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1章:妻管严(求月票)
这会儿,周令怀已经穿好了鞋子。
虞幼窈连忙问:“表哥,现在觉得怎么样?腿疼有没有好些?”
周令怀表情松快,淡蹙的眉也松开了:“疼痛减轻了泰半,想来以后日日使用,再搭上内服的药酒,加以内服调和,腿症也能好大半。”
虞幼窈一听就耐不住了,连忙喊来了春晓:“快将我放在香房里的那坛药酒拿来。”
周令怀一怔:“不是说,药酒要过几日才能喝吗?”
虞幼窈道:“方子上是写了,置陈十日后饮用最佳,不过药酒里加了灵露,效果肯定也是好的,表哥先喝着试试效果如何,我再泡一些也是无妨。”
不一会儿,春晓就拿了一小坛没药酒过来。
没药酒,是用上好的山西汾酒泡制,颜色淡红,晶莹剔透得很。
周令怀喝了一杯,味道醇厚,清香绵长,带了没药的苦香,乳香的乳木香味,有些像他早年在幽州喝过的奶酒,还是很不错的。
酒略了一丝烈性,入喉咙的时候只觉得绵长,入腹之后,便觉得腹内宛如火烧。
周令怀虽不喜饮酒,并不代表他酒量差。
事实上他九岁,就已经在军中,与老兵们一起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了,母亲还会管一管他,父亲却不以为然,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喝点酒算什么。
压根忘记了,他这个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在外头喝酒,从来都是酒不过三巡。
碰到旁人劝酒,就说家有母老虎。
但凡知趣的人,也不敢再劝了。
毕竟,劝酒是一回事,搞得人夫妻不睦,这就过分了。
碰到不知趣的人,少不得也要调笑几句,他爹倒是不惧:“喝酒伤身,我媳妇儿这是心疼我呢,我怎么能不知好歹?!”
听着了这话,旁人也就知道了——
得了,幽王殿下妻管严,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是彻底没救了。
再劝下去,也是自讨没趣。
若是到了家里,父亲那是滴酒也不敢沾,当然了,背地里也偷偷藏了酒,偶尔偷偷喝一小杯,解一解馋也是时常有的。
母亲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这一杯酒也不至于醉人,只觉得酒入肚肠,心中快活又欢愉,不觉便有些醺然了。
周令怀面色也透了薄媚,唇若含丹,只觉得混身畅快,不知不觉便透了几分慵懒,显露了艳旖之色。
特别一双眼睛,含着无尽流长,转盼含情,仿佛靡艳到了极致,反而显露了妖治来。
这样转盼顾艳,妖治旖旎的表哥,虞幼窈还是头一次见着,不觉就托了香腮,欣赏起来:“年十有五,如日在东。香肤柔泽,素质参红,怎当一个【艳】字了得,表哥果不愧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方才那一杯酒,仿佛烧进了眼里,眼周也薰染了薄红。
周令怀笑意一深,眼里更是水光山色:“酒却是难得的好酒,令人心舒意畅,连身上也暖和了。”
湿邪尽去,身上自然也舒坦了。
周令怀不觉又拎了酒坛,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虞幼窈赶忙道:“这酒每日早中晚,小酌一两杯倒也无妨,再多喝却是不能了,”似是担心表哥不听劝,她接着:“药酒也是酒,适量着喝,能强身健体,通筋活络,可若是过量了,反而对身体有害。”
周令怀歪靠在轮椅上,一派慵懒:“这一杯喝完了,就不喝了。”
表兄妹俩坐在碳笼面前说话。
不知不觉就到了午膳时候。
许嬷嬷难得亲自下厨,做了腊八膳,有腊八豆腐、腊八面,麦仁饭,腊八豆,并一个白玉参汤,简简单单,却有滋有味。
今年的腊八节,虽然清净了些,却也是欢悦温馨。
第二日,周厉王丧葬除服。
小厨房里用干柚皮烧了热水,春晓伺候虞幼窈沐浴:“今儿除服,用柚皮水洗一洗,除一除晦气。”
柳嬷嬷也指挥下人,将孝布都收起来,一把火烧了干净,屋里也都洒了柚皮水,散发了淡淡的清香。
周令怀也没闲着,挑了七八块最大,品质也最上乘,品相最好的歇龙石留着,打算抽个时间雕琢一番,送给虞幼窈。
歇龙石品相好,不需要大肆动工,只需稍加修饰,也就费些工夫。
挑完了虞幼窈的,就挑了两块稍小一些,品质也上乘,品相却略差了一些的,派人送去了安寿堂。
至于雕刻,虞老夫人自会寻了刻石的工匠,倒也不必他代劳了。
府里其他主子,也都各送了一块个头小些,却品质不错的。
倒不是他小气,歇龙石本就难得,也是他与五台山的和尚有些渊缘,他这才弄到了寺里积藏了多年的好石。
便是品质差一些的,也都是难得的好石,不管是风水摆件,雕刻制砚,还是刻章来用,也都是极好。
送出去也不会拿不出手。
当然了,拿不出手的东西,周令怀也不会送。
除服后第三日,长兴侯一干人等,于午时三刻在午门——
行刑!
虞幼窈穿着石榴红镶狐毛领斗篷,站在院子里。
天空扬扬洒洒飘着雪花,呼啸的寒风,宛如咆哮的凶兽,在天地之间尖啸、怒嚎,整个京兆都弥漫了一股肃杀。
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刽子手挥刀而下,人头落地,鲜血喷洒在地上的积雪上,红雪化成了血水,又是何等景象?
周令怀转着轮椅到了她身边:“腊八节一过,年味愈浓,家家户户都要准备年货,迎接除旧迎新的那一天到头,期盼着来年风调雨顺,一切都能顺顺当当的。”
所以,不管是皇上还是朝臣,都不愿意将长兴侯一干人等留到过年。
春夏万物生发,主生机,也不好多造血腥,逆天而为。
秋冬万物凋零,主肃杀。
通敌卖国,迫害皇族此等滔天大罪,一天不处理,便令人事鲠在喉,不趁着冬天赶紧办了,拖到了来年,就要等到秋后去了。
虞幼窈自然也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一叹:“被判了流放的人,大约什么时候启程?”
第512章:他的小姑娘(求月票)
周令怀道:“长兴侯等人,都是朝中位阶不低的大臣,今儿在午门就能处决完了,品阶低较,及亲眷,明日在菜市口行刑,因周厉王一案牵涉甚广,最起码也要三天才能杀完,被判流放的人,都要押去菜市口观刑之后,才会启程去尚阳堡,最快也要三四天。”
王公大臣要在午门处决,朝臣们都要前往观刑,这又是朝臣们每日早朝的必经之地,有警告震慑其他朝臣的意思。
其余人等,都要在菜市口,让百姓观刑,起到杀一儆百的警示作用。
虞幼窈微微一叹:“天气越来越冷了,看来善堂还要加紧办好才行。”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冷了许多。
从腊八就开始下雪,一连三四日,大雪几乎没有停过,天色也昏沉着,想来这雪一时还下不完了。
周令怀知道她心里不好受:“院子已经盘好了,稍加修缮,就能住人,后续修缮可以慢慢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虞幼窈不是被动的性子,决定了要做什么,是一刻也拖不住。
腊八那日才说了要办善堂,第二日就寻人去城东盘了一个比较老旧的大宅院,还寻了工匠修整。
虞幼窈点头,就问:“周厉王一案完了,李其广的案子是不是也要办了?”
李其广罪犯谋逆,比及长兴侯之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令怀却摇头:“李其广的案子该怎么办,还要看宋修文一案的进展,估计要拖到年后去了。”
虞幼窈一听就明白了:“周厉王一案,只需查明真相,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即可,而谋逆案往往牵扯甚广,威胁到了皇权,不上下下清查一遍,皇上不会放心,朝臣们也没法向皇上交代。”
如此看来,只怕李其广一案比及周厉王一案,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
虞幼窈突然觉得冷了:“父亲十月就启程去了浙江,至今也有一个多月,除开路途遥远,想来宋修文的案子也该有些眉目才是。”
虞宗正只在十一月初的时候,往家里寄了一分平安信,至今却没任何消息传来。
虞幼窈并不担心虞宗正,她担心的是节外生枝,牵连到了虞府。
周令怀抬手,替她拢紧了颈间的狐毛领:“案子应该差不多了,约这几日,就该有消息传进京里。”
虞幼窈有些吃惊:“这么快?”
按道理说,宋修文一案牵涉甚广,想要快刀斩乱麻地处理掉,恐怕没那么容易。
周令怀笑了:“你提议让你父亲,带宋明昭一道南下,不就是想借宋明昭镇国侯世子的身份,尽快将这事处理了,以免牵涉甚广吗?宋昭明年少成名,又被闲云先生收作了弟子,也并非浪得虚名。”
虞幼窈撇了撇嘴,没多说这话。
只是,替表哥拢紧了腿上的绒毯:“表哥的腿症也才刚好了一些,不能在外头久呆,每日最多三次,每次最多一盏茶。”
膏油外用,没药酒内服,加以孙伯针药疗治,表哥的腿症确实好了许多。
这几天,表哥用膳的时候,饭量较之前大了一些,脸上也略带了一些气色,不像从前那些病弱苍白。
这也让虞幼窈松了一口气,也不像从前那样拘着表哥,不让表哥出门了。
屋里烧了碳火,总呆在里头对身体也不好。
她不想多提宋明昭,周令怀也不会多说,只颔首:“好!”
就想到,腊八节那日下午,回了青蕖院后,孙伯过来给他把脉,发现他的脉像平缓了一些,就问了情况。
他自然就提了膏油和没药酒。
孙伯赶忙从他这里拿了一些做研究。
第二日一早,孙伯就激动地过来寻他:“乳香善透窍以理气,没药善化於以理血,其性皆温,二配伍兼用,则宣通脏腑,流通经络之要药,故心、肾、肝、脾皆入,肢体、关节诸疼痛皆能治之,是伤科之要药。”
都说久病成医,周令怀虽不精通医术,可诸如这样的话,听得多了,自然也明白其意:“昨儿晚上又用了两回,腿症确实疼得没那么严重。”
孙伯神色很复杂:“这就对了,膏油虽然只是香药,可疗效却胜过诸多外伤要药,我再以当归,丹参,乳香,没药配伍,为你做了活络效灵丹,外敷内服,内外兼养,气、血、神三管齐下,你的腿症也能解解大半了。”
剩下的小半,还要气冲内穴后,腿部完全恢复才能好全。
孙伯配制了活络效灵丹,又重新给他开了药方,里头就用了没药和乳香,针疗和药浴也都重新做了调整。
短短三四日,就有了明显好转。
之后,孙伯又是一阵感慨和惋惜:“你说这虞大小姐,怎么就偏生托胎成了女儿家,女儿家也就罢了,怎还是个官家小姐,若她只是一个寻常女子,就以她在医药上的天赋,铁定能继承我孙家的药王衣钵,将来兴许还能将我孙家药王之名发扬光大。”
他对外邦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倒也不是轻视,是觉得他连祖上传下来的医术,都没折腾明白了,何必去费那大的劲,去折腾外邦的东西。
没药和乳香的效果,他也是知道的。
可是,能达到相同治疗效果的药草,更是多不胜数,又何必多此一举,去研究旁的东西?
