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5章:死不足惜
安置那么多流民,需要庞大的钱粮支持,殷怀玺拿不出来,就要把屠刀挥向了士绅。
本质上,他的行为和梁王没什么不同,都是为了求财,求粮。
可梁王是为了一自私欲,殷怀玺却能让流民活命。
可活命的背后,依然是为了将北境掌控在手中,发展一个安稳,且强有力的后盾,为将来逐鹿天下做准备。
殷怀玺却道:“武官不能干政,有关流民的安置,还要看官府怎么安排,其余的也不该我插手,以免落人口实,至于这条路子,到底能不能活命,也要看官府和当地士绅,肯不肯给流民一条活路。”
虞幼窈想到了连城情况,就明白了殷怀玺的意思。
果然!
殷怀玺看向了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谢府尚且知道天下之财,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无论是水患还是旱灾,都积极联合交好的商贾,一起组织民间赈灾,一南一北两起天灾,朝廷起到的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民间救济的作用更大。”
他敬重谢老太爷,乃至谢府每一个人,不全是因为他们是虞幼窈的外家人,更是因为他们值得敬重。
以谢府在东南沿海的影响力,想要组织一个,类似北境商帮的庞大商盟,也不是做不到。
但是!
谢府很清楚,中原腹地之财,皆取自于大周百姓,商帮势力太大,最后损害的还是老百姓的利益。
谢府注重海上贸易,将他国资源带回大周朝,反哺大周,而赚钱的钱财,也都积极修路铺桥,赈济百姓,襄助朝廷。
北境商帮成立最初,也是大力发展丝绸之路,茶马古道,走商路赚他国之财,可如今北境士绅豪强,盘剥百姓,已成常态。
这是商帮势力太大,商帮发展到一定的规模,应发展需求,把控了当地资源,当地资源潜力过度销耗,生产力达到了极限,难免会盘剥百姓,最后整个北境,进入了内耗状态。
虞幼窈有些不是滋味:“重农抑商是国策,商比农贵,反过来欺压百姓,也会导致生产力低下。”
自古就没有农欺商,只有商欺农,而农才是生产力的第一力量,粮食才是根本。
大周朝的生产力并不足以支撑,任由商贸自由发展,周厉王的死,就是商业过度发展造成的严重后果。
殷怀玺不可能放任不管。
殷怀玺冷笑了一声:“整个北境加上逃荒过来的灾民,将近五百万之众,愿意组织民间赈灾的士绅,还是少数,士绅们的钱财取之于北境,却不思反哺,如连城这般,因为受到旱情的影响,蚕丝产量逐年减少,士绅却依然牢牢地把持蚕业经营,低买高卖,赚取暴利,不愿给百姓活路之人,比比皆是。”
更为讽刺的是,这其中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还是世子时,就曾大肆屠杀官员士绅,为幽军筹集粮草,后周厉王一案,北境血流三千里,有了前车之鉴,一些士绅担心触他霉头,故意披了伪善的皮子。
虞幼窈轻叹一声:“收容流民,发展北境人口,提高北境生产力,改善地广人稀,生产力低下,进而达成压制北境士绅,将北境重要资源掌握在自己手中,再进一步掌控北境的目的,你想做的,我都支持你。”
治理一方水土,远非她想的那般容易,一些手段是不可或缺的。
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殷怀玺受制于士绅。
周厉王就是前车之鉴。
也许殷怀玺存了各样算计,至少他让百姓几百万灾民活下来了。
梁王做不到,士绅是不愿做。
“我不想步我父王后尘,”殷怀玺来到虞幼窈跟前,蹲在她面前:“我也给过他们很多次机会。”
虞幼窈点头:“你放出要教流民养蚕的传言,士绅们不会不懂你的意思,可眼看着春蚕就要开养了,连城四大家,却没有半点表示,你是藩王,对流民之事不能插手太多,以免落人口实,士绅们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对你的暗示有恃无恐,他们盘剥百姓,不顾灾民死活,不仁不义之人,死不足惜。”
她一直都明白,殷怀玺想救流民,却碍于藩王身份,无法插手官府之事,只能用这种方法,暗示士绅。
收容流民养柞蚕,早期流民的食物有番薯支撑,还有丰富的海产资源,而且天气回暖,万物复苏,流民也可以从山上弄到食物,官府和士绅们,并不需要付出太多,几家平摊下来,不过九牛一毛。
等第一季春蚕结了茧,流民能以蚕丝换粮,武穆王府有存粮,虽不能白白舍给流民,但是蚕丝作为军需,却可供流民换粮。
蚕蛹也成为了流民的食物之一。
番薯在受灾较轻的东北三省全面种植,叶藤茎皆可食用,产量又大,北境也不会面临缺粮危机。
流民的蚕丝,也可以和士绅换粮,让士绅获利。
收容流民对士绅有利无害。
士绅们不愿做,是因为多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盘剥百姓,坐享其成,不愿做出任何付出。
更因为他们掌控了一地资源,高高在上惯了,流民在他们眼中,宛如草芥,更不愿迂尊下贵,出手相帮。
可是这样不对。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这才是一个上位者该有的胸襟气度。
而殷怀玺做到了。
想通了这一点,虞幼窈心胸一开,便露了笑容:“士绅们不愿做的,我来做,借我之手,你一样可以达成目的。”
辽省有不少适合养蚕的地区,都有接纳流民的天然优势,接纳流民的地区,也相继发展人口,提高生产力,新兴发展的资源,也将打破被士绅们掌控的固有资源,在北境一滩死水里,注入活水,并且由武穆王掌控,就有更强大的资本,压制士绅,让士绅遵循武穆王制定的规则。
殷怀玺所谋,符合百姓利益,也符合他身为武穆王利益,是双赢的局面。
殷怀玺松了一口气:“北境的发展,也离不开士绅,如梁王那等赶尽杀绝的手段,也是要分人的。”
第796章:国策
虞幼窈又放心了许多:“士绅们雄踞北境,根深蒂固,又盘根错节,宛如绞杀榕,吸取北境的养份,供给自己,损害了百姓的利益,也触犯了武穆王的威严,是他们咎由自取,只是你手握屠刀,无论如何也不要忘记,最初挥刀的初心。”
士绅背后代表了庞大利益,会迷人心智。
见识过梁王的丧心病狂,见到过噩梦里谢府的惨剧,她对“权欲”有了更深的认知,也怀了敬畏。
殷怀玺拉着虞幼窈的手:“你一心向善,我一心向你,千般万计,也只想护你一世周全,予你一世荣宁。”
虞幼窈笑弯了眉:“我明儿寻了外祖父,仔细与他再合计合计。”
当初周厉王手握重兵,却受制于当地士绅,连狄人铁骑都毫不畏惧,最后却惨死在士绅阴谋算计之下。
并非士绅们厉害到无人撼动。
也并非周厉王懦弱,不知反抗。
而是!
周厉王是藩王!
作为皇子时,周厉王纨绔荒唐,并未在朝中经营人脉,岳父是寒门出仕,辞官后不久,就去世了。
他在朝中无人,“藩王”二字,束缚了他的手脚,加之他在北境根基太浅,商帮根深蒂固,已经形成了固有的利益圈子,牵一而发动全身,难免陷入了孤掌难鸣的境地。
殷怀玺顾忌藩王身份,不能轻易对士绅下手。
但是虞幼窈却没有这方面的顾忌。
到了第二日,虞幼窈寻了谢老爷子,说明了来意。
谢老太爷闻言之后,轻叹一声:“大周朝初立,高祖皇帝曾言,沧海之东,辽为首疆,中夏既宁,斯必戍守,随后在襄平,下设了辽东都司军镇,几十万大军驻守,首先要保证军需,但当时的辽东一带人烟稀少,高祖皇帝将一批因战乱流离失所的流民,迁往东北三省,并且鼓励耕种,甚至还将宁夏、山西、陕西这三处比较繁华的西北地区,分到了幽州北境,大力发展商业,达成了强边御外的目的。”
虞幼窈目光微动,就道:“商人们靠国策大肆发财,士绅们靠商人大肆敛财,因为符合高祖皇帝强边御外的国策,士绅们仿佛拿了金牌令箭,又掌控了当地资源,自然就无所畏惧,有恃无恐了。”
谢老爷子意味深长道:“收容流民,发展人口,提高北境生产力,也符合高祖皇帝颁发的一系列强边御外的国策。”
既是国策,又岂是士绅能阻拦的?
果然!姜还是老得辣啊:“我回头给虞氏族里去一封信,北境士绅势力庞大,推行国策这一事,还需要朝廷的支持。”
谢老爷子但笑不语。
虞幼窈眨了眨眼儿,一脸崇拜地看着外祖父:“外祖父,是不是大周朝自建朝以来颁发的每一条国策,您都熟烂于心?”
谢老爷子颔首:“我们都是大周朝治下之民,所行之事,所赚之银,都要符合朝廷、百姓、大势的利益,了解国策国情国势,能避免许多麻烦,也能抓住更多赚钱的机会。”
虞幼窈若有所思地点头:“北境的商人,就是抓住了强边御外的国策,这才发展起来的。”
谢老爷子点头,语气却很严厉:“但是,小窈儿你要切记,务农十倍利,经商却有百倍利,但商人也是人,长了嘴,需要吃饭,饭从何处来?自是耕种而来,如稻麦这样的主食,一年只两季,产量也低,经商赚的是低买高卖,低买的是百姓的血汗,高卖的也是老百姓的血汗,盘剥百姓不是明智之举,百姓种不出粮,天下就要大乱,届时商贾首当其冲,当今这局面,就是最好的例子。”
大周朝还没有彻底乱起来,野心勃勃的梁王,第一件事先谋算了谢府钱财。
殷怀玺也没能抵抗士绅豪富的诱惑,在缺钱缺粮的时候,第一件事就要想方设法对付士绅。
噩梦里,四皇子根基浅薄,宋明昭为了扶持四皇子,第一件事也是对谢府下手。
谢府庞大的人脉渠道,在太平年间是保护伞。
在乱世之中,其实连自保的能力也没有。
不光谢府,天底下所有商人也都如此。
谢老爷子放缓的声音:“你既踏足经商,就要记得谢府祖训,不赚不义之财,天下之财,取之于民,当用之于民,十分财,七分修路铺桥,造福一方,剩下三分留归己身。”
虞幼窈郑重道:“外祖父,我既承了谢府教导,自然要牢记谢府祖训。”
谢老爷子满意地点头,就转了话题:“武穆王驻军在辽东一带,横跨了辽、吉、黑三地,是军镇,在武穆王的眼皮地下,所以北境商帮的主要势力,是在山陕宁三地,周厉王一案之后,皇上清理了一批盘踞北境的士绅,北境商帮对东北三省的控制,也没有那么强了,这是北境商帮的薄弱地。”
“北境的丝布产业,有大半都是出自东北三省,你从连城蚕业入手,是个很好的选择,东北三省距离山陕宁较远,有武穆王和官府控制消息,等消息传到山陕宁,连城这边的局势,已经由不得他们。”
虞幼窈点头:“我已经见过李大人了,他答应会全力支持。”
传递消息有三种途径。
一是经过驿站,但驿站是要经过官府的手,必要的时候,官府是可以检阅往来信件。
二是自己派人传达,但是东北三省是军镇,各地都设有关卡,查检十分严格,武穆王可以在关卡上卡一卡。
三是飞鸽传信,但是辽东一带防御严密,飞鸽传信只作军用,寻常人不允养鸽传讯,各地都设有哨塔,专门射杀飞鸽。
没有快马传信,消息传递会很慢,一来一往两三个月就过去了,到时候木已成舟。
所以,她在定计之后,第一时间就寻了官府的支持。
谢老爷子也知道这事:“蚕丝行业涉及了当地士族,谢府一介商户,却是不好出手,以免弄巧成拙,在这件事上,谢府能给你的帮助十分有限,只能靠你自己。”
第797章:四大家
士族之间也有强弱,论底蕴北境这些士族,肯定比不上虞氏族,宗室贵女加码,连士族都要礼让三分。
这也是小窈儿胆敢和士绅为敌的原因。
虞幼窈也考虑过:“谢府的人脉和渠道,就是我的后盾,散户们的蚕丝要经过谢府的渠道,谢府名下有丝绸庄,拥有几千张织机,可以将蚕丝织布、印染成精美的丝绸,也可以将丝绸,剿制成坚韧的丝线,用于兵甲,我与谢府利益共赢,自成一体,牢不可破。”
想要对付士族身份、人脉、渠道缺一不可。
谢府从中起到的作用之大,连殷怀玺都要靠后。
大周朝迟早是要乱的,制造兵甲这事,要交给信任的人。
剿制织甲丝线的技术,掌控在朝廷手中,她在谢府的商船上看到过类似的丝线,能作用于海上,可见谢府掌握的技术甚至更胜一筹,只是谢府藏拙了。
谢老爷子一听就明白了,点头:“第一批蚕丝,要在四五月份,我先从浙江河南两地,各调三百台织机过来,并调一批精通织造的人一并过来,在连城办丝绸庄,后续看北境蚕丝的产量,织机可陆续增加。”
柞蚕从放养到结蚕大约三个月,柞树一发芽就可以育卵,每一年春蚕都是四五月采丝。
一些事现在就要开始准备起来。
虞幼窈心中一定,丝绸庄办下来了,北境的士绅,就拿他们没办法,比起当地欺压百姓的士绅,百姓们更相信有仁善名声的她和谢府。
谢老爷子又道:“对了,谢府在东北三省,还有七处蚕庄,到时候转到你名下,也方便你行事。”
虞幼窈有些吃惊:“是之前置办的吗?”
