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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浪形骸歌全文阅读

作者:失落之节操君     放浪形骸歌txt下载     放浪形骸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八十五 大军突袭来

    形骸见利歌久久不出,质问道:“那老色鬼...魏风是否设计害我徒儿了?”

    扶贺愣了片刻,答道:“我也不知师父意欲何为。”

    形骸眉头一扬,正想一探究竟,却听一声欢呼,一个衣衫不整的老者从楼中跑出,他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像是脱缰的小马。这老者当是魏风,他喊道:“我终于解脱了!亡神终于放了我!”

    形骸道:“什么解脱了?我徒儿呢?”

    魏风喜不自胜,道:“你徒儿?是利歌么?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已把亡神给我的念头忘得干干净净了!”

    形骸怒道:“原来你是将疯病给了我徒儿!好个老贼,果然不安好心!”

    秽留道:“喂,那我身上的毒何人能解?”

    魏风道:“这还不简单?你盘膝坐下。”

    秽留将信将疑,依言而为。魏风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银针,先上后下,从前绕后,走人身奇经八脉,插进秽留身躯。秽留见银针上黑影流动,突然间有黑水从插针处朝外喷溅。秽留张大嘴巴,惊讶过度,说不出半句话来。

    不多时,黑水转为鲜红的血,魏风嗅了嗅,手指一沾,放在嘴里品尝,笑道:“味儿对了。”

    秽留骂了一声,一运功,银针全数离体,叮叮当当坠落在地。魏风又取一枚丹药,笑道:“这画影丹价值连城,本来老夫藏着掖着尚且不及,不过看在利歌的份上,便让你这小子服用。”秽留服下之后,原先身子里的沉重寒冷顿时好转,自知这条命总算是捡回来了。

    他心情大好,但脸上仍全无感激之意,道:“是你家皇帝把我打伤,现如今你虽治好了我,可我仍不欠你们恩情,最多算是握手言和。”

    魏风冷笑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这毒若要痊愈,少说仍需养上数月,否则一辈子落下隐患。你眼下自以为无恙,就对老夫嚣张跋扈了?”

    秽留大惊,急忙说道:“前辈,我一时糊涂,切莫放在心上。”又对扶贺说道:“扶贺元帅,黄羊儿与我两情相悦,情深似海,本就是一家人,我愿助狂蜂军对抗那庇护院,不计生死,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扶贺叹道:“谁说的?黄姐姐未必瞧得上你。你问过黄姐姐了么?”

    秽留立时紧张起来,道:“情到浓时,心意不言自明,我又何必多问?”

    魏风施针之时,形骸闯入老城楼,震惊于地上横陈的女子,他甚是恼怒,可看清她们并未死去,怒气稍减。他找上二楼,并无所获,又到了三楼,见利歌直挺挺地躺在那张高台大床上。

    形骸上前探利歌鼻息,似没了气,吓了一跳,可又看见利歌眼皮跳动,正在做梦。他探利歌体内真气,惊觉那真气渐渐增长,奔腾跳跃,极为有力。形骸暂且不知是好是坏,但知决不能惊动利歌。

    他心想:“我去找那魏风问一问,非要他给出个交待不可!他想要装傻充愣,我就用青阳剑烤他一烤。”

    返身来到楼下,喝道:“老头!你给我如实招来....”忽然间,一声嘹亮的号角声响彻天际。

    形骸不明所以,可扶贺与魏风皆身子一震,脸上表情好似大难临头。扶贺道:“是敌人来袭!是庇护院的么?他们如何找到这儿来的?”

    那号角再度吹响,魏风急道:“他们在呼唤你我!军情紧急,不妙了,不妙了!”

    扶贺道:“快些随我来!”施展身法,急奔向军营处,遥遥望见城墙上人影奔波,来去匆匆。各将领大声下令,布置城中守势阵型。

    她问道:“沈铸,怎么回事?”

    沈铸在高墙上,他眉头紧锁,目中惶恐,喊道:“元帅,大事不好,是谢无伤!谢无伤来了!”

    扶贺飞身上了城楼,见城外庇护院大军集结,如山如海,旗帜好似云毯,刀枪像是丛林,离城已不过三里远。她们这总军营每隔三月便挪巢换窟,行踪难以捉摸,多年来从未有过大军压境的局面,想不到一时疏于防范,竟被敌人找上门来。

    此时,黄羊儿也已赶到,她道:“为何....为何会这样?”

    魏风一扭头,抓住黄羊儿手腕,内力一震,黄羊儿身子剧痛,跪在魏风面前。

    秽留如何不心疼?厉声道:“你放开她!她绝非奸细!”

    扶贺道:“是啊,师父,黄姐姐也险些死在庇护院手上。”

    魏风道:“是她不对,但她并不知情!你们都中了谢无伤的计!”他在黄羊儿掌心一点,一道红线顺着她手肘直至眉间,黄羊儿大叫一声,眉间破开一小洞,从中钻出一只极小的水蛭。

    扶贺将那水蛭斩碎,咬牙道:“黄姐姐,你何时被此物入体?”

    黄羊儿惨声道:“我也不知道啊!”

    扶贺望向城外,登时醒悟,道:“莫非在陕峡关内,那军官谢忠军开门放行,都是故意的?就在黄姐姐与他靠近说话时,他暗中布下这邪物!”

    敌军之中,有一将骑出,他朝前三十丈,昂首笑道:“反贼扶贺,还认得我么?”