由此可见,他不如虞幼窈甚多。
周令怀弯了弯唇,不知不觉他的小姑娘,就已经成长到了这地步。
虞幼窈也笑弯了唇儿:“我们快进屋吧,这几日我一直在研究,用没药和乳香做药膳,就做出了一种乳药香糕,味道与八珍糕略有些相似,有些轻微的涩苦,因为加了乳香,也带了些许奶香味道,也不知道表哥喜不喜欢。”
知道没药和乳香对表哥身体好,她又花了不少时间与精力钻研了吃食,药茶。
周令怀笑了:“过犹而不及,欲速则不达,如今已经很好了。”
虞幼窈呶了嘴儿没说话了,这道理她当然清楚,可她顾不了那么多,只想表哥赶紧好起来,再也不用承受腿症之苦。
第513章:美心曰窈(求月票)
两人一起进了屋里,一人喝了一碗姜茶,坐在碳笼前烤了一会火,很快就暖和起来了。
春晓端来了乳药香糕。
一块块条状的香糕,呈淡红色,瞧着晶莹剔透,很是好看。
虞幼窈拿了一块,递给了表哥:“快尝尝看。”
周令怀欣然接过,略一品尝:“乳药香糕比八珍糕味道还要精致一些,不光带了轻微涩苦,乳香,还透了一股树脂的清香味,确实十分美味,不负一个“香”字。”
见表哥喜欢,虞幼窈十分欢喜:“比起八珍糕,表哥更喜欢哪个?”
表哥不重口腹之欲,她每每都要搜刮肠脑,准备更合表哥胃口的膳食,希望表哥能喜欢,便也能多吃一些,身体也能养好一些。
八珍糕算是表哥唯一比较钟爱的。
周令怀笑了:“都喜欢,若非要论个高低上下,自然更喜欢,表妹自己辛苦研究出来的乳药香糕。”
虞幼窈笑弯了唇儿:“表哥都喜欢,以后也能换一换口味。”
八珍糕固本培元,乳药香糕舒筋膜,活气血,养身效果不相上下,却各有功用。
又过了几日,菜市口终于冷清下来。
斩首的一干犯人,陈尸在菜市口三日,就有官兵拿了破席子,将尸体草草收殓之后,扔去了乱葬岗。
与此同时,被判流放犯人们,也都戴上了脚镣脚烤,只穿着单薄的囚衣,被官兵驱赶出了城外,出发去了尚阳堡。
长长的数百人经过长安街,哭泣叫喊声此起彼伏。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
就在所有人都在感慨这一行人,前路茫茫,生死未赴之际,城东有一家名叫“窈心堂”的善堂悄无声息地开了。
收留十二岁以下失孤孩童,及无依无靠的妇孺。
十二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的失孤孩童,每日可去善堂领二个馍馍,手脚勤快的,善堂可以出面作保,荐去酒楼、庄铺打零工,换取银钱。
虞幼窈原是将想窈心堂,取名“善德堂”。
希望这些能得到救助的孩童,能铭记善与德,不管遭遇了什么样的境遇,心中依然能怀一份善意,少一份嫉俗。
即便是孤儿,将来也能以德行而立世。
不以败德而为人。
为此,虞幼窈还特地寻了表哥商议:“善与德,是我开善堂的初衷。”
周令怀却觉得这个名字不好:“须知过犹而不及,善德二字立意太大,稍有不慎便容易落人口实,我倒觉得窈心堂不错,美心曰窈,你开设善堂,是美心美德之举。”
虞幼窈恍惚明白了。
取名立意,是万万也不能轻忽半点。
善堂其实并不好做,未来需要面临的问题还有很多,谁也不能保证,善堂会一直顺风顺水。
善堂人多事杂,难免会有疏漏,她是官家小姐,一举一动都受人关注,名儿取得太大了,将来少不得有人会站在“善德”的高度上来指摘。
这就好比,一个人取名“大财”,结果此人一生穷潦倒,旁人少不得要拿名字来取笑一二。
普通人便也罢了,她是管家小姐,名声于她太重要了。
名字立下了,就要为这个名字负责。
表哥取了窈心堂,虽然立意很好,可虞幼窈觉得别扭:“表哥说得对,善德堂确实不妥当,可窈心堂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不如再换一个?”
她也知道,开善堂不是小事,只要经过了虞府,就难免会叫人发现,也没想过要瞒着旁人,可直接带了自己的名字,似乎有点……
哗然取宠!
周令怀笑了:“我知你不喜张扬,但你开设善堂,盘地、落户、收容,都要经过衙门,旁人会通过各种途径,查到你身上,遮掩着反而不美,美心曰窈,这是太后娘娘对的评赞,以窈心为名,可以避免很多麻烦。”
虽然表哥说得也有道理,但虞幼窈有些犹豫。
周令怀轻拂了拂,坠在她耳鬓边的玉珠流苏,流苏轻盈晃动,摇曳生姿。
表哥从山东回来后,时常会有些,诸如替她拂发,整理衣襟,拔弄她发间首饰之类的亲密举动。
一开始虞幼窈还会有些别扭,可次数多了,便也不觉得如何,反而很喜欢这种,与表哥在私底下的亲近举动。
周令怀缓声道:“我知你的野心不在一间善堂上,这一间善堂于你而言,只是一个开始,你想开很多家善堂,想要将自己这一份微薄绵力,传遍大江南北,传遍全国各处,既然如此,你一开始就要做好面对一切的准备。”
虞幼窈也知道自己的心思瞒不过表哥,也没想过瞒她,只道:“我心里隐约有这个念头,具体要怎么做,还要看一看京里这间善堂的情况,”说到这里,她深吸了一口气,笑了:“既然表哥觉得窈心堂这个名儿好,那就叫窈心堂吧!”
如此这个名字也算是定下来了。
“玺心”,“窈心”如此甚好,周令怀轻笑了下。
虞幼窈扯着表哥的袖子,笑得眉眼弯弯,眼里一片澄澈欢喜:“窈心堂的牌匾就交给表哥亲笔提字,行不行?”
周令怀也弯了唇:“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不行?”
他一向都不会拒绝她的要求,便是一些不容易办的,也会想了一些折中的法子,免得叫她失望了。
虞幼窈很开心:“谢谢表哥!”
当日,周令怀就提好了字。
“窈心堂”三个行楷大字,逸若游龙,虎卧凤阙。
表哥犹擅全羊毫笔,故往往藏锋蕴骨于笔内,写出来的字,颇有山峦绵延不绝之磅礴,亦有起伏壮阔之浑厚,更兼具山川瑰逸之姿。
已经有了些许广采众长,自成一家的风范。
虞幼窈自是捧着这幅提字,爱不释手。
撒娇耍赖让表哥给自己提了一幅“窈心善德”,打算装裱之后,挂进自己的书房里。
当天,虞幼窈就将这幅提字,送去装裱了,装裱这活儿并不容易做,一般至少也要三两天才能做好。
虞幼窈急着用,就加了钱,让加紧赶工。
做牌匾的,都是老字号的生意,手艺那是没得话说,说了急要,第二天就做好了,送进了虞府。
第514章:善心善德(求月票)
虞幼窈的第一间善堂,就这样草草办了,虽然并无完善,但至少可以收容人了。
后续也会继续完善。
如此忙活了几天,“窈心堂”总算是稳定下来了。
窈心堂里,已经有不少孩童,通过自己的双手,拿到了微薄的工钱。
虽然只有很少几个铜板,这却是他们生存的希望。
是他们做为一个,只能通过乞讨,依靠旁人的怜悯,顶着旁人的嘲笑,却依然只能饿肚子的孩子,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养活自己的希望。
窈心堂里的管事拿了一个铁皮箱子过来:“把你们今日赚取的工钱,每人一个铜板,丢进这个箱子里。”
孩子们下意识攥紧了手心里的铜板,蹭蹭地后退,警惕地看着管事,不愿意把辛苦赚到的钱拿出去。
有些孩子更是当场激动得大喊大叫——
“他想抢我们的钱,不要给他……”
“对,不能给他,这是我们辛苦赚到的钱,凭什么给他……”
“我之前还以为他是好人,原来和外头的赖头们没什么区别,故意抓了我们,威胁我们沿街乞讨,拿走我们乞讨的钱,每天给我们半个酸馊干硬的馍馍……”
“你们这些坏人……”
“坏人……”
管事没出声,只是静静看着他们张牙舞爪的叫喊,大骂,甚至是哭泣,乞求,还有他们因为愤怒吐来的口水。
孩子们不是不想逃,但是他们不能逃。
因为逃出去,他们就没了活路。
这间窈心堂,就算要拿走他们的钱,至少是一个能给他们遮风挡雨的,吃饱穿暖的地方,他们舍不得走,就算知道这是一家黑心堂。
孩子们发泄了很久,发现管事也没为难他们。
场面终于安静下来了。
这时,堂外响起了一道清脆的声音:“没有人,会抢走你们依靠自己的劳力,辛苦赚来的钱。”
孩子们愣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朝门口看去。
一个小姑娘站在外面,瞧着不比他们大多少,身上却穿了一身红得晃眼,还镶了白毛领的斗篷,将自己从头裹到了脚。
孩子们羡慕地想:这样的衣裳穿着肯定很暖和,她家里一定很有钱。
管事见了虞幼窈,连忙上前行礼:“大小姐。”
虞幼窈轻点了一下头,见他一身狼狈,身是还有未干的唾沫:“辛苦你了。”
这时,一个长得瘦小,眼睛却异黑亮,瞧着只有十一二岁的孩子,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谁?”
他一开口,其他孩子都看向了他,隐隐有以他为首的架式。
虞幼窈不答反应:“在问别人姓名之前,你是不是也该先报自了姓名?”
小少年微微一愣,抿了一下嘴,有些犹豫,半晌才道:“我叫二蛋。”
一听这个名字,虞幼窈就知道,他没说实话,这个小少年在一干孩童里,显得太特别了,一看就知道他出身良好。
但是虞幼窈并不知打算去追究。
二蛋忍不住问:“你刚才说,没有人会抢我们的钱,是真的吗?”
他也不是傻子,管事对这个小姑娘这么恭敬,这家善堂很可能和她有关。
虞幼窈颔首:“是真的。”
有一个扎了双丫,年约七八岁的小姑娘,一脸不信:“为什么管事要我们拿钱出来?这些钱都是我们自己挣的!”
“对,钱是我们自己赚的,凭什么要拿出来……”
“不能把钱拿出来……”
“坏人……”
“……”
转眼间,屋里头都闹腾起来了。
二蛋止住了争闹:“先听听他们怎么说。”
有人不服气——
“还有什么可说的,他们就是想抢我们的钱……”
管事忍不住了,怒道:“你们每天吃的馍馍,晚上盖的棉被,屋里烧的碳火,还有你们赚钱的工作,都是怎么来的?”
他可以承受这些孩子们的怨愤,可大小姐不行。
大小姐为了这间善堂花了多少钱,多少心血,又动用了多少人脉,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孩子们愣住了,屋里一下就静下来了。
在外头,一个白面馍馍要三个铜钱,在善堂里却只需要一个铜钱。
年岁小的,身体有残障的,没法赚工钱的,也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以工代食。
他们每天能吃三个白面馍馍,只花三文钱,而他们打一天零工,能得三到八个铜钱,晚上睡觉,会盖上还算暖和的棉被,屋里还会放一个火盆。
这样的日子,是他们从前都不敢想的。
虞幼窈抬手止住了愤怒的管事,弯腰摸了面前这个小丫头的头:“在外面三文钱才可以买一个白面馍馍,但在善堂里,一个铜板,就可以买到,一个白面馍馍就可以让人填饱肚子,你们这么多人,你一个铜板,我一个铜板,就有很多个铜板,就能买很多个白面馍馍,是不是就可以填饱更多人的肚子?”