谢老爷子颔首:“决定要来北境前,就派人到北境置了产业,不过辽省的蚕业,大多都掌控在士绅手中,这七处庄子,还是寻了不少七弯八拐的人脉和渠道,花了高价买来的,着实不太容易。”
东北三省蚕业比较发达,谢府要在这边扎根,肯定要置办相关的产业。
虞幼窈明白了,想要在北境置办一些比较重要的资源产业,殷怀玺这个武穆王的人脉,其实并不是很好使。
士绅掌控了蚕业,但并非所有蚕庄都在他们自己名下,士绅也没这么大胃口,肯定是血缘,亲朋组织的利益圈子。
辽省受干旱影响,蚕丝逐年产量下降,总有一些人顶不住高价的诱惑,将名下的蚕庄高价卖了。
士族也不会太担心,整个北境的蚕业,都在他们掌控之下,只要不是和武穆王相关,无论谁买了庄子,出产的蚕丝,最终还是要低价卖给他们,由他们高卖得利。
谢老爷子笑道:“连城北部山区柞林较多,大部分蚕庄都集中在庄河一带,养蚕规模达到一百多万亩。”
“武穆王要安置流民,就要开荒新的柞蚕林,复镇和新金镇就是不错的选择,复镇老帽山,山高险峻,柞林茂密,葛藤杂草丛生,是天然的柞蚕场,因山中常有野兽出没,并没有开发柞蚕场,莲镇也有为数不少的柞林,只是当地大部分土地适合耕种,故以农业为主,也没有发展蚕业。”
连城地域颇广,复镇和莲镇单独一个拎出来,都已经自成一个小县了,足够收容十几万流民。
流民们可以养蚕,也可以自己开荒一些土亩,大周朝有明文规定,百姓自己开荒种植,不纳税缴赋。
开荒的地要养三五年,才能耕种庄稼,但番薯十分贱活,在荒地也在种活。
虞幼窈太佩服外祖父了,这才来了连城几日,就将连城的地貌情况摸清了。
“让武穆王派兵过来,上山驱赶野兽,建造一些防御工事,圈定养蚕场,军中还有不少因伤病退伍的军人,寻些过来养蚕,防止流民作乱的同时,也对应对山中野兽,还能解决生计问题,也是一举三得。”
大批流民们聚一起,不同的乡音、风土、人情,都需要磨合,天长日久肯定会有不少矛盾,、伤病退伍的军人,只是不能上战场,身经百战的身手,足以震慑,甚至是镇压平民了,有他们盯着,流民能更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安身立命。
谢老爷子觉得很妥当,心念微动:“柞蚕食量大,也要寻了精通土利林木的人维护柞林,定期种树造林,以免破坏了天然的柞林养蚕场。”
虞幼窈查过不少有关养蚕的事,但本身没养过柞蚕,都是片面上的事:“十年成树,三十年成林,百年成森,竭泽而渔并不可取。”
大规模养蚕,势必会对柞林的环境造成一定的破坏,导致柞林减少,维护必不可少,造林也不能马虎,甚至还要开荒种柞树。
虞幼窈回到院子里,夏桃过来禀报:“小姐,知县衙门的刘主簿过来了,在外面候着。”
虞幼窈点头:“将刘主簿请进来吧!”
夏桃连忙应是,出去请人。
不一会儿就带着刘主簿进来,刘主簿是个四十来岁,长得高瘦的中年人,被请进了客厅后,也不抬头乱看,恭恭敬敬地对韶懿郡主下跪行礼,得了郡主允许之后,这才谦卑起身,低眉敛眉地说明了来意。
“扰了郡主清净,请郡主怒罪,连城四家仰郡主仁善之名,得知郡主来了连城,想要做东在城外的净灵寺,备一桌素斋接待郡主,却又担心唐突了郡主金玉之尊,特地请了我家大人做局,出面相邀。我家大人碍于情面,也不好推诿,便应下了此事。”
世家大族有人入仕,有人行商,分枝分脉,却不分族,世族也是民,按照尊卑礼法,民不得擅自见官。
所以四大家,想要见韶懿郡主,就须经过李大人出面,之后韶懿郡主同意之后,四大家才能拜见郡主之尊。
当然了,如果家中有身怀功名的仕子,倒是可以和李大一起过来拜见,端看郡主不见了。
刘主簿恭敬地呈上了拜帖。
夏桃正欲上前,殷十却先一步接过了拜帖,翻验之后,这才呈给了虞幼窈:“请郡主过目。”
第798章:找死呢
便是这请帖没有问题,可经此一遭,刘主簿依然直冒冷汗。
虞幼窈接过请帖,颔首:“此事,我既已知晓,只是我有孝在身,不好多见外客,烦请李大人替我谢绝了四大家的盛情。”
刘主簿连忙道:“下官这就回去向李大人复命。”
净灵寺是连城有名的寺庙,四大家邀请韶懿郡主前往,可算是给足了面子,韶懿郡主依然以有孝在身,拒绝了四大家,可见是没将四大家放在眼里。
等在衙门里听消息的四位家主当即沉了脸。
李大人低头喝茶,没作声。
刘主簿凑到李大人身边,小声道:“驿站里里外外派重兵把守,韶懿郡主所居的小院,五步一个岗哨,呈呼应之势,牵一而发动全身,郡主身边还跟了精通毒术的高手,但凡郡主入手的东西,都要经过检验后,才送到郡主手中。”
此言一出,场中静得落针可闻。
过了片刻,乔家主一掌拍到桌子上,大怒:“一个外臣之女,倒真摆起了郡主的架式,给她脸了。”
张家主阴阳怪气道:“这话你到韶懿郡主跟前去说,看她不治你一个目无尊卑,以下犯上的大罪。”
赵家主幸灾乐祸道:“她这个懿从圣尊正一品的郡主爵位,可是众望所归,热呼劲还没过呢,触她霉头,那是打着灯笼挑大粪找死呢。”
乔家主勃然大怒:“你们……”
“行了,”万家主一脸不耐地打断了他的怒火:“你们一人少说几句,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内讧。”
三人这才不情愿地闭了嘴。
万家主看向了李大人:“依李大人之见,这位韶懿郡主是个怎样的人。”
韶懿郡主到了连城之后,码头就被武穆王派兵戒严,连四大家也不知情,还当是什么重要物资,暗暗打探了一番,发现武穆王每日巡边视察,没什么异样,就没在意。
直到昨儿李大人去了驿站,他们派人过去打探,没想到整个驿站都戒严了,什么消息也没打探到。
他们这才恍然明白,驿站里肯定住了一位大人物,连武穆王都要以礼相待。
哪儿还坐得住?!
连忙去衙门询问,李大人也没瞒着:“韶懿郡主是应武穆王之邀,过来协助武穆王,在北境推广番薯种植,缓解北境旱情,如今下榻在连城驿站。”
此言一出,四大家就知道,连城来了一尊大佛。
是要供着的那种。
但接下来,李大人的话,让四位家主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
四大家一合计,韶懿郡主是为了番薯种植而来,在连城呆不了多久,韶懿郡主圣善,想要收容流民,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每家出几万银子,先安置一批流民,把这尊大佛糊弄走了再说。
这才有了请帖一事。
也没想过韶懿郡主会拒绝。
李大人谨慎地开口:“你们对韶懿郡主知道多少?”
万家主心中又是一沉。
李大人刁滑得很,见风使舵的本事也厉害,看他对韶懿郡主谨慎的态度就知道,这位韶懿郡主,肯定不是好糊弄的人。
李大人搁下茶杯:“都说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虞氏族是当之无愧,虽然自本朝起已经落没了数百年之久,但家族底蕴还在,虞氏也始终扎根在朝堂之上,甚至又培养出了一位内阁宰辅,一位懿从圣尊正一品的郡主。”
四位家主那种所谓的世家优越,被这一番话击得七零八落。
虞氏族在前朝时,曾是大周朝第一簪缨世家。
何为簪缨?
在众多家族中,就其家族历史发端之久远,与绵延之流长而言,虞氏家族也是少有其匹。
能与之一较高低的,只有临江叶氏。
“史上有琅琊王氏,培养了三十六位皇后,这意味着,世家大族对家中女儿的教养不输男儿,所谓教条闺范,束缚的不过是寻常女子,你看韶懿郡主,在祖母孝期,去泉州养病,世人皆道她至孝,在祖母孝期,应武穆王之邀来了北境,本该离经叛道,可倘若这消息遍传天下,世人又要赞她圣善。”
一个女子能做到这一点,绝非偶然。
识时务者为俊杰,可这世间能几人能透过表像,看到时事时务,从而做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呢?
