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4章:姑射真人
早前虞兼葭院子里的人,有些打发到庄子上,有些发卖了出去,茴香是家生子,又是贴身伺候过主子的大丫鬟。
这样的丫头,除非犯了大错,直接打死,不然就不能打发出去。
贴身伺候过主子的人,到外头吐露了主子什么隐秘的事,坏了主子的名声,可就不好了。
茴香就降了粗使丫头。
这两年,虞兼葭身边,就只有艾叶一个人贴身伺候着,祖母原想再挑个合适的大丫鬟送给虞兼葭。
是虞兼葭自己没同意。
祖母也没有勉强,就另外多派了些人,到虞兼葭跟前伺候着。
收个丫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过了祖母的明路,就顺理成章。
夏桃就又提了安寿堂的事:“昨儿三小姐当了老夫人的面,让江姨娘下不来台,不让江姨娘插手她院里的事,还提了杨大夫人,江姨娘不光忍气吞生了,晚上还置了一桌归家宴,欢迎三小姐归家呢。”
虞幼窈靠在榻上:“久不归家,总也要借机发作一通,在府里立了威,拿一个管家的姨娘开刀,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
手段倒是利索,不过虞兼葭大可不必如此。
虞兼葭就算在庄子上休养着,家里也没有薄待她半分,如今她归了家中,下人们越发不敢怠慢了。
没看到,江姨娘上赶着要给虞兼葭做席面吗?
不过虞兼葭天性凉薄,思虑太甚,别人对她的好,她不是瞧不见,也不是感受不到,只不过这好,并不符合她的利益、需求、野心,虚荣的时候,她就会觉得,旁人对她不够好,典型的斗米恩,升米怨的类型。
说她是白眼狼,也不准确。
虞兼葭心里有一杆称,不管什么都要摆到上面去论斤称两,计较一番,真心掺杂了利用,利用挟裹了算计,算计又包含了情谊。
她对杨氏正是如此。
无论是白眼狼、中山狼,还是真小人,都不如一种人可怕,那就是——
伪君子!
虞兼葭就是这样的人,时时刻刻将自己,伪装得完美无缺,背地里却有各样思虑和算计,身上披了一层温驯的羊皮,旁人就不知道,她其实是一条狼。
正想着,春晓就过来禀报:“三小姐过来了,在花厅里等着呢。”
虞幼窈表情一淡:“梳妆罢!”
揉了头油之后,头发已经干爽,柳儿手巧,为小姐梳了一个飞仙髻,露了光洁的额头,脑后的头发也都挽了起来,搭了步摇簪,上头的流苏坠子,轻盈晃动,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
绝艳脱俗这四字,成了最佳写照。
承了生母谢氏十二分的美貌,京兆第一美人也是名不虚传。
连自负容貌的虞兼葭,也生出了几分自惭形秽,不觉就捏了帕子,恭敬地对虞幼窈行礼:“大姐姐好。”
“让三妹妹久等了,快坐下说话吧!”虞幼窈回了一礼,就瞧见虞兼葭身后,站了一个低眉顺眼,穿了深蓝色半臂袖衫的丫鬟。
应当就是夏桃口中的百叶。
注意到她的目光,虞兼葭就道:“这是百叶,是我新收的大丫鬟,百叶的祖奶,从前在祖母屋里做扫洒,后来大房二房分家之后,府里打发了一批年岁较大的婆子丫鬟,百叶的祖奶,就是其中之一。”
虞幼窈又瞧了百叶,就道:“是个规矩的丫头。”
当了死契的下人,生死都捏在主家手里,对主子有基本的忠诚,家生子有世代伺候的情份,基本上都委以重任。
能被放出去的下人,都是签了活契的下人。
百叶的祖奶大约就是这种。
不过,以百叶的情况,应当不可能被提为大丫鬟,这其中还有其他缘由。
果然!
虞兼葭话锋一转,就道:“也是巧得是,百叶家里就在温泉庄子下面的刘家庄,百叶父母双亡,与祖奶相依为命,祖奶年岁大了,身体也不大好,就让百叶签了死契,在庄里做活,百叶伺候惯了祖奶,通晓一些药理,也会照顾人,七婶儿见她伶俐,调教了一番,就放到我屋里伺候,昨儿我带百叶去安寿堂拜见了祖母,祖母对百叶也十分满意。”
就顺理成意提了大丫鬟。
虞幼窈一听就明白了。
百叶的祖奶,与虞府有主仆情份,也是来历清楚,家世清白,而温泉庄子恰巧就在刘家庄,也是难得的缘份。
百叶签了死契,本身精通药理,又会照顾人,七婶儿也对她十分满意,伺候虞兼葭再合适不过了。
这两年,虞兼葭身体眼见着好了,身边伺候的人,肯定是功不可没。
在这种情况下,百叶提做大丫鬟,再顺理成章不过了。
“难得能遇到合意的丫头,也是你与这丫头有缘。”虞幼窈淡淡一笑,虞兼葭将人带到她跟前,也是给她过一过眼。
虞兼葭不管做什么,都叫人挑不出错来。
虞兼葭转头瞧了百叶一眼,吩咐:“去拜见大小姐。”
百叶连忙打三小姐身后走出来,“扑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倒在地上,“砰咚”地给虞幼窈磕了三个头:“百叶见过大小姐。”
虞幼窈淡淡道:“三小姐性子柔善,待下人从不苛责,主子心慈,你们在跟前伺候,要感念主子恩德,尽心尽力地伺候主子,万不可奴大欺主,妄自尊大。”
有了枙子、茴香等人的前车之鉴,身为大姐姐,她自然也要敲打一下新来的百叶。
百叶连忙道:“奴婢的祖奶,身体不大好,是三小姐心善,请了大夫为奴婢的祖奶诊治,大小姐请放心,奴婢定当不负三小姐恩情,好好伺候三小姐。”
虞幼窈点头:“起来吧!”
百叶磕头谢恩之后,这才站起来,退到了虞兼葭身后。
虞兼葭目光微深,连唇儿也轻翘了下。
丫鬟又换了新茶,色清澈黄亮,油润有光,茶香馥郁,虞兼葭喜茶,不觉就端了茶杯品了小品。
入口时略带了一丝辛辣,带了肉桂的刺激味道,入喉咙之后,顿觉醇厚鲜爽,待茶汤入腹之后,细细一回味,唇齿间留有一缕桂皮香的细幽、柔和。
便是温茶饮用,也不带一丝茶涩,反而十分鲜爽解渴。
很是特别。
第585章:红颜横死(求月票)
虞兼葭不觉就问了:“大姐姐,这是什么茶?”
虞幼窈笑了:“这是我在武夷山一处庄子,特产的玉桂叶,制成了茶后,又叫肉桂茶,温茶饮用,也是别有滋味,三妹妹若是喜欢,一会儿给你送些过去。”
玉桂茶风味独特,兼具活血补气,更适合女子的口味。
加之天气热了,喝热茶会发汗,将茶水放凉了,又会损了茶叶本身的味道。
玉桂茶热有热的风味,温有温的味道。
虞兼葭欣然谢道:“多谢大姐姐。”
“不客气,”虞幼窈摇摇头,就转了话题:“昨儿去庄子里,瞧了作物的长势,因一些事耽搁了,便在庄上歇了一晚,倒是不知道三妹妹回了府,听说昨儿家里为三妹妹办了归家宴,希望没因为我缺席,扫了三妹妹的兴致。”
虞兼葭柔柔一笑:“今年春旱,大姐姐的胭脂庄上,种了御田贡米,自然马虎不得,去庄子上看看,也能妥当一些,便是父亲,昨儿也夸了大姐姐是个妥当人。”
每年虞府上贡给朝廷的脂胭米,都要获得朝廷不少赏赐,有了这种殊荣,父亲在朝堂上也能安稳一些。
剩下的三成胭脂米,至少有两成,都是礼尚往来送出去的,一斗米胜千两,京里没有哪家不稀罕。
余下的一成,才是府里自己吃用的。
也亏得虞幼窈大方,这两年,她每日早膳,都是夹带了胭脂米熬的碧梗粥,自然也吃出了好歹。
这是天然的药米,养人得很。
虞幼窈点头,就问:“这段时间,身体怎么样了?昨儿回府之后,有没有请胡御医过府诊治?”
她的身体如何,虞幼窈不可能不清楚,虞兼葭点头:“昨儿一回到府中,祖母就请了胡御医进府,经胡御医诊脉之后,就说养得不错。”
虞幼窈也知道,虞兼葭确实养得不错,到底伤了根本,如今也只养了六七成,后面大约是养不回来了。
若虞兼葭肯听胡御医的话,静心养着,除了子嗣艰难一些,倒也无妨了。
可若是如之前那样,诸多思虑,这六七成却是经不起折腾。
十分的身子,只容了七分的油,就要特别注意储养元油,若熬油比储油快,就成了熬油的命,注定命不长久。
虞幼窈笑了:“趁着年岁小,仔细再多养两年,想来也能大好了,”忠言逆耳,虞兼葭显然不是能听进去的人,她转了话,又问:“去看过大夫人了吗?”
虞兼葭眼睫微微一垂,就挡住了眼里的冷然:“昨儿下午就去看过了。”
自从府里传出,母亲害死了谢大夫人之后,虞幼窈也不装“孝女”了,连一声“母亲”也不愿意喊,张口就是“大夫人”。
祖母和父亲也知道,却没人多说半句。
大户人家的原配,都是娶了门当户对的高门女,若原配死后,也鲜少有继室的身份,能盖得过原配。
原配外家强势,原配嫡出的儿女,基本上都不会称继室“母亲”,都是称呼“大夫人”。
不算不守规矩,也未必有多么尊敬。
到底占了正妻的名份,有关于她的话,就不能一言带过,虞幼窈轻叩着茶杯:“我这段时间忙,许久没去看过大夫人了,大夫人身体怎么样?”
没去看过,就不代表不清楚,如今母亲一病不起,常年卧病在床,连人也瘦干了骨头,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病入膏肓的样子。
虞兼葭心里,仿佛被人扎了一下,连面容也黯淡了,忧声道:“还是老样子。”
早些时候,母亲每日梦魇疯疯癫癫地,她总觉得母亲这疯症来得不寻常。
江姨娘进府之后,之种怀疑就更甚了。
这些年来,仗着父亲的疼爱,她在府里也有不少人脉,悄悄查了母亲每日饭食、用药、香药等,并未发现异常。
虞幼窈也轻叹了一声,也不提这话了。
早前她去瞧了杨氏一回,杨氏熬干了骨头,连人也变得干枯,比噩梦里油尽灯枯的大窈窈还要瘆人一些。
虞兼葭勉强打起了精神:“对了,昨儿回府,从庄子上带了些山珍野味,特地给大姐姐带了些,也就尝个鲜,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虞幼窈颔首:“多谢三妹妹。”
虞兼葭虽然时常住在庄里,可与府里的联系,却十分紧密,三不五时,就会送些庄上的农物、野味,山货,还有些自己做小东西等,送进府里。
一来二去,连祖母都觉得,与这个三孙女儿亲近了一些。
姐妹俩聊了小半个时辰,虞兼葭就借口:“叨扰了大姐姐这么久,想来大姐姐也累了,就不打扰大姐姐休息了。”
虞幼窈也没挽留:“我送送三妹妹。”
虞兼葭回到嫏还院不久,柳儿就送了一盒玉桂茶,并一套不错的文房四宝过来了,说是大小姐昨儿没能迎三小姐归家的赔礼。
虞兼葭客套着收下了。
之后,虞兼葭幽居在嫏还院,继续休养身子,只除了隔三岔五,到安寿堂里给虞老夫人请安外,也不怎么出来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虞幼窈苦热,就命人从冰窖里,取了表哥送与她的歇龙石,书房、卧房里各摆了一块。
歇龙石性凉如冰,摆一块虽然不能让整个屋里降温。
靠近了坐,却十分清凉。
接下来,就该是虞幼窈的生辰了。
前头两年,每当沐佛节一过,虞老夫人就忍不住开始念叨孙女儿的生辰,家里就开始准备上了。
等到四月十八这天,就邀请交好的姐儿进府热闹着过。
虞幼窈虽然低调,也不常出门,但因为有了才德名声,京里许多人家,都是争相结交,生辰办得也盛大。
只是今年!