孩子们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虞幼窈轻声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办这个善堂吗?”
原来善堂是这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姐姐开得呀,小姑娘眼儿一亮,忍不住问:“为什么?”
虞幼窈又摸了摸她的头发,粗糙的手感令她一阵心酸:“因为姐姐能吃饱肚子,就希望你们也能吃饱肚子,那么你们能吃饱肚子了,是不是也应该,帮助更多的弟弟妹妹们吃饱肚子呢?你知道这间善堂,为什么要叫窈心堂?美心曰窈,我希望你们每一个进入善堂的人,都有一颗美好善良的心,将这份善心传达给更多人。”
她的话一说完,小姑娘就吸起了鼻子:“我希望大花也能像我一样填饱肚子,可是大花她、她饿死了……”
说完了,她就小声的呜咽起来。
场中其他孩子了也都红了眼眶,他们从小就没了父母亲人,靠着在街头乞讨,甚至是坑蒙拐骗过活,见了太多的生死离别……
“大牛哥也饿死了……”
“我姐姐也是……”
“呜呜……”
“……”
屋里哭成了一片,虞幼窈也不禁红了眼眶,解下了荷包,从里面取了一个铜钱,塞进了铁皮箱子里。
第515章:七窍玲珑心
二蛋也抿着唇塞了一个铜板,接着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
虞幼窈也不勉强,只是让管事将名字记下来:“以后,别人花一个铜钱可以买到的馍馍,他们需要花两个铜钱。”
她要告诉这些孩子们,只想得到,不愿付出的人,付出的反而会更多。
之后,虞幼窈又问了管事,窈心堂里的诸多事宜。
心里差不多有底了,虞幼窈就要回府,却在门口看到了二蛋。
二蛋似乎等了好一会儿,脸儿冻得通红,看到虞幼窈后,期期艾艾地上前:“我叫陆霁风,我爷爷说,为人君子者,当持心以正,光风月霁,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
光风月霁,意为雨止日出。
意指心胸疏朗开阔,坦荡者,却隐含了天清地明之意。
这个名字既有君子之心,亦有抱负之志。
陆霁风的爷爷肯定不是普通人,虞幼窈搜肠刮脑地想了,京里陆姓的大户人家,是否有与陆霁风相似的情况。
却无奈摇头。
陆霁风显然不是周厉王一案受到牵连的人,看他这情况,失孤至少也有几年,如此一来她还真拿不准了。
不过也没必要太在意,虞幼窈颔首:“我叫虞幼窈。”
说完了,虞幼窈就朝门外走去。
陆霁风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冲动,对虞幼窈的背影喊道:“虞幼窈,你是一个好人。”
虞幼窈身形微顿,却依然不停。
却不知道,有一个身影单薄的小少年,静静地站在雪地里,望着她一步一步,在雪地里踩下的脚印,忍不住伸了脚,沿着她留下的一串脚印,一步一步地踩下去。
更不知道,未来有一个少年,也将沿着她一步一个脚印,追着她一步一步走出了雨止日出,走出了天清地明。
而现在,他们只是彼此生命之中的过客。
回到府里,虞幼窈先去了安寿堂,今儿出门虽然得了祖母的允许,回来了也该去交代一声才是。
虞老夫人见她回来了,露了笑容:“快过来喝一碗姜汤暖一暖身子。”
柳嬷嬷眼疾手快倒了一杯姜茶递过去。
自打入了冬后,每天最少一碗姜汤都是免不了的,虞幼窈一脸嫌弃地接过,一边拧着小鼻子,勉强地把一碗姜汤灌进了嘴里。
喝完了,还直咧嘴。
可把虞老夫人看笑了:“不喜欢喝姜汤,就老实在屋里呆着,谁让你这么大冷天,还到外头跑去,该!”
办善堂这事,孙女儿一早就与她提过。
也是从那时起,她就知道虞府这小小的内宅方寸之地,困不住孙女儿这颗七窍玲珑心,也就由着她折腾去。
之后府里的事,也都交由柳嬷嬷和秋姨娘商量着来,由她定夺。
“善堂既然办下来了,自然也要好好办,不然就成了伪善。”虞幼窈喝完了姜茶,柳嬷嬷连忙将糕点递过去。
一连吃了两块糕点,才将嘴里怪异的味道压下去了。
虞老夫人深以为然,转口就问:“善堂里的事都处理完了?”
虞幼窈颔首:“就是过去看看善堂里的收容情况,善堂开得太仓促,有许多不足之处,还待完善,不过去看一看,我也不能放心,好心办了坏事,反而不美了。”
能考虑得这样周全,可见是了不得了,虞老夫人心里既骄傲又复杂:“你这心是叫你表哥给养大了,眼界也与旁人不同,索性这开善堂,是行善积德的好事,我也不拘着你了,只是女儿家最重名声,这善堂怎么办最好,还得仔细寻摸着来。”
祖母是担心她在外头,把名声折腾坏了。
虞幼窈听明白了:“善堂开头虽然办得草率了些,不过有表哥帮着我,后面也一定能逐步完善,祖母就放心吧!”
就是知道有周令怀帮着,她才能放心让孙女儿自己折腾去。
虞老夫人摆摆手,就转开了话题:“今儿上午,你父亲往朝廷递了折子,替浙江的水师叫苦。”
虞幼窈一听就笑了:“父亲在折子里都说了什么?。”
说是去调查宋修文,最后却替水师叫苦,这主意一看就知道,不是父亲能想出来的,联想到表哥之前说的话,宋明昭的可能性最大。
虞老夫人半悬的心也放松了一些:“你父亲在折子里问朝廷,浙江水师常年与倭寇作战,比普通士兵要辛苦,海上作战风险大,死亡也大,所以奉银也比普通士兵要多一些,可浙江水师们的奉银,对比其他地域地,却少了一半多,问朝廷是否知道这事。”
直指宋修文贪墨军晌,虞幼窈问:“只问了这一桩?”
既然要查军晌,就有许多地方可以大作文章。
虞老夫人一听就笑了:“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咱们家怕不是养了个女状元,连你老子都不如你了,”说到这儿,又惋惜地摇摇头,才继续了之前的话:“父亲借着军晌一事,给朝廷来了一个五连击。”
虞幼窈大约猜到了,是哪五连击了。
果然!
虞老夫人话锋一转,就道:“大周朝开国之初,海上倭寇,盗匪横行,以致沿海一带,时常遭到倭寇、盗匪的侵扰抢掠,当时大周朝内忧外患,直到高祖皇上下令封禁海域,这种情形也才好些。”
这事儿虞幼窈也是知道。
封禁海域其实是治标不治本,倭寇和盗匪依然时不时上岸作恶,大周朝依然有人,通过海域与外邦交易。
谢府就是其中之一。
因为上下打点得好,让朝廷受到了切实的利益和好处,朝廷对此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当然了,也就有人直指此举阳奉阴违,不该放纵。
但是,谢府广开商路,光每年缴纳的税银,已经是非常庞大可观了,坐等收银子的事,谁不想干?
杀鸡取卵并不可取。
多的是人,想要替谢府保驾护航。
这就是传承悠久的家族底蕴,庞大的人脉、渠道,已经与大周朝的国运紧密相连,故而谢府虽然只是商户,却绝非一般的商户可以堪比。
第516章:贪得无厌
说到这儿,虞老夫人难免想到了往事,眼中带了复杂:“你二叔,以榜眼入了翰林编撰,整理前朝旧典,便有了训练水师,广开海路的心思,在夏言生的支持下,前往福建,也是在谢府的帮助下,完成了治国富民之经论《海图策》。”
“他归纳了广开海上贸易的种种好处,也提了种种弊端,还提出了解决之法,这些都是谢府历代海上航行的立根之本,有极高的价值,《海图策》一呈上,朝中大半朝臣,都支持广开海路,发展海上贸易。”
祖母不大多提从前的事,虞幼窈也只知道,二叔因为《海图策》,被皇上钦点入了户部,从一开始就为他进入内阁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虞老夫人只简单提了这些,就转了话题:“所以,我朝许多相关海上事宜,都借鉴了前朝,而你父亲的五连击,就是围绕了《海图策》,不可谓不高明。”
虞幼窈一听就明白了,祖母首先提了《海图策》,之后又提了虞宗正针对《海图策》,向朝廷发问。
虞宗正就是利用了《海图策》,为他上呈的折了增加了强有力的说服力,没有人再去怀疑,折子上陈奏是真是假,只会关心折子上陈奏的事,事关重大。
果然!
“你父亲的第二问是:很多士兵因为常年水战,不到四十岁就得了老寒腿,后半生病痛缠身,朝廷恩恤水师之艰苦,每年或多或少都会发放一些慰军银子,可浙江水师却纷纷说,从来没有领过慰军银子,敢问朝廷的慰军银子,是否发放到了浙江水师?”
虞幼窈问:“兵部那边是什么反应。”
和聪明人说话,真正是一点就透,虞老夫人笑了:“兵部哪敢担了这罪名,当下就拿了浙江水师的慰军晌册,声称朝廷每年都有根据浙江水师呈报上来的,现役军士的名额,发放相关的慰军银,平均下来每人不会少于五两。”
慰军银子士兵们没有得到,谁得了去?
一切不言而喻了。
看很多事,避开了真刀实剑,迂回绕道而行,把一切问题丢给朝廷,丢给兵部,丢给皇上,能更好的达到目的。
这样的心机,绝非虞宗正能有的。
那么除了宋明昭,不作他人想。
如此一来,还真让表哥说对了,提议上虞宗正带上宋明昭,还真是力气使对了地方。
浙江这趟浑水,虞宗正趟不平,唯有像宋明昭这样满肚子心眼的人,才能应付得过来。
“你父亲的第三问:士兵因伤病退伍,还会领一笔安置的银子,这笔银子不会少于十两,若是战死,朝廷还会以参军年限长短,功劳大小,发放十五两到一百两不等的抚恤银,给他们的家人,可许多烈士家里纷纷表示,抚恤银只有五到十两,有些人家甚至拿不到抚血银,问朝廷每年发放,关于浙江水师伤残病死的怃恤银,是否到位?”
虞幼窈笑了:“父亲这话,问得很有技巧性,慰军银子只是小头,而抚恤银才是大头,这样层层深入,一层一层地调动,看折子之人内心的情绪,就宛如不断堆高的柴火,到了最后,怕是要酿出惊天怒火。”
虞老夫人颔首:“不错,你父亲这话直指兵部,兵部怕担责任,也顾不得旁的,只能拿出兵部发放抚恤的册子,以证清白,如此一来,责任就又到了宋修文,及浙江一干相关的官员身上去了。”
这种质问朝廷的架式,实则指桑骂槐。
一开始就堵死了兵部的路,让兵部无所遁形,想要包庇浙江,也要看自己的脑袋够不够砍,有了兵部佐证,宋修文,及浙江一干官员就无所遁形了。
由始至终,虞宗正干了什么?
我只是为浙江水师叫苦呢?
我干了啥?
我啥也没干?
你们看不惯我?