不是每一个人能有识时务的本事。
能做到这一点,至少也是个人才。
“韶懿郡主师从叶氏女,身边还有宫中的嬷嬷教养规矩,眼界和心襟非一般人可比,历朝历代外臣之女封爵,多数嫁进了宗亲皇室,你看武穆王对她的殷勤态度,就该知道皇家,对这位韶懿郡主的重视。”
长篇大论说了一通,依然没有正面回答万家主的问题,没对韶懿郡主评头论足,反而提了韶懿郡主的家世,名望。
四大家便是与虞氏有所不如,却也明白李大人的意思。
想要和韶懿郡主为敌,先要掂量一下,韶懿郡主背后的虞氏族,他们惹不惹得起,其次还要掂量一下她背后的宗室,眼下她身后就站了手握重兵的武穆王定北王,可见连宗室对她有多么重视。
韶懿郡主是氏族嫡长女,打小接受的教养,也不输男儿,胸襟、手段、心性、城府样样不会缺的。
满脸怒火的乔家主,脸色也郑重了几分。
李大家轻叹一声:“大批流民聚集城外,若不加以安置,出乱子也是迟早的,身为连城知县,便是为了这项上人头顶上的乌纱帽,也是责无旁贷,你们已经得罪了武穆王,连城出了乱了,你们也难逃干系,便是罪不至死,也要耽搁你们的赚钱大计。”
武穆王主张收容流民,四大家置若罔闻,韶懿郡主掺合连城蚕业,未必没有武穆王的意思。
可惜四大家,在连城做土霸王做久了,就忘记了自己有几斤几两,从韶懿郡主递名帖开始,他就知道,一旦连城出了事,四大家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四位家主互相对视一眼,一时拿不定主意。
李大人也不欲再劝,只道:“我言尽如此,究竟要怎么做,你们还是自己拿主意吧!”
第799章:成王败寇
虞幼窈拟好了书信,又给太后娘娘递了折子,派人七百里加急送往京里。
之后,命人去知县衙门借了连城的舆图,准备了沙盘,对照着舆图上的山势地貌,在沙盘上摆弄。
殷怀玺进院时,见她一边端详地图,一边摆弄沙盘,脚步不由一顿,眼底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便是军中身经百战的将领,也未必精通堪舆视图。
打仗时,精通舆图的主将,会将地貌单独画出来,在沙盘上进行复盘,对带兵的将领讲解,带兵的将领都是身经百战,虽不通堪舆视图,但经过简化、复盘、讲解之后,自然就能明白,很快就能通过复盘后的地貌,设定战术。
他没教过虞幼窈堪舆视图。
虞幼窈最早接触舆图,还是他去山东平叛时,利用山东的舆图,在屋里摆弄沙盘,恰逢虞幼窈过来寻他,见他认真,就没有打扰他,只是托了腮,坐在桌旁看着。
虞幼窈摆弄了一阵子,抬眼就看了殷怀玺站在不远处看她,连忙道:“十九哥,你快过来帮我看看,沙盘摆得对不对。”
来了北境之后,她都不知道要叫殷怀玺什么了。
表哥不能叫,景止哥哥太没规矩,武穆王太疏远了,直呼姓名也不行,纠结了好久,干脆叫十九哥算了。
她是以义女的名义,挂在宗室玉碟上,殷怀玺在宗室这一辈,排行第十九,喊一声十九哥也还算合适。
殷怀玺欣然应允,拿过舆图看了片刻:“原来是连城北部山区的地貌,与舆图所绘大致吻合。”
接着,他又帮忙做了细微的调整,一边调整他还一边为她讲解,教导她怎么精准地堪舆,布沙盘等等。
既然有天赋,不管将来有没有机会用到,总要仔细教一教才是。
等整个北部山区的地貌呈现在虞幼窈面前时,虞幼窈瞪大了眼睛:“就好像整个北部山区缩小了,摆在我眼前一样,一山一水尽纳眼中。”
殷怀玺问她:“怎么突然摆起了沙盘?”
虞幼窈一边观察沙盘上的地形,一边道:“我想看看,北部山区哪些地方适合定居、养蚕,人都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既然插手了流民的事,总要将这事办妥当了才行。”
殷怀玺也不意外。
虞幼窈将重点放到,外祖父推荐的复镇和莲镇,询问了殷怀玺的意思。
殷怀玺笑了:“前几日,我带了精通土利林木的人,去了北部山区堪察,莲镇和复镇都有天然柞树林,有养柞蚕的优势,也是因为人口少,就没发展养蚕,也没被四大家掌控同,倒是适合流民定居,等事情敲定下来后,我就亲自带人去山中驱赶野兽,规划养蚕区,将流民分批迁过去。”
既然殷怀玺早做了安排,便也不需要她操心了,虞幼窈彻底放心了:“我给虞氏族里去了信,虞氏族重名利,但骨子里传承了忠烈公的骄傲,也算是朝中少有愿意为百姓出头的人,在不损害自己利益的前提下,他们肯定会出手。”
便是虞宗正这等利欲薰心,寡廉鲜耻的人,去浙江赈灾也是亲力亲为,不遗余力,甚至还被暴民砍伤了。
传承了几百年的氏族,传承的远远不仅是文化,更是一种家族的精神意志。
人心易变,精神不朽。
脱离虞府不过三个月,虞幼窈已经学会了去拿捏虞氏族,在不触犯对方利益的前提之下,使之为己所用,可见是长了眼界和胸襟了。
殷怀玺颔首:“藩王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制于朝廷,对付士绅,需要仰仗你背后的虞氏族,还有谢府庞大的渠道。”
这是一场士对士,绅对绅的较量。
好在无论是虞氏,还是谢府,都拥有与士绅一较高低的能耐。
虞幼窈点头:“辽东是军镇,有官道直通京兆,以保证两地消息互通无阻,消息最快三日就能送到京里,我还给太后娘娘递了帖子,提了应你之邀,来北境帮忙推广番薯种植一事,另外还提了一些北境的现状,没提泉州那边的事。”
谢府逃离泉州之后,泉州已经全面戒备,所有路过泉州码头的客商,都不允进城,外面只知有贼寇在城中杀人放火,却不知具体情形。
泉州的事牵扯到要造反的藩王,也不是她一个郡主能掺合的。
梁州军伪装成了贼寇,她也没有证据。
殷怀玺目光倏然一深:“梁王迟早要反,不是谁掺合就能阻止。”
虞幼窈明白,谋逆是要祸及满门,梁王也不是傻子,他韬光养晦多年,自认为做了万全准备,对谢府下手,是在为自己的霸业增加筹码,就算朝廷提前知道这一消息,梁王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左不过提前反了。
成王败寇。
史书是由胜利者书写。
——
时至二月,寿延宫里还烧着地龙。
沈姑姑穿了灰鼠毛镶领的袄裙,捧着一张折子,掀帘进了内殿。
殿中燥闷的热气,混杂了挥之不去的药味,一下冲进了鼻子里头,薰得沈姑姑脑袋发晕,心里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
她轻蹙了一下眉:“太后娘娘在里屋歇着,内殿里的窗户不要扪死了,都留一条细缝,也好换一换空气,地龙不要烧得太旺,反而闷得慌,屋里若是凉了,可以加炭笼,多灌几个汤婆子使着。”
内殿随侍的宫女,连忙躬身应是。
沈姑姑心中忧虑,语气严厉地交代:“太后娘娘凤体欠安,你们都仔细伺候着,万不能大意了去。”
敲打完了宫人,沈姑姑绕过了隔扇门,进了里屋。
太后娘娘起身了,穿了明黄色的里衣,靠在迎枕上闭目养神。
沈姑姑脚下没声就走到了床榻前,太后娘娘卸下了高高在上的凤冠威仪,散了头发后,露出了从前藏在发髻里的灰发白丝,脸上透了病气,瞧着老了许多。
她心中微涩,躬了身子,就要唤太后娘娘。
哪知太后娘娘眼皮动了动,缓缓睁了眼,嗔怪道:“你这人,走路怎么没个声响。”
第800章:秘而不宣
“哪儿能惊忧了您去,”沈姑姑露了笑容,连忙上前扶了太后娘娘,在背后加了一个迎枕,让她靠着也舒服些:“身子可还好些?”
太后娘娘轻叹一声:“总归是年轻的时候亏了身子,如今年纪大了,吃再多药,也就那个样子了。”
沈姑姑想到太后娘娘已经六十九寿龄。
太后娘娘难免就想到了虞老夫人:“比起虞老夫人,哀家还算好的,身边有精通调养身子的人,早早就开始养身体,大了她许多,却叫哀家活到她前头去了。”
沈姑姑笑着没说话,转身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
说了几句话,太后娘娘就有些精神不济,喝了茶,养了一下精神,就瞧见摆在小几上的折子:“这是?”
沈姑姑连忙道:“是韶懿郡主从连城递进宫的折子,一同递进宫的,还有一些韶懿郡主亲自做的香药,其中有一枚麝药香丸,奴婢已经送去太医院,交给胡御医查验。”
韶懿郡主之前封了县主,就时常往宫里递东西,大多都是自己做的香药。
太后娘娘喜欢韶懿郡主,经太医院检查没有问题,也不避讳地用了。
用得多了,也就用出了好歹。
韶懿郡主有天赋,她做的东西比旁的更好一些。
“她倒是有心,可惜没有托胎了皇家,不然哀家也愿意像虞老夫人一样宠着,”宫里有几位公主,都不是贴心的人儿,太后娘娘有些遗憾,一边接过折子,一边问:“她不是在泉州修养身体吗?怎么还去了北境?”
正说着,已经打开了折子。
沈姑姑返身去了香案旁,将香炉里的安神香,换成了通窍香丸。
片刻之后,太后娘娘看完了折子:“韶懿在折子里提了,武穆王在北境受旱较轻,物资较为丰富的地区设了流民收容营,并打算推广番薯种植,缓解旱情,特地请她去了北境。”
沈姑姑也是一愣,半晌才道:“北境乃是苦寒之地,韶懿郡主……”
太后娘娘又叹了一声:“既封从懿,必承其德,她当得起。”
沈姑姑垂头听着,没说话。
太后娘娘却心念微动:“瑞雪兆丰年,去岁冬天,整个北方没下过几场雪,眼看已经到了二月,天气还冷得跟冰窖似的,看来今年又是一个灾荒年。”
沈姑姑轻声道:“您已经尽力了。”
皇上服食丹药,致丹毒於体,病在宫里,已经许久不理朝政,太后娘娘为防走漏了风声,以致朝纲不稳,命人封了殿门,兰妃娘娘想让二皇子从御书房,走向前朝辅政,趁机揽权,与太后娘娘达成了共识,也对此事秘而不宣。
眼下皇上宫里,是由兰妃娘娘把持。
她掌控后宫多年,在宫中势力根深蒂固,就连徐贵妃也没察觉出端倪来,只顾着联同徐国公府,在朝中拉帮结派。
太后娘娘看着折子,沉思良久问:“皇上的龙体可好些?”
沈姑姑心下一紧:“兰妃娘娘的人说,还是老样子。”
那就是没有起色,太后娘娘目光闪烁不定,半晌才道:“你将韶懿的折子,送去内阁。”
韶懿郡主的折子里,也只是在闲话家常,叫人挑不出错来,可有心人瞧了,难免就会生出一些旁的心思来。
京三省各地流民暴乱,频发不止,连官府也镇压不住。
朝廷若不能尽快想出对策,越来越多的流民聚众一起,情况会越来越严重,甚至还会引发大范围暴乱,危及社稷。
可国库空虚,朝臣们也是束手无策。
眼下北境还有余力收容流民,内阁哪还能坐得住,当下就召集群臣们一起议事。
内阁因为虞宗慎丁忧去职,闹腾得十分厉害,但户部仍然掌控在虞宗慎手中。
为了巩固保皇党在内阁的话语权,保皇党这一脉发动人脉,将虞氏嫡脉的一位老臣送进了内阁。
虞氏族在内阁的地位不可动摇。
虞阁老正老神在在地听着,朝臣们就有关流民的安置问题争论不休。
等双方口沫横飞,争得脸红脖子粗,谁也说服不了谁,大家齐齐看向了虞阁老:“虞阁老意下如何?”