虞老夫人微微一叹,摩挲了手里的福包。
这是慧济大师为孙女儿的批命。
其中一张批命:“此女主火命,十四岁有一劫,此劫应在姻亲上,是红颜横死的命格,十四岁之前,不宜订亲,否则有性命之祸。”
老夫人瞧了这命批,惊得直哆嗦,歪倒在榻上,捂着胸口直喘气。
第586章:天生凤命
“老夫人——”柳嬷嬷吓了一大跳,连忙取了大小姐备在屋里的通窍香丸,碾碎了,喂老夫人服下了,又服侍老夫人喝了一杯茶。
虞老夫人这才缓过劲来,只是脸色依然不大好。
柳嬷嬷心有余悸,连忙道:“老夫人,您这是怎么回事?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老奴马上使人去请郎中……”
虞老夫人摇摇头:“我没事,就是乍然瞧见慧济大师为窈窈的批命,突然就心悸得厉害,一时缓不来神。”
那一瞬间,她差一点连气也没喘上来。
仿佛上面写的话,已经发生过了。
老夫人没将慧济大师的批命拿给她瞧,柳嬷嬷自然不敢多问,可老夫人方才的反应太吓人了,柳嬷嬷又担心批命是不是不好?
大小姐打小就是她照料长大,她哪能不担心。
于是,就小心翼翼地探问:“大小姐是个有福的,满京也找不出比她更好的姐儿。”
虞老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微叹:“就怕太好了,也太有福了,咱们家这点门户,是供也供不起,护也护不住。”
柳嬷嬷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不知怎就想到了三皇子。
慧济大师的第二张批命:“此女天生凤命!”
得了批命,虞老夫人第二日一早,就借口做了不好的梦,上了宝宁寺,求见慧济大师。
柳嬷嬷心知,还是大小姐的命批太骇人了。
兴许不是不好。
而是太好。
慧济大师没见老夫人,只让一个小沙僧传了话:“大师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世间福祸,全在己身。”
虞老夫人脸都白了,就想到了,当年慧能大师的命批:“昭其德,可至涅槃!”
“涅槃”二字,不可就应在一个“凤”字上吗?
又想到了,仿佛盯上了窈窈的三皇子。
若天生凤命,是应在三皇子身上,那么窈窈是要先嫁进三皇子府里做了侧妃,等将来三皇子……
但是!
不管哪个皇子,以后的前程再如何尊贵,光是先要为“妾”,就让虞老夫人跟吃了苍蝇似的,恨不得将孙女儿捂严实了。
也因此,虞老夫人也没得心思,大肆为孙女儿操办生辰了。
大户人家一般十二、三岁就要订亲。
窈窈的亲事还没有着落,这生辰一大办,岂不是明摆了告诉旁人:吾家有女初长成,二月豆蔻正稍头吗?
既然不打算为孙女儿订亲,这生辰还是低调些。
聪明些的人家也能瞧出一些苗头,倒也省了些麻烦。
虞老夫人一回到府里,就将慧济大师的第二张命批烧了干净,紧紧地握了第一张命批,心里这才安慰了些。
若宫里有什么动作,至少这张命批能挡一挡,以窈窈的才德名声,及家中的情况,便是晚些订亲,旁人也不会多说什么。
姐儿们宴请往来,三五天就该将请帖派上门,虞府却一直没有动静,相熟的人家就知道了,虞府没打算办小宴。
宋老夫人看了宋明昭一眼:“看样子,虞老货是打算再留窈窈两年!”
宋明昭垂下眼睛,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虞老夫人突然就改了主意,也不着急为孙女儿订亲了。
这令他有一种机关算计太聪明,反误了心意的感觉。
宋老夫人捧着茶杯,澄澈黄亮的玉桂茶,是独一无二的滋味。
她喜欢,孙儿宋明昭更喜欢。
宋老夫人悠悠一叹:“三年前,二月初七那一日,我在宝宁寺乍然瞧了窈窈抽了条子,成长了大姑娘,就动了心思。”
宋明昭抿了唇,那日虞大姑娘似乎好像是,穿了一身粉白衣裳,当时没仔细看,只是与虞老夫人请安说话时,隐约瞥见的。
却对虞大姑娘一双明亮又清澈的双眼,记忆犹新。
宋老夫人又瞄了宋明昭一眼:“那时候,我心里想啊,窈窈是我打小瞧到大,虽然叫虞老货娇惯了,有些不知事,却也养得敞亮,是块璞玉,只等定了亲,学一学管家上的事,是个能成大器的。”
虞三小姐也是个知事,懂规矩的,一眼瞧了也是个好得,其实连性子不显露,她就瞧不上眼。
宋明昭握着茶杯的手,有些发颤。
宋老夫人表情有些沉闷:“窈窈年岁尚小,虞老货有意缓两年,你也才中了举人,家里也不希望早早就订了亲,扰了你的心性,”说到这里,她就满脸后悔:“我要早知道,这亲事还有变数……”
男儿一般十七八相看订亲,宋明昭当时年岁也不合适,原想着明昭考中了会元,待窈窈满了十三,殿试也差不多考完了,等朝廷放榜,再提这事,虞府也是面上有光,也表现了镇国侯府对窈窈的重视。
哪儿能想到,一个科考舞弊,就把这事给搅糊了。
宋老夫人又是一叹:“也不知道,虞老货到底是咋样想的?窈窈太出挑了,哪儿是能留得住的?怕是留来留去,留成了祸!”
太出挑了,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家世。
宋明昭“忽”地站起来,走到了宋老夫人跟前,“砰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在地上:“孙儿想求祖母一件事。”
宋老夫人神色复杂地瞧了宋明昭,良久之后:“你说!”
宋明昭心间刺痛,不觉连声音也沙哑了,透了隐忍:“孙儿中意虞大姑娘,想与她结百年之好,恳请祖母替孙儿做主。”
果然如此!
宋明昭的心思,宋老夫人不是没有察觉,见他不慌不急,心中颇有成算,她也就没戳穿。
连宋老夫人也没想到,一向淡漠惯了的孙儿,竟会因虞幼窈乱了方寸:“你何必心急,等过段时间,朝廷重新开科取仕,考取了功名,再提这事,岂非更顺理成章?”
宋明昭拳紧了双手:“未免夜长梦多,孙儿不敢等,也不想等。”
因为变数太多,总担心再继续等下去,一定还会节外生枝,也许沐佛节那日,他就不该去寻虞老夫人,反而打草惊蛇了。
宋老夫人闭了闭眼:“从小到大,你从来没张口求过我什么,与家里也不亲近,有时候我时常后悔,当年老爷子要将你送去宝宁寺,我就应该激烈反对。”
第587章:不打诳语
宋老夫人疲惫道:“这些年来,眼见你一天比一天沉默,性子一天比一天淡漠,我总想到你小时候,也是个泼猴儿,脑袋瓜儿好使,闹腾起来,家里谁也降不住,哪像现在,沉默寡言,无欲无求……”
这样闹腾的一个孩子,怎么就轻易安静了呢?
那是叫家法鞭子一下一下抽疼了皮肉。
是跪祠堂跪疼了骨头。
也是一声一句苛责、教训惯了。
更是一字一言压在他小肩膀上的期望。
人人都说镇国侯府好教养,能教养出明昭这样出色的后辈,可有时候,她时常想,他们究竟是在培养明昭,还是在毁他?
明昭疏远府里所有人,甚至还抱有防备,就算心悦窈窈,也是闷在心里,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
他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自己,越想要什么,重视什么,就越不敢让任何人知道,总害怕会变成另一只被“摔死”的猫。
他从来没有被任何人成全过心意,想要什么就自己去算计。
是看中的亲事,突然出了变故,让明昭慌了神,所以才会求到她跟前。
男儿膝下有黄金,他宁愿向她这个祖母下跪请求,也不愿意,像一个真正的孙儿,堂堂正正的对她表明心迹。
宋老夫人说着说着,眼眶也不禁湿了。
宋明昭只是僵硬地跪在地上,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宋老夫人捏了帕子,轻按了眼角,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明儿就去一趟虞府,你起来吧!”
宋明昭恭敬地对宋老夫人磕了一个头:“多谢祖母。”
结结实实的一个头,磕得宋老夫人心里在滴血,祖孙之间也是这样见外:“明昭,你是不是……怨我?”
宋明昭听得一愣,缓缓垂下了头:“孙儿,不敢。”
是不敢,不是没有,也许连明昭自己,也没感觉出这其中的不同。
宋老夫人混身发软,强打了神精:“你也不要自乱了方寸,人都说好事多磨,虞老货偏疼窈窈,订亲这事儿,你想她痛快了来,那是不可能的,除非急瞎了眼,就算一个天仙人搁她面前,她还能挑出三分错来,还要仔细相看了,再琢磨。”
宋明昭听了这话,并没有觉得安慰:“有劳祖母为我操心。”
心里想着事儿,宋老夫人翻来覆去一晚没有安睡,第二天连眼眶都黑了,洗梳之后,搽了些粉遮掩,丫鬟就摆了膳,上好的胭脂米粥,她却没什么胃口,草草地吃了几口,就命人套了马车,上了虞府。
虞老夫人想着批命的事,也是不得劲,虽然这命批,是令怀出面请了慧济大师算得。
可出家人不打诳语。
天生凤命她也没在意,想要把这事捂死了,就没人知道,可那一张主火命的命批,她看一次,就心慌难受一次。
柳嬷嬷还以为她身体不适,特意请了御医进府。
御医只说老夫人肝气不畅,开了舒肝的方子,大小姐也准备了舒肝的香、茶,送过来让老夫人吃用。
所以,得知宋老夫人过来后,虞老夫人也是提不起精神。
宋老夫人见她眼底青黑,没精打采的样子,也是一愣:“你这老货,这是怎么着了?回回见了你,都一副有孙万事足的神气劲,咋就苦了脸?”
虞老夫人唉声叹气:“甭管儿女,还是孙女,那都是前世的孽,今生的债,总有操不完的心啊!”
宋老夫一听就明白了,这操不完的心,还是跟亲事有关,看来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她略一斟酌,就出了口:“这京里,哪家的姐儿也不如你家窈窈出挑,这不是好端端的,哪还要得你吃睡不安了操这份心?”
虞老夫人白了她一眼:“少在我面前装大蒜,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似的。”
提了这事,宋老夫人也是精神一垮:“明昭中意你们家窈窈,想来这两年你这老货,也是心知肚明,你是不知道,他是卯足了劲头,想要在今年的春闱上一鸣惊人,也有了底气,让我来你们家求亲。”
虞老夫人垂了眼睛,嘴角微下一塌,就没说话了。
沐佛节那日,宋明昭也算是处心机虑,机关算尽,虽叫人不痛快,却也无可厚非,但宋明昭心思这样深,在世交长辈跟前,也失了磊落坦荡之态,让她有些恼了。
宋老夫人话锋一转:“一场科考舞弊,差些将他打垮了,你是不知道,明昭阴沟里翻船,在狱里叫人使了不少手段、刑罚,险些连命也搭进去了,也是出狱之后,请了史御医治,后面慧通大师开了调养的方子,这才好些……”
可饶是如此,还是落了病根。
史御医只说趁年轻仔细养着,也是能养好的。
之前只是听宋明昭轻描淡写地提了些,却是不知道,这其中的凶险之处,虞老夫人也有些不忍了。
想到这孩子在狱里遭了罪,受了苦头,再多的恼意,也差不多散完了。
大约也能理解宋明昭的心思。
原也是自信满满,可突然其来的舞弊,将他的计划打乱了,担心亲事出了变故,才拿了“救命之恩”和“三皇子”作伐。
当然了!
