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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浪形骸歌全文阅读

作者:失落之节操君     放浪形骸歌txt下载     放浪形骸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六十 何故拒佳人

    形骸道:“不是戴大哥?莫非竟是何翟那厮?”

    鲁檀见他竟扯出何翟来,多半之后还会推给九耀,她气往上冲,道:“你....你非要我亲口说出么?好!坏蛋!那就如你所愿!我....我要嫁的人,正是你这个厚脸皮的小子!”

    形骸心想:“真是飞来横祸!她如何会看上我的?”他也不想自己先从青阳教手中救了鲁檀性命,又在万军之前击败灵阳金仙,自然容易引得这位少女青睐,更何况鲁檀自视美貌绝伦、地位崇高,也自诩任何男子都逃不过她的追求。此事若落在旁人头上,那人非高兴的如做梦一般,但形骸却感头大如斗,灾祸临头。

    鲁檀毕竟是年纪幼小的大家闺秀,虽坚信世上男人都为她着迷,可一旦吐露爱意,心下不免忐忑。她等了半晌,不见形骸答复,那忐忑之情又变作恼羞之意,道:“你为何不回答我?可是欢喜的傻了?”

    形骸道:“不瞒姑娘,在下生平行事荒唐,情缘众多,绝非姑娘良配,还请姑娘收回此心。”

    鲁檀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莫非你是个大淫贼么?”

    形骸微觉尴尬,道:“并非如此,只是我另有红颜知己,实不能辜负她,也不能欺瞒姑娘。”

    鲁檀道:“这事好办,你有了我,还要其他平庸货色做什么?你立即就将她甩了,只做我的夫君!”

    也是她自幼要什么有什么,即使鲁平不给她,她也能问其余男子讨要过来。有时她见身边丫鬟与府上英俊的仆役要好,便会故意接近那仆役,将那仆役从心上人手中硬生生夺走,待得拆散两人之后,她便不再把那仆役放在心上。只是这一回,她心知要夺取的男子非同寻常,倒也不妨与他结为夫妻,长相厮守。

    形骸断然道:“休得胡言!我岂能背叛我妻子?”

    鲁檀听形骸声音颇不客气,登时流下泪来,道:“我...我是对你好啊,你...为何半点不怜惜我?不疼爱我?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你救下白国,难道不是为了我么?好,你不愿休妻,那也由得你,我就委屈委屈,也嫁给了你,但....但她决不能爬到我头上来,我要做正房,她才是小妾,听见了么?”

    形骸道:“什么妻妾二房,真是荒谬绝伦!我为白国出力,岂是为了美色权势?姑娘,我劝你一句,插足旁人婚姻,损尽一生阴德。你我注定无缘,何必强求?你身边爱慕你的男子多不胜数,你切不可念着我这荒唐糟糕之辈。”

    鲁檀泪如雨下,颤声道:“你....你说我做事缺德?”

    形骸道:“我是劝你积德罢了。”说到此处,他心生豪情:“我是青阳剑之主,刑天的化身,击败巨巫之人,为何要与这幼小丫头做口舌之争,说些三姑六婆的情事?真是妄自菲薄了。”当即说道:“此事无需再说,我对姑娘绝无半分情意。”语气斩钉截铁,更无商量余地。

    鲁檀“哇”地哭泣起来,道:“你欺负我,你欺负我,我非要你吃苦头不可!”说罢扭头就跑。

    形骸叹一口气,想要就此离去,可转念又想:“我做错了什么?为何要像罪犯一般落荒而逃?这宴席我还去定了。”

    他昂首阔步,走向宫殿,途中缓步欣赏城中夜景。除了圣墙之外,白国以温泉闻名于世,城中多有公共澡堂,百姓视泡澡为生平一大乐事,正值欢庆之际,无论男女老幼,竟都穿着浴袍,往来与浴场澡堂之间。澡堂的热气涌上街道,令一切都笼上一层朦胧之美。

    形骸心想:“这白城也是古怪,数百人聚在一处,不分男女老幼,赤身露体,彼此擦洗身子,甚至当众行欢,众人也视而不见。”

    就在此时,一粒石子破空而至,形骸伸手接住,见月光之下,有一大胆的小姑娘站在屋檐上,她穿一身鲤鱼刺绣的浴衣,约莫八、九岁年纪,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张开双臂,保持平衡,来回走着,又愣愣地看着形骸。

    形骸忍不住说道:“小丫头,拿石头砸人可不好,你爹娘没教过你么?”

    那小姑娘摇头道:“我没爹,我娘也不要我了。”

    形骸心想:“她生世真可怜。”又问道:“那你如何过活?”

    小姑娘道:“我和师父一起。”

    形骸点了点头,道:“下次若在恶作剧,你师父定会重重责罚你。”

    小姑娘摇头道:“我师父也喜欢恶作剧,戏弄那些贪慕美色的傻瓜。可有些傻瓜比那些好色傻瓜更傻,送上门来的公主千金不要,还偏偏把人家气哭气跑了,也不管那公主千金是不是真心实意。”

    形骸心下雪亮:“她原来是替鲁檀打抱不平来了?莫非也是鲁平的子侄?”当即答道:“我不屑多费口舌,你们莫要纠缠。”

    小姑娘突然在屋檐上飞奔起来,落在形骸面前,她睁着清澈的美目,盯着形骸细看,道:“奇怪,奇怪,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刹那间,形骸也觉得这小姑娘似曾相识,甚至极为亲切,但他回忆生平,确实不记得她到底是谁。他道:“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儿?”

    小丫头道:“我叫孤鸣,你叫孟行海,是么?”

    形骸吃惊不小,道:“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孤鸣笑道:“我师父说的。”

    形骸环顾四周,不见有可疑人物,心想:“我真实身份,白国三神都是知道的,这小丫头神神秘秘,或许是九耀的徒儿,这神仙神智错乱,连不靠谱的小姑娘都告诉,竟不怕招来万仙与龙国的杀手么?”

    他问道:“你师父可是叫九耀?”

    孤鸣道:“我师父不让我告诉你他是谁,嗯,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去找他了,孟行海,咱们有缘再见。”说罢踩着木屐,踢踏踢踏地跑远了。

    转瞬间,街上百姓认出他这白仙将军甲,惊呼道:“是孟伍斧将军,是大英雄伍斧将军!”众人哗然,一窝蜂涌向形骸,小半人跑的匆忙,浴袍绑带一松,竟露出衣下风光,却又丝毫不在意。形骸拱手道:“诸位好,不必激动,在下另有要事,借过,借过!”声音中运上了心灵剑诀,靠近他的人登时平静了许多,在他两边排列成行,不停伸出手来招呼他。形骸一边行礼,一边快步赶路。

    好不容易来到宫殿,此地则是朝臣密集在外,佳肴遍布各处,花样众多,百戏纷呈。众臣见了形骸,大多显得感激涕零,敬畏不已,围上来向他道谢。可另有部分年轻的白光卫朝他投来异样的目光,目光中蕴含怒气。形骸猜测这怒气是因为他惹哭了鲁檀,而这些白光卫或许都是她的爱慕者。

    戴杀敌喊道:“伍斧兄弟,你总算到了!不过我也是刚到。”神态甚是亲热。

    形骸笑道:“街上奇景重重,我看得目不暇接,这才晚到了会儿。”

    戴杀敌道:“我也是,民众热情过头,实令人吃不大消。咱们快些进去喝酒。”

    形骸道:“是,险些忘了这头等大事!”

    两人一齐走向大殿,途中多有十余人上前向两人祝贺,自报姓名,被戴杀敌一一委婉打发,倒也颇费周折。

    霍然间,只见乞援与另五个白光卫气冲冲地走近,乞援一个箭步,竟挥拳打向形骸。戴杀敌伸手一拦,乞援登时被震得浑身发颤,寸步难前。

    戴杀敌怒喝道:“你做什么?可是昏了头了?”

    乞援指着形骸喝骂道:“卑鄙小人,下流无耻!你以为你立下大功,便能无法无天了么?”其余几人也破口大骂,声色俱厉。

    戴杀敌不明所以,但仍森然道:“你们几个胆敢如此对我俩说话?”群臣见出了事端,都跑过来看热闹,那些对形骸神情不满的白光卫也都围向此地,隐隐在为乞援等人助阵。

    形骸道:“可是为了鲁檀小姐?”

    众人怒的表情扭曲,眉头倒竖,乞援道:“不错!你对她做出那样的事,我就算不是你对手,也要与你拼了!”

    形骸朗声道:“鲁檀小姐是如何对你们说的?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我倒想听上一听!”

    乞援咬紧牙关,拳头快攥出血来,他喊道:“你还有脸说?这等见不得人的事,我....如何能替她宣扬?”

    群臣之中,有些全不知情,有些则听到些风声,听乞援如此说话,都不由自主地想:“莫非这孟伍斧得意忘形,竟强迫小姐,与小姐她做下了事情?小姐天真无邪,不通男女之事,事后醒悟,多半是又怕又痛了,难怪先前哭着跑过,谁也不理不睬。”

    形骸怒道:“好一个‘见不得人,不能宣扬’,她要脸面,我伍斧的脸面便不是脸面?我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行径清白,可昭日月,你给我说清楚了!若说不清楚,让她出来与我对峙!”他言语中自有一股威严,令人不禁信服,又都望向乞援,等候他答复。

    乞援等人左右张望,有些慌张。戴杀敌想起形骸先前与鲁檀独处,多半是两人之间生出了嫌隙,鲁檀回去一哭一闹,便产生了误会,有心解围,哈哈笑道:“我相信伍斧兄弟的为人,那小丫头哭哭啼啼的,话也说不明白,大伙儿都散了吧。”

    他说了几遍,见众人仍弥留不去,脸色一板,道:“谁再围观,莫怪老戴我不客气!”众人骇然,登时匆匆散去。

六十一 只求得解脱

    此时,九耀现身于大殿阶上,道:“伍斧将军,还请到宫中,我等有几句话要与你详谈。”

    形骸愤然道:“在下可不敢再与诸位暗中碰面,以免蒙上不白之冤,被人拳脚相向。”乞援等低下脑袋,神色不安,可看来仍颇不服气。

    九耀道:“将军对满城百姓都有活命之恩,我等敬重将军尚且不及,任何闲言闲语,我等岂会轻信?这些个毛头小子一时冲动,将军莫要与他们多费唇舌,谁再敢对你无礼,无论何人,我第一个将那人杀了。”

    他身份地位何等之高?话语份量何等之重?众年少白光卫吓得魂不附体,一人喊道:“相国!他...他对小姐这般....”

    九耀手掌一拍,打向此人天灵盖,形骸伸手一挡,那掌力落在地上,破开一大洞。那少年“啊呀”一声,吓得摔了一跤,才知九耀确实要杀自己。

    九耀道:“将军受人诬陷,却以德报怨,更是人所不及。”

    形骸与这九耀倒还言语投契,也确知此人正竭力维护自己名声,叹道:“罢了,我和你去见鲁老,问问鲁檀到底是怎般说法。”

    九耀点点头,走向大殿,戴杀敌与形骸紧随其后,身后脚步声响,那乞援也快步跟了进来。他是鲁平弟子,九耀并不在意,形骸与戴杀敌也不阻拦。

    来到殿中,那三座佛像森严矗立,形骸又见鲁平、杜旅、鲁檀与几个丫鬟正在椅子上,鲁檀仍低声啜泣,众丫鬟不住相劝,又朝形骸投来憎恨的眼神。

    鲁平、杜旅倒并不恼怒,见了形骸,神色甚是亲热,拱手道:“伍斧兄,我等未曾相迎,真是怠慢了。”

    形骸指着鲁檀道:“鲁檀姑娘为何如此?”

    众丫头张开嘴,似想要痛斥形骸,但想起尊卑有别,只得硬生生忍住。形骸心想:“她们自幼受教导,便得全心全意维护自己主人,就像是英勇的猎犬,这也怪她们不得。”又望向乞援,寻思:“他与那些年轻子弟又何尝不是?他被鲁檀迷得掏心掏肺,死去活来,便如同阴间那些任人摆布的僵尸,对他而言,鲁檀说的话,句句都是真理圣旨。”

    鲁檀颤声道:“爹爹,他....他还要我再说一遍?他自己做了事,为何死不承认?”

    形骸道:“好,我将我经历的情形完整告诉诸位,若与姑娘所言不符,还请诸位自行评判真伪。”于是将鲁檀向自己告白,被自己断然回绝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待他说完,众丫鬟齐声骂道:“真是奸猾无耻的狗东西!竟能如此颠倒黑白?”“明明是你拉着小姐到无人之处,用你那脏爪子摸遍了她的身子!”“小姐她胸口与....与那里都有瘀伤,你下手怎地这般狠?”“若非恰巧有人路过,你怎会放了小姐?”

    形骸瞪着鲁檀,眉头紧皱,鲁檀仍是一副害怕万分的表情,可形骸察觉她并不惊慌,反而甚是得意。他一生之中,多见大大小小的骗徒,知道这是常常编造谎言之辈方能有的镇定自若,如此假戏真做,加上她天真无邪、俏美可爱的脸庞,确实全无破绽,也难怪众青年如此愤怒。

    他身躯挪移,已然拉住一丫鬟,两人同时隐形,连声音也一同消失。众人见状惊愕,但过了片刻,形骸已与那丫鬟出现在大殿门口,那丫鬟脸色苍白,受惊不轻。

    形骸让那丫鬟走回鲁檀身旁,道:“就算我真要作恶,绝不会被任何人瞧见,更绝无人能发觉得了。鲁檀姑娘,你对我武学一无所知,要编谎话害我,可得多下些苦功才是。”

    鲁檀道:“你....你当时是忘了使用,你没想到我会抗拒得如此...如此激烈。爹爹,还请你替女儿做主啊。”

    鲁平与杜旅换了个眼色,杜旅蓦然出手,法术掠过,那几个丫鬟与乞援同时昏倒在地。

    鲁平叹道:“伍斧将军,我这丫头年纪太小,一时糊涂,还请你莫要见怪。”

    鲁檀惊呼一声,哭道:“爹爹,你若不相信女儿,女儿这就自刎以证清白!”

    形骸摇头道:“姑娘,别再嘴硬了,你爹爹并非凡人,似他这等人物,想要读你心思,易如反掌。”天上神仙最为擅长的,除了祝福惩罚之术,便是这读心之法,若体内灵气胜过那凡人,便能轻易得知那人心声,他们正是凭借此法,得知凡人祈祷。

    鲁檀脸色惨白,望向鲁平,鲁平叹道:“女儿,你平时撒些小谎,我宠爱着你,并不计较,想不到你变本加厉,竟想陷害拯救我国的大英雄,是我管教不严,害你至此。”

    鲁檀慌忙遮住自己身子,尖叫道:“爹爹,你...你一直能看我心中所想?我是你亲生女儿,你怎能如此对我?”

    戴杀敌是英雄豪杰,不喜这等琐事,大摇其头,对形骸道:“兄弟,我先出去走走。”说罢扬长而去。殿中除了昏迷之人,只剩下形骸、鲁平、杜旅、九耀、鲁檀。

    形骸道:“既然都说清楚了,在下别无所求,这就向各位道别。只盼将来白国提起孟伍斧三字时,别把此人说成是采花淫贼就成。不过我也不在乎了。”

    鲁平道:“将军留步!”匆忙拉住形骸胳膊,在他耳边低声道:“我知此事全是我女儿不对,她从小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从无任何男子对她不和颜悦色,事事顺从。可你若这么一走,我该如何是好?消息流传在外,她这名誉可就全毁了。”

    形骸想了想,道:“这是她自作自受。况且你若将脏水泼在那孟伍斧身上也罢,再说了,她这等容貌,这等尊贵,还愁找不到肯要她的男子么?”

    鲁平道:“我知我女儿并非良配,但只求将军娶了她吧。若如此,则一切难题,迎刃而解。你二人结成夫妇,无论如何亲热也不违礼法,则那谎言便无关紧要。而她敬你爱你,今后必会大为收敛,我也必会严厉说她,替你将她管教的温良贤淑。”

    两人说话声音虽轻,可鲁檀似能听见,她在椅子上蜷着身子,曲着双腿,脑袋埋在双腿间,竖起耳朵,生怕听漏了些许消息,眼中泪光闪烁,一颗心却活泼泼地甚是雀跃。

    形骸道:“老仙,是该我求求你,就你女儿这德行,岂不要把我害得生不如死?我替你消去那风雪,挡回了那冰蛮,贵国所有烦心事,我是真的半点也不想管了。你把她嫁给我,还不如嫁给你这徒儿。”

    杜旅也赶到近处,低声道:“行海兄弟,只要你点一点头,我会在一个月内退位,将这皇冠传给了你。从此以后,你就是这圣城国主,白国圣宗,我等三人就此隐退,绝不再干预白国政事,但仍会留下我等祝福法术,只求你保留此城信仰。”

    形骸大惊,道:“你要传位于我?”

    杜旅道:“不错,我等三神在此逗留数百年,对此城感情深厚,只想此城能愈发繁荣。这圣城本属于灵阳仙,我坚信唯有灵阳仙能将此城恢复至原先应有的辉煌。”

    形骸道:“你莫听那神往胡言乱语,我并不是灵阳仙!况且我全不懂什么治国之道,如何能担当重任?”

    杜旅叹了口气,道:“好,既然你无心于此,我也并不强求,但还请兄弟莫要急着离去,本国上下,仍对兄弟仰仗万分。”

    形骸不置可否,只是唯唯诺诺,杜旅情急之情,溢于言表,形骸见这在世间权威无穷的安康大神竟焦急成这幅模样,不禁心生怜悯,又想道:“正如九耀所说,他若非贪恋凡间信仰,以及天庭权势,如何会被困在此处?这圣城圣墙,对外敌来说难以逾越,可对这三神而言,也是牢不可破的安逸监狱罢了。”

    就在此时,忽有一人轻飘飘地落在大殿门前。形骸、杜旅见此人轻功了得,立即闭口不谈,回身面对此人。此人身子被阴影遮住,只一双紫色眼眸,如宝石般在月光中闪烁。形骸心想:“这双眼好生奇特,我不知在哪儿见过?”

