即一剑刺来。苦竹不避不攻,仍以一根竹竿从容自守,说道:“何必心急?”

    铛铛数声响过,剑招尽数被苦竹化解,寒凌江眼尖手疾,一招不行立即换招,角度极尽刁钻,出手渐至狠辣:“太弱了。你传的残光剑法和幻影步法都太弱了,我要学七十二小技。”

    “你确实很聪明,不管是心经还是武学都能很快学会。但修行贵精不贵多,贵稳不贵急,还欠磨练。”

    “你不肯教是不是?”

    寒凌江身留残影,长剑青辉,一刺、一砍、一挑,三招好似同时攻向苦竹,苦竹竹竿在手,一点、一挡、一荡、三招登时破解,寒凌江虎口撕裂,长剑脱手而出。

    苦竹转过身,独自离去:“今日你心性不佳,就到这吧。”

    寒凌江追问:“你为什么不肯教我?”

    “苦竹说过了,贪学冒进是修行大忌,你还需磨练。”言罢,偌大个藏剑湖上只有寒凌江一人。

    意兴阑珊,寒凌江走在回药圃的竹林里,时不时一剑斩断身旁枯竹。他原以为自己将幻影步诀和残光剑法练得炉火纯青,今日枯竹就会传授他更厉害的功法。没想话不投机,先拍屁股走人了。

    自那日三松台大战后,他日益感到自己在功法上的不足。那夜全靠慧痴长老画的符,使了个出其不意,不然他怎能瞬间打败十位云隐弟子,即使他们修为都只在二层境。

    再后来对上两位使剑的高手,他在招式上的不足立马凸显出来,若非急中生智,拼得一损俱损,只怕下一刻就会被那两把利剑制服。

    果然二层楼的功法还是弱了些。三层楼放着七十二小技,他却上不去,苦竹不肯相授,老和尚也不愿意教他,寒凌江心里好不郁结。回到自己屋后,即懒散地卧在床上。

    他解下百宝袋,心想整理整理那些符纸,蓦然想起一本老和尚赞叹不已的旷世奇书,正是老道留给他的奇魔典。

    才入寺时寒凌江曾学过十余日奇魔典,目的只为了吸纳灵炁,开辟识海。那时老和尚曾告诫过寒凌江,当下重中之重当是云叶真经,奇魔典虽然厉害却也得有命才能学。

    而且眼下他身在云隐,若是被人看出身怀它门功法,定然不会是好结果。何况奇魔宫的名声不佳,奇魔典更受万人觊觎。寒凌江尚且年幼,此间利害关系不是他这毛头小子能够想象的。

    因着这些,他一开始就没有对这本奇书多加关注,再之后,老和尚传于他云叶真经和落木繁林,苦竹传他剑法步诀,他竟渐渐将之遗忘了。

    寒凌江从百宝袋中取出奇魔典。奇魔典有一纲三目,他早已知晓,其中心法目他自是不用修习,直接翻到了功法目。

    与天下大多功法一致,奇魔典设有数层境界,一层高于一层。云叶真经有九层,奇魔典只有五境,分别为:

    人之境,以灵;地之境,含光;天之境,天式;道之境,抱朴;自然之境,谓之无;

    寒凌江以奇魔典开辟识海之后,功法修为即达到人之境,以灵。书中总纲所述,每层心法境下都涉及许多神奇功法,可寒凌江逐篇翻阅,只找到了四门,且不再任何心法境下。心想老道留给他的能有什么好货,原是个残本。

    而那仅有的四门功法,分别是:步诀,不淹;净心诀:弃秽;益生诀,生生;剑诀,戮秋。

    寒凌江大略扫过。

    步诀不淹,非在于轻身,而旨在料敌、避敌。不淹以古神八卦为基,通过错卦、综卦、复卦、杂卦,四类变卦,推卜敌人招式路子,会从何处攻来,又当如何避之。看似是门外功身法,内里却含有深厚易理。

    净心诀合明,旨在帮助修习者清心寡欲,解狂、乱、嗔、迷四惑,压制心头焦虑、邪念。

    益生诀生生,取生生不息之意。旨在淬炼身体,使自身身体硬度、韧度都远胜寻常修行之人。修行生生之人体内会滋生一种特殊灵力,谓之生生之力。生生之力如同灵力游走四肢百骸,能于无形中强健体魄、修补伤残。

    剑诀戮秋,剑意仿若秋冬之季,肃杀之气下万物凋零,引颈受戮,皆难幸免。

    初看之下寒凌江便觉这四门功法俱神奇无比,老和尚称赞奇魔典为世间一等一的奇功,确有道理。他心想眼前无人教他功法,这四门奇功恰恰可以练着,修习后定然大有裨益,可惜却是别派功法,叫人发现又该如何是好?

    寒凌江一面抓着头发一面细细思忖:山上武学功法众多,成千成万,我就练这四门谁能发现的了?我今后只少在长老、师傅面前使就是了。等过几年老和尚将我治好,谁还呆在这鸟地方,天南地北还不任小爷闯荡,谁约束得了?

    寒凌江主意打定,即刻修炼起了奇魔典中四门奇功。

第二十四章 乾坤无言 日月忽其不淹(下)

    东峰,长老殿外,紫竹林中,戒律长老正与苦竹步在林荫小道上。

    “你教了他这些日子,感觉这孩子如何?”

    苦竹道:“与初见时一样,是块修行的材料。”

    戒律长老道:“与山上那三位相比呢?”

    苦竹道:“方晴,身兼金木水火土五行灵炁,在修行天赋上,三月破慈悲,四月通不净,修行一年半已达数息巅峰,无人可与比拟。然其天性冷淡不问俗世,若能在今后仍保持禅心不动,可能,他将会是千年云隐,继祖师之后第二位修成正果之人。”

    戒律长老道:“确实有此可能,你继续说。”

    “离霄,神剑谷谷主离不和的孙子,与生俱来号称天下最强剑形器灵的霸道剑:断生。拜在慧恩长老门下,虽在修行天赋上不敌前者,但在剑法造诣上世所罕见。若将来能克服断生心魔,成为剑宗第一个彻底掌握断生的传人,无疑将会是名纵横天下的万人敌。”

    戒律长老点了点头,苦竹继续道:“明归,小小年纪端庄大气,功力深厚,基础扎实,各类武学都有涉及且天赋不弱。修行不骄不躁,煌煌正道,是个宗师的模子。”

    戒律长老道:“那他呢?”指的即是寒凌江。

    苦竹道:“修行天赋弱于方晴,但差之不离。习武悟性高于明归,然心性不及。同离霄一样,可以出锋,却要烈火重锤。不过,越是锋利的刀越是容易伤人,皆是天性使然。”

    戒律长老叹道:“是啊,即伤别人也伤自己。苦竹,我有意栽培这孩子,你愿不愿意成为这孩子的锤与鞘?”

    苦竹缓缓道:“我已作了他一月师父。”

    ……

    时光荏苒,自三松台一事后寒凌江开始过上平静而又充实的生活。崔小猿再没找过他麻烦,他日里要不修炼云叶真经,要不偷学奇魔典,之后苦竹破天荒地传他七十二小技,自然高兴万分。

    修习之余他时不时往西峰走一遭,与慧痴长老一起研习符箓阵法。更多闲时,都去水月轩看望雪儿了。想想真是不可思议,从初次见面到互为亲人,他们只用了两天。

    短短的两天,雪儿把他适应了十多年的生活尽数打乱。叫他不得不重新思考,将两人的生命紧紧系诸一根细绳,如何才能在预见不到的未来里生存下去。

    所以从来不是命运操作人生,命运只是给出了可走的路,选择权还是在自己手上。

    雪儿曾可惜五年太长,他何尝不觉得可惜。有时早晨醒来,瞧窗外阳光正好山鸟清鸣,自己能蹦能跳心情极好,与死神的五年之期与那一线希望都虚幻得如隔世梦,微小如涓埃毫毛。

    那么为何还要把仅有的五年,飘渺的未来,大好年华,都约束在山间。仅仅为了虚幻的约期和更加虚幻的希望?这样值得吗?真的值得吗?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真想不管不顾,不与老和尚告别,不与哑巴师兄告别,不与苦竹告别,也不与山上的朋友告别,就带着女孩儿离开,去最繁华的闹市。他早已在江湖上漂泊惯了,能照顾好雪儿。

    可若那五年之期为真,又当如何?

    寒凌江以前很少细思这些问题,他尚还年幼,孑孓孤身,未能足够体会生命的重量,也尚未能明悉生的意义,死的意义。想的只是在老和尚的安排下尽力求生,救生不成,就只好拿刀抹脖子。

    当时五年太长,好多事都可以抛之脑后。现在五年太短,好多事都要仔细思考。一个生命的成熟,即是在遇见了生命必所遇见,经历了生命必所经历,重新打量、重新审视。

    ……

    日居月诸,四季轮转不休。

    春。出也,万物之出也。

    此时群花还未争艳,山鸟还未啼鸣,庭院的两三株红梅已开始挣落枝头,欲随风归去。

    古人学易,曾以梅花起卦求知。盖万事万物虽变化无常,却相互关联,互为印证,一变俱变,是为混沌。以枝头梅花为象虽小,辅以易数亦可问天地之大象。

    梅花落地,脚尖轻触。一瓣落地,便是一步。三瓣落地,则便是先后三步。走一步是一爻,进为阳,退为阴,身前为阳,身后为阴。合走三步是一卦,进退之中有乾、坤、坎、离、艮、兑、巽、震八中步法。两卦相合,即是八八六十四种步法。

    如此再交再变,卦象无尽,步法难穷,以至春风乍起吹得漫天红梅缤纷,亦能身如飘絮与之相舞相伴,去留不淹。

    夏,生也,生生不息也。

    百色残褪,唯绿盎然。朝阳磅礴,夕阴纯粹。以己为炉,血为引,融二气炼不死身。骄阳暴烈难灭其生,殛雷含威反增其神。湖水激荡,嘻哈游戏。时有水龙狂舞,寒冰肆虐,可消夏暑、私捉肥鱼解肚中肉欲。

    夜色微凉,水静莲香,坐除前看玉出东山,惊起群山荧光。其时飞鸟鸣,夏虫嘶,山兽号,骤雨急,狂风怒,万类相竞,生生不息。

    秋,戮也,生者之戮也。

    秋色惨淡,秋容清明,秋气凛冽,秋意萧条。秋因老而主悲,物过盛而当杀。竹林习剑,纷飞枯叶似无踪敌影,剑锋圆转无穷极,挑其轻。瀑底习剑,银河倒挂作万马千军,剑意如龙会心击,载其重。与风习,风来风止风行无意,仗其势。与雨习,雨疏雨骤雨落希声,归无极。

    转眼天空飘起丝丝白雪,落在云隐群山被护山大阵融成温润的水雾,让山林即使在深冬也绿意盎然。落在药园也只能结成极薄的素纱。寒凌江上次看见大雪还是在前年的朔北,那里的雪不同南下,它来的猛、来的大,伴随着凛冽的风,一夜起来就是白茫茫一片,如置雪国。

    冬,轮回也。

    人,以灵,遁其身,偃其形,忘其名,讷其言,心向生生,步转不淹,神似合明弃秽,身拟无相藏锋,凭风来风止风行无意,任雨疏雨骤雨落希声,是山是林是瀑是湖是红莲是琉璃是佛魔两忘,是乾坤无言,日月忽其不淹。

    《大荒尘衍》第二卷.荒山云隐.终

前章 山雨欲来

    与月波泽浮永明,湖光城外一山青。

    人间云隐翻新刹,落日春山目夏星。

    ……

    “阿弥陀佛,多日不见,员外和夫人身体越见硬朗。”

    “托方丈佛福,两把老骨头还算过得去。”

    椒泥红墙外,身披袈裟、面容和蔼的方丈引着一对老夫妇走进一扇新刷的红漆大门。

    “不知新寺建得如何了?”老员外问。

    方丈合十道:“有劳员外惦记,天王殿,药师殿,三世佛殿等主要设施都已竣工,只剩一些零散工程,想来再过月余时间就能开设香火。”

    老员外含笑点头,掺着他老伴在方丈带领下参观各方庙宇:“这两年寺里的师傅可是劳累,才建成了这偌大个佛刹园林。开园后必定在永明一带声名广播,香火兴旺。”

    方丈道:“这也多亏员外佛缘,才有了建寺的林地,不知员外此番前来,是有何嘱咐?”