    形骸看清此人正是那谢忠军。

    扶贺故作镇定,说道:“无名小卒,我并不认得你。”

    谢忠军哈哈大笑,说道:“无名小卒也没什么不好,若无人认得,正好方便用计。我自称谢忠军,便是对无伤公爵效忠之意,你这逆贼好生蠢笨,竟以为蒙混过了我么?”

    扶贺道:“你到底是何人,报上名来?”

    谢忠军道:“好说,我实则是庇护院伯爵吴凌云,司职军情机密。谢爵爷料定你们定会设法乔庄出关,故意命我在关口筛查可疑人士,我一瞧见你们几个,就知道肥肉送上门了!”

    扶贺自知不能示弱,大声道:“我也是故意引你们上门,好将你们这些蛆虫毒物一网打尽!”

    “谢忠军”又连声笑道:“徒然嘴硬,又有何用?如今咱们这十万大军,何等精锐,何等雄强?你们这小小黄蜂军若不投降,我叫你全城尽数湮灭。”

    扶贺取下背后长弓,一箭射出,这“谢忠军”惨叫一声,胸口中箭,霎时被冻结成冰,摔落马鞍。她这寒冰弓的功夫正是魏风所创的绝艺,持弓、取箭、弯弓、发射,一气呵成,快如闪电,这谢忠军武功不差,却如何躲得开扶贺这神速无影的突袭?

    扶贺朗声道:“来犯者便是如此下场!”众将士见她如此神技,士气大振,喊道:“谁敢来犯,定叫他有死无生!”呼喊声宛如雷鸣,震动原野。

    便在这时,敌军中又骑出一人,此人体型魁梧,足有一丈上下,穿着锈迹斑斑的胸铠,一双粗厚的铁臂裸露在外。他脑袋上毛发全无,双目冰冷,双唇苍白,犬牙暴露,模样极为可怖。他所骑战马也是庞然大物,左半边是漆黑的骨头,右半边则是腐烂的肌肉。

    此人一现身,庇护院的兵马尽皆安静,而他隔得虽远,狂蜂军却无不颤栗,不由自主地手脚发颤,茫然四顾,想要从同伴身上获取几分安慰。

    魏风深吸一口气,道:“谢无伤,他当真来了。”

    扶贺低声道:“师父,可否用狂风炮打他?”

    魏风笑了笑,道:“我等此刻已经很久。”

    扶贺心中稍安,下令道:“沈铸,命人将狂风炮备好。”

    魏风道:“狂风炮的弹药乃是魂铁特制,若只击中谢无伤一人,则他如中十万箭,不死也必濒死。可若他中炮时,身边丈许之内但另有一人,则此兵器威力减半。若有两人在他身旁,只怕仍难伤他半点。”

    扶贺道:“他绝不会知道这狂风炮,咱们设法引他去游人居。”但事发仓促,他们全未料到这谢无伤来得这般快,如今仓促间想要制定万全之策,实是难如登天。

    魏风神色凝重,道:“只需引他入城,我或许能与他周旋二十招,凭借地形逃脱,随后你发炮打他,但须得趁其不备,此人身法不慢,若一击不重,之后再想要伤他,可就难上加难....”

    这时,那谢无伤大手一挥,庇护院大军犹如海浪,飞速靠近。扶贺心中一凛:“城中守军不过四万,便是这十万大军也未必能胜。更何况敌军中血贵族与龙火亡者不在少数。事到如今,唯有见招拆招,走一步看一步了。”

    秽留拔出巨剑,喊道:“魏老,你不必犯险,由我去引这谢无伤入彀。不过事成之后,你得将黄羊儿嫁给我。”

    黄羊儿哑然失笑,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我是一**女子,你为何总缠着我不放?”

    秽留道:“我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咱俩恰好是天生一对。”

    两人调笑之际,城楼上箭矢如雨,落在敌军头上。扶贺、魏风两人的寒冰弓诀尤其凌厉,敌军中招后立时冻僵,反倒成了行军障碍。敌军见状惊惧,阵型慌乱,可仍不住地朝此猛冲。

    扶贺见敌人离此尚远,喊道:“不可松懈,继续发弓!”

    突然间,谢无伤一掌劈碎了一座小山,举起一块万钧巨石,单臂一抡,那巨石破空而至,朝魏风、扶贺落下,风声好似鬼哭狼嚎一般。众人见他这等神功,都吓得魂飞魄散,目瞪口呆。

    扶贺大骇,正要躲闪,却见一道绿焰横空而至,刹那间令那巨石炸裂,大半在空中溶成了水汽,随后连水汽都蒸腾不见,其余碎石更转眼间被绿焰吞噬殆尽。

八十六 群僵撼铁山

    狂蜂军众人见这绿焰威力无穷,皆心头一震:“是何方神圣前来相助?”又瞧见形骸手中一柄璀璨夺目的绿色长剑,心中暗呼:“原来是他出手!”

    扶贺惊魂未定,魏风喊道:“小心,又来了!”谢无伤将剩余半座小山扛起,再度投向此处。众叛军心跳到了嗓子眼,心中都喊:“这魔头老怪,当真叫人挡无可挡,避无可避!”

    形骸长剑一振一劈,剑芒如一朵绿云,把那小山也一击消了,只剩下一些沙粒缓缓飘落。众叛军见了这开天辟地般的神剑,直是遍体生寒、呼吸不得,有人喃喃说道:“那边若是魔头来临,这边只怕是亡神降世。”

    谢无伤一旁走来八头亡灵大象,每四头拉着一大拖车,谢无伤从车上搬起一个大铁球,“呼”地朝叛军一扔。那铁球自然比先前的巨石小了许多,可来势却快了不少。形骸生怕那铁球靠近,再劈剑芒,不料那铁球“砰”地炸开,忽然间灰尘滚滚,遮天蔽日,形骸再看不清敌军状况。

    魏风喊道:“糟了,这一招好生狡猾!他只需不断朝墙头扔铁球,咱们唯有弃城而逃。”

    扶贺咬牙道:“谢无伤并非莽夫,我实在将他瞧得小了!”