但是,你们亏待了浙江水师,我替他们叫苦,有三十万水师为我保驾护航,你们看不惯我,也干不掉我。
我要死在浙江,且不说浙江水师该怎么闹,你们就坐实了罪名,朝廷整顿江南师出有名,我死了,江南也会伏尸千里。
虞幼窈深吸了一口气:“我原还担心,宋修文的案子牵涉到了江南其他官员的利益,会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提议让父亲从水师军晌入手,只办了宋修文,拿到脏银便罢,哪里知道……“
父亲还是捅了江南的马蜂窝。
问题是,他捅就捅了吧,还拉带了三十万水师一起捅,如今也是有恃无恐了。
这案子办到这里,已经不能说是办好了,简直可以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漂漂亮亮,以一人之力,撼动了整个江南,还能全身而退。
这足够虞宗正吹嘘一辈子,将来虞宗正入了吏部,史历上治吏重臣的名字,他肯定会有一席之地。
她猜测宋明昭在其中功不可没。
可是引导父亲,拉扯上三十万水师一起捅了江南的马蜂窝,肯定是表哥算计的一环。
她之前怎么会单纯的认为,表哥是瞧中了宋修文的位子呢?以表哥的野心,怎么可能只满足三十万浙江水师呢?
他还想纳了江南之财!
不捅了马蜂窝,要怎么大肆敛财?
虞老夫人心情也挺复杂的:“你父亲第四问:他统计了,浙江水师现役军士的人数,问朝廷每年是不是把军晌给足了?为什么浙江水师,日子会过得这样苦?”
虞幼窈一听就知道,重点来了。
层层深入,层层铺垫,慰军银子是小头,抚恤银子是大头,军晌这才是重头戏。
浙江水师现役军士名额,不是你想查就能查到,若掌握水师的将领,有心隐瞒,基本上是查不到。
虞宗正能查到这些,想来是表哥安排的人引导查的。
虞老夫人继续道:“这一字一句的质问,令皇上怒火愈加高涨了,当廷大怒,兵部尚书吓得当场晕了,还是右侍郎翻查了,浙江水师每年上报的现役军人名额,与你父亲上报的名额严重不符,其中有十万的空额,也就是他们虚报人额,谎报晌军数额,每年有十万人的军晌银子,是他们纯贪的。”
第517章:为之疯狂(求月票)
虞幼窈倒吸了一口凉气,陡然拔高了声量:“十万人的空额,他们怎么敢!”
明明安寿堂里烧了地龙,还置了碳笼,比窕玉院还要暖和许多,可她只觉得身子阵阵发凉。
她听表哥说过,幽州每年发放的军晌,也只有十万人的军晌额。
可浙江每年光贪的,就有这么多。
他们怎么敢?
怎么能?!!
光是听祖母说了这话,她已经愤怒得不能自已,可想当时在朝上的,又是何等心情?
虞老夫人脸色也不太好看:“之后,你父亲又问,浙江水师近年来折损数极大,每一年都有数千人牺牲,是否因为军晌不足的原因?”
这最后一问,就像一个巴掌一样,打了皇上的脸,也打了朝臣们的脸。
周厉王是怎么死的,满朝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归根咎底,还在军晌二字上。
“兵部早已经吓破了胆儿,哪儿敢担这责任,当下就拿了浙江水师每年发放的军晌册子,声称每一年的军晌,都是先紧了浙江给的,一个子儿也没少,之后又拿出了浙江水师每年上呈的奏表,发现折损人数,与上报的人数严重不符,分明谎报了折损人数,把折损人数往少了报……”
要知道,朝廷每一年光是嘉奖浙江水师,都会赏下不少银子和好东西。
折损人数往少了报,浙江的大小官员,及水师的将领们才有功可赏,有赏可拿。
这是明晃晃地草菅人命,向朝廷要好处。
虞幼窈心中胆寒:“宁远伯上奏宋修文的一应罪名之中,有冒杀平民,延请功绩这一条,想来那些少报了的人命,都被充当了倭寇,盗匪,被上奏了朝廷,向朝廷讨了好处吧!”
第五问的重点就是在这里,任谁一听了“折损人数”四个字儿,都要头皮子一麻,联想到其中关键。
虞宗正此举,实乃高明。
他拿了浙江的一应问题,质问朝廷,直接将兵部推到了风头浪尖之上,兵部不想落了贪墨军晌的罪名,只能把责任,往浙江水师身上丢。
折子上五连问,真正是一个比一个犀利,只差没明着说,宋修文及浙江的官员们吃空晌军额。
只提了浙江水师,旁的只字未提。
虞宗正可以全身而退。
可一旦虞宗正回了京,江南那边怕要掀起惊天骇浪。
虞幼窈敛下心中的愤怒,问:“朝中大臣都是什么反应?”
虞老夫人微微一叹:“还能有什么反应?一个个缩着脑袋,哪儿还敢冒头?是嫌周厉王一案杀得不够狠?还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虞幼窈也忍不住道:“海上贸易这其中的巨大利润,还不够贪?收剿倭船,海上盗匪,还不够贪?浙江那是遍地是金黄,处处都能扣出油水来,你说这浙江贪也就贪吧,竟然贪到朝廷,贪到皇上身上来了。”
这不是自作孽是什么?
虞老夫人深以为然:“每年问朝廷要军晌,朝廷那都是先紧着浙江给,一个字儿也不敢少,浙江给足了,才给其他地方发军晌,你当为什么北境年年军晌不足?由此处就能瞧出,周厉王之死,就和浙江有牵连。”
虞幼窈连身子也抖了起来了,是愤怒,是讽刺:“呵,浙江要军晌,朝廷敢不给吗?浙江是赋税重地,且不说海上贸易的巨大利润,便说江南的织造、盐、茶、瓷器、粮食、工艺品等等,这都是朝廷税收的来源,倭寇上岸烧杀抢掠,最受损失的是朝廷,是皇上,他们分明就是有恃无恐,贪得无厌!”
户部要是有钱,至于不给兵部拨军晌?
兵部有了足够的军晌,至于年年军晌不足不说,还越给越少?
但凡幽州的军晌多一点,狄人也不至于吃定了幽州物资缺乏,直接大肆进犯,没有大肆进犯,就没有四年前那一战。
长兴侯诸人,也就没有机会窃幽州兵权,迫害周厉王一家。
她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表哥要对浙江下手。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江南已经富得流油,还贪朝廷的军晌,损朝廷利益,成为迫害周厉王的帮凶,他们简直是一帮蛀虫,比长兴侯之流还要更可恨。
不除,难解心头之恨!
虞老夫人也叹:“是啊,这给出去的军晌,真正用在战事上,兵晌上的,竟然不到三成,剩下的七成,竟全给贪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不光虞幼窈气,她也气。
她心中的想法和虞幼窈大抵相同,若浙江不贪朝廷军晌,幽州的惨事也不会发生。
虞幼窈心里难受。
虞老夫人微微一叹:“浙江那边上贪下效,早已经贪腐成风,宋修文也是可惜了,他是武将,又手握重兵,到了浙江,如果不向浙江靠拢,只怕会落得和周厉王一样的下场,不想死,就只能随波逐流。”
不投靠浙江,就是死敌。
从前,周厉王手握三十万兵马,又是皇室宗亲,都干不过北境一干大小官员和豪绅,而江南自古就是富庶之地,地广物博,又有多少人为之疯狂?
他又如何能干得过这大周的半壁之地?
虞幼窈心里也觉得讽刺:“朝廷不准官员们结党营私,可朝廷还要分夏党、保皇党、贵妃党,彼此争权夺势,但凡六品以上的官员,哪个不站位?哪个不结党?就算不依附权贵的,也要互相抱团以清流自居,江南如此豪势,早就没将朝廷放在眼里,如宋修文这样的封疆大吏,是别无选择。”
她突然能明白,为什么表哥说,这样的世道也该到头了。
宋修文好办,只等虞宗正回了京,将宋修文一应罪状上奏,再呈上证据,钦差大人就该解押宋修文进京了。
可皇上不傻,吃空晌军额这事,不可能是宋修文一个人能干得出来的,依皇上的性子,涉及了自身利益,他绝不可能轻易放过江南。
江南那边的事还有得折腾。
江南折腾坏了,天下大势不稳,离藩王造反还远吗?
虞幼窈闭了闭眼睛,快则不到三年,慢则三五年,这天下就该乱了。
第518章:虎狼环伺(求月票)
虞老夫人突然问:“你父亲的折子送进了京里,所查的一应罪名,也都是清楚的,接下来你觉得朝廷会派谁去填补宋修文的缺,掌浙江水师?”
想必明儿朝堂上,众朝臣就该商议此事了。
直到这一刻,虞幼窈才知道表哥的算计,有多么精深:“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应是叶寒渊无疑!”
叶寒渊入了浙江,就相当于江南的半壁之地,都掌握在表哥手里了。
虞老夫人听得一愣:“这段时间,京里头风云变换不停,骤雨狂降不歇,我险些都忘记了,那个敲了登闻鼓的州府之子叶寒渊了。”
叶寒渊从敲了登闻鼓之后,就被关进了大理寺。
周厉王一案查清楚了之后,叶寒渊被放出了牢狱,听说皇上赐了宅院,特允他在京中养伤,之后几乎没什么关于他的消息传出。
想到这儿,虞老夫人就问:“听说叶寒渊,早年就投身周厉王麾下,曾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很得周厉王赏识,只是叶寒渊不擅水战,未必能指挥得动浙江水师,而且培养水师十分不易,你怎么会认为,皇上会派叶寒渊去浙江?”