    老员外摇头道:“方丈言重了,不过是内人年老念旧,总想回这故地看看,老朽也借机缘与方丈师傅说会儿禅。此外,倒是有件私事想麻烦方丈。”

    方丈道:“员外有事尽管吩咐,老衲竭力相助。”

    员外道:“实不相瞒,我内人今年命逢花甲,老朽想在新寺开门之日,为她请一炷头香,再做场法事,愿得菩萨护佑。不知方丈意下如何?”

    方丈笑道:“员外说笑了。这些年为修新寺,多得员外助力,与夫人做场法事原是应该。烦请告知夫人吉日,若是合得了,便于此日开寺,立三炷长寿香,召僧众做三日延寿法事。员外看如此安排可好?”

    老夫妻俩喜出望外,忙合十感谢方丈,并告知了生辰,正好在两月后。

    闲谈几句,方丈带二人游览佛寺,到日落星出又于禅房讲座,到月上树梢、灯影绰约,老妇人突然扯了扯员外衣袖,问道:“老头子你听,屋外怎么渐渐没声了”。

    员外看窗户已经黑透,以为老伴等候不住,提醒他早些回去,起身笑道:“一不留神,竟与方丈谈到此时。夜深人静,不该久留,他日再作叨扰。”

    妇人犹道:“好奇怪,不久前屋外还在敲敲打打,怎么慢慢没声了。”

    方丈笑道:“想必是天色不早,弟子都收工休息了吧。”说罢,起身走去开门,下端抵着不动,微一用力即推开了,却见一名弟子躺在门前,瞪着一双凸眼,背上一片鲜红殷黑。三人俱是一愣,而后伴随老妇人一声尖叫,马上意识到那黑的是血,躺着的是死人。

    方丈即刻出门看去,只见屋外不远处横七竖八躺着多具尸体,皆为寺内弟子,一一探过鼻息,竟无一存活,背后的一片黑红中都留下一道极深的剑痕。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西南方的罗汉林隐隐传来几道剑音,月色下,方丈身影瞬间消失,转到罗汉林,一抹黑影正将手中利剑从一名火工头陀的背上拔出。其左右各倒有两具尸体,背后鲜血如若泉涌。

    他瞧见方丈,立即一剑刺来。后者怒道:“大胆贼人,竟敢袭击云隐弟子!”右掌金光漫涌,轰然对上利剑。两相僵持时,他眸光一瞥,左掌迅速涌出金光,向身后挥出,正好对上黑气腾腾的一掌,爆开闷响,眼中现出另一名敌人。

    方丈眉头微拧,双臂错劲交旋,带起两人一剑一掌各朝对方攻去。而后双拳悍然挥出,击其腰肋,两人瞬时口吐鲜血,倒飞而出。远方传来一声尖叫,方丈暗道不好,是员外夫妇!

    他极力赶去,但见一名带着面具的黑衣人,右手提起员外夫人手臂,左手持着大刀,刀光溅血,赫然半截身子落地,正前方跪着的老员外瞳孔一缩,昏死过去。

    血淋淋一幕令得方丈心神俱震,旋即冲出,欲救下员外。行到中途,他心头忽然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惊悸,好似正有一双阴厉蛇眸隐匿暗处,自己早已成为猎物。

    他的感觉一向灵敏,猛然回身,正好对上一双青红交错的招子,往下看,一柄细剑穿胸而过。

第一章 岁月殷勤 细说寒来暑往(上)

    天下有事,不妨先说些陈年旧事。

    太一圣朝以武建国,尤为看重江湖上的修行门派。成立了制霸天下的三司不说,还招揽了江湖上极具盛名的七大门派。

    三司并非在圣朝建立之时形成的,它的形成须得从八百年前第一次圣战说起。

    八百多年前异族入侵,江山不保,礼崩乐坏,已显亡国之象。其间有两害为祸匪浅,其一是大肆侵犯的北蛮骑兵,其二便是万魔窟这一魔教。前者规模巨大,杀人屠城、奸淫掳掠,罪已恶极,但尚能厉兵秣马奋国力将其驱逐出境。

    后者却没这么简单。万魔窟随北蛮入侵而起,实则早已深深扎根于中原大地,是自家身上一块最大的顽疾。它如同附骨之疽,生存在最阴暗的社会底层,虽是朝廷与世人的眼中刺肉中钉,却从未有哪方势力敢对其真正下手。

    不同于蛮族军队,魔教中人个个身负修为,修炼功法系属速成一派,往往刚入教两三年的教徒其实力都非比寻常。圣朝建立后,思来想去,欲要除去魔教还得依靠修行之士。遂向天下修士发布灭魔召令,秘密展开拔去万魔窟的任务,要求赶尽杀绝、除恶务尽。

    其时万魔窟臭名昭著久矣,他们做事狠辣、不忌后果,常干些伤天害理之事,与许多修行门派积怨不浅,修行之辈无不杀之而后快。

    但碍于此教教徒众多,分布又极为广泛,担心报复不成反受其累,就没人敢为天下先。如今朝廷振臂一呼,广布英雄令,正好中了各派心思,天下应者源源不绝,正是天时地利人和占尽。

    在发布诏令后的数十年间,各路英雄侠义在朝廷组织下或明挑或暗伏,或各个击破或聚而歼之,从南至北,从东至西,里里外外将万魔窟弟子清理干净,一个未留。万魔窟终难以一家之力与天下相抗,为数不多的教众小辈逃亡西北的流金海苟延残喘。

    万魔窟扫荡出境,除了朝廷心头痛病,接令之人自然厥功至伟。朝廷也从中看出九州修士不可或缺的力量,于是保留其形式形成三司。

    三司编制有一到九品,一品之上还有大天师之位,实力与地位皆举国超然。在朝廷的培养下,八百年间三司愈发强盛神秘,大有睥睨九州各派之势,奠定太一圣国不可摇动的统治。

    在第一次圣战取得胜利后不久,万魔窟也被彻底清除干净。九州仙家蓬勃发展,门派林立。三司成立后两百年,朝廷为巩固统治,方便约束招揽了白鹤观,丹霞宗,风雷阁,天一教,瞻星宫,秘泉庄,神剑谷七大教派并封为圣朝七脉。

    且为七脉少年子弟每七年举办一次会武大赛,胜出的前九名弟子不仅奖励丰厚还可加入三司,实是一步登天的大好机缘。

    至今一百余年过去,圣朝七脉中有些教派发展不顺,渐渐式微被后起之秀代替,风雷阁便是其中一例。风雷阁自圣朝招揽便排在七脉之末,派中无人才一二,只能靠几位年老的长辈撑起场面。

    每届的七脉会武也鲜有人能跻身前九,是以愈发不被朝廷看重。恰逢几十年前一直默默无闻的云隐寺突然壮大、名声鹊起,便解去了风雷阁位列圣朝七脉的资格,让给了云隐寺。

    云隐寺果然也没有辜负朝廷厚望,在连续几届的会武中均拔得头筹。朝廷愈发器重,云隐寺声望愈高,也就越来越多的达官贵人将子嗣托付云隐寺修行。圣朝七脉向来以天下正道自居,因此便有了云隐寺为天下正道之首的说法。

    由此说回云隐。

    时值五月下旬,距三年一次的小武试仅有月余,山上修行气氛异常浓烈,尤其是演武场上的擂台比试,火爆之极。

    在小武试前一百天,云隐寺就会开启龙虎天梯榜,记录弟子擂台比试的胜负成绩与胜率。

    如某某某总共比试几场,其中胜几场、负几场,有连胜几场、连负几场,算出胜率排出名次。胜率前百且比试总数超过五十场即有奖赏,排名越高奖赏就越丰厚。

    如此安排一来激励弟子参赛锻炼,二能让他们互相了解,知己知彼,为即将到来的小武试做足准备。

    云隐演武场共有一百零九座擂台,除去中间一座还剩一百零八座,依方位化为东、西、南、北四区,每区二十七座,又分为甲、乙、丙、丁、戊、己,六围,每围数量不等。

    中心擂台的边缘上空围着一圈光幕,即是龙虎天梯榜。此时除了这座擂台,其余皆可用于比试。

    眼下大大小小的擂台周围拥了不少弟子,有的在谈论擂台上的比武,有的在谈论龙虎天梯榜上的传奇人物,嘈杂不堪,且听他们谈道:

    “你瞧天梯榜上的排名,自开榜日起前十名一直没有变过,到今日有七十多天了吧,还是那十位。”

    “你也不瞧瞧那十人都是些什么角色。放眼天下,除了三司里的怪物,谁能比得过他们?敢在他们面前自称天才?”

    “云隐在天下门派里名头响亮,能来这里修行的无不有些资质。但天下人才众多,其余六脉里未免没有一些惊艳之辈。”

    “其余六脉里,天才当然是有,只是没咱们云隐这么多罢。你还记得上一届会武?九个胜出席位云隐独占三席,身下六席各脉只占一个。可想而知,云隐实力有多雄厚。

    你就瞧天梯榜上的第十名:志源,他是崇鼎师傅最得意的弟子,也深得慧恩长老喜爱。十四岁不到的年纪,云叶真经就突破了第四层数息,还同时具备五行灵炁火与异相灵炁风这对极优属性。你说姿势如何?”

    “火生风力,风增火势,确是难得一见的资质。只是这天梯榜第十名就这么厉害了,榜首岂不是谪仙下凡?”

    “嘿嘿,你这话可说着了。以你之见,那榜首有多厉害?”

    “他位居榜首连胜五十一场,无一败绩。这五十一场比试是开榜前二十天的事,之后一直没再出手。有流言说他名不副实,尽挑软柿子捏,我倒无意间看过几场,印象里都是轻轻巧巧获胜。至于他究竟有多厉害,实在不知,你要是知道快说来听听。”

    “嘿嘿,这事是个秘密,你听了可别随意说出去。”

    “这有什么可隐瞒的,上了小武试不什么都知道了,你快些说罢。”

    “说出来怕吓到你,你且听好,那个榜首是慧净长老的关门弟子,说起来算是我的小师叔,所以我才听过他的一些事迹。别的我也不与你多说,就说他现在年仅十二,云叶真经已突破无我关,先天五行灵炁俱全。据此你就该知道他有多厉害了吧。”

    “什么!十二岁突破无我关?这是打娘胎里就开始修行吧!居然还是五行灵炁俱全……难怪,我观他那几场比试天地灵炁在他手中跟玩似的,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听师傅说呀,一个人体内先天灵炁越多,灵炁对他就越亲近,他对灵炁的控制力也就越强。小师叔他生怀全部五行灵炁,对灵炁掌控自然有莫大的优势,说不定在天地灵炁的眼中他也是一团灵炁呢。”

    “身怀五类五行灵炁,意味着能修行所有五灵术法。五灵术法间相生相克,异相灵炁也是五行灵炁衍生而来。如此一想,他逢人皆有灵炁优势,岂非是无人能敌?”

