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4章:天家之威
朱公公得了话,笑容一深,就站起来:“既如此,咱家就先回去宫里,向皇上和太后娘娘复命。”
虞老夫人连忙派人奉上了,虞府准备的厚礼。
朱公公也不客气,就笑纳了。
也不是谁都能从他这儿打探消息。
跟在朱公公跟前的内侍,机灵地提拎在手里,掂量了一下,份量不轻,应该也是难得的大手笔。
虞宗正连忙站起来,客气道:“我送送公公。”
虞宗慎也道:“有劳公公辛苦了。”
两人客客气气地去送朱公公。
前厅里,虞老夫人应付完了朱公公,就像打完了一场硬仗,连背心都湿透了,面色疲惫地靠在椅子上。
虞幼窈奉了一杯茶递过去。
虞老夫人喝了一口,身上有了些力气,瞧了还站在前厅里的几个孙女儿,摆摆手:“折腾了一上午,想来你们也累了,都回去歇着去吧!”
这样大的阵仗,她也有许多年没有见过,最近一次,还是老二当年考中了榜眼。
几个孙女儿,都是头一遭。
虞兼葭瞧了一眼,摆在桌上的明黄圣旨。
方才朱公公宣读圣旨时,她低着头,连眼珠子都不敢乱转一下,耳里头朱公公尖细阴柔的嗓音,像细针一样扎进耳里,令她头晕目眩,胸闷气短,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以为精心修养了三年了身体,旧病复发了。
虞幼窈被封了韶仪县主。
圣旨对折着,呈放在鎏金的金托里头,上头的九龙团纹,也不知道是织的,绣的,还是绘制的,连龙须都是纤毫毕现,不管从哪个角位瞧,总能被一双威严神圣的龙目盯着,仿佛这双龙目,能跟着她的目光移动,鲜活了一样,无端就令人双腿发软。
天家之威,赫赫煌煌。
而这一切,是属于虞幼窈的。
之前在荣郡王府的花会上,见到了徐国公府的徐琳琅,荣郡王府的殷锦柔,她还曾感慨,她们才是“真贵女”,与之一比虞幼窈,也不过是个“假贵女”。
这才过了几天?
荣郡王府夺爵除碟,殷三小姐成了庶民。
徐贵妃被幽禁,徐琳琅真贵女的风光也大打折扣。
反倒是虞幼窈,却被封了县主,成为了真真切切的贵女。
就是皇亲国戚的徐二小姐见了,还要恭恭敬敬地行礼,道一声:“韶仪县主好!”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讽刺的吗?
一个所有人眼中的丧妇长女,何德何能竟有了这样的风光?!
桌案上明黄色的圣旨,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材质,金光耀目,刺得她眼睛都疼了,不觉就湿了眼眶,眼里头一阵涩然。
虞兼葭缓缓垂了眼睛,轻颤着睫毛,过了一会儿,再抬起眼睛时,眼里头已经是一片水润柔光。
她微笑着上前,柔声对虞幼窈说道:“恭喜大姐姐,被皇上亲封了韶仪县主。”
她捏紧了手里的帕子,细白的手指也轻微地发颤,脸上却透了真挚的笑容,仿佛是真心为虞幼窈高兴。
“谢谢三妹妹。”虞幼窈并不觉得,遭了宫里头的算计,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可无论如何,这都是莫大的殊荣。
雷霆雨露,皆是君赐!
女子受封并不容易,大部分都是出嫁了,妇凭夫贵,夫君位高权重,为家中敬重的发妻请封,朝廷经过考评了之后才会赐封。
她娘身为原配嫡妻,也只得了一个六品的安人,这其中还有,皇上念在谢府攘助朝廷开了海禁,功不可没,格外恩赐的原因。
而杨淑婉身为继室,连七品也没捞着,仅得了一个最低的九品孺人。
虞宗正进了吏部,按道理说,杨淑婉的品级还要升一升,但杨淑婉经过长兴侯府的花会,名声并不是很好,就算虞宗正想为她请封,也请不到,更遑论,虞宗正恨毒了杨淑婉,自然不可能费心,为她请封。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能得了县主的位份,在这整个大周朝史上,都是不多见的,是皇上和太后娘娘对她厚爱。
所以,就算遭了皇上的算计,这也是她的荣幸。
就算这个县主之位,是需要她用一大笔钱来“买”,她还要表现得高高兴兴。
虞兼葭这一声道贺,令虞清宁也反应过来了,她恨恨地咬了咬牙,不情不愿地低着头:“大姐姐,恭喜你。”
从前得宠的姨娘,变成了侍妾,送到了庄子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从前对她宠爱有加的父亲,现在连多看她一眼,都觉得心烦。
失去了所有依仗,又被老夫人关在院子里,被教司坊的金嬷嬷搓磨了整整三年。
这一切,已经足够虞清宁认清现实。
她就算再蠢,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和虞幼窈做对了。
可是即便如此,只要一想到从前蠢笨如猪的虞幼窈,竟然成了县主,她心里依然觉得不甘又愤恨。
虞幼窈点点头:“多谢四妹妹。”
虞兼葭和虞清宁上前行了退礼,就相继离开了前厅。
虞善思虽然年岁小,可也能瞧出,前厅里的气氛有些凝重,祖母并没有因为大小姐被封了县主,感到高兴。
而大姐姐自己,也没有觉得荣耀。
他犹豫了一下,这才上前:“大姐姐成了县主,以后到外面走动,就不会再有人害大姐姐了。”
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一件好事。
虞幼窈也听出了其中的关心与担忧,笑了一下:“思弟说得对,折腾了许久,你也回去早些歇着吧!”
虞善思走后,柳嬷嬷就摒退了下人,青袖和白芍守在外面,下人们都知道,宫里刚给大小姐下了圣旨和赏赐,也不敢往前厅这边凑了。
虞老夫人微叹一声:“破财免灾,怕是免不了啰!”
虞幼窈握了握她的手:“但凡是钱能解决的问题,也都不是问题,难得是,该怎样填饱宫里的胃口,才能让上位者满意。”
虞老夫人转头瞧了周令怀:“你觉得呢?”
周令怀淡声道:“太后娘娘发动募捐,针对的是表妹,乃至泉州谢府,甚至是大周朝所有商贾!”
官家能捐的有限,商贾才是真富。
第645章:抛砖引玉
皇上不过是在抛砖引玉,表妹是这块“砖”,谢府就是后头的“玉”。
虞幼窈被封了县主,谢会首当其冲,而谢府底蕴丰富,在其他商流之间很有威望,连谢府都慷慨解囊了,其他商流还会捂着吗?
士农工商,商最末流,一旦惹怒了朝廷,随便挑了一个漏税走私的错处,抄家灭族也是轻而易举。
有钱也要有命享。
虞老夫人看了一眼明黄的圣旨,面带了讽刺:“皇上颁下的每一道圣旨,都要经过繁琐,甚至是庞杂的工艺,几十上百个环节,每一个环节,都有相关的人,进行工艺、监督、查验,确定无误之后,才会秘密送往下一个环节,每一道圣旨少则三五日,多则十数日才能完成,”说到这儿,她连声音也透了讽刺:“荣郡王府的花会,这才过了几天,圣旨就已经到了我们家里。”
为了防止有人假传圣旨,圣旨制造工艺,设了庞杂的工艺环节,环节多化了,细化了,分化了,就避免了钻漏洞的可能性。
有人想要造假,不可能在几十上百个环节同时造假,想要收卖人,也不可能连上百个一起收买。
圣旨第一个“奉”字,也要提前勘测当日天象祥云的位置,以昭君权天授,才能最终确定。
这么多环节下来,一张圣旨就需要花费很多时间。
所以,皇帝的圣旨,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下发的,如遇紧急事件,都是先口谕,后圣旨,绝不会提前造好。
可见,皇上是一早就觊觎了窈窈的钱财,圣旨早就在准备,只待时机合适了,就颁发下来,而荣郡王府的花会,就是一个不错的由头。
虞幼窈也想到了这一点,就道:“韶仪县主,仪字通【懿】,周书谥法曰:柔克为懿,温柔圣善曰懿,许益之以专久者、为其字从壹也,专壹而后可久,可久而后美,故懿者,懿前烈之纯淑兮,穷与达其必济,意指德、善、美。”
只是“懿”字分量太重,不应以“懿”字赐号,就改“懿”为“仪”,字虽不同,但意却相通。
既富有此好德兮,又申之以令仪!
仪,美也!
狗皇帝便是算计一个人也是淋漓尽。
气氛有些凝重……
周令怀看了一眼虞幼窈:“五谷里,冬麦遭了旱,收上不粮食,此时正值青黄不接,百姓们还能以野菜裹腹充饥。”
他一开口,虞幼窈和虞老夫人的面色都变得十分凝重。
周令怀继续道:“稻米、稷米,黍米,都是三、四月的种植期,老天一直不下雨,再过两日,就已经到了夏至,稻米到了夏至,就是勉强秧插了,也不会结穗,眼下已经误了种植,虽然百姓们都改种了耐旱的菽豆,可菽豆也需要雨水才能保收,百姓们都指望着,下半年的粮食收成活命,可到了下半年,粮食大范围减产,全国各地肯定闹饥荒。”
每一次饥荒,都是饿殍遍地、哀鸿遍野,十室九空。
易子而食的惨剧也会争相上演。
只要想一想那画面,虞幼窈就觉得心惊肉跳:“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吗?”
身处京兆,她所见所知,难免被京中这一片太平景象,繁华盛世的假象所迷惑,没有想到已经有很多地方,严重到要闹饥荒。
周令怀颔首:“朝廷不放银赈灾,没有表现出对旱灾的重视,各地官员们虚报、瞒报、谎报,或是不报,已经成了常态,便是有个别清流上奏灾情严重,也是个别地区,引不起朝廷重视,要知道,小范围的灾情,都是由州县各衙安济灾民,之后上奏朝廷,朝臣给予表彰赏赐,只有严重的灾情,才需要朝廷赈灾,事实上去年秋冬,全国各地就已经饿死了不少人,眼下四五月份,正是冬小麦收割,可冬小麦受了灾……”
虞幼窈心中发冷:“冬麦没了收成,灾情无法控制,甚至进一步扩大了,各地官员们遮掩不住,不得不上报朝廷,这才有了太后娘娘募银赈灾的事。”
大周朝真是烂进了骨子里了。
为官者,上贪下效,不为百姓谋福。
为君者,玩弄权术,不思治理朝政,只求长生不老。
为臣者,内争外斗,朋党倾轧,只顾争权夺势,不顾百姓死活。
君不君,臣不臣,民不民。
这旱灾,是天灾,也是人祸,更是天怒人怨。
虞老夫人也是心有戚戚:“阿弥陀佛,朝廷开支无度,官府贪墨横行,天灾人祸,致民不聊生,”说到这儿,她就到宫里头对孙女儿的算计,也不禁心生了怒火:“为君者不仁,上害天地不清,下祸百姓不生,招致了天怒人怨!”
虞幼窈心情沉重:“皇上和太后娘娘,给我扣了善德的大帽,募捐赈灾这是大义,我不仅要捐,还要多捐,只是……”
这些钱,真的会用来赈济灾民吗?