    形骸长剑横着一抹,城墙前三十丈远处升起一面绿焰火墙,此墙高二十丈,好似天地间的一张大屏风。谢无伤再抛铁球,却再过不了这火墙一关,敌军的兵马突不过来,己方的弓箭也射不过去。

    扶贺心生敬畏,身子发颤,暗想:“孟行海这一剑足以挡得下迷宫中的风暴,我们在他之前,渺小得宛如蝼蚁。”

    突然间,形骸左臂中真气涌动,如蛇撕咬,令他青阳法身一时断绝,形骸本就在担心冥虎风剑,立时说道:“我不能再出剑了!这屏风不久也会消失。”

    扶贺道:“孟大侠,我等已感激不尽。”她定了定神,道:“所有人撤离城墙,散在城中!一旦进入巷战,敌军不熟地形,便不是我们对手!”

    大军得令,散至城下。有将领说道:“庇护院的士兵将领全都是窝囊废。他们见了孟大侠神剑之威,只怕吓破了胆,再不敢前进半步。”

    扶贺道:“谢无伤生平几未败过,他绝不会退缩。只要他不退,敌军也必受迫往前。”

    黄羊儿道:“谢无伤若杀进来,他最恨扶贺妹妹,定会对妹妹她紧追不舍。而此人本领太高,长胜不败,必会轻敌,不会带太多帮手。咱们诱他进入游人居,一人与他周旋,其余人铲除他羽翼,再用狂风炮轰死他。”

    扶贺道:“是我将他引来的,该由我去挡他!”她何尝不知此举九死一生?但此人至此,实是因她疏忽大意。她心怀愧疚,若能冒死杀了这四大公爵中头号屠夫,又何惜区区性命?

    魏风喝道:“休得胡言!你连他半招都挡不住!此事交由老夫来办。”

    扶贺道:“师父需操纵狂风炮,乃是胜负关键,如何能直面这刽子手?”

    魏风道:“此事简单,我这就将狂风炮操控之法告诉你。”

    扶贺道:“可徒儿片刻间如何能学会?”

    秽留嚷道:“住口!先前不都说好了么?这孟行海先前抢足了风头,赚足了颜面,该由本将军大显神威了。”

    形骸苦笑道:“那也由得你。”

    黄羊儿知他全是为了自己,激动之下,泪如泉涌,道:“秽留将军,你....你何苦...”

    秽留在她唇上一吻,黄羊儿身子抖动,一时神魂颠倒,只听秽留说道:“你可真傻呀,这儿是阴间,就算我死了,也定会变作鬼魂,只要你点一点头,咱俩仍做得成夫妻。”

    黄羊儿如何舍得,霎时哭成了个泪人?但秽留心意已决,无可更改。众将士皆肃然起敬,想起先前对他与形骸无礼言行,当真懊悔得无以复加、汗流浃背。

    商议妥当,扶贺着手布置,豁然间,那绿焰高墙熄灭无踪。敌军行军的脚步声再度响起,但比先前缓慢了些,应当是畏惧青阳剑芒。又听得“呜呜”声响,两枚大铁球撕裂大风,将城墙城门砸得粉碎。

    魏风无奈笑道:“谢无伤已试探出咱们黔驴技穷,他自己也没了‘弹药’,很快就将亲临。”

    不多时,谢无伤当先破门而入,其余士卒这才跟了进来,这倒并非他们一味贪生怕死,而是因这谢无伤数千年来行军打仗,从来都是头一个破城破墙,夺得头功,他将此视作天经地义的道理,决不允许其余人占先,夺了他的荣耀。

    他双目扫视,见狂蜂军朝街巷中逃,说道:“非我军者,所见皆可杀。”谢军众将士发出嚎叫声,兴奋异常,只因他们惯于屠城,自也乐于屠城。

    空中蓦然箭羽声响,直取谢无伤。谢无伤懒得躲闪,双目中红光一亮,发出两道血流,将那寒冰弓溶解。他见扶贺站在楼顶,身旁有士兵守护。她昂着脑袋,却俯视着谢无伤,当真是英姿煞爽,俏丽武勇。

    谢无伤知扶贺正是叛军首领,见猎心喜,咧嘴一笑,翻身下马,迈着大步,追向扶贺。他脚力极强,身躯极高,纵然落地沉重,可一步便跨过十丈之远。扶贺见他靠近,面露惊慌之色,一转身,消失在屋檐边缘。

    庇护院中高手见谢无伤独自深追敌人,都喊道:“爵爷,我等助你一臂之力!”其实每一回征战时,若谢无伤起意猎杀敌魁,这些个男爵伯爵、副将偏将决计帮不上忙,也无需帮忙。可谢无伤自高自大,喜好旁人恭维他的无上神力,绝顶玄功,更喜当众折磨敌手,令敌人痛不欲生。众属下投其所好,眼下但凡离得近的,都紧跟在谢无伤身后。

    途中,扶贺见谢无伤追近,便往屋子里一钻,没了形迹。谢无伤拍出掌风,将那屋子吹得七零八落。扶贺身法轻快,一扑一跳,又钻入另一处宅子。谢无伤最喜猎物狡猾,冷笑道:“逃得到哪儿去?”双掌并拢,斜着虚劈而下,一股巨力横扫而过,相邻的数间宅子也顿时支离破碎。谢无伤不见扶贺在屋中,一抬头,见她衣角隐没在一条小巷里。

