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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失落之节操君     放浪形骸歌txt下载     放浪形骸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百 国宝黑玉笛

    万夜国京城内,正值傍晚,街上挂着千万盏明灯,照得光明如昼,到处可见各式各样的武林人士,大多是衣着光鲜、兵刃明亮之辈。各客栈、酒楼、商贩生意大好,人来人往,如同潮水一般。

    利歌下了楼,来到客栈柜台前,道:“掌柜的,结账了。”

    那掌柜的笑道:“客官,为何这么早退房?如今这状况,一旦退了房,半个时辰之后就没空了,客官可得三思哪。这三天不得打擂么?你难道不是来看比武的?”

    利歌摇头道:“我不是来看的,我是来打的。”

    那掌柜的见利歌眼中似有一丝血光,心中一寒,又肃然起敬,道:“原来....原来是大人!小人可当真失礼了。”在万夜国中,血贵族纵然不少,可寻常人等闲不得提起“血贵族”三字。

    利歌摇头道:“我还不是什么大人,在庇护院并无爵位。”

    掌柜的恭维道:“不知大人尊姓大名?若大人夺魁了,小人这店也可沾沾大人的光。”

    利歌说道:“我叫禾刀甲。”

    掌柜的自然不信他能取胜,但也甚是热心,道:“原来是禾刀甲大人。大人精忠报国,勇气过人,好生令小人钦佩。唉,也是那群反贼势大,连杀了谢、沈两大公爵,咱们这等良民,听在心里可甭提多着急,多害怕了。”

    一个月前,无双城一战,沈水公爵战死,荷华狼狈逃回。于是朝野震动,万民惊惶,人心浮躁,提议与狂蜂军议和者有之,暗中投诚于反贼者亦有之。

    庇护院院长于是以为秦桑夫人报仇雪恨的名义,举行这‘秦桑大会’,召集五湖四海的群雄,前来京城比武夺帅。若得胜列入八强者,皆奉为侯爵,夺魁者更可习得秘法,一举跻身三大公爵之列。此次参赛者并不限于血贵族,但至少需为活人鬼裔,得入八强之后,则用泣灵经令那人血液觉醒,武功更上一层楼。而那夺魁后的秘法据传极为神奇,更可令人武功突飞猛进,或能凌驾于其余两位公爵之上。

    利歌听掌柜所言,道:“掌柜可有叛党的消息?”

    掌柜的摇头叹气道:“没半点好消息,唯有坏消息。他们攻占了沈公爵的封地,还夺了荷公爵的部分领土,全国十二州已得一半。这一回擂台,庇护院下定决心,唯才是举,定要选出一位盖世英雄,统领大军,一举灭了反贼才是。”

    客栈中一豪迈汉子喝道:“掌柜的!你也太不识时务了!庇护院多年来不求上进,贪婪腐败,自相残杀,内耗严重,黑暗无际,罪状多得数不清楚。依我看,连皇上他老人家也对庇护院甚是不满,不然以皇上的通天神功,为何不出来主持局面,力挽狂澜?即使庇护院当真选出一位可造之材,又如何能强得过皇上?”

    这客栈之中,倒有一大半人支持反贼,出声附和那大汉。其中有些或许是墙头草,另有些则是对庇护院积怨已深,此刻叛军势大,才能尽情宣泄于外。

    城中此时分为两派,一派为保院党,一派为狂蜂党,在这客栈里也是如此。掌柜的朝众狂蜂党怒目而视,而狂蜂党也神色不善,手按剑柄。掌柜的想了半晌,道:“皇上心意,咱们无从得知,但亡神的意思,前些时日也显露得再明白不过了。若非亡神有意剿灭叛军,为何险些用夜尸妖将叛军一网打尽?”

    狂蜂党人脸色一变,不免哑口无言。亡神在阴间是举头神明,众亡灵皆生怕说错了话,触怒了亡神,招来天灾人祸。那大汉沉吟许久,一拍大腿,道:“但狂蜂军的英雄好汉们不是还活了下来?反而更勇猛强悍,连战连捷?他们阵中的两位大将军:孟行海、秽留,当真是无人可挡,纵横无敌。”

    掌柜的怒道:“你们这群大逆不道的狗贼!那孟行海、秽留可是替狮国拜登效力之人!你们说他们好,便是卖国的奸细!”

    狂蜂党人纷纷说道:“狮国的大军被皇上灭了,他们两人弃暗投明,有何不可?”“皇上击败这两人,这两人再击败庇护院,那不正表明是皇上暗中指使这两人做事?”“不错,不错!皇上英明神武,所作所为是万万不会有错的。”

    突然间,有一人笑道:“我好不容易找一处想清闲清闲,喝一杯酒,却听一群喷粪的臭虫吵嚷个不停。掌柜的,你这间店可得好好打扫打扫了。”

    这说话之人坐在不远处,长发披落,一张脸又尖又瘦,双目细小赤红,穿一身皮毛大衣,却又露出胸膛,显得不伦不类,离经叛道。狂蜂党众人一齐朝此人瞪眼,他管掌柜的仍叫“掌柜的”,那话中喷粪的臭虫,自然是指狂蜂党一伙儿。

    那大汉喝道:“你是保院党的?”

    长发汉子嘿嘿说道:“喷粪臭虫,当真恶心,偏生要与我纠缠不清,唉,还是一个一个的都杀了好。”他举起杯子喝茶,同时伸起小拇指,往外一弹,再将杯子放下。狂蜂党人又骂道:“装腔作势!好个白痴!”

    那大汉从椅子上滑落在地,咕噜一声,脑袋离体,就此丧命。此人也是一血贵族,爵位虽小,武功不差,谁能料到竟被这长发汉子轻描淡写地杀了?狂蜂党人见状大骇,刷刷刷地,尽皆拔出刀剑来。

    长发汉子笑了笑,道:“掌柜的,替你再扫扫干净,杀些虫子,你该如何谢我?”

    掌柜的也已吓得瑟瑟发抖欧,缩在柜台之下,大喊道:“这位大人,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长发汉子举起尖尖的小拇指指甲,对准狂蜂党人,露出奸笑。一年轻贵族按捺不住,大喊一声,朝那长发汉子扔出单刀。长发汉子笑道:“臭虫还会咬人么?”指甲挑了挑,那单刀砰地碎裂,刀片反震回去,年轻贵族“哇”地一声,满脸创伤,鲜血长流。长发汉子把小拇指朝年轻贵族一点,发出一道锋锐指力。

    利歌抛出一张椅子,咔嚓一声,椅子被指力拆散,但这么一阻挡,也将那年轻贵族救下。长发汉子冷冷斜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利歌说道:“救人的意思。”

    长发汉子说道:“听说你叫什么‘禾刀甲’?这名儿当真蠢笨至极,可见你是个绣花枕头,好看不中用,你明不明白?”

    利歌道:“那你叫什么名儿,说出来让我听听?”

    长发汉子叹道:“你连我这大名鼎鼎的‘百裂神州手’都认不出来,当真孤陋寡闻,愚昧可笑。”

    刹那间,狂蜂党人神色惊恐,喊道:“百裂蝎子?”不由地离那长发汉子远了数步,似乎这汉子危险至极,他们一直退到背靠墙壁,才发觉无路可退,而客栈出口离那长发汉子不远,便如鬼门关似的,万不敢靠近一步。

    利歌摇头道:“我还真没听说过。”

    百裂蝎子道:“你也是来秦桑大会比武谋求功名的,自然当是庇护院一派。这群反贼在这儿嚣张跋扈,口若悬河,难道不该全杀了?你出手相救,岂不是和自己过不去么?我说你是个猪脑子的蠢货,真是半点不差,有多无少。”

    利歌说道:“我无党无派,并无偏向,但既然此里有比武,我自然想来夺魁领赏。至于今后如何,我倒也没想好。”

    百裂蝎子目光寒冷,道:“这么说,你这蠢货也有投靠反贼的心思?”他一字一句地说话,那“投靠”二字说得极重,倏然间,两股无形劲力从他口中喷出,飞向利歌。这一招“黄莺剑歌”是他杀人无数的毒招,不动声色,却杀人如麻,自来几无失手。

    利歌叹了口气,同时轻轻一吹,百裂蝎子那无形劲力霎时返回,百裂蝎子蓦然一口血喷在茶杯里,喉咙裂开两个破洞,他惊惧地望着形骸,似见到了世上最可怖之事。

    利歌说道:“我有一位好友,生前也擅长这黄莺剑歌的功夫,虽杀人隐秘,可毕竟威力不强。”

    百裂蝎子捂住喉咙伤口,脚底抹油,奔向出口,沿途将桌椅全数撞翻。利歌身子一晃,已拦在百裂蝎子身前。百裂蝎子发出“喀喀”声响,似乎面对着刀山火海,洪水猛兽,身子朝后急退。但利歌一掌打在百裂蝎子头颅上,他头骨粉碎,就此气绝。

    众人又惊又喜,都想:“这位公子人长得好看,身手也这般高强,连这杀人不眨眼的百裂蝎子也非他敌手?”

    利歌对掌柜的说道:“在你这儿杀人,官府会管么?”

    掌柜的忙道:“不管,不管,您是血....咳咳....大人物,这百裂蝎子也恶名昭著,加上这些时日群雄都在城里,到处不禁私斗,庇护院就算要管,也是无从管起。”

    利歌答道:“如此甚好。但这尸首仍瞧着碍眼。”手一指,施展大阴阳彼化,将百裂蝎子烧成了灰。

    掌柜的看清利歌模样打扮,脸色剧变,竟似要下跪一般,他道:“大人....你那间房,我替你留着,绝不给新客,大人尽管放心。”

    利歌想了想,道:“罢了,随你吧。”摆正腰间的黑玉笛,又正了正斗笠,走出了客栈。

    众狂蜂党与掌柜的之间怨气全消,先前那年轻血贵族问道:“掌柜的,这禾刀甲到底是什么人?身手恁地高强。”

    那掌柜的低声道:“他是皇上乔装打扮的!”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纷纷问道:“何以见得?”

    那掌柜的说道:“黑玉笛!那黑玉笛我曾见过一次,绝不会认错,当时带着黑玉笛之人,正是咱们的万夜皇。唉,不料皇上易容之术神乎其神,竟装扮成这么个粉嫩玉颜的公子哥。”

    群雄哗然,一时间深信不疑,又都想道:“皇上他欲亲自参加秦桑比武?这可当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大事了!”

一百零一 少年当自强

    擂台设于庇护院中一处古旧大殿之内,此殿换做‘采血殿’,处于山上,上凌云,下临渊,雄伟壮观,堂内装饰豪奢,却又总令人感到阴冷,可容纳数万人齐聚一堂。

    那擂台长宽皆二十丈,架得颇高。殿中座椅层层叠叠,斜着向上,在高处另有包厢看台,供庇护院的公爵、侯爵观战。

    此时,利歌身在前来比武的群雄中,他粗粗数了数,约有四、五百人,有些人体态彪悍,健壮至极;有些人则一副莫测高深,特立独行的模样。比武之人围在擂台旁,而观战者也已人满为患,如小山般往上堆去。他望向高处看台,见其中血族如天庭神仙般俯视着下方众生,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他不知庇护院院长是何人,更不知他是否到来。

    一武将喊道:“有请庇护院礼仪大臣登台!”

    话音刚落,突然有一老者飘落在擂台上,他身手矫健,引起群雄一阵称赞。这老者戴一顶红色高冠,身披锦袍,鹰钩鼻子,足踏黑靴,弯腰驼背地,瞧来甚是瘦小。他道:“诸位来宾,诸位看客,诸位英雄,诸位....贵族,欢迎诸位赏光。”

    他笑吟吟地转动双眼,霎时又换上悲伤嘴脸,点头道:“约三个月前,我庇护院收到噩耗,得知我等贵族之祖,圣明贤能、美貌绝世、武学震慑古今的秦桑夫人,丧命于狮国贼人之手。后吾皇英勇,尽灭敌寇,为夫人报仇雪恨。我等遭遇这等国殇,实为一场国难。凡我庇护院中贵族,念及夫人恩情厚意,无不心如刀割,如丧至亲,又都不愿相信此事为真。”

    利歌心想:“是你们与狱万勾结,出卖了秦桑,此时倒满口漂亮话。他们这秦桑大会,既是为了对付狂蜂军,又是为向义兄表明心迹,求他相信庇护院与秦桑夫人之死并无干系。”

    这鹰钩鼻子又道:“夫人之死,实则与如今那狂蜂军反贼有极大牵连。是狂蜂军趁拜登入侵之际响应,令我等无暇救援夫人。而现如今狂蜂军中的两大高手,又是一手逼死夫人的罪魁祸首。唉,我庇护院没了夫人,心慌意乱,丧魂落魄,这才令狂蜂军有机可趁,这群反贼近来势头凶猛,咄咄逼人,倒也占了我庇护院不少便宜。”

    他说的轻描淡写,自是不想助长敌人威风,可庇护院的形势已岌岌可危,此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他这一番话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鹰钩鼻子道:“庇护院的四大公爵中,谢公爵、沈公爵不慎中了敌人诡计,遇害身亡。至此,反贼愈发猖狂,攻势愈发凶恶,而天下百姓,便越来越深受其害。本院院长与另两位公爵,深知其中关键,故办此大会,一则悼念秦桑夫人,二则招纳当世豪雄。但凡武功卓越者,又可蒙受夫人遗留的泣灵经恩惠,化为血族,便可一举飞黄腾达,权倾朝野,获盖世之功力,建天大之功劳,古语云:‘治世出能臣,乱世出英雄。’当此存亡危急之秋,我等自当不拘一格、广开门路,招贤纳士,以求逆转危势,扶大厦于....”

    他为求隆重,这番话引经据典,把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客客气气,却又极不痛快,涉及得颇广,因此说得繁复冗长,一边说,一边另有人吹笛伴奏,极尽悦耳之能。群雄中有人怒道:“都火烧眉毛的时候了,你还在这儿敲锣打鼓,长篇大论!”“早知你这般废话,老子不如在窑子里多等几个时辰!”

    鹰钩鼻子充耳不闻,又啰啰嗦嗦地讲了半天,才道:“本院之中,有一血瑶池,乃是亡神将首当年创造秦桑夫人之处。沐浴瑶池者,可凭空增长一千年修为,这等机缘,啧啧啧,委实千年难遇了。”

    但凡学武修法之人,谁不渴望着天降奇缘,平白无故地收获神功?一听此言,登时神魂向往,眼红心热:“这‘血瑶池’当真如此神奇?那我说什么也要争上一争,抢上一抢,岂能拱手让与他人?”

    有一人大声问道:“既然有这血瑶池,为何不让多人在里头泡上一泡?如此凭空多了众多大高手,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鹰钩鼻子叹道:“血瑶池非寻常之物,一千年方可浸泡一回,时至今年,刚刚逾期。且若入浴之人并非人中龙凤、当世罕有、心智武功无一不超凡脱俗的奇才,便会立时被那血瑶池毒死。古往今来,也唯有秦桑夫人与万夜皇上两人得入瑶池之后,得全身而出。”

    群雄听了,不免有些沮丧,纷纷说道:“即使我武功胜过旁人,可未必不会被那血瑶池所害,那辛辛苦苦取胜又是何苦?”

    鹰钩鼻子喊道:“国难当头,英雄当出,这正是天赐神通的良机!本次大会聚集阴间顶儿尖儿的人物,而那出类拔萃之人,必受亡神眷顾,料想可以平安无事地入浴出浴。放着这一步登天的机会,为何不试上一试?荣华富贵,不都是凶险中得来的、刀剑上争来的么?”

    此言一出,引得多人面露微笑、神情颇为神秘。有人心想:“我暗中苦练多年的绝学,终于要在今日一鸣惊人了!”又有人心想:“我一直隐瞒真实功夫,看来今夜非得一显身手不可了。”还有人想道:“我武功一直未必在四大公爵之下,此次倒可以让世人开开眼界,搏一搏这天下第一的名头!”

    利歌问道:“大会夺魁的规矩如何?”

    鹰钩鼻子说道:“既然要做这一千年才出一个的人物,自当慑服群雄,无敌于天下。谁人上台,便需经受在场群雄挑战,直至打服了所有豪强,再无人胆敢与之争锋了!”

    一身躯如铁石般的汉子说道:“哪怕铁打得好汉,又如何经得住这好几百高手的车轮战?”

    鹰钩鼻子道:“咱们皇上连二十万大军都随手灭亡,若真是能与他比肩之人,五百高手又何足道哉?”

    群雄心中都道:“也对啊!”想起自己或能得到与万夜皇不相上下的功力,刹那间精神狂喜,似乎觉得这条性命丢了便丢了,又有何可惜?

    鹰钩鼻子手在脖子上一划,道:“咱们血贵族,从来都是血里来血里去的,生死之事,视若寻常。待会儿上了擂台,杀伐不禁,命数看天。若死于对手掌中,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功夫不到家。”

    只听一肌肤白的发蓝的长发血族道:“听说八强皆能封侯,你这比法,如何决出八强?”

    鹰钩鼻子道:“自然由院长他老人家由个人武功高低评判了。”

    另一遍体刺青、衣物极少的女血族笑道:“这其中难免有猫腻,万一院长他老人家看走了眼呢?”

    鹰钩鼻子哈哈笑道:“那还请姑娘与院长比划比划,看看谁人眼光准,功夫高。”

    那女血族冷笑一声,道:“我可不是院长的对手。”

    鹰钩鼻子不再言语,双眼左右打量,众人都道:“好,就这么着!”

    台上看客都笑了起来,鼓掌欢呼,大声喝彩。擂台旁竟喷出高高的血水,将擂台地面染得通红。高台上的王侯则缓缓点头,身子缓缓靠在椅背上,姿态悠闲惬意,他们并不如何担心国破家亡,都是来看好戏的。

    一武官说道:“哪位英雄先上台?”

    群雄中,哪怕再自信,再厉害的高手,此时也并不抢先。头一个上台之人处境最为不利,而越晚上台,面临的敌人便越少。但若人人都这么想,场面便显得极为尴尬。

    利歌轻轻一跳,到了场中,脱下笠帽,露出本来面目。众人见他一身黑色劲装,脸色苍白,俊**柔,年纪看似极小,却又冷静沉着,非同凡响,当真是金玉般的男子、瓷器般的模样,登时爆发出如雷般的彩声。

    那武官朝利歌一拱手,道:“这位英雄,还请自报身份。”

    利歌说道:“我叫禾刀甲,但这姓名是假的。”

    群雄一听,无不哄笑。看客也都被他逗乐,说道:“他这等好看,怎地说起话来这般傻?”