    杜旅换上一副笑脸,道:“殿外来客,不知来自何方?既然来了,为何又不进来?”

    来者道:“我不请自至,未免冒昧。若不得主人允许,如何敢踏入此殿一步?”声音像是个未长大的少年人,甚是柔嫩,却有一份出奇的威势与庄严。

    形骸心中一惊,心想:“这声音....莫非是她?”

    杜旅听她言辞有礼,断定她并无敌意,道:“阁下口音像是异邦之人,竟然能跨越圣墙,绝非凡俗之辈,我等自当以礼相待。”

    来者点了点头,跨过门槛,也就此离开了阴影,殿堂明灯照亮了她的脸,只见她瓜子脸蛋,肤色略白,一双桃花眼中,眼珠如宝石般明亮,又一身绣金大袄,头戴镶玉毡帽,左挂宝刀,又悬马鞭,做男子打扮,真是画中的王庭贵族,诗中的草原富豪。

    形骸又惊又喜,道:“你是....义....”

    来者一拱手,大声道:“正神国国王烛九,特来会见白国诸位首脑。”就此打断形骸招呼。

    形骸心想:“是义妹,她为何会来此?她眼下女扮男装,瞒过族人,我决不能拆穿了她。”

六十二 严法得民心

    众人尽皆愕然,鲁檀久闻这位国王大名,如今见他容貌俊秀无比,当真前所未见,竟暂时忘了先前嫉恨之情,只做害羞状,双眸凝于烛九。

    杜旅哈哈笑道:“原来是国主亲临,我久仰国主大名,今夜亲见,实是不胜之喜。”

    烛九道:“我又何尝不是?前些时日,我念及猛犸帝国日渐扩张,虽其先帝与我正神国结盟,可如今这怯翰难险恶用心,路人皆知。是以我前来贵国,想要与教皇商议联手之事,不料我尚未抵达,怯翰难大军已然先至。”

    鲁平指着形骸道:“多亏了这位大英雄,我国才能得保平安。”

    烛九看了形骸一眼,淡然道:“我也有所耳闻。”

    形骸细细观察烛九,见她这男装扮相实是无可挑剔,她脸上似染了色,令她原先娇嫩的皮肤显出几分沧桑之感,她喉咙处有一小小喉结,难辨真伪,而她言行举止,步履姿态,都是慷慨豪迈的草原游侠风范,若非形骸先入为主,绝看不出来她实是个秀美绝俗的女子。

    戴杀敌曾对鲁平说过形骸与烛九交情,形骸自也无需隐瞒,他道:“义弟,你不认得我了?”

    烛九微笑道:“自然记得,待会儿自要与义兄喝酒。”形骸听她语气不冷不热,心中一凛:“是啊,她是万仙中的成名高手、少年比武状元,而我是声名狼藉的万仙叛徒,她不愿当众与我太过亲密,也是情有可原。”

    杜旅指着地上晕倒众人,笑道:“先前出了些乱子,让国主看笑话了。国主千里迢迢赶来,我等岂能怠慢?还请到会客厅饮茶。”

    烛九点头道:“如此甚好。”

    杜旅招来几个宫女,对她说了几句话,众宫女顺服地下去了。随后,三神带着形骸、烛九、鲁檀离了佛殿,走向内宫,不久到一精致典雅的客厅,推门入内,其中有六张椅子,椅子前有一茶几,茶几上放着热腾腾的香茶,飘着芬芳的清香。

    众人分主客坐了,又寒暄几句,杜旅问道:“国主,我有一事不明,本国这圣墙中有些法力,除了灵阳仙、月舞者之外,其余宾客,不得我三兄弟准许,无法轻易入内,不知国主如何能闯过这一关?”

    烛九歉然道:“是我太过唐突,委实不该,可我见城中热闹,实想早些见到三位大人,这才动用法宝入内。”说罢指了指脖子上一吊坠,那吊坠是魂铁所铸,形状是一眼睛,与她双眸一样,闪着奇异的光辉。

    杜旅道:“我并无责怪国主之意,只是好奇罢了,这宝物便是正神国远近闻名的‘正神宝珠'么?”

    烛九道:“正是。”

    鲁檀拉着鲁平,低声问道:“爹爹,你问问这位国主,这正神宝珠有什么用?”她并不直接问烛九,而是让鲁平传话,显得彬彬有礼,温柔端庄。

    烛九笑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佩戴之后,令我体内真气转变,有些仿佛于古时灵阳仙,能够出入一些古迹罢了。”

    鲁平道:“岂止如此?听闻这正神宝珠有极强的惩戒之效,若对这宝物立下誓言者,一旦违誓,赌咒便会立时应验,绝难逃过一劫。正神国法度宽松,可却民风淳朴端正,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诚实守信,言出必诺,其中只怕这正神法典功劳不小。”

    烛九点了点头,似无意多谈此节。她道:“怯翰难前些时日派使臣来我正神国,要我全力支持他远征,并将几片水土肥沃的草原拱手相让。我出言婉拒,那使臣竟有意出手捉我。我将那使臣击退之后,终于下定决心,与这怯翰难决裂。又得知怯翰难目前正将全部心思用来对付白国。我知大军救援已然不及,因此带着几位随从加快赶来。”

    杜旅叹道:“有劳国主辛苦了。怯翰难狼子野心,手段卑鄙,他本身麾下已高手众多,又甚至与青阳教的妖魔、纯火寺的和尚勾结在一起。”

    烛九道:“竟有此事?我来得晚了,只听城内百姓说起是一位新来的白仙将军力挽狂澜。”说话时眼珠一转,似在形骸身上逗留片刻。

    鲁檀哼了一声,道:“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鲁平喝道:“你这丫头,真是口无遮拦!咱们大人说话,要你在旁瞎说什么?还不快退下!”

    鲁檀红了眼眶,楚楚可怜地说道:“是,爹爹,女儿我最听话啦。”竟一反常态,全无以往娇蛮无礼的模样。

    烛九哈哈一笑,道:“鲁大人,这位姑娘倒也知书达理,你就让她在旁听着,又有何妨?”

    鲁平道:“是,既然国主这么说了,我就宽容她几分。”

    鲁檀喜道:“多谢国主哥哥。”跑到烛九身边,在她脸颊上一吻,又在烛九身边坐下。偶然间,她目光扫过形骸,似在观察形骸反应。

    鲁平喝道:“胡闹!你这是做什么?”但见烛九笑吟吟地并不在意,反而显得甚是高兴,于是也任由鲁檀与烛九亲近。

    杜旅详细说了形骸与戴杀敌连败怯翰难十大高手之事,烛九震惊万分,道:“白国击败了不可一世的猛犸帝国,北方局势又有了变数。不久之后,前来与贵国结盟、附庸的国家,定会越来越多,连原先投靠猛犸帝国者也未必不会动摇。”

    杜旅听出烛九言下之意,当机立断,道:“若能与正神国结盟,敝国荣幸之至。”

    烛九闻言大喜,道:“我远道而来,正是为了此事。教皇快人快语,单凭此言,就不枉我走这一遭!”她举起那正神宝珠,说道:“我烛九愿率正神国上下臣民,与白国杜旅教皇结为兄弟盟国,抵挡穷凶极恶的猛犸帝国,若有违背,叫我神魂俱灭!”

    形骸见那吊坠眼中绽放出圈圈紫光,笼罩烛九,似是誓言生效,将约束强加于她。杜旅依样立誓,那紫光同样罩住了他。他心想:“义妹的正神国在草原上,与白国相隔极远,但都与猛犸帝国接壤,两者若能互通声气,彼此支援,情形就好得多了。”

    鲁平说道:“今夜已晚,国主车马劳顿,正该好好休息,至于盟约详情,不妨明天再谈。”

    烛九道:“全听老前辈吩咐。”

    杜旅道:“你与伍斧是结拜兄弟,此次重逢,肯定有说不完的话。他那住处甚是宽敞,房间众多,不如到他那边住一晚如何?”他心想既然白国与正神国结盟,或许可以凭借烛九这层关系留住形骸,故而烛九与形骸的交情,也变得至关重要,需得借机好好巩固。

    形骸心想:“杜旅他.....竟没看出烛九实是女子么?”

    烛九坦然笑道:“我也正有意与兄长叙旧。兄长,咱们这就回你那宅子。”

    形骸本想今夜溜之大吉,可念及兄妹恩义,暂且也已不想走了,点头道:“只要义弟不嫌我吵闹,我自是万分欢迎。”

    鲁檀忽然柔声道:“伍斧哥哥,先前得罪了你,全是我不懂事,还请你多多见谅,也莫要叨念我的不好。”

    形骸一听,登时醒悟:“她求我莫要在义妹面前说她的不对。我孟行海岂是心胸狭隘,搬弄是非之辈?”当即说道:“姑娘何出此言?我更不会多提一个字。”

    鲁檀喜道:“多谢伍斧哥哥。”

    形骸与烛九并肩而出,此时宫殿中宴席已近尾声,文武正醉醺醺地离宫。形骸不愿与旁人纠缠,道:“贤妹,你跟着我。”握住烛九手腕,运梦魇玄功,两人消去行踪,一路跑到街上。此时街道冷清,人烟散尽,与先前热火朝天的景象相比,实有天壤之别。

    烛九道:“安答,你这些年去了哪儿?”

    形骸苦笑道:“真是一言难尽,你要听,我详详细细地告诉你。”

    烛九抿着嘴唇,神色冷漠而遥远。形骸觉得她也变得许多,她或许仍是少女的容颜,可她一直化着三十岁左右男子的妆容,一颗心似乎也因此而变得成熟稳重。她不再是草原部落中那孤立无援的少女了,而是饱经沧桑,统治百万的大国君王。她走过的道路绝非一帆风顺,更可能充满着血,也充满着泪。

    烛九道:“万仙的人来找过我,想问出你或者孟轻呓的下落。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说。”

    形骸道:“连累你了,真是对不住。”

    烛九道:“放心,来的都是些急于建功立业的少侠,反而被我三言两语,骗的找不着北,最终都留下来为我效力。我平白无故多了许多高手助阵,也算是很得了些好处。”

    形骸笑了三声,道:“圣莲女皇派人来为难过你么?”

    烛九道:“来过,她命令我降服于她,否则严惩不贷。毕竟皇城大战时,我曾协助过你与孟轻呓。圣莲女皇.....留给我的恐惧与痛苦,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但我已绝非昔日的我,因此我回绝了她。”

    形骸笑道:“贤妹,你当真了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可真与以往截然不同了。”

    烛九道:“我学会了欺骗,学会了残忍,学会了忍耐痛苦,也学会了圣莲女皇的手段。正神国中,任何胆敢不顺从我的人,我将带给那人无穷的痛苦,让他后悔自己不能早死。”

    形骸劝道:“得民心者得天下,你这又是何必....”

    烛九道:“我凭借酷刑严法,建立了一个正直无欺的国度,百姓不必担心犯罪,也不必担心官员压迫,官员廉洁,律法公正。普天之下,你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帝国。百姓一旦安居乐业,生活稳定,民心自会向着我。”

六十三 不妨做情郎

    形骸对治国治世所知甚少,听烛九所言,说道:“贤妹若真能如此,自是百姓之福。”

    烛九道:“龙国与万仙的人数落轻呓殿下的罪状,都不约而同地说她杀了千万百姓,这并非诬陷,对么?”

    形骸道:“她这件事确是做错了,可她实则别无选择。”

    烛九冷冷道:“她可以将皇位还给她母亲。”

    形骸道:“你们都不知内情,圣莲女皇已是妖界巨巫龙蜒的奴仆,她若掌权,必将降祸于世。”

    烛九冷笑道:“可圣莲复辟至今,又有什么不好?孟轻呓短短几天之内杀的人,远多于这些年死于龙国暴政者。”

    形骸道:“她是在积蓄力量,也在暗中破坏,世上暗流涌动,可凡人神仙中,几乎无人相信我说的话。怯翰难的猛犸帝国或许也是被圣莲女皇怂恿,这才兴兵征战。”

    烛九摇头道:“龙国一贯喜好让地母岛之外的国家自相残杀,这又不是第一天了,有何大惊小怪?即使其中有龙国推波助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形骸想起元始天尊、鲁平、杜旅等人轻描淡写的神态,一时气馁,叹道:“世上之人,大多不见棺材不落泪,可若真见了棺材,却又为时晚矣。”

    忽然间,烛九伸手摸了摸形骸额头,形骸见她手掌仍是嫩滑如玉,好似少女,不由得困惑相望。

    烛九笑道:“安答,当年孟轻呓之事对你打击过大,你妄想过头了么?”

    形骸叹息一声,道:“等明天一早,我会把这些年的见闻详尽地告诉你。”

    烛九想了想,伸手抹去脸上妆容,登时由一位深沉多智的草原汉子,变作了一位青春活泼的男装少女,她笑了笑,道:“安答,你看看我。”

    形骸也笑了起来,道:“你怎生装扮的?委实毫无破绽,若非我早认得你,也会被你骗过了。”

    烛九道:“草原上的部族,绝不会承认一位女皇。我不得不骗过身边所有人。”

    形骸道:“这些年,你一直扮作男人?”

    烛九道:“岂止如此?我还讨了个老婆,生了几个孩子。唯有如此,才能让所有心怀不轨者闭嘴。”

    形骸大吃一惊,脱口道:“你练过小阴阳自化功?”

    烛九皱眉道:“我不会什么小阴阳自化,但蒙混的法子多得是。”

    形骸道:“可你那妻子....难道不知道?”

    烛九嘴角略向下弯,霎时变得甚是阴沉,她道:“我让另一个男人使她受孕,再将那男人......杀了。她自始至终都不知情。”

    形骸万不料她竟有如此荒谬歹毒的手段,更不料她竟会如实对自己说了。

    烛九道:“你定然会说我卑鄙狠毒,也定然会说我妻子可怜无辜,对不对?”

    形骸黯然道:“对,你这事做的可不....地道。你妻子爱慕的人是你,你却任由别的男人将她糟蹋,还将她蒙在鼓里,让她稀里糊涂的遭受侮辱。她难道不可怜,不值得同情?”

    烛九望向那璀璨的星空,见寒冷的北风吹过紫黑的夜幕,她道:“很久以前,我喜欢的男人,也将我的心狠狠地糟蹋了一遍,让情窦初开的我遭受侮辱,令我几乎一病不起,死在阎安的山谷中。我难道不可怜,不值得同情?”

    形骸心头大震,霎时愧疚不已,但他并未因此动摇,形骸当时只能拒绝烛九,因为他深爱着孟轻呓,为那爱意而狂热,丝毫不知变通。

    烛九情绪颇为激动,但很快收摄心神,回复镇定,她道:“我妻子很幸福,因为她认为那些晚上与她好的人是我,她那些孩子也都是我的。有些时候,一无所知的人,反而最轻松自在。两年之前,她已病故,我将她风光大葬,族人遵奉她为草原的女神。”

    形骸不愿想象她是怎样瞒过她妻子的,也不愿想象其中有何隐情,他苦笑道:“你为何告诉我这些?这岂不该是你最需隐藏的秘密?”

    烛九道:“你知道我是女子,一见到我的妻子孩子,必然会露出破绽,况且你是我最敬仰、最信任的安答,无论什么事,我都不会瞒你。”

    形骸心头一热,道:“义妹!”

    烛九张开双臂,与形骸相拥,道:“安答,我的好安答,我一直在想念你。”她的拥抱之中,已没了男女之间的依恋,唯有亲人之间的亲密,但却更使人温馨舒适。形骸深受触动,心想:“义妹这国主必然有许多烦心事,我或许能帮她一帮,哪怕些许小事,也是好的。”

    不久后,两人回到形骸暂住的大宅。烛九笑道:“圣城三圣对你可当真器重,这等好宅子,真值得千两翡翠了。”

    形骸见门口的护院躺在两侧,以为是喝醉了,上前一瞧,竟是被人打晕的。形骸心中一凛,忙将这两人救醒,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那两个护院急道:“大人,是小绣!是小绣!”“她鬼鬼祟祟地朝外走,怀里揣着东西,我俩问她,被她一人一掌....”

    形骸暗忖:“揣着东西?”蓦然闪过一个念头,快步跑回卧房,见自己所藏的那宝藏盒子已不翼而飞。形骸当时用了精妙的道法,除非窃贼道法造诣堪比袁蕴,否则绝不能破,谁知这窃贼竟能解除!

    烛九跟了进来,她已然用布蒙面,以防被人看到真实面目,道:“有贼么?是那小绣?失了什么重要事物?”

    形骸道:“多半是她,是一张相国赠我的藏宝图。”

    烛九道:“我和你一起去找。”

    形骸道:“不必,这等小事,岂能由你辛劳?你留在这儿歇息吧。”

    烛九眨眨眼,笑道:“你心疼我么?好不容易见了安答,区区疲劳算得了什么?我只是不想与你分开罢了。再说了,这宝藏图见者有份,还记得我俩当年寻宝之事吗?”

    形骸斥道:“你这顽皮孩子。”出了房屋,恰巧管家与数个仆人慌慌张张地跑来相迎,跪地喊道:“将军,你可回家了。”

    形骸指着烛九道:“这位是正神国的国主,也是我的义弟。他留宿在此,你们不可怠慢,就如同我一样侍奉他。”众人又朝烛九行礼,烛九笑道:“诸位不必如此客气。”

    那管家知道出了事,神色惶恐,道:“主人,是那小绣说要在你屋内找丢失的事物。她先前曾与你共浴同眠,因此我等信以为真.....”

    烛九低低“嗯”了一声,道:“共浴同眠?这小绣定然是个大美女了?”

    管家笑道:“公子所言不错,她是本国青楼中第一美人儿。”

    形骸急道:“哪有此事?我何尝与她共浴同眠了?”

    管家奇道:“我前几天见她衣衫松垮垮、身上湿漉漉地从你屋中走出来,以为....”