虞幼窈解释道:“他不擅长,但浙江水师里肯定有擅长的将领,关键是叶寒渊曾得了周厉王的赏识,这已经说明了,此人绝非池中之物,没有谁天生就会水战,到了浙江还愁没有学习的机会,这只是其一。”
虞老夫人一听这话,就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架式。
虞幼窈继续道:“这其二嘛,如宁远侯一系的“贵妃党”,被内阁打压得七零八落,令皇上十分不悦,并不堪用,如镇国侯一系的保皇党,因宋修文身为宋氏族里的嫡系,皇上也不会信任,其余武将有资历者,身份太薄了,并不足以应付,甚至是震慑江南一系的虎狼环伺。”
虞老夫人听出了关键,一下就坐直了身子,连佛珠也不捻了。
虞幼窈笑了:“祖母想一想,叶寒渊的出身。”
虞老夫人神色复杂起来:“叶寒渊是临江府叶氏旁支出身,叶氏族是大周朝第一文豪世家,光是这一身份,已经足够震慑江南各大官员了。”
大周朝全国各地,遍及了临江府叶氏的大小官员,甚至是依府叶氏的人,叶寒渊虽是旁支身份,但是叶寒渊得了势,在叶氏族里,就不单单是旁支了。
叶寒渊这身份,在北边还有些不好使。
那要去了南边,简直是如鱼得水,有得是人为他让道。
虞幼窈颔首:“至于其三嘛,叶寒渊的父亲叶枭慈,是幽州府的州府,本身就是三品大员,北境经了周厉王一案,整顿在即,后头殷世子回了幽州,又将是一番风浪,是个人都要忌惮三分,绕道而行,除非江南想起兵造反,否则是决计不敢与叶寒渊做对。”
只差没明着说,叶寒渊的后台是整个北境。
如今殷怀玺强势归朝,北境已然是他的囊中之物,朝中无人敢去招惹北境。
虞老夫人一恍然。
虞幼窈继续道:“其四就是,叶寒渊敢敲登闻鼓,将朝廷六部,并长兴侯、内阁阁臣、北境一干大小官员、豪绅数千余人都送进了刑场、尚阳堡,江南那些人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轻易招惹他。”
虞老夫人微微一叹:“你说得对,周厉王一案,虽然殷怀玺有诸多算计,但关键还在叶寒渊身上,叶寒渊以一人之力,撼动了整个朝纲,光是这份魄力与悍勇,就没人敢惹,估话说,这横的,还怕楞的,这叶寒渊是又横又楞。”
周厉王之死,人人都知有内情,可无一人敢冒出来替周厉王出头。
偏偏叶寒渊就敢。
长兴侯不可能由着他如此作为,想来在幽州便已经险死还生了。
“其五,叶寒渊敲了登闻鼓之后,就一直在京中养伤,封赏迟迟不下,若是不想重用,封个风光的虚衔,把人打发回幽州也是顺理成章,可偏要隐而不发,留他在京里养伤,显然是不光是要用他,还要重用他。”
“此番宋修文一案,动了朝廷和皇上的利益,彻底惹怒了皇上,皇上想要整治江南,就必须派一把,能为他所用的锋刀过去,叶寒渊就是这把锋利的刀。”
虞老夫人深以然:“还是你看得明白。”
虞幼窈垂眼,不是她看得明白,而是表哥从来没有瞒着她,江南也是表哥算计的一环,就很容易推断表哥的目的,以及江南的动向。
虞幼窈转了话题:“看样子,父亲是赶不及回来过年了。”
至少要等叶寒渊去了浙江之后,父亲才能回来,再过几日就是小年了,江南距今路途遥远,走水路也要将近大半个月。
虞老夫人摆摆手:“这么多事积压着,这年也过不痛快了。”
李其广还关押在刑部大牢,宋修文的案子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这大周朝的半天边,也破了半边窟隆。
又陪着祖母说了几句,虞幼窈就回了窕玉院。
表哥也过来了。
自从表哥腿症缓解了大半后,虞幼窈也允许表哥每日在外面呆一会,表哥便又恢复了从前,每日上窕玉院的习惯。
起初虞幼窈还会叨唠几句,后来见表哥身体也无不适,就不管他了。
而表哥在窕玉院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
从前每天都是一个多时辰,绝不会超过二个时辰。
而现在,表哥每日上午过来了,会一直呆到下午酉时才走,掐早去晚,这一整天都在窕玉院里。
虞幼窈的大书房里,渐渐又多了表哥的书本,文房四宝。
细想起来,虞幼窈倏然就发现了,表哥的东西几乎占去了她书房的一小半了。
忙起来的时候,两人都是各自忙着各自的事,也不会打扰到了对方,闲下来的时候,两人坐在碳笼跟前,一边说话,一边烤火。
偶尔来了兴致,虞幼窈就烤玉米,烤肉,与表哥一起分食。
日子过得平淡而温馨。
见她回来了,周令怀笑了:“回来了!”
第519章:光风月霁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虞幼窈心里暖暖的,她赶忙道:“我在祖母屋里喝了一大碗姜汤,就不用再喝了吧!”
周令怀就哭笑不得了:“没让你喝姜汤,殷三猎了一只雄鹿,许嬷嬷亲自下厨熬鹿肉汤,放在碳火上煨着,喝一碗暖暖身子。”
每日喝姜汤就苦了脸,视死如归的表情,就跟上断头台似的。
他这才让殷三猎了鹿。
只是这鹿也不是那么好猎,要看运气,京里有些人家,专门在庄子里养了鹿,只是这鹿并不好养。
虞幼窈眼睛一亮:“秋冬吃鹿,胜过一年补。鹿全身是宝,鹿肉补脾胃,益气血,秋冬季吃鹿肉,既暖又补,表哥应该多吃一些,鹿血也好,可以酿鹿血酒,补虚弱,理血脉,散寒邪,还可以做成鹿血粉,对表哥身体也好……”
明明是给她准备的鹿肉汤,可她首先想到的却是鹿对他的好处。
周令怀接过春晓端来的鹿肉汤:“先喝汤。”
虞幼窈接过了碗,却搁到了一旁,从春晓端来的食盅里,又盛了一碗汤,递给了表哥:“表哥,你也喝。”
周令怀弯了弯唇。
许嬷嬷的厨艺很好,鹿肉汤炖得清香不腻,肉也十分软烂,里面放了人参、当归,甘草、伏苓、大枣等药材,汤汁一入口,便觉得身上一燥,这股燥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待燥意一去,又觉得浑身舒坦。
虞幼窈很喜欢:“中午我们就在屋里支个碳炉,炙烤鹿肉吃,好不好?”
周令怀颔首:“上次的真葡萄酒还剩了一些,吃烤肉倒是可以小酌一两杯。”
想到葡萄酒芳甘酷烈的滋味儿,虞幼窈眼儿又亮了:“表哥,你竟然偷藏了葡萄酒不让我知道。”
真葡萄酒很难得,表哥给府里各人都分了一些,也送了她一小瓶,许嬷嬷白天不让她喝,倒是隔三岔五,在晚上临睡前,会让她喝一小杯,没过多久就喝没了。
她还以为葡萄酒没了。
周令怀眼里蕴了笑意:“你喜欢葡萄酒,我就多留了一些,若不偷藏着,哪儿还能留得到今日。”
虞幼窈笑弯了唇儿:“既然是给我留的,就都是我的。”
瞧着她眼儿巴巴的模样,周令怀不禁失笑了:“是你的,都是你的,一会儿让长安给你送过来。”
许嬷嬷有分寸,也不会让她一次喝太多。
虞幼窈欢喜不已:“谢谢表哥,对了,朝中近几年有没有被罢官,或者是被贬的陆姓人家?”
她也就随口问了一句。
周令怀目光微动:“朝廷各处的陆姓官员,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人,被罢官或被贬的,我也不是谁都知道,不过有一位却是比较特殊。”
虞幼窈赶忙问:“这人是谁?”
能取出“霁风”这个颇负胸襟和抱负的人,怎么看也不像普通的朝官,兴许正是表哥说的这人。
周令怀见她好奇,就道:“前刑部尚书陆广仁,出身寒门,选馆庶吉士入了翰林,任刑部尚书兼建极殿大学士,先皇对陆广仁十分器重,每每委以重任,他在内阁的声名,一度远超首辅夏言生,与夏言生分庭抗礼,互相制衡,倒也相安无事。”
虞幼窈瞪大了眼儿:“后来呢?”
周令怀笑道:“四年前,皇上宣周厉王进京,陆广仁极力反对,然而当时夏言生称病在家,内阁里又有人与北境大小官员、豪绅相互勾结,威宁侯和长兴侯从中推波助澜,陆广仁势单力孤,最终还是没能劝服皇上。”
竟没想到,陆广仁还真和周厉王一案有关,虞幼窈蹙眉:“以陆阁老当时在朝中的地位,以及两朝元老的身份,劝说皇上收回成命,也只在尽臣子之责,罢免他的官职,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后是不是有什么内情?”
不知为什么,她莫名就觉得,陆霁风的爷爷,大约就是这位光风月霁的陆阁老。
周令怀颔首:“周厉王自尽于金殿之上,朝臣们只想着遮掩真相,陆广仁大怒,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直指皇上枉为君王,动摇江山社稷,因他之言危言耸听,大逆不道,皇上就给他安了以下犯上的罪名,又念及他是二朝元老,就以他年迈的名义,让他辞官。”
虞幼窈心里好一阵唏嘘:“似他这般光风月霁的老臣,最痛心的莫过于,所效忠的君王,没有指点江山,君临天下之胸怀,却只会坐井观天,玩弄权术,而朝野上下,贪权恋势成风,使忠君之臣枉死,还要背上污名,这官大约不做也罢了。”
不然,以陆阁老的身份,皇上想要罢免他的官职,大约也没那么容易。
周令怀点头:“陆阁老被罢官不久,就下落不明,早前朝中对周厉王一案讳莫如深,鲜少有人提及,因周厉王辞官的陆阁老,自然也是如此,即便现在周厉王被平反了,可陆阁老是因为年迈,又是“自己”辞官,就更没人提及了。”
陆阁老当年大放厥词的话,如今也得到了验证,便是为了皇上的颜面,也没人敢提这人。
堂堂两朝元老,一度官至副相,于社稷有功,于天下有德,离朝不过三四载,便已经无人问津,怕不是有人,故意淡化了陆阁老从前在朝中的功绩,故意抹煞了他从前的名望,这简直就是莫大的讽刺。
看陆霁风就知道,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陆阁老,大约早已经身埋黄土。
虞幼窈心里一塞,冷笑:“是没人提及,还是没人敢提及?内阁商定了周厉王一案的后续事宜,当年因周厉王一案被牵连的人,大部分都沉冤昭雪,却唯独绕开了陆阁老,要说这其中没有猫腻,谁也不信。”
陆阁老被罢了官职一事,显然是与夏言生脱不开干系。
夏言生不提陆阁老,满朝上下谁人敢提?
又想到了这些年,内阁的不作为,虞幼窈哪里不知道,夏言生倾轧了陆阁老,致原本还有些清明的朝纲,越发积弊成患。
周令怀转了话题:“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
第520章:死不足惜(求月票)
陆阁老临朝之时,虞幼窈也才五六岁大,也不知前朝之事,后来陆阁老之名乏人问津,突然问起就显得有些反常。
虞幼窈摇摇头:“只是偶然听人提了只字片语,就有些好奇。”
这也不算欺骗表哥,她确实只是一时好奇。
也不是她故意瞒着表哥不说。
陆霁风化名二蛋,不肯以本来名字示人,之所以告诉她,也是自觉受了她的恩惠,涉及旁人的隐私和秘密,自然也不好什么都跟表哥说。
索性也不是太重要的人事,便也无妨。
她说得轻描淡写,周令怀自然也不会对一点小事上心:“今儿朝堂上的消息,可都知道了?”
虞幼窈轻抿了一下唇,点头:“方才去祖母屋里,听祖母说了。”
周令怀见她情绪有异,就问:“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问什么呢?这么庞大的一盘棋,到底有多少人沦为棋子,又要牺牲多少棋子,最终才能达到,他想要得到的胜局?
虞幼窈不敢去想,也不敢去问。
她只知道,表哥做得没错,那些个狗官们比及长兴侯之恶,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百死也不足惜。
深吸了一口气,虞幼窈就问:“你一开始就抛出了宋修文这个饵,是为了搅弄江南的局势,以达成搅乱朝纲的目的?”
她以为,宋修文只是表哥掌控浙江的一枚棋子。
却不知道,这仅仅只是表哥算计之中的一环。
周令怀颔首:“江南不乱,藩王不反。”
虞幼窈吸了一口凉气:“我父亲一到了江南,就被你牵着鼻子走,查清了浙江水师,内里那些不为人知的猫腻,一步一步踏进了你布下的陷阱之中……”
事实证明,表哥的心有多大,足以盛装得下整个江南。
周令怀也不否认:“是我。”
虞幼窈心里有些复杂:“你挑中我父亲,也是因为他这个人,虽没多大才干,私德上也差了些,但所犯之错,都是大部分男人的通病,大面上却不曾出过纰漏,这就说明,他这个人还是有些臣子的本份,为官虽不算清正,可也算是直有直道,也不会胆小怕事,你一步一步引他入局,他就没法置身事外了……”
可以说,表哥将虞宗正算计了一个彻底。
周令怀颔首:“朝中能做这件事的人不多,你父亲算一个,”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你父亲为官多年,政绩平平,就算得皇上格外看重,入了吏部,但你父亲一非翰林出身,二非吏部升迁,三没政绩,后面在吏部也不会安稳,宋修文一案他查得越多,对他就越有利。”
虞幼窈突然笑了:“表哥是在向我解释吗?”