    武官苦笑道:“那你真实姓名是什么?”

    利歌摇头道:“此节无可奉告,我来此之前,并未听说这擂台需禀明身份来历。”

    武官道:“禾刀甲,咱们怎知你不是狂蜂军的反贼,又或是遭通缉的要犯?”

    利歌道:“老兄,我不懂,若是反贼或要犯,你们难道查不出来?而反贼和要犯,又会不会闯入这龙潭虎穴,前来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武官一听不错,道:“那好,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禾刀甲,我也不为难你了。”他瞧得出利歌虽是血贵族,年纪却不大,而血贵族年纪越老,功力越深,料想利歌撑不了几回。利歌相貌极俏,又替他化解了冷场,这武官心中对他颇为感激。

    利歌昂首而立,等候敌手,但群雄仍迟疑未决。高处看台上,有一侯爵朗声问道:“你为何要用假名儿?”

    利歌答道:“因为真名不便说。”

    那侯爵道:“那你为何又自认是假名?我等本不会查。”

    利歌说道:“待会儿我夺魁之后,自当如实相告。现在先提个醒,以免诸位觉得我这人满口谎言,生性狡猾。”

    那侯爵笑道:“什么?你还真以为自己能夺魁?”

    利歌道:“除了夺魁,我别无第二条路可走。而此次比武,我必胜无疑,其实诸位大可不必上台来了。”

一百零二 弄晴三大仙

    台下众人本还打算按兵不动,待敌消耗,但听利歌狂妄至斯,如何能忍?先有数个年轻武人喊道:“哪来的小子,真不知天高地厚!”“说得好听,你让我们不必上来,可是怕了?”“空口无凭,当然还是手底下见真章了!”

    利歌摇头不语,见一年轻血族飞身而至,身法干净利落,动作刚健有力。此人穿黄袍,踏一双牛皮靴,样貌寻常,眉宇间颇有自傲之气,他道:“藏头露尾之辈,连姓名都不敢报上,让我温庭来会会你!亮兵刃吧。”

    利歌道:“好说,但对付阁下,倒也不必兵刃。”

    温庭气往上冲,喝道:“那我也不用兵刃了。”双臂一振,捏紧双拳,一拳笔直,一肘弯曲,与脸面平齐,双膝微弯,身子微微摇晃。

    利歌依样画葫芦,摆开架势,与温庭一模一样,他起初弄错了方向,随后醒悟,调换一番,这才弄对。众人见他现学现卖,且动作笨拙,又哄堂大笑。

    温庭怒道:“臭小子,你死了可别怨我!”一招“架牛角”,飞身扑上,抓向利歌。他使得是庇护院北沼山别院一位宗师所创的“怒金刚神力”,一旦入门,练功者气力突飞猛进,单手捏住牛角,可将一头牛高高举起,舞动自如。

    利歌也使出一招“架牛角”,他慢了半拍,但后发先至,先抓住温庭衣领。温庭当即一变,使一招“卸马蹄”,急功利歌下盘,将利歌扛在半空。温庭心下窃喜:“这小子拳脚功夫稀松平常,顷刻间怎学得会我祖宗所创的神妙武学?”把利歌一举,再往下砸落,同时膝盖向上顶,此招若能命中,必将利歌脊梁踢得粉碎。

    怎料利歌一只手仍抓在他衣领处,利歌借力往上一提,温庭“哎呀”一叫,身子失衡,竟转了足足一个圈。这一回是利歌站直,温庭横在空中,利歌一掌托着温庭背心,让他横着不停旋转。温庭哇哇大叫,无处借力,只转得晕头转向。利歌将他往天上一抛,再飞起一脚,将温庭踢落擂台。

    利歌问道:“这算我赢了么?”

    那武官道:“除非敌手晕厥、死去、或认输,不算分出胜负。”

    温庭大叫一声,重新跳了上来,刚一站定,突然“呕”地吐出一大口秽物,他骂道:“我不认输,这小子使诈。”他自诩力气比利歌更大,招式比利歌更精,但一时疏忽,又被利歌误打误撞,这才“险些”落败。

    利歌皱眉道:“我赶时间,这一回要使重手了。”

    温庭正求之不得,道:“来吧!”

    话音刚落,利歌一掌将他左肩连同胳膊一齐斩断。

    温庭见利歌前一刻离自己约莫两丈之距,下一刻仍站在原处,不像是动过的模样,但他左半边突然传来剧痛,再去看时,左臂骨头已被卸下,断骨处只有血管皮肤仍然相连。他愣了半晌,这才跪倒,啊啊地放声惨叫。

    利歌说道:“走吧,换下一个。”

    温庭心胆俱裂,如风烛残年的老人般颤抖地爬下擂台,他属下忙来照看,温庭嘴唇哆嗦,想要说些什么,但刚一开口,却委屈的哭了。

    群雄之中,只有少数人看清利歌那一招,心想:“这温庭一招一式,在‘禾刀甲’眼中如同蜗牛。哪怕温庭招式再精妙,禾刀甲也照学不误,化解自如。这小子并非一味吹牛,他是有备而来。”

    但在场者不乏万夜国的成名高手、隐居长老,更多有来自国外的妖异怪客,利歌速度虽快,他们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利歌不显露其武功家数,才令他们有所顾虑。

    只见台下有三人拨开人群,走到台旁,这三人也都是英俊潇洒、衣着精致的公子哥,单以五官而论,远不及利歌,可六分人物,加六分衣着,便也有十二分的漂亮。众人见这三人,眼前一亮,都喊道:“弄晴三绝?他们果然来了!”

    这弄晴三绝是荷华公爵所收的三位弟子,天赋卓绝,很受荷华公爵青睐。但这三人清高不凡,无意做官,反而喜好游山玩水、沉醉风雅,于是在弄晴山住下,整日逍遥自在。听说此三人武艺惊人,绝非寻常百无一用的纨绔子弟,又听说万夜皇颇喜欢这弄晴三绝洒脱的性子,各传授三人一套神奇功夫。

    那大哥白烟客道:“两位兄弟,这小子功夫倒不错,咱们三人谁上去会他?”

    那二哥青书客道:“只要大哥点一点头,小弟也并无异议,便由我去将他打下擂台如何?只不过此举抢了旁人的风头,未免有沽名钓誉之嫌,非我辈所为。”

    那三个血剑客道:“大哥、二哥,何必过谦?小弟武功对付此人绰绰有余,可远不及你二人,若我上台,未必能令天下英雄见证我弄晴三绝武功精髓所在。”

    白烟客道:“功名利禄,非我所愿,加官进爵,徒扰我心。我们倒未必非要夺魁不可,只是见猎心喜,颇想出手而已。可此间皆是庸俗之辈,如何能明白我三人一番苦心?将来后世以讹传讹,倒显得我三人有志于此了。”一边说,一边唉声叹气。

    群雄笑道:“你们三人自言自语什么呢?”“要么快上,要么快滚,有什么好啰嗦的?”“我看这三人是沽名钓誉,又怕输了丢面子,这才装作扭扭捏捏,不情不愿的模样。”

    三人被说中心思,勃然变色。白烟客手一拍,那说他们“沽名钓誉”者啊呀一喊,翻身栽倒,众人见此人脑袋转了三圈,险些掉落肩头。此人这一招掌法,委实诡异绝伦。

    利歌说道:“若真是行事桀骜之人,又何必在乎世人所见?上来打一场就好。”

    白烟客喝道:“我们不过是想教训教训你这利欲熏心之辈罢了!二弟,你上!”

    青书客道:“世道污浊,俗人当道,我三人虽不愿烦扰,可又如何能忍心视而不见?三弟,你上!”

    血剑客愤愤道:“大哥、二哥所言不错。你小子口出狂言,连我家恩师与皇上都不放在眼里,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三人只想维护师门名誉,大哥,小弟岂敢争先?还是大哥先上!”

    利歌淡然道:“先来之人不知我武功路数,后来之人便可以大占便宜。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得胜者应有尽有,落败者一无所有。你们三绝号称情深意重,生死之交,可彼此之间算计得可太精明了。”

    这话一针见血,道破三人心机。白烟客喊道:“二弟,三弟,你们....你们莫非真这么想?我待你们一片至诚,尽心尽力,可你们却只想利用我么?”

    青书客道:“大哥何出此言?三弟,你未免太不懂事了。大哥都这么说了,你怎地还不主动上场?如此一来,无论外人如何污蔑我等志向,谣言皆不攻自破。”

    血剑客冷笑道:“二哥,你这话说的。咱们三人之中,我年纪最小,可却不傻。这些年来,你们让我做的脏活累活还少么?我受够了!从今往后,该事事长者为先,幼者居后,方才合乎道理!”

    群雄哈哈大笑,都道:“一个和尚有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古时之言,果然非虚。”

    利歌说道:“不如你们三人齐上怎样?若输了,便是另两人拖累。若赢了,如何分赃,你们自己再商量商量。”

    三人一听,面露喜色,白烟客道:“正是!按理而言,这般以多打少,颇为胜之不武。但我们兄弟三人遇上敌手,一贯齐上。对付一人是如此,对付千军万马也是这般。”

    青书客手中一卷书,在另一手掌上一敲,笑道:“我等淡泊名利,管世人如何评说?只要咱们兄弟三人情义牢固,便是金山铁山,也可将其挪移。”

    血剑客道:“此人挑拨咱们兄弟三人关系,两位大哥若要报仇,小弟岂敢居后?”

    群雄笑骂道:“这三人要么脸皮极厚,要么脑子极蠢。皇上岂能青睐这三个家伙?看来是他们自吹自擂,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弄晴三绝又被说中,朝那人恨恨而视。但那人不愿与三人交手,远远躲开。随后,三人当空转动,好似三块彩布,分别落在利歌左、右、前方,这动作花里胡哨,倒也颇见功力。

    白烟客道:“禾刀甲,我们兄弟联手,你是必败无疑了。唉,还是快些.....”突然间,他中了利歌一招血佛托天掌,半边身子骨骼尽碎,他嗷嗷直叫,神色惊恐,当场昏迷不醒。

    青书客、血剑客一齐骇然,青书客指着那武官,喝道:“这人暗中偷袭,好不要脸!他输了!”

    武官冷冷道:“无论是偷袭还是下毒,只要能胜,一概不管。咱们是吸血嗜杀之人,可不是舞文弄墨的酸儒。”

    利歌笑了笑,又拍出一掌,血光闪烁,飘忽不定。青书客、血剑客吓得往擂台边跑,青书客道:“三弟!你挡着,我看清他招式后,替你报仇!”

    血剑客大怒道:“放屁!放屁!你去死吧!”抓住青书客,将他往利歌处一推,青书客不料血剑客做的这般绝,被利歌一招打中后背,飞出擂台,摔在远处。

    血剑客一回头,见利歌离他已然不远,他脑筋急转:“我在场上已留得比大哥、二哥更久,可谓胜过他们远矣。此时认输,虽败犹荣。”忙大声道:“我认输了,我认输了,我等远离世俗之辈,本就不想趟这浑水,此次暂且饶你一回....”

    他啰里啰嗦地还未说完,利歌说道:“放心,我懂了。”变掌为拳,也将此人送走。

一百零三 须臾龙蛇变

    殿中数万看客见这弄晴三绝败得如同小丑,失望之余,又感有趣,到处都充满欢声笑语。但比武者中自有高手,心想:“看白烟客出手杀人,他们绝非徒有虚名之辈,之所以一败涂地,一是因他们拖泥带水、顾虑重重。二来这三人彼此之间积怨已久,彼此不睦,令这禾刀甲有机可趁。”

    一乱发女子朗声笑道:“禾刀甲,你这泣灵经也练得不错啊。刚刚那一招泣灵升仙掌,嘻嘻,不简单,不简单。”

    另一长须老者缓缓点头,喃喃道:“掌力虽然不强,却是泣灵经第八层的功夫,年纪轻轻,造诣深厚,不容易,不容易。”

    利歌实则用的是血佛经,但三者皆源自于血盲所创的血学书,泣灵经较为轻灵,血佛经最为稳重,疯魔经则攻势如狂,不过单看招式,三者几乎全无分别。他神情并无变化,也不点破,等待下一个对手。台下高手依然想捡现成便宜,遂按兵不动。

    那血剑客伤得不重,此时骂骂咧咧地,似很不甘心。他身后走来一人,道:“让开。”此人声音冰冷,好似冰剑霜刀一般。血剑客回身怒道:“我偏不让!你想怎样?”

    他嘴还张着,眼还瞪着,从头顶到胯部出现一道血痕,哗啦一声,从中分开,鲜血洒了满地。满殿的人全数惊呼起来,问道:“此人是谁?好霸道的功夫。这血剑客竟被他一剑杀了?”

    来者一身黑衣,头戴一蛇像冠帽,手中银色宝剑,剑身上刻着一条血蛇,他缓缓说道:“我血蝮蛇剑术何等高强,竟与你这等废物齐名?世人实是无知的可笑。”

    人群中响起喊声:“血蝮蛇?你是血蛇剑客丁燕愁?”

    丁燕愁略一点头,陡然间目闪红光,一晃眼间,已与利歌对立。

    台下一人卖弄见识,说道:“就在两年之前,血蛇剑客丁燕愁一出手便震动谢无伤公国,端的是无人不知,名惊天下。据传某天夜里,谢无伤正宴请家中宾客,这丁燕愁步入大堂,告知谢无伤这些宾客中有他的仇人,谢公爵于是让丁燕愁与那仇人比武。那仇人是谢无伤手下伯爵,宴席中又有不少是他好友,众人一拥而上,却被丁燕愁数招内杀得血流成河。谢无伤见状哈哈大笑,取金杯盛满那伯爵血液,丁燕愁一饮而尽,全身而退。从那时起,江湖上就多了个长胜不败的天才剑客。”

    另一人附和道:“那位被丁燕愁所杀的伯爵在江湖中势力极大,朋友众多,听得消息,都想替他报仇,于是他们请得吴唐派的掌门人‘金针破山’长川老道为首,大肆围捕这丁燕愁。这丁燕愁被逼入绝地,本已是必死无疑,但突然之间,他剑法变得神奇之至,猛然一剑,斩下了长川老道的头颅,随即杀散了追兵。武林传闻,此人是天纵奇才,竟在生死关头,领悟了泣灵经中最为艰难的龙蛇剑,此人非但头脑精明,剑术高强,更是从腥风血雨中熬过来的,莫说小一辈血族中,就算是那些成名的侯爵、伯爵里,也没几个比得上他。”

    一女血族哈哈笑道:“禾刀甲这下可大难临头啦。”

    群雄议论丁燕愁时,丁燕愁并未出手来袭,利歌听得清楚,说道:“阁下剑术难得,咱们非要生死相搏么?”

    丁燕愁高傲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满是自信,又甚是阴沉,他道:“你若害怕,已然晚了。丁某剑下从不留活口。”

    利歌点了点头,道:“你向我挑战,当由你先出招。”

    丁燕愁不禁暗自恚怒:“你当我是名不见经传的晚辈小子,竟敢在我面前这般狂妄?”两根手指捏住剑柄,突然间,众人见他真气化作一条血蛇,浮于丁燕愁周围。那条蛇凝固不动,却犹如风暴将至,随时都将发难,而众高手知道那血蛇所到之处,丁燕愁的剑气也必如影随形。

    那血蛇静止片刻,突然弹出,咬向利歌左肋。有高手心中想道:“蛇至人至,他要斩禾刀甲左边!”此招迅速已极,定力浅薄者不由以为这一剑是冲自己来的,齐齐往后一跳。然而却见丁燕愁的血蝮蛇剑正中直刺,竟在一招之间对准利歌两处要害。

    利歌往上一跳,将真气与长剑避开。丁燕愁放声长啸,跃起紧追,那血蛇真气蜿蜒扭动,难以判断行踪,而他那血蝮蛇剑快如疾风,连连指向敌人致命之处。这番攻势,委实惊险无比,凌厉万分。众人“哇”地一声,惊骇呼喊起来。

    空中红光一闪,利歌落地,丁燕愁稍一转身,也重回擂台之上。众看客见利歌毫发无伤,接连有人询问道:“刚刚一刹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一侯爵目光锐利,武学渊博,答道:“这禾刀甲用的是泣灵经的‘血流身法’,柔和似水,难断难抓,将丁燕愁的龙蛇剑法全避过了。哼哼,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消愁愁更愁。这两人果然是棋逢敌手。”

    丁燕愁神情变得甚是凝重,剑刃一转,众人见他那血蛇真气又涨大了些,长出四爪对角,已不在是血蛇,而是条红龙。

    利歌说道:“龙蛇剑法第二层,由蛇变龙,如此真气含毒,威力更增,你对这门剑法可下了不少苦功。”

    丁燕愁心头得意,道:“你知道的倒不少。”当年他通过血夜谷考验后,秦桑夫人传他泣灵经时,瞧出他于剑术上天赋奇佳,便着重指点他这艰深卓绝的龙蛇剑法之精要。丁燕愁自诩聪明绝顶,过目不忘,也花了足足十年,这才将此门剑法练成,他剑法大成之后,便再没有尝过败绩,常常心想:“当世之中,只怕除了我之外,夫人再不会指点任何人这龙蛇剑法。即使对其余人说了,也不过是对牛弹琴,白费力气,又有何用?”

    利歌又道:“但这剑法另有第三层境界,乃是由龙再变回为蛇,至此终于返璞归真,可谓大道至简,你想不想见见?”

    丁燕愁身子一震,退后一步,道:“你说什么?你难道....会这第三层?夫人为何从未说过?”

    利歌道:“这是龙蛇剑最高深的一层,名曰“龙蛇化一”,若才智不足者,便决不能学,连听一听都有损无益。否则习练剑法者心浮气躁,好高骛远,只怕连第二层都练不成了。”

    丁燕愁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事物,便是自己武学天赋。他一直自认为资质出类拔萃,更胜过当年的万夜皇叶无归,只需假以时日,就可取而代之。此刻一听利歌所说,顿时大怒,道:“荒谬!放屁!胡说八道!定是你信口开河,想要骗得我心神大乱!”

    高台上有人发笑,那人嗓音又尖又老,正是荷华公爵。他道:“纵观古今,唯有皇上与院长,能从夫人手中学得这第三层的妙剑。禾刀甲,你难道当真能使?”