虞阁老收到了虞幼窈的信,对北境的情况,了解得比旁人多,心有成算,面对众多的诘问,自然也不慌不忙。
他出声问:“韶懿郡主为什么要去北境?”
都察院都御史齐大人,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心中有了猜测:“折子上提过了,是因为武穆王要在北境受灾较轻的地区,推广番薯种植,缓解旱情,因番薯是韶懿郡主试种成功,关系北境数以千万百姓们的生存,武穆王请了韶懿郡主相助。”
虞老阁再问:“武穆王为什么胆敢收容大批流民?”
齐大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那是因为东北三省受旱较轻,并不影响番薯种植,番薯贱活,耐干耐脊,还饱腹,只要在东北三省推广种植,有了番薯,武穆王自然不担心,流民们没有食物。”
两人你来我往,配合得那叫一个默契。
虞阁老笑了:“这不就结了?”
“结了?”朝臣们面面相觎。
虞阁老干脆把话说明白了:“北方大部分地区都遭了旱,田地里旱着,不能种庄稼,东北三省受灾轻,正好武穆王要推广番薯种植,那就把流民迁去种番薯,武穆王手握重兵,流民们有武穆王震着,也不敢乱来。”
朝臣们顿时无语了,有些心动,但又畏惧武穆王之威,担心把这个大麻烦扔给了武穆王,武穆王会不乐意。
“这、这样不大好吧,北境是在武穆王辖下,他收容北境的流民,也能说得过去,若是把其他地区的灾民也弄过去,几百万张嘴等着吃饭,番薯这还没影呢,怕不是要把军晌都吃空了。”
“武穆王没有义务接收除北境以外地方的流民,他若是拒绝了,我们也没有办法啊”
“对啊,武穆王也不是好相与的,还是不要去触他的霉头……”
“这、万一惹恼了武穆王,就不好收场了……”
“……”
第801章:龙游于海
把流民迁到东北三省去,这倒是一个好主意,既能安置流民,给流民一条活路,又能解决一个祸患,将流民这个烫手山芋扔给武穆王。
但问题是!
武穆王也不傻啊。
经过山东平叛,周厉王一案,武穆定北王已然在朝中立威显能,尤其是内阁,对他尤其忌惮。
虞阁老一脸恨铁不成钢:“我说你们一个个,平常看着挺精明的,可到了大事上,怎么就犯起糊涂来了?你们想想啊,大周朝初立之际,高祖皇帝在辽东一带,下设了辽东都司军镇,言沧海之东,辽为首疆,中夏既宁,斯必戍守,并且颁发了一系列强边御外的国策,还将大批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流民,迁往了北境。”
朝臣们渐渐回过味来。
齐大人更是一激动,猛拍了一下大腿:“对啊,北境地广人稀,迁移流民,发展人口,进而提高生产力,也符合强边御外的国策,既是国策,武穆王就不能拒绝。”
一个“国策”,就解决了困挠朝臣的心病,朝臣们顿时高兴起来——
“虞阁老此乃高见……”
“果然,姜还是老得辣啊……”
“虞阁老此计甚高……”
“……”
虞阁老一副老神在在的表情:“武穆王是藩王,不好插手官府的事,但大批流民迁往北境,官府也不好管束,还需要武穆王出面威慑,也不能让武穆王借着藩王的身份撒手不管,届时出了问题,谁也兜不住。”
齐大人眼皮重重一跳,这是要让武穆王插手官府的事?
朝臣们也是一愣,忍不住仔细思量这话。
虞阁老将朝臣们的表情看在眼里,因为查阅过高祖皇帝颁下的国策一应内容,便是谈了这等敏感的话,也是气不喘,心不慌。
“既是国策,当人人奉行,武穆王也不能置身事外,当年高祖皇帝主张迁移流民,就是在辽东都司的协助之下。”
立马就有内侍出了大殿。
不一会儿,就抱了一摞书过来,都是有关高祖皇帝颁发的国策内容。
朝臣们立刻开始翻阅查看。
虞阁老端起茶杯来,靠在椅子上喝茶。
大约一刻钟,便有朝臣道:“虞阁老说得对,既是国策,当人人奉行,北境是在武穆王辖下,边境常有外敌滋扰,攘内才能安外,安置流民虽然是官府之责,武穆王也是当仁不让,须知非常时期,要非常之行事,不可等闲视之。”
让武穆王插手流民安置一事有些不妥。
但是比起流民暴乱频发带来的隐患,这个结果似乎,也更容易被人接受。
况且,还有高祖皇帝前车之鉴,倒也还算顺理成章。
这样一想,朝臣们很快就达成了共识。
虞阁老又道:“流民初入北境,也少不了北境士绅们的接纳和赈济,要下一道命令,让他们全力支持官府及武穆王有关流民的安置事宜,违令者,当处以严惩。”
当即就有不少朝臣跟着一起附合:“还是虞阁老考虑得周全,既是国策,当北境人人奉行,士绅们也不能例外。”
武官不能干政,除了涉及战事,这时镇国侯开了口:“狄人也遭了旱,去年秋冬北境已经陆续暴发了十几场小规模战役,想来开春之后,狄人也不会消停,还会继续频繁地滋扰北境,武穆王要主北境战事,还要兼顾流民安置一事,不能因小失大,士绅们必须配合,违令者,当以乱政诛杀。”
此言一出,朝臣们瞬间意识到了严重性。
只有边境安稳,才有他们的太平日子。
就这一件事上,朝臣们很快就达成了共识。
北境的士绅们,大多在朝中拥有不小的人脉,但流民也确实是他们的心头大患,既然能将烫手山芋丢出去,甭管丢到谁手里去了,至少自己是安稳了。
当务之急,还是先将流民解决了再说。
至于其他,以后再说也不迟。
几百万流民的去处,不用朝廷出银出粮,就有了着落,既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也没让他们为难,向来正事拖拉,谋私积极的朝臣们,罕见地展现了雷厉风行的一面,立马拟了折子,递到了寿延宫。
皇上沉迷丹术,已经许久不理政事。
一连四五个月不上朝,朝臣们觉得奇怪,暗暗打探宫中的消息。
但后宫被太后娘娘和兰妃娘娘一起把持,消息不好打探,可越是打探不到消息,朝臣们就越觉得其中有事,就越不死心,这么七弯八拐了打探一通,终于打听到,皇上因久食丹药,脸上长了火疖,折损了天颜,连宫门也封了。
因为不是光彩的事,太后娘娘勒令宫人不许外传。
朝臣们觉得荒唐。
可荒唐之下,又觉得这也理所当然。
皇上是天子,君权神授,何等威严,天颜有损,何以承天启地,又何至于久不上朝,连消息也要捂得死死得。
科举考试都不选取面容有损,身体有残之人,以免折损了朝纲体面。
更何是一国之君呢?
也只有这个理由,能够解释近来宫中动静。
因此,朝臣们也如太后娘娘一般,对此事秘而不宣,朝中之事都是经朝臣商议之后,内阁裁夺,由太后娘娘决断。
太后娘娘看了内阁的折子,盯着“国策”二字瞧了良久:“殷怀玺的腿好了,就如龙游于海,上天入地,覆雨翻云,”蘸了朱砂的笔,悬在折子之上,久久也没能落下,上等的龙泉朱砂墨,湿而不凝,久置而不干,她轻轻一叹,神情变得十分复杂,终于落笔朱批:“罢了,将来总归是要仰仗于他。”
朱公公垂首躬身一旁,双手捧着鎏金的九龙戏珠金盘,上面摆了印泥,以及传国玉玺,笔搁等一应御用之物。
太后娘娘将朱笔,摆到金盘上的笔搁上,拿过了玉玺,轻轻盖上玺印:“拿给何公公吧!”
朱公公连忙躬身退安。
太后娘娘精神不济地靠大迎枕上,看着香案上的博山炉里烟香袅袅,吞云吐雾,眼睛就有些模糊,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殷厉王的生母惠妃。
第602章:拨乱反正
先帝很重农桑,登基第二年,就向全国下了耕耤礼的诏书:“夫农,天下之大命也,其开籍田,朕亲率耕,公卿及以下官员随往。”
皇上在田里亲耕,旁边有众多百姓围观。
周厉王的母妃惠妃,就是耕耤礼时,先帝从民间带回宫里的女子。
惠妃进宫之后,在自己的宫里开了几亩地,春耕、夏酝、秋收、冬藏,活得就像一个普通的农家女。
先帝心疼惠妃。
惠妃直言道:“陛下贵为天子,尚且扶犁亲耕,躬耕以劝百姓,言夫农,天下之大命也,臣妾本就是一介农女,连大字也不识多个,琴棋书画,歌词诗赋更是一窍不通,也只会伺弄庄稼,种些青菜果物,以尊陛下重农固本,彰显陛下仁治大德。”
可先帝却极吃这一套,对惠妃宠爱有加:“春耕、夏酝、秋收、冬藏,四者不失,五谷不绝,爱妃有功。”
殷氏男儿大多都有儿女情长的毛病,身为中宫皇后,她自然懂得利弊权衡。
皇上宠爱的不是权臣之女,而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农女,威胁不到她的地位,她也是乐于见成。
因此,她与惠妃关系不错,也为惠妃挡了不少明枪暗箭。
惠妃为先帝育了一子,先帝大为喜欢,取了一个“厉”字。
旁人觉得此字不详,可她和先帝是结发夫妻,如何不知道,皇上唯独对这个儿子,才是真正寄予厚望。
“厉”字,可以通“励”,有励精图治之意。
也可通“砺”,有磨砺,缀甲砺兵之意。
更可通“疠”,有荒、暴、恶之意。
爱之深,才为之计深远,先帝对儿子寄予厚望,却又担心为儿子招来祸端,将一片深沉爱意,诸多掩饰。
殷厉行果真不负先帝所望,天资很是聪颖。
她召见了惠妃:“行儿五岁了,詹事府为行儿启蒙的先生说,行儿天资聪颖,颇具慧根,向皇上谏言,当酌请名师,精心教导,近来皇上一直为此事徘徊苦恼。”
惠妃也不傻,一个五岁的皇子,朝中能教养他的名师多了去,能让皇上徘徊不定的,只有更深一层的东西。
惠妃当即“扑通”跪地:“臣妾一介农女,进宫之后,是得了皇后娘娘庇佑,方能陪伴皇上左右,顺利诞下皇子,为天家开枝散叶,臣妾虽大字不识多个,却也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自当铭记皇后娘娘对臣妾的恩德,旁的不敢奢求。”
她年轻时,被宫里的妃子暗害流产,伤了身子,多年不曾孕子。
她和惠妃关系不错,殷厉行与她也亲近,原是明白了皇上的心思,就有心将殷厉行过继到自己名下。
有了皇上的偏爱,嫡出的名份,以及皇后的支持,皇太子之位非他莫属。
将来殷厉行继承皇位,尊她为皇太后,惠妃为皇太妃。
但惠妃不愿意,便作罢了。
不过经此一事,她是不可能让任殷厉行坐上那个位置。
后来,皇上打消了为殷厉行别择名师的心思。
惠妃因病去世后,先帝悲痛不已,渐渐荒于朝政,因乏人管束,疏于教管,殷厉行也渐渐荒唐了性情。
她借机延揽大权。
挑中了身为四皇子的当今皇上,并且力排众议,在先帝去世之后,扶持他登上大宝,如愿以偿地做了皇太后。
也因此惹了不少非议。
朝臣们私底下觉得,当今皇上的皇位来路不正。
也确实不正。
先帝最属意的皇位人选,从来就不是当今皇上。
先帝临终之前,心心念念的也只有殷厉行。
只是先帝重文轻武,打压武将宗室,致宗室和武官对先帝积怨尤深,她一早与宗室达成了协议,四皇子登基之后,会追复宗室爵位。
有了宗室的支持,先帝也清楚,便是他留下遗诏,殷厉行没有母家支持,也不可能顺利登基。
是她答应了先帝保殷厉行一命,皇上这才松口,立了四皇子为皇太子的诏书。
这一晃眼睛,先帝也去世许多年了,每当夜深人静,她总忍不住去想——
大周朝的皇帝,都有嗜杀的毛病,十个皇帝九个好战,而剩下一个不好战的异类,就是先帝了。
常年征战,以致于国库不丰,先帝自登基起,就打压武将和宗室,重农固本,以休养生息,开启了成景之治的盛世局面。
这么一个文治仁德的帝王,真的是她能够威胁得了的吗?