周令怀明白她的意思:“太后娘娘常年礼佛,是不是真的慈善,还有待商榷,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太后娘娘礼佛,是慈悲心肠,募捐是打了赈济灾民的名头,此事既然是由太后娘娘牵头,那么赈济灾民,就不会有假。”
只是有多少是用在灾民身上的,还有待商榷。
可不管有多少,能救一个是一个,也是好的。
虞幼窈一听就明白了:“所以,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大周朝千千万万的灾民,这钱我是一定要捐的。”
——
回去后院的路上,想着虞幼窈被封了韶仪县主,虞兼葭心里发堵,一时憋闷得慌,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柔润的眼儿,不觉就变得深沉,湿滑、粘稠的情绪在眼底翻涌着。
虞兼葭忍不住咳了一声。
百叶连忙上前扶了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别担心,”虞兼葭摇摇头,见四下无人,忍不住偏后瞧了,落在她后面的虞清宁,柔声道:“大姐姐被封了韶仪县主,我还是头一次经历了这样大的阵仗,大约是紧张过度,身上有些乏力。”
第646章:火冒三丈
后面的虞清宁狠扯了一下帕子。
阖府跪地相迎的风光,可不是好大的阵仗吗?!
虞兼葭有些激动,连声音也拔高了些:“皇上和太后娘娘,对大姐姐还真是厚爱有加,来我们家宣读圣旨的朱公公,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太后娘娘赏赐的玉如意,一绿一白,是上等的和田玉,头面都是出自内务府造,上面的红宝如火似荼,还有雪缎,那是最好的雪萤蚕织成的,和我们用的雪缎不一样……”
说着说着,不觉就含了羡慕。
连虞兼葭这个嫡女都“羡慕”,跟在后面的虞清宁,怎么可能不当一回事?
她从前就厌恶虞幼窈,认为虞幼窈蠢笨如猪,处处都比不上她,除了嫡出的身份,简直一无是处。
虞清宁羡慕虞幼窈嫡出的身份,又嫉妒虞幼窈有一个有钱的外家,经常仗自己得宠,处处都要和虞幼窈攀比掐尖。
打小就是庶女当成嫡女养大了心的小姐,被杨氏“捧杀”成性,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虞清宁人是老实了,对虞幼窈的嫉恨,却是日益剧增。
一心认为,是虞幼窈害得她姨娘变成了侍妾通房,被赶出了府;
是虞幼窈抢走了父亲对她的宠爱;
也是虞幼窈害得她被关在院子里,被嬷嬷搓磨了三年!
听着虞兼葭时而羡慕,时而惊叹的话儿,虞清宁尖瘦艳丽的小脸尖酸扭曲:“哼,指不定是被三皇子损了清誉,这才被皇上补偿了县主之位,不然她一个丧妇长女,又是外臣之女,何德何能被封县主!”
外臣之女被赐宗室爵位的,可是十分少见的。
就凭虞幼窈也配?!
虞兼葭吓了一跳,连忙道:“四妹妹,事涉三皇子,关系了皇室体面,话可不能乱说,之前在荣郡王府,大姐姐是察觉了不妥,提前返回了花厅,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柔柔的话,仿佛在为虞幼窈开脱,可仔细掰开了揉碎了想,仿佛就成了——
虞幼窈是真被三皇子损了清誉。
但因为事关了三皇子,碍于皇室体面,就不得遮掩着,说是虞幼窈发现了不妥,提前返回了花厅,以保虞幼窈的清誉,与三皇子的名声,和皇家的体面。
虞清宁显然就是这样想:“呵,还不是全凭虞幼窈一张嘴吗?虞幼窈是带了丫鬟一个人返回花厅的,紫薇菀一路都清了人,谁能证明虞幼窈没进紫薇菀?没和三皇子碰面?宗室里的宗亲,那都是龙子凤孙,排了队等着皇上赐封,都轮不上,虞幼窈又是哪根葱,这赐封的好事,凭什么就轮到她头上?!可别把人当成了傻子。”
虞兼葭脸都白了,急声道:“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事关大姐姐的清誉,让祖母和父亲知道了,少不得又要训你,你可不能再说这话了……”
话里话外都透了关心与担忧,可虞清宁却听得火冒三丈:“虞幼窈不就仗着有祖母撑腰,仗着父亲宠她,才把我害得这么惨,她还想怎么样?”
虞兼葭一脸无奈:“四妹妹,你不要误会大姐姐,我知道这三年来,你被关在院子里,跟教司坊里的嬷嬷一起学规矩,受了不少辛苦和委屈,但大姐姐的本意,是想让你多学一些规矩和礼数,也是为了你好。”
虞清宁虽然被关在院子里,可吃穿用度上,从来没有缺过、短过,甚至还因为她和嬷嬷学规矩,老夫人特地多给了一份。
虞清宁显然不是能领情的。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虞清宁火气直往脸上冲,把脸也涨得通红:“把我像狗一样关在院子里,是为了我好?让我被教司坊里的嬷嬷搓磨,是为了我好?我从前没少欺负虞幼窈,指不定她心里是怎么恨我,会这么好心?”
虞兼葭劝不动了,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知道你这些年被关在院子里,过得辛苦,”说到这儿,她轻咬了一下唇儿,有些于心不忍:“母亲这阵子,身体越发不好了,她从前就待你不错,你若是在院子里呆得难受,就让守门的婆子递个话,三不五时去静心居看一看母亲,这是尽孝心的事,想来祖母也不会拦着,如此你也能到外面走动一些。”
母亲的身体越发不行了,也是一天天在熬日子,老夫人已经解了静心居的门禁,不限制他们出入。
虞清宁要孝悌母亲,老夫人没道理阻拦。
虞清宁眼眶一红,哑声道:“只有三姐姐肯对我好,这几年我被关在院子里,是三姐姐时常派人过来打点金嬷嬷,金嬷嬷这才不敢对我太过份,三姐姐便是在庄子上养着身子,也一直记挂着我,每回往府里递东西,都没忘记有我一份,府里人人都说,虞幼窈仁厚心善,可那都是装得,患难见真情,三姐姐才是真的柔善。”
她真的是受够了被关在院子里,哪儿也不能去,天天被逼着学规矩的日子。
只要能经常到外面去走动一下,她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虞兼葭拉着她的手,柔声道:“都是自家姐妹,本就该互相照应。”
虞清宁感激不已,拉着虞兼葭的手依依不舍,可她出来了许久,老夫人没有发话,也不敢在外面久呆。
直到虞清宁走远了,虞兼葭转头瞧了百叶一眼:“你祖母的身体好些了吗?”
百叶感激声道:“托小姐的福,请了医术高明的郎中为祖母诊治,早前祖母托了庄子上的人,给奴婢带信,说身体好了许久,让奴婢不要担心,好好地伺候小姐,还报小姐的大恩大德。”
庄子上每个月,都有人进府送东西。
虞兼葭轻笑道:“你祖母从前伺候过老夫人,与我们家情分不同,你我主仆一场,更是难得的缘分,就更不能袖手旁观了。”
百叶连忙道:“也是小姐心善。”
虞兼葭蹙了一下眉,轻叹了一声:“按道理说,你祖母身子好了些,你这个孙女儿,也是她唯一的亲人,少不得也要归家看看她,在跟前尽一尽孝心才是,也是我身子骨不争气,是一时也离不了你。”
第647章:殊荣
百叶听了这话,更是感动得眼泪汪汪:“能在小姐跟前伺候,也是奴婢的福气,奴婢哪儿也不去,就在小姐跟前伺候着。”
虞兼葭也是感动不已,拉着百叶的手,柔声道:“你与祖母相依为命多年,感情向来深厚,我当初是怜你们祖孙俩日子过得清苦,这才将你收到身边伺候,哪能让你们骨肉生离,亲情难聚?如此一来,好心岂不办了坏事。”
推心置腹的话,说得百叶恨不能为小姐肝脑涂地。
说到这儿,虞兼葭也有些苦恼,迟疑了一下就道:“不如这样吧,等过了一阵子庄上来人,就将你祖母稍带过来,让她在府里住几天,你们祖孙俩好好聚一聚。”
百叶自是激动又高兴,可她不想小姐为难:“小姐,奴婢的祖母没有在府里伺候,贸然住进府里怕是有些不妥,您不必为了奴婢,去……”触大小姐的眉头!
虽然小姐总说,大小姐仁厚心善。
可祖母也说,这都是面上的。
若大小姐真是个心肠好的,又怎么会在继母生病之后,让身体病弱,也才半大一点的妹妹,一个人住在庄子上养病?
这不是一个肚皮出来的,也不可能一条心。
在外院做粗使丫鬟的茴香,是打小就在小姐跟前伺候。
她初到小姐跟前时,唯恐伺候不好,经常去找茴香请教,就听说了,茴香就是因为得罪了大小姐,险些被发卖了出去。
虞兼葭想了想又道:“没那么严重,怎么说你也是我的贴身丫鬟,你祖母就你一个亲人,过来看一看你,”说到这儿,她就轻抿了一下唇,眼里有些为难,却还是道:“这也是情理之中,”为免她胡思乱想,又安抚道:“你不必多想,这件事儿,我会亲自去向老夫人提一提,应是没有问题。”
事儿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也并不难办。
虞府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的人家,百叶提了大丫鬟,是经过祖母首肯。
百叶情况特殊,祖母也是一早就知道,她身子骨弱,身边也确实离不开贴身的丫鬟,想来祖母也会想到这些问题。
百叶是她跟前的大丫鬟,她愿意给百叶体面,其他人也拦不住。
她堂堂虞府嫡二小姐,难不成连这点小事都不能做主?
老夫人不会为了这点小事,驳了她的脸。
虞幼窈更不会为了这点小事,与她过不去。
只要她开了这口,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当然这种事,她自然不会告诉百叶。
……
朱公公捧着明黄的圣旨,带着“如朕亲临”的銮驾,领了浩浩荡荡六十四人,并宫中的赏赐,一路招摇过市到了虞府。
圣旨还没到虞府,皇上封虞幼窈韶仪县主的事,已经遍传了京兆。
一时间,哗然声嚣,沸沸扬扬。
朱公公的车驾一走,镇国侯夫人就登门了,显然是别到了苗头,特意过来听消息。
虞老夫人也没瞒着,就将朱公公之前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旁的也不多说:“皇上和太后娘娘如此厚爱我们家窈窈,待窈窈的诰命服送过来了,我自然也要带着【诚意】,携了窈窈一起进宫谢恩。”
镇国侯夫轻叹一声:“太后娘娘仁德慈善,心系百姓,我们这些命妇,自然是要唯太后娘娘马首是瞻,为黎民百姓们尽一尽心。”
虞府做了出头鸟,官阶比虞府大的,门第比虞府高的,还要比虞府多捐,不然容易落人口实。
临走之前,镇国侯夫人拉着虞幼窈的手:“听说你们家,今年要去护城河看龙舟赛,到时候与我们家一起,人多了也能热闹些。”
虞幼窈笑着应下了。
镇国侯夫人走后,齐大夫人、唐大夫人等,和虞府修好的人家,也都纷纷打了祝贺的名义上门。
后面都是交给姚氏和江姨娘在应对。
这一整天,虞府门庭若市。
一直到了审时过后,这才消停下来。
想来这动静,也是宫里最乐意看到的。
借了虞府,传达太后娘娘募银赈灾的意思,各家也该明白,宫里对募银赈灾的重视,自然不会像从前小打小闹马虎着来。
江姨娘客客气气地,将上门的客人送出了门,这才返回了安寿堂,折腾了大半天儿,她是一点也不嫌累,也是红光满面,连眉稍都透了风光。
在不明真相的人看来,这确实是莫大的殊荣!