    利歌点头道:“我能使。”他声音不响,可离近之人却听得明白,于是迅速向上传开,没一会儿功夫,所有人都震惊万分,屏住呼吸,嘴里吃东西的、说话的,全都一时停下,伸长脖子,竖起耳朵,睁大双眼,翘首以盼。

    丁燕愁脸色铁青,道:“我不信!我不信!”

    利歌说道:“我尚未练到收发随心,若使出此剑,你未必能活。”

    丁燕愁大喊道:“先死的是你!”他大怒欲狂,一招“蛇胎化龙”,朝利歌一剑斩出,那红龙真气吐出毒血,好似雄浑巨浪般罩落,而巨浪之中有暗藏杀意,剑光无处不在。

    利歌掌中现出一柄血剑,血剑拂振,真气盘旋,面前升起一团红轮,那红轮犹如蛇卵,却开了个小口子,片刻间,竟将丁燕愁的真气剑气全吸了进去。丁燕愁大惊失色,僵在当场,浑身虚弱无力。紧接着,蛇卵破开,红光万道,真气乱窜,丁燕愁被真气穿透全身,鲜血飞上了天,又如雨般泻下。

    他摔出擂台,大口咳血,但居然未死,原来有一条小血蛇本该穿透其心脏,另一条血蛇则欲咬开他脑子,利歌令那两条血蛇偏离了寸许,饶了丁燕愁一命。

    殿中众人惊得似元神出窍,半晌鸦雀无声,待回过神来,心中升起个极大的疑问:“这禾刀甲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竟会这一招?”

    丁燕愁心如死灰,道:“我....情愿死在你...手上....”

    利歌说道:“武功境界,高远无穷,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有一山高。你不过败了一场,性命未丢,前途未尽,便一门心思想着寻死?丁燕愁,世上比你惨得人多得是,但自杀得又有几人?苟且偷生,忍辱负重,也是了不起的英雄!”

    丁燕愁挣扎着站起,注视利歌许久,朝他跪地一拜,快步离去。

    利歌张开手,那血剑自行消退,他抬头闭目,少时,浑身沾满的鲜血也已不见。他朝擂台外扫视一圈,又仰望高台的那些掌权者,眸光如血,说道:“禾刀甲在此,还有没有人上来了?”

    群雄仍不上台,但这一回已并非尔虞我诈,寻觅良机,他们知道自己破不了那龙蛇剑的最后一式,更知道绝不是禾刀甲的对手,因此胆怯而颤栗,谁也不想上台送命。

一百零四 刺客拜王侯

    看客之中,有人问道:“怎地没人上擂台了?”一旁的血族答道:“他练成这龙蛇化一的剑法,谁能是他的对手?”

    又听一人道:“就算打不过,上去显显本事也好。说不定被庇护院长看中,选为八强,加官进爵,岂不美哉?”

    那血族又答道:“这擂台之上,可是死斗,若单单落败,倒也罢了,就怕这禾刀甲...大人杀得兴起,剑剑致命,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功名利禄,人人都爱,可若是有性命之忧,那则是能免则免的。”他见利歌取胜在即,不敢有丝毫不敬,故而以大人相称。

    众人听他言之有理,连连点头,一鬼裔问道:“这禾刀甲....大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他练成了这泣灵经中神乎其神的剑法,真是千年一遇的奇才了!”

    这时,另一血族神神秘秘地说道:“可别瞎猜了,管饱你们想破了脑袋也毫无头绪。我在街上打听到一惊人消息:这禾刀甲不是旁人,正是皇上假扮的。”

    众人大惊,“啊呀”一声喊了出来。一龙火亡灵道:“胡说!皇上他早泡过那血瑶池,又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那血族笑道:“咱们皇上是什么样的人物?他随心所欲,游戏人间,或许他闲着没事,故意跑来与庇护院开个玩笑呢?先前有人看到这禾刀甲腰上有一黑玉笛,与当年秦桑夫人赠给皇上的那一根全无差别。”

    周围众观者听他说的像模像样,都信了三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不久看台上已谣言四起,越传越匪夷所思。

    利歌对那武官说道:“既然无人应战,那就算是我胜了,那血瑶池在何处?”

    武官登时也极为犹豫:庇护院为这场比武筹备许久,本打算至少召开三天三夜,打得无比惨烈,死伤无数,方能决出胜者。谁知竟冒出这么一位来历不明的禾刀甲,三场比武便令群雄束手,莫敢抵挡。若就此收场,岂不显得万夜国国中无人?可到此地步,实不知有何计策,能够招募死士,上台来受死?

    这时,大殿最高处的楼台处,响起一低沉沙哑的声音,那人道:“禾刀甲,禾刀甲,我听下头有小虫儿说,你实则是皇上乔装易容的,你自个儿相不相信?”他坐在又高又远的地方,可声音却于殿中各处清晰可闻。众人本就在议论此事,听高处那人挑明了,无不立时全神贯注,侧耳倾听。

    利歌心想:“坐在高处楼台的,当是四大公爵之一。”他道:“寒泉公爵,他们以讹传讹,只会越来越邪乎,若是明智之人,岂会信以为真?”

    那说话者正是寒泉公爵,此人据传变为血族之前,曾是一位古今罕有的大刺客,但凡此人想要刺杀者,除非是真正不死之躯,否则终究难逃一死。后来他败于秦桑夫人之手,成了她的徒弟,慢慢积累功劳,才当上了公爵。

    寒泉公爵哼哼而笑,声音回荡在这阴暗的大殿中,令人不寒而栗,他道:“空穴不来风,有果必有因。世人如此传言,必然有其道理。禾刀甲,你说是不是?”

    利歌答道:“大人言下奥妙,请恕我未能领会。”

    寒泉公爵说道:“我之前还听说过另一则谣言,虽未必比后一则可信些,却也颇为有趣。他们说,有一位从狮子国来的冥灯护法王利歌,在机缘巧合之下,与咱们的皇上拜了把子。皇上一时兴起,将那根形影不离的黑玉笛赠给了那人。此事在冈州传了好几个月,但尚未横跨千里,抵达京城,我也是不久前方才得知。”

    众人恍然大悟:“我们可都想错了!那黑玉笛若在那利歌手中,这禾刀甲岂不是....不错!利可拆为禾刀,甲又是甲乙丙丁的一字,此人多半是敌国来的奸细!无怪乎他一直隐瞒不说!”想通这一点,不少观战者反而大失所望。

    利歌不以为意,道:“寒泉公爵想怎么说,我也管不着。就算我是那位利歌,又怎么样?”

    寒泉公爵发出缓慢、悠长的笑声,他道:“那利歌是异国的死敌,怎能被封为公爵,与我等并列?又怎能沐浴血瑶池,收获亡神的神通?利歌啊利歌,你机关算尽,自诩聪明,但还是把咱们庇护院看得太无能了。你以为我瞧不出你这小小算盘?”

    利歌踏上一步,道:“庇护院宣扬这秦桑大会时,只说‘但凡身怀绝技,愿为庇护院效忠,身为血贵族,又或是有意成为血贵族者,皆可前来京城,上台一显身手。擂台之上,能者为王,无论是何身份,有何罪过,一概既往不咎。’莫非此言不过是一句空谈?”

    寒泉公爵冷哼了一声,似被将了一军。随即,荷华公爵尖声道:“不错,院长发的英雄帖中,确有这么几句话。”

    利歌点头道:“既然有言在先,那便不可出尔反尔。”

    寒泉公爵森然道:“你这敌国之人,如何会真心实意地为我庇护院效忠?”

    利歌笑道:“你怎知我不会?”

    寒泉公爵道:“狮国的大军,乃是害死秦桑夫人的罪魁祸首!你身为狮国首脑之一,便是我万夜国的死敌!你混入这里,定然满心诡计,我焉能让你得逞?”

    利歌摇头道:“公爵此言可当真太伤我的心了,我自从见了秦桑夫人一面后,对她仰慕至极,加上与贵国万夜皇结拜,从此痛改前非,一心一意只为他们两人着想。若非如此,夫人焉能传我这‘龙蛇化一’的绝学?义兄又怎会赠我这黑玉笛?我忠于义兄义嫂,庇护院也忠于他们两位,大伙儿心往一块儿想,我自然与庇护院是一条道上的。除非庇护院对义兄不忠,那可又另当别论。”

    荷华、寒泉一时沉默,少时之后,荷华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对皇上说过咱们庇护院的坏话了?”

    利歌叹道:“义兄英明,自能明辨是非,谁人是忠,谁人是奸,义兄只需深思熟虑一番,定会想的透彻。”

    寒泉声音突然变得急促、残忍,他道:“少废话!利歌,你到底来此想做什么?难道真想当上四大公爵?”

    利歌说道:“第一步,我想浸泡血瑶池。第二步,我当见到那位深藏不出的庇护院院长。至于今后如何,还看我与院长会面之后进展怎样。”

    寒泉再度发出那令人胆寒的笑声,笑声仍回荡不止时,擂台上悄然已多出一人。

    此人外貌约似常人五十岁不到年纪,身躯消瘦笔直,一头披肩长发丝毫不乱,宛如一匹白布,一身贵重的黑衣上也无半点褶皱,他肤色白里发紫,鼻子下巴皆颇为尖瘦,双目盯着利歌,好似一条毒蛇。

    四下有人骇然喊道:“寒泉公爵!寒泉公爵出手了!”观战者、比武者皆心头大震,不少人站起了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擂台。

    那武官道:“寒泉大人,这....这....您也要比武么?”

    寒泉朝那武官一瞥,目露凶光,武官如被蛇咬了一口,吓得朝后一蹦,一脚踩空,跌下了场子。寒泉对利歌说道:“就让我来取你的小命。”

    利歌并不如何惊讶,倒像是早料到寒泉会来。他道:“公爵肯登台赐教,正合我意。”

    寒泉微微一笑,左手多了一卷铁鞭,右手则是一根镰刀,蓦然左手一动,铁鞭打向利歌。利歌知道此人远非丁燕愁可比,右手中鲜血潮涌,化作寒霜,如一面墙挡在两人之间。铁鞭被那寒霜冻结,但寒泉内力一震,乒乓声中,寒霜粉碎。

    寒泉一动,众人只觉他犹如鬼魅,形影分散,似消失了,又似变成了数十个寒泉,隐约间,见到他那血镰刀横劈竖斩。擂台旁众高手脸色剧变,心想:“这一招无影无形,却又无所不及,叫人如何抵挡?”

    利歌拔剑出鞘,先一招“蛇胎化龙”,挡下寒泉猛攻。再使“龙蛇化一”,剑气化作千缕血光,反击过去。寒泉左右手接连格挡,将剑气打得飞往四面八方。看台上有人惨叫,竟被剑气波及,当场丧命。众人骇然,抱头缩身,躲闪这乱飞的剑气。

    利歌遽然收招,寒泉笑道:“低贱之辈,性命又何足道哉?你功夫还算不错,但这一念之仁,注定你在我手上死得苦不堪言。”

    利歌道:“四大公爵,倒也并非浪得虚名。”

    寒泉一挥手,铁鞭又直直打来,这一击气力沉重异常,若利歌自己躲闪,势必将他身后的看客杀伤无数。利歌使绝阴阳自化功,登时功力剧增,还了一掌,只听一声巨响,两人真气扩散开来,竟将这坚硬至极的擂台一分为二。群雄心惊肉跳,都想:“以他二人这等功力,哪怕被擦上一点儿,我也活不成了。”

    烟尘逐渐散尽,却听寒泉哈哈大笑,众人定睛一看,见一柄小镰刀刺中利歌左腿,而小镰刀被一根细绳所栓,细绳那一头握在寒泉掌中。他那奋力一鞭虽未得逞,但这后招诡异古怪,竟穿透两人的内劲,令利歌腿上挂彩。

    荷华在上方笑道:“寒老怪,终究是你会玩阴的,这下胜负已分了。这水蛭功一施展开,这小子一转眼的功夫便被你吸成一具干尸。”

一百零五 王侯如猪狗

    在万夜国一众血贵族中,这水蛭功实是流传最广,最为粗浅的功法。动用此功时,无需动用口中尖牙,哪怕指甲、刀刃,亦可夺食旁人血液。但若功力练得高深的长老,只需肩上肌肤、几根发丝,便能将人体内鲜血吸得荡然无存。

    然而,若是血贵族之间动用这水蛭功夺血,则极为凶险,且十分残忍。因夺血之时,若是被夺血者的水蛭功胜过夺血者,则夺血者自身反而会遇害。一旦一方夺血成功,不单单饱餐了一顿,更可获得遇害者大半功力。故而唯有侯爵以上的血贵族获准可随意吸食其余血族之血,也唯有古老的血族,方可确保夺血成功。

    这寒泉公爵的水蛭功造诣,实可谓登峰造极,炉火纯青,连其余三大公爵也自愧不如、深感忌惮。他吸血迅速,且贪婪无比,如将敌人鲜血纳入自己体内,霎时便可将其同化,根本不惧血中有毒,又或其血中暗藏法术。千年多来,死在这寒泉公爵水蛭功之下的血族不计其数,其中不仅有他的敌人,大多更是他亲自所创的子嗣。因此,荷华此时见利歌被寒泉公爵镰刀所伤,便料定这利歌死期已至。

    寒泉右掌圈转,将那连接镰刀的细绳在手臂上缠绕数圈,喝道:“来吧!”只见利歌伤口处鲜血决堤,沿着那细绳急速流向寒泉,就仿佛一条鲜血蟒蛇一般。

    寒泉面露喜色,又注视着利歌一举一动,见他毫不抵抗,心想:“他血中必有古怪,定然想引我吸血之后,反而中他毒素,嘿嘿,他不知我练的水蛭化血功可化解千毒万咒,他聪明反被聪明误,这般举动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么?此人功力很高,被我吸尽之后,我一身修为突飞猛进,正好再去血瑶池中走一遭,这一次必然成功。到那时,我真气雄浑无极,自不惧什么院长,更可与万夜皇平起平坐了。”

    血液从他指尖流入,霎时流遍周天。寒泉眼中景色剧变,发觉自己已不在大殿中,而是浸泡在一条血河里。

    他“咦”了一声,见血河表面多有浮尸,皆是残缺不全,死状可怖之人。寒泉杀人如麻,本该视若等闲,可到了这时,心脏却“咚咚”乱跳,仿佛自己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心底源源不绝地冒出恐惧之情。

    寒泉心想:“这利歌的血里有毒?为何我的水蛭化血功竟然化解不了?”

    他一低头,见血池中反照着自己模模糊糊的影子,莫名间,他把脑袋潜入血水里,似乎如此便能逃避惧意。

    他发现这河比想象得更深,深得无法估量。有什么东西离他很近,千千万万,数不胜数,绕着他漂浮游荡。寒泉越来越怕,但又忍耐不住好奇心,一睁眼,去看那些事物,这一看只吓得魂不附体,“哇”地惨叫起来。

    众人对利歌颇有好感,见他中了寒泉的水蛭功,正焦急间,忽然寒泉惊恐地大喊一声,双脚乱动,朝后逃窜,可一没留神,脚下拌蒜,重重摔了一跤,顿时头破血流。以他这般精妙的身手,竟在逃跑时磕破了脑袋,委实荒谬绝伦、谁人能料?

    利歌除下那镰刀,朝寒泉走去,寒泉披头散发,瞳孔收缩,喊道:“你别过来!别过来!”双手乱挥,脑袋乱摇,又时不时闭上双眼,像是吓破了胆、躲避现实的小娃娃似的。众人见他怕成这幅模样,也不由自主地为之胆寒。

    荷华问道:“寒老兄,你瞧见了什么?”他声音中运上了凝血宁神功,以他的功力,便是久中迷魂大法之人,也能还魂片刻。只听寒泉骇然道:“亡神!亡神!他是亡神!饶命!饶命!”喊了两声,口吐血沫,当即晕死。

    血族体内的血,实则蕴含亡神将首所创的奇异冥火,这冥火借血液传播,令人非生非死,才能造就了万夜国这数千血族。而利歌此时的鲜血,直接来自于将首本身,满是亡神的疯念怨念,寻常血族一旦摄入,轻则被其逼疯,重则化作夜尸妖,绝非寒泉所能化解。利歌轻叹一声,在寒泉心脏处刺出一洞,从中流出血,吸入自己体内。他虽对这寒泉并无半分好感,但此举意在救人。

    荷华一见,以为他要将寒泉功力占为己有,蓦然尖啸一声,破空而来。人未至,指力已到,利歌半转过身,顷刻间剑影交错,守得严密绝伦,将荷华指力悉数抵消。荷华落在他与寒泉之间,陡然使出一门“血溅乾坤”指法,出指有如电光石火、错乱混沌,锐利之极,无可阻挡。

    据传,当年创世之时,有一巨巫流血在地,化作世间生灵,其中有丑陋邪恶之物,令那巨巫不喜,于是他手指落下,点中那邪物,于一瞬之间,便将那邪物的万千同类一举消灭。这典故在万夜国中流传甚广,秦桑夫人有感而发,从而创出了这门“血溅乾坤”的绝学。这指法非但招式巧妙无比,迅猛卓绝,一旦被一招点中,哪怕落在无关紧要之处,也像是全身要害同时中指,令敌人顷刻间死于非命。

    利歌长剑一横,使出龙蛇化一,血光好似满月,挡住了这招血溅乾坤。荷华将利歌击退,手掌朝利歌脑袋抓落,利歌陡然抓住她手腕。荷华心中一惊,手臂化作血流缩回,一眨眼的功夫,又点出百千道指力。利歌还了一掌“血佛托天”,砰地一声,巨力冲上天,使得大殿巨震,碎石从高空坠下,轰隆落地,被砸伤者为数不少。

    利歌打出血掌,血液燃烧,将落石焚烧一空,也由此被荷华一指点中,退后了数步。荷华趁势抓起寒泉,张开嘴,咬向寒泉脖子。

    利歌喝道:“且慢!你并非要救他?他血中仍有些特异之处,现在还未散尽。”

    荷华心中一凛,四大公爵之间从来不睦,都恨不得置旁人于死地,他本想自己吸干寒泉鲜血,由此功力倍增,却险些忘了这致命之处。他冷笑一声,道:“这废物丢尽了脸,庇护院怎能容他?我正要杀了这老懦夫。”

    利歌说道:“他虽是邪恶之徒,却并非懦夫。只因他喝了我的血,才吓成那般模样。”

    荷华暗忖:“此人被寒泉喝了大半的血,又中了我的血溅乾坤,正是最虚弱的时候。我先杀了此人,随后去浸泡血瑶池,当年我之所以未能成功,是彼时修为不深,但我如今已今非昔比,加上这场秦桑大会由我得胜,乃是天意,如有神助,岂会重蹈覆辙?”想到此处,他欢畅微笑,打了个响指。

    这响指一敲,血溅乾坤之法发作,骤然之间,利歌全身三十六处致命要穴如被指力戳中,利歌身子震颤,鲜血从他额头、唇边、胸口、腹部等多处流下。荷华喝道:“取你狗命!”话音未落,全力点出一指。

    但这一指并未落在利歌身上,利歌手一抬,咔嚓一声,荷华指骨断裂。利歌再一扭,荷华整条胳膊被拧成了麻花。他痛得大叫,急忙后撤,体内血液流向伤处,以他古老深邃的血液,只要血一抵达,伤势立时痊愈。

    利歌摇头道:“休想!”手掌朝荷华招了招,蓦然间,荷华的血好似有了灵性,化作数千道血线,飞向利歌。荷华直看的目瞪口呆,下颚颤抖,他愣了片刻,喊道:“喂!喂!住手!住手!”点中自身止血穴道,想要终止流血,但却万万不能。他心急如焚,用手堵住身上血流,可手背上又鲜血喷涌。

    他惊骇万分,心想:“这是水蛭功?可他根本未碰到我,如何能吸我的血?而我气血中真气何等强烈,即使是寒泉那等高手,又岂能轻易吸得动?”