先帝不会轻易就相信她,临终之前许是还留了后手?
然而这一切,也只是她的猜测,可纵观这两年朝中的局势,她竟然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太后娘娘轻捻着佛珠,轻叹一声:“君不君,臣不臣,夫不夫,父不父,子不子,此非一日之事也,有渐以至焉!拨乱世,反诸正,那就是王者之道。”
说完,她轻轻阖上眼睛。
沈姑姑轻手轻脚上前,抖着手指,轻探了一下太后娘娘的鼻息,猛然松了一口气。
……
京兆早就关了城门,不允流民进入,但仍然有大量流民涌入京兆,聚集在城外,饱受着饥饿,寒冷的折磨,任由绝望将他们一点一点地吞噬。
“给我,把孩子给我……”城外突然响起了男人的怒吼声。
“不,不行,这是我们的孩子,你不能,不能……”衣衫褴褛的女子,死死地抱着孩子,被她抱在怀里的女孩骨瘦如柴,脏乱的脸上,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懵懂。
四周的人木然地望着他们,有些人则盯着小女孩,眼底分明透出了蠢蠢欲动的贪婪。
“把孩子给我……”男人发了疯地怒吼大叫,用力把孩子拽过来。
女人嚎啕大哭,却是死死抓住孩子的手,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你别这样,你答应过我,不……你,再等等,明天城门一定会开的,到时候官府就会放粮,我求求你,再等等吧,我们一家十一口逃荒出来,就剩下三个了……”
“城门不会开了!”男人大吼一声,麻木地看着女人:“京兆那些官老爷们,自己关了城门,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根本不可能管我们这些灾民的死活,他们就是要让我们死……”
第803章:翰林侍讲
说到最后,男人终于忍不住,抱起头蹲在地上嚎哭。
“为什么不开城门……”
“他们不开城,我们怎么办?!”
“朝廷真的不管我们了吗?”
“……”
四周乱哄哄地闹起来了,男人的话终究还是,戳破了流民绝望之中唯一的希望。
乱了,彻底乱了。
一个高壮的男人,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一把夺过了被女人护在怀里的小女孩。
女人发了疯地尖叫哭喊:“孩子,我的孩子,住手,求求你们,不要啊啊……”女人想要夺回自己的孩子,却被那个高壮男人毫不留情的推到地上。
城外密密麻麻都是人,这野蛮一幕,刺激了饥寒交迫的流民们,有人上去帮女人抢孩子,有人过去抢高壮男人手中的孩子。
尖叫声和咒骂声混成了一片。
先是有人踩到她的手,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踩到到她的身上,女人尖叫哭喊的声音,仿佛没有人听到。
就在这时,城门上发出尖利刺耳的铜锣声。
流民们停止了暴乱,躺在地上逃过一劫的女人,麻木地喊着:“丫儿,我的小丫儿,孩子……”
流民茫然地看向了巍峨的城墙,眼底木然交织了希望,疯了一般涌向了城门底下拍打,推挤城门。
虞善德站在城墙上,俯视密密麻麻的流民,突然就理解了,何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心中觉得悲凉,他握紧了手中的榜文:“……去岁,浙江水患,倭寇与海盗勾结,大肆进犯我国东南沿海各地,导致南方粮食严重减产,以致北方遭遇百年大旱,朝廷极力赈济,仍力有不逮。”
事实真的只是这样吗?
难道不是朝廷开支无度,官府贪墨横行,导致国库亏空,为了填补亏空,加大了税种征收,年景好的时候,百姓尚不能温饱,更遑论是天灾?
朝廷赈灾不力,以致于西、北方,数以千万的百姓受灾,上百万灾民饿死,多地区饿殍载途,白骨盈野。
这是天灾,亦是人祸。
可他如今宣读的榜文,还要粉饰太平,将一切的罪过,全部推到天灾,还有海盗倭寇身上,并且极力美化朝廷。
可笑,太可笑!
虞善德脸色一片木然:“……然天无绝人之路,韶懿郡主试种了一种,从海外传进国内的番薯,经朝廷确认,该番薯耐干、耐脊、产量高,饱腹,适合北方土质。”
流民们渐渐安静下来了,一张张脏乱的面孔,饱含了希望。
他们一路逃荒,到过很多地方,也曾被人接济过,有人吃过韶懿郡主试种的番薯,说番薯能活命,也听很多人说过,韶懿郡主是个活菩萨。
流民们不相信朝廷。
他们相信韶懿郡主。
“镇守在辽东的武穆王,在北境设了流民收容营,并且要在北境受灾较轻的辽东一带推广番薯种植,缓解北境,乃至全国的饥荒,韶懿郡主得知此事,更是当仁不让,去了辽东,协助武穆王大种番薯。”
在世人眼中,韶懿郡主代表了朝廷,更是殷氏皇族,朝廷大肆宣扬韶懿郡主的仁善大德,也是为了安定民心。
果然!
麻木的流民们,脸上有了动容之色。
但接下来,就被更深的绝望和木然所取代,番薯再好,现在也没法让他们不挨饿,让他们活命啊!
“辽东一带地广人稀,想要推广番薯种植,需要大量人手,朝廷决定迁移一部分流民去北境安置。”
当下就有流民,仰慕武穆王英明,忍不住抱了一丝希望,发出疑问:“敢问这位小哥,你是何人?”
虞善德道:“我乃翰林院侍讲,也是韶懿郡主的族兄。”
他从小受虞氏教诲,学习士农工商,所学所用皆是治世为民。
有时候他想,如果三年前,他能像宋明昭一样鼓起勇气,下放到某个小县,做个七品芝麻官儿,是否就能庇护一地百姓,造福一方?
好过这三年来,在翰林院年华虚度,所接触,所结交之人,皆是庸碌之人,不堪为伍。
朝廷的榜文下来之后,他立马打马出府,直奔城外。
任家中的奴仆呼喊追赶,他置若罔闻。
底就有流民茫然地问:“翰林院侍讲是什么官,这官有多大?说的话算不算数?”
也有人回答:“是正六品的官职,看似官职不大,却是天子近臣,负责皇上言行草拟,国史,掌经等,担任这个职务的,都很受天子器重,将来多半是能入内阁,做阁老。”
“这么厉害……”
“还是韶懿郡主的族兄……”
“是不是皇上派他过来的?”
“……”
底下乱哄哄吵成了一片。
这时,又有人小心翼翼地问。
“武穆王真的肯接收我们这些流民?没有骗我们?”
“京兆距离北境路途遥远,我们要怎么过去?”
“对啊,我们饿着肚子,走不到北境就饿死了,是不是故意想把我们忽悠走……”
“狗官,没安好心……”
“全是骗人的,你们就是想让我们死……”
“……”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流民们,再度群情激愤,虞善德连忙解释:“你们冷静一下听我说完,冷静一下……”
流民们乱了一阵子,终于有人站出来制止。
虞善德终于松了一口气:“明天官府会放粮,每人发放三斤粮食,朝廷会派一千精兵,护送你们去北境,到了北境地界,武穆王的人就会过来接应你们……”
三斤粮食,这已经是朝臣们舌枪唇炮,争议之后定下来的。
很多人都不想出这个粮食,但如果不出些粮食,先将流民安抚住了,流民们怎么可能乖乖去北境?
三斤粮食,一天一顿,一顿二两粮,也只够十五天。
京里距离辽东较近,有官道直达,大批流民吃不饱饭,走不快,路上拖拖拉拉,半个月肯定是能到的。
一听有粮食,流民们安静下来了,哪怕只有三斤,可至少饿不死啊。
领头的流民又问:“听闻武穆王先前已经挪用了军晌赈济灾民,大批的流民聚集北境,粮食哪里来?”
第804章:殊途同归
虞善德耐心回答:“朝廷已经下令,北境命各地官府、士绅,全力协助有关流民的安置,辽东三省靠海,物产比较丰富,旱情也较轻,你们到了辽东一带,还能从旁的地方获取食物。”
官府和士绅真要靠得住,也不至于这么多流民涌进京里。
流民能不能得到安置,还是要看武穆王。
武穆王也不是傻子,这么多流民没钱也没粮,要怎么安置?
朝臣们一合计,就打算优先将幽军的军晌发了,甚至还从别处的军晌东挪西凑,多出了三成军晌,补偿武穆王。
另外从湖北,河南等产粮大地,调了一批粮食送往北境,数量虽然不多,但也不能没有半点表示。
朝臣们虽然想将流民这个烫手山芋,扔给武穆王不管。
但也不能做得太寒碜了。
不过调粮这事暂时不能提,不然会出乱子。
虞善德一一回答流民们的各种问题,半点也不带含糊。
流民里也有了一些有才学,懂成算的人,方方面面问清楚了之后,一群人凑在一起,七嘴八舌一合计,觉得这也算是一条活路,京兆不开城门,不放粮,他们干守着,一样饿死,倒不如去北境谋一条活路。
武穆王肯收流民,韶懿郡主也在北境,再怎么也比等死强。
虞善德道:“明儿上午,官府的救济粮就会发放下来,届时城里的官绅们,会在城外设粥棚,临别的一顿饱饭,算是为诸位送行,官府会派兵过来把守,诸位切记不要哄抢,闹事。”
流民们一听,临行前还能吃一顿饱饭,大多都热泪盈眶,激动不已。
虞善德看着这一幕,心下恻然。
是齐六小姐、宋三小姐,唐五小姐三人,联同了京里相熟的各家募银凑粮,请窈心堂出面赈济灾民。
有些人家是真心善心,之前不愿冒头,是因为流民太多,救济不过来,有窈心堂出头,自然愿意慷慨解囊。
有些人家,想要借机为家中的女儿谋个好名声,也愿意出钱出粮。
还有一些人家,是听闻朝廷要将流民迁到北境,担心节外生枝,禀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点钱粮,把流民打发走了,也能安心。
不然大批流民,聚集在城外,连觉也睡不安稳,就怕搞个什么暴乱,起义什么。
总之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流民总归能吃一顿饱饭。
虞善德回到家中,直接找了虞阁老。
虞阁老年愈六十,留了一把花白胡子,听他说了来意之后,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虞善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叔祖父,我在翰林院呆了三年,也该正经谋个差事了。”
虞阁老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你进了翰林院之后,很受陛下器重,你已经升任了翰林院侍讲,熬一熬可以直升正五品侍讲学士,甚至是正三品掌院学士,翰林院是你的脚踏石,最多十年你就能直入内阁,成为阁老,前程不比你二叔差。”
这些年来,虞氏族里出了不少人才,虞善德不算太起眼,他能受朝廷重视,是有些恰逢其会的机遇。
但令所有人跌破眼珠的是,他能稳得住这份皇恩浩荡带来的机遇,并且凭着自己多年来,稳扎稳打,打下来的坚实基础,积厚薄发,很快就在翰林院站稳脚跟,为自己开拓了一条平步青云的通天大道。
在他的设想里,虞善德只需要在翰林院熬十年,虞氏族又将再出一位阁老。
虞善德摇摇头:“这并非我寒窗苦读十余年的本意,我要脱下细绢的裤子,换上粗衣麻布,和流民一起饿肚子,一起吃草根,带着城外二十余万流民去北境,帮助他们在北境安身立命。”
他所言太过惊人,以致于虞阁老半晌反应不过来。
“叔祖父,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窈儿妹妹一介女流,都有济世的胸襟,我虞善德堂堂七尺男儿,怎可忍见百姓苦,众生苦,而有所不为?家中为我取名为德,何为德?立善显仁,方为德,取其名,奉其行,善德之名方能立身为人,”虞善德缓缓站起来,躬身下拜:“请叔祖父,成全。”
虞阁老掀了掀眼皮瞧他:“你决定了?”