虞老夫人满脸疲惫:“去准备几桌席面,晚上家里要好好庆祝,下人们也要多加几个菜,银钱从我账上出。”
不管这一纸封诰背后,藏了怎样的企图和算计,可明面上,确实是皇恩浩荡,虞府要铭记皇恩,感恩戴德,高高兴兴地领受。
江姨娘也不是傻子。
大小姐被封了县主,这是天大的好事,老夫人不见高兴,却还要置席面,阖府庆祝,这态度也太奇怪了。
难道,大小姐真让三皇子折损了清誉?
县主之位是皇上对大小姐的补偿?
这也不对!
若大小姐被损了清誉,大老爷不可能没有半点反应。
江姨娘无奈一叹,她一个姨娘妾室,就算帮着管家,可家里头的许多事也都避讳了她,她也无从知道。
到了晚上,家宴办得丰盛。
下人们也都在各自在当值的院子里,置了席面,聚一起庆祝。
从外面看,虞府灯火如昼,热热闹闹地,路过的行人,还能透过重重的院门,听到里头的欢声笑语。
可实际上!
亥时刚至,虞老夫人就以身子不适,孙女儿昨晚梦魇惊了魂儿为借口,散了宴席。
周令怀将虞幼窈送到了窕玉院的院门口:“早点回去休息,明儿还有得折腾。”
虞幼窈笑弯了唇儿:“表哥,好梦!”
小姑娘站在灯火阑珊之下,稀疏的灯火,衬得她朦胧意态,娇俏含芳,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地,明亮又美好。
周令怀弯了唇儿:“好梦!”
到了第二天,卯时刚至,虞幼窈就被许嬷嬷喊醒了。
自从不上家学,礼仪也学完了后,虞幼窈已经鲜少,这么早起身了,被喊醒了,人还迷糊着,由着许嬷嬷拉扯着进了浴房。
第648章:“恶狗”
在经过了一番繁琐的沐浴净身之后,虞幼窈换了一身碧绿刻丝石榴花开七重衣,梳了飞仙髻,戴了鎏金镶宝的步摇小冠,长长的流苏,从发际一直垂到肩膀,一颗颗红宝石,如火似荼一般,错落有致,长短不一的坠在流苏上。
大周朝女子衣裳多样,襦裙、夭裙,流仙裙,褙子等,曲裾算是比较正式的衣裳,出席一些庄重的场合,都要着曲裾深衣。
这一折腾,就是一个时辰。
一切妥当了之后,虞幼窈去了安寿堂。
虞老夫人见孙女儿庄重凝艳,浑浊的眼儿,也不禁亮了又亮:“这要是穿上县主的诰命大妆,肯定是既气派又好看。”
经过了一晚,虞老夫人的心情也开阔了些。
虽然这个县主之位,充斥了满满的算计,可换一个方面想,北方旱情四起,朝廷愿赈济灾民,不管用哪一种方式,这都是一件好事。
事已至此,虞府自然是当仁不让。
至少明面上看来,窈窈被封了韶仪县主,也是难得的风光,将来也要受宗室爵位的庇护,这也是一种保障。
不一会儿,周令怀也到了,目光在虞幼窈身上一顿。
曲裾深衣料子都要厚重一些,显得庄重大气,交领的衣襟,层叠了三层,由内到外,依次是白、红,绿三色层叠着。
交襟到了腰则,倏然被指宽的腰带束住,厚重的衣料,也挡不她身段纤盈细弱,宫腰楚楚,庄重的衣裳到了她身上,有一种难言的华贵娆态。
碍于虞老夫人在场,他目光微敛了一下问:“昨儿可还安稳?”
虞幼窈眨了眨眼睛,笑了:“没有再做噩梦,谢谢表哥关心。”
兄友妹恭的画面,让虞老夫人瞧得十分欣慰。
直到一家人都来齐全了,虞宗正带着一家老小去了祠堂,叩拜了祖宗之后,将圣旨奉供到了祠堂。
出了祠堂,虞老夫人拉着孙女儿的手:“等过些天,你的封诰下来了,还要穿着命服,再经一遍,将封诰供进祠堂里。”
今儿注定不是消停的一天。
后宫里,太后娘娘为尊,皇后娘娘为嫡之外,还有四妃,除了徐贵妃外,贤妃因谋害大皇子被赐死后,妃位空悬,后面还有淑妃、德妃两位夫人。
陆皇贵妃降了位份,另封了兰妃,按品级来说,算是二品嫔妾,可她的封号却是妃位,就算作了四妃之一。
而九嫔只封了六嫔,余下三嫔空悬。
隅中刚至不久,兰仪宫的兰妃娘娘就送了赏赐过来。
紧接着,淑妃、德妃也送了赏赐。
六嫔接二连三送来了赏赐。
宫妃们的赏赐,只是象征性的,送些上好的头面、布匹,香料等等,意思意思便罢了。
但即便如此,一来二去前厅也是摆得满满当当。
也是难得的风光,够京里头嚼弄一阵了。
虞幼窈轻叹一声:“能在宫里混得,就没有简单的,一个五品的县主,哪值当后宫的各位娘娘们,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揣磨了圣意,配合皇上和太后娘娘刻意造势,也好让旁人都知道,皇上和太后娘娘对我厚爱有加。”
不过是为了进一步,将她架到火上烤。
宫里给的体面越大,她付出的就要越多。
虞老夫人摇摇头:“这还没完。”
她话音方落,青袖就过来禀报:“老夫人,徐国公夫人过来了。”
虞幼窈这才想到,徐贵妃被幽禁宫中,方才并没有送赏赐过来。
荣郡王妃一力承担了所有错处,没人敢往三皇子身上攀扯,将这事与他牵连一起,但之前她在荣郡王府,险些因三皇子损了清誉,这也是事实。
徐贵妃不能出面,徐国公府少不得也要代徐贵妃,替三皇子过来安抚一二。
虞老夫人早有预料,淡声道:“请进来吧!”
青袖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带了梳着高锥髻,戴了赤金牡丹,显得华贵庄重的徐国公夫人进了屋。
身后跟了几个丫鬟婆子,都提拎了满手的礼物。
一进了屋,徐国公夫人就堆起了笑容,上前给虞老夫人见礼:“瞧见老祖宗身体好了许多,我也就放心了。”
虞老夫人身体好了,后面的话才好往外说。
虞老夫人哪能听不明白,只点点头:“旁人发作了阳亢,往地上一倒,多半不是死了,就是瘫了,也是得亏我有一个孝顺的孙女儿,自个儿学了一些郎中的手段,不然你今儿上门,拜的就是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的棺材板儿。”
但凡徐贵妃在宫外有什么算计,都不可能越得过徐国公府。
该拿的乔,也该摆弄出来才是。
徐国公夫人笑容有点勉强:“老祖宗,您吃斋念佛了多年,有菩萨照应您,是吉人自有天相,福气厚着呢,可不行说这不吉利的话儿。”
虞老夫人摆摆手:“我吃斋念佛,也不是为了自己,都是为了家里小得积善修福,盼得也是他们好,”说完了,就瞧了站在一旁的虞幼窈,笑容一深:“尤其是我身边这个,总担心她教人欺负了,总想着多护着一些,让她好好得。”
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徐国公夫人闹了一个没脸,勉强维持了笑容:“韶仪县主孝德纯静,懿善贞恭,连皇上和太后娘娘也是称赞有加,旁人是夸都来不及,哪儿会欺负她,”话儿说得再漂亮,也有暗指,虞幼窈得了县主称号,荣郡王府的事也该过去了:“您老啊,就放宽心,仔细养着身子。”
把身体养好了,别动不动就晕倒吓人。
虞老夫人的脸色淡了,连声音也冷了:“我这是让一条恶狗追着咬,结果人没咬着,反倒摔了一跤,捡了一块金子,难不成我还要感谢那条恶狗险些咬了我不成,还要对那条恶狗感恩戴德不成?”
话说到这份上,也算是撕破了脸皮。
只差没名着指名道姓了说,徐贵妃是那条恶狗。
徐国公府不是诚心过来送赔礼,端着外戚高高在上的嘴脸,来做一做样子,给宫里的皇上和太后娘娘瞧。
第649章:颠倒黑白
徐贵妃算计窈窈不成,反倒将自己和三皇子搭了进去。
徐国公府非但不认为自己有错,反而怨怪虞府“小题大作”,将事儿闹得太大,害徐贵妃和三皇子被幽禁。
荣郡王府被夺爵除碟,窈窈被封了韶仪县主,徐国公府理所当然地认为,得了便宜的人是虞府。
虞府就不该拿乔,应该高高兴兴地接下徐国公府的“赔礼”,和徐国公府冰释前嫌。
连虞府自己都不计较了,徐国公府从中多使些力气,徐贵妃和三皇子也能尽早重获自由。
可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可虞府不吃这一套。
徐国公夫人脸色沉了又沉,却忍着没有发作,连声音也哑了一些:“老夫人心疼孙女儿,心里头不痛快,这我都知道,可是,”说到这儿,她连眼眶也红了:“贵妃娘娘和三皇子却也遭了无妄之灾。”
虞老夫人冷着脸没搭话。
徐国公夫人硬是挤了两滴眼泪:“老祖宗,您是不知道,也是荣郡王府三再邀请,三皇子不好驳了面子,这才去了花会。”
宗室和皇室血脉同源,赐了爵的宗亲,自然与寻常的闲散宗亲不一样,该给的面子,也是要给的,辈分上来说,荣郡王还是三皇子的族叔。
虞幼窈垂了眼睛,若徐国公夫人一开始就拿了这作派,祖母就算心里不痛快,也不会当场给她难堪。
所以说,徐国公府是把虞府当成了杮子。
试着拿捏了几下,没拿捏动。
就知道虞府是硬骨头,不是软杮子,只好放低了身段。
可是,虞府是软是硬,那也不是谁都可以随便拿捏,徐国公府这等作派,是彻底把祖母给惹火了。
做了几天皇亲国戚,就真把自己当根葱,以为这世间人人都要巴着不成?
她怕不是忘记了,当年显赫一时的宁国公府是怎么没有的?
备受皇上敬重的杨太傅一家,又是怎样的下场?
宠冠后宫的兰妃娘家,至今还在诏狱里!
皇上生性多疑,徐贵妃生了争储之心,岂能看不出来?
幽禁只是一个开始,一旦皇上找到了合适的名头,下一个遭殃的就是徐国公府。
徐国公府夫人捏了帕子,抹眼泪:“那日,三皇子不慎跌进了湖里,受了不小的惊吓,之后就匆匆回宫,对荣郡王府发生的事一概不知,”她目光隐晦地瞧了虞幼窈一眼,继续哭道:“好在三皇子经御医诊治之后,休养一阵也就没事了,韶仪县主也是清誉未损虚惊了一场,老夫人身子也好了些,不然我们三皇子罪过可就大了……”
若真是出了事,不管这事与三皇子有没有关系,三皇子牵扯其中,自然是罪过大了。
可虞幼窈只是虚惊一场,老夫人身体也没事,虞府还尽得了好处,就谈不上罪过了。
况且,三皇子也是无辜受到了牵连,落水受了惊吓,还被皇上幽禁。
可不成了无妄之灾吗?
徐国公府颠倒是非黑白的本事,可真真厉害。
虞老夫人听得腻味,不耐地打断她的话:“你就直说,你今儿到我们家是来干什么的吧,这样哭哭啼啼地,我脑壳儿疼,”说到这儿,她就蹙了眉:“你也知道,我之前突发了阳亢,时不时就觉得头昏脑胀,心烦气躁。”
徐国公夫人像被人生掐了喉咙,哭啼的声音嘎然一止,连搽白了的脸,也尴尬红了。
气氛僵持了一阵。
最初的尴尬过后,徐国公夫人脸色青了又青,张了张口就要发作!