    形骸道:“休得胡言,我和她根本毫无瓜葛。”众人一惊,不敢再说,就此退去。

    烛九淡然道:“安答何必如此紧张?孤男寡女,郎才女貌,你现在又是独身一人,就算发生些情事也没什么。”

    形骸恼道:“若是真有此事,我岂会否认,偏偏就是没有。”那被盗走的宝盒中蕴含形骸道法,形骸可以追踪,他运功片刻,已知其大概方向,道:“贤弟,咱们走吧。”

    烛九打了个呵欠,摇头道:“我改变主意,实在是累了,况且那盗贼又是与安答‘共浴同眠’之人,我岂敢冒犯了她?这是你二人私事,我又何必多管?我就此睡下,静候安答佳音。”

    形骸苦笑一声,道:“你连这也要生气?都说了是莫须有的罪名。”

    烛九默然片刻,道:“曾经的我愿与你一同前往天涯海角,也愿意与你长相厮守,白头到老。可现在却已大不相同,我有我的职责,你有你的执念。安答,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形骸无法回答,唯有叹息,在她肩上拍了拍,闪身远行。烛九一动不动地坐着,过了良久,掀开了地上的棉被,她隐隐约约似闻到了棉被中形骸身上的气味,于是将脑袋埋在棉被中,又深深吸了一口。

    她心想:“我之所以还与他纠缠不清,在他面前显露出小女子的举动神情,是因为他对我有用。他身负朝星剑神般的神通,若有他在,便能助我化解许多难题。我并非还想着他,还恋着他,只是想利用他对我的好感,令他心甘情愿地为我做事。”

    她又想:“安答他一直是个....傻子,对我很好的傻子,他对人用情很专,专到钻入死胡同里,也一直不愿折返。如今他已与孟轻呓失散了,分开了,另一个人或许能取代孟轻呓,令他神魂颠倒,令他无怨无悔地对待。那个使他着迷的女孩儿无疑是幸运的,我若有意,应该能成为那个....女孩儿。我要利用他,欺骗他,逗弄他,玩耍他,要他也尝尝当年我为他所受的痴情之苦。”

    她嗅着被子中的味道,将这被子拥在怀里,仿佛它正是当年烛九在草原上邂逅的那个爽朗热情的少年。他们的情缘仅有毫厘之差就能永远交汇在一起,可就是这毫厘之差,令他们从此相隔万里,她以为他们几乎再无重逢之时。

    但现在他就在这儿,就在她眼前,就在她怀中,就在她的心里。

六十四 梦中卧冰雪

    形骸顺着道法踪迹追去,途中忽见一女子走在街头。她有些飘飘忽忽,摇摆不定,但偶然间身上泛出微弱的金光。形骸定睛一瞧,不正是那小绣么?

    形骸心道:“她竟然也是灵阳仙?总算给我追上了!”飞身俯冲,落在小绣身后,道:“姑娘,请留步。”

    小绣回头看他,神色茫然,道:“你....你是何人?”

    形骸道:“姑娘何故装傻?你从我府上盗走了一件事物,我此行正是来向你讨还!”

    小绣道:“事物?什么...事物?”突然间,她表情十分痛苦,“啊”地一声,掩住额头。

    形骸手指一弹,真气钻入小绣经脉间,既封住她行动,也缓解她苦楚。只见小绣发出惊呼,十二条金蛇飞出金光,直扑形骸。形骸站立不动,众金蛇被他震的溃散,转眼消失不见。但就在这短短瞬间,形骸已然看出这小绣并非灵阳仙,她身上那金光实则是有人施加法术,保护于她,防止她受加害。

    形骸扶住小绣,道:“你当真不认得我了?”

    小绣苦苦思索,虚弱异常,道:“我只隐约记得....在院子里接客,那人对我说了几句话,我....我就此睡了过去。至于自己为何到了这里,实是毫无头绪。”

    形骸知她并未说谎,只怕这些天来,她一直受人操控行事,连她诱惑自己的举动,或许也非自愿。他又施了个道法,确信那藏宝图仍在远处,并不在她身边。形骸心中一凛:“我也学过乱人心智之法,可决不能如那人的手段一般全无破绽。那术士利用了小绣,可盗亦有道,最终并未杀她灭口,又用这金蛇道法保护着她,以免她虚弱时受歹人加害。”

    从这法术看来,那幕后之人极可能是灵阳仙,莫非是怯翰难的又一个奸细?

    形骸道:“姑娘,你自己能走动么?”

    小绣道:“我并非凡人,而是神裔,公子放心,我并无大碍。况且此处离我家不远。”

    形骸道:“关于你接待的客人,你能想起些什么?”

    小绣脸上一红,道:“那并非男客,而是两位女客。”

    形骸道:“女客?”

    小绣道:“有些女子也...喜欢女子陪睡,我通常卖艺不卖身,可若遇上美貌的女子,倒也可以破例。”

    形骸笑道:“恕在下孤陋寡闻,但此节无关大局,还请姑娘继续说下去。”

    小绣又道:“其中一个是约莫八岁的小女孩儿,很是可爱,还有一个女子并未露出真面目,可她一头雪白的长发,一只眼睛处有几道伤疤,似是个极出众的美人儿....”

    形骸霎时已猜到那白发女子是谁:“莫非...莫非竟是孟如令?”

    小绣继续说道:“那白发女子说:‘姑娘放心,我来此并非贪图你的美色,而是要你帮我找到一件事物。听说你与相国府的几位侍郎相熟,对不对?’我有些不快,答道:‘我乃悦人的女子,可不做偷盗的勾当。姑娘若非来寻欢乐,还请莫戏弄于我。’她只是轻轻一笑,对我念了几个字,随后....我好像一直在做梦。”

    形骸心中急思:“孟如令想利用小绣盗窃相国府的藏宝图,那相国自然是九耀神了,碰巧这小绣被派到我府上伺候我,更巧的是九耀神将那藏宝图交到我手上,此事被小绣偷听到,孟如令借机行事,趁我不在,将藏宝图窃走。”不过转念一想,或许是这九耀神在错乱之际,故意如此安排,借孟如令之手,引自己去那宝藏埋藏之处。毕竟此人所作所为出人预料,谁也不知其意图。

    他道:“姑娘保重。”立即顺着感应方位急追,一直追到城门时,已然天明。城墙守将见到形骸,齐声欢呼道:“是白仙孟将军!将军万岁!”

    形骸道:“多谢诸位,可曾见过两个可疑人士通过此门?”

    守将道:“先前一阵大风,吹得城墙上人站立不定,好一会儿方才平息,其余倒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更无鬼鬼祟祟的人。”

    形骸道:“莫非这圣墙防不住人外出?”

    守将笑道:“通常只防入内,不防出城,外头冰雪万里,此刻又是冬季,谁敢出去送死?”

    形骸道:“我有事出去。”

    那守将闻言一惊,道:“大人,我可没说你是去送死,你这么大本领....”

    形骸摇头道:“我可没半点怪你的意思。”一个纵跃,上了城楼,再移形换位,眨眼间已在数十丈外。

    孟如令轻功极为了得,更精通缩地挪移之法,形骸一口气追了数十里地,只感觉稍稍近了些。形骸心想:“她绝不可能马不停蹄的赶路,毕竟身边还有一女孩儿,我不眠不休地追,终究能追的上她。”蓦然又想:“之前在街上遇见一位叫做‘孤鸣’的少女,她举止并不寻常,年纪也能和小绣所说对的上,莫非与孟如令同行的就是她?”

    由此推算时辰,至少形骸赴宴时,她们仍在城内,就算孟如令再如何了得,也多半不能在一天之内远行千里之遥。

    此时,冰雪天空中出现了罕见的太阳,那肆虐许久而不间断的暴风雪彻底停了,连雾气也已散尽。形骸心下稍安,继续奔驰在冰川荒原上。

    谁知跑了一天一夜,风雪又起,其厉害猛烈之处,不逊于祸害白国的那风暴。形骸暗呼不妙:“莫非那召唤风雪的阵法不止一处?青阳教是想把整个北地逼入绝境了!”他此时爱莫能助,只能暂且搁置不管。

    抵着风霜冰雹,又前行了约百里地,寻到了一处遮蔽风雨的狭长山谷,山谷中有一片绿地,有些耐寒的松树枫树,在树林之中,他见到一座小镇,镇子外围着一圈木墙。木墙上的卫兵见到形骸,问了几句,形骸道:“我是白国的白光卫,正在追踪妖魔,想在此借宿。”

    那卫兵说道:“久闻圣国白光卫保家卫国,除魔降妖,确实令人敬佩,好,就放你进来吧。”

    镇子不大,只有区区几间客栈,形骸查知孟如令就在此处。在镇上转了一圈,来到一间酒楼之前。他脱下甲胄,用梦魇玄功藏了,又用笠帽布罩遮住大半张脸,走入酒楼中,取出一两翡翠,问那掌柜的:“老板,可曾见过一大一小两位姑娘?其中一人是白发,眼睛处有伤疤。”

    那掌柜的见了翡翠,心下欢喜若狂,道:“两位女客确有,可她并非白发,也没什么疤痕。她们就在楼上。”

    形骸点头谢过,走上二层,一眼便见到孟如令与孤鸣,只是孟如令用法术染红了头发,隐去了伤处,竟与孟轻呓全无半分差别。形骸见她如此,心中悲喜交加,但深怕过于激动,不敢多看,在远处坐下要了酒菜,又运功偷听孟如令与孤鸣交谈。孟如令用了防护道法,本来形骸万万难以听闻,可她携带的地图上另有形骸布下的玄机,只要形骸离她们在十丈之内,便不惧任何隔绝声音之法。

    孟如令忽然没来由地嘻嘻一笑。孤鸣问道:“师父,你笑什么?”

    孟如令笑道:“我想起先前我们用那小绣戏弄孟行海的情形,哈哈哈,这小子可真没种。”

    形骸微觉不快:“若我一个把持不住,已经玷污了小绣的身子,她怎能操纵小绣做这等事?”

    孤鸣也被她逗乐,道:“师父,你常说女子贞洁要紧,可那时险些害了小绣姐姐。”

    形骸喝了口酒,眉头紧皱,暗忖:“这孤鸣年纪幼小,孟如令真是胡来,如何能教她这些乱七八糟的?她将来可别被教成一位放荡妖女。”

    孟如令道:“这有什么?那孟行海现在是白国的大英雄啦,若小绣嫁给了他,高兴还来不及呢。不过此人倒并非我想象中的那等好色之徒,嗯,反而正经的很。”

    孤鸣道:“师父,什么是好色之徒?”

    孟如令俏脸泛红,道:“就是整日价想与女人睡觉的白痴!”

    孤鸣道:“与女人睡觉?那又会怎样?我晚上怕黑,也想天天与师父你睡在一块儿。那我岂不也是好色之徒了?”

    孟如令哈哈笑道:“这可....大不一样!”

    孤鸣道:“是么?师父你并未成亲,还说要守身如玉,一辈子不近男色,怎地知道这许多?”

    孟如令收敛笑容,拍桌子骂道:“还不是这孟行海不好!他与那婆娘睡觉,害得我梦中也常常亲身体会,被他搅得心魂不宁。”

    形骸闻言大骇,险些被一口酒呛得死去活来。

    孤鸣“啊”地一声,道:“那婆娘又是谁?”

    孟如令道:“她是我的大仇人,也是我的大恩人。你别多问,只要记住一事:做我的弟子,定要对任何男子避而远之,因为任何男子都色眯眯的,整天想着弄脏你的身子。你若遇上对你笑吟吟地、费心讨好的男人,立时用道法将他打得狼狈逃窜,若他还是纠缠不休,你就告诉师傅,我亲手将他宰了。”

    形骸暗想:“孟如令未免也太极端了些。”

    孤鸣道:“师父,你被男人制住过么?”

    孟如令道:“放屁!你师父这么大本事,哪有男子能制得住我?除了...除了那个整天在梦里占我便宜的孟行海!这狗屁混蛋害我受尽屈辱,我想用那小绣耍他一番,要他出丑,偏偏他又假装正经。”

    形骸忍不住大声反驳道:“你怎地平白无故污人清白?我乃正人君子,谁是假装正经了!”

六十五 山中空荡荡

    孟如令惊得辫子一翘,认出形骸,惊怒交加,道:“你....是你?”

    孤鸣嚷道:“师父,是他,他就是在梦中羞辱你的大恶人么?”

    形骸微微一窘,道:“我对孟如令梦中之事毫不知情,实是无心之过。”

    孟如令恨恨道:“你明知与那婆娘好的时候,我能感受得到,为何还....屡屡如此?”

    形骸道:“我与梦儿结为夫妇,夫妇之间....”说到此处,望向孤鸣,深觉不便在她面前多说。

    孟如令取出那藏宝图,叹道:“我得意忘形,竟未察觉上头被你动了手脚。如今你待怎样。”

    形骸道:“如令姐....”

    孟如令微微一笑,道:“亏你还记得我是你姐姐,乖弟弟,你说罢。”

    形骸暗暗叹息,道:“如令姐,你将这藏宝图还我,小绣之事,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孟如令皱眉道:“不与我计较?你在梦中欺负我的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形骸见她面容实在与孟轻呓太像,不敢多看,挪转目光,道:“那就算我不对,我向你赔罪。”

    孟如令见他害羞,也颇感赧然,但她生性活泼,转眼便自在如初,她眼珠一转,昂首道:“听说你打赢了怯翰难,对么?”

    形骸道:“还有个叫周布的老者。”

    孟如令甚是惊讶,道:“那怯翰难是个大恶贼,曾派人想杀我与徒儿。你替我出了口气,倒也不错,我可以原谅你一半,另一半嘛,还需看你表现而定。”说罢指着酒桌,与孤鸣坐在一边,让出了位子。

    形骸见她高傲狡黠的模样,俏美调皮的神色,情不自禁地联想起将来与孟轻呓重逢的时刻,心下感慨无尽:“先听她有何话说。”于是坐在她们对面。

    孟如令指着孤鸣道:“她是恒宇姐姐的女儿,恒宇姐姐,你还记得么?”

    形骸闻言大吃一惊,他如何能忘得了那位热情奔放,却又圣洁高贵的女子?再去看孤鸣,确实与恒宇依稀相似。他定了定神,道:“自然记得,我还听戴大哥说,这位姑娘或许是法祖转世。”

    孤鸣低下脑袋,似乎有些害怕,形骸又隐约从她身上见到了费兰曲的影子。

    孟如令叹道:“戴大哥还真的什么都对你说。不错,从她额头印记来看,确实不可能是另外一人。”

    形骸顷刻间下定决心:“单凭我与恒宇的情缘,我便决不能放任这小姑娘不管,更何况费师姐前世因我而死,这一世我非要保护好她,不让她再陷入那轮回的泥潭中,也绝不再让她的悲剧重演。”

    他心意已定,道:“你们为何不去白国?白国三圣正是用人之际,圣墙也足以挡得住怯翰难的追兵,更何况戴大哥一直都在找孤鸣与你。”

    孟如令“哈”地嗤笑一声,说道:“我便喜爱自由自在,逍遥闲暇,以往在猛犸国时义兄他老想管我,还整日价唠叨着替我物色婆家。我有时去挖墓掘坟,他还总说我不务正业,作为缺德。戴大哥是个老好人,可未免太婆婆妈妈,啰里啰嗦。现如今我带着徒儿,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哪儿有遗迹,我便去看看,哪儿有古墓,我便去挖挖,何等无拘无束?”

    形骸哑然失笑,道:“挖掘古墓之举,确实算不上光明正大。你法力高深,不怕天劫,可总不能独自一人带着孩子犯险。”

    孟如令笑道:“你也知道我法力高深?放心,这孩子与我在一起,多受些历练,凭她的资质,不出数年,修为必不在我之下。”

    孤鸣弱声道:“师父,可我其实真有些怕黑怕鬼。而且有几次遇险,我可差点儿把命丢啦。”

    孟如令颜面无光,干笑几声,道:“最终还不是有惊无险的吗?”

    孤鸣又道:“而且在猛犸国的时候,大伙儿都背地里叫你‘白发魔女’,或是‘掘墓书虫’,听来也不大光彩。”

    孟如令怒道:“什么?哪个混球敢如此骂我?”她自幼养成了特立独行的性子,生平第一爱好读书,第二爱好寻宝,第三爱好学法,若要她待人接物,与人为善,实是无心无力。更何况她有意无意与孟轻呓相反,孟轻呓思念情郎,痴情无悔,她便加倍不喜男女之间纠缠不清,虽然她美貌非凡,可若有谁稍对她显露爱慕之情,立时惨遭她道法击打,只能落荒而逃。

    孤鸣道:“大家暗暗都这么说呢!不过我觉得师父你好得很,这绰号纵然凶恶,倒也挺不错。”

    形骸哈哈大笑,道:“白发魔女?掘墓书虫?姐姐啊姐姐,你可当真了得。”笑到一半,鼻子挨了孟如令一拳,他惨叫一声,瞬间流出鼻血。

    孤鸣道:“师父,你别打他。”跑到近处,查看形骸伤势。形骸心中莫名一热,俯身靠近了她,以免她看不真切。他觉得这少女格外地惹人怜爱,令人异常亲切,也许正是因为恒宇与费兰曲的关系。

    孟如令道:“徒儿,我怎地和你说的?莫要与男子这般亲近,他们没一个好东西,尤其是这孟行海。”

    孤鸣道:“我觉得他好得很哪。”

    孟如令叹道:“笨丫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又与他不熟。”

    孤鸣道:“我总觉得以前曾认识他。”

    形骸柔声道:“好孩子,我确实认识你的前世。”

    孟如令奇道:“你可少说大话,你怎能认识法祖?”

    形骸对孤鸣说道:“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前世经历全告诉你,但并非现在,而是等你再长大一些。”

    孟如令好奇心起,道:“为何现在不说?好兄弟,算姐姐求你,你别卖关子了好不好?”