她也明白,宋老货是个精明人,也是有心说了这话,好让人心软。
宋老夫人微微一叹:“你说得对,甭管是儿女,还是孙女,孙子,那都前世的孽,今生债,窈窈突然就不办生辰小宴了,明昭也是慌了神,这不,就求到了我跟前来了,”说到这儿,她话锋一转,就道:“今儿过来,也是想问问你,对于窈窈的亲事,你到底是咋样想得?”
虞老夫人混身不得劲:“明昭这孩子,无论是长相,还才学都是顶好的,宋虞两家又是世交,你们镇国侯府也是传承了几百年的勋贵,家风自是不必说了,你这老货,打小就疼窈窈,你家大媳妇也喜欢窈窈,再没有比你们家更让我放心的人家了。”
话说到这儿,她也是满脸无奈,取了身上荷包,递给了宋老夫人:“你还是自己看吧,免得你觉得我是拿话糊弄你。”
第588章:荒诞可笑
宋老夫人不明所以,就接过了荷包,拉开绳口,就从里头拿了一片木简,低头一瞧,不由瞪大了眼睛:“这是……”
难怪,虞老货这个月一连上了两次宝宁寺。
虞老夫人想好了说辞:“我们家窈窈得了慧济大师的慧眼,去慧济大师禅房听了几次禅,慧济大师就为窈窈批了命,说窈窈命格上佳,却有一大劫……”
这下,宋老夫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听闻慧济大师,早些年承慧能大师点化,难怪你这老货,浑似被人抽了骨头。”
慧能大师精通相命,人尽皆知。
虞老夫人眼眶一湿,连声音也哑了:“窈窈就是我的命根子,得了这命批后,我是没有哪一刻安稳过的,总觉得我的宝贝孙女儿在历劫受苦。”
宋老夫人安慰道:“窈窈是个有福的孩子,也才刚满了十三,缓一两年订亲,也是使得,你可不能自己吓自己,真要吓出了病症,倒叫窈窈担心了。”
虞老夫人也不知道咋,就管不住眼儿,眼泪是不停地往外冲,忍也忍不住了。
宋老夫人好说歹说,也哭了一柱香,把眼儿都哭得红肿,这才渐渐止了眼泪。
劝好了虞老夫人,宋老夫人就没多呆,直接回了府里。
这会儿,宋明昭已经在荣福堂等着。
宋老夫人知道他心急,只是轻叹一声,说了慧济大师命批之事:“你虞祖母被这事吓得不轻,窈窈的婚事,肯定是要缓一两年才妥当。”
宋明昭呼吸一紧,心口一阵尖锐的刺痛。
梦里的许多画面,都是模糊不清,可他隐约记得,最初梦见少女的样子,似乎正是十四、五的年岁。
结合慧济大师的命批,令他有一种荒诞可笑的巧合。
虞大小姐的劫数,是他吗?
这、不、可、能!
宋老夫人还当他有些失望,就劝道:“你也不要心急,攒足了精神,好好应对接下来的科考,等到了明年,我再帮你问。”
亲事缓了一两年,他不是等不起的,至少不是他,也不会是别人,宋明昭垂下眼睛:“谢谢祖母。”
不知不觉,就到了四月十八,虞幼窈生辰这一日。
一大清早,青袖就过来窕玉院,请虞幼窈去了安寿堂。
虞老夫人一边说着吉利的话儿,一边取下了她的长命锁,又新取了一个赤金镂空錾花镶玉长命锁,给孙女儿重新戴上。
锁面透雕了缠枝牡丹花卉,一叶一茎,一花一枝精雕细琢,中间镶嵌了一块红莹莹的璎珞雕莲纹,雕四周如意行边缘上錾刻“长命富贵”字纹,下坠了七个圆珠,分别是金、银、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玛瑙,佛教七宝。
虞老夫人瞧着宛如俏立在枝头豆蔻花一样的孙女儿,是既心酸又骄傲:“我们窈窈,已经是十三岁的大姑娘了。”
虞幼窈笑得眉眼弯弯,挽着祖母的胳膊,撒娇:“祖母,您为我准备了什么礼物?快拿出来给我瞧一瞧。”
虞老夫人轻捏了她鼻尖:“年年催礼物,浑似谁会差了你的,怕了你了。”
说完,就喊了柳嬷嬷。
柳嬷嬷就回了内室,取了一早就准备的礼物过来:“老夫人三月里头,就开始准备了,花了不少心思。”
虞老夫人瞪了她一眼,这话说得,浑似礼物送出去了,收礼的人,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还要刻意强调一遍。
虞幼窈抿着嘴儿直笑,迫不及待就拿过了礼物。
黑檀木盒子一打开,似有一道金光,在盒子里迸出来似的,连眼睛也晃了一下。
虞幼窈眨了眨眼睛,定眼一瞧,是一大朵赤金步摇花。
以金片为底托,薄金片做了一簇半月形的六瓣花丛,几十朵小花簇拥着,花心以缀珠为蕊,又有嵌宝和嵌玉点缀其间。
每一枝花茎弯作螺旋状,轻轻一晃,朵朵花儿轻轻颤动,花丛之上,一根银丝高高挑出一只采花蝶。
虞幼窈能想象得到,这一朵步摇花,若是戴到头上,一行一动之间,花枝乱颤,花蝶轻舞的绝美画面。
步摇花的工艺虽然比较成熟,像这样精巧复杂的工艺,还是十分少见。
尤其是上,上头的嵌宝和嵌宝,更是色泽纯正,净透无瑕的质地,每一颗都价值不菲。
虞幼窈惊喜不已:“哇,这朵步摇花也太好看了叭!”
虞老夫人笑了:“还是前年,见六丫头送了你一朵绢花,就是做成了步摇花的款,我瞧见精巧又好看,就寻了工匠,做了一个赤金的,一会儿回去,梳个飞仙髻,在髻前戴上步摇花,你就是个小天仙。”
这样的步摇花,市面上也不见有,工艺比较繁复,手艺差一些的,就做不出了,她也是寻摸了不少工匠才做成的。
不是她自夸,窈窈这份美姿仪,就是天下第一美人也当得。
飞仙髻,简单也有简单的梳法,繁复也有繁复的梳法,同一个发髻,能梳百样个样款,配了新首饰,就又是不同的气韵了。
她就喜欢看孙女儿,梳着飞仙髻,清爽又娇俏,像个小仙女儿。
虞幼窈抱着祖母,娇糯糯地唤着祖母:“谢谢祖母,太喜欢祖母了!”
声音宛如莺鸟啼叫,可把虞老夫人叫得,连心都化成了一滩水儿,抱着孙女儿撤手了。
祖孙俩腻腻歪歪,说了半个时辰的话,虞幼窈抱着祖母送的礼物,依依不舍得地走了。
回到窕玉院,许嬷嬷挑了一身银红色的软烟罗抹胸窄袖裙子:“银红色的软烟罗,还特意取了个名儿叫霞影纱,如烟似雾,宛如烟霞,今儿是姑娘生辰,怎么打扮也不为过。”
虞幼窈日子过得精致,却不是铺张浪费的性子,平常在家里,都是怎样舒服,怎样穿,一些光艳隆重的衣裳,也是鲜少上身。
果然!
霞影纱做的衣裳薄而不透,宛如蝉翼,视若烟霞,上了虞幼窈的身,却是相得益彰,衬得她容光焕发,鲜妍无比。
小姑娘胸前有了起伏,抹胸的裙子,显露出了女儿家才有娇涩。
第589章:斫琴
许嬷嬷眼神一亮,连忙将虞幼窈拉坐到妆台前,取了茉莉花头油,在手里搓均,缓缓地揉在乌发上。
青丝如瀑,呈现光润水滑的鸦青色,
许嬷嬷从妆匣里取了黄杨木梳,齿梳刮着头皮,一下又一下地梳理,足足梳了一百下,这才帮着虞幼窈,绾了一个飞仙髻。
黄杨木梳用了两年多,养得光莹如玉。
虞幼窈轻抚着木梳,心中缱绻。
许嬷嬷取了老夫人送的步摇花,金片底坐折弯,罩住了头上的飞仙髻,底坐上两端,分别打了对孔。
许嬷嬷打开了妆匣,就问:“姑娘是喜欢钗环、簪子,还是发带?”
虞幼窈挑了一条红色的发带:“就这条发带吧!”
发带上嵌了红宝、珠玉,两端坠了流苏,很配这身打扮。
将发带穿进了步摇花对孔里系好,步摇花就固定了,蝴蝶结的发带,垂落在脑后,上头的嵌宝珠玉,流光溢彩,流苏更摇曳。
虞幼窈看着琉璃镜里的自己:“哇,步摇花真好看!”
许嬷嬷摇头失笑:“好看的是姑娘自己,姑娘娇贵大方,鲜雅明亮,宝石珠玉固然珠玉生辉,穿金戴银也是光彩夺目。”
赤金头面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在戴,也能压得住这富丽堂皇。
小姑娘都嫌弃赤金太俗气,更爱镶宝,嵌玉的首饰。
只不过,赤金其色纯正光耀,长相、气质、涵养,但凡失了一样,就容易喧宾夺主,叫首饰夺了光彩,沦为俗流。
虞幼窈眨了眨眼睛,琉璃镜里的自己,也冲她眨了眨眼睛。
“姑娘要用什么眉黛?”许嬷嬷打开了条形的眉盒,里面整齐排放了十几样颜色各样的眉黛。
虞幼窈一一瞧过,指了一盒颜色青黑的眉黛:“就用这盒见山黛。”
“见山黛”是表哥取得名儿,取自:“疏处方淼然,山黛一眉塞!”
“见山黛”颜色青黑,略显凝重,调了水,上了眉之后,宛如绵延不绝的山岚,透了郁郁苍青的灵秀。
许嬷嬷惊叹无比:“表少爷亲自调制的眉染,就是不一般,若是开个胭粉铺子,就冲这手艺,一定能风靡整个大周朝。”
虞幼窈笑弯了眉:“表哥只给我调制眉染。”
许嬷嬷目光闪了闪,从琉璃镜里,瞧见了虞幼窈眉间一缕缱绻,就敛下了眼睛。
虞妙芙是正经的虞家嫡女,她的孙儿周令怀,和虞府也是三代血亲,大户人家亲戚间结亲往来,那都是要出了五代的关系。
所以,虞老夫人顺理成章地将周令怀当成了自己人,就算孙女儿长了年岁,也没太拘着孙女儿与表哥往来。
周令怀礼数周全,太深入人心,很得老夫人信任。
虞幼窈规矩守礼的一面,装得太好了,老夫人不会怀疑自己的孙女儿。
两人又是血脉关系亲近的表兄妹,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但是!
此周令怀非彼周令怀呢?!
许嬷嬷取了些精露,涂在小姑娘娇润的唇间。
虞幼窈知道,精露油脂重些,涂在唇间,能润唇,一会儿上了口脂,着色更漂亮,也不易掉色。
花露清爽柔肤,让虞幼窈皮肤更加晶莹透亮,玫瑰精露润肤,会显得更粉嫩娇润,再涂一层轻薄的乳膏,整个人气色饱满,容光焕发。
许嬷嬷道:“没到二十五岁,就尽量不要搽粉,平常多保养些,精神一饱满了,比什么都要强。”
虞幼窈点头:“搽粉多了,对皮肤不好。”
许嬷嬷拿了唇笔,蘸了红艳的玫瑰花口脂,轻轻地搽在唇上,唇儿丰润饱满,娇艳欲滴。
十三岁的姑娘家,正是豆蔻娇俏,吐露芬芳的年岁,不需要刻意打扮,只需要描一描眉,染一染口脂,就已经美得芳华绽露。
许嬷嬷十分满意:“就没见过比你还要好看的姑娘。”
虞幼窈“忽”地站起来,拎了裙儿,就道:“我去找表哥啦!”