可碍于,虞老夫人是长辈,虞幼窈刚封了县主,眼下风头正盛,又想到徐贵妃和三皇子还幽禁在宫中……
不管怎么样,“赔礼”的姿态是一定要摆足了,这事才能彻底揭过。
以免宫里某些人,自以为拿捏了贵妃娘娘的把柄,揪着这事不放,给贵妃娘娘使绊子,二皇子党也借了这事兴风作浪,毁坏三皇子的名声。
小丫鬟悄悄换了新茶。
徐国公夫人连忙端起茶,待一杯茶下肚之后,心中的怒火也平复了一些,人了冷静了下来,讪声道:“今日冒昧前来,惊忧了老祖宗的身子,是我这个做晚辈的不懂事,还请老祖宗不要见怪。”
话说到了这份上,却是已经放下了身段。
虞幼窈弯了一下唇儿,既然是登门“赔礼”的,就该有个“赔礼”的样子,就算只是过来装一装样子,该有的礼数也不能敷衍。
虞老夫人不咸不淡地点头,也没摆脸色了。
徐国公夫人松了一口气,这才堆了笑容:“也是贵妃娘娘,得知韶仪县主险因些三皇子受了委屈,就向我们家递了信,让我们家代她和三皇子,向韶仪县主赔个不是,”说到这儿,她面带了愁容,苦涩一笑:“这事原也不该我们家出面,老祖宗您是知道,贵妃娘娘禁足在宫中,宫门也封了,也是没法亲自向韶仪县主表达歉意,怠慢之处,请老祖宗莫怪。”
徐国公府打了什么主意,虞老夫人心里是门清,也知道“赔礼”烫手。
徐国公夫人见她脸色不好,心里一“咯噔”,连忙又道:“今儿,各宫的娘娘都给韶仪县主送了贺礼,贵妃娘娘无法出面,就由我们家替贵妃娘娘略表心意。”
虞府门第不显,架子倒是不小,可事已至此,她只希望虞府接下了“赔礼”,荣郡王府这事也能彻底揭过。
虞老夫人正要拒绝,虞幼窈上前一步,敛衽向徐国公夫人施了一礼:“照夫人的意思,荣郡王府想要算计的人是我,也是因为我,才让三皇子落水受了惊吓,遭了无妄之灾,无辜受了牵连,这是小女的不是。”
虞老夫人坐直起来的身子,又就往榻上一靠,眯了眯眼儿,心里终于痛快了。
徐国公夫人愕然地瞪了眼睛。
她原是上门来“赔礼”的,可让韶仪县主一开腔,无端就成了上门“问罪”来了,这要是传到了外头,岂不是徐国公府仗势欺人?
韶仪县主如今风头正盛,不用等到明天,都察院弹劾徐国公府的折子,就要堆满御书房的御案了。
第650章:忘恩负义
徐国公夫人吓了一跳,连忙道:“韶仪县主误会了,这事儿……”
虞幼窈接着又道:“既如此,贵妃娘娘和夫人的“赔礼”,小女受之有愧,却是不能收了,”说到这儿,她深蹲行了一礼,这样的大礼,自然不是给徐国公夫人行得,而是对徐贵妃:“然,贵是妃娘娘的心意,小女领受了。”
徐国公夫人嘴里当苦,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连忙起身,去扶深蹲下礼的虞幼窈:“韶仪县主这是哪里的话,紫薇菀是郡王府后院,也是三皇子的不妥,哪能怪韶仪县主……”
她扶了一下,没有扶动。
虞幼窈依然保持了深蹲下礼的动作,寻常人几息,身子就吃不住了,可她保持这姿势,却是稳稳当当地,扶也扶不动。
虞幼窈低眉敛目:“夫人的意思,小女明白了,请夫人放心,三皇子身份尊贵,既是受了小女的无妄之灾,小女及家人,是万万不能将此事攀扯到三皇子身上。”
徐国公夫人终于明白了,三年前长兴侯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叫虞幼窈好一通牙尖嘴利,闹了一个没脸时,那憋屈又窝火,却又尴尬无奈的心情了。
她今儿特意上了虞府,原也是想将荣郡王府的事做一个了结。
虞幼窈这话与她的目的,也是相去不远。
达到了目的,徐国公夫人应该开心才是,可她是打了“赔礼”的名义上门,却叫虞幼窈一张嘴颠倒了黑白,仿佛成了徐国公府仗势欺人,有心“警告”和“敲打”虞府!
全然不是那个意思。
徐国公夫人眼神复杂地看着虞幼窈,有这样的心机和城府,谁还能算计得了她?
贵妃娘娘是走了一步烂棋,将一手好牌,打成了烂稀。
狐狸没打着,倒惹了一身骚。
虞老夫人心里舒坦了,靠在榻上,眯了眼儿瞧着徐国公夫人一脸吃了瘪,就跟拔牙的恶狗一样。
虞幼窈委委屈屈地道:“小女也是受了家中的礼仪闺范教养长大,原也该进宫求见贵妃娘娘,向贵妃娘娘请罪,只是……”却是不好说,徐贵妃被幽禁的话,深蹲的动作,又下蹲了一些:“然,贵妃娘娘不便之处,还请夫人,代为传达小女及虞府对三皇子的歉意。”
徐国公夫人方才的“赔礼”,是毫无诚意。
而此时,虞幼窈的“歉意”,也不见多少真心。
徐国公夫人是连样子也没装好,可虞幼窈的礼数,却是无可挑剔,两相一对比,徐国公夫人尴尬到了脚趾头。
“韶仪县主快请起,”徐国公夫人连忙托着她的手,将她扶起,声音涩了涩:“原也是三皇子行事不妥,怎么能怪到韶仪县主身上,这赔礼你一定要收下,不然就不好向贵妃娘娘交代了。”
虞幼窈瞧了祖母一眼。
虞老夫人也不继续看戏了,淡声道:“这赔礼,我们家受之有愧,你就拿回去吧,至于贺礼这也是贵妃娘娘和徐国公府的心意,就留下!”
虞老夫人都开了口,难不成还能让虞老夫人,把说出去的话收回去不成?
徐国公夫人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赔礼”不成,就不算和虞府冰释前嫌,这在外人眼里,始终还是三皇子的不妥。
她这一趟也是白跑了。
话说到这份上了,再呆下去也没意思。
等徐国公夫人一走,虞老夫人冷笑了一声:“我们虞氏族风光的时候,他们徐国公府,也不知道是哪个旮旯地的泥腿子,也是仗着救驾有功,这才封了国公,”说到这儿,她一脸不屑:“我就看着他们作,倒要看看,徐国公当年救驾的情份,能让他们作到了几时。”
徐氏族原只是依附宁国公府的一个小家族,虽然有几分底蕴,可也薄得很,是全靠宁国公提拔,才能在皇上驾御征北的时候,任了个不大不小的四品将军。
是救驾有功,才得了皇上的赏识。
当年宁国公父子惨死在北境,八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徐将军护送皇上回宫之后,第一个跳出来,参奏宁国公府数宗罪名。
也正是有徐将军这个亲信的指控,皇上才能顺理成章地将御驾亲征的过错,全部推到宁国公父子的头上,让宁国公府满门获罪。
徐国公的作为可以说是忘恩负义。
但是大家都知道,这一切是皇上授意,也就没人敢说这话。
但私底下,一些老牌世家都不屑与徐国公府往来,就算陆妃失势了,依然有很多朝臣暗里支持二皇子,不屑站队三皇子。
就徐国公夫人这德性,能教养出什么好女儿来?
也难怪徐贵妃在宫里,总让陆妃压了一头。
虞幼窈回到窕玉院不久,周令怀就过来了。
表兄妹俩坐在芜廊底下说话。
虞幼窈长了年岁之后,周令怀每回来了窕玉院,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和虞幼窈“孤男寡女”同处一室。
窕玉院不比青蕖院,到底人多眼杂,表兄妹俩共处一室,难免会惹人嫌话。
周令怀搁下了茶杯:“后日,我要回一趟幽州。”
虞幼窈也只愣了一下,就点点头:“我一会儿帮表哥整理行装,这次回去,是坐马车,还是自己骑马?”说到这儿,她轻蹙了一下眉,就道:“你的腿也才恢复不久,这样长途跋涉,还是坐马车稳妥一些。”
这两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和表哥分别,不会再像两年前,表哥去山东平叛时,因为舍不得表哥,而哭鼻子了。
原来准备骑马,快马加鞭,快去快回的周令怀,轻弯了唇儿:“听你的。”
虞幼窈放心了一些:“那我就多准备一些东西。”
周令怀点点头,突然就问:“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突然要回幽州?”
虞幼窈瞧了外头烈日炎炎:“今年的节气要早些,这才刚进了五月,就到了立夏,水稻是要在立夏之前秧插进田里,晚一天都不成,今年已经注定,是个灾荒年了,北境那边地薄,稻田本就少,想来情况会更加严重,北境在表哥治下,表哥放心不下,我自然能理解的。”
往年都是端午节过后,夏至才至。
第651章:工欲善其事
周令怀颔首:“这是其一。”
难道北境那边出了什么事?虞幼窈呼吸紧了紧,连忙问:“还有其他原因?”
周令怀也没卖关子:“旱灾影响的不仅仅是大周朝,北狄受到的影响更大,他们是游牧部族,以游牧为生,并不擅长耕种,物资严重缺乏,早前北狄首领哈蒙传信给我,愿意以草原的宝马换取他们赖以生存的粮食。”
虞幼窈有些惊讶:“看来草原上的旱情已经相当严重,表哥答应了吗?”
这两年,北狄频频侵扰边境,也是在为旱灾囤积物资,只不过每一次都要损兵折将,无功而返。
打仗需要消耗大量物资,打赢了可以抢夺战败方的物资,以战养战,壮大己身,打输了难免就要元气大伤。
北狄本就缺乏物资,自然消耗不起,抢不到物资,一旦闹了灾荒,连人都活不了,更何况是草原上珍贵的战马呢?
周令怀点头:“我并没有拒绝。”
虞幼窈也不意外:“战马是稀缺物资,这对表哥来说,是难得的机会,”说到这儿,她露出了笑容:“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北境兵马强悍了,才能避免更多死亡。”
大周朝对军用物资管制十分严密。
像棉花、铁、药材、粮食之类等,还能避开朝廷,通过镖行,在全国不同的地区,以不同的身份少量购买,大量囤积。
多谨慎一些,就不会引起朝廷的注意。
马匹就是一个难题。
大周豢马的地区并不多,几乎都掌控在朝廷手中。
而朝廷有明文规定,不允私下买卖马匹,代步的马匹,都是根据身份地位,严格规定家养数量,一旦超出数量,就要获罪。
普通百姓只能以骡、驴代马。
也不是没有私下豢养马匹的马场,但规模都不大,而且小马场的马匹,也是不优质马种,并不能上战场。
也有私下贩马的马商,只是价格昂贵不说,数量也十分有限。
都不如北狄的战马好。
狄人人高马大,擅战是不错,大周朝战士们打熬筋骨,耐受力强,有保家卫国的信念,上了战场也是精兵悍将。
但是,战场上对比的是士气,是军心,更是强大的物资。
大周朝的战马历来都不如北狄,在战场上一直处于劣势,这才让北狄一个部族,欺上了泱泱大国。
周令怀一听就笑了:“北狄与大周世代交战,仇恨不可调和,你不觉得我和北狄做交易的行为是通敌之举?”