    形骸瞪她一眼,道:“男女授受不亲,还请姑娘莫叫的这般亲热。”

    孟如令“哼”了一声,道:“我还不在乎呢。”一拉孤鸣,将她抱在怀里。孤鸣朝形骸歉然一笑,吐了吐舌头。形骸向她和蔼地点了点头。

    孟如令念了咒,周围光芒圈转,挡住外人视线。她将那藏宝图铺在酒桌上,道:“孟行海,先前你有句话说的还不差。我又要盗墓,又要带这孩子,确实多有不便,你我姐弟联手,说不定便能将这山中国的大宝藏掘出来。我本想找其余帮手,但思来想去,也无人比你更合适。”

    形骸道:“这宝藏图是山中国的?”他曾听戴杀敌提过这山中之国,好像也是北方一知名国度,但却不知详情。

    孟如令笑道:“你空有此图,却对其一无所知,正是愚不可及,暴殄天物,因此我取此物,据为己有,算是上应天理,名正言顺。”

    形骸道:“好,你怎么说都对,继续说下去。”

    孟如令道:“这山中国名副其实,是一座山中的国度,倒也算得上人口繁多。根据记载,数百年前,北方闹灾荒,一群冰行牧者远离家园,长途跋涉地来到一处山脉。就在他们即将断粮之际,意外发现了这隐藏在山洞中的大城市。那是灵阳仙所造之地,将整条山脉挖空了大半,这山中城前后共两百里长,又分上下三层,城中房屋几乎完好无损,可却不见半个活人,甚至连一具尸体都找不到。整座城的居民全都消失不见,应当是逃离了某种灾难。

    那些冰行牧者在城中找到了一处神奇的土壤,唤作‘无穷宝盆’,似是灵阳仙仙法所留。这土壤约有千亩,其中生长出一种发光蘑菇,味道甘甜,令人百吃不厌。冰行牧者一见,当真觉得苦尽甘来,死里逃生,各个儿喜出望外。他们从此便在这山中城定居,并想方设法维持这无尽宝盆。

    在这山中城内,他们吃饱穿暖,不愿离去,久而久之,变得十分孤僻,从此不再游牧,只以这发光蘑菇为食。山中城外有两座极厚重的铁门,哪怕千军万马、大炮仙法也轰击不破,更易于他们藏身托庇。山中国居民大部分时候闭关锁国,极少外人打交道。”

    形骸道:“但毕竟他们无法永远与世隔绝。”

    孟如令道:“这山中国如今有数十万人口,发光蘑菇产量只刚足够令人填报肚子,可若人口再涨,那岂不大难临头?他们只能打开城门,到外头去做狩猎采摘,也与富甲帮做买卖。山中城矿藏不少,更难得的是其下方有一古老的遗迹,其路漫漫,似乎永无止境,盗墓寻宝者常常在这遗迹中发现些神奇宝物,富甲帮会用天价收购,这也是一条发财之道。”

    形骸奇道:“这藏宝图所描绘的,便是这地下古迹?”

    孟如令道:“这不是废话么?这数百年来,无人知道这地下古迹的来龙去脉。浅处的宝物已被人搜索光了,想要再有收获,只能越探越深。但这古迹绝非死寂平和之地,最深处实是危险无比,入内者常遭遇地下野兽袭击,纵有所得,也常常死伤惨重。不过富贵险中求,古迹深处的宝藏,据传丰厚无极,足以震动世界,令万国君王艳羡。”

    形骸想起骨地长城,笑道:“若我是山中国国主,便贩卖许可,让有心探宝者花大价钱进入这古迹,如此自己可免于死伤,也能从中牟取暴利。”

    孟如令笑道:“你当真是奸商的头脑,老奸巨猾之至!那山中国确实是照你所说的做了。”

六十六 抵达妖魔峰

    形骸道:“你此行也得向那山中国付此‘自讨苦吃金’么?”

    孟如令道:“这是自然,谁让人家占山为王,坐地起价呢?总不见得我杀出一条血路,硬闯进入那遗迹里。不过那儿的人阴沉得很,瞪着你看时,万分提防,好似你刚刚当街杀了人一般。”

    她拍了拍地图,道:“我多方打探,得知此图落入白国之手,遂前去碰碰运气,结果我运气不坏,先在街上认出了你,而那相国竟将这等宝贝拱手相让?啧啧啧,真是天助我也。”

    形骸道:“以此图看来,这古迹实是大的惊人,你到底想在里头找什么事物?”

    孟如令道:“那宝物叫做三生石,我只要此物,途中所得其余,可以统统归你。”

    形骸道:“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说到此处,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他话未说完,孟如令脸霎时红了,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果然是个淫贼!你把我当孟轻呓那婆娘了么?”

    形骸忙道:“....只要你与孤鸣在白国定居,共同对抗怯翰难。我向你担保,戴大哥绝不会管束你二人,除非你太无法无天。”

    孟如令脸色缓和,想了想,道:“如此也好,只是你不许对我有半分非分之想,更不许趁机讨好我徒儿。”

    形骸愤然道:“我孟行海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岂会如此行事?更何况这小丫头才几岁年纪,我就算再荒唐百倍....”

    孟如令笑道:“这还差不多,世上男子各个儿讨厌,我本也不愿与尔等多打交道,可你这人倒可以例外。”

    孤鸣道:“师父,为何孟叔叔是例外呢?”

    孟如令道:“因为他讨厌至极,再讨厌也坏不到哪儿去,相较之下,倒可以忍受了。况且他先前也没对那小绣怎么样,换做其余男人,决计忍耐不住。”

    孤鸣想问那“忍耐不住”又是做什么事,可终究未问出口。

    三人商议已定,形骸付了账,离镇上路。出了山谷之后,重回那遮天蔽日的风暴之中。形骸见孤鸣小脸冻得通红,取出青阳剑,一团绿焰护住孤鸣,孟如令盯着青阳剑左瞧右瞧,花容变色,道:“你怎地会有这妖界圣剑?又为何未被蛊惑?”

    形骸道:“你倒也渊博,认得此剑。”

    孟如令道:“我可是灵阳仙,岂是你这区区龙火贵族能比?我学过召唤青阳剑的法术,可却无人能掌控得了它。”

    形骸心下得意,道:“在下不才,暂居此剑之主。”

    孟如令道:“骗人!”但仔细一想,又知他所言非虚,问道:“你是如何办到的?”

    形骸道:“我曾遇上一龙蜒麾下高手,与之交战不敌,碰巧铸造青阳剑的巨巫与龙蜒有仇,遂同意借予我此剑威力。”

    孟如令雀跃万分,缠着形骸询问详情。形骸索性将在阴影境地遭遇疯魔病之事详实说了。他见孤鸣听得津津有味,便如讲故事般将所有见闻描述出来,说到紧张处,语气更是抑扬顿挫,令人身临其境。

    孤鸣瞪大双眼,惊惧不已,情不自禁地握住孟如令的手。孟如令则啧啧称奇,急不可耐,催促形骸莫要卖关子。待形骸说完,孟如令叹道:“想不到世上竟真有阴间,而阴间亡魂的日子又如此丰富多彩,将来我非要去那儿逛逛。”

    孤鸣吓了一跳,道:“师父,我害怕死人,不想去!”

    孟如令道:“怕什么?这孟行海不是去过了?眼下可活得好好的。”

    孤鸣指着形骸,道:“要我去可以,除非孟叔叔陪我们同行。”不知何故,她对形骸甚是依恋,早将孟如令的种种警告抛在脑后。

    孟如令沉吟道:“若真要走这一遭,还确实需要个向导。”

    形骸道:“若孤鸣你真想去看看,我自当舍命相陪。”

    孤鸣喜道:“真的?多谢师叔。”

    孟如令道:“喂,行海,我好歹还算是你亲戚,你怎地待我徒儿比待我还亲切?我若请你帮忙,你未必会答应得这般爽快吧。”

    形骸哈哈笑道:“如令姐说我讨厌,我颇有自知之明。但孤鸣愿我相伴,我又岂能推脱?”

    孟如令摸了摸马尾辫,嗔道:“小气。”过了一会儿,抱怨起这不间断的风雪,形骸又将那峡谷中召唤风雪的女妖之事娓娓道来,并取出神荼雪球为证。孟如令“啊”了一声,道:“我早该想到!这其中确实大有古怪。”

    形骸道:“圣莲女皇正将越来越多的妖魔带到凡间,龙蜒命群妖不断制造灾难,又是为了什么?这么做对他全无半分好处。”

    孟如令已然相信形骸所言,道:“或许他只是想泄恨?”

    形骸道:“龙蜒不会做毫无意义之事。”

    孟如令悄悄在孤鸣耳边说了几句话,孤鸣小脸微红,嗫嚅半晌,道:“师叔,能...能不能把这雪球送给我。”

    形骸一愣,望向孟如令,孟如令笑而不语。形骸只感拒绝不得,但仍问道:“你要这雪球有什么用?此物极为危险,你此刻法力不足,无法保存此物。”

    孤鸣道:“是师父....”

    孟如令立时咳嗽一声,孤鸣改口道:“我可以交给师父,暂且替我保管。”

    形骸道:“那不如留在我这儿,你随时问我要,我随时都能送你。”

    孟如令再度咳嗽,孤鸣叹道:“你又不能时时刻刻在我身边,还是....给我师父的好。”

    形骸道:“到底是你想要这雪球,还是你师父想要?”

    孤鸣脱口说道:“是师父想要!”话出自知失言,忙纠正道:“我也...我也想要。”

    形骸道:“如令姐为何不直说?如此欲盖弥彰,又是何必?”

    孟如令道:“我不是怕你不肯嘛。”她生平最擅长冰雪之法,见此物神奇之至,实是生平罕见的瑰宝,便厚着脸皮开口讨要,若是形骸不愿,她自也不会强抢,但定会变着法儿,哪怕坑蒙拐骗,直至得手为止。

    形骸心想:“单凭她这与梦儿一模一样的脸,我便不忍回绝她的请求。孟行海啊孟行海,梦儿她早就离你而去,言明不愿再与你有任何纠葛,你为何还是难以放下?”他托起雪球,送到孟如令面前。孟如令大喜,忙伸手将其接过,她道:“多谢多谢,将来姐姐我定会挑选一件好宝贝赠你。”

    形骸道:“我也用不着此物,你收下就收下。”

    三人边走边交谈,孟如令与形骸本就熟络,而孤鸣也对形骸甚是亲密,不多时,形骸与她们已几无隔阂,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多年之前,他与孟轻呓、白雪儿一齐游山玩水,无忧无虑的日子。但他告诫自己,这只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的幻影,孟如令并非孟轻呓,孤鸣也绝不是白雪儿。他只是想念旧时光景,却决不可沉迷其中。

    他们翻山越岭,横渡冰河,又走了足足五天,只见一座气势磅礴、冰封雪凝的山脉横断大陆,山岩漆黑如墨,但在这黑山石又被银白的大雪覆盖住了大半。一座座山层层叠叠,斜坡上众多树木被冰雪包裹,染得雪白。山体闪着白色的微光,但看来并不温暖,反而令形骸感到压抑得喘不过气,更可怖得令人毛骨悚然。就好像整座山脉被凶恶的幽灵附体,想要吞噬登山者的灵魂。

    形骸道:“这里很不对头。”

    孟如令道:“是不对头,此地国民对外来人全无好感,极不信任,他们在山里住得久了,乖僻得很。”

    形骸叹道:“他们就像是住在阴间似的,一辈子不见天日么?”

    孟如令道:“你不是说过么?阴间仍有虚假的太阳,可这些人却几乎从不外出,他们只怕连死人都不如。”

    走到山脉一侧,见一条极显眼的山路,沿山坡而上,在山中折转了数十次,终于见到一扇宏大的灰色铁门。那铁门是用机关上下升降的,此时并未关闭,门内外也并无看守的影子。

    孟如令愕然道:“这里防备森严得紧,守卫比白国圣墙还凶巴巴的,可现在人呢?”

    形骸道:“莫非来了敌人,进入其中,杀了闭门的卫兵?”

    孟如令道:“你不知里头构造,来此的门客,根本不知开关门的机关在何处。咱们进去一见便知。”朝里头喊道:“喂!有人吗?”她声音在黑暗的通道中萦绕许久,无人应答。

    形骸施展无心金猴拳,数圈圆环护住孤鸣,孤鸣握住形骸手掌,道:“师叔,里头看来好危险啊。”

    形骸拔出青阳剑,道:“你不必害怕。就算我不成器,我这宝剑可比我可靠百倍。”

    孟如令道:“进去吧。”

    三人走入那黑魆魆的大门,是一条不算宽敞的道路,可供五人并行,也可容马车通过。两旁是高耸的石墙,石墙上几排小孔,小孔中本可用来射出暗器,也可用来观察来者。这防备当真严密,敌人就算突破了那铁门,到了这长长的石道中,也唯有任人宰割的份儿。但此时这墙后显然并无守卫。

    形骸曾久居阴影境地,见过沉寂冷漠的景象,但这山中国却令他觉得极端怪异邪恶,仿佛时刻预备着某种血腥的祭典。

六十七 心冷买卖人

    门外的风涌入通道,好像某个疯女人远远呼喊。形骸却感到呼吸不畅,道:“这里当真邪门儿。”

    孟如令道:“放心,放心。山中城的人看来古板固执,可其实算不得坏人,挺好打交道。”

    形骸道:“为何这段路毫不设防?他们若当真闭关锁国,便不会放松警惕。”

    孟如令道:“我又如何知道呢?快些进去瞧瞧。”

    只听“哗啦”一声,形骸踏入水中。他低头一看,见前方浸水,约没过脚踝,那水甚是黑暗,也颇为污浊粘稠。形骸立时道:“你们两个停下!莫踏入这水里。”

    孟如令道:“是山上的雪融化了,渗透进来么?”

    形骸道:“不是。”

    骤然间,那黑水升起,好似大手掌般抓向形骸。形骸见水中有无数眼球,死死盯着他瞧,眼中饱含恨意。形骸一剑劈出,将那黑水烧干。与此同时,黑水暴涨,朝孟如令、孤鸣袭去。孟如令身上亮起阳火,一面冰墙将黑水挡住,砰地一响,她那冰墙竟被撞碎。

    孟如令惊呼道:“好厉害!”一眨眼的功夫,四面八方全是黑水,孟如令感到脚踝一紧,已被黑水缠住,又顺着她小腿向上。孟如令取出神荼雪球,念起咒语,刹那间一圈霜雪以她为中心,朝外扩张,黑水被她冻结,随即破碎。

    形骸一晃,抱起孤鸣,到了孟如令身边,道:“你上回遇上过这事物么?”

    孟如令道:“半点没有,否则我如何会不警惕?”

    说话间,那黑水如排山倒海般席卷而至,委实猛烈无比。孟如令施展“残雪生杀”之法,双掌推出,浩荡风雪朝前疾行,与那黑水相抗,黑水力道越来越强,便是海啸也无这般势头。孟如令初时尚能应付,可黑水源源不绝,一道强胜一道,她便有些抵挡不住。时而水滴渗透过来,如同小炮弹般打向三人,形骸立时化解。

    他见孟如令要强,不肯认输,更不出言求助,心想:“得帮如令姐一把。”随即将青阳剑一劈,剑芒好似火云焰海,将黑水一分为二,他再出两剑,黑水中传来无数惨叫声,终于溃散。孟如令低头一望,前方的积水缓缓退却,不久已露出地面,应当畅通无阻了。

    她松了口气,道:“我独自也能应付,不过你在此处,我也可以省些力气。”

    形骸道:“我也是如此,师姐在此,我也能轻松不少。”

    两人相视一笑,又同时说道:“孤鸣,你没事么?”

    孤鸣摇头道:“我还好,就是....就是这黑水有些可怕。”

    孟如令道:“山中国遭遇这黑水之患,多半正忙于处置,难怪大门敞开,毫不设防。不好,咱们快进去。”

    形骸道:“这黑水好似活物,又像是元灵、怨灵等灵体。”

    三人加快步伐,前行里许,终于离开山道,此处又有一扇小得多的铁门,铁门之后有人问道:“来者何人?”

    形骸、孟如令皆吃了一惊,他们本以为附近守卫死的死,逃的逃,不料竟仍有人留守。孟如令道:“我们是赶路的客商,来找富甲帮做买卖的。”

    铁门发出“喀喀”声音,朝后打开,形骸见那守卫脸色惨白,精神萎靡不振,约莫五尺高矮,穿褐色皮甲,手持长矛。他在阴影境地待了两年多,能够分辨生死。这守卫一上来令他觉得如见死尸,可仔细辨别,又认定确是活人。

    孟如令取出一张文书,道:“上一回国主颁发的许可令,准许咱们通行。”

    那守卫看也不看,道:“进来吧。”形骸等人走过铁门,那守卫旋即将铁门关上。

    孟如令道:“这城里怎么了?咱们先前遇上了像是黑水的魔怪,门口的守卫也没了人影。”

    守卫蓦然露出夸张的笑脸,一双眼瞪的极大,他喊道:“你们杀了那团黑水?”

    形骸道:“只像是赶跑了而已...”

    守卫道:“城里不知怎么了,零零星星出现这黑水,死了不少人。上头的人想了办法,将黑水骗到这铁门外的通道里,正在想法该如何处置,想不到你们竟如此有本事。”

    他身边二十来个士兵皆喊道:“真是太好了,太好了。”用力拍手欢庆,动作甚是笨拙。他们也都是矮个子,精神衰弱的模样,当是居住在山中太久之故。

    形骸传音问道:“这帮人言行实在奇异,可是一贯如此么?”

    孟如令也无声答道:“上回我见他们死气活样,对我不怎么理睬,或许他们高兴时也与外头的人不同。”

    形骸心想:“世间各地,风俗皆有差异,他们再如何古怪,难道能比尸妖更甚么?”念及于此,便不以为意。

    孟如令道:“我要去见你们国主,不知可否指出一条门路?”