    如此追了一顿饭功夫,地形开阔,来到一处极大的广场。广场周围高楼矗立,房屋众多,扶贺脚下生风,朝最远处一座阁楼飞奔。谢无伤笑着一摇头,道:“太慢了。”张开巨掌,骤然发力,此掌刚猛无俦,力可灭军,刹那间已将扶贺笼罩于内。

    突然,有一人从旁闪出,双掌外推,也发出两道凌厉掌风。此人掌力刚柔并济,更是奇厚,双方掌力“砰”地互撞,那人退了三步,背靠一棵大树,终于将谢无伤掌力拦下。

    谢无伤目露怒意,道:“你胆敢坏我好事?”

    来人正是秽留,他手掌酸痛,龇牙咧嘴,喝道:“你这狗生杂种,猪肉杂碎!扶贺姑娘这等美女,你也舍得下此重手?”

    谢无伤大步走向秽留,身躯有如铁塔,阴影似恶虎。秽留寸步不让,反而迎向谢无伤。

    谢无伤道:“我认得你,冥灯护法秽留。”

    秽留哼了一声,道:“你这木鱼脑袋记性倒不差,当年你伤我之仇,此次正好一并清算。”

    谢无伤大喝道:“小丑杂兵,便来一千个,一万个,谢某也照杀不误!”暴喝声中,一道排山倒海的掌力涌向秽留。秽留蛮性发作,不顾自己重伤初愈,体内真气急转数圈,已使出“古尸猎生功”,弹指之间,气力暴涨,反而冲向这巨人。两人再度双掌相交,同时怒吼,无形内劲化作狂风,朝外翻卷出去,登时烟尘滚滚,风沙旋转。

    谢无伤不料秽留力气如此之大,一时之间,有些轻敌,反而被秽留震退。秽留用力过度,口中流血,但兴奋之中,也顾不上了,一伸手拔出剑来,朝谢无伤一斩。谢无伤抬臂一拦,铠甲如破钟般“哐”地一声,破了一洞,手臂上多了一道伤痕。

    秽留哈哈大笑,道:“什么谢无伤,这可得改名叫谢轻伤了。”

    恰在此时,谢无伤部属赶至,一见这情形,无不脸色剧变,只觉见到了世上最稀奇之事。有人不禁说道:“这人是谁,居然伤得了公爵大人?”

    谢无伤脸色阴森,双眼充血,他一拳打出,秽留闪身避让,接连十招,毫无寸功。他那些属下登时回过神,齐声替他喝彩,岂料这马屁可拍得大错特错,谢无伤愈发恼怒,回身劈出手刀,一招便将数个属下斩成肉泥。众属下吓得屁滚尿流,你推我,我推你,争相远远逃开。

    秽留见良机难得,再度跃上,一掌打谢无伤后背。谢无伤回身反击,轰地一声,两人第三回较力,秽留胸口剧痛,口吐鲜血,骂道:“他奶奶的,狗贼蛮力倒足!可敢再接我一掌?”说话间高高跃起,一招直袭谢无伤脑袋。谢无伤忽使一招“蝎子摆尾”,身子半转,一拳打中秽留脸颊,秽留满脸是血,半边牙全数碎了。但他奋力一抱,双足使千斤坠功夫,踩中谢无双脚掌,他喊道:“他动不了,趁现在!”

    魏风喊道:“好!”手指在火线上一触,转动炮口,砰地发出一炮,这炮声离奇古怪,好似鬼山鬼海,漫天都是哭嚎,一股紫色旋风直朝谢无伤飞去。谢无伤察觉不对,想要躲闪,可这秽留“僵尸缠身擒拿手”何等牢固,顷刻间怎脱身得了?那旋风一举将两人吞了,声势愈发浩大,风中鬼影掠过,似乎无穷无尽。

八十七 破骨断筋丝

    这狂风铁炮乃是以迷宫深处最为精纯的魂铁所铸,一旦炸裂,威力仿佛于一场迷宫中的大风暴,而这风暴有如活物,饱含怨念,若命中一人,此人如遭亿万刀刃活剐,若命中两人,则由两人共分其害,若有三人,三人亦各受其神威的三分之一。此时,扶贺等人见秽留与谢无伤皆遭遇此劫,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担忧,黄羊儿更是扭头不敢去看。

    这广场上狂风肆虐,持续一顿饭功夫,待余威散尽,众人定睛一瞧,无不惊愕:谢无伤与秽留皆人影全无,莫非被狂风炮打得粉碎,尸骨无存了?”

    黄羊儿大喊道:“秽留!秽留!”远方突然有人喊道:“羊儿,我在这儿!”黄羊儿大喜,循声找他,见秽留满脸茫然,一瘸一拐地走来。黄羊儿欢呼一声,扑入情郎怀中,秽留喊道:“轻些!轻些!”抱着黄羊儿,也是爱不释手。这两人本不过是萍水相逢,逢场作戏的一夜夫妻,然而经历了这种种磨难之后,彼此之间情愫滋长,终于认定对方正是自己的爱侣,盼望着能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庇护院众将士见主帅被打得生死不知,当真是前所未有的噩耗,一时之间皆吓得僵在原地,不知所措。扶贺下令众高手出击杀敌,敌人丧胆,转眼便被杀得落荒而逃。

    扶贺问道:“秽留兄,你怎会跑那边去的?谢无伤呢?”