虞幼窈蹙眉道:“兵法云,穷寇莫追,可能我的比喻并不恰当,但是在我眼里,北狄就是一群兵马强盛的穷寇,眼下他们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自然还能心平气和地和表哥谈交易,可若是表哥不答应和北狄交易,狄人穷途末路,为了活命,北境将要面临一声,比从前任何一场都要可怕的大战。”
周令怀抬手支额,眼界和心胸,往往决定一个人的格局,小姑娘的眼界在天下万民,不在大周。
虞幼窈眨了眨眼儿,看向了表哥:“当然啦,我相信表哥英明神武,肯定不会怕了北狄,”她笑弯了唇儿,眼儿亮晶晶地:“你看,除了本朝的高祖皇帝,北狄哪曾心平气和地跟谁谈过交易?可不是被表哥打怕了,慑于表哥的威名,这才讲和了么?不然,以北狄的强势,只怕早就大举兴兵,先抢为上。”
七年前那一战,周厉王以性命为代价,表哥以身体残弱为代价,于绝境之中逆风翻盘,反败为胜,终是打掉了狄人胆气与骄傲,表哥重掌了北境,北狄履次进犯,多少带了试探的态度。
周令怀笑容一深,很享受小姑娘崇拜的小眼神。
虞幼窈继续道:“打战需要消耗大量的物资钱粮,可眼下北方大旱,赈灾一事刻不容缓,并不适宜再兴战火,”说到这儿,她又道:“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表哥手底下精兵悍将无数,粮草有备无患,最缺的还是能冲锋陷阵的战马,能用粮食换到稀缺的战马,还能避免一场战祸,表哥并不吃亏。”
不到万不得已,北狄是不可能将部族里强悍的战马,交换给大周朝,让大周朝利用他们的战马,来对付他们自己。
吃亏的是北狄。
表哥一早就开始囤积物资,北境的物资足够五十万大军,内耗三年有余。
番薯已经扦插成活了,就是不知道产量如何,可有了耐旱的粮食,北境基本是不缺粮草。
换一些粮草给北狄也无妨。
大周朝若是乱起来了,强盛的兵马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周令怀颔首:“我原是打算,今年八月,趁饥荒还没有大范围爆发之际,亲自点兵伐北,抢掠北狄战马、牛羊,以战养战,震慑北狄,以免北狄趁大周乱起,趁火打劫。”
这六年来,北境小打小闹,没打一场像样的仗。
不经战火、厮杀、血腥洗礼的战士,永远不是一个真正的战士。
五十万幽军,形同没有见血开刃的宝刀。
大周朝大乱之前,他首先要拿狄人磨刀开刃,壮一壮军魂士气,养一养战士血性,才能所向披靡,攻无不克。
虞幼窈瞪大了眼儿:“表哥想要北伐?可是我听说,草原广阔无垠,狄部居无定所,狡免三窟,北伐并不容易。”
周令怀轻笑:“潜蛟军中有一支暗蛟,不过百人,他们擅长伪装、潜入、刺杀、套取情报、勘察地形等,”说到这儿,他隐秘一笑:“在潜蛟军成立之初,我就在为北伐做准备,多年来,借着他们打探到的一些零碎情报,基本掌握了狄部的行动范围,勘察了草原地形图,地形图虽不算完善,但是北伐足矣。”
他从来就是不坐以待毙之人,早前训练潜蛟军,就是为了助父王在北境的战场上,无往不利,战无不胜。
被动抵抗守御,更不是他的行事风格,北狄能掠夺大周朝的物资,他为什么不能反过去掠夺北狄的战马、牛羊?
第652章:其次伐交
情报和勘察并不容易,但他有的是耐性。
一年不成,就两年、三年、四年、五年……零碎的情报,经过数次的验证、确认,一点点地完善。
虞幼窈有些不可思议:“表哥还真是算无遗策。”
竟然连草原的地形图都勘察出来了,这可是连高祖皇帝当年都没有做到的事,否则当初北伐形势大好,最后也不会不疾而终。
周令怀摇摇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哈蒙既主动提出交易,那么在此次交易之中,我占尽优势,能以小最大的代价,获得最大的利益,就没必要大动干戈。”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顿,又道——
“想来哈蒙也清楚,有了草原强悍的战马,就算大周朝乱起来了,只要我一天镇守北境,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
虞幼窈深以为然:“表哥此次回幽州,大约什么时候回来?”
周令怀道:“如无意外,最晚七月回京。”
算下来也要两月有余,虞幼窈压下了心中的不舍:“你要小心一些,当心北狄别有用心,”她蹙了一下眉,有些担心:“当年威宁侯和长兴侯,之所以胆大包天,窃幽州兵权,就是因为他们和北狄勾结,伪造了周厉王通敌谋逆的罪证,罪证通过了狄人,更有说服力,表哥与北狄接触,若是走漏了风声……”
长兴侯明目张胆一带兵围困幽王府,因为一旦“罪证”从幽王府“搜”出来,幽王府就会坐实了通敌谋逆的罪名。
王妃和郡主就是猜到了这一点,才会不惜一把火烧了幽王府。
虽然,她并不认为哈蒙能算得过表哥。
只是事无绝对。
当初,谁又能料到,大周朝战无不胜的战神殿下,竟然会死于屑小之人的阴谋之下呢?
小姑娘轻蹙着眉,对他的担忧和不舍,都写在脸上了,周令怀心中颤动:“放心吧!我既然应下了哈蒙的请求,方方面面的问题,也都有所防范。”
虞幼窈松了一口气:“表哥安心的回幽州,可别因为我,耽误了正事。”
表哥早不离京,晚不离京,偏要等到朝廷封了她韶仪县主之后,她怎么会猜不透这其中关键呢?
每年初春,北狄正是兵弱之际,今年北方春旱,没了丰美的水草休养生机,情况应当十分严峻。
北狄交易的请求,肯定一早就传达给了表哥。
表哥一直没有回幽州,也是知道宫中的诸多算计,放心不下她,朝廷封了她韶仪县主,恰巧也是她最安全的时候。
周令怀弯了唇:“不要多想,哈蒙的私信,四月初就递到我手中,之所以没有即刻动身,也不全是你的原因。”
虞幼窈并不相信,四月的时候,表哥的腿基本已经恢复了,不需要再继续施针,不影响表哥回幽州。
周令怀只好道:“哈蒙提出了交易请求,我不可能贸然答应,首先要探查清楚,北狄的受旱情况,是否诚心交易,才能拿捏他们,坐地起价。”
“大周朝和北狄交战多年,双方敌意犹深,北狄主动示弱,并不完全可信,该做的防备,也需要时间安排布署,才能以策万全。”
“哈蒙有求于我,我占尽了优势,晾一晾他们,让他们自乱了阵脚,等到交易的时候,我才能进一步坐地起价,从中获得更大的利益。”
当然了,零零总总的原因加起来,无法一一赘述。
这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心理战。
打的是耐心,也是谋略,更是心术。
虞幼窈撇了撇嘴儿,就有些不开心:“真的吗?”
周令怀下意识张嘴,想回一个“真的”,可话到了嘴边,就瞧见小姑娘脸上没了笑容,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不觉就坐直了背脊,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求生欲,就改了口:“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放心不下你。”
这也不算谎话,大半还是放心不下她。
小姑娘笑弯了唇儿,又重复地问:“真的吗?”
周令怀无端就松了一口气,肯定地点头:“真的。”
这会儿,他也回过味来——
如果,他回答是完全为了虞幼窈,虞幼窈就会觉得,自己妨碍了他的正事,心里就会不安担心。
如果,他回答不是为了虞幼窈,虞幼窈就会认为,在他心里,这些杂七杂八的理由,比担心她更重要。
就像这样,一小半是算计了旁的理由,一大半是因为担心她。
既不会让她觉得,自己耽搁了他的正事,也不会让她觉得,这些所谓的正事,比担心她更重要。
恰到好处!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
周令怀心中一叹,觉得自己有必要补充一句:“这一次时机不合适,等下一次回幽州,就带你一起。”
果然!
虞幼窈声音又甜又软:“景止哥哥,你别担心我,我等你。”
周令怀这回是真放心了:“你被封了韶仪县主,目前的处境还算安全,不过也要小心一些,过不了多久,宫里就该乱起来了。”
虞幼窈瞪大了眼睛:“宫里?”
“对,”周令怀颔首,笑容深了又深:“皇上的龙体没有多少时候了。”
虞幼窈心里一“咯噔”,首先想到的就是,才从冷宫里出来的兰妃,还有幽禁宫中的徐贵妃。
她忍不住问:“我听说,常年服食金石丹药,会令人精神恍惚?”
周令怀意味深长道:“不仅如此,还会令人情绪暴乱癫狂,宛如失心疯,丹毒常年於于体内,只加稍加用量,就要引发体内毒素,神仙难救。”
表哥的回答,无疑是证实了她的猜测,皇上无法保持清醒,储位之争就会变得扑朔迷离,虞幼窈恍惚了一下。
争储夺位,争的不仅是至高的权利,还有自己的性命。
成王败寇,没有选择。
萧墙之祸,在陆妃从冷宫出来那一天起,就已经注定了。
其实,她该预见了这一天了,可真到了这一天,她又有些茫然,天灾人祸不断,苦的终究是黎百姓。
宁做不太平犬,莫当离乱人。
周令怀轻叹一声:“大周朝气数尽了。”
第653章:背道而驰
虞幼窈喉咙一涩,连声音也哑了:“表哥,就、就不能废帝改立吗?我听祖母说过,四皇子虽然是庶出,可品性却是不错,待人也逊和有礼,颇有几分先帝之仁德。”
想到她并没的接触过四皇子,这些也是从旁人口中提及,她又觉得不妥:“再不行,表哥也可以从宗室里挑一个才德兼备的殷氏血脉继承皇位,这样……”
也是免除天下烽烟战火,百姓流离失所。
可话到了唇边,终究还是咽下了。
她知道这一切终究不现实。
表哥说得是,大周朝气数尽了,不是狗皇帝气数尽了。
天灾人祸,积弊成祸,也不过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饥荒一旦暴发,百姓乱了,藩王也该乱了,大周朝已经烂进了根里头,没救了。
这一切,虽有表哥算计之故。
可却并非表哥算计之祸。
那些祸根一早就埋下了,暴发是迟早的事。
虞幼窈深吸了一口气:“我方才只是胡说八道,表哥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她抿了一下唇儿,又道:“不管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你也要记得,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好好的,不要让我担心。”
小姑娘一直低着头,眼睫轻颤着,泄漏了心中的不安和惶恐,大约是不想叫他看出来了担心,就垂着眼儿,不敢瞧他。
周令怀心疼了:“别担心,有我在。”
别担心,有我在!
虞幼窈在心里细细地咀嚼、品味这六个字,仅仅只是朴质无华的六个字,却胜过万千辞藻华丽。
仿佛不管发生什么事,身边都有这样一个人在。
替她分忧解难,为她披荆斩棘,为她遮风挡雨,就算是天塌下来了,也能为她撑起一片天。
既如此,这乱世又有何惧?!
虞幼窈抬起头来,眼里一片明亮璀璨:“表哥回了幽州,今年端午节,就不能陪我一起去看龙舟赛了,等你回来,一定要补一幅端午观景图给我。”
这两年,都是表哥带着她,和二房一起去护城河看龙舟赛,祖母越发信任表哥,又有长辈陪同,也就由着她了。
周令怀轻笑:“好!”