    “师傅说小师叔数百年难得一遇,你适才说他是谪仙之资再贴切不过。百年云隐,他可能第一个修成正果。不过话说回来,天地宽广,能人无穷无尽,是不是真的无敌还真的不好说。”

    “如此看来,这一届天梯榜真真了不得,连五行灵炁俱全的天才都暴露出来了。真不知道一个月后的小武试会是怎样一个盛况。”

    “说得不错。除了小师叔,天梯榜上前九位也都是不世出的奇才,前三位修为均在无我境,他们比拼起来定然精彩至极。”

    “不说别的,你瞧这场比试,以为谁人能赢?”

第一章 岁月殷勤 细说寒来暑往(下)

    “那两人有十七场连胜了吧?这场要是赢就能挤下悟悔师兄排进天梯榜前二十了。”

    “嘿,那两兄弟倒是稀奇,十七场连胜都是一起出战,以二敌一,赢了也不见得光彩。我看过他们十七场以前的比试,论单打独斗,估计得掉出四五十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擂上比试都是自愿参加的,被他们兄弟俩击败的那些人不是自忖有些实力也不会登擂。而且许多场比试他们也是险胜,能有十七场连胜还是因为自身实力。”

    “那你觉得这场比试他们能赢下吗?对方可是印积师傅的高徒石复荣,恰好也是十七场连胜。”

    “那两兄弟出自武学世家,底蕴深厚,根基扎实。你瞧他们二人动作,步法稳健,出招退招皆是游刃有余。配合的也十分默契,攻防两路转换有条不紊,我觉得能赢。”

    “你说他俩出自武学世家,那石复荣又何尝不是名门望族,临海一石听过吗?”

    “临海一石?莫非是海石州的那个石家?那不是群海寇吗?怎么来云隐了。”

    “嘿!那些都是他祖上干的勾当,自他祖爷辈起,这家子就金盆洗手没干过见不得人的事了。以前劫来的钱财都散了出去,穷得叮当响,靠临海的河运押镖重新积攒起家底。百年前海盗头头的后辈做起了员外,经常救济贫苦百姓,在临海一带名声不小呢。”

    “救济百姓的石员外我是没听过,威震临海各州县的石浩龙和他手上的破军海残刀我却略知一二。”

    “那你现在觉得他们两方谁能赢下这场比试?”

    “一个是金雷斧午家,一个是临海一石。这两方比起来,我也摸不准了。”

    ……

    山上是大事即来的忙碌,山下的生活独有一份充实,也有事可述。

    岁月悄寂平淡,但有酒、有肉,就不失为一种享受。

    酒是四明会的酒。一年前寒凌江之所以加入四明会,不就是因为卢子俊送来的几坛美酒么。肉是刚从湖里捉来的鱼,肥美味鲜,煎烤炖烧都是世间一等一的美味。

    寒凌江曾经连诱带骗让知一喝了几口鱼汤,知一居然问这是何种药草煲出来的,味怎么这么鲜,且问着问着一碗鱼汤全部下肚。

    寒凌江一时语塞,心里笑道:师兄,这哪是什么药草能煲出来的,分明就是鱼汤啊!又为其感到可怜,从小当和尚不知错过了多少世间美味。

    从那以后他便时常给知一呈些汤汤水水。知一也来者不拒,事后还一个劲追问寒凌江如何煲制,寒凌江自然笑而不语,直到有天知一从汤水中挑出一块没滗干净的鱼骨头……

    谈到知一还能再讲些事。一年时间里,寒凌江除了日常打坐和隔三岔五受苦竹严训,就是修行奇魔典四诀,其中唯生生一诀修行起来最为不易。生生系属炼体之技,修炼初时需得打熬身子,且随着修炼深入,要求越加苛刻。

    初练时需要整日曝晒在烈阳之下,其后需要承受如瀑布下坠的千钧重压,再其后还需引天雷、地火淬炼已身。依书中所述,这时也才至小成。而练至圆满的方法竟无所述,只写道忍世人所不能忍,历世人所不能历。

    不比其他炼体功法,生生之诀不仅能练就一身钢筋铁骨,使修炼者的生命力、意志力、自愈力远胜从前。还会于体内诞生一类奇妙的灵力,即生生之力。

    生生之力如不熄之火,无绝之流。待修至圆满,但守得灵台一丝清明,就算五脏破裂、六腑俱损都能活转回来。

    这话听着厉害,究竟是否属实却也无从考证,毕竟其只是一道残诀。

    且说寒凌江在修炼生生时几经九死一生。当他第一次试图站入葬剑湖巨瀑底时便瞬间无了意识,身上磕得全是血痕,漂到岸边时已是濒死之态。

    他以往跟着老道士修道学符,经年跋涉身子板虽好,却也没专门练过。苦竹教他功夫,也没打熬过他硬功。一上来就依书中之法修炼生生,就好似凭木板之脆去顶千斤之重,自然是此下场。

    幸而傍晚时候知一找不到人,心有不妙,寻至葬剑湖时才发现了他。当时寒凌江面色煞白,无一丝血色,知一吓得不轻赶紧把他救起来,背回去上了药,身上全缠着布带。

    至第三天寒凌江从昏迷中醒来,恢复了不过七天就不顾知一劝阻又要去瀑布修炼,知一拗他不过,没法子只得带上各种创药绷带跟上去。

    这一次寒凌江长了心,先运起体内灵炁抱收灵台,使神识不会瞬时散掉,又发力运起云叶真经,让身上各状态达到最佳,然后再站了进去。

    因此举,他足足坚持了五息时间,五息后还是在重压之下身体各处伤口破裂,失血过多,昏死过去。

    知一可没注意到他五息的成就,将他从湖里救起后各种敷药、补药齐齐用上,心里直念再不会任他犯傻。这次寒凌江躺了十天没能出屋,一半是因为自身,一半是因为知一。

    此后到第十天、第十一天、第十二天、以至第三十天,寒凌江再去瀑布下修炼时已不会晕厥,不再需要哑巴和尚这个陪练,虽身体薄弱处还会破裂,但泡一晚上药浴便能痊愈。

    时至第五十天,他的身体渐渐承受瀑布重压,也不在受时间限制。时至第六十七天,他已能无视重压,活动自如。

    紧接而来的夏天,瀑布的重压已经不能满足生生淬体的条件,寒凌江便打起天上雷电的注意。可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可能年少无脑,书中那般说,寒凌江便那般做了。

    事后情况可想而知,连续两月的时间可谓是让知一操碎了心。此后他形容憔悴,像老了十岁不止。

    回到当下,知一是寒凌江的师兄,也是他在云隐结识的第一个朋友。因着前者,知一对寒凌江照顾近于惯溺。因着后者,他还是生了寒凌江三天的闷气,三天后二人的恩怨便散于嬉笑声中了。

    鱼骨上最后一滴汁水被寒凌江吸吮干净,饱饱地打了个嗝,他着实不是一个暴殄天物的人。

    酒足肉饱后打整现场,把什么鱼骨头啊,酒坛子啊都扔进一处大坑,用土掩埋。此乃销尸灭迹,掩盖现场之道。

    这里距葬剑湖不远,是他偷偷修炼奇魔典的地方,亦是私下解馋的秘密场所。几处看似自然形成的土丘下埋的全是鱼骨、兔骨、野猪骨,当然还有数不胜数的酒坛子。

    不得不说,自从那日尝了卢子俊送来的酒,他便深深爱上了这东西,在沦为酒徒的大道上拔足狂奔,尽管他的酒量并不好。

    估摸着时间,寒凌江上山而去。目的地是四明会,大当家有要事相商。

第二章 奇闻怪谭 事事错综芜杂(上)

    “我说寒兄,咱能别一直盯着那几坛秋酿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原本这里是有一堵墙的,被你喝的只剩下一排地基了。”

    “哈?是吗?”寒凌江不好意思地拍了拍后脑勺,目光艰难地移向别处,却还是忍不住喉结一滚,在静室里发出一声“咕噜”。

    卢子俊气恼道:“雪儿你听听,你听听,都是被你惯出来的。摊了个酒鬼哥哥,看你以后怎么办。”

    女孩儿嘟囔道:“酒鬼也是雪儿的哥哥。”

    午德打趣道:“我说雪儿妹子,你待寒二当家也太好了吧。你看他腮下那两坨肉,也是你一箸一箸喂出来的。再看看咱们兄弟几个,整日介风吹日晒身形消瘦,也不见妹子夹个菜问一声午家哥哥劳累了。”

    午才接着道:“就是就是。妹子偏心,没有午家哥哥,只有二当家哥哥。”

    雪儿给俩兄弟一人夹了片大肥肉,白眼道:“就你们俩兄弟话多,大肥肉都堵不了嘴。”雪儿在卢子俊的水月轩住了一年有余,与这些人相处久了,不像从前那么怕生,尤其是经常拿她开玩笑的午家兄弟。

    “嗯嗯,真好吃,雪儿妹子的厨艺见长,大当家都快赶不上你了!”

    卢子俊喝道:“那你俩就别老来子俊这蹭吃蹭喝!”

    午家兄弟笑道:“哈哈哈哈,大当家不高兴了。”

    周祺笑道:“大当家别恼,今儿个午家兄弟可有些难受。”

    午德一拍桌子,愤恚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奶奶的,下次再让我对上那狗杂种,不卸下他两条胳膊难解我心头大恨。”

    雪儿道:“比武输了是技不如人,还赖人家。”

    午才道:“妹子说的哪里话,要不是那小人使诈,我和哥哥能输?可惜了咱们哥俩十七场连胜,差一步就可以排进前二十了,真他娘晦气!”

    周祺道:“那还真是可惜。听说排进前二十就能得长老亲传法器。眼下离小武试没有多少天了,你们俩可要抓紧时间啊。”

    午德道:“还用你说,明天咱们兄弟俩就再去会会那姓石的贼人,不打得他满地找牙绝不罢手!”

    周祺叹道:“可惜我的先天灵炁不适合擂台比武,不然也可以去冲冲天梯榜。袁当家呢?他情况怎么样了?”

    午德道:“嘿!那家伙跟你正好相反,他家的摘星剑法在打擂上如同舞弊。别人对上咱哥俩最多是以一敌二,对上他则是以一敌六。

    而且咱哥俩在登擂前报的就是两个人的名字,上来打擂的都心里有数,算不得我们以多欺少。袁能则仗着对头不了解他家的剑法连续赢了二十三场,登台前看是一个袁能,登上台就成了六个袁能,让他们怎么比?

    那家伙连续赢了二十三场排进天梯榜前二十,名气传出去了再跟他比试的都是有备而来的高手,费心费力斗了几十场才排到第十五位。后来他闭关突破,名次就落到咱哥俩屁股后头了。要是能早些出关,幸许还有时间挤回去。”

    周祺道:“袁当家和廉当家正好在小武试前突破,等到他们顺利出关,咱们四明会的实力就能更上一层楼,小武试最后的混战也就更有把握了。”

    午才话锋一转,问道:“寒二当家呢?比试怎么样了?”