    那守卫长官愣了片刻,道:“国主眼下焦头烂额的,正需高手相助,你们要去见他,那是再好不过了。”

    孟如令躬身道:“多谢。”与众卫兵辞别,继续前行。

    形骸抬起头,这山中之国的全貌已展现在他面前,此地是一处保存较为完好的太阳王朝城市,城中建筑精巧宏伟,令人大开眼界。先前的白国只零星存有古时的塔楼大宅,已然使人惊叹,而此地的高楼玉塔、神殿佛庙更是密密麻麻,叫人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各处灯光明亮,似恨不得将所有黑暗一扫而空,孟如令说,这灯光汲取地下龙脉真气,故而永恒不灭,连晚间也绝不暗下。

    孟如令喜好周游各国,如今充当向导,对此地甚是熟络,说起来也是如数家珍,似乎在此住了大半辈子。她道:“你看这些街上行人,一个个儿对咱们都冷漠得紧,仿佛咱们欠他们许多翡翠,咱们若与他们正面相对,他们就会避开目光,更绝不会对咱们有半分友善....”

    这时,有数个山中国百姓朝形骸等人招手,神态颇为热情,孟如令大觉尴尬,干笑道:“偶尔....偶尔也有例外。”

    形骸笑道:“不错,这几人定是山中国的异类。”不料途中竟不时有人向他们打招呼,但其余并不多言。孟如令自觉丢脸,装作视而不见,形骸自也不提。

    走到一座桥上,有一铁笼子,孟如令道:“从这儿可以通往下一层,那一层是国中富人居住之处,也是富甲帮贩卖佣兵、宝贝,收购地下财宝的集市。比上头可热闹的多了。”

    形骸道:“富甲帮真是无孔不入,不过连阴间都有富甲帮的人,更别提这区区山中小国了。”

    三人走入那大铁笼子,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山中国人,一拉把手,铁笼子逐渐下沉。形骸打量四周,见深渊深不可测,这一层与下一层隔着六十余丈。从这铁笼子中望去,第二层黯淡无光,或许是视线被遮挡之故。

    听得吱呀几声,到了下一层,忽然之间,此地变得流光溢彩,热闹非凡,那些个商贩将货车扮成商铺,整整齐齐地堆积在各自地盘上,卖药之人摆着瓶瓶罐罐的珍惜药物,佣兵掮客则展示铠甲精美的壮汉,另有烤猪烤牛的饭店,酒香四溢的酒铺。只不过富甲帮众商人不怎么吆喝,即使偶尔招徕客人,也是无精打采,兴致淡漠。

    形骸笑道:“这富甲帮在这孤僻之处待得久了,只怕早也已心冷,不愿卖力。”

    孟如令道:“你可别小看这山中国,此地若作为富甲帮商贸中转,实是完美无缺。首先它极为安全,其次并不偏远,再者库房众多,下方又有诱人宝藏。我若是富甲帮帮主,早就不遗余力将此地占领啦。”

    形骸道:“那他们为何不动手?”

    孟如令道:“自然是人手不足了,山中国民每年只放少许商人与佣兵进出,且无人可以居住两个月朝上,时候一到,就被扫地出门。”

    孤鸣东瞧瞧,西望望,眼中闪着光彩。形骸顺着她目光,见着一个精巧的糖人,对那商贩道:“这什么价钱?”

    那商贩傻傻看着形骸,蓦然好似睡醒,喊道:“十文铜钱。”

    形骸付了账,将糖人儿给了孤鸣,孤鸣笑逐颜开,道:“谢谢师叔。”

    形骸大喜,恨不得将整车的糖人儿全包下给她。那商贩盯着形骸看,明明见着良机,却不趁热打铁,推卖货物。形骸微觉异样,想问孟如令几句话,可孟如令正在一书摊前看的不亦乐乎,心无旁骛。

    形骸指着一最大最精美的糖人儿问道:“这怎么卖?”

    那商贩道:“十文铜钱。”

    形骸吃了一惊,道:“这小的是十文,大的也是十文?”

    商贩道:“是的。”

    形骸道:“鸣儿,你要买么?”却见孤鸣突然浑身发颤,泪水夺眶而出。形骸忙将她抱住,问道:“你哪儿不舒服么?”

    孤鸣神色惊恐绝伦,连嘴唇都咬出血来,她颤声道:“有人在我脑子里说话,那是个疯子,不,疯神,她对我大喊大叫!”说到此处,她嗓音也变作了尖叫声。

    形骸道:“那疯神在说些什么?”

    孤鸣道:“她在喊:‘快走,快逃,不想死就快些离开这儿,爬上山顶!飞离这座山!就像那些飞龙一样!不然,所有人都会死!所有人都会被那人吞噬!’”

    形骸变出魂水,涂抹双眼,刹那间,只见空中有一披头散发的老太婆,那老太婆吓得尖声一叫,身形一闪,隐没在高空,形骸根本不及追赶。

六十八 再见应不识

    忽听孟如令问道:“徒儿怎么了?可是孟行海欺负你了?”

    形骸道:“我见一灵体飘过空中,她似是一山神。那山神对孤鸣疯言疯语的。”

    孟如令立即施展请神咒,然而试了许久,徒劳无功。她摇头道:“此山似乎并无山神之流。”

    形骸道:“那山神疯疯癫癫,或许早已不受天庭地庭管辖,请神咒对她无效。”

    孟如令仰天喊道:“喂!上头那些老太婆!你若敢扰我徒儿,我拆了你的庙,毁了你的家!”

    她如此喊叫,举止甚是张扬无礼,但周围商贩与百姓似懒得追究,只偶尔有几人看她一眼。孟如令见状,也深感不祥,说道:“这儿的人都失了魂么?这都没人管?”

    终于有一卫兵横眉竖眼,大声说道:“咄!那婆娘!此地不得喧哗。”

    孟如令笑了笑,道:“这还差不多。”

    形骸见孤鸣稍平静了些,轻轻抚摸她秀发,道:“我对你施加个防护法,再没人能乱你心神了。”

    孤鸣道:“不,不,那老婆婆似是好意,只是她受了惊吓,这才...”

    此时,忽有一人走近说道:“先前在外门处杀散那黑水的,就是你二位么?”

    形骸见来人是个文臣模样,身材矮小,神色谦和,于是答道:“正是我二人,不知这位先生是...”

    文臣道:“鄙人姓名牛济,乃是我国接引使臣,国主已知二位功绩,我国正有小小灾祸,国主继续援手,还请两位随我走一遭。”

    孟如令笑道:“好得很,我正要见国主呢!”说罢一甩行囊,形骸见她买了许多书册,行囊甚是厚实,问道:“你带着不嫌重么?”

    孟如令甚是兴奋,道:“十文一本,便宜极了,不买便是吃亏。”

    形骸奇道:“十文?为何也是十文?此地商贩都是亏本做买卖的?”

    那文臣叹道:“富甲帮打什么主意,谁也不知,两位还请随我上路,莫要让国主多等。”

    形骸替孟如令接过行囊,道:“我替你背着,否则你施展道法,颇为不便。”

    孟如令笑吟吟地谢道:“想不到你还是一位温柔体贴人士,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文臣领三人来到又一铁笼子,往下飘落,形骸见这一层环境优雅,皆是些庭院深深的宫殿城堡,孟如令道:“这第三层都是达官贵人居住,还有些庙宇神殿。”

    形骸道:“他们也信奉纯火寺?”

    孟如令道:“据说是一位农耕之神,山中国命脉全靠那无尽宝盆的蘑菇,因此居民皆向那土壤的神灵祈祷,希望这蘑菇能不断生长出来。”

    形骸问道:“会不会是先前见到的那疯婆婆?”

    孟如令两手一摊,说道:“这如何可能?从未听说过数十万人信仰的神仙会落魄到发疯的田地。”

    道路向前,两旁是绿莹莹的农田,这农田也甚是独特,乃是一个个巨大无比的方形盘子,其中长着绿色发光的蘑菇,数量极多,数不胜数。走着走着,这农田间一股飘起粪肥味道,与蘑菇气味混合在一块儿,倒也不算太臭。

    形骸苦笑道:“这儿的皇亲国戚竟住在这怪味儿之中?”

    孟如令道:“他们闻得惯了,也不在乎。这无尽宝盆是灵阳仙法制造的宝物,吸收龙脉灵气,混合人畜排泄之物,长成这等蘑菇。你要不要尝尝?味道不算太差。”

    形骸看的心里发毛,道:“还是免了,这蘑菇与这儿的人一样,似乎有些着魔。”

    孟如令笑道:“胆小鬼,出门在外,什么都要尝试一番,否则不是白活了?”

    形骸道:“我死也死过,还是情愿白活于世,来的安稳。”他转了转脑袋,见一块木牌上写道:“上至王公,下至平民,若不耕作,绝无粮食。唯有从早到晚,耕作不休,本国才能存活,万望莫要懈怠。”

    形骸又生疑惑,问道:“照此木牌上所说,这田间应该时刻有人劳作才对,为何此时空无一人?”

    那文臣“牛济”叹道:“是那黑水流过时,把务农的百姓全都吓跑了,国主暂且准许他们修养一天。”

    形骸见地面果然曾被黑水浸泡过,前方有装粪的木车翻倒,洒的到处都是,可却无人收拾。

    孟如令皱眉道:“看来是这一层受灾最重,那黑水怪是从何而来的?”

    牛济道:“我不便多说,两位见了国主,立时就有分晓。”

    他们来到皇宫之前,这皇宫也是太阳王朝时的造物,风格极其新颖,仿佛一座扬帆的航船。数百个禁卫兵一动不动地站着,形骸几乎以为他们是逼真的泥塑。

    牛济引他们一路向前,途中无丝毫阻碍,更无人问话,所有士兵皆向他们点头致敬。孟如令觉得此地处处新鲜,心情极佳,见到某些古物,忍不住便要停步端详一番。形骸劝她道:“忙正事要紧,你别主次不分了。”但孟如令仍是一副深深沉迷,不听劝告的模样。

    形骸哼了一声,拉住她马尾辫,硬将她拉走,孟如令嚷道:“你小子休要管我!我可是你姐姐!”孤鸣觉得滑稽,哈哈笑道:“师父,总算有人管管你啦!”

    穿过五层大厅,终于到了那国主客房,只见偌大房间中,铺着众多兽皮毯子,另有数十张软绵绵的躺椅,此处不像是会客之地,倒像是寻欢作乐之所。

    形骸扫视此处,见地上一圈黑色的水渍,心中一凛,问道:“那黑水袭击过这皇宫么?”

    牛济淡然道:“阁下真是目光敏锐,明察秋毫,不错,有一股黑水曾在此现身,幸亏国主神通广大,将那黑水逐走。”

    孟如令道:“我们到了,国主人在哪儿?”

    牛济跪倒在地,朝一张椅子磕头,那椅子背对着众人,从中站起一个身穿华服的女子。形骸一见她背影,便总觉得在哪儿见过。那女子轻笑一声,转过身来,刹那间,形骸、孟如令、孤鸣皆惊讶得目瞪口呆。

    只见这女子冰肌雪肤,容貌秀美,一双眼镇定随和,正是失踪已有多年的恒宇。

    孤鸣霎时热泪盈眶,张开双臂,扑到那女子怀中,喊道:“娘!娘!”

    恒宇脸上露出慈爱之色,并未显得如何激动,她道:“孤鸣,分别多年,你已经长大了,我几乎认不出你。”

    形骸脑中思绪万千,心中惊喜,复又惭愧不已:“那一天我与她分别之后,几乎再没挂念过她。她呢?我还以为她多年来独自隐居,想不到竟在这山中之国为君。”

    孟如令道:“恒宇姐姐!你怎地跑到这儿来了?又为何会当上这儿的国主?”

    恒宇道:“我来此钻研这无尽宝盆,成果颇丰,受此地百姓爱戴,老国主病逝之后,便禅让于我了。”她望向形骸,眼中不曾流露半点情愫,仿佛形骸与她并无瓜葛。形骸暗暗叹息:“她定是怨我不曾陪伴她回到北方,也不想让人知道我二人之间曾经的姻缘。”

    孤鸣哭道:“娘,你把我送回猛犸国,是不是不要我了?猛犸国有许多人要杀我,若非师父相救,我如何能再见到你?”

    恒宇叹道:“孩子,娘与你分开,心中又如何舍得?但娘要做学问,想法术,闭关修炼,无暇照顾你,只能将你送到表哥那儿。我如何能想到怯翰难如此狠毒?”她与北牛实是表亲,但她年幼时已然觉醒,而北牛则是年迈时觉醒,故而她驻颜不老,而北牛却外表老迈。

    形骸朝恒宇作揖,说道:“恒宇大人,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恒宇不发一语,走向形骸,形骸不知她何意,只抬头看她。孟如令道:“恒宇姐姐,此人过往虽与咱们有些过节,但也帮了我不少忙....”正说话间,却见恒宇离形骸越来越近,一张脸几乎贴到形骸脸颊旁,两人嘴唇相距不过一寸,稍有不慎,只怕就会相碰。形骸闻着她身上芬芳,想起两人曾经亲密缠绵之事,一时面红耳赤,情绪激荡。

    孟如令一拉恒宇,将她扯开,问道:“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声音中已满是愤愤之意。

    恒宇微笑道:“没什么,只觉得他很是英俊,想逗他玩玩。唉,我也当真寂寞太久了。”

    孟如令甚是不快,道:“在孤鸣面前,你这当母亲的还是收敛些为好。”

    孤鸣笑道:“师父别生气,我也很喜欢师叔,有时也想亲他呢。”

    孟如令皱眉道:“你是小丫头,如此并无不妥,但恒宇姐姐可大为不同。”

    恒宇点点头,道:“随处坐吧。”

    形骸已镇定下来,在离她稍远处盘膝而坐,一侍女走入屋中,端上气味儿香甜的热茶。形骸端起喝了一口,孟如令看看他,又看看恒宇,表情甚是好奇,但想了想,旋即释然,道:“姐姐,我是前来探那地下古迹的。”

    恒宇道:“我就知道你是为此而来,你若想去探,我绝不拦着你。”

    形骸问:“我们在外门通道中遇见了那黑水怪,此物危险卓绝,似是极强的邪念汇聚而成。它到底是如何出现的?”

    恒宇叹道:“大约半个月前,怯翰难麾下一队人马进入山中国,进入了地下深处,从此再未出现。随后便有了这黑水魔物。我怀疑此事正是他们所为。”

六十九 物是人已非

    形骸道:“又是怯翰难?”

    孟如令问道:“这城里的人,为何都变得怪里怪气,比我上次见到时更麻木了许多。”

    恒宇指了指窗外,那儿有大片耕地,种着蘑菇,却无肥料之臭。她道:“这蘑菇吃得久了,每年这个时候,人会变得忧郁迟钝,这也不足为奇。”

    孟如令道:“原来如此。”

    恒宇道:“行海,如令,我有一事相求,若能得你二位相助,我实是轻松不少。”

    形骸道:“国主但说无妨。”

    恒宇朝他一笑,道:“就在前日,另有一群外来者至我山中,他们似乎是龙火国的道术士,可又是来找怯翰难那一群人的。黑水之患已不足为虑,但这些道术士却很是可疑,其中藏着厉害的妖魔。两位只需替我将他们擒住,那地下古迹便任由你们探索。”

    孟如令笑道:“姐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为你两肋插刀,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他们现在何处?”

    恒宇道:“先前他们与守卫在泥潭老区动过手,双方皆有伤亡,随后不知去向。”

    孟如令道:“死伤者尸首在何处?”

    恒宇道:“已经被埋入无尽宝盆,用作花肥了。”

    孟如令叹了口气,道:“也罢,也罢。”站起身来,道:“孤鸣,行海,咱们走。”

    恒宇摇头道:“敌人非同小可,孤鸣岂能随你们一起犯险?”

    孟如令道:“姐姐,她可是法祖转世,资质百年独有,越是遇险,学的越快。放着如此良机,万万不可错过。”

    恒宇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如今与她重逢,岂能任她再受惊吓?”

    孤鸣小声道:“师父,我想与娘待在一块儿。”

    孟如令道:“好哇,你有了娘便不认师父了?将来你与姐姐共处的时候长得很,眼下再多陪陪师父都不行?”

    孤鸣可怜兮兮地望向形骸,形骸只感孟如令太不近人情,正欲相劝,可又见孟如令嘴角抿紧,目光警觉。形骸稍一细思,心中升起一股寒意,也道:“小孤鸣,你就随我俩再多跑一趟如何?”

    孤鸣垂头道:“好吧。”

    恒宇道:“那也依你,但两位决不可让孤鸣受半点损伤!两位可否答应?”

    孟如令笑道:“姐姐放心,冰行牧者,游走于生死之间,存活于灭绝之地,孤鸣她远比你想象的坚强。”

    恒宇不再挽留,告知两人那群道术士与山中国交战之处的位置。形骸、孟如令便道别而去。

    等远离皇宫,四下无人时,孟如令道:“恒宇姐姐也十分可疑。”

    孤鸣吃了一惊,道:“师父,她....确实是我娘,我虽然许久没见她,可绝不会认错。”

    孟如令道:“她认得出你我,那就决计错不了,但我总觉得她身上藏着异状,话语间也甚是离奇。”

    形骸点头道:“不错,她是法力高深的巫女,竟将那些龙火贵族的尸首当做蘑菇的肥料?有了敌人尸首,可用仙法探究许多奥秘,为何平白无故地随意处置?”

    孟如令笑道:“你也察觉到了?她先前话语中另有一处不对,你却万万不知。”

    形骸道:“是什么?”

    孟如令道:“姐姐她性格刚毅,待子女严格,孤鸣的几位哥哥都是为部族战死的英雄,可姐姐在众人面前从未流过一滴眼泪。现如今,又如何会对孤鸣如此溺爱?”

    孤鸣急道:“可娘她说不定当真思念我,爱护我呢?”