虞善德点头:“决定了。”
虞阁老又问:“不后悔?”
虞善德坚持道:“绝不后悔。”
“好。”虞老阁说了一个字,又阖上了双眼,年纪大了,时常感到精力不济,坐着就想打瞌睡,不如年轻人有抱负,有志向啰。
虞善德呆愣原地。
虞阁老眯了眼儿,眼皮子打着架,仿佛就要睡着一般:“我不会拦你,虞氏族也不会拦你。”
虞善德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开口。
虞阁老道:“为什么高祖皇帝对虞氏评价极高,愿意用虞氏,又不愿意重用?单只因为我们虞氏弑君了?那我们虞氏为什么要弑君呢?”
虞善德愕然不已。
虞阁老道:“虞氏弑君,是因为前朝不仁,百姓无以聊生,不忍生灵涂炭,高祖皇帝叹赞虞氏忠烈风骨,用虞氏,却不尽用,是心知虞氏,是天下人的虞氏,却非殷氏皇族的虞氏,有朝一日,殷氏子孙后代不肖,被弑的,焉知不是他的子孙后代?”
虞善德心中大为震撼。
虞阁老道:“因材而施教,因志而制宜,这是世族始终能培养出诸多名人望士的原因,你不想做的事,自然有人去做,不一定非你不可,你志不在庙堂,一心向民,有祖德风范,”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道:“虞氏族如果光追求名利权势,也传承不下来。”
一个家族里有人为名,有人谋利,有人恋势,有人求财……
有人愿意为民请命,也有人贪权好势。
道不同,殊途而同归!
虞善德深深下拜:“善德受教了。”
虞阁老阖下眼睛,打起瞌睡来。
虞善德有选择,可有些人连选择的余地也没有。
如虞宗慎。
虞老爷子死后,孤儿寡母除了不想活,就只能活出一个人样,不然在偌大的家族,会被吃得连骨头渣也不剩。
家族讲究的是公平,而不是公正。
第805章:下马威
公平是什么呢?
说一千道一万,追根究底了在于平衡二字。
而平衡又是什么呢?
也不过粉饰而太平。
而平衡之下,有人精明算计,有人委屈求全,有人以权谋私,但只要整体的利益不受损,谁会去在意呢?
树大有枯枝。
虞善德回到家中,打开了藏在箱笼里的一套褴褛衣衫,定定地看了良久。
从此之后,盛京就再无翰林院侍讲虞善德,只有家乡遭了灾,和万千流民一起逃荒入京阿德。
……
朝廷的消息,快马加鞭,也不过三日就送到,身处连城的武穆王手中,并且以惊人的速度,在北境、乃至整个大周朝传开。
在朝廷的刻意宣染下,韶懿郡主饶然成了万千流民心中的活菩萨,变成了一盏明灯,为那些绝望等死的流民,指引了生的方向。
大批的流民,开始涌往北境。
于此同时,韶懿郡主身处连城,并且联合了连城一些养蚕散户,在复镇和莲城两地,开拓养蚕场,安置流民一事,也在流民之中传开。
十几万流民激动痛哭。
所有人都在哭,哭他们一路颠沛流离,饱受了饥寒交迫的折磨,才逃荒至此,从此流离失所,无处安身。
现在有人告诉他们。
韶懿郡主要在辽东三省,推广番薯种植。
他们可以靠养蚕,以丝换粮,养家糊口,在这个没有旱灾的地方安身立命。
连城耕地少,山林多,他们就算没有田地,韶懿郡主和武穆王,依然为他们开拓出了一条出路。
他们不会被饿死了。
悲戚的气氛之中,也不知道是谁哑了嗓子,大喊了一句:“韶懿郡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宛如一石激起了千层浪,不断地有人跪地高呼——
“韶懿郡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武穆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流民们没有忘记,在他们绝望等死的时候,是谁收容了他们,给他们提供饭食。
也不会忘记,他们每日赖以生存的番薯,是谁种出来的?
他们生病之后吃的药,还有那些防止病疫的药,又是谁赈济?
……
乔、张、赵、万四大家的家主,却是面如死灰,收容流民,安置流民,是为了攘内安外,强边御外,是国策。
韶懿郡主扩大养蚕规矩,安置流民的行径,就成了奉行国策。
朝廷明确下令,要求北境士绅全力支持。
违令者,以乱政处置。
朝廷亲手将一把,对付士绅的屠刀,交到了武穆王手中。
以后武穆王将不会因为藩王的身份,受制于士绅。
武穆王在北境只手遮天,那些曾经得罪过武穆王的士绅,也不会有好下场。
屋里一片死寂。
四大家一起控制了连城蚕业经营,明面上是合作关系,但私底下明争暗斗,有不少龃龉,四人但凡一碰面,总要吵个面红脖子粗。
还是头一次这么安静。
乔家主是个急脾气,受不了这安静又凝重的气氛:“说话啊,你们一个人不是挺能说会道的吗?怎么这会儿反倒当起了哑巴?”
张家主瞥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刺他:“你行你来说,你可是连堂堂韶懿郡主,也不放在眼里呢。”
乔家主就想到之前说的那句:“一个外臣之女,倒真摆起了郡主的架式,给她脸了。”
顿时涨红了一张老脸,也不知道是气得,还是恼得,他下意识横了眉毛,就要怼回去,可话到了嘴边上,又生生咽了回去。
赵家主见他憋着火气,把脸也憋成了酱紫,冷笑了一声:“朝廷颁发了收容流民,安置流民,攘内安外,强边御外的国策,并且将高祖皇帝抬了出来,而主导这一切的人,是文华殿大学士虞阁老,这说明了什么?”
乔家主铁青着脸,闭紧了嘴。
他们之前为什么忌惮韶懿郡主,却又没将她放在眼里?
那是因为,韶懿郡主一介女流,便是身份尊贵,还能插手朝纲不成?只要明面上不得罪,谨守了尊卑礼法,该糊弄糊弄,一个郡主能拿他们怎么样?
但是!
韶懿郡主才来了北境,打算扩大养蚕规模,安置流民,朝廷就颁发了相应的国策,而主导一切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虞氏在朝中,位高权重的虞阁老。
若说这一切和韶懿郡主没有关系,打死他也不信。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韶懿郡主在虞氏族里,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更说明了,宫里对韶懿郡主的器重。
说明韶懿郡主如今的身份,已经足够影响朝纲。
万家主苦笑了一下,又轻叹一声:“韶懿郡主是真正给了北境士绅们一个下马威。”
张家主也道:“可不是嘛,她在朝中有虞氏族为她开路,在北境有武穆王为她撑腰,身后还有几百上千万灾民支持,谁敢说她一句不是?以后她在北境将无往不利,不管她要做什么,士绅们都要捏着鼻子为她让道,必要时,甚至还要鼎力支持,否则,”说到这里,他心里泛起了淡淡的凉意:“武穆王已经今日不同往日,而且北境数以千万的灾民,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人淹死。”
士族重名声。
豪绅重名利。
人言可畏,这四个字与士绅们的名利息息相关,一旦百姓们的矛头对准了士绅,就给了武穆王光明正大处置的机会。
真正掌握对付士绅利器的人,是韶懿郡主。
整个大周朝也没人敢得罪她。
甚至包括天家宗室。
乔家主一脸不耐:“还是说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吧?”
赵家主一脸无奈:“不如,明儿我们一起去知县衙门,请李大人带我们去驿站拜见韶懿郡主,向韶懿郡主表忠心,你们看怎么样?”
表忠心无非就是多出一些钱粮,助韶懿郡主安置流民。
城外的流民,已有十五万之多。
朝廷下发了收容流民的一应国策之后,北方还有大批流民涌向北境,西北地区,大范围受了灾,有能力安置流民的只有辽东三省,官府库存的粮食有限,武穆王也不能一直用军晌赈济灾民。
说白了,还是让士绅出钱出银。
第806章:两相利害
虞老夫人突然晕倒,可真是吓坏了一屋人。
出了乱糟糟地屋子,荣郡王妃也冷静了一些,连忙吩咐跟前的丫鬟:“快去前院,将今儿过来赏花的御医请过来,我记得,胡御医也过来了,你……”
声音嘎然而止!
荣郡王妃陡然就想到了,三皇子在紫薇菀落水的事,脑袋又是一晕,好险让跟前的丫鬟扶了一把,稳住了身形。
郡王妃头上破了一个口子,血沿着面颊流下,丫鬟很担心:“郡王妃,您额头上的伤……”
荣郡王妃这才想起,方才叫虞老夫人一茶杯,砸得头破血流,难怪她总觉得脑袋一抽一抽地疼,眼睛总有些发晕。
不提还好些,这一提原本麻木了的伤口,又是一阵剧痛。
“哎哟——”荣郡王妃立马捏了帕子,死死捂住了脑袋,却还不忘吩咐:“将胡医院请到紫薇菀,去看看三皇子……”一边吩咐了,荣郡王妃头疼得厉害,忍不住低咒:“死老太婆,手劲这么重,还说什么身体不好,说晕就晕,怕不是装得吧!”
可这会儿,一边是三皇子落水,也不知情况如何。
另一边是虞老夫人晕倒了,也是两眼一摸黑。
不管哪一边出了事,荣郡王府也是祸到临头。
情况危急,总要先把御医请过来了才行,荣郡王妃一时也顾不了头上的伤,打算先回花厅,瞧一瞧虞老夫人的情况。
又放心不下三皇子:“你先去请御医,紫薇菀那边我亲自去一趟。”
荣郡王妃回头瞧了一眼花厅,咬了咬牙,转头就走了。
两相利害,取其轻。
虞老夫人的命,哪儿有三皇子贵重?