到了青蕖院,虞幼窈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了琴声。
她侧了侧耳朵。
琴有五音:宫音和平雄厚;商音慷壮清旷;角音圆长通澈;徵音婉愉柔顺;羽音澄净清邈。
琴有九德:材“奇”脆滑;音淳“古”雅;清“透”淡远;纯“静”不杂;“润”长不绝;浑“圆”不散;“清”若金石;弦“匀”清圆;弹愈久而“芳”声愈出。
一张琴若是备具五德,就已经是一张好琴。
若备具七德,就是传世名琴,如她屋里那把“稀声”。
九德具全,那就是不世绝响,如焦尾、太古遗音之等。
虞幼窈想到了什么,连忙跑进了屋。
“咚”的一声,余音婉转,透了一丝缠绵,周令怀按着琴弦,目光落在了虞幼窈身上。
小姑娘今儿生辰,打扮得很隆重。
头上的步摇花,随着好碎步轻盈,在发间花枝乱颤,上头停驻了只采花蝴蝶,仿佛一阵风,吹过了花丛,花蝶翩翩,精巧灵动,华贵又精致。
周令怀倏然就想到了,闲情赋:
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
“表哥,这把琴是不是送给我的?”三年前,表哥斩了她院子里的青梧阳桐,要帮她斫制一把好琴。
虞幼窈一直很期待,却也知道,斫琴不是一日之功,花费的时间越长,这把琴所耗费的心血越多。
不急,再等一等,周令怀深吸了一口气:“装弦完成了,正在调音。”
虞幼窈连忙凑过去了,整张琴呈蜜脂色,琴身上光润莹妙,流转无加,除了五音之外,另置有文、武双弦,共七弦。
仿佛一只凤凰飞累了,栖息在梧桐枝上,垂下了高傲的凤首,收起了华美的羽翼,长长的尾翼垂引向下。
虞幼窈心中欢喜,笑得眉眼弯弯:“等了三年,可算是等到了,表哥每一年生辰,都会给我惊喜。”
她轻晃了小脑袋,步摇花枝娇颤,采花蝶轻盈颤动,衬得她光莹灿烂,美不胜收。
周令怀有些挪不开眼:“琴身一年前就斫制完成,就是丝弦难得,前后寻了百来种蚕丝,皆不如意。”
第590章:琴瑟在御
《道藏》对女子来说,也不是该读之书,女子学《道典》,被视为离经叛道。
虞幼窈笑声不止,一边笑,还一边说:“表哥,我才不要学《道藏》呢,现在表哥教我《四书五经》已经很辛苦啦,可不能劳累了表哥去。”
周令怀轻敲了下她的额头:“怕不是自己懒,不想学。”
还推说不想让他劳累。
虞幼窈吐了吐笑,有些调皮:“还是表哥了解我。”
她如今学的东西已经比许多闺阁女子多了许多,她需要花费更多时间,将这些东西学好,学精,便已经是受用无穷。
周令怀笑了。
虞幼窈歪着头笑:“之前表哥送给我的《春秋》,让二妹妹瞧了去,她想借回去抄录,我担心她把书弄坏了,就没答应,让她自己来窕玉院抄,现在五妹妹,六妹妹也经常来窕玉院抄书,最近家学里的课业也都能跟得上,不光这样,连大哥哥,二哥哥,也时常借她们抄的笔录瞧呢,她们可羡慕我啦!”
想到虞霜白一边抄书,一边撇着嘴说:“都是做哥哥的,怎么那样不同,可真是人比人得气死,货比货得扔!”
这事儿周令怀也知道一些,点头:“你高兴就好。”
说着说着,虞幼窈想到了正事,连忙捧过了卷轴:“表哥,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你快看。”
周令怀抬手接过,也没急着打开来瞧,反而仔细瞧了卷轴几眼,就道:“想来是表妹自己的笔墨。”
虞幼窈瞪大了眼睛:“表哥,你怎么知道?”
“生宣白净是新纸,”周令怀抬起卷轴送到鼻间轻闻,笑了:“气馨微湿,是新墨才有的味道,用墨不到一个时辰。”
虞幼窈惊赞连连:“表哥可真厉害,连这也看得出来。”
周令怀微哂,便是随便哪个精通文墨的人,也能分辩得出,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卷轴,先是瞧到了上头的字,一个个行字大字,转盼多情,竟是大有长进。
他唇边露了笑容:“世人喜欢以曹植的《洛神赋》来赞美王曦之的书法,是因为王曦之转益多师,尤擅长取他人之长,早期的字,受卫夫人簪花小楷的影响,颇有具委婉之态,表妹虽学行书时候尚短,但天质自然,已经有了几分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的造诣了。”
欢喜之色溢于其表,可虞幼窈却故意呶着嘴儿:“我这点造诣,搁表哥面前就是班门弄斧,关公门前耍大刀,可不敢献丑了,表哥快看后面。”
小姑娘得意的神情,掩也掩不住了,连谦虚的话也透了点小骄傲,听得周令怀一阵莞尔,掠过文章,就瞧到了最后落款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孟子。”
上头盖的章印,正是他昨儿才送的。
瞧着小小的一枚刻章,却是讲究大了去,比拇指粗一点的章底,刻的是当日宝宁寺假山湖旁老树春杏,为了尽纳其景物,他还使了微雕技法,颇费了一番心血才完成的,现在看来,一切都值得了。
虞幼窈凑到表哥身边,指着上头的章印:“我头一次用了刻章的笔墨可是送给了表哥,表哥一定要仔细收藏,可不能弄坏了。”
周令怀轻笑:“好!一会薰了麝,放到樟木箱子里保存。”
“这就很好了,”虞幼窈十分欢喜,瞧着上头的印纹:“对了,表哥怎么不告诉我,你雕的是双鱼印纹,还是之前在宝宁寺……”似是觉得自己不该提这话,她连忙住了嘴,朝表哥眨了眨眼睛:“我之前都没瞧出来。”
篆刻手法千奇百怪,图章若是不用,篆刻了什么也是瞧不大清楚的。
小姑娘一副讳莫如深,又欢喜调皮的模样儿,逗笑了周令怀:“喜不喜欢?”
“喜欢,”虞幼窈声音清脆,连唇儿上的笑容也越发鲜妍:“太喜欢了,我最喜欢锦鱼印纹啦!”
因为太喜欢,所以才过来寻表哥的。
周令怀笑容清润。
虞幼窈又捧来了黄花梨木纹盒,巴巴地送到表哥手里:“表哥,这是三表哥送给我的生辰礼物,放着也怪可惜的,你拿着把玩吧!”
她一个女孩子家,一个刻章就使得,也不要浪费这样难得的好料。
倒是表哥身为男儿,使用图章的地方也多,各种图章也有不同用途,这枚灯光冻正适合呢。
周令怀伸手接过,便打开了盒子:“这块灯光冻石倒也稀奇,我正好还缺个肖形印,往后用作与人书信往来。”
黄冻石刻章,是五面印,每一面都有不同的印纹,每一个印纹都有不同的用途,甚至是意义,是极隐私的刻章,他一般不会现与人前,却没有刻意瞒着小姑娘。
表哥送她的也是肖形印,虞幼窈笑了:“表哥打算篆刻什么纹印?”
乍然一问,还真将周令怀问住了:“表妹觉得呢?”
这下虞幼窈又被表哥给问愣了,呶了嘴儿,还真托着腮,拧着小鼻子认真想:“常见的肖形印有十二生肖,表哥生肖属蛇,可以刻个蛇形肖印,”一说完了,她又连忙摇头:“不行不行,蛇形肖印想想就觉得怪,与表哥有些不搭。”
周令怀听着小姑娘将十二生肖外,鹿、马、熊、鸟都嫌弃了一个遍,拧着小眉毛瞧着十分苦恼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想了又想,虞幼窈眼睛一亮:“不如表哥篆刻一个琴瑟吧,琴瑟在御,岁月莫不静好,我就希望表哥往后琴瑟在侧,岁月静好。”
肖形印的种类繁多,比较常见的是动物,禽类,一些文人雅士喜欢梅、兰、竹、菊四君子等,鼓、钟、琴、瑟这些相对要少见一些。
周令怀陡然就想到,挂在小姑娘院子里的那幅《青梧赋琴图》,已经想到了要刻的印样,桐叶,梧桐花,加一琴一瑟,想来画面却是极美了。
见表哥没说话,虞幼窈轻扯着表哥的袖子:“表哥不喜欢琴瑟吗?”
周令怀摇头:“喜欢,就照表妹的意思。”
虞幼窈可是高兴了。
第591章:韶虞
口口声声拿他亲手斫制的琴,与不世绝响相媲美,这令周令怀十分愉悦,那些传说中的不世绝响,已经消失在岁月的洪流之中,他不曾见识过,也无从比较,却并不认为,自己耗费了整整三年心血斫制的琴,会比那些不世绝响差。
恰好虞幼窈也是如此认为。
周令怀眼中笑意一深:“不能随便取名,那就认真想一个好名。”
虞幼窈蹙眉:“还是表哥来取吧,表哥是斫琴之人,没有谁比你更了解它,也没有谁比你更适合为它取名,不管以了什么名,也不至于辱没了它。”
这是担心名儿取不好,辱没了这把琴?
周令怀轻弹了她额头:“不要偷懒,快想。”
额头有些发麻,却一点也不疼,虞幼窈哀怨地看着表哥,见表哥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就知道,这懒得偷不成了。
只好不情不愿地呶了嘴儿,开始苦思冥想,绞尽脑汁。
唉,取名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不如叫韶光?韶有美好之意,光亦是春光明媚……”
“不行,不行,韶光虽好,却韶华易老,好像不太吉利的样子。”
“古有昭虞武象,虞舜之乐,要不叫韶虞吧,我正好姓虞呢……”
“还是算了,天底下姓虞的人,又不是只有我一个,韶虞好听是好听,就是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号钟是因此琴音之宏亮,犹如钟声激荡,号角长鸣,才取了这个名儿,焦尾是因琴尾尚留有焦痕,就取名为“焦尾”……”
见她这样满面纠结,一会儿行,一会儿不行,十分有趣。
周令怀轻笑:“韶虞就不错,以后旁人提起这把琴,就会说,韶虞是因为它的第一任主人,是一位正任韶华正盛的虞姓女子……”
虞幼窈幽怨地看他:“天底下韶华正盛的虞姓女子不知几凡,我只是其中一个,也没什么特别啊……”
“不一样,”周令怀摇头:“旁人都不是斫琴人最,”爱,他舌尖轻卷,就将到了嘴边的话咽进了喉咙,改了口:“最喜爱的女子。”
虞幼窈笑弯了唇儿,看着表哥。
她眼儿明亮,眉目间藏了山光缱绻,潋滟无比,周令怀心间一荡,不觉就握了她的手:“后人会说,这位韶华正盛的虞姓女子,是斫琴师最……”爱,这个字,再一次在他舌尖滚了滚之后,到了嘴边却是:“喜爱的女子。”
其他人,都不是斫琴师爱重之人。
虞幼窈笑弯了唇儿:“表哥也是我最喜爱的人。”
把“喜”去掉了,他会更开心。
不急,时机就快到了。
等到虞幼窈脱离了虞府的樊笼,她才能随心所欲,毫无顾忌,而不是像现在,便有太多的情深,也要偷偷摸摸地。
这不是爱,是伤害。
殷怀玺喜爱一个人,也要堂堂正正地。
而现在,他是周令怀。
“不过,”虞幼窈话锋一转,就皱了眉:“我还是觉得韶虞不好,不如就叫韶仪,取自《尚书益稷》——箫韶九成,凤凰来仪。击石拊石,百兽率舞。”
周令怀没说话,显然他更喜欢韶虞。
虞幼窈却觉得韶仪更好:“相传箫韶为舜制的乐曲,连续演奏九章,凤凰也会闻乐而来,随乐而起舞。周朝时有《韶舞》,以六律五声八音协洽,上通神灵,使吉兆来临,韶仪这个名字,不光有来历,还很吉利,我觉得很好。”
周令怀抿了唇,不说话。
虞幼窈方才说,他是斫琴之人,天底下没人比他更了解这把琴,也没有人知道,他斫制这把琴时,又倾注了怎样的心血。
或许,当初他见了窕玉院里的青梧阳桐,起心动念,决定斩了阳桐之木,亲手为虞幼窈斫一把琴时。
却并没有想过,古往今来琴亦通“情”,借琴传情,借琴传意,履见不鲜。
“起心动念”这四个字,只是一个开始。
后来这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刨制琴材、琴胚、打磨、刷漆、定徽、安足、上弦等等,三十多个工序。
每一道工序,又详细分了很多道小工序,而每一道工序,都需要花费很多时间。
大大小小,加起来数百道工序,但凡哪一道大工序出了错,难得的琴材就毁了,但凡哪一道小工序出了错,就前功尽弃,重头再来。
他不是纯粹斫一把琴,就完事。
是要斫一把比虞幼窈的“稀声”,更出色,能取代“稀声”的好琴,“稀声”具七德,已经是传世名琴。
当世能制七德之琴的人,几乎没有。
周令怀要做就做最好的。
这把琴确实是斫琴师,送给韶华正盛的虞姓女子,而这位虞姓女子,是斫琴师毕生挚爱。
他早前没有想到“韶虞”这个名儿。
虞幼窈自己想出来了,他就觉得,再没有比“韶虞”更好的名字了。
周令怀道:“韶和虞,皆是舜乐名,也意指箫韶之曲,连奏九章,引凤凰来仪之意,与韶仪有异曲同工之妙。”
虞幼窈歪了头仔细一想,就弯了唇儿:“表哥说得也有道理,那、就依了表哥的意思,就叫韶虞吧!”