    孟如令道:“你对你娘还不了解么?想想她以往是如何教你法术的?她派人送你回猛犸国时,曾交给我一封书信,求我收你为徒,严加管教,令你在逆境中多受磨练,少享安逸。她先前对你的慈爱模样,可当真吓得我心都凉了。”

    形骸道:“如令姐当真体察入微,或许恒宇她长久吃此地蘑菇,心性也起了变化,但总而言之,我们暂且不可全然信任于她,更不能让孤鸣与她独处。”

    孤鸣仔细回想恒宇的一言一行,忽然不寒而栗,道:“师父师叔说得对,我....我再不敢与她单独在一块儿啦。”

    形骸暗想:“等如令找到三生石之后,我将恒宇也接走,她这国主不当也罢。只要她远离这阴沉压抑的地方,应当能恢复如常。”但仔细一想,也许恒宇毫无恶意,只是形骸等人自寻烦恼罢了。

    他们回到第二层,走了一个时辰,到了那“泥潭老区”,此地是百余间低矮木屋,横竖交错,当中过道狭窄,木屋窗口中偶尔出现人影,透过帘布,睁眼盯着形骸等人。

    不久,他们找到那动武之处,那是一间染坊,墙壁屋顶、门扉立柱,皆被道法掌力轰击得满是疮痍,可地上并无半点血迹,自然也无尸首。染坊中的工人跑的不知去向,无人可问。

    形骸道:“此地充满妖火,敌人身手大是不弱。”

    孟如令道:“而且那黑水也曾出现过,你瞧,这柱子都被浸泡得黑了。”

    形骸试着追踪敌人妖火,可那妖火在外头断了,无从追寻。孟如令来回踱步,支颐思索,稍后已有计策。她双掌各转了半圈,反复数次,地上出现一道金光,一只犬状小妖从金光中钻出。当年灵阳仙击败巨巫有功,故三清授予灵阳仙驱使妖魔之能,法力至为高强的灵阳仙,甚至能在天结时召唤巨巫,满足他们心愿。因此孟如令可以差遣的妖魔,远比形骸多得多。

    孟如令笑道:“徒儿,这叫无味妖犬,嗅觉最灵,尤其擅长辨别觉醒者气味儿。咱们可以什么法术都不学,只需能指使得动妖魔,便等于什么都会了。”随后将口诀教给孤鸣。

    无味妖犬低头闻了闻,鸣叫一声,拔足冲出,形骸等立时追在其后,如此又跑了十余里路,见一座小山上立着一座椭圆顶的石楼。那妖犬一靠近石楼,瞬间被震得朝后翻滚,砰地一声,消失不见。

    形骸道:“他们在此布了阵,这妖犬一碰阵法,他们已知道我们到了。”

    孟如令朗声道:“里头的人,还请撤去阵法,免得伤了和气。”

    蓦然间,空中红箭闪烁,嗖嗖地如雨般落下。形骸手臂一挥,一面水化作的大伞将那火箭挡住。石楼中的人惊呼一声,光芒闪烁,又飞来一枚尖锥,那尖锥比之弩弓快了数倍,霎时已离得极近。孟如令站立不动,一团雪球横在身前,把那尖锥死死冻住。她凭借那神荼雪球,无需任何动作,也能施展冰雪仙法。

    形骸道:“我们并无伤人之意,但奉此地国主之托,要将你们逐走。”

    里头一人喊道:“啊!是孟....孟行海!”另一人喊道:“那婆娘是孟轻呓!这对狗男女果然在一块儿!”

    孟如令面泛羞红,恼道:“谁是孟轻呓了!谁又是什么狗男女?”

    形骸听出那人声音,奇道:“你是息世镜息师兄?”此人竟是与他并称四杰的昔日同门息世镜。

    息世镜道:“孟行海,我知道你了得,可我也今非昔比,你若不怕死,便再靠近试试?”

    与他同行之人冷笑道:“咱们得到消息,说孟行海已死于阴间,看来消息有误。那倒也正好,便将他一并杀了,再将这婆娘捉回纯火寺领赏。”

    形骸一招“辉煌神拳”,轰地一声,将那阵法破开一洞,这阵法当即被废,他道:“如令,你照看孤鸣,我进去捉人。”

    孟如令笑道:“我本想让你照看孤鸣,但念在他们是你故人,便让你出出风头。”

    形骸身形一晃,已飞入石楼窗中,只见息世镜与另两人,三人分站在左中右三处,将形骸围住。三人皆穿龙国冬季军装,一人是一秃头老者,只两鬓斑白,神色彪悍,形骸并不认识。正中一人倒也颇为眼熟。

    那老者大喝一声,招来一头大黑鳖,那黑鳖张开大嘴,吐出一股黑烟,霎时遮蔽了形骸视线。形骸一掌拍出,大风飒飒,将那黑烟吹向老者,老者大声咳嗽,横着一扑,但被形骸一指点中胸口,僵硬倒地。

    息世镜聚集法力,霎时招来大天狗附体,身上红光闪烁,气力增长多倍,他喝道:“孟行海,你与这婆娘谋逆造反,罪恶滔天,我念在昔日同僚一场,让你死个....”

    形骸又是一拳直击,他这辉煌神拳是星知武学大成,拳能灭火,亦能蒸水,可破尽世间所有道法,息世镜中拳之后,这法术立时被形骸驱散,他霎时呆若木鸡,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形骸道:“还要斗么?”

    息世镜怒道:“你使得什么鬼花样?”立即又要反攻,形骸在他背后一拍,息世镜也一头栽倒,昏迷不醒。

    就在此时,只听外边传来孟如令与孤鸣惊呼声,喊道:“黑水!是黑水!”

    形骸顾不得息世镜,身子一晃,急忙奔向屋外,见许多黑水从悬崖边上钻出,朝她们猛攻过去。孟如令施展风雪法术,将黑水一次次击退。但这黑水变化多端,并无要害,且气力大得惊人。孟如令虽擅长仙法,可要护住自己与孤鸣,却也绝非易事。

七十 暗流藏深处

    瞬息间,形骸赶到,那黑水似畏惧形骸,立即有退潮迹象。形骸道:“休想逃走!”斩出青阳剑芒,那妖火点燃了黑水,竟顺着黑水焚烧起来,那黑水翻滚扭曲,凄厉惨叫,顿时被烧得半点不剩。

    孟如令这才亲自见证了青阳剑的莫大神威,心下惊佩:“这神器当真名不虚传,但也唯有行海手握此剑,仍能够保持清醒。”随即迎向形骸。

    形骸道:“你二人没受伤么?”

    孟如令道:“我可没那么无能,石塔中的人怎么样了?”

    形骸道:“有一人趁乱逃走,另两人被我击晕在地。我本想追击,可恰巧你这边遇险。”

    孟如令身子一颤,道:“快!里面那两人有危险!”

    形骸大惊,急忙再度闯入石塔,却见那老者被一团黑水卷住,那黑水顺着地板缝隙流淌而走。息世镜则陷入另一团黑水中,只有脑袋留在水外。形骸凌空一抓,掌力握住息世镜脑袋。孟如令口吐霜雪,吹中黑水,黑水剧烈震颤,终于脱离了息世镜,形骸再一剑将这黑水消灭。

    息世镜受伤极重,成了个血人,他自肩膀以下皮肤几乎全被剥去,鲜血从各处渗出,他神智仍清醒,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可却只发出微弱的哀嚎声。

    孟如令道:“他这伤只怕活不成了。”

    孤鸣道:“他好可怜哪,能不能救他一救?”

    形骸道:“他是龙火贵族,没那么容易死,权且死马当活马医。”伸手握住息世镜掌心,送入浑厚真气,却惊觉息世镜体内真气竟已所剩无几,似乎成了个凡人。形骸又并未携带伤药,如何救得了他?

    息世镜勉力说道:“女皇让我们.....来找.....猛犸国的盟友,可我们...遇上了此地卫兵与....黑水怪物一同袭击...”

    形骸道:“你养养精神,恢复力气,或许...”

    息世镜摇头道:“小心,此地...不祥。”说到此处,立时咽气。

    孟如令拍了拍他肩膀,道:“此人是你朋友么?”

    形骸怅然道:“他曾与我同是海法神道教的门徒,也曾并肩作战过。”他施展地狱无门,捕捉片刻,一无所获,唯有作罢。

    孟如令道:“生命无常,他死了就死了。但他临终前所说的话,却颇耐人寻味。”

    形骸道:“猛犸国果然与龙国联手了。而他说是此地卫兵与黑水怪物同时袭击他们,这又是什么道理?莫非这黑水怪物听山中国卫兵指使?”

    孟如令道:“临死之人,不会说谎。”

    孤鸣惊恐不已,说道:“那....难道说谎的是娘亲么?娘亲为何能命令这黑水怪物?这怪物如此厉害,她为何不以此对付他们?”

    孟如令道:“她只是找不到这些道术士行踪,这才利用咱们帮忙。”

    形骸回忆入山之后的种种见闻,疑心大起,说道:“这黑水怪物确实袭击了无尽宝盆的农田,吓跑了所有农夫。此物神出鬼没,又强韧异常,极为难缠,连你的仙法也不易应付,想必已杀了不少人,可为何一、二层的居民仿佛若无其事一般?”

    孟如令又道:“而且它并非无脑怪物,见了你的青阳剑,倒也知道害怕。”

    孤鸣道:“师父,师叔,咱们为何不直接去问娘亲呢?”

    孟如令苦笑道:“也好,但愿她会如实相告。可我总觉得她已不是以往我认识的那个恒宇。”

    形骸也隐隐有这念头,他将息世镜尸体放火烧了,随后,三人赶往恒宇宫殿。

    回到恒宇那会客厅中,恒宇早在等待他们,也仍然是那副从容不迫、娴静淡雅的神情,宛如戴着一层极为逼真的面具。她问道:“如令、行海,你们回来的真快,可有什么好消息么?”

    孟如令道:“道术士逃了一个,死了两个。但想必姐姐你已经知道了。”

    恒宇昂首注视孟如令,孟如令毫不相让,与她对视,片刻后,恒宇叹道:“妹妹何出此言?”

    孟如令道:“其中一人临终前说,他们遇上这黑水与卫兵一同夹攻,这才死伤惨重,狼狈而逃。而先前我们正与道术士交手,也遭到黑水偷袭。这黑水怪物是一路跟着我们,找到了道术士,随即用调虎离山之计杀人,可当真半点不傻。”

    恒宇低低叹息,幽幽坐回躺椅,一时闭目不言。孤鸣心下不忍,上前握住恒宇手掌,感到她正颤抖得厉害。孤鸣心下担忧,道:“娘,你就告诉我们实话吧。这黑水到底是什么东西?”

    恒宇苦笑道:“它实则...正是我这些年研习仙法的成果,我称其为暗流。”

    形骸问道:“这暗流是某种元灵么?它们并非怯翰难的灵阳仙从古迹中释放的灾祸?”

    恒宇沉默半晌,道:“它并非元灵,而是古时巨巫尸体上的尸虫。那些灵阳仙闯入我修炼的道场,将一些尚不受我法术掌控的暗流释放出来,这才引发了一场风波。但另有一些‘暗流’早已被我驯服,它们甚是聪明,往往行事出人意料。”

    孟如令道:“它们连孤鸣和我也想杀。”

    恒宇抚摸孤鸣脸颊,说道:“我也不曾想到,我本想用这暗流对付龙火国,对付怯翰难,保护我们的家园,可眼下或许不成了。”

    形骸沉吟说道:“失控的暗流有多少?”

    恒宇道:“很多很多,剩下的约有五百余个。它们极难对付,可以融合,也能随意分开。五十个暗流合在一起,我便不易应付。可这是我引起的灾难,又如何能一走了之?”

    形骸并未从恒宇脸上见到愧疚之情,她冷漠得犹如冰霜,似将所有的情感全深深藏在心底,又像是刚刚苏醒的盗火徒,难以如常人般表现出喜怒哀乐之色。

    孟如令叹道:“不打紧,我们留下相助姐姐。姐姐若是早说,咱们又如何会见怪?”

    恒宇道:“因我失算之故,国中死了许多人,我实无颜面据实以告。你们当真愿意帮我?”

    孤鸣道:“娘,我要陪着你,再不要与你分别啦。”

    形骸暗暗叫苦:“为何我所到之处,哪儿都不得安宁?”但他与恒宇曾经缘分深厚,既然她深陷困境,自己便决不能放任不管。他道:“国主可有手段追踪暗流?我可进入暗流巢穴中,或能将其铲除。”

    恒宇双目转到形骸身上,眸光似水,如有深意,说道:“青阳剑主,果然不同凡响。若是你的话,应该不难办到。但今夜已晚,两位可在此安睡,待到明日晨间,再深入地下不迟。”说罢,她拍了拍手,两个侍女推门而入,她道:“我已安排了屋子,甚是简陋,还望两位莫要见怪。”

    孟如令仍有些放心不下,抱起孤鸣,笑道:“徒儿还是陪我睡,你愿不愿意?”

    孤鸣想陪母亲,可念及孟如令恩情,心想:“我今后与娘亲待在一块儿的日子长得很,也不差这一天啦。”想到此处,柔声道:“好,孩儿陪着师父。”

    恒宇并无怨言,朝三人一鞠躬,从另一扇门走出客厅。一侍女道:“这位大人,请随我来。”另一侍女则负责引领孟如令。

    形骸奇道:“莫非我们并非住在相近的屋子里?”

    那侍女低声道:“国主夜间有话对大人说,是极为秘密之事,不想被殿下与另一位姑娘听见。”

    形骸身子一顿,心想:“恒宇要说些什么?我确实不便住在她们隔壁,可若隔得太远,就怕出什么岔子。”只是不便硬要换屋,只得跟着那宫女前行。

    他那屋子倒也宽敞雅致,屋内桌上已放着热腾腾的菜肴,竟全是那发光蘑菇为主,配以些许肉食。形骸一见,甚是抵触,索性搁置不吃。

    躺在床上,渐渐睡意来袭,他恍恍惚惚,迷迷茫茫,见自己身在一明晃晃的小神殿里,神殿外圈围着水池,地面是大理石板,白玉为柱,紫光如星,间或闪烁。形骸只感困惑,立即施展梦魇玄功,心头雪亮:“是有人引我至此,且看此人有何话说?”

    忽然间,有人喊道:“快走!快走!他会吞噬所有人!”

    形骸朝上看去,正是先前在集市见到的那山神,这老妇正伏在横梁上,眼神恐慌,惧意毕露。形骸道:“前辈究竟是谁?你是在警告我么?谁会吞噬所有人?”

    老妇呜呜哭道:“你们这些凡人,都不过是他的粮食。我的信徒全死了,我也....受惊太过,变成这副模样。沉睡的巨龙畏惧他,也都走了。”

    那老妇的恐惧渗透到形骸心中,形骸霎时惊恐至极,急道:“前辈!你把话说清楚了!”

    耳边一声巨响,形骸醒来,眼前只见一片黑暗,屋外传来那发光蘑菇摇曳之声,好似剥豆子时的声响。

    门外恒宇说道:“你醒了。”

    形骸擦去汗水,道:“恒宇?”

    恒宇道:“是我,我不是让她告诉你了么?我会来见你。”

    形骸点头道:“你进来吧。”

    恒宇推开门,屋外那灯光照亮了她,她脸色显得惨白,长长的影子伸向形骸。形骸再度仔细看了看她,认为她并非幻觉,也非幽灵。

    恒宇说道:“你为何待我如此冷漠?就好像不记得你我之间曾有肌肤之亲么?”

    形骸叹道:“我...自觉对不起你,也不知你心意,如何能待你太过亲切?”

    恒宇渐露出微笑,道:“你险些吻了我,可把如令与孤鸣吓了一跳。你还是想念我的,对不对?”

七十一 旧情如梦魇

    形骸答曰:“旧事已往,我以为你早已不再挂怀。”

    恒宇道:“那时你我缠绵,何等舒适惬意?若不见到你,那旧情自会淡漠,可如今情郎归来,死灰亦会复燃。”她坐在形骸身边,抬起俏脸,凝视形骸双眼,似在等候形骸一亲芳泽。

    形骸心脏跳得很快,不觉间掌心已满是汗水。他道:“你已有了孤鸣,她是你与丈夫生的孩子么?你既然有了旁人,我决不能再与你太过亲密。”

    恒宇笑道:“她为何不能是你的孩子?”

    刹那间,形骸脑中如烈火燎原,火焰冲天,他惊声道:“我无法养儿育女,她如何能是….”

    恒宇伸手拧了拧形骸鼻子,道:“骗你的,看你吓成这样。”

    形骸心下一宽,可又甚是失望:“若孤鸣当真是我的孩儿,我….”

    恒宇道:“可我真正深爱之人,至始至终只有你一个。即使我有了孤鸣,那也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你又何必在意?她若见你与我在一起,只会感到欢喜。”

    她解开长袍扣子,一转眼便露出婀娜窈窕的身躯,她功力深湛,驻颜不老,肌肤比之十六、七岁的少女毫不逊色,那粉色的胸口,如风中的樱桃般微微颤动,似在等待有缘人采摘,而她那苗条的柳腰,更衬得她胸脯饱满,惹人怜爱。形骸看着她那渴望的双眼,只觉得身子越来越热,当年在黑暗中亲热的滋味复又重现。

    她是猛犸国的圣女,却愿意做形骸的情妇。她卸下了圣洁的伪装,将自己的妩媚放荡在形骸面前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

    她说:“尝尝我吧,我身上的汗水比蜜糖还甜,我身上的肉不多,可每一口都好吃得紧。你尝尝我,我也尝尝你,我要咬遍你每一寸肌肤,让你舒舒服服,飘飘欲仙。”

    她拉住形骸的手,引他摸向她双腿之间,同时,她嘴唇贴近形骸,欲与他甜蜜亲吻。

    蓦然,形骸一掌击出,恒宇被他打得七零八落,黑水四溅。她立时又凝聚成人形,但花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恒宇的模样。

    形骸猜到她并非恒宇,却万不料她更非实物,骇然道:“你…是黑水怪物?你就是你自己口中的暗流?”

    恒宇脸上仍带着甜甜的笑容,只是她五官仍未固定,显得异常诡谲丑恶。她尖笑道:“你如何猜到的?”

    形骸道:“如令曾对我用过美人计,我已成了惊弓之鸟,不敢疏忽,因此用法术探你心意。”

    恒宇如幽灵般飘动,道:“你能看透人心?”