    秽留道:“我也莫名其妙,那怪风将我卷得昏迷过去,我一睁眼,已在一间破屋里头。”

    扶贺蓦然道:“不好,那谢无伤说不定也没死。”

    魏风沉吟片刻,道:“他承受了老夫铁炮大半威力,若非奄奄一息,当真岂有此理。”

    秽留道:“对了!是孟行海!是孟行海救了我!”

    黄羊儿道:“真的?你能确定么?”

    秽留道:“我迷迷糊糊之际,隐约觉得身子被强韧的蛛网缠住。我听狱万说过,这正是孟行海的独门绝学。”

    魏风叹道:“孟大侠学究天人,妙法无穷,委实令人叹服。他人呢?”众将士四下张望,却并未看见形骸。

    扶贺仔细辨认,指着地上血迹,道:“谢无伤受伤逃了!我们快追!”

    狂蜂军众好手精神一振,都道:“这恶鬼残忍无道,多年来杀害性命无数,今日非将他除去不可!”

    扶贺率领这群精锐,奋起直追,沿着血迹跑了十里路,见那血迹伸入一大宅院。院中传来女子嚎哭声,黑暗中听来加倍瘆人。

    魏风道:“这儿是老李员外的宅子,他一家老小全是鬼裔,这魔头已....吸饱了血。”

    扶贺大吃一惊,道:“他恢复了?”

    魏风摇头道:“谢无伤练的是魂铁神钢大法,单单吸凡人鲜血无用,还得吸血族之血,才能功力尽复。他已身受重伤,此节确然无疑。”一摆手,对众人道:“布‘亡神擒龙阵’!”

    多年前,魏风曾败于谢无伤手下,随后满门皆被谢无伤杀尽。魏风悲愤无极,又深知自己资质有限,此生绝无法练成四大公爵般的功夫,于是不惜冒险钻研亡神的疯念。这亡神擒龙阵是他受亡神启发而创,专为对付这谢无伤,本意在于“杀他不得,却可囚得”。阵中高手各持一精心炼制的魂铁锁链,锁链前半段满是囚魔木锥,只需缠住谢无伤三圈,料来这魔头决计无法挣脱。

    扶贺道:“好!”这阵法由她与另七人施展,魏风在旁指挥。布阵之人取出囚魔锁链,魏风劈出一道血光掌,照亮院子。院中仍有活口,被吓得尖叫起来,抱头缩在花坛中。众人借着这血光,见一高大汉子斜倚在一棵树下,此人面貌不清,身上密密麻麻的满是新鲜伤口,他体型扭曲,身躯囊肿,瞧来极为怪异恶心。

    魏风厉声道:“仇敌,你死到临头了!”阵中好手扔出锁链,去势快极,八根链子叮铃铃地将那大汉绑住,足绕了八圈。

    那大汉拼命摇头,想要开口说话,可已没了舌头。扶贺、黄羊儿汗毛直竖,喊道:“不是他!”也是这汉子与谢无伤一般高矮,众人追到此间,紧张焦躁,想当然便以为正是那魔头。可此刻一瞧,此人五官与谢无伤全无相似之处,当是谢无伤用邪法令此人涨大成这副模样,以此掩人耳目。

    魏风惨叫一声,被一道掌风擦中,手臂骨折,远远跌出。扶贺等好手慌忙回身,却有八道掌力袭来,谢无伤掌力只剩两成,可仍是非同凡响。扶贺双臂横栏,浑身巨震,重重摔倒,而其余人则鲜血狂喷,当即毙命。仅在一瞬之间,这亡神擒龙阵已然被破。

    黄羊儿见谢无伤伤势惨烈异常,他那胸甲尽碎,肋骨刺破了肌肉,凸在外头,但他骨头竟呈现魂铁般的紫色。此人所练的邪功竟将他骨骼尽皆炼成了魂铁,名副其实的钢筋铁骨。

    秽留大喊一声,冲向谢无伤,但他步履蹒跚,伤得远比谢无伤更重。谢无伤一招秋风扫落叶,铁腿踢中秽留脚踝,咔嚓一声,秽留腿骨折断,惨叫着倒在一旁。谢无伤高高跃起,落在扶贺身边,伸出巨掌,将她提起。

    扶贺拔剑出鞘,一剑刺入谢无伤身躯伤口处,但被谢无伤铁骨挡住,难以深入。谢无伤冷笑一声,张开大嘴,露出横竖杂乱的尖牙,咬向扶贺脖子。扶贺“啊”地一声,浑身冰冷,只觉鲜血飞快流逝。

    突然间,一圈蛛网从天而降,卷住扶贺。扶贺身子一轻,竟脱离了谢无伤的血盆大口,更脱出了谢无伤手掌,落在另一人怀抱里。扶贺脸色苍白,看清来人正是孟行海。形骸将她放落在旁,扶贺双膝一软,险些从屋檐上掉下去,形骸手一搀扶,扶贺终于站稳。

    扶贺见形骸不知从哪儿受了重伤,道:“谢了,千万小心,这魔头力气仍极可怕。”

    形骸道:“放心,放心,在我面前,此人已不足为惧。”他之所以失踪许久,正是先前以迷雾师的逆运功救了秽留之故。当狂风正中时,他施展命运蛛丝,黏住秽留,替他承受了大半伤势,再将他扔到远处。只是如此施法,令他自己也受损不轻,他调理了许久,这才勉强赶到。

    谢无伤喝道:“谁敢挡我!我便让谁死得苦不堪言,令那人的惨叫声回荡千年不灭!”