虞老夫人出了事,荣郡王妃还有余地,若三皇子出了事,荣郡王府就真要落一个“谋害皇子”的罪名。
这边还有老郡王妃担待着,御医也去请了。
三皇子那边却是不知道情形如何,不亲自走一趟,她哪能安心?
花厅里,老郡王妃安排下人,将在场的众家夫人、太太们,引去了芳菲院,除了虞府的一众人,偌大的花厅,只有镇国侯夫人和齐大夫人留下来支应。
几个婆子搬来了几扇隔断门,将虞老夫人围了起来,隔出了一个小房间。
老郡王妃将自己备命的秘药都拿了出来,还有人参、灵芝等珍贵药材,用不用得上是其次,态度一定要摆出来。
虞幼窈红了眼儿,掐了虞老夫人的人中。
虞老夫人仍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气氛越发凝重。
姚氏红了眼眶,勉强镇定下来,派人去通知前院的老爷们,还有正在芳菲院赏花虞霜白和虞兼葭。
该做的安排都妥当了,老夫人还没有醒来。
姚氏也帮不上忙,只能守在一旁,红眼瞧了干着急。
镇国侯夫人和齐大夫人也是十分担心,一左一右地坐在姚氏身边,小声的安慰。
虞幼窈燃了一枚麝药香丸,又取下了祖母头上繁重的大冠,松开了发髻,解开了身上的诰命常服。
她吩咐柳嬷嬷:“祖母昏厥不醒,你我同时按压她左右两手,虎口处的合关穴,手腕二寸的内关穴,还记得穴位在哪个位置吗?”
柳嬷嬷镇定道:“大小姐之前教过老奴,老奴记得!”
祖母年岁大了,从前也经常昏厥,和许嬷嬷学了穴位之后,她记下了五穴救急法,教了祖母跟前伺候的人,以策万全。
今儿却是派上用场了,虞幼窈又吩咐青袖:“你去按祖母的人中穴。”
青袖立马应下。
左右两手,一共四处穴位,加上人中穴,同时按压五处穴位,开窍醒神、回阳救逆,对昏厥不醒的病人有急救。
屋里的人,见虞幼窈十分镇定,半点也不惊慌,下人也受过调教,一下就摸准了穴位,多多少少也有些安稳。
便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外面响起了洛二太太的声音:“老郡王妃,郡王爷带着御医过来了,虞大爷,虞二爷担心虞老夫人,也一道过来了,在花厅外面等着。”
没直接进来,大约是担心冲撞了内院里的女眷,就让洛二太太先过来禀报一声。
老郡王妃心弦一松,挺直的背脊也塌了下来,急声道:“快、快把御医,虞大爷和虞二爷请进来。”
花厅这边的女眷都去了芳菲院,后院也都打点清楚了,虞大爷和虞二爷担心虞老夫人,跟着御医一起过来,也是情有可原。
一行人很快就进了花厅,到了隔扇门前。
虞老夫人躺在地上,不省人世。
虞幼窈跪坐在地上,帮虞老夫人按压穴位做急救。
虞宗正脸色不好了,连忙侧了侧身子,请胡御医进去帮虞老夫人诊治。
虞宗慎脸上也没了笑容,这两年母亲身体爽利了许多,也不至于参加一场花会,就突然晕倒了。
荣郡王头皮发麻,环视屋里,没见着郡王妃,心里头直打鼓,显然还不知道,三皇子落水的事。
姚氏见老爷过来了,立马抹了眼泪,哑声唤了一声:“老爷!”
虞宗慎沉声问:“母亲情况怎么样了?”
姚氏眼眶又是一湿,哑声道:“母亲已经昏迷了一柱香,掐了人中没有反应,用了麝药香丸,效果没那么快,窈窈帮母亲做了穴位急救……”
胡御医进了隔扇门里,没急着去给虞老夫人做把脉,而是先检查了用香,之后又观察了虞幼窈穴位急救的情形。
之后,胡御医点点头:“麝药香丸通窍醒神,配合五穴急救法,回阳救逆,已经很周全了,”他走到了虞老夫人跟前,翻了虞老夫人眼皮观瞳、探息,确认了虞老夫人的情况,就道:“虞大小姐可以停下来了,容老夫给虞老夫人把一把脉。”
“有劳胡御医!”虞幼窈连忙站起来,对胡御医施了一礼,双腿一阵酸麻,一时使不上力,差一点瘫到地上去。
“小姐!”春晓连忙扶住了小姐,一脸担忧。
虞幼窈这才反应过来,春晓回来了:“我没事,不要惊忧了胡御医为祖母把脉。”
花厅里静得落针可闻。
第807章:为民承重
虞善德就是宗长太太的儿子,印象最深的,还是四年前的科举,他几次进府拜见祖母,有一次在假山后面,碰到了他和另一个族兄,谈及了科考舞弊一事。
过了好一会儿,虞幼窈才道:“我记得,他已经升任了翰林院侍讲,是天子近臣,在翰林院熬出了资历,就能平步青云,直入内阁,比起当年的虞宗慎,也是不遑多让,”她轻敛了双睫,轻声道:“我不如他。”
世人都赞她圣善,是活菩萨,可比起虞善德满腔的书生意气,满怀的浩然正气,她差之远矣。
她之善,是在力所能及之内。
虞善德之善,是心怀天下,为民承重。
殷怀玺蹙眉:“你做的比他更多,是你与朝廷斡旋,取得了朝廷的支持,逼得士绅出钱出粮,我才会允许大批的流民涌入北境,你走了前面九十九步,虞善德只是将你没走的最后一步,走完了。”
虞幼窈轻笑了一声:“我没有和德族兄比较的意思,只是有感而发,钦佩他心向张公,禀天地正大之气,学圣贤正大之学,蕴之而为道义,天下至罕至鲜。”
文人学子们,奉张公为圣贤,可这世上又有几人,敢为张公所为?
谢景流摇了摇折扇:“文人大多都抹不开脸面,也爱惜名声,敬张公,却不敢效张公,恐有东施效颦之嫌,惹人发笑,便是虞善德,一开始也只是打算和流民们一起挨饿受冻,吃草根,剥树皮,带流民们来北境,只是没想到,一路上会遇到更多逃荒的流民。”
“后加入的流民,手中没有粮食,经常抢夺其他人的粮食,加之朝廷派兵镇压,为此死伤了很多人,他极力安抚流民,迫不得已,才抹开了脸面,效仿张公,遇城则入城,请求城中富户赈粮。”
“他出身名门,是虞氏宗长之子,两榜进士,选馆庶吉士,翰林院侍讲,天子近臣,各地虽然都关了城门,禁止流民进入,却拦不住他,对城中多半富户来说,他是不能得罪的,多多少少肯定是要出一些粮的。”
虞幼窈有些好奇:“你们对德族兄的行为,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殷怀玺道:“没什么好惊讶,虞氏族能从前朝传至如今,出几个大德之士,不是很正常吗?世族教化族人,是为了光耀祖功祖德,如虞宗慎高官厚禄,是光耀祖功,如虞善德这般为民承重,又何尝不是光耀祖德?”
一个大家族,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虞氏族行事对外还算正派,对内也算公允。
虽在谢氏头上,难免有些重利,但换一方面来说,对虞氏族而言,谢氏是虞氏妇,每一个族人,都在为家族做贡献,俗话说,有多大力气,干多大的活儿,谢氏钱多,自然要在这方面,多出力。
站在家族整体的利益上来说,这也没错。
谢氏也明白。
如果没有谢氏当初长远的眼界,主动送了虞氏族三成利。
虞幼窈后来,如何能轻易归母族?
虞老夫人是一方面,但追根究底,又何尝不是谢氏为女儿,在族中结下的善缘?
如没有谢氏当初的深谋远虑,现如今虞幼窈,又如何能和虞氏保持良好的亲缘关系,在虞幼窈需要时,不遗余力地帮忙她?
早前帮她在朝中下绊子,拖延了贾州府,谢府和她才得已顺利撤离泉州。
现下又帮她做成了“国策”这件事。
这其中固然有虞幼窈身份尊贵的原因。
又何尝不是虞氏族对待族人的态度?