周令怀迟疑了一下,没说话。
虞幼窈“噗哧”又笑了:“我没有怪表哥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表哥从北境,算到了山东,又算到了江南,一环扣一环,环环相连,连气也不带喘一下的,很厉害。”
说完了,她似乎觉得口渴,就垂下眼睛,端了茶水过来,捧在手里低头喝。
其实她一早就隐约知道,表哥想做什么。
可她不敢去想,更不敢去问。
宋修文这一案,只不过进一步证实了,她心中的那些猜测,可这一切太过沉重,并不是她现在能承受的,便下意识逃避了。
周令怀抿了唇没说话。
喝了几口茶,虞幼窈心中平静了一下,就转开了话题:“表哥,善堂里人多事杂,得找些可靠的人,才能震得住,你麾下是不是还有因伤病退伍的战士?能不能给我找几个,我想安排到善堂里,一来可以震住那些不听话的孩童,二来也能教一些拳脚功夫,将来也能有些自保之力,三来坐镇善堂,旁人也不敢撒野。”
今儿去善堂瞧了,大体上还算过得去。
也存在很多问题,那些孩子们常年混迹街头,乏人教导,没有正确的是非观念,有一部分孩子桀骜不驯,难以管束,这都是问题。
她既然救助了这些孩子,就要为他们负责。
管救不管教,这只是一时的善心,与她“善德”的初衷相背离。
她不提前头的话,周令怀也不会自讨没趣:“过几日就给你送过去。”
京里也有不少这样的人,要挑身手好,人品不错,还得用的人,需要花两天时间,但凡虞幼窈的要求,他都不会轻疏了去。
看,这才是她该关心的事。
将窈心堂办好,救助更多的孩子,是她眼下能做到,也能做好的事,至于旁的那些事,她现在管不了,又何必庸人自扰?
想明白了这些,虞幼窈就笑了:“我想要救助更多的孩童,仅凭着自己在京里的几家铺子,酒楼肯定是不行的,之前皇上不是赏了你不少京中的铺面,庄子吗?能不能按排一些年满十二岁的孩童,过去打一打杂?”
酒楼、庄铺虽然经常需要打杂的零工,但人手也有限,她当然希望,更多孩子能够有事做,有钱拿。
工钱不多,也能混口饭吃,机灵一点的,还能从中学些名堂。
见她笑容明净灿烂,周令怀弯了唇:“可以,这段时间内阁一直在清查,我父母名下的产业,打算将这些产业归于我名下,另叶寒渊不久就要南下,在他南下之前,我承爵的圣旨也该下达了,届时朝廷会根据我的爵位,另行赏赐良田,庄铺等等,也需要不少人手,先让长安将我名下,现有的产业单子拿过来,你自己看着安排。”
等到下午,周令怀回了青蕖院。
不久之后,长安就抱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过来:“少爷这些年来,在京里头经营的产业,都在这里了。”
钥匙就挂在箱子上,虞幼窈打开了箱子,直接被里面一叠的地契,铺面给惊呆了。
之前她就猜想,表哥不是没成算的人,周厉王遭了祸,他肯定留了不少后手,名下的产业估计也不会少。
只是!
想着表哥还有许多王爷护卫军、暗卫需要养活,这么多年来,想来也不容易。
第521章:武穆定北王(求月票)
考虑到表哥的身为男儿的自尊,她虽没明着说,可也是绞尽了脑汁,从各方面来贴补表哥,也好减轻他的压力。
她名下的产业,就安排了表哥不少人。
需要用人了,也会直接向表哥要。
可今儿她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天真。
表哥在京里的铺面,大多是古物、书画这等利润大,而且不愁生意的古玩铺子,其中有一家玉宝轩,就在京里头十分有名,许多大户人家,都喜欢去那儿掏弄宝贝。
还有部分药材铺、赌场,甚至连漕运都沾手了。
涉及了私盐,私茶,私瓷……
都是收益巨大的产业,虽然风险很大,但王府护卫军不是吃素的,所谓的风险,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不光这样,他在京里的良田都有千亩之多,这还不算周厉王和王妃名下的一干产业,以及他承爵之后的产业。
虞幼窈知道,京里有许多宗亲勋贵,世代功勋累积的田亩,没有上万亩地,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贵族。
没想到,他表哥就是这样贵壕。
这还仅仅只是京里的产业!
她名下的产业虽然不比表哥少,但都是正经,稳扎稳打的生意,不比表哥承担风险,来钱多,来钱也快。
虞幼窈深吸了一口气,深觉在赚钱这事上,她还任重而道远啊!
只不过,表哥名下有许多产业,都比较敏感,却是不好安排人过去,虞幼窈只挑了一些田庄、铺子,酒楼等正经营生。
之后,虞幼窈的心思也彻底活络起来,给了齐思宁、宋婉慧、唐云曦几个写信,提了这事。
京里头哪家哪户都会象征性做些善事,谋一些善名,这种不用花钱,不用出力的事,谁家也愿意做。
短短几日,虞幼窈和京里十几户人家,定了一份名为“窈心堂人工租用”的契子。
并且与各家商定好了,“窈心堂”会全权负责这些人工的品行,并且保证这些人工,不会为他们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而他们若需要零工,则要从“窈心堂”里雇人,“窈心堂”承诺,不会从中收取任何费用。
虞幼窈做了中间人,就需要承担风险,用的也是自己的人脉。
“窈心堂”想要做好,做大,则需要运作周转,钱财是必不可少。
所以,虞幼窈决定“窈心堂”会单方面抽取,接受救助者收入的一成,做为窈心堂的基本运作。
这一成收入对于“窈心堂”来说,可谓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窈心堂”的运作,大部分钱都要虞幼窈自己陶腰包。
可她需要通过这个方式,让那些被救助的人明白,这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窈心堂”为他们提供了吃住工作的机会,他们也要贡献自己微薄的善心,用于救助更多的人。
另外,“窈心堂”也接受其他人家的捐赠,并且承诺,所有捐赠皆用于救助更多的人。
立契的这一天,虞幼窈特地使人去了一趟衙门定契。
这份契子,目前还很粗糙。
可周令怀知道,它会一天一天,一点一点地完善。
等它彻底完善了,就是虞幼窈实现野心的那一天。
他从来没有低估过虞幼窈,却没有想到,虞幼窈会做得这样好,她开了善堂,给了许多孩童孺妇们活下来的机会,这是善心。
可她也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勇气与希望,这是善德。
一个人容易发散善心,可善心并不代表善德。
善——是指善心的行为。
德——却是这份善背后承载美好与希望。
此时的虞幼窈并不知道,窈心堂已经在京里出名了。
宋老夫人靠在榻上,听着宋婉慧提了窈心堂:“窈窈提了这事,我一寻摸,咱们家每年冬天,都要办好些粥棚,舍不少府里破旧的衣物,用具,舍给谁不是舍,舍了窈心堂,才能真正帮到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宋老夫人听得眉开眼笑:“窈窈这丫头,这眼界就不是一般人可比,虞老夫人吃斋念佛了几十年,还真给家里招了一个活菩萨,这有善心,又有德行,到底是哪一辈儿积来的福气,这是好事啊,你便回了窈窈,咱家的所有产业,今后需要零工了,都到窈心堂去雇,另外窈心堂不是也接受捐赠吗?以后咱们家捐出去的东西,就都送到窈心堂去。”
镇国侯夫人也是笑容满面:“改明儿,我给京里几个善心的夫人们去个信,想来这样的好事,她们也是乐于参与。”
而同样一幕,也发生在齐府,唐府。
又经由齐府、唐府,传到了李府、张府、杜府……
窈心堂总算是步入正轨了,虞幼窈可算是松了一口气。
不知不觉,就到了腊月二十三小年日。
家里头几天,就派人去了庄子上,要接虞兼葭回家。
可虞兼葭染了风寒,身体刚好了一些,不宜奔波受冻,索性小年日,祭灶什么的,都是男人们的事,便也没折腾她,让她在庄子上养几天再回来。
男不拜月,女不祭灶!
因虞宗正不在家中,虞老夫人准备了灶糖、果物,酒水,灯烛等,安排周令怀祭了灶王爷。
之后,柳嬷嬷指挥下人们,将家里上上下下都洒扫了一遍。
整个府里都焕然一新。
虞幼窈进了厨房,将灶糖做成了花样,有裹了花生粒的花生糖,还有裹了芝麻的,芝麻糖,还有裹了瓜子仁的,瓜子糖……
足有七八种之多。
灶糖虽然粘牙,可味道香甜,是任何糖也无法比拟的风味,虞幼窈一直很喜欢,自己尝了一些,裹了东西之后,没那么粘牙,反而更好吃。
虞幼窈给府里各人都送了一些过去。
大家都觉得好吃。
到了晚上,一大家子聚一起,吃了饺子、年糕,热热闹闹地送了灶王爷,折腾了一天儿,可算是消停下来了。
到了第二日,皇上下旨:“封周厉王世子殷怀玺,武穆定北王,号武穆王,统领北境三十万大军,以镇我大周泱泱之国土,守北境,镇幽州,因武穆王有疾,特允其暂在京中休养,待来年元宵节后,即刻前往幽州。”
第522章:何为谥号(求月票)
朝野上下掀起了轩然大波。
周厉王在世之时,封了定北王,号定王,镇守北境。
轮到殷怀玺,皇上在定北王的基础上,又加封了武穆,号武穆王,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汲冢周书》称:“威强睿德曰武,克定祸乱曰武。”
《谥法》称:“布德执义曰穆,中情见貌曰穆。”
历史上获“武穆”二字追谥之人屈指可数,几乎每一个,都是旷烁古今的赫赫名将,岳飞就是在死后加谥了武穆。
“武穆”二字,在历朝历代有多大的份量,可见一斑。
皇上封了殷怀玺武穆王,这又是何等的器重?
但问题是,武穆二字在历史上多为谥号。
何为谥号?
是给“死者”追谥生前的事迹、品德、功过的追谥,上谥是歌功讼德,中谥也是缅怀追思,下谥就有贬低的意思。
之前皇上封殷厉行一字并肩王,号周厉王时。
朝中就有大臣跳出来反对,直指:“厉”字不德,有“荒、暴、杀、恶”之意,不应予以功臣。
皇上直言道:“先皇为皇弟取名【厉】字,是取其严、肃、猛、磨、锋利之意,而皇弟多年来,如国之锋刀利刃,内镇国土之安详,外降邦外之凶悍,却是不负先皇期许,理应在追谥“厉”号,以示祖有德,己有功。”
“武穆”肯定是上谥了,只是“武穆”二字多为死者追谥,活人不见有,殷怀玺人还活着,怎么就追封了武穆?
是觉得唯有“武穆”这二字,才足以表达皇上对殷怀玺的看重?
还是想让殷怀玺效前人之风采,“武穆”之功绩,为大周立汗马功劳?
亦或者是有了周厉王前车之鉴,皇上是想以“武穆”二字震慑朝纲宵小,使之不敢欺殷怀玺年弱、残病之身?
总之不管皇上到底是怎么样的,既然是加封了殷怀玺武穆定北王,那就是加封,朝野上下,无人敢多说半句。
消息传到宫外,进了虞幼窈耳里。
虞幼窈险些气哭了:“狗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追封就追封,什么名号不能追加,非要给表哥追加这么一个莫名奇妙的封号?”