    这并非水蛭功,而是最为原始、最为直接、最为简单,最为残忍的法术,令血液臣服的法术,主宰世上任何血族的的法术。

    荷华口中犬牙突起,眼中红光如火,但利歌冷漠地看着他,荷华的鲜血绕着利歌飞舞,顷刻间,荷华知道自己绝无任何胜算,他动的越快,血流的越快,死的也就越快。他已经活得太久,享乐得太久,万万不愿就此死去。

    荷华跪倒在地,用力磕头,道:“我输了!我输了!放我一条生路吧。”

    利歌手指朝荷华一拨,鲜血如瓢泼大雨,淋在荷华身上,荷华“荷荷”低呼,张开双臂,咧开大嘴,贪婪地饮下自己的血,深怕错过一滴。数千年间,他如对待牲口般地对待万夜国的生者与血族,而现在,在利歌面前,他双膝跪着,低下脑袋,手嘴并用地痛饮地上的血池,像是一头渴极了的猪猡。

    众人愣愣看着荷华这公爵,这万夜国权利的巅峰,如饥渴的猪,伏地饮血,喉咙里咕嘟咕嘟作响。而利歌,这异域的血族,让公爵在他面前卑微求活,连庇护院的院长也不曾做到这一点。

    他在血族之上,他到底是什么?

    利歌问道:“还有谁挑战?”

    众人都知道,这一回无论如何不会有人下场了。起初,敬畏之情令所有人不敢动弹,但很快便有人鼓起掌来,掌声如高涨的浪潮,哗啦啦地震的人耳朵生疼,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狂热与虔诚,就像是他们在庆贺一位帝王登基。

一百零六 血盲三弟子

    台上又走上一人,众人一凛:“这人是谁?难道还想与利歌大人争锋?这可是自寻死路了。”

    来人是庇护院的枢机侍者打扮,用一木面罩遮住脸面,他道:“敝院院长请利歌大人前往血瑶池。”

    众人欢呼道:“恭喜利歌大人!”又有人低声道:“他是皇上的义弟,如今又令其余公爵称臣,单单被封为公爵,只怕未必配得上他了。”殿中庇护院一众高官想起这位失踪已久的真正主子万夜皇,心下不免惴惴。

    利歌说道:“院长大人身在何处?”

    那枢机侍者道:“院长大人尚有要事在身,暂且不便接见利歌大人。还请大人沐浴池水之后,待到封爵大典时,院长自会亲自恭迎大人。”

    有一侯爵道:“院长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这等大事,关乎国运,又是院长亲自操办,他自己居然从头到尾都不露面?这未免对利歌大人太不敬了!”此言一出,登时博得满堂赞同,台上众人有些对利歌由衷崇拜,有些则想趁机阿谀奉承,尽皆叫嚷道:“院长这多天来一直龟缩不出,只让枢机侍者传达旨意,他真当自己是皇上么?”

    枢机侍者道:“院长他老人家说,他之所以无暇赶来,是因为他得知皇上下落,亲自去请皇上了。原本他预计秦桑大会将持续三日,三日之内他无论如何都赶得到,岂料利歌公爵如此神勇,胜得这般轻易。”

    众人登时不敢再叫嚣,一老者点头道:“原来是去找皇上,嗯,若皇上见到这局面,念及结义之情,必定十分欢喜。”但又有人想:“什么结义之情?这利歌已练成这等神功,皇上未必能容得下他。若皇上亲至,两人只怕又有一场龙争虎斗。”

    枢机侍者道:“院长他还说,如今在场封爵之人,还请到大殿顶层的‘十问堂’一聚,院长一旦返回,立时有更重大的消息告知诸位。”这场秦桑大会几将庇护院中所有爵禄在身者全聚集在这大殿中,不是来看热闹的,便是来比武的。

    一位年轻子爵说道:“有什么重大消息?”

    枢机侍者道:“他要与大家商量商量等战胜叛党之后,重新划分谢无伤、沈水领地事宜。”

    众人轰然惊呼起来,一独眼汉子哈哈笑道:“院长大人思虑缜密,往往谋后而定,他这么早与大伙儿商议这档子事,看来是有必胜的把握了!”于是殿内的贵族走向侧门,拾阶而上,前往那十问堂。

    枢机侍者又道:“利歌大人,请随我来。”

    利歌跟随其后,穿过长廊,来到一座角楼之内。他转动一处旋钮,腾腾声中,地上出现一处闪着红光的大方窟窿。侍者道:“你往其中跳,下方就是血瑶池。”

    利歌看了那侍者一眼,道:“这血瑶池听说十分神圣,为何在如此简陋的地方?防备如此松懈?”

    那侍者笑道:“放心,我并未骗你,这角楼乃是处刑室,谁也料不到竟能直通血瑶池。”

    利歌转过身,道:“你并非什么侍者!你到底是谁?”

    蓦然间,那侍者拍出一掌,利歌单掌一封,却觉敌人力道大得异乎寻常。利歌身子腾空,随后径直摔入那方窟窿里,在这刹那,他见那侍者摘下面罩,露出半张惨白而清癯的脸。

    那是万夜皇。

    利歌大吃一惊,喊道:“义兄!”

    万夜皇低头看着利歌,道:“你赢了,去领赏吧。我好不容易将这群罪人聚在一块儿,该去忙我的了。”

    利歌被万夜皇掌力压得透不过气,想要返回入口,却也万万不能,他一直以为万夜皇已进入了亡神迷宫,不料他竟在此地。须臾间,他被卷入一团大漩涡,那大漩涡黯淡无光,位于一个血湖中。利歌只觉得周围的一切变得极度缓慢,他侧过头,见一个血泡由小变大,直至破裂,耗时漫长的令人昏昏欲睡。

    他双眼一睁,见自己不在什么血池里,而是在一冰天雪地的丛林中走着。雪缓缓飘落,天地黑白分明,黑的是山与树,白的雪与冰,更无其余颜色。

    利歌知道这是万年前的景象,自己是血盲,是将首最初创造的盗火徒,他心中充满悲伤、无形的重担压得他步履艰难。他走一步,身后便多处一个血红的脚印。

    巨巫赋予血盲生命,赋予血盲冥火,他是生死融合在一起所产生的奇迹,但此时此刻,他是个失败者,是个被流放的罪人。从他诞生至今的两百年时间内,他征服了一个又一个国度,开创了伟大的帝国,但随后他开始堕落,生活变得奢靡,手段变得残忍,因为他的野心,闯下了大祸,亿万无辜的生命灭亡了。

    血盲自言自语道:“我的造物主,我的在天之父,您试图将我制造的尽善尽美,可为何我会犯下如此可怖可耻的过错?我明明满怀仁善之心,却为何会将利刃劈向那些可爱的孩童?为何....为何我要吸食他们的鲜血,直至他们变得干枯老朽?”

    他知道此事并非偶然,除了他之外,其余的盗火徒也都变得邪恶歹毒,他们的帝国被灵阳仙、月舞者、神龙骑们摧毁,他们的六位创造者也一个接一个死在浩大的战争中,据他所知,巨巫将首已被毁灭,他曾经的世界土崩瓦解,不复存在。血盲逃过了灵阳仙的追杀,躲到了这茫茫无人的冰雪里。

    在冰雪里,他逃避着,在冰雪里,他忏悔着,在冰雪里,他反省着,在冰雪里,他寻找着答案。

    他走到一片被冰冻的湖面,这湖一望无际,似乎与天相接。血盲望着冰层,却见到自己的影子十分模糊。他起初以为是雪花遮住了眼睛,但他擦了许久,仍然看不清自身的样子。

    他就这样跪在湖面,一动不动,试图看清倒影,大雪不停的下,覆盖了他的足迹,将他冻成了一块石头。追兵找到这儿来,又跑向远处,对血盲熟视无睹。

    过了十年,血盲若有所悟,他挖去自己的眼睛,抖去身上的冰雪,站起身,准备继续他的旅程。

    这时,一个路过的少女喊住了他,她道:“先生,您就是这里的雪石吗?这许多年来,我一直不知道雪石里头有人。”

    血盲道:“如果你不用眼睛去看,而是用心去观察,你就能找到我了。”

    少女拾起他丢掉的眼睛,问:“你为什么挖自己的眼?你这样可什么都看不见啦!”

    血盲道:“我这一生很漫长,也饱受挫折。我爬上过最高的山峰,走到过世界的边境,赢得过最美的女人,击败过最英勇的国王,也害死过最无辜的孩子。我这双眼看得太多,享乐太多,浸染了这俗世太多的美色,让我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旁人。所以我将它除去了。”

    少女说道:“你这双眼,它在流泪呢!”

    血盲道:“它之所以流泪,是因为它犯下的过错,是因为它舍不得曾经的爱人。”

    少女道:“你能把这双眼送给我吗?我总觉得这一天很值得纪念。”

    血盲想了想,道:“可以,但这双眼是邪魔之眼,这十年中,我悟得了许多道理,你必须学了这些道理,才能保留这眼睛。”

    他于是说出了爱意泣灵经,少女很聪明,聪明的不可思议,她很快就记住了。

    血盲与她告别,仍旧前行。

    他经过的路途越来越险恶,越来越荒蛮。这里靠近梦海的边境,连精通仙法的灵阳仙都止步不前,到处都是异变的怪物。怪物们互相吞噬,互相残杀,就好像进行着一场场游戏。

    血盲停下脚步,他听见一头怪物说:“先生,您看起来像是个有学问的人,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血盲道:“你说罢。”

    那怪物说:“我是这山里的大王,战胜了我这山里所有的野兽。可在远方,仍有无数的山,无数的野兽,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他们很强悍,比我更强悍,你有什么好办法,能让我将他们全都杀死?”

    血盲想了想,道:“你可以吃掉我的脑子,我的脑子里曾经充满着疯狂的念头,酝酿着惊人的阴谋,想出过一个又一个可怕的点子。我敢担保,它会对你很有用。”

    那怪物二话不说,挖开血盲的脑子吃了。血盲在这一刻顿悟,想出了一门恨意疯魔经,也由此交给了怪物。

    血盲成了行尸走肉,不停朝梦海的深处走。他路过了无数可怖的景象,却幸运的并未被杀,这没有了脑子的活尸,不知不觉间走上了一座很高的山。

    山上有一个和尚,他正在思索难题,他见到活尸到来,先是吃了一惊,但很快又低声自言:“我走到梦海中的这地方,这已经是前无古人的壮举了,可我心中勇气仍存,鼓舞我再接再厉,持续向前。我该怎么做?是回去告诉大家我的所知所见?还是更进一步,去追求更大的收获?”

    血盲大叫,张牙舞爪地扑向了和尚,和尚怒喝一声,与血盲缠斗在一块儿,在打斗中,他一掌挖出了血盲的心脏,那心脏极为滑溜,一下子钻入了和尚的嘴。心脏里洋溢着恐惧之情,霎时充斥了和尚的心。和尚由此大彻大悟,领会了其中蕴藏的一门惧意血佛经,也了解了血盲这一路上的经历。

    他仰天大笑,凭借血佛经,终于收摄了心中所有的蛮勇莽撞。他将血盲埋葬在山巅,磕了三个响头之后,大步流星,飞奔下山,走上了回归之路。

一百零七 贤君会忠臣

    利歌思绪纷乱,像是魂魄消散,突然间,他大声咳嗽,奋力向上游去,哗啦一声,脑袋浮出了水面。

    他看清自己在一石室里,这石室中陈设极为简洁,地上铺着毛毯,顶上亮着红光。他从浸泡着的血瑶池中爬出来,身上的血立即干了。

    忽听一女子说道:“你在池水中见到了什么?”

    利歌望向四周,没见到任何人。他道:“我见到了血盲的往事,他将眼睛赐给少女,将脑子赐给疯魔,将心脏赐给僧人,就此坐化而亡。”

    那女子沉默片刻,道:“你非但看见了泣灵经的往事,也见到了疯魔经与血佛经的诞生。这比秦桑、我、叶无归看到的都多。你是何人?”

    利歌说道:“我名叫利歌,奉亡神将首旨意,前来见你,婷梭夫人。”婷梭是庇护院院长的名字。

    婷梭凄然笑了几声,道:“你知道血盲为何要自残?为何要自尽?灵阳仙已经不再追逐他,他大可以一直活下去。”

    利歌说道:“他的血,他的冥火里被人动了手脚,也象征着他的疯狂,他的罪孽。”

    婷梭道:“不错,不错。与其苟延残喘的活着,不如轰轰烈烈的死去。泣灵经、疯魔经、血佛经,是他的爱意、恨意与惧意。习练这三门功夫之人,血液会起变化,变得嗜血而残忍,但解脱诅咒的法子,也在这三门功夫之中。他借由这法子,将自己的罪孽与诅咒分散,传播至世界各处。我们这些血族既是高贵的半神,也是野兽般的怪物。”

    利歌问道:“院长,你在何处?”

    婷梭仍不现身,她又道:“这三门功夫脱胎于冥火,蕴含着冥火,却已超越了将首的设想。天赋卓绝者,敝如叶无归,经过艰苦修炼,能够持续不断地提升境界,无需什么前世、神恩、夺舍、化身。也正因此,叶无归能够脱离亡神的控制,依照自己的心意行事。”

    利歌叹道:“将首用计让他喝下秦桑的血,就是为了用秦桑夫人的冥火控制他,得到一个最完美的傀儡,看来亡神失败了。”

    婷梭笑道:“是啊,是啊。现在,连亡神也感到惊惶失措了。叶无归能抵挡住亡神的操纵,并决定深入永夜迷宫,去那儿亲手毁灭亡神,完成他的复仇。”

    利歌早就知道此节,他道:“将首命我来阻止义兄,但之前,我需从你这里要一件事物。你一直躲藏得极深,我唯有在秦桑大会取胜,才能来到这里。”

    婷梭道:“你那位义兄已先来找我,从我这儿拿走了那件宝物,随后,他以我的名义,召集所有血贵族。”

    利歌陷入沉默,半晌,他问道:“他为何要做到这地步?”

    婷梭道:“因为我们都是他的仇人,是亡神的同谋,是害死他妻子的凶手。他必须杀死他们所有人才能解恨。”

    利歌想了想,快速回身,手掌按住血瑶池水面,过了一会儿,血水翻滚,从中浮上一具女尸。那女尸是一老妇,衣物庄重华贵,脖子上挂着一串黑线红宝石项链。她无疑早已被万夜皇杀了。

    她的魂魄溶于血水中,以血传心,才能与利歌进行最后的交谈。

    婷梭笑道:“你终于找到我了,这幅惨样,我可真不想让人瞧。”

    利歌说道:“万事皆有因果,如果庇护院不杀秦桑,夫人又岂会沦落至此?”

    婷梭道:“爱意泣灵经,嘿嘿,这情与爱仍令人疯狂,令人着魔。我是秦桑的大弟子,本在万夜国中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秦桑对待我很严厉,我始终畏惧着她。后来,她命我辅佐叶无归,可我也爱上了他,想要赢取他的心,甚至与师父共侍一夫。叶无归拒绝了我,而夫人由此震怒,她用法术令我变得又老又丑。

    从那时起,我心里无时无刻不想着杀她。终于....终于是她先死,我晚死,哈哈,哈哈,我也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

    利歌说道:“我在血瑶池里待了多久?”

    婷梭道:“已有足足两天。”

    利歌说道:“决不能让义兄前往万夜迷宫,亡神的怨念构成了阴间的世界,若他真令亡神灭亡,不单单万夜国的国民,整个阴间都将为之动荡,引发一场浩劫。”

    婷梭笑道:“巨巫总是不断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倒真想瞧瞧这藏在自己迷宫中的死亡巨巫,能不能真的湮灭?”

    利歌答道:“本来绝无可能,但义兄原本是将首所选中的人,唯有他能够办到。我要进入迷宫,需借你的穿梭羽衣一用。”

    婷梭道:“我说啦,那穿梭羽衣已被叶无归‘借走’,但他并未料到,我仍有一物,与穿梭羽衣有异曲同工之妙。”

    利歌见婷梭身上那红宝石项链陡然闪光,于是将它取在手中。

    婷梭道:“凭借此物,在迷宫之中,哪怕亡神的思绪再如何混乱,你也不会受其中的诅咒、毒害之苦。此物与穿梭羽衣同源,它由迷宫中的断翼鹤眼珠制成,穿梭羽衣则取断翼鹤的羽毛织得,两者相互吸引,能令你和叶无归终将在迷宫中相遇。”

    说完此言,婷梭尸体瞬间融化,如血水般流淌在地。利歌感到她的魂魄已然不在,但她那血水似仍有一分灵知,流向某一方位。利歌跟着那血水前行,走向石室右方角落。

    ......