    形骸道:“你这话说得可不地道。俗话说,盗亦有道,就好比虽然你是罪大恶极之人,我仍会给你个痛快的死法,又何必说话这般吓人?”

    谢无伤陡然一闪,已出现在形骸、扶贺眼前,仿佛一块从悬崖坠落的巨石,他一脚踩向形骸,蓦然间,形骸身形幻灭,散做无数蛛丝。

    这命运蛛丝乃是乾坤间最为神秘的事物,当年众巨巫创造世界,意欲建造命运金轮之时,刑天寻觅了千年,方才在梦海深处找到万蛛之母,蛛母吐丝产卵,赠予刑天,才有了这操纵万物命运,编织乾坤万象的丝线。之后,刑天创出放浪形骸功,也是深受这命运蛛丝启发。形骸对此功夫虽领悟颇深,运用虽精,但仍远算不上大成,饶是如此,也已经妙用无穷,神秘莫测。

    当下,只见命运蛛丝将谢无伤死死裹住,谢无伤奋力挣扎,但一身铁骨却被放浪形骸功陆续化作破铜烂铁。他中了狂风炮之后,外功虽强,内功却已变得急剧衰弱,加上这魂铁神钢大法遇上了克星,确是一筹莫展,全无抗拒余地。约过了一炷香功夫,谢无伤骨骼融化,待一盏茶时间之后,这谢无伤已粉身碎骨,神魂俱灭了。

    众人见这谢无伤下场,心中大石落地,又有狂喜之情油然而生。魏风镇臂高呼道:“好,好,这仇敌死得这般惨,老夫好痛快!好痛快!”扶贺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似在哀悼死去的战友。黄羊儿与秽留紧紧相拥,满心劫后余生的柔情蜜意。

    形骸累得够呛,手足如灌了铅般迟缓无力,又不禁暗呼侥幸:“若非眼下冥虎风剑并未发作,我未必能胜这怪物。”

    扶贺擦去泪水,见城中火光蔓延,喊杀声遥遥传至,说道:“前方仍需支援。”

    黄羊儿指着地上一物,道:“留哥哥,你去帮我捡那东西,好么?”

    秽留一瞧,见谢无伤竟剩下一个手掌,忙捡来递给她,黄羊儿笑道:“这恶心玩意儿,我才不要呢。不过可以用此物把庇护院的全数吓跑。”

    扶贺道:“好办法!”从怀中取出一枚炮仗,点燃后送上高空,砰地一声,空中金红一片,一时驱散了黑暗。

    不多时,有亲兵飞快赶来,带着几匹骏马,一面大旗,一个号角。扶贺不顾伤情,跳上马背,奔赴前线。

    城中战况危急,到处都在厮杀。狂蜂军远少于谢无伤军,但熟知地形,时而迎战,时而退守,时而埋伏,时而包抄,倒也不落下风。

    扶贺跳到高处,吹响号角,挥舞旗帜,又喊道:“谢无伤已被杀了!谢无伤已死!这魔头号称铁躯不坏,还不是被我们所杀?”她运足泣灵经功力,声音远远传开,饶是激战之中,仍听得清清楚楚。

八十八 春宵何其妙

    众人抬起头,恰巧此时空中明月高悬,将谢无伤的断掌照得再清楚不过。这手掌大而粗厚,断骨之处紫光浮现,绝无法作假。

    狂蜂军将士见状,登时士气暴涨,欢喜不已,都想:“咱们杀了这谢无伤,这可是名垂千古的大壮举!”受此鼓舞,各个儿奋勇作战,浑不畏惧。而庇护院一方则吓得浑身发麻,决心本就不坚,此刻更是半点不剩,脑中勇气渐消,只剩下逃命的念头。不一会儿,各处战场上,庇护院上下兵败如山倒,丢盔弃甲地朝外逃,狂蜂军当真如风卷残云,狼入羊群,紧盯着仇敌一通狠杀。

    扶贺见敌人大势已去,露出笑容,再前往城中各地宣布此事,约一个时辰之后,狂蜂军奠定胜局,此战实为沈水公爵创军以来前所未有的大胜,谢无伤所率十万兵马,五万被杀,三万被俘,唯有两万狼狈败走。原先是扶贺、黄羊儿中了谢无伤之计,被这魔头跟踪而来,然而到此地步,城中军民都传言说这本就是扶贺诱敌深入,一网打尽的妙策。扶贺声威非但未减,反而到达顶峰。

    她料想经此一役,狂蜂军气候已成,凭借沈水暗中相助,今后足以与庇护院分庭抗礼。但她并无沾沾自喜之情,反而更加慎重,随后召集众将,命人收拾残局,商议将来对策,好不容易有了空闲,立刻返回军营。

    临近统帅营帐,听形骸道:“魏风老儿,你对我徒儿做了什么?为何他不见了?”

    扶贺心想:“利歌?他不是在老城楼么?又会去了哪儿?”绕了半圈,见魏风躺在草丛中,黄羊儿、秽留坐在一旁,形骸则站在魏风面前。

    魏风叹道:“孟大侠,你这么大本事,若觉得老夫害了利歌法王,你便一剑杀了老夫如何?”

    形骸道:“你少来这套!我只问你实情,你别给我撒泼耍赖!”

    魏风道:“好,老夫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你。数十年前,老夫因得罪了谢无伤,非但自己险些丧命,全家老小也全数人头落地,魂魄无踪。老夫为了报仇,遂研习亡神的断翼鹤诀,日以继夜,越来越疯,也越来越痛苦。”

    形骸又道:“我看你现在可舒坦得很!”