    寒凌江笑道:“我呀?还排在四十多位呢。一开始连胜了十余场,基本都是靠着符术出其不意取胜。后来监场的师父禁止我使用符箓,就没怎么登过擂了,零星赢过几场输过几场罢。”

    午德道:“我说寒二当家,你也不能一天到晚全去修炼云叶真经,得花点时间在拳脚功夫上才行。你体内灵炁再充沛,手上经验不足还是无用。要我说,你接下来啥都不干就去打擂。以你的聪资,再学些实战经验,一定能排进前二十。”

    周祺道:“午家兄弟说的是,寒小哥在真经上花的功夫确实过多了。”

    卢子俊接道:“整日就知道打坐修炼。作为四明会的二当家,会议不管不顾,事务也不打理。若不是看在雪儿的面子上,早把你踢出去了。白喝我这么多秋酿。”

    雪儿也嗔道:“好多次忘记来看雪儿。就知道事后说好话。”

    “这个……这个,我这不是忙着修行吗,毕竟我入寺晚,修为上跟大家差了一大截,大当家勿怪,妹妹勿怪,哈哈哈哈。”

    寒凌江挠着脑袋一阵傻笑,不知道如何解释。

    临近夏日,他纳灵的速度远非平日可比,自然日日起早贪黑,唯恐时不我与,有时就算是雪儿的央求也会置之不顾。

    除了修炼还是修炼,放在他人眼中就是一个只会修行的石人。但他自己明白,时间对于他来说是多么珍贵。有些事他藏的很深很深,四明会的兄弟不知道,雪儿也不知道。

    卢子俊与雪儿俱是冷哼一声,这些托辞他们早听出茧了。

    卢子俊正色道:“寒兄,我知道你寸阴是惜。以前你怎么做子俊不追究,但接下来一件事你可给我必须接下。不然子俊可就不认你这个朋友了。”

    寒凌江笑道:“大当家有话但讲,寒某这次绝不推辞。”

    卢子俊道:“这事说好不好,说差不差,总之我想以寒兄的性子应是不会拒绝。今日我召集大家也是为了此事,诸位可能不知,寺里最近发生了一件怪事。不,准确说是寺外发生了一件大事。”

    众人一片茫然,俱不知情。

    卢子俊道:“我也是昨晚才听慧能师祖,也就是执事长老说起。大家都知道寺里拆迁改造,前山部分建筑设施合并到永明城的林云寺。拆迁了一年多时间没发生什么事,谁知就在这快要竣工的节骨眼上出事了!你们可知发生了什么?”

    卢子俊泯了口茶,压着嗓子说:“人不见了!寺里派出去的人不见了!”

第二章 奇闻怪谭 事事错综芜杂(下)

    水月轩中,众人一愣,午家兄弟道:“大当家详细点说,活生生的人怎么会不见了?”

    卢子俊道:“按照工期,拆迁工作上月就该竣工,可寺里迟迟等不到消息,于是派了些弟子去林云寺视察情况。

    按理说,大荒山至永明城最多五日脚程,往返不会超过十日,孰知半月过去都没见他们回来。以为有什么事耽搁,寺里才又派了一些人去接应。哪想到,又是半月不见人影!这下长老们才意识可能出事了,派出去的弟子怕是都遇上了魔教歹人!”

    周祺惊道:“檀洲有什么人敢动云隐寺?该不是什么误会吧。况且我听闻林云寺由慧净长老首徒,泽云师傅驻守监督。就算被邪教妖人盯上,依泽云师傅修为,谁能是他对手,还不都是死路一条?”

    卢子俊道:“按理本是如此,云隐寺离永明城不远,好些年都未曾听闻魔教妖众在此惹是生非。寺里派出的弟子尽是些不会功夫的普通僧众,哪想会出现这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情况!

    所以长老们认为事故是出在来往永明城的路上了,他们商议派一队修为不错的弟子下山一探究竟。这事由慧能师祖安排,自然落到我和同门师兄身上。就在今早,师傅刚给我说起此事,我立马就把这活给接了。”

    卢子俊言罢,听松“啊”的一声,冲到卢子俊身边:“少主您可别啊!要是您去了也没回来我怎么跟老爷和夫人交差!这么危险的事交给那些厉害的人去办就好了,您可千万不能涉险啊!”

    在座当家都觉得事有蹊跷,卢子俊修为不高恐有危险,纷纷劝其作罢。

    卢子俊一只胳膊搭载寒凌江肩上:“一开始长老也是不允许,说我修为太低。然后我说我可以让寒师兄和我一块去,就是山下那个俗名姓寒的师兄,长老忖度了一会就答应了。

    我功夫不行,咱们寒二当家的功夫你们总是信的过吧。不只是寒兄,此番前行还有两个修为在五层,一个修为在六层的同门师兄。

    他们才是此行的主力,我和寒兄算是下山体验体验生活。”

    事过突然,寒凌江也有些惊疑,问道:“大当家的意思是我们俩要出一趟山?”

    卢子俊笑道:“何止是出山,我们是要去永明城,号称檀上明月的永明城。你想想偌大一个永明城里有什么?”

    寒凌江意会道:“有酒?”

    卢子俊以扇击掌:“正是正是,永明城里有酒有肉,有卖艺耍把戏的,跳舞唱曲的,还有雪儿穿的服饰、用的脂粉。寒兄难道不想和子俊出山游玩一趟,顺便为雪儿带些女儿家的红装?

    你可不知道永明城有座绸缎庄叫锦云,举国闻名,圣城那些个大家的服饰有大半出于此庄,那叫一个精细好看。就是皇家,每年都会收着他们的贡品呢。”

    听卢子俊这么一吹,寒凌江倒有些心动,但略皱眉头似是不能当即决断。雪儿担心此行危险,急道:“雪儿宁可不要,也不想哥哥冒险!”

    卢子俊见势不妙,立即哭天抢地吆喝起来:“可怜我雪儿妹子啊!找了个石人做哥哥,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穿过,一点脂粉都没揩过!真是天瞎了眼啦,好好的鲜花怎么插在了……”

    雪儿气得踩了卢子俊一脚,熟知他扯上寒凌江衣袖表演得更夸张。

    寒凌江无奈道:“我陪大当家去就是。”

    卢子俊立即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兄弟嘛!”

    商议完了,众人各回各处。寒凌江没有急着下山,而是去了雪儿住处。雪儿乖巧地取下一块红玉石,递给寒凌江:“这石头真是神奇,戴着它身子好多了,不用再每日喝那苦苦的药。”

    寒凌江捏了捏雪儿脸庞:“因你怕苦那药里我加了好几种甜味,都快成一碗甜水,你还道苦。早知就什么都别多加,让你尝尝才好。”雪儿吐了吐舌头,十分可爱。

    寒凌江再看向那玉石,心道:“师父这法子果真有效,只是不知能否长久。”

    他心下一叹,不禁微皱起眉头,雪儿好似知他心事,捏上他的脸颊,嘟囔道:“有了这石头,雪儿好了许多,哥哥不乐意吗?”

    二人言语皆有事由,详情还得从头说起。一年多前四明会众人从崔小猿手下救出雪儿,当时雪儿生了大病,在老和尚的帮助下医治好了,没承想竟留下了病根。

    那时正是寒冬腊月,每值午夜雪儿便会体虚发冷,身子抖得厉害。要盖上厚厚的铺盖,还要在房中摆上许多暖炉才有些微好转。寒凌江只道缘于天气寒冷,暨其大病初愈,身子亏虚。遂为之熬些补身驱寒的药,服到了开春,确是有所好转。

    其后天暖日融夏日即来,病症渐渐消失,药也就停了。大致过了两三月,到了盛夏。

    一天夜里,雪儿忽梦见自己堕入一片冰天雪地,寒风刺骨,死寂无人。在梦里,她冷得瑟瑟发抖,拼命想寻寒凌江,可怎么也寻不到,四下除了冰雪还是冰雪,见不着半个人影。

    梦里突然刮过一阵寒风,雪儿冷醒过来。睁开眼,睫毛上竟泛有丝丝白霜,那一夜她周身奇冷,再没能好好睡去。

    第二日雪儿与寒凌江说到昨夜之事,寒凌江这才意识雪儿之病较为奇特。他当时已看过不少医书,平日跟着老和尚学习也知晓不少医理,遂自己配了几副草药。

    奇怪的是其所配药方皆是起初有用,然后渐渐失效,最后则完全无用。几月间用完一方,再配一方,直至秋尽冬来,雪儿之病一直未能好转。转眼即到冬日,寒凌江束手无策只好找上他师父玄慧。

    玄慧听了寒凌江描述,心中已有定夺,他耗时三日择取近百种药物,皆非寒凌江所识,又花费七天时间炼成百枚金丹,其效用既不是补身强体,亦非祛寒生暖,竟是易经洗髓。

    寒凌江认为雪儿之病虽是顽疾,但也无需这样大的阵仗,更何况易经洗髓非是小事,一不小心便会落下不治之症。不过在医术这方面,他完全没有怀疑他师父的理由。天下之症,若是他师父说没救了那便是没救了,若是说唯有此法能行那必是能行的。

    然事无绝对,雪儿靠着百枚金丹安稳地度过了这个冬天。百天一过,寒症又如噩魇缠来。

    不仅是寒凌江,此事亦让玄慧生疑。寒凌江更是带了雪儿见师父与其探查。老和尚言道丹药实生了作用,只是病因好似未能找对。若说病因究竟是何,老和尚也答不上来,说是先天不足。

    此下寒凌江失落至极,寒症虽没有生命危险,但无疑痛苦难当,她一寻常女孩如何承受得住。

    次日,老和尚想出一法子。他交给寒凌江一块玉石,让其将体内的天阳源灵渡入此玉石中,并交给雪儿日夜佩戴。天阳源灵为世间至烈至阳之物,是一切寒物的克星。这方法治标不治本,却正适合雪儿之症。

    寒凌江依老和尚之言,将天阳源灵渡入玉石,交于雪儿佩戴。玉石平日会散出些些暖意,一遇寒症发作便会发出精纯的天阳源灵至其体内,不过几息寒症就会褪去。

    此法试了快两个月,卓有成效。至今日玉石中的源灵将要耗尽,寒凌江便让雪儿摘下重新渡入天阳源灵。对寒凌江而言这倒不是什么麻烦事情,他只觉此法也非长久之技,还是早日寻得治本之方才好。

    老和尚这次虽无能为力,但他说世事难料,诸般事因缘到了自然就会成,让寒凌江不必太灰心。

    之后雪儿重新戴上玉石,二人聊了一会,说到与卢子俊同去那永明城。她嘱咐寒凌江路上一定小心,寒凌江也嘱咐她在山上好好呆着,不过几日自己就会回来。

第三章 风雨老人 相伴岂是他僧(上)

    寒凌江答应卢子俊同去永明城,一来他允诺在先不能反悔,二来他觉得卢子俊所言在理,应该为雪儿备些女儿家的吃穿用度,三则自然因为目的地是永明城了。

    若真如卢子俊所说,他俩只是出寺体验生活那再好不过。

    他之所以忧虑,倒不是因为耽搁了修行,也非雪儿嗔怪,而是他的老和尚师父。能不能走,还得师父说了才算。

    从入寺到现在两年有余,老和尚对他修行既是宽松又是严格。宽松在他能自由修行奇魔典和符术,严格在云叶真经上的进度,他一点都不能落下。

    前年冬末,他的真经修为突破第三层不净,到去年夏末,他修为达第四层数息巅峰。功法修行是越高越难,前两层境界他只用一个夏天,第三层单用了一个夏天。至于第四层数息,他有信心在这个夏天修得圆满。

    抛开修行,他还有许多不便。

    离开水月轩后,寒凌江在鹰喙崖上打坐修行,直到太阳落山方才回去。与老和尚谈及永明城一事,后者思忖一阵居然同意,只是嘱咐寒凌江万事小心,不能做的绝不能做,不能显露的绝不能显露。

    老和尚答应得轻易,让寒凌江早先准备的说辞一概没派上用场。

    两年时间能改变很多,能使一个人习惯以前所不能习惯。习惯一个名字,习惯另一种生活方式,习惯新的人陪在身边。以前是老道,现在是老和尚。

    老道与老和尚之于寒凌江有相似的地方也有不一样的地方。

    他与老道相处时嘻嘻哈哈、不着边际,是师徒更像朋友。老和尚为人严谨、不苟言笑,是一位忠厚长者。老道大大咧咧,无半点风骨,像个粗人。老和尚法相庄严,无微不至,什么事都能面面俱到。

    老道教他防人欺人、混世偷生的技巧,老和尚教他心怀仁慈、悲天悯人的心怀。老道不希望他修行,老和尚总推着他修行,但只限于云叶真经。遇事求老道,要与他软磨硬泡,耍嘴皮子,求老和尚,老和尚多半应允。

    这两人有什么相同的地方呢?做错事,老道会斥责,老和尚也会斥责。老道知道很多,很厉害,老和尚也知道很多,很厉害。老道爱喝酒,老和尚爱念经。

    为什么喝酒和念经会是一回事?寒凌江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这么想。也许是因为神情,在他眼里,老道喝酒的神情与老和尚念经的神情总有一丝神似。这丝神似说不清道不明,像什么呢?寒凌江自己也不知道。

    老道不喜欢提他的往事,老和尚也不喜欢。

    也许喝酒和念经本就是一回事。

    话说寒凌江得了老和尚应允后欢喜万分,想想他已有两年时间没离开云隐,走得最远的地方还是陪老和尚去竹林外的村舍行医。卢子俊一番描述让他重新忆起外面那个花花世界,颇有些急不可待。

    此行约定在后日辰时,第二日他准备了一番,包括常备的符纸、解毒疗伤的药物、干粮,除了钱财没有,通通收拾妥当放进百宝袋。

    恰好就在这天,院子里来了位稀客,是一个不比自家师父年轻多少的老僧。老僧眉须皆白,脸上布着皱纹,曲折不均,怕是已经耄耋岁月。

    寒凌江从未见过此人,不免心生好奇,走近问道:“老师父是来取药吗?”