    采血殿顶层,是一气派非凡,宏大精致的大厅,大厅中是一长桌,桌旁放着百来张椅子,此时,庇护院中全部身份不凡的血贵族聚集在此。地位最高的公爵、侯爵、伯爵坐在桌旁,其余子爵、男爵则在四周站着。

    以往这“十问堂”决不许伯爵以下之人进入,但今夜院长破例,让千余贵族悉数入内。好在大厅广大,稳稳地站得下这许多人,只不过众站立者养尊处优惯了,未免大觉委屈。高位者察觉到众属下神色不满,却也懒得搭理。

    在长桌末端,一张最高的椅子空着,这椅子本该由万夜皇来坐,万夜皇不在,则由婷梭院长占据,此刻两人尚未露面,但众人看见这椅子,仍不免心下惶惶,暗生敬畏。

    在这张椅子两旁,是四大公爵的座位,此时,荷华公爵已喝饱了数个血奴的血,伤势愈合,故态复萌,仍是凶神恶煞、趾高气昂的模样。他想起自己在众人面前丢尽了脸,心下狂怒,若旁人稍稍说错一句话,甚至稍许暗示当时情形,他便立即动手杀人。

    而寒泉公爵神智也已恢复,依旧表情冰冷,令人颤栗。他双目转动,喜怒难测,有人心想:“此人多半也想杀人泄恨!”又有人想:“若那利歌从血池中出来,这两大公爵会不会联手对付利歌?”

    荷华一拍桌子,嚷道:“院长人呢?要让咱们等到什么时辰?他娘的,这儿的侍者统统都该杀,为何连血酒都不倒上一杯?”

    寒泉冷笑道:“这好办,我这就去捉两个侍者来饱餐一顿,谁让院长招待不周,怠慢了本人?”庇护院四大公爵一贯嚣张跋扈,对院长纵然尊敬,可院长并非万夜皇,待他们也客客气气。眼下这两人都在气头上,若要发泄,院长对他们确是无可奈何。

    突然间,先前指引他们来此的枢机侍者从门口缓缓走入,众血贵族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看,神色不快,甚是凶恶。

    荷华道:“小子,你是不是觉得咱们这儿少了些什么?”

    那枢机侍者笑道:“少了什么?啊,你是说这儿的贵族没有来齐?唉,确实有漏网之鱼,算是他们好运。”

    众人越听越是别扭,都想:“这人用词不当,就算有贵族未至,也不该以‘漏网之鱼’称呼。”

    荷华哼了一声,道:“此处叫采血殿,本就该当场采活血来喝,小子,咱们都口渴得很,你身上这点血,只怕我一个人都喝不饱。”

    那枢机侍者凝立不动,但下一刻,已在众人眼前消失。荷华、寒泉心中一凛:“此人身手竟如此迅速?”

    轰隆一声,十问堂的大石门自行关上,众人面面相觑,愈发紧张不安,莫名间,他们觉得自己这群喝血食人的妖魔,此刻却如待宰羔羊一般。

    荷华听身后有人说道:“虽然未能全到,可也只能将就了,我本就忙得很。”

    那空着的长椅上已多了一人,正是那枢机侍者。他双腿架在桌上,随手摘下面罩,往旁一扔,喀嚓一声,那面罩四分五裂,他露出了本来面目。

    荷华、寒泉看清此人是谁,吓得浑身哆嗦,赶忙站起身,跪地磕头道:“原来是皇上!”其余血族尽皆大惊,同时拜倒,喊道:“皇上万岁!我等委实不知!”

    叶无归看着众人,一时间冷漠不语。寒泉、荷华脑筋急转,心想:“他为何假扮成枢机侍者,将这许多贵族聚在一块儿?这里头定有阴谋!若得知是他在幕后召见,并非院长举办大会,我....我未必会来,反而会百般推脱,隐秘地躲藏好。可想不到他竟来这么一手。”

    他们隐隐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但这念头实是太过惊人,太过可怖,连他们自己也无法相信。

    叶无归说道:“你们都是害死秦桑的凶手。”

    荷华、寒泉立即抬起头,心中恐惧无比,注意叶无归的一举一动,浑身功力密布,随时意欲逃走。

    叶无归道:“是的,每一个该死的血族,都休想自称无辜,你们全都知情,因此全是同谋。都给我站直了,看着我,看着我如何宰了你们这群叛徒,这群亡神的帮凶,这群令人反胃的水蛭,这群从腐烂到心脏里的狗杂种。”

一百零八 后浪推前浪

    众血贵族惊恐万分,道:“皇上,天大的冤枉哪!”“我等忠心耿耿,也深深为夫人之死痛心!”“我不过是一小小男爵,怎会有祸害夫人的心思?更哪有危及夫人的本事?”

    叶无归冷笑一声,已朝荷华出手。

    荷华早就全神贯注,小心提防,在叶无归出手之前,已使出血溅乾坤指来,他自知差叶无归太远,绝无分毫胜机,唯有以凌厉攻势令叶无归缓上片刻,借机逃脱。但叶无归使得也是血溅乾坤指,且比荷华快了十倍,眨眼间,荷华浑身满是血洞,倒地而亡。

    叶无归说道:“四大公爵商议一致,绝不发兵,任由拜登入侵冈州,你们都是亡神的走狗而已”

    寒泉静悄悄地朝身后墙壁拍出一掌,此墙质地坚硬卓绝,乃是阴间罕见的余烬岩,其中掺杂魂铁,又重又厚,不惧神兵利刃。但寒泉此掌竭尽全力,哗地一声轰鸣,墙壁裂开一洞。寒泉变作一缕血水,朝那破洞钻去。

    他身法极快,却如何快得过叶无归?豁然间,叶无归已拦在寒泉身前,单掌一推,寒泉大叫着倒地,被叶无归这一掌轰去了半边脑袋,半边身子,已然不活了。

    他击毙荷华、寒泉,只在一瞬之间。血贵族眼前形影晃动,那两人便横尸在前。众贵族吓得一蹦老远,争先恐后,屁滚尿流地冲向出口处。

    叶无归说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们这群不忠不义的东西!”

    众血贵族想的明白,此刻谁也不敢显得忠字当头,奉命待毙。他们逃到门前,拼命推那石门,但石门却丝毫不动。

    此时四大公爵与庇护院长已死,但叶无归杀心未消,罪魁要死,帮凶也得死,于是闪身追上,他动作快的不可思议,好似光影闪烁,顷刻间又有数百人被他所杀。一老侯爵喊道:“我对公爵与院长图谋毫不知情,皇上,你不能不分青红皂白....”话音未落,叶无归冷笑道:“少装模作样!”掌力如狂龙横扫,将那老侯爵与数十人打得粉身碎骨。

    叶无归再一掌将石门轰开,血族们见着了一丝生机,四肢并用,从石门中钻出。倏然间,又有百来人同时中了一掌,骨骼尽断,在地上化作一滩血浆肉泥。

    堂中仍有活人,但已吓得瑟瑟发抖,如坠冰窟,脸上满是血汗血泪。他们倒不是视死如归,而是吓得傻了,再无余力逃走。

    叶无归数了数,剩余一百五十个血族,从衣着上看,皆是新封不久的男爵。他叹了口气,道:“你们听着,此事与你们无关,但庇护院已被我屠尽,而我这皇帝也不想当了。几日之后,那位利歌或许会找来,他便是万夜国的新皇帝,你们若有不服,大可以找他麻烦。”

    众男爵如蒙大赦,霎时匍匐在地,有些胆大机灵的稍稍恢复了些胆气,喊道:“皇上,还请三思!”“皇上莫要灰心,我等仍效忠皇上!”

    叶无归笑了笑,似又动了动,那呼喊的几人霎时气绝。众人见状丧胆,喉咙中呜咽几声,再不敢说一个字。叶无归脱去侍者衣物,悄然间似与黑夜融合,谁也找不见他的踪影。但众男爵仍不断跪地磕头,好似唯有如此,才能逃过一死。

    过了许久,众人才缓缓爬起,心情稍复,惊惧暂消。一男爵名曰“惜缘”,说道:“如今之计,唯有依皇上所言,等候那位利歌大人前来登基。”

    另一男爵名曰“何生”,道:“可不知利歌大人何时来此?”

    又一男爵叫做“达朝”,说道:“皇上非但神功超群,且料事如神,他说利歌大人会来,那就必定会来。咱们只需耐心等待在此即可。”万夜皇虽早已走远,可他们仍无胆说他半句坏话,反而更加倍地称颂他,赞美他。而万夜皇杀了他们的长辈、血亲,他们也不愿生出半点仇恨之意。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番,惜缘道:“咱们该想想如何辅佐这位利歌大人接管大权,治理朝政。”

    达朝道:“不错,不错,院长与四大公爵已亡,所有侯爵、伯爵、子爵也都不复存在,朝中万事惧废,可谓万废待兴。国不可一日无君,咱们需多卖力些,不可偷懒,说什么也要不负所托,让利歌大人安安心心地当皇帝,更让先皇无半分不满意,不舒心的地方。”他说的十分大声,仿佛万夜皇还能听见似的。

    惜缘道:“唉,朝政是一件事,新皇登基又是另一件事,此外各公国、侯爵、伯爵的领土,仍需好好管辖,以免被叛军占据....”此言恰搔中了众人心中痒处,众男爵互视一番,都道:“是啊,咱们这些男爵,拥立新皇之后,还得设法替皇上分忧,接管前朝旧臣留下来的烂摊子。如不加官进爵,则名不正,言不顺的。”

    何生道:“我曾在荷华大人为侍,熟知荷华公国内的情形,可以暂摄荷华公爵之位!”

    另一“张灯会”男爵道:“好主意!我是寒泉公爵的血嗣,自当继承寒泉公爵之位!”

    惜缘冷冷说道:“这两人都是被皇上亲手处决的叛徒,他们的功名利禄,也当在死时一并撤下,你二人还有脸说要继承?”

    众男爵都觉此言深得我心,大声喊道:“不错!不错!什么继承不继承的?谁敢这么说,便是大逆不道,理应处死!”何生、张灯会闻言大骇,遂闷声不响。

    达朝目光转动,道:“我对利歌大人的武功智慧也钦佩得无以复加,此事唯有利歌大人返回,才能定夺。”有了万夜皇的前车之鉴,他以为利歌或许也乔装易容,藏在人群之中,此刻说上几句好话,也没有分毫损失。

    惜缘道:“利歌大人又不认得咱们?怎知谁可信?谁贤能?”

    众人觉得这惜缘头脑清晰,事事说到点子上,问道:“你觉得该如何是好?”

    惜缘想了想,笑道:“依照秦桑大会的规矩,咱们仍是比武夺帅,谁能得胜,到时利歌大人来时,大伙儿就首推那人,告知利歌大人一切,那人说出的划分建议,谁也不许向利歌大人反对。”

    众男爵都是年轻气盛、争强好斗之辈,赞同道:“好,就用这法子,咱们去下方擂台处!”

    出了十问堂,见采血殿的众多侍卫皆等在下一层,全不知上头发生了何事。惜缘曾在此担当侍卫副统领,于是说了经过。众侍卫大惊失色,不知所措。惜缘安抚他们几句,命他们仍各司其职,防护此殿。

    众人兴冲冲地来到下方殿中,此地看客早已散尽,话不多说,便上台比武起来,一时场面激烈,但仍不乏勾心斗角、隐忍观察之徒。先前的那场屠杀似已被他们忘得干干净净,一切一如往昔。

    ......

    利歌从那石室出来,顺着密道,终于返回采血殿地上,正想前往十问堂,却听比武大殿中有喧哗喝彩之声。他微微一愣,心想:“这又在比什么武?”

    他步入大殿,见约有一百多人围在擂台旁,观看擂台上两人相斗。一人是个身躯消瘦、容貌端正的年轻男子,另一个则是满头红发,相貌颇美的年轻女子。那男子使一剑一盾,女子手持长鞭,鞭上长满倒刺。两人进退跳跃,招式精妙,虚虚实实,各自身手不错,他们身上渗出血汗,令得红雾缭绕擂台。突然,那男子喝了一声,盾牌连砸,长剑连劈,攻势变得极为猛烈,那女子遮挡不住,被他一剑劈中胸口,口喷鲜血,摔下了场子。

    利歌不明所以,但看清他们全是男爵衣衫,有心询问,拾级而下。众人全未察觉利歌靠近,那剑盾男子说道:“还有没有人挑战我惜缘了?”

    众男爵似见这惜缘仍气力充沛,并无疲倦之态,顷刻间无人接口。惜缘道:“已经比了两天两夜,若再无人说话,就算是我赢了?”

    有一人嚷道:“赢什么?咱们至少还有一半人没出手。”

    惜缘嗤笑道:“你是崔征?你想上台,没人拦着你。”

    那崔征哼了一声,道:“我还想再等等。”

    利歌在人群中轻声咳嗽,众人目光转向了利歌,陡然间脸色剧变,齐刷刷地向他双膝跪地,磕头道:“我等恭迎皇上,皇上终于驾临,我等如见暗夜明灯,不胜之喜!”

    利歌愕然道:“什么皇上,你们认错人了,我并非义兄。”

    众人抬起头,脸上表情显得热忱不尽,喜悦非常,更有多人泪光莹莹,好似见了分别已久的爹娘一般。那先前受伤的女子不及饮血,看着利歌,眼神充满爱慕。刹那间,他们一齐开口,唧唧喳喳地向利歌道明缘由。

    利歌依稀听出他们愿意让自己当皇帝,当真一头雾水,喊道:“都给我安静!你们谁是首领!”

    惜缘道:“我是!”

    崔征嚷道:“你又未赢过我,谁说你是首领?你见了皇上,还不下跪,可见心怀不轨!”

    惜缘立即跪倒,又道:“启禀皇上,我已连胜十人,这崔征一人都未胜过,我要与他比武,他又不敢。”

    利歌见他们就如在大人面前争抢糖果的孩童一般,微觉好笑,又猜出他们之间曾有约定,胜者可替众人开口,他道:“既然惜缘兄连胜十人,就由惜缘兄说吧。”

一百零九 天下重归一

    惜缘遂将万夜皇处死众血族,仅余下一众男爵,又下旨传位给利歌等事说给利歌听了。利歌略一思索,心下了然:“义兄因为结义时的誓言,并不杀我,但又将这烂摊子丢到我头上,令我琐事缠身,无法去追他。”

    他道:“这皇帝我当不了,你们比武得胜者顺便登基如何?”

    惜缘大惊,说道:“大....皇上,大伙儿见识过你的神功,除了你之外,谁也难以服众。你若不登基,咱们这偌大帝国,只怕四分五裂了。”

    利歌道:“帝国已经四分五裂,乱七八糟,我没这闲功夫多管。”

    惜缘喊道:“皇上若不答应,微臣有负先皇重托,无颜苟活,便死在皇上面前!”说罢倒持长剑,指着自己心脏。

    利歌知道他绝不会自尽,但为免得这群人夹缠不清,唯有叹道:“好,我答应了,这下可以放过我了吧。”

    众男爵大喜,惜缘更自诩拥戴有功,心里飘飘欲仙,道:“皇上圣明,有皇上在这皇位上,咱们庇护院仍将屹立不倒,万夜国也必将兴旺昌盛,千秋万载,永世长存.....”众人谀词如潮,片刻不停,嘴中如含了蜜糖般甜。

    利歌说道:“我得先走了,若能回得来,再听你们闲扯。”

    惜缘道:“皇上何必如此着急?事关国体,天下无一事比这更重要。无论如何,这登基大典须得尽早办了。”

    利歌心想:“若义兄毁了将首,整个万夜国都将被风暴吞没。孰轻孰重,这惜缘根本分不清楚。”他道:“我不说了,后会有期。”

    惜缘急道:“皇上,连院长多半也已死在先皇手中,还请皇上先立庇护院院长之位,皇上不在期间,可以暂时摄政。”

    利歌说道:“很好,就是你了,你叫惜缘是么?请先替我将这些杂事收拾妥当了。”

    惜缘欣喜若狂,暗忖:“今夜正是大喜的日子,怎料我一步登天?”其余男爵嫉恨交加,纷纷喊道:“皇上,此事万不可如此草率,而当慎之又慎,小心万分!”“还请皇上先遵循法制,领了玉玺、法器,我可以替皇上写继位诏书,随后大伙儿坐下来好好商量。”

    利歌板着脸道:“我第一道旨意,你们便想不遵?真当我不会杀人么?”他曾在离落国为君,虽然谦和,但也有不怒自威之气,众男爵闻言惶恐,连声道:“不敢不遵,不敢不遵!”

    利歌暗忖:“他们比武两天两夜,如此说来,义兄已远远在我前头了。我当立刻前往万夜迷宫!”于是快步走向殿外,众男爵连忙起身跟随,喊道:“皇上要去何处?可要我等守护在侧?”

    利歌甚厌其烦,忽然间,见一个武将打扮的龙火亡者赶来,他满脸焦急之情,见了众人,问道:“院长在何处?公爵在何处?”

    惜缘认得此人是守城夜猫将领,曾听命于京城的一位侯爵,双手朝利歌一让,道:“这位就是咱们的新皇上,你见了他,还不快些跪拜!”

    那守将不明所以,道:“新....皇上?”

    利歌道:“你先说说何事如此焦急?”

    守将道:“诸位,大事不好了,叛军突然间从戏凤门方向冒了出来,已经就在城墙外不远,遥遥可见。他们欲将京城包围!兵马不知几何!”

    众男爵倒吸一口凉气,喊道:“胡说!怎会‘突然冒出来’?京城外有十八守关,咱们怎能毫无知觉?”

    守将道:“他们行军太快,恐怕....是孤注一掷,直接冲京城来的,而楼兰关、不返关、百战关的守将自行投降,毫不抵抗,谁又能料得到?况且....诸位大人聚在采血殿里,已经足足三天没有消息了。”

    利歌松了口气,心想:“师父他们一到,我索性开城放他们入内,叛军首脑一旦接管全城,我恰好可以一走了之。”于是说道:“我们去戏凤门城楼看看。”

    众男爵见他气定神闲,心情登时好转,惜缘笑道:“大伙儿何必自乱阵脚?皇上他独自一人,将荷华、寒泉两大公爵打的跪地求饶,加上浸泡了血瑶池后,一身功力只怕更胜先皇,加上城中足足二十万守军,叛军此来,乃是送死罢了!”众人登时爆发出一阵欢声笑语,欢呼连天,道:“说得好极了!咱们快去!快去!”