虞幼窈深以为然:“流民们有了主心骨,也有了粮食,饿死的人,会越来越少,因为暴乱而造成的伤亡,也会越来越小,活下来的人,也会越来越多,饥民相食,易子而食的惨剧,也不会再发生了,这样真的很好。”
国策虽然下了,但流民们能不能活着到辽东三省,还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北方距离辽东三省,也不过七八百里距,快马加鞭也只两三日的程路,但辽东一带山多险峻,流民们饿着肚子,靠着一双腿走到北境,不亚于赌命。
一天二两粮,也只能保证不饿死,二两粮支撑不了走一天的消耗。
拖拖拉拉半个月,已经是快的。
大批的流民一起,都是一群饿着肚子的困兽,长时间赶路的疲惫,容易引发焦燥,恐惶,矛盾一触即发,小小的争吵,抢夺,就可能就会引发出大的暴乱,会造成很大的伤亡,还有人身体病弱,坚持不到就已经,病死或饿死。
国策下来之后,她最担心的无非就是这些,可她远在连城,一时也是束手无策,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没想到,有人做了她想做,却也做不了的事。
殷怀玺不想再提这话,就说起了正事:“复镇和莲镇各规划了一百万亩的养蚕场,我将最好的地段留给了你,两镇各五十万亩,其余的由我名下的将士,连城的养蚕散户,以及外来的商贾瓜分。”
复镇和连镇接连老帽山,柞树林的规模,远超了二百万亩,没有全部圈定,是考虑到过度养蚕,会破坏养蚕的天然优势和环境,竭泽而渔。
二百万亩蚕场,虞幼窈一个人独占了一半:“会不会太多了一些?不如从我名下,转一部分到你名下,也没谁规定藩王不能置办私产,总归是要花钱买地,也不会有人说你以权谋私,若你没有时间经营,我倒是可以帮忙。”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周朝的一山一地,都归朝廷所有,官府对治下的土地林木,有卖买权,买卖所得三成归治下的官府,七成归入国库,若有朝一日朝廷需要征地,会原价奉还买卖价格。
这是针对无主的地。
有主的地,就不需要经过朝廷,买卖双方自行商谈,交易的时候,朝廷要缴纳一定的税务。
虞幼窈联合散户,是为了合作共赢,二百万亩林地,她一个人吃不下,也不能吃下。
她不是当地人,生意可以做,却不能断当地人的财路,有钱大家一起赚,有竞争力,生意才不会做死。
太贪心会招致众怒。
第808章:重农抑商
殷怀玺摇头:“养蚕十分繁锁,我也没有精力折腾这些,一百万亩也不算多,连城的散户,被四大家压迫多年,手中钱粮有限,这几年北方大旱,辽东一带也受到了一些影响,有能力且愿意冒险购买山林,扩大养蚕的人不会太多。”
“军中将士多苦寒,手中银钱有限,购本能力不会太高,这一百万亩虽然多,却也只有你有财力吃下,也只有你,能保证买了林地之后,能安置流民。”
流民们没有能力购地养蚕,为了保证流民能很好的安置,虞幼窈必须要在连城蚕业里占有绝对的话语权,那么她名下的养蚕场,就不能太少了,四大家每家,都掌握了将近四五十万亩的养蚕规模。
虞幼窈点头:“那行,蚕卵我和会散户们商量购买,灾民们在我的蚕场养蚕,所收获的三成蚕茧归自己所有,七成归我,我会以市价,收购他们的三成蚕茧,换银换粮均可,相关的契约,等流民们在复镇和莲镇安置下来后,我会以家族为单位,与他们定契,根据每家人口多少,发放适量的蚕卵。”
这是她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和名下两位蚕庄的管事,商量之后才决定的。
北境收容了大批流民,其中一部分流民,将会安排到地广人稀的地方,去开荒种番薯。
有一部分流民,会安置到辽东一带适合养蚕的地方,去养蚕。
柞蚕的价格高于桑蚕,利润十分可观,她不能让养蚕的利润高于种地,不然辽东三省人人养蚕,没有人耕地产粮,就要向外购买粮食,不能自给自足,就会受制于人,但凡有个天灾人祸,百姓只有等死。
必须要让养蚕的利润,与种地的利润持平。
养蚕和种地互进,北境才能发展起来。
重农抑商是国策,要一开始就把苗头掐在萌芽里。
三成的蚕丝,已经很不少了。
谢景流深深地瞧了虞幼窈:“史上记载了几次奇荒,最严重的一次,波及了将近十多个地域,一千万余人饿死,另有二千多万灾民逃荒到了外地,造成这一后果的,不光是天灾,更是人祸。”
“当时的朝廷十分腐败,民间组织了一起大规模的起义,并且脱离朝廷,建立了政权,两方斗争,长达二十余年,波及了全国,对当时的农业,造成了致命的打击。”
“百姓不能休养生息种田耕地,朝廷为了镇压起义,大肆征收粮食,起义军为了对抗朝廷,也向百姓征粮,百姓无钱也无粮,灾情到来时,只能等死。”
他这个小表妹,胸襟眼界非一般人可比。
谢景流一脸骄傲。
虞幼窈点头:“这一次北方大旱,远没有史上记载的奇荒严重,可即便如此,整个北境也有上千万灾民,逃荒的流民,达到了四五百万,追根究底还是山、陕、甘三地,商帮势力庞大,抑制了农业发展,使北境境内生产力低下,粮产逐年减产。”
她也是吸取了教训,无论有什么赚钱的法子,都要为农业创造有利条件。
殷怀玺笑着颔首:“就依你的意思。”
虞幼窈蹙了一下眉:“已经到了二月中旬,我听养蚕的散户们说,往年这个时间,已经开始孵蚕卵了,也是今年天气较冷一些,这才推迟了时候,但最迟月底就要开始孵蚕卵,所以流民的安置,还要尽快完成,可不能耽搁了这一季的春蚕。”
殷怀玺:“别担心,基础防御工事,最多半个月就能完成,与养蚕并不冲突,昨儿李大人过来寻我,连城四大家出面,联合当地富户们捐了一批钱粮、营帐等物,支持流民安置。”
李大人是先拿了捐赠的单子,以及账本过来,最多十天左右,账本上记载的一应东西,就会一一到位。
虞幼窈若有所思:“也好,流民们先住营帐,柞蚕是在树上放养,不需要另行搭建养蚕场所,关于蚕场的建筑,以后寻了工匠,慢慢建也不成问题。”说到这儿,她又露了笑容:“流民里也有不少懂泥砖工事的人,蚕场的工事,可以请他们做。”
她只能帮忙安置流民,怎么在异地他乡安身立命,重新家园,要看他们自己。
这样看来,最多半个月,流民就能安置下来了,虞幼窈不禁松了一口气:“四大家倒是不含糊。”
殷怀玺似笑非笑:“毕竟是在当地根深蒂固的家族,利欲薰心是真,但也不会真蠢。”
正说着,夏桃就过来了,曲身向殷怀玺和谢景流行礼之后,这才道:“小姐,李大人派人送来了,四大家特地为小姐准备的厚礼。”
虞幼窈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这是四大家满满的求生欲。
四大家还算识相,国策才颁发下来,就主动捐钱捐物又捐粮,比起雄踞在山、陕、甘三地的大士绅,四大家也不算什么,殷怀玺没打算对他们动手。
虞幼窈笑了:“这样看来,若是不收这份“厚礼”,反倒让人提心吊胆,不能心安。”她转头瞧了夏桃:“便收下吧,托李大人带一句话给四大家,以后难民们在连城安身立命,还请四大家照应一些。”
照不照应倒是其次,这话本也只是为了敲打四大家,别想着糊弄一时,同时也是在安四大家的心。
夏桃曲身应是,退出了小院。
至于四大家听了这话,是何反应,虞幼窈也并不关心。
殷怀玺轻笑了一声:“这段时间忙着巡边事宜,你到了连城也有十来日,一直没有机会陪你到处走一走,这几日天气回暖,春光正好,明儿我打算去复镇和莲镇巡视,那边接连了老帽山,风景却是不错,要不要过去看看?”
他一边说着,就瞧向了一旁的谢景流,见谢景流没有反对,心下一安。
虞幼窈有些意动,历朝历代都有踏青春游的习俗,虞幼窈是丧妇长女,比旁人避讳多一些,家里又是继母当家,却是没有参与过。
只是,她在连城的事,已经传开了,想来有不少人正盯着驿站,出行肯定有许多不便之处。
第809章:春游
虞幼窈摇摇头:“我有孝……”
谢景流打断了她的话:“北境民风不比京里,既然来了连城,总归要入乡随俗,随性一些,你在复镇和莲镇置办了产业,有关流民的安置,过去瞧一瞧也是理所当然,你若还是觉得不妥,明儿叫上祖父他们一起,权当陪着长辈散心,也不妨碍什么。”
殷怀玺露了笑容:“老帽山下,有一座普明禅寺,依山势次第而建,曲径回廊,飞檐翼角,蔚为壮观,我在寺里订了厢房,可以在寺中落脚,多盘桓几日也可。”
虞老夫人礼佛,虞幼窈去寺中为她上香,祈福,更顺理成章。
由头、借口都帮她想好了,还搬出了长辈,就碍不着孝不孝道,虞幼窈抿着嘴儿笑:“既然都已经安排好了,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因为要去春游,虞幼窈这一整天,都显得十分亢奋,指挥身边的丫鬟准备吃食、香药,用具,方方面面,巨细无遗。
不一会儿,就折腾了两个大马车的东西。
到了晚上,心里想着春游的事,虞幼窈难免有些激动,翻来覆去到了下半夜才合了眼睛。
第二日,虞幼窈卯时就起身了,外面天色灰蒙,天地如同染上了一层青黑色的雾黛,显得轻盈灵透。
深吸一口气,早春的料峭寒意,吸入鼻间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凉,虞幼窈打了一个激凌,连早起的脑子也清醒了。
许嬷嬷从箱笼里挑了一身紫薇花裙:“姑娘有孝在身,不宜花俏,出门在外也不行寡淡,沉闷,这一身紫薇花裙,是去年的旧裳,花裙上浅紫和银白两色的紫薇花堆香彻叠,冲淡了衣裙的光艳,显得淡雅怡人,却是适合出游。”
孝加身,三年不着新,北境风民开放一些,穿戴上只要不是花枝招展,珠翠满身,清新淡雅也是合适的。
虞幼窈点头:“就这身吧!”
许嬷嬷为虞幼窈梳了一个单螺,以浅紫色的发带固发,耳上佩了一对小巧玲珑的浅紫丁香坠子,便没了旁的配饰。
待梳洗完了,虞幼窈看着打磨光鉴的黄铜镜子,里面映出了她,有些朦胧姣好的面容,显得清新淡雅,也不张扬。
辽东三省有两处与京津接攘,进入辽东三省的重要门户,一处就是连通了水运的连城,另一处是连通了陆路的龙城。
这两地,是辽东三省的要地,常有重要物资往来。
大周朝强盛时,周边百朝来贺,如高句丽这样的小国,为求庇护也时常纳贡,连城就成了两国邦交的纽带。
也因此,连城驿站的规模很大。
虞幼窈身为郡主,独占了驿站最好的二进院子。
谢府其余人也安排了一处小院。
虞幼窈沿着抄手游廊,到了谢府所居的小院,陪着外祖母和大舅母简单用了早膳,就去了前院。
这时,卯时已经过半了,外面天色灰蒙,透了光亮,青黑的黛色,仿佛被人擦洗了一番。
马车已经停在前院。
谢老太爷年岁大了,不好跟着年轻一起折腾,就没去。
谢老爷子一个人也没劲,也没去。
倒是谢老太太心疼外孙女儿,从前在京里拘着,也没去哪里游玩过,倒是十分乐意,带着她去外面折腾,半点也不嫌麻烦累人。
王氏是完全把虞幼窈,当成自己的亲女儿疼着,也乐意将她带在身边照应。
谢景流作孙儿,儿子,表哥,自觉跟着一起,承担起照顾一家老小的“重任”。
外加一个殷怀玺。
因为是出来游玩的,便也不急着赶路,马车走走停停,到了中午,干脆寻了一处水好,景也好的地方,取一张席子,席地而坐。
下人们帮着垒了简易的灶台。
虞幼窈随地采了野菜,就地取材,简单炒了几个小菜,也是鲜嫩爽口,别有一番滋味。
等到了普明禅寺,太阳已经西斜了。
时间不早了,也不好在寺里闲逛,虞幼窈和谢老太太,王氏一起去厢房安置。
殷怀玺订了一处清幽的小院,小院里有一方小小水池,应是引了活水,池水清澈透底,底部铺了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养了十几尾锦鱼,池心堆砌了一座假山,颇有几分景致。
院子颇大,正房三间,偏房六间,女眷们住一起紧够了。
歇了一晚,第二日虞幼窈迎着初阳,和谢老太太,王氏一起去寺里进香,为已逝的亲人,家中的长辈,兄长们祈福,顺便在寺里逛了一路。
回到厢房里,谢老太太就道:“武穆王要带你去巡视产业,你带几个丫鬟婆子同去,我们就不跟着一起去,”说到这里,她有些犹豫:“我知道,你和武穆王从前有“表兄妹”之谊,向来亲近,不过你们将来是要订亲的,到底和从前有些不同,男女大防上面的规矩不必紧守,但男欢女爱里头的事,却还需要守些规矩。”
女子十三四岁嫁人,也是常有的事,长孙皇后就是十三岁嫁了李世民,这些话儿也该提点着一些。
谢老太太又道:“虽然你打小就受了教养,这话不必我多说,但你年岁小,从前没经过这事,难免因为无知犯糊涂。”
她这已经是格外放宽了。
虞幼窈有了郡主的身份,世俗的礼教对她的约束,可以适当放宽一些。
她和殷怀玺从前就亲近,在虞府这几年,也都是殷怀玺在对她好,做为长辈,她对殷怀玺感觉挺复杂的,一方面感激殷怀玺,将外孙女儿照顾的很好,不遗余力地为她周全,谋算,另一方面也觉得殷怀玺,对外孙女儿一早就图谋不轨,心中暗恼。
可也不愿去做恶人,不许虞幼窈和殷怀玺亲近。
虞幼窈面颊一热,忍不住低下头,小声地辩解:“十九哥他,是知礼的人。”
谢老太太一脸牙酸的表情:“行了,你心里有数就行。”
装得倒是知礼又守规矩,就是心眼太多了,总能将自己不知礼,不守规矩的行为,搞得冠冕堂皇,就没少把老太爷和老爷子气着,偏就拿他没办法。
她都有些怀疑,殷怀玺这脑子,是不是尽用在小窈儿身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