    老僧摇摇头,冲着院子东瞧瞧西看看,他年纪虽大,精神却是矍铄。寒凌江再问:“老师父找什么呢?”

    老僧指指池子又指指屋檐,煞有介事地说道:“这里曾有一道阵法。”

    寒凌江回头一望,想起很久以前自己确实在院子里布置过一道阵法,正是悬镜阵。

    那时他与慧痴长老共同研究阵法,决心将悬镜阵改造一番,布阵不拘于物,更加恢弘大气。

    他以院中小池为镜,四角飞檐为基,堂前风铃为眼,将整个药圃都纳入悬镜阵。人入其中,便已置幻境。飞檐作为法阵基柱,足足贴有数十张充溢灵力的符文。只要阵眼的铃铛不破,可保证法阵运行半月有余,较之昔日一炷香的时间已是云泥之别。

    寒凌江尚未明白老僧如何看出自己在这里布置过阵法,只听他继续道:“而且据我观之,这座阵法的阵眼是堂前那串风铃,四角飞檐是它的灵炁来源,那潭清水则是引人如阵的阵引。此阵必是一道幻阵。你说是也不是?”

    老僧句句中的,寒凌江更是惊骇,要知道这悬镜阵是他大半年前布置的,阵法失效已久,符纸早被雨水冲刷没了。眼前这位老人不仅能看出阵法,还能一语道破玄机,实令人匪夷所思。

    奇道:“院子里半张符纸都没有,你是如何瞧出来这里曾经有道阵法的?”

    老僧摇头晃脑道:“符纸虽无,然灵炁尚存。”

    寒凌江道:“灵炁尚存?我怎么瞧不见有什么灵炁?”

    老僧笑道:“自然是小施主修为还不到家。”

    寒凌江顿觉这位老僧一定是位厉害人物,便问道:“那你觉得这阵法布置得如何?”

    老僧想了想道:“此阵阵法简易,倒不是什么缺点,有时越是简单越有奇效。就是布阵之人胸中少了点大气,使人遗憾。”

    寒凌江本想得到老僧的赞美之词,岂知他嘴中的缺点恰恰落在寒凌江最得意的地方,立即引其不满:“整个药圃都纳在阵法之中还不够大气?那依你说这阵该怎么布置?”

    老僧笑道:“要老衲布阵,则以万顷葬剑湖为镜,映天地之大观;以大荒山诸峰为基柱,灵力充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再以寺内七千弟子为阵眼,则断无破阵之可能。如此布阵,当为大家风范。”

    寒凌江心下凛然,老和尚描述的的悬镜阵带给他难以言表的震撼和力量,将他引以为傲的布阵手法比得如过家家一般小孩子气。同时内心一扇石门訇然坍塌,一片广袤无垠的天地涌入眼帘。

    老僧笑笑,别下寒凌江,这里并不是他的目的地。他的目的地还在竹林深处,那里正有人采药归来,是山下的药僧玄慧。

    俩人相对走过,步子不增不减,谁也没有同谁打招呼,就像谁也没看见谁一样。只有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寒凌江感觉天地间忽然升腾起了一股肃杀寒意,竹林里万千飞舞的绿影都好似化作刀剑,齐齐对准了老和尚。

    感觉只是一瞬间,竹叶依旧在飞舞,在落下,两人也渐渐在远离。老和尚走到院门口,老僧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林子深处,他转身回望,发出一声轻叹。

    “那老人是谁啊?”寒凌江好奇地问。

    老和尚沉默良久,说道:“玄觉。”

第三章 风雨老人 相伴岂是他僧(下)

    那位老僧,也就是云隐寺掌门方丈玄觉。

    两年前结束十年游历,回归云隐。之后再次下山,去了紫薇庵,与恒一师太说法十日;去了瞻星宫,约了人家宫主看星星;再之后又去了道教大派丹霞宗、剑道大宗神剑谷,长老们问起,称拜访挚友。

    这次他下山,穿过竹林来到一处山洞,名曰十方。山洞普通寻常,却是云隐寺一处禁地。平常只有掌门一人能出入其中,六大长老也仅能在三年一次的小武式后进去开启十方界。

    玄觉站在十方洞洞口,洞内漆黑寂静,看不见尽头。作为一派之禁地,这里没有机关、没有禁制。要说守卫,药圃里的药僧也许算是一个。

    洞里吹来阵阵阴风,阴风好似来自地底黄泉,砭人肌骨,寒彻心髓。玄觉取下洞口火把,只身进洞。

    无尽的黑暗撕咬着微弱的火光,这里就像是恶魔的巢穴。

    ……

    荒山诸峰中有一座漂浮在北方天空的山峰,名曰北浮,是慧净长老居住的地方。峰上有座大殿,名曰净心殿,殿前是一片宽广的坪坝。此刻正有一名年方十二的童子立在坪坝中央,其后负手站着一位白眉峻眼的和尚。

    那童子生有一张乳白面孔,脸型丰腴,双眉间有一点红印,模样乖巧稚嫩。他双目轻闭,微微吐纳,足尖浮离地面半丈距离。长发飘起,衣袖鼓风。

    只听他轻喝一声:“木生!”额头上斜斜亮起一道绿痕,背后也凝成一道翠绿的木环。身前的坪坝忽然土石松动,咔咔作响,钻出无数嫩芽,转眼长成一片茂密绿林。

    他双手相叠,屈在胸前,轻喝:“化火!”

    绿痕旁亮起一道赤痕,绿环旁凝成一道火环。树林随即由绿转黄,由荣转枯,无数枝干、叶子嘶啦一声燃起烈焰,烈焰形成龙卷,火光冲天。

    然后双手翻转下压,喝道:“化土!”额头上再起一道墨痕,背后再凝一道墨色石环。这一刻龙卷停歇,火光不再,仅余一片炙土。双手向上抬起,炙土随之升空,迅速盘旋、向中心激射聚集,撞击声中形成一块巨大金石,乃是“化金”。

    金石销熔生水,水升上空散作雨幕,落在四方,是为“化水”。

    额上五道彩色条痕渐至清晰,背后五道圆环排成拱形,童子缓缓睁开眼,双眸里赤、绿、墨、金、青五色流动,无喜无悲。伸手摸了摸额头,淡然道:“这就是天人五相么?”

    身后负手望着他的僧人,也就是云隐六大长老之一的掌武长老慧净,走近问道:“彻底掌握了?”

    童子点了点头,呼吸间五霞流溢,一抬手,金木水火土五灵自然汇聚。

    “好,今日起便能正式开始修炼五灵五法。”

    ……

    次日清晨,众人在山门集合。寒凌江到时,除卢子俊外的三位师兄皆已在此等候。他们合十行礼,分别报上自己法号:通悟、法志、念真。寒凌江行礼回道:“俗名寒凌江。”

    此行三位师兄皆是外院弟子,属于慧能长老一脉,其中念真与卢子俊是同门师兄弟,师父为释心禅师。

    三人在慧能长老座下的二代弟子中均是佼佼者。尤其是通悟,曾在上届龙虎天梯中跻身前十五,实力斐然。现在修为已至第六层转识,在三人中最具声望,是此次任务的领头人。

    法志与念真修为同样不低,均在第五层无我巅峰。有此三人的实力足以对付大多数魔教妖人,长老们也较为放心。

    三人较寒凌江年长三两岁,都有些端庄持重、无甚言谈,其中念真和尚较为和蔼,与寒凌江笑道:“寒师弟勿用担心,此行危险不大,由我们三位师兄负责足矣。出发时长老曾嘱咐我等须照看好师弟们,两位师弟就当下山历练一番,不必太紧张。”

    寒凌江笑道:“有劳三位师兄费心。我和卢师兄也定会竭尽全力,不负师门嘱托。”

    念真微微颔首,并没将寒凌江这句话放在心上。

    在外院弟子心中,内院弟子皆是些不学无数的纨绔子第,在修行上既无天分又缺勤奋,山上呆个三四年只为混得一个云隐弟子的名衔。这点念真再了解不过,他的师弟卢子俊即是个典型例子。

    因卢子俊之故,连带其好友寒凌江,念真也不怎么放在眼里。寒凌江倒也真没辜负他的期望,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却早在计划到永明城后该如何与卢子俊放浪形骸之外了。

    思量之际,卢子俊总算赶来,高呼:“实在抱歉,卢某来晚了。诸位没久等吧。”

    通悟道:“未曾久等,来了就好。”

    法志道:“既然人来齐了,大家准备上路吧。寒师弟和卢师弟修为尚浅不能御空,我们就以正常步速,第四日晚也可抵达永明城。

    只是路上一定要小心谨慎,切莫中了妖人的圈套。之前的师兄说不定就是在来往途中中了埋伏,大家千万小心。尤其是两位师弟,时刻跟紧我们。”

    寒凌江与卢子俊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事不宜迟,一行人即刻向东而去。通悟走在最前方,寒凌江和卢子俊居中,法志和念真走在最后。

    一路上除了寒凌江和卢子俊两人窃窃私语,其余人都保持着严肃和沉默,这毕竟不是出游踏青,一不小心就可能着了魔道。

    其实以法志、通悟、念真三人的修为,完全可以施展浮空术御风而行,如此不足一日便可抵达永明城。但他们一要顾及寒凌江和卢子俊,二来此次事故出事地点也许并不在永明城,恰恰就在这来往的路上。

    他们收敛灵炁,按正常人行走,正如同之前不会功夫的弟子,如此引蛇出洞,再顺藤摸瓜,或许一切就可以水落石出……

    太阳东升西落,一行五人逐渐离开大荒山范围。回首望去,远方青峰巍峨渐被云隐,山势磅礴沦为空色。

第四章 循环往复 千年又一轮回(上)

    暮色四合,众人置身一片密林,离永明城还剩许多路程。林子位于大荒山与永明城间,多是古树老藤和齐人高的灌木荆棘,容易埋伏敌人,却也是来往两处绕不开的必经地。

    入夜后,五人在林子里找到一块空旷处,拾些柴禾燃起篝火,欲留此息宿一晚,明日再行。通悟对法志使了个眼色,法志摊开手掌,现出一顶琉璃小钟。

    他口念咒语,琉璃钟浮离手掌,黄茫闪耀下骤然放大了数十倍,将众人在内的三丈范围罩于钟内。琉璃色泽由深变浅,直至消失,寻常肉眼看不出有何异样。

    卢子俊深感好奇,伸出手掌竟触不到钟壁,又在钟壁处前后走动,尚能自由出入。问道:“法志师哥,这法宝连子俊都能随意穿入,遇上敌人岂不形同虚设?”