也不是头一次帮表哥收拾行装,大部分香、药、茶等,平常也都有准备,收拾的时候也不会慌了手脚,就能更妥当一些。
这两年,周令怀时常往来幽州,虞府没有太过干涉。
周令怀当年攘助周厉王父子抗狄有功,和武穆王私交甚笃,也得了朝廷的封赏,也算过了皇上的明路。
虞府也不用担心,遭了忌讳。
第二日一早,虞幼窈起身之后,春晓就捧了一幅画过来禀报:“表少爷卯时就出发去了幽州,让奴婢将这幅画交给小姐。”
“骗子,”虞幼窈鼓了鼓面颊,有些气恼了:“他昨儿明明说,后日才走的。”
春晓低着头:“表少爷说,早一日动身,就能早些回来,京里头不太平,一去就是两个月,有些不放心小姐,争取早去早回。”
虞幼窈心里好受一些,连忙接过了春晓手中的画,小心翼翼地展开。
是一幅《端午小景图》,高大的青梧树下,置了一张琴案,上面摆了一琴一瑟,旁边的八仙桌上,红粙的花瓶里插了一束花,如火一般艳丽的蜀葵,另外还摆了香粽、枇杷、雄黄酒,五毒饼等等。
如果表哥没有回幽州,等到了端午节,她和表哥腰间挂了五彩丝的香囊,佩着菖蒲小剑,面对面坐在八仙桌旁,饮雄黄酒,吃粽子,大约就是这画上的景象吧!
虞幼窈有些惆怅,小心翼翼地收好了画:“我之前准备的五彩丝香囊和长命缕,有没有拿给表哥?”
春晓点头:“都拿给表少爷了。”
用完了早膳,江姨娘就过来了:“再有三日,就到了端午节,家里在护城河搭好了棚子,是和镇国侯府,齐府挨一起的位置,等到端午节当天,我一早就安排人过去归置,上午皇上要去护城河参加请龙、祭水神的祭礼,百官随行,龙舟竞渡安排在未时正,咱们家午时就要过去,听闻今年的龙舟竞渡安排的十分盛大,京里不少人家都准备了龙船……”
龙舟竞渡是通过请龙,祭水神,以祈求避免水旱之灾,祈求风调雨顺、去邪祟、攘灾异。
今年旱情越发严重,皇上会参加端午祭祀,似乎也不意外。
虞幼窈点点头:“端午节当天的茶水、点心、果物等,都要多准备一份,祖母难得出去走动,想来会有不少相熟的人家,过去给祖母请安问礼。”
而且她也封了县主,相熟的姐儿们也会过来寻她。
江姨娘连忙应下了。
虞幼窈坐在庑廊下,想着昨儿表哥说的话,既然世道要乱了,那么该准备的,也该尽早准备起来。
这两年来,她陆陆续续将钱庄里的存银取出来了。
手中的一部分银票也都悄悄兑成了真金白银。
私库里但凡值了价的东西,都通过了镖行出了手。
一些和虞府牵扯比较深的产业,也都变卖了。
一部分产业转移到了北境一带。
她手中大笔的真金白银,一批名贵的珠玉、器物、书籍、字画古董等,也都直接运往了幽州,放进了武穆王府的私库里,交给了表哥为代存管。
大量的真金白银流出,容易引起朝廷的注意。
虞幼窈并没有将所有的银票都兑了,无法兑换的银票,则是通过镖行,购买了大批的药材、棉花、粮草等。
这样一想,她似乎很早就已经在为离京做准备,就算不是幽州,也会是谢府,在得知了母亲的死因,她和虞府就已经背道而驰,注定了渐行渐远。
到了下午,虞宗正下了衙门,就让文竹将她请去了前院大书房。
赵大守在门口,见虞幼窈过来了,连忙道:“老爷说,大小姐过来了,就直接进去,不需要通报。”
虞宗正站在书案前用墨,虞幼窈过来时,他似乎刚刚写完,看了虞幼窈一眼,就将笔放到笔搁上,拿起了折子:“窈窈过来了。”
第654章:未嫁从父
虞幼窈上前行礼:“父亲好。”
虞宗正随手将折子递给了虞幼窈:“先看看这个。”
虞幼窈愣了一下,打开折子,瞧见上面一行行的官阁字体,就知道这是明儿要上奏朝廷的折子。
仔细一瞧,肚腹里一阵翻江倒海,令她倒尽了胃口。
勉强将折子看完了,虞幼窈合上折子,递给了虞宗正,深吸了一口气问:“父亲这是什么意思?”
虞宗正道:“我打算明儿一早,向朝廷为你母亲请封诰命,”说到这儿,他神情有些复杂:“我如今已经是正三品吏部侍郎,为原配夫人请一个三品淑人,倒也可行。”
虞幼窈不觉开心,只有满心讽刺:“母亲已经逝世多年。”
她突然有一种荒谬感。
之前她被封了韶仪县主,就忍不住想了一下,母亲在世时,被封了六品安人这事,这才过了几天,虞宗正就要为母亲请封?
虞宗正何德何能,竟然还能帮已经去世的原配妻子请封浩命?
狗皇帝封了她韶仪县主,是担心给出去的筹码不够重,还要恩封她的去世的生母,以示皇恩浩荡?!
可这份皇恩有多重,她付出的代价就有多重。
自古以来,只有子荫母,夫荫妻,父荫女。
到了她这儿,就成了女荫母,甚至有可能是女荫父。
原配、女儿都得了好处,狗皇帝没道理不给虞宗正好处,要知道女子三从四德,其中一条就是未嫁从父。
意思是,女子没有出嫁时,要顺从父亲,听父亲的教诲,不能违背父亲,不敬不孝。
还有一句话叫:受君之禄,担君之忧。
狗皇帝忧的是什么呢?
国库空虚。
虞宗正得了好处,才能尽心尽力地帮狗皇帝分忧解难,充盈国库。
大周朝有明文规定,妻死其名下产业随子女,无子女,则归娘家。
谢氏的嫁妆,虞宗正沾不上手,碍于谢府,也不敢沾,女儿的钱财,碍于老夫人和谢府,他也撇不下脸来沾。
连宫里都惦记虞幼窈的钱财。
虞宗正就没有一点想法?
能眼睁睁看着这么一大笔钱财,将来随虞幼窈出嫁,成了别人家的吗?
自然是不可能!
倒不如拿出来充盈国库,为自己的前途铺路。
站在“国之大义”的立场上,又有“未嫁从父”的教条,她根本没有拒绝的可能。
虞幼窈想要逃离虞府的感觉,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强烈过。
她轻笑了一声,忍不住轻问:“父亲怎么突然想到,要为我娘请封诰命?”
虞宗正微叹一声:“大臣有奉公之典,藉内德以交修,朝廷有疏爵之恩,视夫皆而并贵,懿范弥彰崇嘉永,我如今升了官阶,是可以封荫妻子,但是你继母心思歹毒,不堪妻母,不如你母亲温柔静正,秀毓懿惠,这个诰命理应为你母亲请封。”
说到这儿,他神态间难免透了几分怀念。
若是虞幼窈不知生母的死因,兴许还真信了这说辞,可此时此刻,虞宗正就算把话说得再漂亮,也难以掩饰,他那些蝇蝇狗苟的算计。
虞幼窈轻笑了一声,这笑声里,饱含了只有自己才懂的嘲讽:“母亲去世了多年,难为父亲还记得母亲温柔静正,秀毓懿惠。”
当年和杨氏苟且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认为的。
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什么,这话听在耳里,总觉得有些刺耳,虞宗正蹙了一下眉,瞧了虞幼窈一眼。
大女儿规矩地站着,轻低着头,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
虞宗正觉得自己想多了。
虞幼窈不想再与他提及母亲了:“这么大的事,父亲可有和祖母商量过?”
虞宗正摇头:“你祖母那里,我一会儿过去说,到底是你的生生母亲,提前说与你知道,也好让你开心开心。”
开心?亲生父亲和狗皇帝一起合谋了,算计她的钱财,这也值得开心?
虞幼窈弯了唇儿,笑意却不达眼底:“皇上才封了我韶仪县主,已经是皇恩浩荡,父亲若再为母亲请封诰命,皇上会不会认为咱们家恃宠生娇,贪得无厌?”说到这儿,她已经面含了忧色:“雷霆雨露,皆是君赐,父亲在朝为官,还是要谨一些,万不可为了替母亲请封诰命,而令父亲为难。”
虞宗正拍了拍她的肩膀:“太后娘娘礼佛,早些年,内外命妇募银为太后娘娘修佛塔,你娘捐了十万两白银,今儿宫里传出了,太后娘娘要募银赈灾一事,就提起了这一桩,宫里都记挂着你娘,请封想来也是顺理成章,等到募银一事落实了,咱们家多捐一些银钱,为皇上和太后娘娘分忧,也为天下黎民百姓多尽些心,也算不负皇恩浩荡了。”
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
为太后娘娘修个佛塔,娘就出了十分两白银,那么募银赈灾这么大的事,捐多少才算不负皇恩浩荡?
站在社稷和百姓的立场上,多少才算不负皇恩浩荡?
虞幼窈低下头:“女儿全凭父亲做主。”
事已至此,她唯有顺从。
虞宗正欣慰地点点头:“你能如此深明大义,父亲为你感到骄傲。”
虞幼窈回了窕玉院后,虞宗正就去了安寿堂。
母子俩说了不到一盏茶的话,虞老夫人满脸疲惫地靠在榻上,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虞宗正见她脸色不大好:“母亲,这件事……”
虞老夫人阖了眼睛:“你出去!”
她的语气略带了一些生硬,虞宗正脸色也不大好:“母亲常年吃斋念佛,谢氏在世时,也有乐善好施的名声在外,窈窈办了窈心堂,也是善行善德,太后娘娘募银赈灾,我们家肯定是要多捐一些。”
公中的产业,仅够虞宗正在朝中花销,府里的吃穿嚼用,虞宗正口口声声说多捐一些,钱从哪里来?
虞老夫人气笑了,盯上了窈窈一个人的钱财不够,连她的悌己钱财也惦记上了,这是担心她把钱,给了窈窈,自己捞不着,倒不如捐出去,为自己的前途铺路呢!