    他们抢在利歌前头,替他开道,一到门口,又你争我抢地替利歌牵马,瞧他们架势,恨不得做牛做马,让利歌骑着自己,飞驰而去。

    利歌愁眉不展,心中感到万分不安,从城中骑行而过时,看着街上的百姓,他们不知庇护院已经天翻地覆,几乎全灭,更不知已经改朝换代,现在他们所担心的,是城外凶恶的叛军。

    利歌隐约听见亡神在他耳边低声呢喃:“快些回到我身边,唯有你能挡住叶无归。”但更多时候,他感受到的是亡神疯狂得不可理喻的杂念。

    亡神即将失控。

    奔了大半个时辰,抵达戏凤门城楼,墙上守将见来了这么一大群人,却都不过男爵地位,尽皆不知究竟。

    众男爵中,有多人在京城当过高阶将领,都喊道:“看什么看?这位利歌是新的皇上,旧皇上已经传位给他了!”一边喊,一边替利歌清空阻碍,恭迎利歌上楼。

    利歌足尖一点,飘然向上,眨眼间已在三十丈的高处。他见狂蜂军大营离此仍有十里地,面面大旗随风招展,粗粗一数,兵马约在五万左右。

    惜缘道:“皇上,敌人数目似乎不多。哼,他们不知咱们城中有魂铁铸成的大炮么?”

    利歌跃下城楼,好似一片凋零的秋叶,众男爵吓得不轻,仿佛见到唾手可得的爵禄离己远去,大喊道:“皇上,快回来!”惜缘更是纵身一跳,紧随其后。

    他道:“皇上,莫非你要大显神威,一人将叛军扫荡一空?听说敌人中有孟行海、秽留两人不容小觑。皇上虽然神功通玄,可还是小心为妙。”

    不一会儿,营地已近在眼前。嗖嗖声中,有箭矢落在两人身边,离两人颇远,意在警示。惜缘双手略微颤抖,心想:“新皇上好大喜功,有意示威?他功夫虽高,我却有性命之忧,早知道就不该逞能跟来。”

    营中迎出一队人马,惜缘一看将领,倒也认得,是不久前投降叛军的年轻血族。那血族喝道:“来者何人?”

    惜缘低声问道:“皇上,要不要公开身份?”

    利歌自己答道:“你去告诉统帅,就说是利歌来了。她知道我是谁。”

    惜缘暗呼侥幸:“原来皇上并非是来杀敌,而是来讲和的?”转念一想,又道:“糟糕!莫非新皇上竟是叛军的人?那他岂不是要将皇位拱手相让?我这庇护院院长更是性命难保!”

    那年轻血族派人回去禀报,仅仅过了半柱香,利歌见形骸、扶贺并肩奔向自己。形骸一把抱住利歌,喜道:“好徒儿,你原来在这里!”扶贺道:“利歌公子,你到底上哪儿去了?你师父一直不停的找你。”她不知那位逐走夜尸妖的利魅儿正是利歌,仍以为自从魏风传他亡神疯念之后,自己再未见过他。

    利歌低声笑道:“师父,你再抱得紧些,利魅儿就会出来见你了。”

    形骸大惊,急忙缩手,道:“好个孽徒,一上来便没好话。”

    惜缘认得扶贺正是叛军统帅,心情愈发沉重:“皇上与叛军首领交情这般好?完了,这下全完了!狂蜂军兵不血刃,就能拿下京城,而且这群反贼必会先拿我开刀,当做皇上的投名状。”

    扶贺又指着惜缘道:“他是庇护院年轻一辈中最知名的男爵惜缘,听说才干过人,利歌,你将他收服了么?”

    利歌笑道:“算是吧。”

    惜缘大声道:“皇上,你地位至尊,岂能对这群反贼低声下气说话?臣虽孱弱,但对皇上一片赤诚,满心崇敬,死也不惧,万望皇上莫要自暴自弃,妄自菲薄!”

    利歌、扶贺大奇,问道:“皇上?什么皇上?”

    利歌说起自己夺得秦桑大会胜利,叶无归杀尽庇护院众老,又传旨将皇位留给自己等事。扶贺万不料京城中竟发生了这等惊天巨变,一时间惊讶得难以自已,道:“皇上....庇护院....已经灭亡了?”

    利歌说道:“你可以问这位惜缘院长,他知道的比我更清楚。”

    扶贺见利歌脖子上挂着庇护院院长的项链,自知不会有假,陡然向利歌跪倒,说道:“小女子参见皇上!”

    利歌将她扶起,道:“你这般叫我做什么?莫非你以为我真会去当万夜皇?”

    扶贺说道:“我们狂蜂军所反抗的并非皇上,而是庇护院。皇上统治万夜国数百年,生活清贫,漂泊不定,乃是闲云野鹤,我们只是怪皇上不管邪恶腐朽的那些老贵族,所以揭竿而起,奋战不休。现在.....你是行海哥哥的徒儿,又是魏风师父认定的人,万夜皇既然传位给你,我绝不会再有半分不服。”

    惜缘闻言,蓦然间心中大石落地,更是心花怒放:“想不到不是叛军招降了皇上,而是皇上招降了叛军?”忙道:“正是,正是!一切罪恶根源,都在庇护院长老们身上。如今新皇刚立,咱们也当好好将庇护院上下清理一番,再不留半点害虫毒虫。”

一百一十 地狱无量佛

    随后,秽留、黄羊儿等狂蜂军将领也与利歌见面,得知庇护院长老皆遭屠戮,又得知叶无归传位于利歌,甚是欣喜。

    利歌说道:“还请狂蜂军速速入城。”

    惜缘骇然道:“皇上,万万不可!纵然他们有臣服之心,但此举只能令全城惊惧,守城将士也决不能答应。”

    利歌说道:“院长,全看你的了,你若不能令守军老老实实遵命,我立即撤你的职。”

    惜缘无奈,先跑回城去,借口新皇要与狂蜂军讲和,大费一番唇舌,终于说的守军打开城门,狂蜂军立即动身,开入城内。庇护院众男爵又是一通惊魂不定、暗暗心惊,好在相安无事。

    就在关上城门的刹那,忽见远方出现黑压压的人影,那人影漫山遍野,气势阴沉,朝京城逼近,好似土地逐渐铺上了一层黑影。

    形骸凝眸片刻,道:“是夜尸妖!”

    众人见那夜尸妖凶神恶煞,狂暴可怖的模样,且数量无穷无尽,惊骇不已。惜缘道:“皇上,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怎地突然冒出来了?莫不是狂蜂军引来的?”此言一出,引起狂蜂军众将一阵喝骂。

    利歌说道:“亡神受到了威胁,疯念从迷宫中溢出在外,这些夜尸妖也离开了迷宫。”

    形骸传音问道:“你可有办法将他们逐走?”

    利歌摇头,回答:“这一次他们不再受亡神控制,渴望杀戮,只奔赴人最多的地方。”

    惜缘登时醒悟,道:“皇上英明,你是让叛军助我们守城?”

    扶贺苦笑道:“若我们留在外面,只怕已活不成了,你既是救了我们,又是让我们施以援手。”

    秽留道:“利歌,你那小妹子利魅呢?她不是有法子将这群夜尸妖统统定住不动么?”

    利歌看了形骸一眼,形骸咳嗽一声,道:“不错,上次你那小妹子,也是我的女徒儿,你最近见过她么?”

    利歌露出冷笑,道:“你既然如此思念利魅儿,我可以去找她。”

    形骸吓得一个哆嗦,缓缓摇了摇头。

    夜尸妖临近城墙,停步不动,形骸心想:“我用青阳法身,或许能将它们杀得大半,但更可能一出手便遭冥虎剑反噬。而这些夜尸妖源源不绝,拖延一长,只会出现更多。”

    忽然间,夜尸妖发出咆哮声,身子剧烈抽搐,急朝城墙冲来。守军心惊肉跳,手心发颤,朝它们射出箭矢、火炮,将其攻势稍稍延缓。

    众男爵惨声道:“皇上,您是真命天子,快些开启城中的庇护阵!那庇护阵据传能防止亡神侵袭京城。”

    利歌问道:“那庇护阵在哪儿?”

    众男爵道:“唯有庇护院院长与皇上知道!皇上,您岂能不知?咱们的性命可全看您的了!”

    利歌闭目冥想片刻,离开城墙,前往皇宫。形骸、秽留、扶贺等分别赶往其余城墙,协助抵挡夜尸妖攻势。京城城墙虽高,但夜尸妖中不乏擅长飞行、跳跃者,战况一时焦灼激烈,凶险万分。

    约过了一顿饭光景,战场的声嚣蓦然变得极为安静,众夜尸妖本已站上了墙头,可却哈欠连篇,这景象纵然可笑,但守城将士谁也笑不出来。再过片刻,夜尸妖变得温顺平和,墙上的毫不抗拒,被守军杀死,墙下的则伏在地上,竟当场呼呼大睡。

    众将士逃过一劫,心下喜悦,纷纷喊道:“是庇护阵生效了!皇上万岁!”眼下众夜尸妖睡得安稳,可谁也不敢出城将它们杀了。

    形骸对扶贺道:“你知道皇宫怎么走?带我去找利歌。”

    扶贺曾在京城住过一段时日,道:“你跟着我。”两人朝城中央奔去,地势渐高,房屋也变得富丽堂皇,阔气壮观。两人到了皇宫,见围墙高耸,气象森严,墙内的大殿高楼层层叠叠,鳞次栉比,多是红黑二色。红如血,黑如夜。

    扶贺叹道:“秦桑夫人被困在血夜谷,皇上极少来住,也没什么妃子。四大公爵与庇护院长就鸠占鹊巢,将此地也分了。”

    两人翻墙而入,捉住一带刀侍卫,形骸喝道:“新皇上在哪儿?”

    那侍卫在形骸面前全无还手之力,但仍硬气答道:“新皇上?什么新皇上?那人姓新名皇上?好个大逆不道的名儿。”

    扶贺皱眉道:“亏你还是禁地的侍卫,被人闯入皇宫,开启了庇护阵,你也毫不知情?”

    那侍卫兀自嘴硬,道:“你们两人闯进来,我不是知道了?”

    形骸恼道:“我不和你啰嗦!”一掌将此人拍晕。

    就在此时,忽听利歌传音说道:“师父,你往西北角走,我在春雨楼上。”

    形骸又抓了个侍卫,逼他带两人去那春雨楼,片刻间已然抵达,见楼上灯火通明,窗子里透出血红色的光芒。

    他们进入那一层楼,见利歌坐于一法阵之中,绵绵水帘环绕着利歌,沥沥红雨淋湿了他的衣衫。

    形骸问道:“这法阵能持续多久?”

    利歌说道:“当能维持一个月,但亡神处境越是危险,境况便越是不妙,若迷宫中的风暴泄露在外,肆虐横行,这庇护阵也可能被提前攻破。”

    他走出雨帘,道:“师父,我该动身了,还请替我守着这座城。”

    形骸望了望扶贺,握了握青阳剑,道:“你一个人不成,我随你同往。”

    利歌知道他会这么说,一时不知该如何劝阻形骸。

    扶贺叹了口气,神色恋恋不舍,眼中泛着红泪,道:“你终于要舍我而去了?是啊,是啊,庇护院已经毁灭,你我的血契也到此为止啦。你这一走,还会不会来找我?”

    形骸轻轻抹去她的眼泪,道:“贺儿,只要我活着一天,必会将你铭记在心,绝不忘来此探望你。”

    扶贺投入形骸怀里,嘴唇在形骸肌肤上亲吻,有一刹那,她似想狠狠咬他的手腕,就像她曾经数百次吸他鲜血那样,但这一次她忍耐住了,他们的血契已经终结,她再不愿伤他半点。

    利歌叹道:“你还是留下为好。”

    形骸眉头一扬,道:“好个孽徒,何时轮到你来指使为师我了?”

    利歌道:“你这师父颠三倒四,一日三变,一会儿叫我贤徒,一会儿叫我孽徒,好生令人心烦。”

    形骸怒道:“什么?总比你这一会儿美女,一会儿俊男的徒弟好得多了!”

    扶贺“咦”了一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利歌不答,正色道:“我要去的地方是将首迷宫的最深处,那迷宫可不像遗愿迷宫那般简陋,也不像匣中剑岛那般平和,将首是现存的亡神,阴间的主宰之一,介于生死之间。他的迷宫经过万年演化,是个不逊于妖界、梦海的可怖之地。在迷宫中有不息的风暴,腐蚀的血河,更有自行在迷宫中生长得的庞然巨物,那些夜尸妖与之相比,实只是冰山一角。”

    而且几乎天下无敌的叶无归也在其中,即使是现在的利歌,面对这位义兄也全无胜算。

    形骸昂然道:“你所说的这些,你以为本仙会不知道?”

    利歌道:“师父,现在可不是打肿脸充胖子的时候。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功力虽强,剑法虽妙,可毕竟冥虎剑有重大隐患。我不让你同往,实是深思熟虑,并非随口而言。”

    形骸道:“非但我要去那迷宫,我还要多带一些人去!不然我们匆匆忙忙地赶来京城,所为何事?”

    利歌奇道:“你们此次奔袭,不是为了一举捣毁庇护院么?”

    扶贺叹道:“大约七天之前,我们还在沈水的画尘州,一位罪兽派的陈尸方丈来找我们,他说道:‘老衲察觉亡神迷宫动荡不安,凶相四起,恶兆笼罩着万夜十二州,只怕将有灾祸降临。还请两位带着老衲与几位师弟,立即奔赴京城,去见一位叫利歌的少年人。’”

    利歌道:“这位陈尸方丈为何要找我?”

    形骸道:“罪兽派的佛法源自泣灵经,供奉的是一位‘罪佛’,这罪佛据传是将首的一位分身,是他死亡前离体的善念所聚。陈尸方丈听罪佛传禅机给他,参悟许久,终于大彻大悟。他知道了万夜皇欲毁灭亡神之事,也知道若亡神毁灭,阴间将面临天灾浩劫的恶果。”

    利歌道:“想不到这位大师对此早已深知,果然洞若观火,智慧深湛。”

    形骸道:“万夜皇与将首之战,如万夜皇取胜,则有亿万亡者将彻底湮灭。如将首取胜,则万夜皇会被将首奴役,将首非但无损,反而权威更胜往昔,以这亡神的邪恶疯狂,必然另有大祸。这两种结局,无论哪一种,都只会造成苦难。但对陈尸方丈而言,这或许是令罪佛与将首融合为一的契机。”

    利歌道:“他打算怎么做?”

    形骸道:“如万事顺利,万夜皇会把将首逼迫的走投无路,狼狈不堪。陈尸方丈造就了一尊....佛像,如能将这佛像放在迷宫核心处,则可用佛像的善念消除亡神的疯念。这阴间仍会有一些劫难,却不会过于严重。万夜皇与你将摆脱将首的掌控,好好的存活下去。”

    利歌问道:“方丈大师有多大把握?”

    形骸道:“总比你战胜万夜皇的把握要大一些。”

    利歌沉思半晌,知道别无他法,叹道:“师父,劳烦你带我去见这位大师。”

一百一十一 故友遥祝酒

    这迷宫中最为常见的,是一座座鲜红的山丘。每一座山丘至少三十丈,像是堆起的坟头,山上长满红草红叶。形骸曾飞到空中,俯瞰大地,见这红色山丘如黑暗中密密麻麻的红斑,令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六个罪兽派的老僧跟着形骸、利歌,他们围在一辆大牛车旁,车上有一座蝠首大金佛。

    形骸见这金佛,心中钦佩之情油然而生。陈尸老僧甘愿坐化,将自己舍利子放入这金佛头部,金佛中凝聚着罪兽派长久以来消除的罪孽之血,被陈尸老僧以法力浓缩,方才能被这金佛容下。另外那六个老僧需不停念咒,才能令这金佛发散金光,驱散迷宫毒咒。

    迷宫中尸气猛烈,毒性极强,若不是这金佛,形骸料想自己在迷宫中撑不了几天。它颇像形骸初入阴间时携带的护身符,但迷宫比阴间恶劣得多,这金佛威力也胜过那护身符千万倍。

    利歌无需这金佛,他戴着一穿红石项链,足以护得他自己周全,而这项链指引利歌方向,令众人一点点接近叶无归,接近迷宫的核心。项链与金佛发出光芒,才使他们能看清前路。

    地势斜着上升,他们走上了一座极高的山丘。山上丛林茂密,树叶皆是血色,形骸察觉到林中多有动物,在树上树下跑来跑去,它们跟着众人,却被佛光与红光所慑,莫敢欺近。

    突然间,脚下摇晃,大地轰地一声开裂,那几头拉车的亡灵牛哀嚎着朝下坠去。形骸打出一掌,真气化作实物,将亡灵牛稳稳托起,架起一座魂铁桥梁。众老僧一齐扶住金佛,双足稳稳站在桥上。但山丘隆隆作响,空中许多大石朝众人砸落。

    形骸长剑离鞘,尚未出手,但利歌长剑一斩,龙蛇剑灵气弯曲蛇行,将落岩一齐斩碎。六个老僧见亡灵牛惊慌恐惧,已全无方寸,反而拖着大车一同乱跑,索性一齐运功,将大金佛举起,一老僧喝道:“牛儿,牛儿!迫于无奈,老衲唯有如此!”砰砰两张,将庞大的亡灵牛打落裂谷,以免它们撞人。

    形骸见这山丘一层层裂开,像是人在秋冬碎皮一般。他喊道:“这山不对劲,快些下山!”

    喊声仍在空中,裂谷中骤然飞上一根大舌头,足足长二十丈,那舌头上长满倒刺,通红通红,卷向六僧。六僧大喝,变作兽首人形的怪物,各自打出雄浑掌力,将舌头打的一阵乱颤,难以靠近。其中一老僧骇然道:“这山是一头吃人的妖魔!”

    利歌说道:“它叫做‘吞山海’,隐藏在众山丘中!”

    形骸将那舌头一剑烧毁,见前后左右,裂缝越来越密,长舌如波浪般起伏,斩断一根,又多出来一根。他道:“我一剑将这山劈了!”