    念真笑道:“师弟莫要顽闹,快回来坐好。这是法志师兄的法宝卸灵钟,专用来防御术法和毒瘴。你当然可以随意进出。”法志说道:“今夜我们在此留宿,两位师弟不要轻易离开卸灵钟范围。若遇妖人偷袭,我们恐援救不及。”

    卢子俊道:“师兄们也觉得是魔教妖人作祟吗?”

    通悟道:“这事有些蹊跷,除了是魔教妖人作祟想不出还有其他可能。其实不光是我们如此觉得,此行前长老们也一再嘱咐多加小心。”

    卢子俊道:“可檀州哪里有什么魔教?新寺住持是慧净长老的长徒泽云师父,慧净长老择徒极严,他座下的弟子、二代弟子皆是厉害人物,其中泽云师父的功力更是深不可测。

    而且永明城不远即是号称天下正道之首的云隐,周遭尚有诸多侠门大家。再厉害的妖人也没胆子在这里造次啊。寒兄,你说是不是?”

    寒凌江想了想道:“也不只是魔教妖人才干这些勾当,流寇土匪一类也有可能是罪首。”

    卢子俊道:“这就更不对了。失踪的师兄们一无钱财,二无身世。何故打他们的主意?还平白无故树了云隐寺这么个大敌,简直百害而无一利。”

    法志叹道:“也许他们真是因为什么原由耽搁了行程,这样倒好,没有危险,自然皆大欢喜。可有时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奉命行事,小心为上总错不了。”

    卢子俊点点头,十分认同。

    念真道:“多思无益。眼下天色不早,两位师弟还是早些休息。我们明日尽快动身,早些前往永明城探查情况,也早些心安。”

    密林里闲着甚是无趣,行了一天的路卢子俊早神困体乏,睡下后不久就进入了梦乡。寒凌江则与三位师兄一同盘膝入定,打坐修行。

    也不知过了多久,卢子俊缓缓睁开眼,四围仍是夜色,身后亮着火光。揉了揉困倦的眼睛,见其余四人皆在打坐。翻身起来,往丛林里深处走去。大约走出五六丈,寻到一棵大树,解开腰带,流出一阵响水声,腥臊味扑鼻。

    此际正是夜色浓郁之时,丛林里漆黑一片,仅瞧得出简单的枝干轮廓。卢子俊抖了抖身子,耷拉着脑袋半昏半醒,丝毫没注意到他身旁某个方向,不到半丈的距离,正立着一抹人高的黑暗,浓郁异常。

    黑色与夜色融为一体,悄无声息地靠近卢子俊。卢子俊再次抖了抖身子,重新系上腰带。正要转身,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原来是寒兄啊。”卢子俊打了个哈欠:“现在什么时辰了?”

    寒凌江道:“大概丑时吧。”

    卢子俊道:“我还以为天要亮了,原来还这么早。我再回去睡会。”说罢拍了拍寒凌江,先回去了。

    寒凌江走近那棵大树,也解下腰带,完事后重新系上。临走前他好似注意到某个方向,那里黑色浓郁的异常。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又无了异样。没有多想就回去了。

    至此一夜无话。

    次日破晓,五人即再出发,晌午时候走出密林,上了一截官道。日渐西移,道上拖出一条长长的黑影。一个戴着斗笠,挑着两旦柴的老翁从南方走来。行了两天,他们第一次见着路人。

    法志走上前去问道:“阿翁请留步,不知此地距永明城还有多少路程?”

    老翁摆了摆手,扯着嗓子:“还远着嘞,没两三日脚程是赶不到了”

    法志又问:“阿翁可知前面有无小店,我们师兄几人前往永明城,正愁无处歇脚。”

    老翁指着东面道:“前面不远就是香泉村,道边就有家客栈,方便几位师傅休息。要是错过了,三十里地再没有歇脚的地方了。”

    法志道了声谢,众人继续赶路。半时辰后,路上行人多了起来,樵夫鱼父、贩夫走卒都有所见。再走不远,四围炊烟升起,人声渐稠。继而能看见采桑的妇女、嬉戏的孩童、乘凉的老伯。想是到了老翁所说的香泉村。

    寻到客栈,掌柜见众位装束,迎上来道:“几位是云隐寺的师傅吧,也是要前往永明吗?”

    通悟道:“正是。”又问:“敢问店家,前些日子这里可是也有寺里师兄落脚?”

    掌柜道:“那时自然,永明城兴建佛寺,经常有师傅来往入住。”

    通悟道:“那店家是否记得一月前和半月前,分别有两队师兄路经此地前往永明,他们返回时可有在此住宿?”

    掌柜想了想道:“到是记得有两队师傅入住过,可没见他们返回,兴许是赶路错过了吧。”

    通悟思索了会,遂让掌柜开了两间客房,他与法志一屋,念真照顾寒凌江和卢子俊一屋。其后通悟又与掌柜闲聊了会,问到永明城和兴建的林云寺,却说没听见什么异闻。

    探问无果,通悟只得回屋告诫众人小心为上。一夜无话,仍是平安度过。

    到第三日晚,众人息于山野,因前几日无事,这一夜备加小心,可直至日升,卢子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仍是没一点儿风吹草动。

    经此几日,卢子俊言道失联的师兄定只是耽搁了行程,尚留在永明城。一直小心谨慎的通悟,也越发怀疑起来。心想一路上未曾遇到可疑情况,眼下又走上通往永明城的官道,更不会有人滋事,看来此事多半还得落在城里。

    也不知泽云师父那里知不知情。

第四章 循环往复 千年又一轮回(下)

    离开云隐四日,众人与永明城已经相距不远,只剩半日脚程。到黄昏日落,隐隐望见前方城廓,城门即在眼前。

    通悟对法志、念真、卢子俊以及寒凌江说道:“前面就是永明城,进城后我们分为三路,我和通悟先去林云寺拜访泽云师父。念真师兄去一趟衙门说明情况,此事是否是妖人所为还未棺盖定论,官府可能会对我们有所帮助。”

    法志和念真颔首赞同。

    “城里有间客栈名为法缘,老板常来寺里礼佛,与师父们相熟,也常接待寺里弟子,失踪的同门应该也在那里留宿过。

    寒师弟和卢师弟不妨先在城里四处走走,看看有无可疑迹象,再去法缘客栈问问老板。无论各方情况如何,我们最后都在子时前回法缘客栈聚合。”

    寒凌江和卢子俊均无异议,他们当然不会有异议,通悟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先去城里玩玩,玩累了再回客栈休息。

    ……

    夜幕降临,城里来往的行人却越来越多。

    千家万户的烛光次第亮起,酒肆勾栏门前灯笼高挂,小厮跑的更加勤快,招揽客人的媚娘花枝招展,酒徒们划拳吆喝,赌徒们骰子碰撞,歌妓的声音清丽婉转,舞妓的腰姿婀娜生媚,真真一个莺歌燕舞自在城,火树银花不夜天。

    众人进了城即分散而行,法志和通悟先行去往林云寺,念真给寒凌江和卢子俊指了指法缘客栈的大概位置,敦嘱几句,然后独自离开。留下寒、卢二人立于细水小桥之上,一呼一吸里胭脂粉黛、酒色肉香。

    两人嘴角勾起,彼此相视一笑,心照不宣。此时此地此景,要做的事绝对不是四下里疑神疑鬼摸黑寻人,而是去最好的酒楼,点最贵的菜,喝最香的酒,赏最美的景,方不负此行。

    永明城又称不夜城,是因为此城相比他地,入夜才是一天之始。本朝风化开放,不设宵禁,夜后城里万火通明,从傍晚黄昏到子夜凌晨乃至破晓时分,杯盏不辍歌舞不休,热闹无朋。

    除开不夜城这一称呼,因其围湖而建,永明城还有檀木月露的美誉。檀木意指檀州,月露指的就是其所围之湖与月泽了。也因此故,永明城分为湖西地区与湖东地区。法缘客栈在湖东区,寒、卢二人此刻所处即是湖西区。

    二人穿行人流,目的地是位于湖边的一座酒楼,备受卢子俊推崇,名曰:明月楼。

    自从到永明城后,卢子俊就好似游鱼回海,飞鸟归空,一扫平日寺里的颓靡劲,感慨说道:“寒兄啊寒兄,若非有你。此情此景,子俊只能在梦中相见了。说起来,你可知道一开始师祖原不许我下山,一拉上你就应许了,这是什么原因?”

    寒凌江摇头:“这我哪知道,我与慧能长老又不相熟,他会安排我下山倒真是奇怪。”

    卢子俊笑道:“不奇怪,不奇怪。安排你下山的不是慧能长老,而是慧真长老。慧真长老才是真对你青睐有加。”

    寒凌江心道原来如此,若说是慧真长老作为就真不奇怪了,他与慧能长老不熟,与慧真长老倒是相熟的很。

    说来有趣,一开始他与慧真长老谁也看不上谁,刚刚入寺时几乎将其视作仇人。后来因为引他见慧痴长老,生了些好感。再后来又传他功法,将他当作了半个弟子。到最后还私赠他了一柄厉害宝剑,简直比老和尚更像自己师父。

    虽则慧真长老对其青睐有加,他在慧真长老面前却从未阿谀奉承,甚至时常口无遮拦,有啥说啥,慧真长老也从不生气。俩人关系非是师徒,倒像是忘年之交的朋友……

    话说二人边走边聊,聊城中的美酒、与月泽的美景和该给雪儿挑选些什么服饰。道路上车水马龙,他俩聊得起劲,没注意到身前正有一人躬着身在地上摸摸寻寻,只听“哎哟”一声,给寒凌江撞倒在地。

    寒凌江赶忙上前扶起,问道:“兄台不打紧吧。”

    那人一身儒士装扮,站起来拍拍身上灰尘,打整衣服,拱手道:“不碍事不碍事。都怪小生一样贵重物品丢了,正在四处寻找,慌忙间没注意到阁下,真是抱歉。”

    寒凌江道:“不知兄台掉了什么,我们帮着找找,就当是赔礼。”

    那人摇摇头,对寒凌江笑道:“不必了,就在刚刚我已经找到了。”

    他似是心情大好,手中折扇有节奏地拍击手掌,打量了一翻寒凌江,然后转身离去。寒凌江心中奇怪,转过身看见他一身素衣上隐隐盘亘着条赤龙,竟觉得有些眼熟。

    回过神时,那人已淹没在茫茫人海。呢喃道:“好像在哪见过……”

    卢子俊疑道:“寒兄认识此人?”

    寒凌江摇摇头:“有些眼熟罢了,应是没见过的。”

    卢子俊笑道:“既是如此,我们赶紧往酒楼去吧。子俊肚子里的馋虫都快要饿扁肚子了。”

    寒凌江被卢子俊拉扯走后,人群中又现出那儒士身影,肩上还多了一只毛猴。那毛猴除背上长了点与它处不同色泽的毛,与天下猴子一般无二。

    只听儒士问道:“老猴子,你确定他也是天阳后人?我怎却从他身上察觉不到一丝天阳源炁?”