确定好了名字之后,她反而又觉得,“韶虞”比“韶仪”好听。
周令怀不觉又被她间的步摇花乱了心神:“我便刻隶书铭。”
似乎怕虞幼窈反悔,他取过了琴,翻转过来,底部有一大一小两个音孔,大些的是龙池,小些的是凤沼。
周令怀取了昆吾刀,在龙池的左边隶刻书铭:“箫韶九成,凤凰来仪。”
右边铭书:“韶虞——”
又在凤沼左右分别刻了:“韶光开令序,虞廷百兽舞。”
前一句意指春光美好,后一句相传尧任用舜时,凤凰飞来,百兽在宫廷前起舞。
两句合一起,就是一片太平盛世美好之象。
这是虞幼窈所期待的景象。
刻完了,周令怀在龙池上方,篆刻章印。
虞幼窈凑过去,正是表哥那枚青田冻石琴瑟章印样,她记得,青田冻石是她送予表哥的,上面的琴瑟纹,也是她提议刻的。
第592章:明夕似今夕
“景——止——”表哥最早送她的那幅草书,因章印上刻了小篆体,她也不认得,就理所当然地认作了“景之”。
后来表哥闲来无事,就教她篆体字,她就发现了,小篆体的“之”字和“止”字有七八分相似,就问了表哥。
这才知道,自己闹了个大乌龙。
不下片刻,隶书铭和章印都刻好了。
虞幼窈迫不及待就问:“好了吗?”
周令怀摇头:“刚刻好的书铭,要着色上漆,章印也要涂砂才能完成。”
一般来说,书铭在上弦之前就要先刻好,只是他想给虞幼窈一个惊喜,没确定琴名,就留到了最后一步。
长安已经取来了涂料和朱砂。
漆字和涂砂都是细致枯躁地活儿,上色着漆要均匀,横、竖、点、撇,折等诸多笔画,手法各有不同。
便是刻好的隶书,也不能马虎。
因此,便是简单的过程,也花了一个时辰,才彻底完成,漆字和涂砂,颜色饱满厚重,古朴端雅,也不易掉色。
如此,韶虞琴总算完成了。
长安捧来了一个,黑底剔彩琴盒,只一眼,虞幼窈就挪不动眼睛了。
漆雕与景泰蓝、象牙雕、玉雕,并称四大名旦,又有京八绝之称,其技艺被称之为瑰宝,前朝时,曾经鼎盛不绝,也是到了大周朝,技艺才没落了。
但上好的漆雕,仍然受人追捧。
虞幼窈就喜欢漆雕,早前祖母送了她一个漆雕妆盒,已经是美伦美焕了。
表哥也擅长漆雕,经常做些小件玩意儿送她。
小件的漆雕,制作也不容易,少则一两月,多则三五月。
她的妆台上,摆了妆盒、脂盒,眉染盒等,大多都是表哥送的,花样也多,有剔红的、剔黑的、剔彩、剔黄……
但是!
仍没有,这个黑底剔彩的琴匣更巧夺天工,类似这样大件的漆雕工艺,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才能功成。
琴盒上,雕了琴瑟在御纹,青绿的缠枝纹青梧树叶,盘踞在黑底的长盒之上,缠绕包裹了整个长盒。
枝叶间,一串串黄绿色的喇叭小花,鲜雅明亮,华净芳妍。
盒面上,红色的长案上,摆了一张二十五弦瑟,琴上置了一张琴。
不需要镶金嵌玉,鲜亮的缠枝纹理,已经美得栩栩如生,惊心动魄。
自从她出了主意,让表哥雕了一个琴瑟在御的刻章后,表哥似乎对琴瑟纹特别钟爱,往常送她的许多东西,都这样的纹理。
表哥雕工好,便是类似的纹理,总能雕出不同的花样。
有那么一瞬间,虞幼窈竟有一种买椟还珠的错觉。
不不不,韶虞琴和琴匣,是名剑装匣,相得益彰。
于是,虞幼窈就有一种,一个生辰,就收了两件巧夺天工的礼物。
匣子里用蚕丝填充了红色的内衬,也不会伤了琴,周令怀小心翼翼地将韶虞琴,捧进了琴匣内,合上了盖子。
他抬眸瞧了虞幼窈。
小姑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手里的盒子,笑得神采飞扬,眉眼弯弯,丹唇含艳。
周令怀的双眉像化开的墨一样淡雅,仿佛晕开了花一样,他陡然从轮椅上站起来,青蕖院里的奴仆们,就跟没看到了一样,各做各地事。
虞幼窈却瞪直了眼睛,下意识捂住了嘴,眼里也透了湿润,愣愣地看着表哥。
她不是第一次看到表哥站起来。
却是第一次看到表哥,没有借助任何东西,就像一个普通的正常人一样,轻松就站起来了。
丢掉了手杖,表哥伸长了背脊,挺直了腰背,虞幼窈才发现,表哥比她想象之中还要高大一些。
他就轻描淡写地站在她眼前,修长的身躯,已经罩住了她的娇小。
“表哥你……”的腿彻底好了!
周令怀捧着装匣的韶虞,递到了虞幼窈面前:“闻尔降日,不胜欢欣,处处美景,岁岁良辰,”他轻笑了一声:“窈窈,生辰喜乐!”
虞幼窈捧过了琴匣,眼中的湿意化作了点点星光,迸出了强烈的璀璨。
她看着表哥:“唯愿明夕,似今夕,岁岁年年人常在。”
三年前,也不知道是听谁说过,在生辰这一天许愿,愿望就会实现,于是她许下了这个愿望。
希望今后每一个生辰,表哥都能常伴身侧。
当时,她还懵懂,不知道有些愿望,是不能轻易许下。
三年后生辰这日,她心中的愿望仍然是这个。
不,也许比这个还要贪心。
虞幼窈想到了,沐佛节那日,被她掷到许愿菩提上的许愿锦,上面写着:“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不光希望每一个生辰,表哥都能常伴身侧。
还希望,岁岁长相见。
周令怀表情忡怔,显然也想到了三年前。
虞幼窈将琴匣摆到桌子上,上前了一步,表哥近在咫尺,平常总穿深色衣裳的人,乍然换了一身月白云锦,皎皎如月照湖光。
乍然一站,更是身姿修长,瑰逸玮态,那是如切如搓,如琢如磨,打磨出来的风采,骨之气,玉之德,石之坚,尽一人之身。
虞幼窈内心不知道经历了怎样的挣扎,这才鼓足了勇气,颤着双手,环上了咫尺腰间,犹豫了一下,将小脸贴在眼前的胸膛上,耳朵分明听到了,“咚咚咚”的心跳声。
她不敢确定,这样激烈的心跳是属于自己,还是属于表哥。
表哥身上淡淡的墨香,是经年日久,浸润出来的,透了一丝古仆韵雅:“表哥,你说好不好?”
周令怀低头,小姑娘身段娇小、纤细,只到了他胸口,他一低头,下巴就抵住了她的头,下颚不觉就磨蹭她的头发。
他想到了三年前,小姑娘拉着他的手,眼儿明亮透彻地看着他,对他说:
——唯愿明夕,似今夕,岁岁年年人常在!
——表哥,你说好不好呀!
当时,面对着小姑娘充满了欢喜,雀跃,与期待的眼神,他是怎样回答的?
周令怀将小姑娘,娇小的身段搂在怀里,再一低头,轻柔的吻,就落在她的发顶:“好!”
三年后,他的回答仍是这个。
第593章:缱绻人心
“真好!”虞幼窈很欢喜。
她与表哥在一起,也没太在意男女大防这些规矩教条,可长了年岁之后,很多事就不能像小时候装傻卖乖,假装懵懂。
基于从小大到的教养,男女有别她还是很在意,与表哥也鲜少这样亲呢。
她知道这样不好。
可看到表哥在她的面前,真真切切地站起来了,这是她无数次在梦中才能见到的画面。
她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便想到了,表哥这些年来承受的一切苦楚,鼻尖突然发酸,眼眶突然发涩,情不自禁就想抱一抱表哥。
以慰他满身风霜,六年惨淡。
也许表哥并不需要安慰。
她只是想这样做了,就做了。
当她的双臂环住了表哥时,她内心也在天人交战,可当表哥强有力的双臂,将她抱在胸前,对她说:“好!”
虞幼窈心中倏然安定。
不过,她也没有忘记,表哥的腿也才恢复不久,若无支撑,大约不能长久站立,连忙推开了表哥。
大约是小姑娘长了年岁,也长了身段,抱起来时也是柔若无骨,幽香盈怀,与小的时候有很大的不同。
他也说不清楚,到底哪里不同。
小时候抱她的时候,觉得很满足。
长大了之后,反正变得不满足了。
长这么大,周令怀这才真正意义感受到了,软玉温香在怀,还没来得及仔细去感受,猝不及防就被推了一把。
这两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拿捏与她相处的尺度、进退,甚至融入了骨髓。
她轻轻一推,便是绵软的力气,周令怀就担心自己孟浪了,下意识就放开了她。
人一放开,就感觉怀里空里了,连心里也是一阵空落。
周令怀这才反应过来,小姑娘难得主动抱他,他其实可以借口,多抱一会的,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周令怀后悔莫及。
虞幼窈已经扶着他坐到轮椅上了:“表哥,你怎么样?站了这么久,腿会不会不舒服?快坐下来歇一歇。”
算了,反正来日方长!
周令怀抚额轻笑,一转头,虞幼窈手脚麻利地倒了一杯温茶,放了一滴灵露,立马送到他手里:“快喝茶缓一缓。”
果然!
他“身体病弱”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解释不清了。
周令怀真不知道,是该高兴好,还是该无奈好。
眼见表哥一杯茶见了底,虞幼窈眼疾手快,连忙接过茶杯,搁到了一旁,满面欢喜:“表哥,你的腿是不是彻底好了,以后不需要借助外物也能如履平地,自由行走吗?”