竟没有想到,他还有这般算计。
第655章:深明大义
皇上封窈窈县主时,圣旨的第一句就是“忠孝之家,积善和德”,老大口口声声也是拿了善、德作伐,虞老夫人猛然睁了眼睛,盯着虞宗正:“你说得对,行善积德,又尽忠尽孝的事,咱们家岂能落人于后。”
虞宗正心中一喜:“母亲果然深明大义。”
他一走,虞老夫人有气无力道:“扶我回房里。”
柳嬷嬷扶起了老夫人,老夫人养了几日,才养出来的精神,因为大老爷一番话,又衰弱下来了。
回到了房里,虞老夫人让柳嬷嬷取了文房四宝:“为谢氏请封诰命这种事,皇上就是有心,也要看老大的意思。”
老大不请封,皇上是不可能为谢氏封诰。
柳嬷嬷低着头,不敢开腔。
虞老夫人轻叹一声:“从龙之心叫我堵死了,他不肯死心,宫里传出了,太后娘娘要募银赈灾,便也猜到了皇上封窈窈韶仪县主的用意,就主动为谢氏请封诰命,为皇上搭桥铺路,想要利用女儿和我这个老娘的钱财,为自己的前途铺路。”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
皇上和老大,一个有心,一个有意,两人一拍即合,已经轮不到她这个老娘掺合了。
虞老夫人低头看了面前铺好的信纸,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老大已经叫权欲迷了心眼,六亲也不认,我得为我的窈窈留一条后路,将来我若去了,也不至于叫我的窈窈,受制于一个不仁不义的东西。”
许嬷嬷低头研墨。
虞老夫人执起笔,蘸了墨……
这一封信写写停停大半个时辰,写了三页纸有余,虞老夫人让许嬷嬷取来了自己的私印,虞府的大印,一一印上。
写完了之后,她觉得不妥,又提笔写了另一封信。
头一封信,字字句句皆是为孙女儿的深谋远虑,一片拳拳爱护,难以言表。
这第二封信,字字句句却是触目心惊,柳嬷嬷只瞧了一眼,就连忙低下了头,连大气也不敢喘了。
写完了之后,提笔又写下了一封信。
一连三封信,让柳嬷嬷嗅到了不详之感,有一种老夫人在提前交代后事的错觉:“老夫人,您何必……”
虞老夫人将三封信一一漆封密合:“阳亢这病症啊,指不定什么时候往地上一躺,就不晓人世了。”
柳嬷嬷动了动唇,想要劝一劝好。
虞老夫人将信交给了柳嬷嬷:“把信交给长安,让他快马加鞭送到令怀手里,令怀今早回了幽州,这会儿还没走远。”
柳嬷嬷接过信:“表少爷此去,至多两个月就回来了,您何必心急着非要现在把信送去他手里?”
写完了信,虞老夫人像是抽空了全身气力,靠在椅子上:“眼下朝堂上瞬息万变,这信一日不到令怀手里,我一日不能安心,就现在送,一刻也晚不得。”
谢府鞭长莫及,便有万贯家财,也未必能护得住窈窈。
而虞府,已经没有任何人,值得她信任。
唯有令怀,他和武穆王关系甚笃,与窈窈感情深厚……
端午节将至,岳嬷嬷随着庄上的人一起进府送庄上的节礼。
虞幼窈又问了番薯阡插的情况。
岳嬷嬷道:“早前扦插的株藤也都成活了,长势反而比根种的更好,立夏过后,庄上已经雇了百姓,剪了株藤,打算把空闲的地都阡插薯藤,不光京里的庄子,小姐在全国各处的庄上,都在扦插薯藤。”
这个可比菽豆更耐旱,产量大,又饱腹。
旱年种番薯是最好的选择。
小姐果然是深谋远虑。
当初为了试种番薯,小姐在全国各处的庄子上都有试种,想看看不同地区、气候、土壤,种出来的番薯,产量、口感、品种有什么不同。
在发现番薯不挑沃土,适合沙地时,就准备大量种植。
虞幼窈放心了些:“嬷嬷多注意牙行的动静,若有合适的土地,也都买下来,土地薄一些也不打紧,番薯不挑沃土。”
她手中不缺钱,买田买地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最稳妥。
乱世之后,百废待兴,大举兴农,才能稳定国本,国家的第一项国策,永远都是还田于民,只要有契子在,就算到了新朝,该她的还是她的。
即便新朝要征土地,也不是无偿的。
自己多种一亩地的番薯,兴许到了下半年,饥荒就能减轻一些。
置办田地,岳嬷嬷自然不会拦着:“庄子上有经验的老农说,番薯的最佳种植期,是在端午前后,估计能种到了五月下旬,再置办一些田地,也还来得及。”
虞幼窈点点头,又道:“有多余的薯藤,就发放给附近庄上的百姓们,告诉他们这是从海外带回来试种成功的新种,产量高,耐旱耐脊,产量比别的农作物要大,叶,茎,藤都能食用,他们家里都是有自留地,或是自己开荒的薄地,愿意种的,可以自己种,不光我在京里的庄子是这般,全国各处的庄子,都这样来。”
岳嬷嬷点头:“也好,番薯的株藤,一株就能发一片,自己肯定是种不完的,只要愿意种的,就都发放一些回去自己种。”
番薯到底是新种,大周朝从前没人种过,百姓们未必会浪费自己家里少许的田地,去种自己从来没有种过的新种。
不过,小姐大范围种植番薯,也不是什么秘密,到底是官家小姐的庄子,肯定有更多百姓愿意跟风种植。
小姐也算是功德无量了。
一听有不少多余的番薯藤,虞幼窈松了一口气:“百姓们早早就进山找吃的,到了六七月份,山里头能吃的东西也不多了,番薯发藤多,百姓们可以撸薯叶充饥,等到八九月份,旱情爆发的时候,番薯就可以收成,多少也能缓解一下饥荒,”说到这儿,她就有些惋惜:“要是有更多的番薯藤就好了。”
岳嬷嬷摇摇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番薯不是大周朝的物种,商船能弄到的数量十分有限,经过两年培养试种,能种出这么多来,已经很不容易。
若不是小姐提出扦插薯藤,庄上的老农觉得可行,哪有现在大范围种植?
……
第656章:毁堤淹田
番薯是要在端午节前后扦插,岳嬷嬷一回到庄子上,就立马把消息传下去。
其他地区,也都以飞鸽传信,飞鸽每到一处庄子,庄子上就会派鸽子,往离这处庄子最近的庄子上送信。
最好的鸽子,每天能飞四个时辰左右,每一个时辰差不多能飞上百公里。
基本上在五日之内,消息就能送达虞幼窈在全国各处地的庄子上,也不会误了番藤的扦插。
当然了,鸽子传信,也只能针对固定的地点,传送一些简单的信息,一些重要的信息,就无法以鸽子传送。
小周庄也得了消息。
当年,周永牛揭穿了周永昌欺上瞒下,贪昧主家银钱,糊弄主家的事,后来虞幼窈一通恩威并施,他就对虞幼窈死心塌地。
周永禾当了管事之后,就将他带在身边做事。
后来周永禾要去镖行,就举荐了周永牛做了小周庄的管事。
周永牛对大小姐十分信服,当下就寻了庄老商量这事:“大小姐庄子上要发放番薯藤,让我们自己种,我打算安排庄上的人,将家里的自留地都种上薯藤,没有自留地的,就让他们自己开荒一块地来种,大小姐庄上的管事说了,番薯耐旱耐脊,我今儿去了一趟胭脂庄,庄上的李管事带我去看了,一些沙地也扦插活了,荒地仔细伺弄着,指不定能也种活。”
庄老已经老白了发,掉了牙,一坐着就昏昏欲睡,想要打瞌睡:“这番薯不是我们大周朝的作物,从前没人种过,朝廷年年都在发放新种,可真正试种成功没有几种,勉强种活了,作用也不大……”
周永牛打断了他的话:“大小姐不会糊弄我们,她说能种活,肯定就是真的,您老也是知道,大小姐是个菩萨心肠,北方遭了旱,家家户户的日子都不好过,许多人家早就断了粮,前头李家庄,去年就饿死人了,我们小周庄也是受了大小姐的照拂,日子也才能勉强得过。”
庄老一时没活,想了想又道:“话虽如此,可大家的自留地都不多,早前都种了耐旱的菽豆。”
周永牛一咬牙:“把菽豆都铲了,种番薯,家里有壮丁的,都去山里开荒,尽量多种些番薯,”担心庄老不同意,他又道:“自留地就那么点,种一地菽豆,也不够一家嚼用,您老是没瞧见,番藤一发就一片,藤叶都能吃,现在种下来了,等到六七月份,薯藤能发一田。”
庄老要反对:“要是种不活呢?”
周永牛也是牛脾气,只认死理:“大小姐说能种活,就能种活。”
庄老觉得不妥当:“万一呢。”
周永牛眉毛一横:“大小姐是自己种活了,才让我们种的,小李庄的管事,就是参与过番薯的试种,他说大小姐是活菩萨,种番薯肯定能活命。”
这是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了,庄老些头疼:“你明儿带庄上几个有威望的,再去一趟胭脂庄。”
周永牛也不含糊,到了第二天,天还蒙蒙亮,就带了三十几个人去了胭脂庄。
一行人到了胭脂庄,已经到了中午。
小李庄的李管事得了消息,亲自带他们去庄上看番薯的扦插,还说了番藤的情况,之后又带着他们去了小李庄,发现小李庄家家户户的自留地里,也都在准备扦插薯藤,还有村民在山上开荒种番薯。
李管家说:“番薯藤只要松一松土,搞个垄,扦插的时候浇一瓢水,不用管就能活,这东西贱活得很,扦插活了,不用管就自己能长活,我种了大半辈子的地,还是头一次遇着,这么好种活的作物,我们小李庄什么都不种,就种番薯。”
周永牛一行人,七嘴八舌地问了许多问题。
李管事参与过试种,对番薯知道得清楚,内行人听门道,大家都是庄稼人,哪能听不出真假话,渐渐打消了心中的怀疑和顾虑。
同样的事,也都发生在虞幼窈在全国各处的庄子上。
虞幼窈也不知道,自己一个小小的举止,在未来却救了无数的黎民百姓。
一转眼就到了五月初四,家里都在为明儿的端午节做准备。
虞幼窈也不例外,提着篮子去竹林,采了不少笋叶。
回到窕玉院,才换了一身衣裳,夏桃就匆匆跑过来了:“小姐,不好了,浙江有急报进京,说是浙江端午汛,一连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暴雨涨了河堤,冲垮了六个县的大坝,无数村镇,稻田被淹。”
虞幼窈手中的茶杯,“哗啦”一声跌在地上,摔了一个粉碎。
夏桃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虞幼窈脸色煞白,手还保持着端茶杯的动作,只是那手抖颤得厉害,磕拉着牙齿问:“六个县,全淹了?!”
夏桃道:“急、急报是一路喊进京里的,很多百姓都听到了,似乎是全、全淹了。”
“六个县全淹了!!”虞幼窈陡然拨高了音量,连声音都带了哆嗦:“浙江是江南富庶之地,人口密集,六个县加起来,百姓不知几何,田地不知几何,”哆嗦的手,倏然紧握成拳,连声音也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南方的水稻才秧插进田里,还没有返青,让暴雨一冲涮,就全完了,”她倏然红了眼眶,脸色白得吓人:“北方大旱,到了下半年闹饥荒,不管是朝廷还是百姓,都指望着南方的粮食收成活命。”
六个县的大坝被毁了,受灾的远远不可能,只有六个县。
浙江至少有一大半的田地,今年将会颗粒无收。
浙江颗粒无收了,朝廷的赋税怎么办?
没有南方的粮食,北方的大旱要怎么办?
夏桃从来没见过小姐这样情绪失控的样子,心里很担心。
“六个县啊,不是六个村,也不是六个镇,是六个县,几百万百姓之众。”虞幼窈哆嗦着唇儿,简直无法想象,南方涝灾会死伤多少人,田地被淹,将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天灾之后,将要面临的是病疫,又将造成多少家破人亡。
第657章:天灾人祸
夏桃小声地唤:“小姐……”
虞幼窈怔怔地坐着,精神也有些恍惚:“狂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浙江每年都有端午汛,所有大坝,每一年都要花大笔的银钱检修,固若金汤一般,怎么可能一场大水,就冲毁了六个大堤,除非……”
河堤本就没有大家认为的固若金汤……
后面的话,虞幼窈说不下去了,闭了闭眼睛,起身去了安寿堂。
虞老夫人靠在榻上,见孙女儿白着一张脸,一副惊魂未魄的样子,轻叹一声:“吓到了?”