    利歌说道:“不,你们暂且等着。”他跳入一座裂谷,消失在最深处。

    形骸凝神聚气,施展道法,招来五行神龙,神龙撕咬着长舌,或吐焰灼烧树林。众僧一时脱离险境,仰望众神龙,神色颇为惊讶。形骸借青阳剑真气,无需地下龙脉,也能使出凡间的法术,心下稍稍安定。

    这时,天上传来振翅之声,一抬头,见漫天血红的飞鹤袭向众神龙,那飞鹤伸出尖嘴,一刺一咬,从神龙身上撕下一片血肉。神龙痛的大吼,不敢逗留,顷刻间全隐去不见。飞鹤找不到神龙,又咬那舌头,场面一时混乱至极。

    一只飞鹤落在一老僧身后,嘴朝老僧一刺,老僧猝不及防,背后受创,鲜血长流。那老僧大怒,一把抓住飞鹤脖子,露出尖牙,反吸这飞鹤的血。那飞鹤脚爪连抓,将这老僧开膛破肚,老僧惨哼,与这仙鹤一同摔落深渊。

    形骸喊道:“大师!”众老僧则道:“师弟!”众飞鹤不断降落,众僧不敢怠慢,背靠背围成一圈,掌力飞舞,阻拦飞鹤袭击,但他们抬着那金佛,施展不开,不多时尽皆挂彩。形骸连斩青阳剑芒,但众飞鹤身法奇妙,他十招出手,总有一、两招落空。

    他见那飞鹤翅膀残缺,心下惊恐:“是断翼鹤?这儿竟有这么许多!”当即不留余力,霎时间绿焰披身,长剑一转,绿火烧向四面八方,一剑便将这魔鬼般的飞鹤烧死了数百只。众飞鹤似受了惊吓,于是不再招惹形骸他们,飞上了天。

    众老僧气喘吁吁,高举金佛,爬上一块完好的突岩。就在此时,地动山摇,众人心中惨呼:“又是什么?”却见山的一侧,伸出一只百丈长的巨掌,那巨掌上也伸出众多长舌,罩向形骸等人。众僧心生绝望,更不知该如何逃脱。

    形骸心想:“这‘吞山海’的怪物身躯虽大,倒也四肢齐全。”一道剑芒刺出,将那巨掌烧出一洞,哗啦一声,巨掌中鲜血好似天雨淋下,巨掌不再打来,反而朝后缩回。

    忽然,山体中又发出哀嚎,震得形骸真气乱颤,心魂浮躁。他身负绝世功力,只是一时难受,并无大碍,但看那五个老僧却如入油锅,满脸血色,性命已危在旦夕。形骸一咬牙,朝五个老僧背心灵台穴各刺出一剑,运心灵剑诀,暂且稳住他们心脉。

    正在危急关头,哀嚎竟戛然而止了。山丘也不再地震,裂谷合拢,长舌好似死蛇,砰砰摔落,颜色转眼由红变黑。形骸心中一宽,再助五僧调养片刻,面前出现一团血水,血水中升起一人,正是利歌。

    形骸喘着粗气,心情放松了些,道:“你杀了吞山海?”

    利歌说道:“它其实类似以前的元灵‘宝石主’,是躲在山丘最深处的夜尸妖,只要找到它,并不如何难杀。”

    形骸问道:“似这等巨怪,这一路上还有多少?”

    利歌道:“你看吧,这无穷山丘,十个里面,少说又三个是吞山海,而天上的云朵又都是小断翼鹤的巢穴。我们离义兄至少还有千里之遥。”

    形骸苦笑道:“与此地比起来,匣中剑岛可真是天堂一般了。”说完低头不语,心中却知希望渺茫:“若是我与利歌两人,可以轻便加急,或许能恰好赶上,但带此万钧重的金佛,又不能撇下这五位大师,我们尚未走到一半,此事只怕已无可挽回。”

    利歌说道:“我先赶过去,只盼能阻止义兄几日,或者能劝得他与我们携手。”

    形骸道:“不错,叶无归绝非不知悔改、一意孤行之辈。或许你能晓以利害,令他....”

    忽听上空咔嚓一声,雷电似劈开了天。云中的小断翼鹤倾巢而出,茫茫遮天,纵横急转。随后,一场大风暴撕裂了层云,红雨落下,万千雷电劈在另一座三百丈高的大山上,那大山发出哀鸣,就此倒塌。老僧们见状惶恐,身躯不禁颤抖。

    利歌脸色惨白,道:“义兄已毁了亡神的一处要害,迷宫中要起灾变了。”

    形骸道:“这等要害有多少?”

    利歌说道:“共有三处,只要有一处留存,亡神就仍能存世,若三处皆毁,亡神就将遁入湮灭。”

    形骸急道:“这等要害,难道没有重兵把守?”

    利歌道:“是义兄太强,夜尸妖挡不住他。”

    形骸道:“那你快些赶去!我和诸位大师尽快赶到,只需让咱们能找得到你就行。”

    利歌心想:“唯有如此了,可师父独自一人,如何能保得住这金佛与老僧?”

    说话间,只听哗哗声响,只见一只断翼飞鹤飞来。那飞鹤并无敌意,羽毛也并非红色,而是紫色,它极是高大,约比常人高了一倍。

    那飞鹤说道:“哪一位是孟行海大仙?”

    形骸暗暗称奇,答道:“正是在下,你....你这断翼鹤为何与其余断翼鹤不同?”

    紫鹤道:“我乃后卿大人派来,特地在此指引你。”

    形骸心中一凛,道:“后卿?他是另一个死亡巨巫?”

    紫鹤道:“后卿大人预感到了此事,他命我在这儿等候多时。”

    利歌问道:“后卿亡神为何要帮咱们?”

    紫鹤笑道:“后卿亡神无所不知,你们可是要阻止万夜皇毁灭将首?”

    利歌道:“你知道就好,我们无暇在此虚耗光阴。”

    紫鹤道:“后卿与笑屠、将首皆是敌非友。但与两者相隔甚远,仇也不怎么深。若将首灭亡,笑屠势力增长,非后卿大人所愿。故而大人不得不命我管上一管。而行海大仙与我的小主人有旧,我若能帮得了大仙,小主人必会十分高兴。”

    形骸道:“你那位小主人是谁?”

    紫鹤道:“只是你的旧识,但不便明说。大仙在阴间声名大噪,传到我小主人耳中,令他难得开心,那天居然破例喝了些酒,咱们这些奴仆,自也替他欣喜。”

    形骸心想:“莫非是我曾经死去的朋友?嗯,鄙人恩泽广布,死的活的朋友遍布天下,倒也想不出到底是谁。”他道:“那你如何帮我们?如你所见,咱们的处境极为不妙。”

    紫鹤道:“当年,灵阳仙理奥等人,在死亡巨巫的古墓间穿行时,曾在后卿迷宫的一座石墙上留下过一仙法,此仙法为‘灵阳碧仙法’一层,唤做‘亡神穿梭功’,可以在任何迷宫中挪移方位,瞬息数百里,行海大仙道法深湛,聪明绝顶,又身怀高强冥火,应当不难学会。”

一百一十二 佛爷禅机深

    利歌心想:“这法门与我遗愿迷宫的降临之法颇为相似,但那法术我一年只能动用一次,之前在剑海已然用过。而且这万夜迷宫远比剑海繁复,那法术未必有效。”

    形骸看那紫鹤取出一块石板,石板上刻着文字,乃是极古老的灵阳仙篆文。豁然间,他心生异样,被这仙法牢牢吸引,体内真气流转,似受这文字指使一般。他单膝跪在石板前,时而睁眼观字,时而闭目冥想,冥火从他体表奇穴涌出,令他仿佛被幽灵包围着。利歌与五僧知道他决不能被打扰,于是全神贯注,提防远近敌情。

    约过了两个时辰,形骸蓦然长呼一口气,汗流浃背,一跃站直。利歌问道:“练成了么?”

    形骸道:“成了。万夜皇在哪个方向?”

    利歌探查片刻,指向某处,道:“他还在极快地赶路,不久将到达第二处要害。”

    形骸道:“那就先去那边瞧瞧。”运转放浪形骸功,顷刻间地上出现三座雕像,分别为铜马、铜牛、铜骆驼,他伸出手指,在雕像双眼处轻按,口中念念有词。那三座雕像倏然化作铜粉,铜粉飘散,他们前方升起一座铜屋子。

    紫鹤笑道:“行海大仙,果然才学过人,佩服佩服,我当回去向主人复命了。”说罢双翼一扬,腾空远行。

    形骸推开铜屋的门,屋内空无一物,只见到黄铜墙壁,黄铜地板。形骸道:“在这铜屋中等候一个时辰,再从后门走出,就能抵达目的地了。”

    众僧奇道:“当真如此神奇?”“这铜屋会遭袭击么?”

    形骸道:“古时灵阳仙所处的迷宫,比眼下更为混乱无序,他们尚且能穿行自如,这铜屋实在处于迷宫地脉之中,反而能做到在凡间绝无可能之事。哪怕外头地震天塌,这铜屋也不会有事。”

    他变出一沙漏计时,等了一个时辰,走向后门,所在地已面目全非,那些红土丘已然不见了,却见成百上千个巨人残骸横陈各处,那巨人体型宏伟,从三十丈到四十丈不等,脑袋四肢与夜尸妖相似。

    在巨人尸体之中,有一座百丈高的椭圆石山,石山裂开一条口子,其中鲜血已然流尽,染红了大地。

    利歌咬咬嘴唇,道:“我们来晚了,义兄已毁了第二处要害。”

    骤然间,狂风大作,天上下起了瓢泼血雨,那血雨所到之处,万物消溶,地面坍塌。利歌喊道:“快用穿梭之术!朝你正左侧前行五百里!”双掌一样,以他为圆心,地上出现鲜红的图案,成了阵法,阵法之中,红光变为华盖,又扩散为罩子,将血雨阻挡在外。

    形骸再运亡神穿梭功,五僧抬起金佛,几步冲刺,进入铜屋,利歌、形骸随后跟上,门一关紧,外头的灾害声响便再也听不到了。

    利歌坐立不安,只看屋中沙漏,道:“能不能再快些?”

    形骸道:“他刚走不久,这一回无论如何都能赶上了。”

    利歌叹道:“我并不知要害在何处,只是一味追赶义兄,否则可以提前守在要害前。”

    形骸道:“这也不成,那将首一见咱们这金佛,就知道咱们另有盘算,只怕等不到我们与叶无归议和,亡神会抢先对我等动手。”

    一老僧笑道:“既来之,则安之,两位看开些,何必为生死挂怀?只需尽了力,罪佛自也不会怪罪。”其余四僧齐声附和,口诵佛经,声音低沉,震得铜屋嗡嗡作响。

    形骸听着佛经,心中渐渐平静,暗忖:“我经历了这许多事,行走于阴间阳世,为何还看不透生与死?我本是一具死透了的尸体,能活到今天,已算是天大的幸运了。”又看了看那座金佛,心想:“陈尸方丈舍了性命,死时更不挂怀后事,笑容甚是安详。我呢?就算我死了,这乾坤也并非无药可救。我为何狂妄到这等地步,竟以为没有了我,雪儿、梦儿、利歌、还有这上下三界都将活不下去?”

    饶是如此,在铜屋中等待,仍是片刻如年。终于沙漏落尽,形骸一伸手,门开了。

    砰地一声巨响,有一人朝形骸飞来。形骸凌空一拍一拂,那人停驻不前。形骸见这人是一披头散发的红衣老头,一张脸已被打得不成模样,他哇哇怪叫几声,在形骸面前化作一团血水。

    利歌喊道:“我们赶到了!”

    他们身在一处空旷平原上,远处被一圈高山环绕。前方竖着一颗百丈的红色椭圆大石,无数血管将它与大地相连,又或许是众血管将它托举在半空。在大石之下,叶无归正与九个红衣老者相斗。众老者身手皆与四大公爵相若,神态疯癫,口中叫喊不停。叶无归动作越来越快,众老者抵挡不住,忽地每人挨了一掌,浑身骨骼一齐粉碎,也在这一触之下,鲜血被万夜皇吸尽。

    形骸料想这些老者是万夜迷宫最后的守卫。将首不像神荼、郁垒,他已然死了,并无巨巫实体。他化作了无尽的迷宫,以及迷宫中的万物,自身若有若无。

    叶无归转过身来,目露凶光,初次相遇时的洒脱自在已荡然无存。他哼了一声,回身一掌,一条大血蛇袭向那圆石,群山似因这一掌而悲鸣,圆石上裂开一条口子,鲜血如瀑布般泄出。这圆石本该坚不可摧,但叶无归却是将首亲自选中之人,能够重创这迷宫核心。

    利歌喊道:“义兄!住手!我们另有他法!”

    叶无归道:“你还真是不死心,非逼我杀你么?我已违背誓言,害死了桑儿,不在乎多杀一个混账义弟!”

    形骸等离他还有数里之遥,当即朝他冲去。形骸施展青阳法身,剑芒犹如星云浮空,光点无数,弹指之间已离叶无归不过咫尺。但叶无归轻轻一动,已然躲开此剑,一掌正中形骸背心,形骸被他击飞,但浑身绿焰翻卷,在空中定住了身形,并未受伤。

    叶无归似极为惊讶,苦笑一声,道:“孟行海,你的功夫与拜登相比孰高孰低?”

    形骸朗声道:“拜登未必及得上我这青阳剑,他也是害死秦桑的凶手之一,你为何不先找他算账,反而急着毁灭亡神?”他其实并不知拜登功力究竟如何,只想说得叶无归暂且放弃眼前这念头。

    叶无归摇头道:“你这话本末倒置,丝毫不值得考虑。亡神时刻在侵扰我的心神,一旦被他得手,我将彻底遭他奴役,故而先亡神,后拜登,次序绝不可逆。我杀了亡神之后,自会让拜登万劫不复。”

    利歌说道:“义兄,亡神一死,这迷宫也将崩溃,阴间与迷宫紧密相连,届时也将遭严重损毁,殃及亿万性命。”

    叶无归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但亡神对阴间而言乃是祸害,少一个,好一些。这正如断肢求生,刮骨疗毒,长痛不如短痛。况且阴间本就是些死者,又何必留存于世,虚假的活着?”

    此时,五僧护着金佛赶到。利歌指着金佛说:“这金佛是罪兽派的大师舍弃性命所铸,可以令亡神将首永远沉睡,再无法作恶。你不必毁了他,也能拯救这阴间苍生,这才是两全其美之法!”

    五僧齐呼道:“万夜皇!本门方丈不惜坐化,将舍利子铸在这金佛体内。我等以性命担保,这金佛定能令亡神平息。”

    叶无归凝视金佛,默然不语。众五僧以为得了他默许,赶紧托起金佛,奔向那圆石下方。

    形骸喊道:“小心!”纵身一跃,一剑点出。利歌同时察觉危险,也斩出一招“龙蛇化一”。嗡地一声,两人真气分别与叶无归一撞,叶无归飘开数丈,形骸、利歌各自后退丈许,三人这才卸去了彼此力道。

    形骸怒道:“叶无归,你怎地冥顽不灵?”

    叶无归笑道:“我见过太多阴谋,早已不信任何人。罪兽派的老僧想趁亡神虚弱,自己主宰迷宫,以为能骗得了我?”

    五僧惊怒交加,喝叱道:“当真是血口喷人!方丈岂能有这等心思?”

    叶无归道:“你们这伎俩,也只能骗得了我这天真的义弟,与这一味莽撞的孟行海了。我岂能因你们这狗屁不通的鬼话,改变我实施至今的大计?”

    利歌也曾饱经欺骗,霎时不知该相信谁才对,心下犹豫不决。形骸却深知陈尸老僧的为人,道:“那我也不会因你这等偏见,动摇早已下定的决心!五位大师,我师徒二人挡住他,你们速速施法!”

    众僧喜道:“是!”

    叶无归道:“痴心妄想!”他其实至今脑中仍一刻不停地与亡神疯念抗争,绝不容忍任何妄图修复将首之举,身形一晃,打向五僧,掌力如同天塌。形骸纵身一跃,挡在五僧之前,登时剑光纵横,叶无归见形骸攻势凌厉,倒也并不硬接,再度退避。

    利歌听形骸所言,心中再无半分迟疑:“师父说的不错,此刻唯有贯彻信念,相信五位大师。”他运血学书第十层的功夫,手朝叶无归一指,须臾间,叶无归体内鲜血为他掌控,如喷泉般朝外狂涌。

    叶无归看了看伤处,冷冷说道:“义弟,我容忍你至今,你当真要逼我违誓?”

    利歌道:“义兄,我万分对不起你,但你若不再罢手,我也不会再避让!”

一百一十三 君去留不住

    叶无归略一动身躯,鲜血加速流淌,他变掌为拳,遥遥朝利歌一挥,利歌只感对方拳风如撼天的飓风般袭来,他全速往左侧一跃,惊险万分地避开,那拳风将远方一座山摧毁殆尽。

    形骸趁势朝叶无归出剑,使得绿焰熊熊,霎时宛如太阳陨落一般。叶无归举起掌心,打出掌力,将绿焰挡在半空,两人以功力较量,一时难分胜负。利歌从旁夹攻,打出一招血佛托天掌法,他此刻功力已不弱于形骸多少,叶无归右掌圈转,从容化解利歌攻势。

    形骸见五老僧与将金佛放定,盘膝围绕金佛,口中念诵佛经,那金佛冉冉升起,飞向那圆石山裂缝处。他心想:“利歌封住叶无归行动后,我只需全力猛攻,叶无归决计腾不开手。但愿冥虎风剑莫要此刻捣乱。”念及于此,又小心翼翼地加重三分力道。

    突然间,叶无归用力呼吸一口,道:“不过尔尔!”身影闪烁,竟挪移至形骸头顶。形骸知他速度之快,更在玄秦之上,但不料竟快到这般境界,将自己与利歌联手视若无物,一时间大惊失色。叶无归一脚横扫,形骸左脸颊中招,朝后摔倒,叶无归使小巧功夫,数拳打出,形骸一招也未挡下,砰地一声,身子撞断了一根山柱。

    利歌见叶无归仍在流血,但却毫不顾忌地移动出招,也是错愕万分。叶无归面向利歌,倏然已在利歌背后,利歌回肘一剑刺他,但叶无归已将利歌手腕折断,飞起一脚,将利歌踢出老远。随后,他又盯上那五个老僧。

    形骸大叫一声,破土而出,剑如千龙掠天,拦住叶无归去路。叶无归不料形骸护体真气这般深厚,中拳脚后竟未受重伤,笑道:“真有你的!”

    利歌跃回近处,运绝阴阳自化,刹那间治愈伤势,他见叶无归脚下血流成河,哪怕他功力再强,也绝不可能仍有气力,略一思索,惊声道:“你以迷宫之气化作自己的鲜血?”