    魏风点头道:“这全是拜贵师徒所赐。你杀了谢无伤,替老夫报了大仇,老夫此生死而无憾矣。而利歌法王将我脑中亡神的疯念移走,也是老夫的救命恩人。”

    形骸愤愤道:“说得好听!定是你将那疯念注入利歌脑中,令他发了疯,神智糊涂,这才走得不知去向。他本就有伤,现在又受你所害...”想到徒弟处境,当真忧心忡忡,心慌意乱。

    魏风道:“大侠莫急,亡神赐予我的乃是无上智慧,我愚鲁迟钝,理解不了,才会发疯,而利歌法王是被亡神选中之人,想必非但无害,更有极大的好处,而且他身上的夜尸妖毒已被亡神治愈,再无发作之虞。”

    形骸想起刑天、青阳,稍稍平静,取出当年用来追踪利歌的匕首,但此物居然失效。形骸打了个冷颤,心想:“此物与利歌血脉相连,如何会找不到他?除非他又深入了某处迷宫,又或是...或是他已非原来的他,浑身鲜血已全数异化了。”

    扶贺走向形骸,说道:“大侠神功盖世,不计前嫌,救了我狂蜂军万人性命。我扶贺实不知该如何报答你才是。”说罢朝他跪拜。形骸忙将她扶起,说道:“你身上有伤,不必多礼。况且本仙义薄云天,这除魔降妖、急危救难这档子事,本仙每天不做上个两三件,浑身都闲的发慌。”

    黄羊儿嚷道:“法螺滴滴吹,夸口不害臊!”

    形骸脸皮一红,道:“是真的,我这一举救了数万条性命,便算是做了数万件好事,均分至每一天,只怕还说的少了。”

    黄羊儿笑道:“都说大侠淡泊名利,不计荣辱,你却算得这般清清楚楚,唉,真是有愧这‘大侠’二字。”

    扶贺掩嘴一笑,嗔道:“黄姐姐,你别戏弄大侠,也是大侠脾气好,不与你来计较。”又道:“至于师父他老人家,乃是受了亡神神谕,身不由己,这才累得利歌失踪。此事错全在我身上,我立即派干练属下外出,打听利歌兄弟下落。”

    形骸心想:“利歌一身武功,已与当年的绝甲、考河伯所差无几,加上迷宫中的种种妖法,应当足以自保。只盼他别变成利魅儿,做出些勾勾搭搭、荒唐无耻的事来,辱我师门名誉。”一时胡思乱想,不知该哭该笑。

    秽留道:“扶贺姑娘,我也算立了些小小功劳,你怎地不谢谢我?”

    扶贺笑道:“我把黄羊儿姐姐嫁给你,算不算谢过你了?”

    秽留笑得合不拢嘴,道:“算,算,再合算不过。”

    黄羊儿面如红花,啐道:“我又不是你女儿,你怎能替我做主?”

    扶贺道:“那你是嫁是不嫁?若你愿意嫁他,明个儿我就替你俩安排喜事,再送你一份大大的嫁妆,替你俩大操大办,热热闹闹地庆贺一番。你若不愿意嫁,那我可就撒手不管了。”

    黄羊儿羞喜交加,朝秽留使了个眼神。秽留立刻喊道:“好,就这么说定了!咱们打赢了胜仗,这是头一件喜事,再加上我这门亲事,这是第二件喜事。俗话说,好事成双,双喜临门。真是吉利,吉利至极。”

    魏风哈哈笑道:“你小子算盘打得可精明!大伙儿欢庆胜仗多些,替你贺喜少些,但这宴席上的风光彩头,全都归于你夫妇二人,这招顺水推舟,草船借箭,造诣大为不凡。”

    扶贺兴冲冲地嚷道:“那可不能耽搁了,黄姐姐,劳烦你这新娘子也来帮我一把,免得到时我筹备得一塌糊涂,不称你心意。”黄羊儿笑而不语,眼中满是喜色,牵着扶贺的手跑开了。

    魏风道:“小丫头毕竟是小丫头,瞧她二人疯样儿,若将这劲头用到行军打仗之上,岂非当世无敌?”

    秽留道:“孟行海,不,孟老兄,我要娶黄羊儿,不能缺了媒人,你就替我充当媒人如何?”

    形骸左右为难:“瞧扶贺这兴奋劲儿,要她眼下帮忙找利歌,那是绝无可能。我闲着没事,当一当这媒人又有何不可?更何况在这阴间操办大红喜事,百年难得一遇,决计不能错过,我将来见到雪儿,也好有个吹嘘的本钱。”念及于此,叹道:“只要有美酒喝,此事本仙就答应了。”

    秽留大喜,拉着形骸道谢。形骸见他感激之情甚是真切,心想:“这秽留乍看是个没头没脑的风流子弟,可其实心地不坏,确是值得结交的朋友。不过我这人有些不吉,每逢喜事,都出乱子,当年与玫瑰订婚时如此,群英会夺魁时如此,利歌登基时也是如此,只盼这一次能挽回局势,千万莫要重蹈覆辙。”

    至次日晚间,这场大宴已准备妥当,军中杀猪宰羊,灌血为汤,人人都有肉有酒,又邀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前来做客,场面热烈无比,喜庆万分。实则若是在凡间的城镇中,刚经历一场惨痛杀伐,当先办白事,隔了一年,再办喜事。然而在下界阴间,喜事远比白事稀少,也远比白事重要,故可先红后白,颠倒次序。

    扶贺为黄羊儿媒人,形骸为秽留媒人,当两人拜堂之时,站在两人身后。扶贺见形骸东张西望,目露异光,浑身凝力,战战兢兢,如临深渊,似随时要与强敌拼命似的,奇道:“行海大侠,你怎地比新郎官还紧张?”