    形骸道:“你并未对我敞开心思,因此你显露的爱意是假的。如此倒也罢了,但你要杀我,杀意却被我察觉。”他的心灵剑诀并未圆满,可即使再如何迟钝,敌人这炽烈的杀意总瞒不过他。

    恒宇不再多言,笑意剧变,成了狰狞的凶相。她化作暗流,笼罩形骸,黑水中出现无数尖牙,欲将他吞食。形骸一张手,青阳剑出现在掌中,旋即一斩,绿焰将暗流焚烧殆尽。

    他心有余悸,又想:“恒宇是暗流,那些宫女多半也是。如令与孤鸣有危险!”立时施展梦魇玄功,化作虚体,飘在半空。这宫殿太大,他不知孟如令与孤鸣在哪儿,但如此俯视全局,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便瞒不过他。

    只听“轰”地一声,一股寒潮冲天而去。形骸心中喊道:“找到了!”朝下加速俯冲,到一宫廷花园,恰巧孟如令抱着孤鸣闪身逃出,她脚下踏着一片冰作的滑板,动作快捷,如鱼游水。

    形骸道:“如令!”

    孟如令见到他,先是一喜,但立即变作警惕之情,怒道:“你是暗流假扮的么?”

    形骸道:“不是!我遇上那暗流变成恒宇模样,知道情形不妙,立即赶来找你。”

    孟如令表情稍缓,道:“奇怪,我们屋中也有个暗流扮作的恒宇,她想要抱孤鸣,我不许她,她便突然出手偷袭。”

    形骸道:“但那恒宇什么都知道,连最私密的事都说的清楚。她….如何能是假的?”

    孟如令点了点头,答道:“是啊,她与我叙旧,说了许多为只有我和她共同经历之事。你呢?你与恒宇姐姐有怎般过往?”

    形骸道:“不便多说。”他看着孤鸣,见她神色惶恐,不禁心生爱怜,想道:“那恒宇说孤鸣是我女儿,可我是活尸化人,绝无法生养孩子。她多半是在说谎,可如果她并未说谎呢?若恒宇真有什么奇异的方法,能怀上我的骨肉,那…..”

    他一时无法辨别,但无论孤鸣是谁的孩子,形骸都必须保护她。他道:“让我抱着孤鸣。”

    孟如令眸闪寒光,厉声喝道:“你与那恒宇一样,也想抱她?”

    形骸拔剑在手,朝她隔空一指,霎时将部分心意传给了孟如令,也感受到孟如令少许心思。此举并不能令两人心灵相通,却建立了牢固的信任。形骸得知孟如令并非暗流,孟如令也知形骸正是本人。

    身后一声咆哮,众宫女侍卫从各处赶到,一个个儿化作暗流,袭向三人。形骸长剑在地上一划,一圈绿焰火墙冉冉升起,众暗流怪叫起来,不敢闯过。孟如令将孤鸣交给形骸,双手施法,说道:“搂着我的腰。”形骸依她所言,两人紧紧相拥。孟如令周身出现数层金环,越转越快。形骸心想:“这是空间挪移之法?”

    就在此时,黑水中有两人现身,体外燃着龙火,形骸看清那两人,心中一凛,喊道:“是息世镜与那道术士老者!”

    孟如令愕然道:“他们不是死了么?”

    息世镜身躯变红,撞向火墙,但哗啦一声,被烧成黑色水花,散落一地。形骸、孟如令、孤鸣一见,心中皆涌出莫大惊惧,闪过一个念头:“这暗流能模仿死者,莫非恒宇当真死了?”

    花园中很快聚集了数百暗流,时而变人,时而化水,连续撞那火墙,又一个个被火墙烧死。随后,孟如令大声念了句咒语,形骸只觉身子一轻,眼中乱象分分合合,一眨眼,已不在那花园里,而到了一处空旷无人的小树林。

    孟如令吐出一口气,吹在形骸脸上,当真清新怡人,宛若幽兰。她见形骸仍搂着她纤腰,一皱眉,一脸红,道:“喂,抱够了么?舍不得撒手啦?”形骸立即与她分开,道:“失礼了。”

    孤鸣泣道:“娘!我要娘!师父,师叔,你们告诉我娘没有死,好么?”她毕竟年纪幼小,遇上这等骇人的噩耗,言语大乱,可谁又能忍心怪她?

    孟如令尚未答话,形骸轻拍她后背,道:“孩子,无论你娘是生是死,暂时莫为她担忧。为了你师父,也为了我,你要坚强一些,就像你娘教导你那般,不,就像你娘曾经那样。”

    孤鸣又小声哭了片刻,哭声戛然而止。

    孟如令看的暗暗点头,心想:“这孩子身边确需一位有英雄气概的男子,我虽也大大咧咧,可毕竟还是女人,未必能令她全心依靠。如此夫唱妇随,才对孤鸣最好….呸!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是孟轻呓的情人,我才不稀罕呢!”可又忍不住想起那一个个与形骸耳鬓厮磨的梦境,忽然间面红耳赤,好在此地暗淡无光,倒也不怕被形骸看见。

    形骸道:“如令,这儿是哪儿?”

    孟如令道:“我那挪移仙法只将你我带到安全之处,可我也不明白方位,但至少仍在山中国内。”

    形骸道:“你先前瞧见了么?那两人….”

    孟如令身子一颤,手心全是冷汗,她拉住形骸袍子,道:“暗流能将….将死者变得与活人一样,甚至连死者的记忆都能重现。”

    形骸道:“那些是被它吞吃的人。”

    孟如令道:“可那个息世镜….并未被吞,而且吞吃他的那个暗流被你杀了。”

    形骸道:“夜间,我屋里出现了一个恒宇,你屋里同时也出现了一个。两者都有恒宇的记忆。”说到此处,他愈发心惊,梦中那老山神的恐惧再度充斥心间。

    孟如令颤声道:“这些暗流其实都是一体,都属于某个庞大的怪物,所以被小暗流所杀之人,记忆也会传给巨怪。而这怪物,早在多天之前,或许已吞噬了山中城所有的人。”

    形骸身子一震,知道确实如此,那山神好意警告形骸与孤鸣,可她神志不清,早分不清前因后果,她说‘他会吞噬所有人’,但那却是已经发生之事。这山中国的百姓并非原本如此怪异,他们一路所见之人,有的迟钝过度,有的热情之极,正是那暗流巨怪勉强操纵众多死者,以至于手忙脚乱之故。

    他们在山中国已游逛了许久,周围看似并无异状,可所有国民只怕在不久之前已然灭绝,国中数十万人皆被这暗流巨怪吃了,它并未留下一具尸体,甚至连一滴血迹都未暴露。

    孤鸣想起这灭国的妖魔,吓得又想哭,但形骸握住她的手,道:“不必怕,有我在此,你师父也神通广大,咱们总能逃脱。”

    孟如令道:“这巨怪在入口处袭击了你我,但领教了青阳剑的厉害。于是它打算布置陷阱,暗害你我。它屡次三番想要带走孤鸣,正是想以她为质,令我们方寸大乱,它才有机可乘。”

    形骸道:“它不仅狡猾,而且更毁灭了整个山中国。城中未必没有大军,也未必没有高人,可仍无法抗拒这魔物。它变出的死者充满幻觉,连我也无法看出真伪。无论它是什么,它都是能与巨巫相比的梦魇。”

七十二 断山仍难移

    孟如令想了想,道:“那三生石固然要紧,可咱们小命却更要紧,事到如今,先逃出去再说。”

    形骸道:“正该如此。”

    有一沙哑的声音说道:“不可,不可,到处都是它的伏兵,你们...出不去....”

    孟如令不由惊呼,见说话者是一矮小落魄的老妇,躲在一旁的佛像后。形骸道:“她就是先前提醒我们的山神!”

    那山神道:“太迟,太迟,先前我让你们逃时,你们置若罔闻,现在已逃不走了。”

    孟如令道:“为何逃不走?”

    山神道:“数日之内,他吞吃了足足八十万人,因此沉睡消食。你们遇上的,不过是他的零星分身。现在他已彻底清醒,他胃口无止无尽,他憎恨觉醒者,他非吃了你们不可。”

    形骸道:“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山神道:“他是远古的恶魔,是奇异的物种,是生与死的幻觉,是灭国的饿鬼。千余年前,它曾毁灭过山中国,又因饥饿,陷入睡眠。后来的冰行牧者发现了这儿,在此定居,可他们一直不知道,自己的邻居是何等荒谬的灾祸,何等残酷的厄运,他们就像无知的小羊,吃着嫩草,一点点走近打盹的老虎。他们天真地发出种种吵闹,仿佛恨不得这老虎早些发现他们。”

    孟如令叱道:“喂,老山神,多谢你指点咱们。可你为何不早些出来对咱们说这些话?你又究竟是谁?”

    山神道:“我是这幻叶山的山神,千年前,我目睹了他带来的灭亡,所有信奉我的人全死在了山里,不留存一具尸骸。我由此神智不清,躲在山上神庙中。后来者并不知道我,也并不信奉我。我自知有些疯疯癫癫,说的话颠三倒四,我提醒了他们许多次,他们....他们只当一场噩梦。这一回,当死难再一次降临时,我又陷入狂乱之中,如今才稍稍好转了些,能与你们多说些话...”

    形骸心生感激,道:“老前辈,你的恩情,我等铭记在心。”

    山神道:“这不过是我的灵体,并非我本尊,我在山上庙中,你们务必来找我....”话未说完,倏然不见。

    孟如令急道:“喂!你怎地话只说一半?你在山上哪座庙里?咱们该如何去找?”但那山神已无回应。孟如令跺跺脚,急的直扯辫子。

    形骸指着上空,道:“我能把这座山劈成两半,破开个口子,我们就此逃出去。”

    孟如令与孤鸣皆难以置信,道:“真的?”

    形骸道:“只能试上一试,但若真能成功,届时必将引起塌方,暗流也会知道咱们在哪儿。”

    孟如令笑道:“你连山都劈得开,暗流只怕也不是你对手。它并非一味蛮干的野兽,也懂得畏惧之心。”

    形骸点点头,令绿焰覆盖身躯,施展出青阳法身来,刹那间,他面容变得俊美神圣,火衣如潮,光芒璀璨,仿佛青阳当真降临。孟如令与孤鸣盯着他看,只觉他这模样实是英伟绝伦,令人无法挪开双眼。

    形骸挥剑朝上一指,一道绿色火柱升上了天,它上升数百丈后,刺入洞顶,山中国发生地震,山体摇晃,蓦然喀嚓巨响,孟如令见一条大裂缝从那火柱落点处朝两旁竖着延伸开去。她张大嘴巴,惊喜地喊道:“成啦!”

    又听山顶响声连续不断,各处都出现破洞,孟如令一见,花容失色,形骸也立即住手,满脸失望。孤鸣问道:“师叔,你为何停下?”

    孟如令叹道:“这山构造奇特,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击穿厚厚的石层,整座山都会倒塌,这亿万斤的巨石砸落,我们可都活不成了。”

    此时,远处传来“泊泊”声,形骸道:“是暗流!他终于知道我们在这儿!”

    孟如令道:“先逃走再说!”

    形骸听前后左右全是水声,知道无处可逃,道:“我助你们隐形,或能瞒得过它。”运梦魇玄功,真气将如令、孤鸣罩住。三人由实化虚,变得目力难辨,形骸抱着两人,使青阳法身浮上半空。不一会儿,成千上万团暗流出现,它们如猎犬般奔走绕圈,仔细搜寻三人,可又见到形骸留下的裂隙,似心生惧意,不久之后,退潮离开。

    形骸飘到附近一座小山上,藏在黑木丛中,孟如令尝试了挪移仙法,秀眉微蹙,道:“他封死了此地的龙脉,我无法用挪移之法逃到外头!”她听那山神所言,料想这暗流似被困在此山中,只要他们到了山外就安全了,她沉吟道:“或能仗着青阳剑,一口气杀出血路。”

    形骸道:“这暗流在一瞬之间就能调度上万团暗流来找咱们,它真正的本体只怕更宏大百倍。”

    孟如令笑着拍了拍他,道:“行海,我对你信心十足,就算百万敌众,你也能来去自如,如探囊取物。”

    形骸叹道:“如此并不稳妥,就怕稍有闪失。而且他若能运用恒宇的仙法,道术士的道法,就算我能勉力保住性命,可你二人又该怎么办?”

    孟如令道:“我的命算不得什么,可孤鸣却不容有失,她是咱们灵阳仙的希望。”

    孤鸣急道:“师父,你怎地这么说?师父若是有事,孩儿我决不能活。”

    孟如令轻笑一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是我这白痴师父把你拖到此处,我是活该倒霉,你只是跟着我受罪而已。”

    孤鸣道:“我是自愿的!况且....娘亲也曾在这儿,我....我一直想见到她....”说着说着,想起恒宇,忽而又簌簌流泪。

    形骸沉默片刻,道:“我们潜回皇宫。”

    孟如令抬头看他,稍一思索,拍手道:“对了,正该去皇宫!”

    孤鸣道:“为何去皇宫啊?那地方好生可怕。”

    孟如令道:“这山中国无处不是这暗流,哪里都是一样,皇宫之内还更安全些,毕竟暗流未必料到咱们会返回。况且那假‘恒宇’说起她当上国主一事,并不像说谎。”

    形骸道:“若她没有说谎,则必然在皇宫中留有线索。这暗流擅长毁尸灭迹,可未必会动恒宇留下的书册。”

    孟如令道:“恒宇姐姐虽是冰蛮巫女,可做起学问来耐心十足,比我强上百倍。她既然在此住过许久,必会记下种种遭遇,以她的才学,或许能料到这暗流的来历也未可知。”

    孤鸣道:“师父,师叔,你二人怎地都这般聪明?说起话来又像是一条心似的。”

    孟如令心中一跳,嗔道:“谁和他一条心了?只不过咱们都师承那位孟轻呓,容易想到一块儿去。”

    形骸刹那间颇为恍惚,仿佛回到了旧日时光,正与孟轻呓商量孟家大事,议论未来的局面,两人心有灵犀,往往对方只需说一个词,另一方就能猜到前者的深意。每当这事发生,他们心底就会充满甜甜的滋味儿。

    他心想:“我不会让如令受苦,哪怕以命换命,也要保护她二人安然无恙。”但此言不必再说,他自己心里知道就成。

    三人计较已定,孟如令取出那地图,对照地形,看了一会儿,道:“咱们仍在第三层,离皇宫不远不近,也就十里路。”

    形骸道:“我用仙灵之法护送你们。”

    孟如令心想:“我已被他抱过好几回了,他是抱不够我还是怎样?莫非真把我当做孟轻呓了?”想到此处,脸上发烧,道:“我就不用啦,你照顾孤鸣吧。”念了个隐身咒,登时隐去身影。她这隐身仙法比之神龙骑的道法可精细许多,整个人仿佛空气,半点也瞧不出端倪。

    他们一路悄悄走过,那暗流已不再伪装,城中再不见半点人影,全是丑恶残忍的黑水,当真一望无穷。形骸不禁回想起之前遇上的各类假人,他自认为在阴间久居,能轻易分辨生者死者,更擅长仙灵幻术,不会被假象所迷,但这暗流的伪装实是天衣无缝,毫无破绽,每个人连呼吸心跳体温都一应俱全,整座城宛如仍全活着一般。

    会不会他们确实活着,但却活在这暗流体内?他到底是什么?巨巫?但巨巫是无穷的生灵,岂会倚靠食人而活?

    约半个时辰后,他们潜入皇宫正门,此地的暗流果然少了许多,但三人不敢怠慢,生怕惊动一个,便令那暗流的本源知觉。

    孟如令将地图记得清清楚楚,传音说道:“这儿有一座最大的宫楼,先去那儿找找。”

    顺利到那楼中,上了楼,只见一扇大门紧闭,形骸与孟如令只看一眼,便知此门上施展了法术,防止外人闯入,至今完好无损。孟如令指尖一划,念道:“奉元始天尊令,文字速速显形!”门外出现一层金灿灿的屏风,屏风上写满了咒文。孟如令点头道:“确实是恒宇姐姐的手笔。”

    孤鸣小声问道:“师父,这咒文未被破除,娘她会不会还在里头?”

    孟如令好生心疼,暗想:“恒宇姐姐无论如何不可能还活着。该如何告诉她?”

    形骸道:“鸣儿,莫要多想。如令姐,你开门吧。”

    孟如令苦笑道:“恒宇姐姐的法术,还当真不易破解。”但凝神片刻,又觉意外,似乎这防护法术本就是为了等孟如令到来,其中关键,全是恒宇曾对孟如令说起过的。

七十三 生女当如此

    屋内物品繁多,书籍塞满橱柜,却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孟如令出神地看了半晌,道:“确实是恒宇姐姐心细,若换做是我,定然摆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此处并无恒宇身影,形骸见孤鸣目中含泪,却又强忍着,将她抱起,柔声道:“孩子,师叔在这儿陪着你,莫要害怕,若当真忍不住,你就哭出来好了。”说着轻轻抹去孤鸣眼泪,他这么做时,眼前又浮现起费兰曲死前那豁达释然的神情。孤鸣喉咙呜咽,终究还是将脑袋埋在形骸肩头,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衫。

    孟如令自也伤感,但立即动手搜找,她在里屋找到一面琉璃镜,略一沉吟,对镜子使了个法术。恒宇的面容出现在镜中,她脸庞五官仍亲切而庄重,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三人眼前。孤鸣喊道:“是娘!”

    恒宇道:“如令,唯有你能解开我布下的法术,那聆听镜中所言之人,定然是你。孤鸣也在么?我好生想念她,真想再与她见上一面。”

    孟如令喃喃道:“恒宇姐姐。”孤鸣哭着嚷道:“娘,我也想见你!”形骸黯然神伤,在心底悼念无限。

    恒宇又道:“我修炼已久,前世的记忆支离破碎地回到我心中。我记得我曾是千万楼中的仙术士,曾用仙法重塑世界,从梦海中夺回实地,归于乾坤凡世。我们创造了数不清的奇迹,令天上的神仙也为之折服。但时至今日,所有的辉煌都如流水般逝去,成了无用的断壁残垣。可唯独幻叶山的山中国中,是当今世上极罕有的保存完好的太阳王朝遗迹。

    北方大陆为冰封之地,农耕艰难,生存悲苦,可在太阳王朝时,曾有仙法令粮食年年丰收,野兽繁衍迅速,风雪并非无情的灾难,而是别致的风景。我一直致力于找回这仙法。当年,在龙火国那位孟行海相助之下,我取得了极大进展,这才能在猛犸国中创造那一片方圆十里的世外绿洲,但这仍不够,仍远未能达成我心中宏愿。”

    孟如令与孤鸣同时望向形骸,齐声道:“你曾帮过姐姐么?”“师叔,原来你与我娘交情很好啊!”