    叶无归笑了笑,道:“不错。”也是这叶无归学武之才千古罕见,从秦桑夫人处学的泣灵经后,能自行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创出种种神妙的武学。泣灵经练到他这般境界,已无需饮血,只需呼吸空气,感悟自然,即可采纳世间灵气,化为自己血气,更何况万夜迷宫中此刻灵气外泄,无处不强,对叶无归而言,等若无时无刻不在饮血,利歌这血瀑功已全然无效。

    形骸知道此时情况危险至极,这叶无归在眨眼间就能将五僧同时击毙。他朝前疾冲,绿焰缠身,但在叶无归眼里却慢得如同落叶。叶无归轻盈转身,避开形骸数十剑,仔细观察一番,对准形骸真气薄弱处一掌推出,此次打得形骸口喷鲜血,连连后撤数丈,方才站稳。就在此刻,利歌欺近,使出龙蛇化一,顷刻间血蛇万千,叶无归从血蛇中穿行而过,一指洞穿利歌咽喉,再一掌将利歌击退。

    利歌喉咙中的血四处乱涌,他掩住伤处,感到叶无归的指力残留在自己血液之中,令他血液躁动不安,如同狂兽。蓦然间,他眼中充血,所见一片猩红,仿佛双目盲了。

    他似乎又落入那血瑶池中,穿越了万年,回到当年血盲自我放逐的岁月。他见到血盲挖出了自己的眼,赠予纯洁的少女;他见到血盲舍弃自己的脑,赠予那撕裂血魔;他见血盲献出了自己的心,赠予了那无畏的血佛。血盲的血由一化三,再扩散至千千万万的人身上,就像是一棵倒着生长的大树。

    他觉得天地翻转了,缓缓软倒,再无力爬起。

    形骸心中一惊,急道:“徒儿!”忙过去查探利歌。叶无归叹了口气,神色郁郁,道:“带着义弟,离开此地,他还有一口气在。只要让他饮血,他就能活下去。”

    形骸探了探利歌脉搏,摇了摇头,摆出交战架势。

    叶无归森然道:“在我神速面前,你的青阳剑不值一哂。若不是为了让你救利歌,你休想在我掌下活命。”

    形骸道:“我倒想试试,因为我已想到了对付你的法子。”说话间,他展开轻功,仍旧挡住众老僧与那金佛。

    叶无归笑了起来,道:“是么?”

    形骸道:“正是!”霍然之间,他身上的青阳变得异常炽烈,绿中透白。这万夜迷宫中本是永恒不散的黑夜,但此时形骸周围百丈之内却明亮的胜似阳间午后。

    叶无归不禁动容,单手遮眼,道:“你何时看破的?”

    形骸朗声答道:“是利歌告知我你这功夫的关键所在。万夜皇,你在黑夜之中感官如电,身手快速百倍,令时光犹如静止,但在白昼时却不过如此。我先前数道青阳剑芒,有的明亮,有的黯淡,便是为了试探如何令你变慢变缓。”

    叶无归绕着形骸那光圈徐徐踱步,心想:“若是寻常血族,在他这剑芒照耀之内,立时会被烈焰焚化。这青阳剑确是阴间血族克星。幸亏我能使灵气化血,不再受此诅咒。”他朝形骸拍出数掌,形骸还以剑芒,至此刻,叶无归速度锐减,形骸便能应付自如,丝毫不落下风。

    但蓦然间,形骸左臂一跳,令他心中冰冷:“是冥虎...风剑,偏偏在这关头?”果然不出所料,片刻之后,他左半边身子不可遏制地抽动数下。形骸浑身绿焰飘忽不定,时强时弱,变得难以掌控。

    叶无归露出笑容,叹道:“倚仗神器,终究会有隐患。”举起双掌,猛地掌力如雨。形骸单手持剑,横劈纵切,半步也不退让,斗到分际,他斩出一道巨浪般的剑气,正中叶无归身躯,但胸口喀剌剌几声,也被叶无归震断了数根肋骨,他气血翻涌,翻身摔倒。

    叶无归也伤得颇重,但他吸收此地灵气,这剑伤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他仰望那圆石,忽然间神色变了,他原本脑中一刻不停地回响着将首的呓语,感受着将首的戾气,但现在却唯有一片平和,一片沉寂。

    他心道:“莫非这罪佛.....”可立时又坚定信念:“这定是亡神的诡计,他暂且收手,令我以为他陷入长眠中,其实是想将我骗离此地!”

    正在他欲朝五僧出手的瞬间,背后似被利刃刺入,他回身一拳,仍旧快极,但那人一掌将叶无归拳头捏住。叶无归哼了一声,真气激扬,将那人震退,一刹那拳如狂潮,敌人双手丝毫不慢,竟令叶无归无功而返。

    叶无归心头一震,见来者衣着似是利歌,但他的手已变成了利爪,脑袋是一头多眼的狼首,叶无归熟读泣灵经,自也听说过传闻,心下大惊:“撕裂血魔?义弟.....这可真想不到,难怪我与他一见如故,原来他来历这等不凡。”

    血魔扑向叶无归,速度之快,令叶无归也这暗自骇然,两人缠上,叶无归连出重手,使尽轻功,却始终甩不脱这凶猛的怪物。若叶无归在暗夜之中能够运用神速,这撕裂血魔只需嗅到血液气味儿,身手也将快速得永无止境,敌人越强,流血越多,这血魔便陷入无可遏制的狂喜之中,非将敌人鲜血吸进不可。

    叶无归双臂一分,一拳将血魔打了个跟头,血魔身子一弹,一爪在叶无归胸口留下数道深痕。叶无归逐渐适应,心想:“它身手之快,更在我之上,但我在此不朽不亡,真气无穷,况且这血魔笨拙粗陋,仍非我敌手。”心中计较已定,忽使虚招,连击这血魔数下,血魔体魄强健至极,可仍被打得皮开肉绽,受了颇重的内伤。可他奋勇卓绝,兀自全无退缩之意,忽而舌头伸长,在叶无归腹部又开了一个口子。

    叶无归手掌一劈,将血魔打倒,道:“愚昧莽夫,此举徒劳无益!”话音刚落,四面八方突然灰尘飞舞,将他与利歌、形骸三人笼罩在内。叶无归茫然四顾,发觉自己再无法吸取迷宫灵气,以之补充鲜血。这灰尘正是放浪形骸功的死灰隔绝之法,叶无归不明所以,“啊”地一声,心中惶恐,当即分寸大乱。

    血魔张牙舞爪,扑住叶无归,一口咬上叶无归脖子,叶无归感到鲜血好似洪流泛滥,涌入血魔口中。以他的功力,若想挣脱本也不难,然而到此地步,他浑身虚弱,竟生不出半点抗拒的念头了。

    他勉力笑道:“义弟,终究.....是你赢了。”

    其实,在叶无归失控杀死秦桑的时候,他早就死意已决,之所以活到现在,是为了向害他们一辈子无法相见的罪魁祸首复仇。现如今,他终于释然,他明白形骸与利歌是对的:那罪佛能令将首陷入沉睡,甚至永远被封禁。对叶无归而言,那是最好的报复,再也找不到比那更好的结局了。

    形骸撑起身子,散去死灰,喊道:“徒儿,住...住手!他已无斗志!”

    血魔听不见,它只是沉迷于鲜血的美味中。叶无归身躯轻微抖动,双臂垂在两旁,脑中只存着与秦桑在一起时的种种美好记忆。

    他看到了秦桑夫人替他医治断骨时的笑脸。

    他看到了秦桑夫人如蝴蝶般在落叶中飞舞。

    他听到深渊上秦桑夫人吹奏的那美妙乐曲。

    他还看到了这位恋人在两人最后一次相遇时那晶莹的泪光。

    随后,他们融合为一,再也不会分离。

    他欣然一笑,霎时身躯化作灰烬,从血魔的怀中升起,盘旋片刻,飘向远方。

一百一十四 终有离别时

    形骸见那血魔形状渐消,又变回了利歌,利歌神色恐惧,似全然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身体哆嗦个不停。

    形骸叹道:“那并非你的错。”

    利歌颤声道:“我害死了秦桑夫人,又亲手杀了义兄,他饶我数次性命,全了结义誓言,可我....可我....”说着话,他潸然泪下,跪在地上,几乎被这无情的事实压垮。

    形骸喝道:“你又何必为此纠结?你若不杀叶无归,则亡神必死,阴间更将死伤无数。”

    利歌道:“我杀死了我娘,罪无可恕,在那时我本就该死了,就像义兄一样。若不是我苟且偷生,事情又怎会至此?”

    形骸道:“现在说这些也是无用,是血魔诅咒令你失控,你是身不由己罢了。”

    利歌大喊道:“我既是血魔,血魔既是我!一切都无可推脱!”他胃中翻滚,哇地一声,呕的满地是血。形骸见他神智不清,似是走火入魔的迹象,道:“快些抛除杂念,收摄心神,莫要再想。”

    突然间,五僧齐声惨呼,七窍流血,侧身躺倒。形骸大惊,上前一看,见四僧已经气绝,唯独一僧奄奄一息,他将真气送入这老僧丹田处,道:“大师,怎么回事?”

    老僧道:“我们....失算了,亡神....正在反噬....师兄,亡神虽然虚弱,可仍未必会败。”

    只听大地鸣响,剧烈地震荡起来,好似地面之下藏着无数魔物,此刻正破茧而出,近处隆隆声不绝,一道裂缝分开大地,成了一处深渊。利歌浑然未觉,竟朝下跌去,形骸一招凌空取物,将利歌抓上岸边。

    老僧惨然道:“你们快逃,师兄与亡神激斗之际,此地亦将有灭顶之灾。”说完此言,吐血而亡。

    形骸咬紧牙关,把心一横,施展亡神穿梭功,将利歌抛入那屋子。利歌陡然醒悟,道:“师父,你....你快些进来!”

    形骸道:“我自有脱身之法,你先走。”

    利歌急道:“此地危险,你怎能留下?”他想要冲出屋子,但此刻虚弱异常,被形骸轻易推了回去。

    形骸道:“我知道一法子,能助陈尸老僧胜过亡神,你留在此处也是无用。”

    利歌心中愈发恐慌,紧紧攥住形骸手臂,哽咽道:“师父,我.....几乎失去了一切,不能再失去你了!”

    形骸哈哈一笑,自知若是留下,存活希望渺茫,道:“说话真不吉利,怎地不学师父的好处?你不是当年那没用的小王子了,何必哭哭啼啼,恋恋不舍,徒惹本大仙耻笑?你先逃到外头,设法救出辛瑞、澎鱼龙,咱们师徒....总有再见的一天。”

    利歌假意答应,低头不语,趁形骸关门之际,突然朝外疾冲,但形骸看破了他的心思,手指一点,利歌穴道被封,动弹不得。

    形骸道:“代我向辛瑞、澎鱼龙,还有利魅儿道别。”将门一关,恰好此刻雷电劈落,形骸朝后一躲,与铜屋分开,那铜屋旋即隐逝。

    到此时,局面混乱无极,灾祸愈发严重,天上落雷下雨,地面震动裂缝,飞鹤穿梭,血蛇出没,形骸将众灾祸一一躲开,来到那圆石山下,腾空一跃,飞入那破洞之中,随后施展放浪形骸之法,将神魂与这迷宫核心相连。此法当年骸骨神救治孟轻呓时曾用过一回,眼下状况与那时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亡神的内心界又是一处迷宫,草木山石,江河湖海,几乎全由血凝聚而成。形骸一抬头,就见到那蝠首金佛与犬首的血佛,两个数千丈高的庞然大物杀得惊天动地,断山分海,血佛占了上风。

    形骸心想:“两者相差只有一线,我只需一击,便能左右战局。”他摊开手掌,青阳剑幻化成形,出现在掌中,他一阵欣喜:“青阳剑与我魂魄融合为一,竟能带到此地。”但一看左掌,心中又是一凉:冥虎剑也随己而至,像是一根木剑燃烧,又不断被风熄灭,造型古怪至极。

    这亡神的魂魄内比外界更为凶险,他若要在此杀了形骸,实比在外头容易得多,但金佛攻得紧密,形骸正有躲藏偷袭的余地。形骸暗暗乞求:“冥虎剑,你若害死了我,自己也没任何好处,还请高抬贵手。”施展青阳法身,悄然间变得与那两尊佛一般巨大,乃是一青衣魔神法相。形骸屏住呼吸,朝那血佛斩去一剑。血佛痛苦大叫,朝后倒下,砸得群山粉碎,大地塌陷。

    形骸暗忖:“我这法身在此地过不了一时三刻,需速战速决才是!”奔向那血佛,但金佛喊道:“退后!”

    只见那血佛飞起一脚,将形骸踹得连退数里。形骸口喷鲜血,一时神智模糊,地上升起章鱼触臂般的长索,将形骸纠缠得寸步难行。形骸登时醒悟:“这金佛不算是外来客,此地怪物不会伤他,我却大不相同。莫非我竟帮了倒忙?”

    金佛挥掌,将血佛逼退,再斩断缠住形骸的长索。但血佛脑袋伸长,张嘴一跤,正咬在形骸脖子上,形骸感到魂魄乏力,似被吸血一般,他此时并无实体,无血可吸,这血佛只怕是在吸食他的魂魄了。

    金佛急忙扯住形骸,形骸道:“别管我!趁机杀他!”金佛一愣,数掌重击血佛,但血佛皮粗肉厚,受伤非重。形骸鼓足余力,身上烈焰暴涨,焚烧血佛,可这血佛斗发了血性,死活不松口。形骸心想:“看看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这血佛吸食形骸魂魄,加速伤势愈合,而形骸体力越来越弱,火焰势微,时间一长,败局已定。他心中焦急,只盼金佛使出杀手锏来,可金佛只是出拳出掌,力道不小,却难以将这血佛震开。

    耳畔有人笑道:“精彩,精彩,青阳剑的主人,总是不断追求险境,遭遇强敌,正该轰轰烈烈地战死,你死在我昔日同胞手中,也算是死得其所。”

    那是青阳的声音。

    形骸心道:“求你现身,再助我一回。”

    青阳道:“我在妖界,如何能进入阴间的迷宫中?你以为我们是在梦海深处么?”

    形骸哀嚎一声,浑身火焰熄灭,看那血佛也已伤得惨痛至极,纵然自己死了,金佛应当能够取胜。

    形骸心想:“我死得.....算是值了么?”

    忽然间,冥虎剑发出怒吼,脱离形骸左臂,顿时也变成一顶天立地的黑虎,那黑虎旋即化作人形,他披头散发,目露怒光,手中握着一柄巨斧,迈开大步,冲向血佛,刹那间斧子舞动,将血佛脑袋斩断。血佛身子僵硬,直挺挺地仰天摔落。

    形骸见到这位老友,惊喜交加,热泪盈眶,喊道:“刑天?你终于醒了!”

    青阳又大笑道:“老顽固,这段时日,你一直在装睡么?”

    刑天道:“我本打算养精蓄锐,与龙蜒决战,但也不能任由化身亡故。”

    青阳道:“若不是我的恩赐,你这化身早就死了千百回了。”

    刑天双目圆睁,目光如炬,森然道:“瞻星!你这阴谋险恶,诡计奸诈的魔头,与龙蜒是一丘之貉!休想利用孟行海,祸害这乾坤世道!”

    青阳道:“你这死脑筋,我在妖界过得好好的,龙蜒借我名头胡闹,与我何干?我与这孟行海前世的缘分远比你早,该远离的人是你才对。”

    刑天捏紧拳头,朝形骸怒目而视,形骸骇然道:“骸骨老大,有话好说!青阳并不在此,只不过借我传话气你,你要除妖降魔,除的可是我孟行海。”

    刑天冷冷道:“谁让你自作聪明,夺回这冥虎风剑?如此可好,你非得将其余冥虎剑一齐找回,否则会被这反噬害死。”

    形骸道:“冥虎水剑与冥虎土剑又在何处?”

    刑天不语,摇了摇头,盘膝坐地,闭上眼,不久鼾声如雷,身躯也缓缓消失,青阳也就此绝了声响。

    形骸见那金佛趴在地上,张嘴饮血,咕嘟咕嘟几声,将血佛的血一饮而空。他朝形骸点了点头,道:“多谢信任老衲,多谢救了老衲。”

    形骸道:“将首....已被封印了么?”

    金佛道:“他心中仍有邪念,而老衲修为不够,久而久之,善念消退,邪念滋长,只怕又会变作将首亡神。”

    形骸急道:“大师,你是说咱们白忙了一场?你怎地和富甲帮的奸商一般,信口开河地骗人上船,随后漫天要价?”

    金佛摇头道:“佛曰:‘善恶一线,生死无常’,又曰:‘不可说。’老衲并未欺骗施主,只是未尽述此间困难。”

    形骸怒道:“去你的‘不可说’!你现在就给本仙说个明白!”

    金佛叹气道:“老衲若醒着,念头纷纷,自会由善转恶,但若老衲沉睡,四大皆空,则善念增长,恶念消退,终止无善无恶,看破万物的至高境界。”

    形骸如释重负,道:“说了半天,你还是要入睡了?”

    金佛道:“正是!但这其中另有一个难处。”

    形骸骂道:“你还有完没完?是在逗傻子玩么?”

    金佛神色怜悯,道:“施主冒险深入此地,身躯受损严重,一旦回归外界,必被迷宫中魔怪所杀。唯一脱身之道,还在此地之中。”

    形骸“啊”地一声,惴惴不安,却见金佛迈步而走,他跟着金佛前行,只见一片山谷中,地上有一大黑洞。形骸俯瞰黑洞,不知通往何处。

    金佛道:“施主,此乃迷宫出口,但其中迷途变幻,莫名难测,天下无处不可抵达,但却不能随心所欲,施主由此处外出,老衲也难知施主将前往何方。”

    形骸道:“万一落在龙蜒家中,被他一口吞了呢?”

    金佛道:“那也未尝不可。”

    形骸笑了笑,道:“我信了你的邪,真是自讨苦吃。大师,咱们有缘再见了。”

    金佛叹道:“老衲最好一睡不起,你我永世不见,方是乾坤之幸。”

    形骸朗声笑道:“言之有理,那祝咱们后会无期!”他一抱拳,倒退几步,跌落深渊,转眼间形影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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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断更休息一天,有点点累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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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浪形骸歌介绍:
孟行海是帝国中一道门少年,自幼受噩梦困扰,在门中出头无望。然而忽有一夜,他受性命之危,忽然间练成奇功,来到危机四伏的大海上。这荒诞、危险、奇妙、险恶之世在他面前铺开。他是从此平步青云,大权在握,看透凡尘,修仙悟道?还是见奇异之景,历怪诞之事,得超俗之心,建绝世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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