眼见为虚,还要耳听,才能为实,周令怀颔首:“已经好了大半,想要恢复如初,还需要三五月的调理。”
这是有灵露加持的原故。
换作其他人,至少要一年半载,才能逐渐恢复如常,也仅仅只是“如常”,如常走路、活动,但腿上留了根疾,剧烈活动却是不能了。
而他却能恢复如初,和从前一样。
“太好了。”虞幼窈眉开眼笑,甚至比方才收到了韶虞琴,还有美伦美焕,巧胜天工的漆雕琴匣,还要更欢喜、激动。
欢喜过后,她又呶了嘴儿:“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轻晃了小脑袋,头上的步摇花,一阵花枝颤动,蝶飞花舞,晃花了周令怀的眼睛,他不觉就抬手,轻碰了一下花丛里的采花蝶。
蝶翅轻盈地颤动着,就像……
方才小姑娘抱住他的腰时,娇小的身段,在他的怀里颤动,那样温软美妙。
令他心跳倏然加速。
甚至连耳边都是擂鼓一般的心跳,震砾了心胸。
周令怀身体一热,陡然握紧了轮椅扶手,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了:“打算给你一个惊喜。”
“表哥今天给了我许多惊喜,韶虞琴、琴瑟在御缠枝梧桐剔彩琴匣,最大的惊喜,还是亲眼看到表哥真正站起来了。”虞幼窈“咯咯”地笑,声音娇啼莺啭,嚥婉悦耳。
她描了“见山黛”,山眉水目,笑起来时山光缱绻,水光潋滟,笑声更是娇入人心,绵软入骨。
周令怀心神一荡,半身都酥麻了,他要用力握住,轮椅的扶手,才不至于让自己失态。
目光怎么也不受控制,落在小姑姑的丹唇上,玫瑰的口脂,娇艳欲滴,笑起来时,却是旖旎含芳,缱绻人心。
周令怀觉得口干舌躁,该说些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表妹头上的步摇花很是别致。”
虞幼窈抬手摸了一下:“是祖母早上送我的生辰礼物,好不好看?”
她轻晃了一下头,步摇花蝶飞花颤,绚丽灿烂,周令怀喉咙一哑:“好看!”
霞影纱,步摇花,见山黛,脂香艳。
小姑娘终于成大了。
不急,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
快了!
虞幼窈抱着礼物,心满意足地和表哥一起回了窕玉院。
虞霜白姐妹三人,虞善言兄弟三人,并大房虞兼葭、虞善思,都已经过来了。
虞清宁老实了许多,祖母允许她每日上家学,只是依然不许她随意进出院子,自然就没有过来。
芜廊下摆了几张条案,上头摆满了瓜果、点心,零嘴等。
见虞幼窈回来,虞霜白一下就瞪直了眼睛,蹭蹭地跑过来,绕着虞幼窈转了一圈,一脸惊艳:“啧啧啧,大姐姐今儿可真好看,瞧瞧这身银红的霞影纱,真正是灿若烟霞,还有头上的步摇花,我眼儿都要晃花了,换个人都要压不住,这份瑰色艳光。”
虞莲玉也附合道:“披罗衣之璀粲兮,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瑰姿艳逸,仪静体闲。”
虞芳菲吐了吐舌:“大姐姐既美又贵,浓妆淡抹总适宜,哦,天姐姐天生丽质,这个【妆】是装扮的妆,不是妆容的妆。”
虞幼窈无语了:“你们都没看到我抱了什么东西吗?”
坐在一旁的周令怀,只手握拳,抵唇轻笑。
虞幼窈一路抱着琴匣,迫不及待想要炫耀心思,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分明是抱着琴匣,虞霜白蹭蹭跑过来时,就变成了捧了。
因为,捧着更容易叫人看清楚。
第594章:坑弟的哥
哪知不光虞霜白,是个睁眼瞎,连后面跟来的虞莲玉,虞芳非也是没看懂小姑娘得意的心情,倒是把她这个人夸了一通。
就一言难尽了。
“这是漆雕剔彩?”虞霜白眼儿又直了,只觉得这长匣美轮美焕,灵动鲜明:“天啊,我还没见过,这么大件的剔彩,大姐姐快给我看看……”
一边说着,就要伸手去接。
虞幼窈侧身躲过:“这是表哥送我的生辰礼物,只能看,不能摸,免得不小心弄坏了。”
瞧她一脸神气劲,得意都写在脸上了,虞霜白翻了个白眼儿:“漆雕剔彩听说历经千年,不腐朽、不褪漆、不掉色,怎么可能摸一摸就坏了的。”
虞幼窈理直气壮:“万一呢?这么大件的漆雕剔彩,从设计、制胎、涂漆、描样、雕刻、磨光等十几道工序,表哥足足花费了三年多才好的,肯定要小心一点。”
字字句句全是炫耀,让虞霜白好一阵无语。
不过她也听说大型漆雕剔彩十分贵重,民间几乎已经绝迹,最好的,那都是皇室贵胄们的陈设品。
这么长的匣子,已经能算得上大型物件,确实得小心点。
碰坏了就可惜了。
虞幼窈进了庑廊,小心翼翼地将匣子往桌上一搁,就道:“你们看吧!”
羡慕完了琴匣,等盒子一打开,估计又要羡慕韶虞琴了。
不光虞霜白几个,连一向稳重的虞善言,不喜欢凑作堆的虞兼葭,也不觉围到了桌子旁,连眼睛都看直了。
虞善言惊叹不已:“我听说,雕漆在光滑柔软、易于变形的漆层上进行雕刻,极其考验功力,素有“出刀无悔”之说,尤其是大型刻画,没有数十年的功力很难下“笔”,比玉雕,象牙雕等,难得太多了,所以漆雕曾在前朝时,鼎盛一时,后经历战乱之后,手艺一度险些失传,好的漆雕剔彩,市面上十分少见,周表哥太厉害了……”
虞善信也是一脸唏嘘:“三年啊!不是三天,也不是三个月,更不是三百天,而是三年,三千多天,周表哥可真愿意为大妹妹花心思。”
眼前的缠枝梧桐纹剔彩匣,灵动鲜明,几乎刺痛了虞兼葭的眼睛。
三年前,虞幼窈生辰,周令怀送了亲手篆刻的桃花冻石章印。
两年前送了什么?
对了,是周令怀从五台山弄来的歇龙石。
十几块歇龙石,经周令怀妙手,变成了浑然天成的景观石,屋里摆上一两块,不仅美观大气,整个屋里都透了凉爽。
一年前,送了一幅《菩萨蛮》的巨幅画作。
听说这幅巨作,耗费了两年时间才画成,一拿出手,就惊艳了虞府所有人,二叔更是赞不绝口,说此画神、骨、形、意俱全,乃当世少有之佳作。
而今年,又是耗费三年才完成的剔彩缠枝梧桐纹匣。
都是做表妹的,周令怀偏就对虞幼窈一个另眼相待。
虞霜白的脸,险些都怼到琴匣上去了,羡慕地瞄了虞幼窈一眼,又幽怨地瞪了虞善信和虞善言一眼。
虞善信被她瞪得毛毛地,警惕地问:“二妹妹,你看我做什么?”
虞善言悄悄退了一步,整个人都被虞善信高壮的身体挡了大半。
果然!
虞霜白一脸悲愤:“都是做哥哥的人,为什么差别这样大?”
虞善言搔了搔头,一脸耿直:“呃,话也不能这样说,虽然都是做哥哥的,但表哥和亲哥本来就是有差别的吧!”
当表哥的,都要比亲哥的好,他还有理了!虞霜白狠跺了一下脚:“你、你还气我!”
虞善信实在不明白,她到底在生哪门子的气,一脸地莫名奇妙:“这不是实话吗?怎么能是气你呢?”这还不算完,末了他又补充了:“再说了,周表哥对大妹妹好,又不是一天两天,连三妹妹都不气,你是哪门子来得气。”
大房二房都分了家,周表哥再厉害,也是大房的人,花心思对大妹妹好,不理所当然吗?
最该气的人,不该是同为大房嫡女的三妹妹吗?
周表哥可从来没花心思,帮三妹妹做过什么!
虞兼葭无故躺枪,简直是扎心了难受,连微笑的表情都有些勉强了,只好垂下头。
虞霜白瞪大了眼儿,可劲地瞪他:“周表哥对大姐姐好,那是他们兄妹情深,我是在气这个吗?你、你这是想讨打……”
虞善信恍然大悟:“原来是你是在气,我对你不如周表哥对大姐姐好,你这气真是好没道理,这世间又不是人人都像周表哥一样本事大,你气我,也没法了……”
“还说你不是在气我,你讨打……”虞霜白气结,拎着裙子,就追着虞善信打。
她都生气了,哄她两句怎么了?
不哄就算了,还故意火上浇油,本来也不是真生气,叫他这二楞子一言两语,就真气得不轻了。
对比周表哥对大姐姐,她这两个哥哥,一个整天读书,不能分心,一个天天练习,往外头跑,对她这个亲妹妹,还真忽略太多了。
大户人家的兄弟姐妹之间,大抵都是如此,家教森严一点的人家,女儿家一到了十二、三岁,连自己的父亲,兄、弟,也都要避讳着。
可是,虞府有了一个周表哥,都是一大家子,哪能没个比较。
她只是说说,又不会真为了这种事而生气!
虞善信被追得上窜下跳,跟猴儿似的,跟着武功师傅,学了三年的武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惹得虞幼窈几个,笑声连连。
“你站住,不许跑……”
“傻子才站着让你打……”
“再不站住,我就告诉父亲,你欺负我……”
“都是做哥哥的,为什么你就追着我一个人打,不追着大哥哥打?”
也不等虞霜白回答,虞善言已经迅速开口:“因为你欠打,你看,我就从来不会惹二妹妹生气。”
这坑弟的哥,也没谁了!
果然!
虞霜白一听了这话,就嚷道:“没错,就是因为你欠打,你咋就不反思一下,都是做哥哥的,我为什么不追着大哥哥打,偏要追着你打?”
第595章:关山月
两人闹腾了好一会儿,直到虞霜白跑不动了,弯腰捂着肚子直喘气,虞善信这才良心发现,做小伏低地道了歉,兄妹俩又言归于好了。
虞幼窈笑得肚子都疼,也隐约明白了,二妹妹和二哥哥之间,才是正常兄妹相处的样子。
她和表哥好像有些……
她抿了抿唇!
笑完了之后,虞霜白喝了茶,吃了果子,人也缓过神来了,就好奇问:“大姐姐,这个匣子是装什么用的?”
这么大一盒匣子,一时还真让人想不到,能做什么用,总不会特意做个空匣子当摆设吧!
虞兼葭又瞧了匣子,只一眼,就好像被灵活鲜明,刺了眼睛似的,轻颤了下眼睫,就垂下了眼睫,挡住了眼底的羡慕,低声道:“这长度,应该是一个琴匣。”
虞莲玉连忙问:“大姐姐,真的是琴匣吗?”
虞幼窈笑弯了唇儿:“三年前表哥说要帮我斫琴,就顺手做了一个琴匣,毕竟好马配好鞍,好琴也佩一个好匣,才有相得益彰呢。”
“顺手”二字,听得虞霜白又翻了白眼。
花了三年才做出来的,这能叫“顺手”?
怕不是对“顺手”二字,有什么误解?
明晃晃炫耀的,都快写在脸上了,羡慕不来,谁让她没有一个,像周表哥一样有本事的哥哥呢?
虞芳菲关注到了重点,睁了眼儿:“所以,琴匣里装了周表哥送你的琴吗?”
虞幼窈点头:“对呀,琴和琴匣都是表哥送我的生辰礼物。”
这都过了三年,要不提这荏,虞霜白差点都忘记这事了,连忙凑到了桌子前:“周表哥斫的琴,快让我们瞧一瞧。”
连虞善言几人,也都很感兴趣。
虞兼葭满心不是滋味,却也想亲眼见识一下,周令怀亲手斫制的琴,是什么样的,是不是跟他作画,雕刻一样厉害?