    猴子叽叽喳喳地叫唤,也不知白衣儒生听不听得明白。

    “而且天阳一脉自古皆在北境,怎么现今流落到南方来了?真是奇怪的紧。”

    他拍着扇子,想了好久也想不出个原由,索性道:“罢了,先不论此事,若他真有一丝天阳血脉,日后自有机缘再见。眼下我们需去寻到那孩子,找到他现阶段的事情就算办完了。我们也就能先回趟家,想办法帮老龙找祖龙髓了。”

    说到回家,白衣儒生望向东边,心生惆怅:“说起来,我们三个都好久没能回家了。”

    他白衣上的赤龙发出淡淡的红光,猴子小声叫唤,像是同在感慨。

    “一千多年了吧。”儒生喃喃道。

第五章 因缘际会 盈盈月下美玉(上)

    明月楼不是一座简单的酒楼,而是座船楼,一座金辉熠熠,如小丘般大小的船楼。船极高,极大,极奢华,停泊在与月泽畔,围湖而行,如同一座灯红酒绿的闹市。

    船楼有数层,设有赌场、酒肆、勾栏以及风月场,除这些常见的,凡是能使人快活开心的,只要你想得到,明月楼应有尽有。光是入场费就要十两纹银,奢靡程度可想而知。不过来此游玩的也都是大官豪客,有钱的主,出手阔绰,不会在意这些。

    而卢子俊作为堂堂四世家的公子哥,自然也不会在意,交了二十两登船费后,与寒凌江匆匆登船。

    甫一进船,上下四方就传来“买大买小,买定离手”的吆喝,忽有人喝道:“好你个杜万,输了钱又想抵赖,穷的叮当响也配来明月楼,来人啊,给老子扔出去喂鱼!”随后便听一声噗嗵落水声。

    又有温柔的公子声传来:“媚娘,几日不见,你有没有想我?”娇柔的声音道:“奴家日夜都在盼望公子,只怨公子铁石人心,一连几日不来看望奴家,让人家冷落伤心。”

    公子急道:“媚娘思我,我亦思媚娘甚,只怪家里那位母大虫约束的紧,今日一得机会首先就来寻媚娘你了。媚娘莫要伤心,我迟早休了那母大虫,接媚娘出去。”

    媚娘柔声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有心,今夜我们不谈其它,只谈风月……”

    又有酒肆传来醉声:“兄弟几个,别、别拦我,我还能喝!那王八羔子欺我太甚,明、明日我就去把那吃里爬外的畜生宰了。看官府能拿我咋地!”

    众人劝道:“好好好,大郎说怎样就怎样,只先别喝了!”

    他道:“酒!给我,我没醉……”

    却说寒凌江与卢子俊进了明月楼,一路摩肩接踵,穿花扶柳。只听赌坊里吆喝声重,酒肆里吵闹声杂,勾栏里戏曲声婉转动听,风月场里语媚声软。其间往来之男子风流尔雅,往来之女子婀娜生姿。试问如此艳丽之光景,夺人之声色,怎能不让人忘却尘世,醉身仙乡?

    再说卢子俊要寻的酒肆船楼在顶层,最为别致。周围窗户洞开,湖风清凉。靠窗坐下,一轮明月倾洒银辉,映得湖面波光粼粼,美不胜收,说不出的酣畅快意。

    空气中酒香弥散,洗去二人行脚疲劳。跑堂热情招呼上来,卢子俊却突然有些心不在焉,平日一贯善吃的他此时竟不知点些什么,最后掏出一锭金子,让跑堂把他家好酒好菜通通呈上。

    跑堂欢喜下去,卢子俊仍愁眉不解,双手不自禁绞在一起,一看便有心事难断。其后与寒凌江有一句没一句地相聊,时不时望向酒肆门口,而后忽然牙关一咬,霍然起身。

    寒凌江惊异地望向他,只听他肃然道:“寒兄!”

    寒凌江问道:“卢兄,怎么了?”

    卢子俊道:“子俊突然想到一件急事,拖延不得,需得马上离开。万分抱歉,这里的酒菜只能你一人独享了!”

    寒凌江奇道:“什么事这么突然?若是棘手,我陪你一起去。”

    卢子俊当即摇头:“子俊私事,怎能耽搁寒兄良宵!寒兄只管吃喝,酒足饭饱后自行回客栈,不用等待子俊。子俊晚些时候便会回来。”

    说罢,不等寒凌江回应,快跑离开酒肆。寒凌江追出去时再见不到人影,挠着脑袋满是疑惑。心道来时也没听大当家说有什么私事啊,怎么说走就走了。

    不多久酒菜上来,瞧着满桌子山珍海味,他也只好自个儿祭拜五脏庙了。

    话说卢子俊一阵小跑离开酒肆,站在一户雅致的珠帘门前。不知是否因奔跑之故,他脸色有些潮红,喘气略显粗大。望了望门框上的匾额,犹豫不决,心里念道:卢子俊啊卢子俊,你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人,怎么在此等事上畏畏缩缩,简直不像个男人,连崔大头都瞧不起你!

    每每想到崔小猿他就会生出莫名的狠劲,终于下定决心,跋步而进。崔小猿能做的事情他卢子俊如何不能做!

    此间脂粉弥漫,笑音无绝。珠帘撩动,走出数名妙曼女子偎着烂醉的客人,笑说下次再来。不是风月场更是何处?

    闲事勿提,且说寒凌江这边。

    月泽醋鱼、蟹汁鳜鱼、叫化子鸡……一道道当地名菜呈现眼前,色香诱人,而当跑堂切开两坛泥封的花雕女儿酒,寒凌江只感觉心已烂醉。

    酒,永远不是用来浅尝辄止的。在他看来,一个好饮的酒徒自不会品酒,因为酒还没足够刺激味蕾就已经下肚。

    寒凌江是个酒徒,所以喝酒不用杯子,只用碗,一碗接着一碗,张口即来。一个好酒坛子是有手感的,提着它就像提着整个世界,就像提着他的全部。

    此时客人吃的正香,聊的正兴,寒凌江也喝得正酣,谁都没注意到有人提着裙脚悄悄走到他的身旁,走到他对面,坐下。她走得很轻,坐得很轻,轻到店小二都没注意到有位客人进来了。

    她将食指比在嘴前,示意寒凌江勿要多嘴,又指了指中间位置,示意寒凌江挪过来坐,自己则轻轻地、小心翼翼地钻到了桌子下,身子软得像只猫。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咚咚咚咚”的巨响,像闯进了一头猛兽。随后是一阵推搡声,紧接着又是“咚咚”几声,“野兽”上楼了。

    船楼里游客们心生好奇,围着楼梯观望,原是闯进了位虎背熊腰的男子。那男子穿着一身麻布粗衣,脸若刀刻,棱角分明,身上肌肉隆起,孔武有力,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好多游客都被其撞倒,惹来一片骂声。

    在他身后,肥头大耳的胖老板一边给周遭客人赔礼道歉,一边追着男子:“欸哟喂,客人您到底要找什么人?我们店里真的没有,您就别要瞎撞,打搅其他客人酒兴了。”

    男子没有回话,猎鹰似的眼神扫荡四周,不肯错过任何一个角落。他脚下有力,每走一步都发出一声巨响,桌子上的碗盘也随之一抖。

    老板连忙吆喝:“轻点轻点!小心坏了地板,这可是顶楼。”

    男子仍是缄口沉默,目光扫过在座每一个人,每一个与他对视的人都感觉如同被一直猛虎盯上,冷汗直冒。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靠窗的角落,那里有一个背影,寒凌江的背影。

    寒凌江察觉到了背后的目光,那目光如同一座小山压在他身上,但他已经有些醉了,管不了那么多。心里只道他最好不要来打搅自己。

    那人再往前了几步,左右环视,随后朝老板扔了一锭银子,“咚咚”几声下楼而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男子走后没多久,周围即恢复了平常,该吃吃该喝喝,谁也没注意到一位妙龄女子从桌子底钻了出来……

第五章 因缘际会 盈盈月下美玉(下)

    “谢谢你。”

    女子左手撑着脑袋,一对黑琉璃似的眸子斜斜地打量寒凌江,十分漫不经心。寒凌江随意一笑,他已有三分醉意,之前一幕发生的突然,尚未来得及细思就逢场作戏了。

    “找的是你?”寒凌江问。

    女子眨巴眨巴眼:“不找我,还找你不成?”

    她的眼如剪水秋瞳,声音如出谷黄莺。

    寒凌江一边饮一边道:“我猜你是逃出来的。”

    女子换成右手撑着脑袋,食指轻轻敲击面颊,想了想道:“算是吧。”

    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她突然指向那半坛花雕,目光灵动好奇:“我可以尝一下吗?”。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寒凌江略一吃惊,立马笑道:“当然可以,不过有些辣。”随即给她斟了小半杯,又给自己倒满一碗,先行饮下。

    女子拿起杯子以袖掩面,伸出舌头嘬了小口,瞬间又收了回去。“咳、咳,确实有些辣。”

    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真可谓增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施粉则白,着朱则赤,寒凌江此生还从未见过如此标致美丽之女子。只是只是,你为什么偏偏在脸上生了三颗大黑痣?寒凌江内心叹道,遂独自饮下一碗,已有五分醉意。

    女子倒没在意寒凌江打量的目光,桌上饭菜甚多,大多都还未曾动过,色香味俱在。她略带欣喜地点点头:“看起来还不错,挺好吃的样子。”遂叫小二拿来一副碗筷。

    女子对眼前这个好饮的少年酒鬼有些好奇,问道:“你怎么不问问我是谁?或者我叫什么?”

    寒凌江想了想,问:“你是谁?叫什么?”

    “我叫小翠,是个丫鬟。”

    她立马回答,像练了很多遍。然后挑起小块醋鱼,在嘴里咀嚼了好久才咽下去。又挑了一块虾仁,轻轻放入嘴中,同样是咀嚼了很久。

    她的坐姿永远是直的,动作永远是优雅的,咀嚼时永远有一只手遮住自己的嘴巴。这绝不像是一个丫鬟,更像一位大家闺秀。

    女子道:“你还可以问我为什么偷跑出来。”

    寒凌江问:“那你为什么偷跑出来?”

    女子同样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因为我偷了主人的东西呀!你真笨!”

    “嘶!”寒凌江倒吸一口凉气,这还是第一次被人说“你真笨!”。

    这女子凭空出现,上一刻还在躲仇家,下一刻已经开始喝酒吃肉了。自言自语不说还谎话连篇,有你这么端庄淑雅的丫鬟吗?小翠的名字难道已经是全天下丫鬟的统称了?偷了东西跑出来躲债,这到底是哪个神经大条的粗人才能编出来的谎话,骗三岁小孩的吧。

    “诶,你怎么不吃菜呢?这些虽然没我家厨子做的好,但也还算不错。哦不,是我家主人的厨子。不是我的。”

    她好像说漏嘴了,又马上圆回来。

    寒凌江咕噜咕噜豪饮一碗,面色生红,心想这厮喝我的酒、吃我的菜,还敢戏弄你江爷,真当江爷只喝酒不开荤不成?遂正声厉色道:“少糊弄小爷!你到底是什么人!不从实招来我就把你逮出去,还给那厮。”

    “我不说,说了你也不信。”

    女子不理他,继续点评桌上的菜:“这醋鱼还是淡了些。”

    “信不信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快说,你到底是谁。不说,不说我就……”

    寒凌江这边尚没比出恐吓的动作,女子就先打断他:“好好好,我说。”

    她神色黯然下来,放下竹筷用丝巾拭嘴,黛眉微凝,面容憔悴,再无之前半点光彩。轻轻将鬓角青丝挽在耳后,说起心事。

    “其实我生于官宦之家,是家里的大小姐,名叫靖瑶。”

    寒凌江点点头,自斟自饮,此话倒合情合理。

    “你也看见了,我模样生的并不好。算命先生说我先天命宫带有三颗煞星,许多人都讨厌我。”

    “但爹爹和娘亲不一样,他们很疼我。就算那位算命先生说我长大后克父克母,他们还是把我当成掌上明珠,教我读书写字,礼仪行止。”

    “我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想着就算其他人讨厌我,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讨厌我也没有关系,我还有爹爹和娘亲。他们对我好,我有他们就行了。”

    寒凌江没有之前那么生气。打了个嗝,醉意增至七分。

    “这不很好吗,你为什么还要跑出来?”