是觉得表哥活着碍了他眼了,还是嫌表哥身体太好了,希望表哥早死早超生?
屋时支了碳炉,上面摆了铁丝制的烤架,鹿肉烤得色泽油亮,嗞嗞地响,屋里飘满了辛香的烤鹿肉味道,以及似有若无的葡萄酒香。
昨儿那头雄鹿个头不小,府里各人送了一些,还剩了一半余。
虞幼窈收集了鹿血,寻了古方泡了鹿血酒,也做了一些鹿血粉,对烤鹿肉也十分喜爱。
周令怀翻烤了鹿肉,觉得鹿肉烤得差不多了,就夹起来,用刀子切成了方便入口的小块,递给了虞幼窈:“鹿肉烤好了,趁热吃。”
虞幼窈气都气饱了:“我哪还吃下去。”
周令怀笑了:“前朝有一位抗金名将岳武穆,你近来读了不少史书,可有看过他的生平事迹?”
虞幼窈点头:“岳武穆战功赫赫,因功高震主,在除夕之夜,被朝廷以“莫须有”的罪名残酷杀害,后几经平反,长达了八十多年,才得以彻底昭雪!”
周令怀赞许道:“史记没有白看,岳武穆死后14年,秦相寿终正寝,秦家失势,朝中主战派,看到了岳武穆平反的希望,要求为岳武穆平反,被高宗所拒。”
虞幼窈向来聪慧,一点就透:“因岳武穆之死,是高宗皇上造成,平反了岳武穆,高宗威严名声就过不去。”
这一点和当初表哥为周厉王平反之时,又何其相似?!
周令怀继续道:“直到,金主撕毁和议,兴兵南侵,危亡之秋,主战派再次要求为岳武穆昭雪,高宗迫于无奈,只得作秀,将岳家流放诸人赦免,这一举措,与平反昭雪毫无关系,仅仅只是迫于形势,略施仁政,岳武穆始终背着所谓的奸党,谋反之名。”
虞幼窈知道,这只是开始。
“高宗退位,他的儿子孝宗登基,为了平衡当时,朝中主战派和主和派的势力,重新为岳武穆平反了冤情,然而在平反告词中,对岳飞之死却写得云山雾罩,承认了岳武穆之冤情,却又不肯明言直说,对岳武穆冤狱,未进行任何的甄别与复查,平反不够彻底,让岳武穆仍留污迹,被世人说道。”
虞幼窈点头:“高宗退位之后,以太上皇自居,退位不让权,孝宗受其父影响,对岳武穆的冤情,并没有太重视,只是碍于当时主战派的强烈要求,不得不如此作为,但平反不彻底,依然让岳武穆蒙受不白之冤。”
“孝宗十七年,朝廷才正式为岳武穆赐谥,太常寺拟请“谥以忠愍(悯)”,被孝宗退回,“令别拟定”。复议的结果是:“兹按谥法,折冲御侮曰武,布德执义曰穆,谥武穆。”
虞幼窈皱眉:“岳武穆因“谋反”被冤死,武穆再有份量,名头再好听,可从“忠愍(悯)”降为“武穆”,这是孝宗对岳武穆的贬低,仍不算完全平反,对岳武穆来说,一个【忠】字,比任何字眼都来都重要。”
周令怀颔首:“之后,历经光宗,岳氏族人始终心意难平,牢记了【先公之忠未显,冤未白】,不停地寻找平反的时机。”
虞幼窈不是傻子,同样是被冤死的功臣良将,岳武穆却辗转经年,始终难以平反。
可周厉王一案,却几个月就平反干净了。
这真的只是因为,表哥平定山东,以及天下的悠悠众口吗?
未必吧!
当年,即便是金人都打到了江北,高宗皇帝仍然顾忌自己威严脸面,不肯为岳武穆平反,区区一个山东又算得了什么?
周令怀继续道:“直到宁宗即位,又历经了长达十余年,宁宗才追夺秦相的“申王”爵位和“忠献”谥号,改成了下谥“谬丑”,直指他的罪孽,然而好事永远多磨,随着主战派的失势,主和派再一次恢复秦相的爵位,武穆岳依然未得朝廷正名。”
第523章:痴心妄想
虞幼窈抿了唇儿。
周令怀笑了:“岳武穆一案,直到南朝末年,理宗即位才彻底得以昭雪,你觉得这是为何呢?”
虞幼窈心里不太舒服:“岳穆武之死,非秦相首过,而是高宗之过,后代子孙自不敢论先祖之功过,致忠臣始终蒙冤,由此也能看出,冤死之人,想要彻底平反,甚至是平反干净,有多么困难。”
周令怀颔首:“所以呢?”
虞幼窈脸色不大好看:“表哥,一是借了山东平叛的势,二借了内阁的势,将以皇上为首的宁远伯一系,打压下去了,三是借了天下悠悠众口之势,皇上迫不无奈,才不得不替周厉王平反了。”
高宗之所以没为岳武穆平反,是因为当年害死岳武穆的主和派得势。
表哥有了前车之鉴,一开始就堵死了宁远伯和内阁的路,让内阁从中出力,皇上本就意欲为周厉王平反,之后又碍于内阁,不得不平反干净。
还有就是,北境那边局势不稳,表哥以山东一战,证明了自己有能力稳定北境的局势。
周令怀颔首:“不错!”
虞幼窈怒道:“皇上赐你武穆,是想借岳武穆一事,对你施以恩惠仁德,让你牢记他替你父平反之恩情,时刻警示你,铭记恩德,想要借此摆布表哥,同时也有威胁之意,他能替周厉王平反,自然也能将其推翻,如果不想让周厉王,落到岳武穆的下场,表哥要甘心受他驱使。”
周令怀点头:“正是如此!”
虞幼窈已经气红了眼睛:“所以,他封了你父周厉王,【厉】字可以是,严、肃、猛、磨、锋利之褒谥,也能是荒、暴、杀之恶谥,是褒是恶,全凭他一念之间,真是好歹毒,好阴险的心思啊,又是帝王心术!”
她之前竟没猜到这一点,一味为周厉王得以平反,而为表哥感到高兴。
殊不知,这一张诏书的不怀好意,已经暗藏其中。
周令怀知道她气愤,难过,也心疼他,就轻抚了她的发:“周厉王也好,武穆王也罢,那点小手段,就妄图驱策于我,却是痴心妄想。”
虞幼窈知道表哥不是轻易被人摆布的人,只是心里依然愤愤难平:“堂堂一国之君,不思治理朝纲,清吏治,却整天玩弄权术,太可恨了。”
旁人觉得,皇上追封表哥武穆定北王,是对表哥的器重。
可她却只为表哥感到委屈。
周令怀扶了她头的上绢花:“一条不成气候的恶龙,斩了便是,不值当气了自己,”说完了,他就重新切了热乎乎的鹿肉,摆到她面前:“鹿肉要趁热吃。”
轻描淡写的话,仿佛只是不经意说出口。
可虞幼窈却知道,这是蓄谋已久,从表哥进京的那一刻起,这天下皆为棋子。
虞幼窈没觉得不好,只是有些心惊肉跳,只好拿起筷子,夹了鹿肉吃。
鹿肉烤得很入味,咸香不腻的口感,让虞幼窈十分喜欢,不知不觉就吃了许多,也不去想那些糟心的事了。
周令怀取了酒瓮,为她倒了一杯葡萄酒:“明儿,我要出城一趟,你可要与我同去?”
芳甜的葡萄酒,搭上重口的鹿肉,却是相得益彰。
虞幼窈捧着夜光杯,笑容甜软:“外面天寒地冻,表哥为什么要出城?”
虽然不大愿意让表哥出门受冻,但也知道,表哥一向深居简出,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才不得不出城。
周令怀目光一深:“嗯,为一位故人送行。”
虞幼窈心下了然了:“明儿和表哥一起去,把昨儿泡的鹿血酒也带上,这天寒地冻,喝一杯鹿血酒,壮血而践行,是最好不过了。”
表哥既然开了口,让她一道过去,祖母那里就不是阻碍了。
周令怀颔首。
第二日,阴沉了一个多月的天,终于放晴了。
早朝之后,虞幼窈就得了消息——
朝廷就宁远伯所奏宋修文诸多罪名,经初步调查后,令江都司佥事,并参将宋修文革职查办。
由叶寒渊暂代其职,即刻南下,暂掌宁波、绍兴、台州三郡沿海战事,并协助调查宋修文一案,力必要将此案查明,使贪官亏吏受惩,伸水师之正义。
橙红的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天上,也让人压抑的心情,也跟着一起放晴了。
马车里摆了碳笼,四壁都挂了挡风的帘子,也是暖和。
虞幼窈与表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临江叶府,世代举业,叶寒渊的父亲,叶枭慈就是文官,叶寒渊身为他的嫡长子,为什么却投身行伍,没有走科举?”
周令怀道:“叶寒渊是叶枭慈的嫡长子,按道理说,理应子承父志,走举业入仕,只不过叶寒渊小的时候口吃,并不受父亲看重,也因此遭到了不少欺辱和嘲笑,渐渐就变得木讷,自闭,又因他打小就长得高壮,在幽州就有叶大傻之名。”
“什么?”虞幼窈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以一己之力,搅弄了整个朝纲的叶寒渊,竟然口吃,还有一个外号叫叶大傻?
这就想到了之前与祖母提及了叶寒渊,祖母称叶寒渊又横又楞。
她当时还觉得奇怪,叶寒渊怒敲登闻鼓,一个“横”字,用在他身上,勉强也算合适,但这个“楞”又从何而来?
虽然心里有那么一丢丢的好奇,可当时她心里装了心事,就没深究。
今儿听了表哥这话,才知道原来这个“楞”,竟是由此而来。
周令怀知道她难以置信,就笑了:“口吃,虽不是什么恶疾,却有损朝廷形象,不允参加科举。”
虞幼窈一时无语了,半晌才问:“叶寒渊怒敲登闻鼓那日,我路过长安街,听他沿街一路,呼喝长兴侯十罪民,字字句句,也不见口吃,后来他是怎么好的?”
周令怀目光微深:“这就说来话长了……”
聊了一路,虞幼窈的心情也渐渐变得沉重,幽王一案埋葬了多少人命,又埋葬了多少儿女情长呢?
不知不觉,就到城外的风波亭。
第524章:鸳鸯盟誓
虞幼窈掀了车帘,就看到风波亭内,身形高大英武的男子,身上穿了银白铠甲,红色的披风,在寒风之中翻卷。
挺拔的身骨,只一眼就能瞧见铮铮的气势。
这样的大好男儿,本该驰骋沙场,意气风发。
可猛不丁一瞧,却觉得那站在寒风凛烈之中的人,竟是满身风霜。
虞幼窈指挥春晓和长安,将带来碳笼、茶具、鹿血酒、点心、鹿肉等一应东西,搬进了风波亭里。
“外头天寒地冻,表哥要多注意些,不要受凉,”一边说着,虞幼窈就取了大氅,伺候表哥穿好,又准备了袖炉,给表哥的腿上加了一条绒毯:“表哥大约有许多话要与叶公子聊,我便不过去了,就在马车里等表哥。”
周令怀也没勉强,点头:“我和叶寒渊的交情没那么深,不会耽搁太久。”
虞幼窈点头,推着表哥下了马车。
天上虽然见了日头,可日头大约也耐不住,这地冻天寒的天气,也是懒洋洋地,使不上热呼劲。
这寒风一刮到身上,便觉得脸皮也被刮了一层。
虞幼窈连忙弯腰,帮着表哥拢紧了氅衣:“表哥要注意身体。”
长安推着周令怀进了风波亭。
虞幼窈这才重新上了马车。
风波亭内,叶寒渊坐在碳笼前,里面支了烤架,他切了两块鹿肉,放在烤架上翻烤:“送你来的小姑娘,就是左佥都御史家的虞大小姐?”