虞幼窈从善如流,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琴匣,将韶虞琴抱出来,摆到了桌子上。
蜜色的琴身流光溢灿,凤栖梧桐的样子,更是精致华美。
君子六艺,其中就有“乐”,就算是虞善信,也能磕磕巴巴地弹两首曲子。
他们虽然不懂琴,可接触过琴,就有了比较,虽不懂得鉴赏,也都见过世面,也能分辩出好坏。
这琴琴流畅华美,由内而外透了一种贵美气息,忍不住好一阵唏嘘。
“天啊,这是周表哥斫的琴吗?这也太美了叭!”
“周表哥也太会了……”
“好厉害啊……”
“……”
虞幼窈听着大家彼此起伏的惊艳赞叹,抿着唇儿笑,没说这把琴九德具全,毕竟琴音好不好,要弹过了,听过了才能知道。
虞兼葭有些心烦意乱。
两年前,父亲寻访名师,为她订做了一把“冰玉”琴,因其声清亮如玉,取了此名。
桐木松透性极佳,琴音明亮醇厚、有金石之韵,但稳定性,长久性,却略逊了杉木一筹。
不过桐木年份愈久,材质会更密实,就能弥补这一缺陷。
最初她是不愿逊了虞幼窈一头,但年份久的桐木太稀有,哪家有了这样的好物,不是自己藏掖着,哪能拿出来舍了旁人?
不得已之下,她才选择了三百年的杉木,不世绝响“九霄环佩”,就是用杉木斫制,也不会差了虞幼窈太多。
却没想到,这把琴经名师斫成,却是一把难得的杉木琴,色泽金黄,冰丝为弦,琴音清亮,清透细腻。
连叶女先生也是赞不绝口。
虞兼葭擅琴,也懂琴,只一眼就瞧出了,周令怀斫琴的这把琴浑然天成,不见一丝匠气,足见技艺之高绝,“冰玉”不如甚多。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外强中干?!她略怀恶意地想。
这会儿,虞霜白在问:“这把琴叫什么名儿?”
虞幼窈又弯了唇儿:“此琴名——韶虞,是我取得,表哥刻了隶铭,韶光开令序,虞廷百兽舞。”
虞善言一击掌:“这个名儿取得好,传说中,舜先封于虞,建国以称虞,史称虞氏、虞舜,舜作乐,也称韶、虞之乐,舜仁治以民,德传天下,后才有了虞廷百兽舞,凤凰来仪,样歌舞升平的太平景象,甚好,甚好!”
自己取的名儿,得了旁人肯定,虞幼窈很高兴:“表哥也喜欢这个名儿。”
其实,她在韶仪和韶虞之间,最终取了韶虞这名,正如大哥哥所说这一般,期盼着明君以治,太平盛世,韶虞之乐,韶舜之德,能流芳后世,永垂不朽。
虞莲玉琴艺也好,难得见到这样的好琴,也是激动不已:“大姐姐,不如你来弹奏一曲,让大家听一听这把琴的音色?”
大姐姐学琴也有三年,却比她们打小学琴,也不逊什么,所以她才会有此提议。
虞幼窈正有此意,连忙命人置了香案,焚香净手,显得十分郑重,手指一挑弦,古朴苍茫的琴声自指尖流泄。
有一种“明月出天山,苍茫去海间”的苍茫浑厚。
有“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的豪迈大气。
亦有由“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的悲怆真挚。
更有“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的婉转柔意。
《关山月》是小曲目,虞幼窈反复弹奏三遍,乐曲终于停了。
但结尾一句“高楼当此夜,叹息应未闲”的余韵,却久久地扣人心弦,令人回味无穷,心中怆然而不止。
周令怀感受犹深。
虞善言也是怔然良久,才赞道:“大妹妹琴艺了得,一首《关山月》气魄浑厚,纯朴自然,”他忍不住瞧了周令怀一眼,补充一句:“不愧是名师出高徒!”
虞幼窈弹得太好了,就忘记听琴的初衷是为了鉴琴。
这是虞兼葭第一次听虞幼窈弹琴,比较的心思,也倏然淡下来了,倒不是说,她的琴艺不如虞幼窈。
而是!
她五岁开始背琴谱,七岁正式学琴,距今已有六七年了,可虞幼窈仅学了三年,就赶上了她六七年的功底。
原本在琴艺上的优越感,也是荡然无存,也不禁生出了几分灰败沮丧的情绪来。
第596章:公开处刑(求月票)
虞兼葭心里不舒服,突然道:“这把韶虞琴以桐木斫制,其材奇、古,其音松、透,其声静、润、圆、清、匀,九德备具,以此琴弹奏的曲子,也是此曲应是天山有,人间难得几时闻,几乎能和不世绝响相媲美了。”
虞幼窈眼儿闪闪发亮,忍不住瞧向了表哥。
周令怀表情一淡:“此言差矣,琴有九德,可能弹出九德的,却是人,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然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
他转头瞧了虞幼窈,被虞兼葭夸了琴,就弯了唇儿傻乐,眼中透了得意欢喜,仿佛虞兼葭夸了他,比什么都开心。
也不想一想,虞兼葭是话对意不对。
仿佛虞幼窈这一首《关山月》能弹好,不是她自己琴艺好,而是因为琴好。
思及至此,周令怀淡淡瞥了虞兼葭一眼:“好琴配佳人,才是相得益彰,”他意味深长地问:“三表妹,对吗?”
虞幼窈弹奏曲子的目的,原就是为了鉴琴,她夸韶虞琴好,这也没错,任谁也不会觉得,她这话有什么不妥。
可周令怀这一番话,无形之中就将她不堪的心思公开处刑。
令她无所遁形。
顶着周令怀淡漠的目光,虞兼葭大气也不敢喘了,不觉就咬了一下唇儿:“却是我短见了,周表哥说得对,再好的琴,若是弹奏的人不行,也弹不出其中的好来,大姐姐学琴三年,琴艺竟也如此了得。”
补救的话也说得也是漂亮。
可惜有人并不卖账。
虞霜白撇了撇嘴儿:“那是当然,大姐姐学什么都快,三年都已经赶上我们六七年的功底,比较不来,也羡慕不来”
这话直白又扎心,令虞兼葭气儿一憋。
虞莲玉性情柔顺,柔声道:“我们同叶女先生学琴,虽不能与大姐姐相比,但所学所得已经胜过许多同龄人,况且三姐姐的琴艺,向来是我们姐们之中最好的。”
这话已经很真挚了。
可听在虞兼葭耳里,却是刺耳极了,先说不能与虞幼窈比较,又夸她琴艺是姐妹之中最好的,明显是捧了虞幼窈,又踩她一脚。
虞芳菲也道:“虽然没听过周表哥弹奏的曲子,但我听说,精通琴艺的人,未必是斫琴师,但斫琴师,一定精通琴艺,韶虞琴九德具全,周表哥的琴艺,自然称绝,大姐姐是周表哥的高徒,琴艺当然好啦!”
虞幼窈瞧了虞兼葭一眼,笑了笑:“《关山月》只是小曲目,弹奏并不难,若论功底,我却不如你们扎实。”
这话说到这儿,就到此为止了。
虞善思就坐在周令怀身边,两眼放光地看着剔彩琴匣,小声问:“周表哥,你能不能教我做漆雕?”
周令怀对虞善思谈不上喜欢,也算不上厌恶:“为何要学漆雕?”
虞善思忍不住看了虞幼窈一眼:“我喜欢漆雕,大姐姐很喜欢。”
刻艺师都很受推崇,虞善思课业并不出色,却在刻艺上,难得展现了几分天赋,这也为他的平庸增色不少。
他虽然压低了声音,却也没有避讳外人。
虞幼窈和虞霜白姐妹们,聚一起讨论衣饰美容的话。
虞兼葭也没有凑过去,恰巧就听到了虞善思方才的话,感觉胸口好像被人打了一拳,闷闷地疼。
因为虞幼窈喜欢雕刻,虞善思就荒废学业,和夫子学雕刻,从小娇生惯养,没吃过苦,也没受过疼的人,为了学雕刻,十个手指头都是伤,也是一声不吭,就是为了在虞幼窈生辰的时候,亲手雕刻一件东西,送给虞幼窈!
因为虞幼窈喜欢漆雕,他还要学漆雕来讨好虞幼窈?!
虞善思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可她这个嫡亲姐姐,在他心中,竟还不如虞幼窈这个异母姐姐来得重要?!
七年的姐弟情份,竟也敌不过他和虞幼窈三年的相处吗?
一种被背叛,被忽视,被冷待的愤怒,在虞兼葭心底萦绕不去。
她恨不得冲上前,一巴掌挥到虞善思的脸上,将他彻底打醒,也好叫他知道,谁才是他的亲姐姐。
可是!
虞兼葭攥住了五指。
周令怀颔首:“我屋里有关于漆雕工艺的相关书籍,一会使人给你送去。”
却没说要教他的话。
虞善思却很高兴:“谢谢周表哥!”
漆雕是很珍贵的工艺,周表哥肯送书给他,他已经很高兴了,一些基础功底,他可以和工匠学。
等基础扎实了,再厉害一些的,可以在书上学。
到了明年大姐姐生辰,他也可以做一个漆雕送给大姐姐。
虞兼葭再也忍不住了,提醒道:“四弟,你想要学漆雕工艺,这也是好的,可千万不要因为外物迷了心神,荒废了学业,以免让父亲生气。”
话里话外,掩不住对他的担忧劝慰。
可最后一句,却虞善思心里不舒服,连兴奋的表情,收敛了一些:“我知道了,三姐姐。”
母亲病在静心居里,亲姐姐也在庄子里休养,鲜少回府,父亲待他不如从前宠爱,又因他课业平庸,父亲对他的厚望,也淡了下来。
他时常听到下人们在背地里说:“杨大夫人犯了大错,老夫人和大老爷恨透了杨大夫人,若不是杨大夫人为大老爷生下了嫡子,大老爷早就休了杨大夫人。”
这让虞善思意识到了,他再也不是虞府大房,金质玉贵的独子。
在他低落沮丧、不安惶恐的时候,三姐姐在庄子上休养,是大姐姐送来了,她从前学过的蒙书。
也是因此,他课业长进了许多,虽不如何出色,却也没有落后太多。
大姐姐不像三姐姐,会对他轻言细语,嘘寒问暖。
可大姐姐却让他,在失去了母亲的庇护,父亲的疼爱,连课业也不出色之后,却依然能安心信任,不用担心在府里,会受到不平的待遇,承受异样的目光。
到了下午,虞宗正和虞宗慎相继下了衙门。
江姨娘也置办好了家宴。
长辈们都为虞幼窈准备了生辰礼,没等虞幼窈自个炫耀,虞霜白就已经嚷嚷道:“有周表哥珠玉在前,你们送得礼物,都黯然失色了。”
第597章:榴花如火(求月票)
虞老夫人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好奇地问:“你周表哥今年送了什么给你大姐姐?”
虞宗正和虞宗慎也是大感兴趣。
姚氏搁下茶杯,连茶也不喝了。
虞霜白一脸唏嘘:“我可不能说,总得给大姐姐炫耀的机会才行。”
一屋人哄堂大笑,却也被她唏嘘的态度吊足了胃口。
虞幼窈瞪了她一眼:“石榴花三件,是不想要了?”