    女子怅然道:“他们虽然爱我,视我如珍宝,但我们家毕竟是官宦之家,爹爹和娘亲都忙着繁杂事务,有时半月都不能见到爹爹一面。家里人不允许我一个人出去,出去时也要带着面纱,怕被外人笑话。

    所以我常常只能坐在院子里对着天空发呆,独自想像着这个我还未见过的世界。你明白那种感觉吗?在同一个地方望着天空,一望就是十多年,那里不是家,是牢笼。”

    “所以你就逃出来了?”寒凌江问。坛子里的酒已剩的不多。

    女子摇摇头,脸上泛起一丝笑容,悲伤的笑容。

    “我在没人喜欢的大院子里生活了一年又一年,以为此生了了,终无可恋。然而有一天,我遇见了一个人。”

    女子双眼涌现出光,瞬间又暗了。

    “那一天我等来了一个喜欢我的人,一个本以为可以托付终生的人。他不在乎我的容貌,不贪图我的家财,他只说要带我离开,去看山,看海,看最美的月亮和最浩瀚的大漠。

    他对我起誓,对天起誓,要陪我一辈子,要和我一起见证海枯石烂,天荒地老!我是如此相信他,我为他可以抛弃一切。我的钱财,我的家庭,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因为我已经爱上他了,他已经是我的全部。”

    “难道他,背叛你了!?”

    女子颔首、苦笑。

    “一切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他以前可能是爱我的,但如今爱的却是别人。”

    说到此处女子泫然欲泣,寒凌江也为之揪心。

    “他对我说对不起,说我们有缘无分,但谁能告诉我什么是缘?什么是分?缘分不过是世人的托词,不过是他冠冕堂皇的借口!从那时起我什么都明白了,他心里已经有了别人。可他不会知道,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女子已泣不成声,掩面痛哭。

    寒凌江饮完最后的酒水,拍桌站起,怒道:“此人当真猪狗不如!你说出他人在哪,我这就去把他提过来。让他对你负责!”

    女子摇头,忽地破涕微笑。

    “不用了。他和那人的新婚之夜里,我打掉了胎儿,在他们的喜酒里下了毒药。逃出来了。”

    寒凌江闻言吞了口口水,又重新坐下:“这,也不失为一种复仇。”

    女子以袖拭泪,深吸一口气,压服内心情绪:“刚才那男子就是仇家派来的杀手,要不是公子仗义相助,小女子怕是活不过今晚了。”

    寒凌江摆手笑道:“行侠仗义是我辈职责所在,姑娘不必客气。”

    女子道:“叫我靖瑶就好。”

    酒水喝足,寒凌江反倒没什么胃口了。想着还没给雪儿购置衣物,便欲离去,又见眼前女子楚楚可怜,问道:“不知靖瑶姑娘可有落脚的去处。若是没有,可随我去一处客栈。我与那里老板相熟,留你过夜不成问题。不过眼下我还有一桩要事,如不介意,你与我同行把事办了。我们再一道回去。”

    靖瑶一听寒凌江说有事要办,瞬间恢复了神采。好奇问道:“什么事?有意思吗?”她好像对任何事都充满好奇。

    寒凌江柔了柔下巴,醉眼一睁一闭,心道这女子和雪儿身材相似,再好不过。

    笑道:“去了便知。”

    醉意已有八分。

第六章 相思明月 谁家今夜扁舟(上)

    永明城分湖西区与湖东区,船楼在湖西,衣铺、脂粉铺和法缘客栈皆在湖东。中间相隔的与月泽浩淼无涯,两地来往只能靠艄公渡送。

    湖畔停靠着大大小小的船只画舫,鳞次栉比的挨着,远望去如同一片临水商铺。那姑娘挑了一艘画舫,二人登上,迤逦而行。

    仲夏静夜,湖面上凉风习习。离岸不远时还能闻见别家船只上的笑声曲声,还能看见遥相辉映的船灯渝灯。离岸远了便万籁俱寂,天上地下只剩月光星光。

    寒凌江没在船篷里坐着,而是抱着个酒坛立在甲板上,涨红着脸,一只脚蹬在舟头,风拂面过,月遗人影。他提坛饮酒,说不清的爽朗舒意,醉意浓厚已至九分。

    好久好久,他都快要忘记江湖是什么模样了。

    靖瑶伏在舟侧,挽起袖子露出一只皓臂如玉,月下生辉。她垂下手,指间划过湖水,划过满天星汉。翩翩画舫如行在水,如行在天。她瞧得出神,不知从哪飞来一只萤火虫,点过湖水,停在她掌背,又转而高飞。

    她急忙起身去捉,却见月色下寒凌江把坛高掷,酒坛脱手而出,升到最高处恰恰遮住了那轮天上明月。在最高处,坛口旋向下方,寒凌江一个飞身正好横卧在坛口下方,然后琼浆倾倒,尽入其口。下一刻,他旋身落回船头,酒坛则直直落下。

    入水的瞬间,星汉破碎,鸥鹭群起,正是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靖瑶怔了不止片刻,回过神时再不见萤火虫踪影。前头又传来寒凌江发疯似的大笑,心中恼极,捧起一盈冰凉的湖水泼之过去,喝道:“谁许你乱扔东西了!”

    寒凌江也不恼,犹自大笑,笑完问道:“艄公,离湖东还有多远?”

    艄公笑道:“与月泽大的很,还早两三个时辰嘞。客官就请坐好,最好睡上一觉,酒醒后啊也就到啦。”

    寒凌江咕哝道:“两三个时辰?这可不行,要是回去晚了,师兄找不着可就生事了。”

    遂转向一旁嬉水的靖瑶,揽起她一只手,脚下一蹬舟头,人已跃出五丈远,灵炁顺着手臂贯通女子脚下,二人稳稳落在湖面,他再一点湖水又跃出十丈远。

    靖瑶被他出奇不意抓住,又是惊又是怒,喝道:“小流氓,你想干嘛!”

    风声从耳边划过,寒凌江仍未酒醒,只道:“这样来的快些。”说罢提气御风,几个呼吸就将画舫远远别之身后……

    这世上很少有事是靖瑶想不到的,很少有人是靖瑶觉得有趣的。在靖瑶眼里,寒凌江绝对是个有趣的人,但他的有趣来源于他的呆笨,来源于大多数人眼中的无趣。

    她此时尚且分不清两者有何不同,仅单纯地认为有趣即是有趣。因为与他在一起,总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比如说眼下这件。

    到岸后她被寒凌江拉到一座山上,因为这里有一家远近闻名的布庄,名叫锦云。她被推给一个小裁缝,要量体裁衣,为的是给一个身材和自己相近的人订做服饰。

    小裁缝让她双臂摊平,测臂展,测身高,竟还要测她腰围。不过这些尚能容忍,最令她气恼不过的还是那醉鬼的眼光,实令她不敢恭维。他选的布料极差、颜色极差、款式极差,还偏偏说她不合衣裳,令之气结。

    寒凌江再让小裁缝多拿几款,在靖瑶身上试个不停,看去一副土财主模样。实际上他还真有些银两,是卢子俊提前就给他准备好的。

    靖瑶终是忍无可忍,推了小裁缝一个趔趄,气道:“不用试了!去拿冰玉山的云雾纱,要天霜原色,留沁雪印,改对襟半臂仙裙。”

    小裁缝吃了一惊,没承想这位生有三颗大黑痣的女子居然是个行家。担心这两位是个大主,遂去叫了他师傅,一个老裁缝过来主事。

    老裁缝听了缘由,抚须道:“这位小姐,您太看得起我们锦云庄了。冰玉山产的云雾纱那可是珍稀料子,而且您还要天霜原色,这更是稀有中的稀有。

    您也应知晓,云雾纱产自高山雪峰,一旦运下山就易走色,要保持天霜原色,造价实在太大。这种贵重物品多是宫廷贡品,小店确实没有。再说,沁雪印的工艺也不简单,要做的话花费不小。”

    靖瑶哼道:“别处没有我还相信,锦云庄没有却万不可能。我这有两片金叶子作为订金,你们在三日内按我说的做出一套,事成后我再给三片。”说罢,从衣袖里摸出两张一尺长宽的金片,扔给老裁缝。

    这时寒凌江打住了,猛地比出手掌,醉道:“一套不够,要五套,不,十套,十套不带重样的!不然,小爷、小爷不给钱哦。”

    此言一处,靖瑶和老裁缝齐刷刷看向寒凌江,俱是一脸错愕,而后者红着脸,重重打了个嗝,酒味熏人,两人立即蒙鼻转了过去。

    老裁缝尴尬地看向靖瑶,靖瑶怒道:“看什么看,没听见吗?说是十套就十套,一套都不能少!”

    老裁缝如遭雷击,慌道:“不瞒小姐,本店确实有这料子,不过都是要入宫的贡物。您赶快将这金叶子收回去,换个料子,别说十套,就是一百套,庄里定当竭力赶制。”

    靖瑶嘟了嘟嘴,心里知道老裁缝说的句句属实,可她既然说要就一定要要,不能不要。于是又摸出三张金叶子,扔给老裁缝:“订金五片,事成后再给五片。你要是还推辞,小心本姑娘让你的锦云庄再也开不下去。”

    这时寒凌江又打住了,再一伸手,掌中多了个腰牌,镶金缀玉,镌有一个卢字:“你且看看这是什么?”

    老裁缝接过细瞧,惊道:“原来是上面的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少爷,小人该死,小人这就下单,三日后定将十套衣裙准备妥当。”

    这腰牌本是卢子俊的,事先交予寒凌江,说锦云庄店大,一般的生意不做,要想拿些上等的料子更不容易。他们卢家是这庄子的大客,常年在这购置衣服,管事的都认得这牌子。若是遇到麻烦,取出来亮亮即可。

    一旁靖瑶夺过腰牌,随手翻了翻:“我倒看看是什么牌子,这么威风。”

    “没想到这野小子竟然是卢家的人,倒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看本姑娘以后不治他个轻薄侮慢之罪。”又有些气道:“出门在外,爹爹给的牌子真是没用。十个人里有九个人不识货。以后出来倒不如把那四族的牌子一样拿一个,看看谁还敢慢待了本姑娘。”

    想罢,把牌子扔还给寒凌江,喝道:“有牌子不早点拿出来,害得本姑娘跟那老裁缝绕舌根!”又嘀咕:“那老头子也忒死心眼了,反正都是给本姑娘用,有什么好为难的。”

    寒凌江听清了上半句,没听清下半句,生怕对方也听不清似的,冲着靖瑶耳朵大喊道:“你说什么?”

    靖瑶恼极,反手给了他个脑瓜崩。琼鼻一哼大步走开,不想理他。寒凌江嗷的一叫,咕哝道:“怎么都喜欢给栗子吃……”揉了揉脑袋,快步追上。

    距锦云庄不远就有一家胭脂铺,靖瑶虽不愿意,却还是被寒凌江请了进去。但当二人从铺子里出来时,她面色却是难看到极点。

    无论寒凌江如何陪笑,她都不屑一顾。无论聊起什么话题,她都不搭腔。一路上要么趋步远离,要么把头偏向一边,就是不肯理他。寒凌江酒也醒的差不多了,对之前的无礼行为深深自责。可自责归自责,生气还是生气。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山道上,远近没有灯光火烛,两边是黑漆漆的林子,寒凌江正思忖着该如何道歉才能获得前面那位姑娘的原谅。

    忽地,他灵台一颤似被针扎,立时惊醒过来。脚下只挪了一步,但见一把冒着寒光的利剑从他腰旁刺过,跟着便是一个带着面具的黑衣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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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异变突临渊雪天脉,一对寻宝师徒闯入千年冥海,离奇梦境到底兆显何意,不经意的回眸又埋藏了多少前话后事。冥海巨塔号为亘古,业火红莲实为夺心,万丝千缕交织一系,前尘幽明谁能辨清。悠悠万载好似天地一盘大棋,命运沉浮是否皆已落定?大荒尘衍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荒尘衍,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荒尘衍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