    形骸凄然道:“恒宇她心中怀着天下苍生,我的所作所为,与她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恒宇道:“山中国据传有无尽宝盆,其中长出蘑菇,哪怕不见天日,气温阴冷,也照样能长势惊人。我若能揭开其中奥秘,再加上以往所习仙法,也许心中宏愿便能得偿。我决意在这山中国居住一段时日,可不能带着鸣儿。她是冰行牧者,应当长在风雪之中,不应该随着我成为这山中住民。因此,我将她送到你那儿,盼你能替我照看她,教她仙法。

    我在山中国找了一户人家,求他们收养了我,发誓向山中国效忠,如此才能长久居住于此。他们得知我是灵阳仙,遂准许我在无尽宝盆的农田中作法试验。我一边忙碌,一边在这山脉地下探索,偶尔有所发现,渐渐知道了此处仙法的奥秘。

    你们想必已经知道,此处是一座极大的混沌离水,在山脉底层深处,灵气脉络错综复杂,延伸千里。我另外得知,曾经的灵阳仙曾花了足足两百余年改造此山,其工程规模非同寻常,乃是一件震古烁今的大事。他们称其为通天神针,鼎世栋梁,可我并不知这通天神针究竟有何用。因为千年前,神龙骑杀死了所有灵阳仙,抹灭了相关记载。

    而他们自己也死在了这山中城里,未遗留丝毫痕迹。

    他们是如何死的?我不知道,可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当年,据传一万个神龙骑闯入山中国,追杀逃亡至此的灵阳仙。他们无疑很快得逞,可又几乎在短短时日内,全部灭亡。

    万余个古时的神龙骑,血统纯正、骁勇异常、武力鼎盛、远胜今朝的神龙骑,被莫名的力量杀死了。

    我之所以能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在地底遗迹的某处隐秘角落,一位神龙骑在临终前写下了遗言:‘一万龙裔至,死于黑暗中,吾也命不久矣,留此言,以告后世。’除此之外,再无其余文字。

    我常常做噩梦,梦见疯狂的呓语,并不单单只有我一人,城中真气不弱之人,偶尔也会听见呓语。我知道此地很是不对,甚至极度危险,可若我劝那国主撤离所有国民,我自己非先被赶走不可。他们不会相信,因为他们的根已牢牢固定在这儿,他们崇拜无尽宝盆,依赖无尽宝盆,这无尽宝盆像是孩童眼中的蜜糖,令他们无法割舍。

    但越是甜美的事物,越是可疑。无尽宝盆中所蕴含的法力玄妙绝伦,培育的作物又确实无可挑剔。单单吃那发光蘑菇,人便无需其余食物,也永远不会吃腻。它并无任何害处,也不成瘾,各种养分都不缺,足以支撑近百万人温饱。

    这让我想到了冰行牧者放牧牛羊,那些牛羊只需吃苔原上的寒草,待到肥壮时,再被族人宰割。我隐约觉得,山中国民正如在草原牧场上吃草的牛羊一般,终有一天,会有屠刀等待着他们。

    是我患了癔症么?是我杞人忧天么?我知道我永远无法在任何地方重现这奇异的蘑菇,即使有其菌粉也不成,而且我已经不想种植这....这东西了。我只想揭开这山中城的秘密,那...黑暗的秘密,那屠杀神龙骑的秘密。”

    她说到此处,陷入了沉默。形骸与孟如令这才惊觉自己听得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

    形骸道:“这无尽宝盆与暗流息息相关,是暗流培育牲口的诱饵。当初屠杀神龙骑大军的,也是这暗流。”

    孟如令低声道:“我们种植稻米,从猎人成了农夫,却不知从此却成了稻米的奴隶。我们放弃了弓箭刀枪,拿起了锄头,保卫我们的庄稼,看似是我们以庄稼为食,但庄稼却借由我们,变得无比繁盛,遍布了大陆。”

    形骸稍一细思,觉得她这话大有道理,令人不禁颤栗。他道:“确实如此,若无人类种植,野生稻米如何能占领千万亩地,成为当世草木之最?此确是金玉良言,发人深省。”

    孟如令转动辫子,似有些不好意思,道:“这可不是我说的,而是从灵阳仙古籍中读到的话。”

    忽听恒宇继续说道:“不久之前,我听说怯翰难的人花了大价钱,从国主买了深入古迹的许可文书。我偷听他们说话,似是在找寻一‘混世宝珠’。我书读得不少,可从未听说过此物。也许他们此行....与地下的秘密关联不小,我暗中跟着他们,当能有所收获。

    如令,我将此镜遗留在此,如果我活着回来,你自然用不着此物。可你若获得此物,我多半凶多吉少。此镜所照之处,会留下我画的标记....不,不,你不能找我,那太过危险!你若也遭遇不测,孤鸣她又会怎样?我脑子一团乱,但我出发在即,不能再耽搁了。”

    孤鸣泣道:“娘!娘!”她反复说着这两个字,再想不出第二句话。

    孟如令哀声道:“冰行牧者将死亡视作归途,恒宇姐姐从不畏惧死亡,可却仍挂念着这孩子。”

    恒宇道:“孤鸣,你在如令身边么?你一定想知道你爹爹是谁,对么?但我不愿将他的姓名告诉你。我...从未后悔与他结缘,但若他们知道你是他的女儿,必会对你不利。况且,你父亲是谁,并不要紧,关键是莫忘了你是谁。

    我从小也不知生父,我母亲是冰行牧者掳来的奴隶。我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正是因为我是灵阳仙,我们曾灭亡了创世之神,统治世间的一切,如今又重新归来。你也是灵阳仙,比我更出众的灵阳仙。你当无所畏惧,骄傲地活在这世上。”

    形骸心想:“她不告诉鸣儿她生父是谁,怕外人知情后,会加害孤鸣?那生父定然是猛犸帝国的敌人了。”

    形骸曾是龙国的英雄,自然被猛犸国敌视。若猛犸国知道他们的圣女与形骸有了骨肉,必会将孤鸣视作亵渎,视作祸胎。

    当然,猛犸国的敌人很多,恒宇也未必会对形骸钟情不忘。可算算年月,孤鸣的岁数却正好相符。

    肯定吗?形骸无法肯定,但可能性不小,可也不大,他毕竟是活尸。

    他想起沉折曾与圣莲女皇有过一女。

    我间接杀死的师姐,转世成了我的女儿?她又是法祖的转世,是我们道术士遵奉的圣祖?

    我该告诉她真相吗?但我又如何证实呢?

    他望向身边的孤鸣,她挺直了腰杆,小小的身躯中似充满了力量与勇气,她并非不再悲伤,但她战胜了悲伤。她也并非不再害怕,而是战胜了害怕。她道:“师父,师叔,带我去娘最后去的地方,好不好?”

    形骸为她深深自豪。

    孟如令道:“可...那地方必是暗流的老巢,我自己去倒不怕,可带着你,万一出事,我该如何向你娘交待?”

    形骸道:“我们带她去,反正别无选择,也不能将她单独留在这儿。我用这条命担保,你二人绝不会有事。”

    孟如令叹道:“你倒挺有英雄气概,孟轻呓她并没看错人。”

    孤鸣喜道:“谢谢师叔!”

    形骸摇头道:“鸣儿,从此以后,你不可再叫我师叔。”

    孤鸣奇道:“为什么?那我该叫你什么?”

    形骸道:“你该叫我爹爹,我正是你的父亲。”

七十四 非要逞英雄

    如令、孤鸣大声喊道:“什么?”瞧她们神色,实是难以置信。

    形骸道:“孤鸣是我女儿。”

    孤鸣双目睁大,道:“师叔,你为何这么说?”

    孟如令眉头紧皱,咬牙道:“你与恒宇姐姐....曾经....那样过么?”

    形骸道:“那是猛犸国与龙国交战时,她去地仙派拜家古墓时,我欲阻止她,但墓中亡灵袭击我二人,令我二人同时负伤,随后互相治伤,我们便....那是约九年前之事,算算年岁,岂不正好?”

    孤鸣只是个年幼姑娘,心灵纯洁,杂念不多,登时深信不疑,喊道:“爹爹!”形骸将她搂住,喜道:“好女儿,乖女儿。爹爹我这许多年来都糊里糊涂,真对不住你...”

    孟如令显得颇为愤怒,道:“且慢!且慢!就算恒宇姐姐曾与你...好过,又怎能断定孤鸣是...是你的?”

    孤鸣急道:“师父,师叔...爹爹说是他,你为何不信?”在她心中,实一直以不知自己父亲身世而伤心,如今形骸自愿承认,又令她十分喜爱,便认定形骸绝不会错:自己确确实实有个伟大的父亲了!

    孟如令道:“你娘是冰行牧者,族中祖母,又是圣女,在族中可随意挑选丈夫。而且在一场冰雪之中,他们冰行牧者用体温互相取暖,是最为常见之事。这孟行海只不过与师姐好了...好了一次,如何能够....”

    形骸充耳不闻,只抚摸着孤鸣脸颊,道:“女儿,你我命中注定会重逢,我会弥补我多年来对你的亏欠。”

    孤鸣道:“爹爹!”又扑在形骸胸中,闷声哭泣着。

    孟如令掩住脸庞,摇了摇头,道:“罢了,只是你这么做,好生对不起孟轻呓那婆娘,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孤鸣好歹多了个亲人。孤鸣,你有了爹,便用不着师父了。”

    孤鸣吃了一惊,道:“师父,你为何不能与爹爹在一块儿?你就像我妈妈,而爹爹就是我爹爹.....”在她幼小的心里,并不明白夫妻之间是怎么回事,只觉得那与朋友也差不多。若爹爹与师父能结为夫妻,那自然再好不过。

    孟如令瞪她一眼,笑道:“我孟如令乃是灵阳逍遥仙子,超凡脱俗,哪会看上任何男人?”

    孤鸣大失所望,眼巴巴地看着孟如令,似盼她回心转意。

    形骸道:“如令姐,劳烦你用此镜,领我们找到恒宇。”

    孟如令不复多言,念咒令镜子发光,见门口墙上留着一太阳印记。形骸心想:“此行极度危险,不容有片刻分心。”当即在孤鸣掌心注入梦魇真气,若她遇险,自己随时能赶到她身边。

    少时,孟如令已经全神贯注地寻路,似根本忘了形骸与恒宇之事。出了皇宫,一边对照地图,一边找寻印记,不久到了一条向下的斜坡,前方阴暗漆黑,像是在夜里没有星月的山崖上。形骸朝两旁张望,警觉异常:“或许有众多暗流藏在这斜坡之中。我们潜行通过,但愿莫惊动了暗流。”

    沿斜坡走了二十里路,却连暗流的影子都未见到,地势变得平缓,他们已深入地底,见山间一座城楼隔断了通路。这正是山中城防止外人随意出入的关卡。城墙上站满了人,各个儿神态傻愣,随意走动。

    形骸低声道:“关卡上全是暗流,化作了人形。”

    孟如令道:“笨蛋,还用你说?”

    形骸先跃上城墙,再运命运蛛丝功,在城墙上找一处空地,将她们吊起。他转头查探周围,见两侧靠山处分别有一座庞然大物,是两座雕像,龙首人身,类似那巨龙王“犹”的模样。

    形骸心想:“这山城古老已极,巨龙王在万年前便已消亡,想不到在此仍有雕像。嗯,那山神说‘沉睡的巨龙也畏惧于他,都走了。’莫非暗流是灵阳仙所造,用来对付巨巫与其信徒的兵器?”

    孤鸣脚踏实地,也见到了那巨龙王雕像,她觉得新奇,指着巨龙王,眼睛闪亮,似在问:“爹爹,你看,好大的龙人。这是什么?”

    形骸点点头,示意安静。蓦然间,那巨龙王睁开眼,眼珠如毒蛇般缩成细缝,射出凶恶的光芒。孤鸣大骇,忍不住“啊”地叫了出声。形骸心道:“难道这暗流甚至吞了巨龙王?”

    众暗流顿时发现他们,化作潮水,涌向三人。形骸抱起孟如令与孤鸣,化作一道绿焰,从空中飞过。但那巨龙王脱离山体,吐出大团龙炎。形骸一剑将龙炎斩碎,继续前行。就在此时,另一头巨龙王大步追上,手中巨剑斩向形骸。形骸回身一刺,一剑将那巨龙王钉入山壁。那巨龙王大声咆哮,这一剑并未杀死他。

    形骸心想:“它们比当年的犹更强!这暗流竟能如数复原所吞生灵的力气体魄!”

    又听到恒宇哼哼发笑,声音在山间回荡,余韵悠长,她道:“总算找到你们啦,我的女儿,我的妹妹,我的情郎。”

    孤鸣道:“是娘么?”

    孟如令道:“傻丫头,那是暗流变的!”

    恒宇道:“谁又能知道呢?我与他融合,真正获得了永生。如此活着,比先前那样活着,又差在哪里?好女儿,好妹妹,好情郎,快来与我团聚如何?”说话间,头顶巨石隆隆砸下。形骸劈出剑芒,将巨石烧成岩浆,散落各处。

    两边悬崖上,出现数百个弓手,身上燃起龙火,顷刻之间,箭矢如疾风骤雨般射向他们。孟如令念了口诀,四面金盾环绕形骸,将箭矢挡住,但箭矢之上龙火雄浑,金盾每挡一箭便暗淡了一些。而那两头巨龙王扇动翅膀,竟已追近,口中不断喷出烈焰。而“恒宇”使出法术,岩石从山体上脱落,似炮弹般不断轰击三人。

    形骸怒火中烧,暗忖:“真是死缠烂打,谁也休想伤我女儿一根毫毛!”蓦然间,他停在空中,现出青阳法身,一道青炎横断天空,斩裂山脉,整座山谷顿时陷入火焰海洋,那巨龙王与龙火贵族皆被青炎烧得溶化成泥。孟如令与孤鸣见状,情不自禁地与形骸抱得更紧了些,似觉得离他越近,越是安全,就像是信奉神的信徒想方设法想靠近他们敬畏的神。

    形骸浮在半空中,如一颗绿色的太阳,光芒穿透层层山脉,照亮了这地底世界。他看清恒宇也站在高处,她神色慌乱,目光中露出了惧意。形骸刺出一道剑气,将那恒宇也烧溶了。山间藏着无数暗流,形骸能听见它们缩回洞穴的声音,经此一役,它们终于怕了。

    形骸收摄青炎,一阵疲倦感袭入躯体,说道:“如令,你有没有遮蔽视线的法术?”

    孟如令道:“这有很难?”闭目片刻,掌中出现个大光球,那大光球化作一团光雾,不多时已挡住了数里之广,但形骸与孟如令紧贴,却能看得异常清晰。他降落在地,恰好已到了山谷的尽头,前方是一座古城的遗址。房屋千万,楼宇横空,实是望不到边际。他们于是找一处安全的屋子藏身。

    孤鸣骄傲异常,道:“爹爹,爹爹,你好厉害。师父,我爹爹很了不起,对不对?”

    孟如令点头道:“若换做是你,或许也能击败一万个神龙骑。”

    形骸笑道:“是女儿在我身边,才让我神力不尽。好孩子,你睡一会儿吧,是该好好歇歇了。”

    孤鸣道:“什么?我才不困呢。”她好不容易才与父亲相认,恨不得一直向形骸问话,哪有闲工夫睡觉?

    形骸在她额头一点,孤鸣打了个呵欠,转眼已然睡着。形骸深吸一口气,当即掀起左臂衣袖,见整条胳膊红肿发胀,不断流下黑血。孟如令惊呼道:“这是走火入魔,功法反噬之相!青阳剑会反噬你?”

    形骸吐出一口血,摇头道:“是另一柄神剑与青阳剑互斥,若只有青阳剑,我未必不能硬闯出去。”

    孟如令凝视形骸,叹道:“你在鸣儿面前逞强,是不想让她担心?”

    形骸昂然道:“这是自然,我是她爹,自然要装扮为她心目中无敌的大英雄,岂能让她有半点不安难过?”

    孟如令苦笑道:“你是傻瓜么?孤鸣可没那般软弱。”

    形骸闻言甚喜,摸着孤鸣松软的长发,道:“是啊,但在她面前,我还是逞强些为好。”

    孟如令道:“你不必逞强,在她心目中,她的父亲早就是最伟大的英雄了。但她知道,英雄也会流血,也会流泪,也会受伤,也会失败。她想要了解你,更会包容你的一切。”

    形骸心头震动,默然许久,道:“多谢你这些年照顾她,将她教得如此懂事,如令,我实不知该如何报答你才好。我....”

    孟如令笑道:“大英雄,我把你们父女牵扯到此,实有些对不住你们,只要你不向我兴师问罪,我就谢天谢地啦。”

    形骸摇头道:“我是世上声名狼藉的恶人,闷头蛮干的莽夫,英雄二字,实是担当不起。你与恒宇钻研仙法,想要造福于世,才是真正的英雄。”

    孟如令指了指形骸的胸口,又指了指他的脑袋,道:“世人看不到你的心,看不到你所做的事,只凭名声好恶、道听途说,他们不配对你评头论足。在我看来,若你不配英雄二字,世上又有何人能够配得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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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浪形骸歌介绍:
孟行海是帝国中一道门少年,自幼受噩梦困扰,在门中出头无望。然而忽有一夜,他受性命之危,忽然间练成奇功,来到危机四伏的大海上。这荒诞、危险、奇妙、险恶之世在他面前铺开。他是从此平步青云,大权在握,看透凡尘,修仙悟道?还是见奇异之景,历怪诞之事,得超俗之心,建绝世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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