“大姐姐,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吗?”虞霜白一听,蹭蹭地凑到了大姐姐跟前,赶忙做下低伏赔不是。
正值人间四月天,榴花如火,红似荼。
大姐姐采了如火似荼的石榴花,做了石榴花水,清盈爽肤,提取了石榴花精露,令人气色红润娇润,还做了石榴花口脂,娇艳妍丽。
不光是她,连虞莲玉,虞芳菲都凑了过来,端的端茶,打得打扇,可把一屋的长辈,看得笑声不止。
姚氏也是眼神一亮。
这几年来,家里都习惯用虞幼窈做得油膏、香脂。
虞幼窈喜欢香药,身边调教了几个得用的丫头,做来也不费力,长辈们更不会白拿她的东西,总会从旁的地方补偿给她。
虞幼窈也是哭笑不得:“一会儿去我屋里拿,真是怕你们了……”
小辈们嘻闹,虞宗正也不知怎么就看了二弟虞宗慎一眼。
想着从小到大,他都被二弟压了一头,就连娶妻,母亲也要牺牲他,为二弟铺路,要说怨恨也不至于,嫉妒、不甘却是真。
可这一刻,虞宗正突然有一种扬眉吐气之感,他虽然处处不如二弟。
可他的嫡长女,比二弟的女儿强。
虞宗慎手指轻颤,垂眸看着手中的茶杯,耳边是娇莺婉转的笑声,清脆明亮,听在他耳里,不觉就恍惚了心神。
那一年,榴火灿烂如火,他去了泉州,意外结识了谢大爷。
第一次去谢府拜访时,他站在湖上的白玉桥头,湖里碧叶连天。
谢柔嘉穿了石榴花绫纱裙子,站在一棵石榴树下,指挥丫鬟压着石榴枝,踮起足尖,捻花入篮,她身段轻盈纤细,榴花如火,她如荼,隔了一段距离,依稀听到,她声娇婉,如莺啭,声声入耳。
后来,他时常借口海上的事出入谢府。
谢府虽是商户,可无论见识、心胸,还是眼界,都绝非等闲,他心中妄念暗生,却始终碍于门当户对,不敢贸然表露。
谢府不是那么容易糊弄。
在没有得到母亲首肯之前,他连心思也不敢坦露任何人知道,担心唐突了谢柔嘉,更担心谢府知道他心怀不轨,不允他出入谢府……
他考中了榜眼,入了翰林,是“储相”,母亲一直希望他能娶个门当户对的媳妇。
母亲是孀妇,多年来为了他和大哥受尽了苦楚,他也不能让母亲失望。
如此一来,他就要让母亲知道谢府于他有恩,对他的仕途有益。
他利用《海图策》立功,替谢府向皇上请功,声称他能完成《海图策》,谢府功不可没,后期开了海禁,还尚需谢府顶力襄助。
果然!
皇上恩赏了谢府,对谢府十分看重。
他还窜唆谢景流考功名,有了功名在身,谢府就不是单纯的商户。
诚然,那时谢景流连秀才也没考,可是他也不急。
谢景流惊才绝艳,更胜他三分,只要说服母亲,晚一两年替他订亲,谢景流惊艳之才,迟早会遍传天下。
到那时,一切都顺理成章。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
屋里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听赞叹,唏嘘,抽息声,虞宗慎手上一抖,一直端在手里的茶杯一晃,茶水洒到了手上,连袖子也湿了一片。
他收敛了心神,搁下了茶杯,抬眸看去。
首先入眼的是,鲜活明亮的缠枝梧桐纹剔彩琴匣,首先就想到了,摆在乾清宫八宝阁上,一尊半人高的牡丹纹剔彩花瓶,是前朝传下来的,时隔千年,依然光艳如昔,可两相一对比,无论是刻艺,还是工艺,牡丹纹剔彩花瓶,还逊了一筹。
接着,就看到了摆在匣里的七弦琴,又是惊艳了一瞬间。
耳边是各种惊艳赞叹的声音——
“今儿可真正大开眼界……”
“这花了三年斫制的琴,就是与普通琴不一样……”
“令怀琴棋书画,雕刻,漆艺,斫琴等样样皆精,都不知道还有什么是他不会得……”
“从前京里有传闻,周厉王殿下为了讨,当时还没嫁进王府的王妃开心,寻了不少擅漆雕的匠人,学了漆雕手艺,今有令怀,为了讨表妹欢心,花了三年,做了这个琴匣,哎哟喂,咋就觉得好笑呢……”
“咱们令怀可真是了不得啊,整个大周,也找不出第二个……”
“……”
听到所有人都在夸表哥,虞幼窈心中既骄傲,又欢喜,忍不住看向了表哥,他眉目如墨一般化开,透了安闲,与在这喧嚣热闹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似是注意到他的目光,周令怀抬眸。
虞幼窈一下就陷进他眼里。
刹那间,星河揽尽,一片璀璨。
到了亥正,家宴也散了。
虞幼窈与表哥一起出了北院,倏然回首,北院静寂无声,竟有一种繁华过后尽肃索的寂廖。
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绕在心怀。
“窈窈——”周令怀唤她。
虞幼窈倏然回神,看向了表哥,不觉弯了唇儿:“怎么啦?”
周令怀也弯了唇:“我送你回窕玉院。”
虞幼窈点头:“谢谢表哥!”
夜深人静,抄手游廊上,挂着稀疏的灯笼,灯火阑珊,光影随行,缱绻人心。
等到了窕玉院门口,周令怀要回青蕖院。
大约是这一路灯光氤氲,融融地溶进了心里,虞幼窈突生了一种青涩,朦胧的感受,她看着表哥转着轮椅,就要回去,不知为何,心里就有些不舍。
“表哥!”虞幼窈唤了他一声。
周令怀手一顿,轮椅停下了下来。
虞幼窈拎了裙摆,跑到了表哥跟前:“刚才忘记了对表哥说,晚安了,”她心跳得厉害,心里七下八下,慌乱成了一团麻:“晚安!”
第599章:真是要命
小姑娘站在灯笼下,红色的灯影,当头洒落,白玉娇颜也透了柔媚朦胧,和他说话时,总要特意弯了腰,看着他的眼睛,细腰轻轻盈折,便只是豆蔻梢头,竟也显露出了姣好身段,尤其是身上的霞影纱,在朦胧的灯火下,如烟似雾,宛如灼灼夭华的桃花瘴。
动人心魂,也撩人心弦。
周令怀喉咙发哽,声音也沙哑得厉害:“晚安!”
“景止哥哥,”虞幼窈笑得眉眼弯弯,晶亮的眸子,在灯火下,含了水光表般清盈:“明天见!”
周令怀胸腔止不住地震动,就见小姑娘,拎着霞影纱做得袖子,已经从他身边跑开,心中陡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冲动!
“窈窈——”他张口唤了她。
虞幼窈“嗯”了一声,倏然转身。
霞影纱的裙子在脚边绽放,宛如榴花灿烂,两人隔着距离,彼此凝望,像隔了千重山水一般,缱绻如水。
已是夜深,四下寂静已无人。
周令怀倏然站起来,踩着落地的稀疏灯水,挟一身朦胧缱绻,到了她面前:“方才叫我什么?”
虞幼窈缓缓睁大了眼儿,大约是瞧惯了,表哥坐在轮椅上的样子,乍然见他站起,便不是头一次了,却还是为他的修长与高大感到震撼。
就被他这一身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经历了种种磨难苦痛,打磨后的矜贵雍容,给夺了气势,不觉就娇柔了起来。
方才不经大脑,就叫出来的称呼,这会儿也有些羞于启唇:“表、表……”
周令怀倏然上前一步。
虞幼窈心中一慌,不觉就将到了唇边的“哥”字,咽进了喉咙里,下意识退后,一只脚的后跟抵住了墙。
周令怀又上前一步:“不是这个!”
“我……”虞幼窈另一只脚,向后一退,后背倏地抵上了一堵坚实的墙壁,前有表哥,后有墙,这她有一种无所遁逃的宿命感。
“乖——”周令怀低哑的声音,宛如琵琶弦奏,耳鬓厮磨,切切私语,带了点蛊惑,一点引诱,道:“叫,景止哥哥!”
幽咽泉流冰下难——
虞幼窈倏然想到了这一句诗,此时,表哥的声音,就像水在冰下流动,却受阻艰涩,低沉、哑咽断续。
字字句句,仿佛挑动了她心中的琵琶弦。
虞幼窈认命地低下头,轻颤着声音,小声地喊:“景、景止哥哥——”
夜色一寂——
虞幼窈听到了夜风微凉,“沙沙”地吹过树稍,地上树影婆娑,不知名的虫鸣在耳边鼓噪,喧嚣又寂静。
她声如嚥啭,宛转娇啼,含了一缕缱绻的娇怯。
“景止哥哥”像花儿一样,在她唇边绽开,颤栗地打了花摆子,娇声不绝,嗔意不止,透了一抹青涩。
周令怀不觉就想到了,青蕖院里种了一株青梅树,每一年青梅挂果时,一颗颗青绿的果子,挂在枝头,惹人眼目。
就算知道青梅果青涩,却总忍不住想要摘下一颗,轻轻咬一口,任由那酸,那涩冲进了喉咙里,酸意透体后,那一缕芳甜,却总令人贪恋不止。
周令怀垂眼,小姑娘低着头,头上的步摇花在稀疏的灯火下,璀璨耀眼。
他伸手出手,挑起了她的下颚,鲜妍明亮的脸儿,在稀疏阑珊的灯火下,朦胧美好。
“表……”虞幼窈下意识唤他。
周令怀嘶声道:“再叫一遍。”
“景、景止哥哥——”虞幼窈脑子一白,张了张口,声音未经大脑就已经喊出来了。
她喊景止哥哥时,声音娇颤着,尾音像带了勾子一样,能把人的魂儿也勾没了,一点也不像平常,喊她“表哥”时,温软甜糯,透了欢喜的声调。
周令怀弯了唇儿:“再叫一遍……”
“景止哥哥——”
她话音未落,抵了墙壁的身子,就落入了宽阔又坚实的怀抱里,虞幼窈愣了一下,鼻间萦绕了淡淡的香药,及一丝一缕的墨香。
周令怀低哑一笑:“真是要命!”
虞幼窈抬起双手,缓缓地,轻轻地,抱住了表哥的腰,小脸贴在表哥胸前,这一次她听得很清楚,耳边“噗咚”,“噗咚”一鼓一震的心跳,是表哥的。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突然很欢喜。
这一次,周令怀真切地感受到,虞幼窈娇小的身子,柔若无骨一般娇软,陷在他的怀里,轻轻地娇颤着。
没抱上的时候,牵肠挂肚。
抱上的时候,又思之若狂。
等等,再等等,周令怀轻叹了一声,终是放开了她:“明天见。”
虞幼窈怕他走了,纤细的手指捏着他的衣袖。
周令怀就又想到了,初入虞府那日,小姑娘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捏了他一角袖子,那时候,小姑娘雪玉圆润,娇俏又可爱,指尖白白地,不像现在纤妙尖细。
周令怀手臂就僵了一下:“怎么了?”
“没、没怎么了,”就是突然舍不得表哥走,后面的话到了嘴边,虞幼窈反应过来,手指像烫了似的,连忙放开了他的袖子:“晚安!”
说完了,她拎起裙子,落荒了要逃。
周令怀鬼使神差拉住她的手。
虞幼窈这么猝不及防,就撞进了他的怀里,鼻尖撞得生疼,又酸又辣,令她不觉就红了眼眶,仰头看他。
玫瑰花的口脂,在灯火下鲜亮美好,如花一般娇艳欲滴,轻盈地颤动着。
脂香艳,口亦含芳——
周令怀不觉就低下了头,鼻尖碰到了她的,近在咫尺的唇儿,唇间柔腻的纹理,一丝一缕地撩了他的心弦。
虞幼窈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表哥,有些不知所措,但更多的还是茫然懵懂。
周令怀倏然抽离,陡然将娇小的姑娘,按在了自己的怀里,一低头,就在她发间落了一个轻柔的吻,一吻抽离:“快回去吧!”
虞幼窈茫然地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进了窕玉院。
直到虞幼窈消失在拱门口,周令怀这才喘了一口气,夜凉如水,周令怀坐着轮椅,缓缓地回到青蕖院,渐渐冷却了一身的躁热。
却冷却不了,内心深处那不断叫嚣的躁动。
这天晚上,周令怀做了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