周令怀颔首。
叶寒渊忙着给鹿肉刷油:“她很照顾你。”
周令怀点头,没说话。
气氛一度沉默,只有嗞嗞地烤肉声,声声入耳。
叶寒渊取出了一块玉佩。
这是一块红翡鸳佩,古鸳鸯成对,有鸳佩,肯定就是鸯佩。
周令怀神情变得复杂:“当年,我父亲以红翡鸳佩作为信物,将我姐姐托付于你了?”
这块红翡鸳佩,是父亲一直随身携带。
另有一块绿翠鸯佩,母亲也是从不离身。
当年,父亲遍寻天下,寻了一块翡翠,这块翡翠天生异象,一半红,一半翠。
翡翠者:雄者为红,谓之“翡”,雌者为绿色,谓之“翠”。
父亲大喜过望,寻了天下最好的匠,雕了一对翡翠鸳鸯,取意“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与母亲结了鸳鸯盟誓。
这是父亲与母亲的定情之物。
叶寒渊拎起了酒坛,拔掉了酒塞,猛灌了几口酒,鹿血酒行血,一入腹便觉得血烧灼得慌:“当年,北境连失数城,节节败退,周厉王整顿兵马,打算在狄裕关,与狄人一决死战,他已经心存了死志,却放不下家中的妻儿。”
那时,年仅十七岁的叶寒渊,在军中表现出色,被提拔幽州卫守备,秩正六品,驻守城哨。
三十万狄军来势汹汹,幽王殿下筹集兵粮应战。
朝廷年年拖欠军晌,致北境物资缺乏,战士们的兵甲破损,战马老弱,每年兵力耗损很大,二十万已经是倾尽了所有兵力。
狄军像是知道北境物资缺乏,一味佯攻假打,战士们疲于应对,物资消耗加剧,为这一战蒙上了不详的阴影。
北境连失数城,形势不容乐观。
若不能主动出击,将狄军拦在狄裕关外,狄军攻破狄裕关也是迟早的事。
幽王殿下重新整顿了兵马,打算全面出击:“此战若胜,我在军中设宴,犒赏三军,与众将士;若败,我殷厉行与众将士,同沙场,共黄泉!”
“共酒肉,共宴乐……”
“同沙场,共黄泉……”
“共黄泉……”
“……”
军中士气冲天,可就是这一股不畏生死的气,却无端透了一股悲凉。
身为镇守北境的藩王,幽王殿下没有选择。
狄人若是攻破了狭裕关,朝廷会追究他镇守不力的罪名,若是寻常将士,兴许还有活命的可能,但身为藩王却唯有死路一条。
唯有战死沙场,才能保住他的妻儿。
当天晚上,幽王殿下在大营里见了他:“我死,吾妻与我共命,定不会苟活于世,碧落黄泉,生生死死,我们始终是要一起走过,吾子天性桀骜反骨,不受约束,我也管不够他,便由着他折腾个翻天覆地也罢,唯有吾女,性烈如火,着实叫人放心不下。”
玺儿诡计多端,他就是担心,也担心不过来。
将若荼交给玺儿照应,姐弟同心,自然更妥当一些,可玺儿戾气太重,心思太多,他却是不放心将女儿交给他了。
叶寒渊拘谨地坐营帐里,他性子木讷,唯有在听到,幽王殿下提到“吾女”时,他木讷的情绪,终于有了强烈的波动。
殷厉行话锋一转:“你与吾女若荼,有青梅竹马之谊,若这一战败了,届时还请你照看她一二。”
叶枭慈是北境父母官,与北境一干豪绅也往来从密,若北境沦陷,叶枭慈肯定是有办法全身而退。
叶寒渊是嫡长子,叶枭慈便是不重视他,也不可能放弃他。
叶寒渊于他麾下也有五六年,也是他看着长大,与人往来看似木讷,却是少有的将才,有责任,也有担当,性情也稳重,倒是可以托付一二。
有玺儿谋筹,叶寒渊照应,若荼可保万无一失。
向来木讷的叶寒渊,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扑通”一声就跪到幽王的面前:“王爷,属于思慕郡主多年,愿以终身相付,效王爷与王妃之情志,与郡主结两姓之好,一生一世一双人,请王爷成全。”
营帐里静得落针可闻——
叶寒渊忐忑地跪在地上,死死地埋着头,连抬起头来看幽王殿下的勇气也没有。
他知道自己趁人之危,有多么卑鄙无耻。
长宁郡主身份是何等尊贵,又岂是他一个,在家中不受重视,小小的六品卫所守备可以肖想的。
可是他知道,这是也他唯一的机会。
半晌之后,头顶上响起了幽王殿下,饱含怒意的声音:“抬起头来。”
叶寒渊心中畏惧,却还是握紧了双拳,缓缓地抬起头,果然看到幽王殿下,阴恻恻地看着他,眼神里杀机腾腾。
第525章:不知死活(求月票)
殷厉行冷笑一声:“老子见你小子有点行军打仗的天赋,将你当徒弟,你小子,竟敢肖想我女儿,很敢想嘛!”
叶寒渊木着脸:“请王爷成全。”
幽王给气笑了:“呵,说你赖蛤蟆,你还喘上劲了,敢肖想我女儿,让老子瞧一瞧你骨头够不够硬。”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撸起袖子冲过去,就是一通猛捶暴打。
叶寒渊一声不吭。
打着打着,殷厉行自个也打得没意思了,幽幽地盯着叶寒渊:“你最好将心中这想法给打消了,虽然老子当年,也是赖蛤蟆吃天鹅肉的人,但老子就是不能容忍,有只赖蛤蟆,肖想我女儿,懂?”
叶寒渊被打得鼻青脸肿,简直是惨不忍睹。
被打了一顿之后,再面对幽王殿下,叶寒渊也不虚了,反而理直气壮:“为什么殿下当年可以,我就不可以?”
“你跟老子比?”幽王气得当场又撸了袖子。
他说自己是蛤蟆,这小子还真当他是赖蛤蟆了?
老子就算是一只赖蛤蟆,那也是最靓的蛤蟆崽,怎么说也是个皇子,有田有地,有钱有势。
叶寒渊一个不受家族重视的,能跟他比?
不知死活!!!
越想越气,幽王殿下一脚踹过去:“跟我比?你配吗?配个几把钥匙?也不瞧瞧自个的身份,呵,州府嫡长子,你知道州府是干什么?说是辅佐藩王,治理藩地,实则是朝廷安插在北境,监视藩王的眼线,想娶我女儿,就你这身份,简直是痴心妄想。”
莫说他了!
就是叶枭慈他本人,也不可能同意与藩王结亲,稍有不慎一个结党的罪名扣下来,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
叶寒渊抿紧了唇:“只要王爷成全我,我愿意脱离叶府,入赘王府,给如荼做赘夫。”
幽王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叶寒渊继续说:“我知道,我配不上郡主,但是我发誓,将来一定建功立业,绝不辱没了郡主,此生与郡主一生一世一双人,不纳二色,不生二意,若违此誓,便让我生不善终。”
幽王看着叶寒渊,神情变得无比复杂:“赘夫?你想得挺好,叶府是临江叶氏的旁支,祖宗光德,是大周朝第一文豪世族,入赘这等辱没门风之事,也要看你父亲同不同意。”
叶寒渊抬眸直视他道:“从我入了军营那天起,我与父亲已经写下了断亲书,我的事,他管不了。”
不然,身为幽州府官,他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嫡长子效藩王麾下?
因为他口吃,科举这条路已经彻底被堵死了,又因为他生性自闭木讷,管理家中庶、经商的路,也走不通了。
唯有投军,对他而言还算一条出路。
父亲不是没想过,想要安排他去别人麾下,是他自己不愿意,是病重的母亲出面,写了一封断亲书,用了父亲的章印,偷偷交给了他。
“先不要告诉你父亲,等将来你在叶府之间,难以两全的时候再拿出来。”
断绝亲缘关系,这是母亲对儿子最后的仁慈。
因为她很清楚,等自己死了,儿子彻底没有了倚仗,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了他一席之地了。
不久之后,母亲就逝世了。
母亲的丧事结束之后,他拿出了断亲书,父亲气得勃然大怒,可到底顾忌了与原配的情份,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毅然决然地投身了幽王麾下。
听他说了这一段往事,幽王殿下长叹一声:“叶寒渊,本王很欣赏你敢做敢为的性子,也欣赏你的才能,但是……”
叶寒渊害怕听到拒绝的话:“殿下,郡主说过,殿下当年为她娶了这名,就希望她能活得如火似荼一般肆意,热烈,我一无所有,给不了郡主这一切,你不放心将郡主交给我,也是人之常情,我只是想要向王爷求一个承诺。”
殷厉行沉默良久,许久才问:“什么承诺?”
叶寒渊坚定道:“若将来我能建功立业,给郡主幸福,请殿下允我与郡主的婚事,若我不能做到,也会照看郡主一生。”
堂堂叶氏子孙,为了一个女人,肯自甘堕落,继亲缘,做赘夫,这样的诚意,幽王殿下自认无法拒绝。
而且,叶寒渊重情重义,承诺的事也一定会做到。
一个承诺便可以为女儿的将来,求一个保障,他何乐而不为呢?
便是叶寒渊做不到又如何?
殷厉行不是只有一个女儿,他还有儿子。
这个儿子虽然天生桀骜,不受拘束,未必能悉心照顾长姐,但一定不会让长姐受了委屈。
沉默良久,殷厉行从怀中取了一块红翡鸳佩:“好,这块红翡鸳佩,是我与王妃的定情信物,今日便允你做信物,但是,”
叶寒渊来不及惊喜,就听到幽王殿下话锋一转,严厉的目光盯着他,久经沙场的气势,一度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你必须答应我,将来若荼如果有喜欢的人,而且那人也是能够托付终身之人,你不能仗着我的承诺,勉强若荼,你和若荼之间只有你情我愿,没有一厢情愿,明白吗?”
他的意思很明白,这个红翡玉佩,只是他的承诺,并不代表女儿的意愿,若女儿不同意,婚事依然不做数。
叶寒渊大喜过望,双手捧过了玉佩:“多谢殿下成全,若将来我不能做到对殿下的承诺,或若荼有了自己的选择,我自会将红翡玉佩交还若荼,不会勉强于她。”
然而,接下来的一切都是那样令人猝不及防。
世子以雷霆手段,筹集北境物资,送往了战场,缓解了军中粮草之危,之后又传出了,世子带三千王府护卫军,支援北境战场,却在狭裕关,与哈蒙率领的八千精兵狭路相逢,歼敌六千余人,其中有数位狄部有头有脸的将领,将哈蒙打得溃军而逃。
消息传到前线,幽军气势大震。
有粮有士气,幽王殿下抓住战机,一鼓作气扭转战局。
这时,朝中又传来了威宁侯为主帅,长兴侯为征北大将军,率三十万大军前来驰援,让这一战的局势越发明朗,军中所有人都大喜过望。
却并没有人知道,更大的危险也随之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