虞幼窈眼眶都红了:“祖母,新安江六个堤口全垮了,怎么可能一下六个堤坝都毁了?那么多百姓都……这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她声音哽在喉咙里,说不下去了,眼泪一下就冲出了眼眶。
兴修水利,利国利民,南方雨水多,端午潮汛,是历年都有的,朝廷每年都在检坝、修坝,就是为预防发大水。
虞老夫人将孙女儿抱在怀里:“是天灾,也是人祸。”
虞幼窈哑着声音问:“祖母,朝廷会拨银赈灾吗?”
北方大旱,南方大水,这一切都昭示着,朝廷开支无度,百姓民不聊生,大周朝气数将尽的事实。
虞老夫人摸了摸她的头:“涝灾不像旱灾,还能拖一拖,缓一缓,想来朝廷已经在商议赈灾事宜,我们就等着听消息吧!”
这一等,一直等到了天黑,虞宗正才从宫里回来。
见了老夫人后,虞宗正说得第一句话就是:“浙江端午汛的急报送进了宫里,皇上立马召了朝臣议事,户部和工部吵了起来,皇上大发雷霆,质问钦天监监正,为何钦天监没有算到南方大水,钦天监监正说,南方大水是人祸,非天灾。”
虞老夫人倒吸了一口气,连虞幼窈也摒住了呼吸。
虞宗正喝了一口茶,继续道:“皇上问,何为人祸?钦天监监正就说,自高祖皇帝下令整修浙江堤坝数百以年,新安江的潮汛,起了又涨,涨了又落,朝廷每年都下拔大笔白花银检修堤坝,以策万全,堤坝设了分流,若有一处水漫堤岸,就开另一处堤坝引流,最严重的时候,一连下了十来天大雨,有堤坝不堪重负,被冲垮了,却没有严重到一连六个堤坝,一下全垮了的。”
仅仅三天,堤坝就垮了。
除非每年拔给工部的修堤款,并没有真正落实,使原本固若金汤的堤坝,在长年累月的冲刷之下,渐渐不堪重负。
钦天监监正这是把矛头,指向了工部。
工部司掌水木土利、修造营建、屯田、山林川泽之禁令、江河堤岸、道路桥梁等诸事,若浙江堤坝出了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工部。
虞宗正继续道:“皇上勃然大怒,工部所有参与浙江堤坝检修的官员,及河道监管太监全部下令收监,并封了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为河道巡察御使,前往浙江彻查此事,并赐尚方宝剑,一百羽林卫随行,凡有阻拦得,就地格杀,皇上还赐了一道圣谕,允许河道巡察御史调兵。”
这是要大动干戈,先杀为儆。
虞幼窈垂了眼睛,这两年来,皇上对江南的不满日益加剧,端午汛这一事,成了皇上整治江南,进一步掌控江南的最好由头。
所以事发之后,皇上的第一反应不是下圣抗灾,而是兴师*******南富庶,浙江尤甚,狗皇帝连她的钱都惦记,怎么可能放过浙江?
两年前,宋修文贪墨军晌一案雷声大,雨点小,虽然查抄了“脏银”,却并没有满足皇上的胃口。
后面碍于“倭患”偃旗息鼓了,但宋修文至今还未处置。
如今修河道款,更是一笔庞大的巨款。
堤坝一下垮了六个,肯定不是一年两年的贪墨造成的,至少也有七八个年头以上,这么多年累积起来,是一笔天大的数目。
而这一笔钱,无论是工部,还是河道监管的太监都吞不下,当地的官员肯定参与其中。
他们贪的这些钱,都是国库的钱。
这些个贪官污吏,都是一条条地吸血虫,吸的是谁的血?
是皇上的血。
眼下国库空虚,狗皇帝正愁着不知道,打哪儿盘剥。
想来这一次,浙江又要血流成河了。
比起北境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虞幼窈深吸了一口气:“眼下浙江那边的情况如何?”
虞宗正叹了一口气:“六个县全淹了,而受灾的远远不止六个县,波及甚广,都司佥事并参将叶寒渊,率领其下水师,疏散、打捞百姓,并发动百姓装运沙袋,试图堵堤。”
不知为何,在听到这一消息时,虞幼窈惊惶不定的心神,倏然就安定了不少。
不管朝廷怎么样,至少在浙江还是有人,肯为了百姓们尽心尽力。
这时,她才恍惚惊觉。
早在叶寒渊没去浙江前,表哥就曾经跟她提过,浙江迟早是要乱的,不是乱于倭患,就是民反。
若此次水患,朝廷不能施仁政,赈灾民,定民心,浙江会有暴乱。
表哥派叶寒渊去浙江,并不单单只是为了将浙江的一塘浑水,搅得更浑,也不单单只是觊觎浙江富庶,想要将浙江掌控在手。
也有让叶寒渊稳定乱局的意思。
虞老夫人一听这话,双手合掌:“阿弥陀佛!”紧接着,她蹙了一下眉,又问:“朝廷就没提抗灾赈灾的事?”
话说了不少,却没一句在正点上。
虞宗正摇头:“二弟当朝就提了这事,让皇上下旨,勒令浙江各个官府衙内安置灾民,开仓赈粮,商贾之流不得借水患之祸,高抬粮价,低买兼并百姓土地,大发不义之财等等,皇上让二弟拟文,将下发全国各个府衙。”
官府衙内存粮有限,根本不可能赈济所有灾民,只有朝廷拨下银款到官府,官府才会出面,与商贾商谈购粮,赈济百姓。
虞宗正微微一叹民:“国库空虚,户部这边挪用了下半年拨给浙江的军晌银子,免强凑了二百万两白银,北方旱灾也不能没有预备……”
第658章:致仕
二百万两肯定是不够的。
六个县几百万百姓之众,抚恤死伤,赈济粮食,治病用药,灾后重建,防治病疫等等,少了五百万两都不行。
最可怕的是,受灾的远不止六个县。
回到窕玉院,虞幼窈立马给岳嬷嬷写了一封信,让岳嬷嬷拿了她的信物,去一趟浙江,将她在江南所有粮、药铺子里的粮食药材,及药铺郎中等,调往宁波、绍兴、台州三郡,全力协助叶寒渊抗灾救民。
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这一晚,虞幼窈翻来覆去,彻夜难眠。
第二日,就到了端午节。
府里插艾,挂菖蒲,贴钟馗像等,一片热闹景象。
虞幼窈腰间挂了五彩丝编织香囊,佩了菖蒲剑,手臂上也系了彩索,用了早膳之后,就去了安寿堂。
虞老夫人也是一夜没合眼,眼底青黑,没什么精神:“皇上一早就安排了法驾,去护城河参加请龙,祭水神的祭祀,以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虞幼窈愣了一下:“今日的龙舟竞渡,还要照常举行?”
虞老夫人点头:“浙江水患,北方大旱,越是这个时候,龙舟竞渡就越要隆重。”
虞幼窈一时竟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了。
龙舟竞渡祈风调雨顺,这本身也是没错。
可只要一想到,浙江水患,百姓们哀鸿遍野,流离失所,可京里却是一片盛世太平,龙舟戏乐的景象,心里就觉得难受。
虞老夫人摆摆手:“今儿的龙舟赛,我就不去了,人老了,也是受不得喧哗吵闹,还是家里头清净。”
虞幼窈也没心思了:“既然祖母不去,咱们家就都不去了。”
虞老夫人也没勉强。
回了窕玉院,虞幼窈就寻了江姨娘,只说老夫人身体有些不适,就不去护城河看龙舟赛了。
好好的一个端午节,过得冷冷清清地。
家里连宴也没办,只是象征性吃了宫里赏赐的粽子、雄黄酒、五毒饼等,也算是个过节的样子。
到了天黑,虞宗慎过来了,他眼底青黑,昨儿也是一晚没睡,听了户部打了一晚的算盘。
“不久前,宫里得了消息,谢府装运了二十船粮食,运去了浙江,浙江大约是不缺粮食了,但早灾后事宜太过庞大。”
虞老夫人感慨了一声:“谢府倒是仁义,这二十船粮食,筹集起来并不容易,想来是一早就准备了,要赈济旱灾的粮食。”
虞宗慎握紧了茶杯:“一个谢府,几乎解决了浙江所缺的半数粮食,况且,谢府捐的不光是粮,更是态度,天下商流以谢府马首是瞻,剩下的粮食,只要官府出面与地方商贾接触一番,便也能筹借齐备。”
虞老夫人放心了许多,只是又叹了一声:“赈灾的事有了着落,可是因水患死去的万万百姓,总该有个说法,这事也才刚刚开始……”
虞宗慎道:“夏阁老要致仕了。”
虞老夫人倏然一惊:“在这个节骨眼上?”
虞宗慎点头:“折子已经递上去了,皇上并没有表示,想来是要等到浙江那边的水患有了章程之后。”
虞老夫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么你……”
虞宗慎:“已经定了,由我继任首辅。”
虞老夫人并不觉得高兴:“首辅也成了烫手的山芋。”
浙江水患一事,肯定是要波及到内阁,肯定是有夏阁老的干系,到底是三朝元老,皇上就算对他再不满,也不可能真的问罪,净身致仕,也算全了君臣一场。
而他的致仕,也会导致朝中大半的夏党失势。
浙江那边的事,就好办许多。
也为皇上行了方便。
只是浙江那边,还有得乱,老二这个时候接任首辅,处境也很艰难。
虞宗慎“嗯”了一声。
虞老夫人轻叹一声:“改明儿,让你媳妇将西府到东府的侧门堵上吧,以后你也少来大房,每个月让你媳妇,孝敬些东西便罢,既然分家了,就分干净,你大哥也别管了,若有余力就多照看些族里,我老了,今后这府里、族里的兴衰荣辱,那都是你们自个造得,与我也没得干系了。”
虞宗慎没说话。
虞老夫人恍惚又想到了谢氏,脸色一阵青灰:“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谢府攘助朝廷开了海禁,朝廷恩赏谢府,柔嘉跟随谢府众人进京,我在家中设宴,款待谢府,柔嘉明艳大方,与我格外投缘,后来我无意见,发现你看柔嘉的眼神,鬼使神差就跟谢老爷子提了结亲之意。”
谢府当时并不同意。
不过也没一口回绝,虞府就两房兄弟,也没有一堆庶兄庶弟,后院里也干净,老大初入朝堂,还是有几分风骨才气,因着谢府与虞府有攘助的情份在,谢府也不用担心,女儿进了虞府会受委屈。
种种考量之下,虞府对谢氏来说,确实是不错的选择。
老二是不知情的。
直到双方交换了庚帖,老二知道了真相,与她大吵了一架,可事已至此,木已成舟。
她当时试探过柔嘉。
也发现,柔嘉与老二并没有私相授受的情谊,全完是老二一头热,就想着这一厢情愿的感情,能有多深?
这才决定将柔嘉定给了老大。
另一方面,也是担心柔嘉嫁人了,老二也不肯死心,柔嘉成了兄嫂,老二大约也就不会惦记不忘了。
虞宗慎陡然搁下了茶杯,杯底“咯噔”地,砸到桌子上,发出了声响,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我累了,就先回去了。”
说完了,也不待虞老夫人说话,人已经大步向外面走了。
虞老夫人脑袋一晕,软倒在榻上,大气喘气。
“老夫人……”柳嬷嬷吓了一跳,连忙取了药,喂老夫人吃下。
虞老夫人吃了药,泪于雨下:“他恨我,就算我死了,他不会原谅我,他这些年来,扮演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但是他的心是冷得,在我跟前,他连谢氏也不肯提,是因为他认为,虞府任何人,多提谢氏一个字,都能脏了她的名讳,包括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