    形骸摇了摇头,心想:“你不知我生平案底,自然说得轻巧。”也是他此生经历的起落太多,自知身为活尸,易于散播霉运,因此才格外小心,要将任何险情扼杀于摇篮之中。

    新人对拜之后,送入洞房。众血族亡者想要闹洞房,形骸生怕出事,拔剑出鞘,拦在门前,威风凛凛,咬牙切齿,真似个钟馗出没,鬼神辟易,他喝道:“人家夫妻私密,要你们这群牛鬼蛇神捣乱么?谁敢过来,我先斩去他三魂三魄!”群雄大失所望,可谁也不敢撄其锋芒,扫兴而去。

    扶贺笑道:“喂,孟大侠,你也太不知趣了吧。”

    形骸道:“你懂什么?春宵一刻值千金,岂能容这群色鬼耗尽?”

    忽然间,屋顶一声轻响,竟似有人。形骸大惊失色,身形一晃,已使出梦魇玄功的遁梦真诀,此招一出,形影缭乱,奥妙绝伦,精彩纷呈,灿若虹光,霎时将屋顶那人捉了个正着。他见此人正是魏风,怒道:“好老鬼,你想谋财害命么?”

    魏风被他反剪双手,死死摁住,惨叫道:“谋财害命的是你吧!”

    形骸道:“那你想做些什么?给我老实交待!”

    魏风道:“我招,我招,我是想偷瞧两人洞房花烛来着....”

    形骸怒道:“放着我行海在此,焉能让你这老鬼得逞?”突然间,下方黄羊儿喊道:“吵死啦!咱们都脱了衣服,正要办事,却被你扰了心情,孟行海,你能不能消停一些?还是想来掺一脚么?”

    形骸如挨了记耳光,恨恨无言,提着魏风老人跃下屋子。但他仍不放心,在门口足足守了一整夜,待得晨光重至,长夜逝去,才总算长吁了一口气。

八十九 血海望无边

    婚宴之后,形骸便在城中等候利歌消息。扶贺派出探子,各处询问,久无线索。形骸心想:“莫非他已回金刚狮子城去了?”想到此处,也有离开之意。

    这天夜里,他留书一封,正欲不告而别,恰巧秽留走了进来,笑道:“行海兄,羊儿让我带来美酒,以表谢意。”取出一坛酒来,掀开坛盖,解了封,帐中登时飘满清凉的酒香。

    形骸心想:“喝完了酒,再离去也不迟。”道:“这可多谢了。”找出两个酒碗,秽留各自满上,说道:“这酒有个名堂,叫‘今日不砍柴’,据说是林间樵夫闻到这酒香,连柴都懒得去砍,寻寻觅觅,一恍惚就是一辈子。”

    形骸道:“你娶了老婆,乐不思蜀,莫非就像这樵夫一样,就此在万夜国住下了?”

    秽留叹了口气,举碗喝了口酒,道:“我也这么想过,终究不成。我已答应羊儿,待助狂蜂军击败庇护院,一统万夜国之后,我便带她返回金刚狮子城。狂蜂军夺了权,与大帝的狮国修好,彼此间再无争斗,大帝非但不会怪罪我久久不归,反而会重赏于我。”

    形骸饮酒入喉,只觉此酒甜得销魂,名下无虚,道:“我有句话相劝。”

    秽留道:“咱俩是过命交情,老哥只管说。”

    形骸道:“狮国与万夜国之争,实则是拜登与叶无归、将首与笑屠之争。即使狂蜂军灭了庇护院,夺了实权,又岂能违逆叶无归心愿?更无法抗拒亡神意志。此事绝无两全之策,你必须当机立断,要么即刻携带娇妻归国,要么一辈子留在此处,岂能婆婆妈妈,瞻前顾后?”

    秽留身子一震,道:“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形骸道:“拜登绝非善类,万夜皇为人远比拜登好得多了。与其在拜登麾下担惊受怕,不如在此大展拳脚,设法立足。”

    秽留将一碗酒喝的一干二净,苦笑道:“我这人...与大帝长得很像,你知道是为什么?”

    形骸一直好奇:这秽留便像是拜登外貌年轻了二十岁,五官脸型体态身姿无一不似。他道:“拜登是活尸,绝无子嗣,莫非你也是亡神的造物?”

    秽留叹道:“我也不知缘由。”

    形骸道:“那你还来问我?”

    秽留道:“我原先长得并非这样。我十四岁从军,十六岁崭露头角,见了大帝一面,从那时起,我便对他崇拜得无以复加,时时想着成为他那样的盖世英雄。我日思夜想,学着大帝的模样打扮、言行举止,也不知为何,我容貌渐渐变化,最终成了现在这般。大帝得知,就认我做了义子,破格将我提拔为冥灯护法王。”

    形骸愕然道:“你是拜登义子?”

    秽留点点头,道:“我为了不负大帝所托,日以继夜地苦练功夫,苦读兵法,这才有了如今一身能耐。我能有今日,全是拜大帝所赐。而冥冥之中,天意似也让我追随大帝,为他效命。对我而言,大帝是义父,是主人,更是世上至高的神灵。你说...要我背叛义父?我决计不能,万万不可!哪怕要了我这条性命,我也无法做到。”

    形骸道:“所以你还是决定返回金刚狮子城?”

    秽留又叹道:“羊儿让我留下来帮她,帮狂蜂军。他们需要我这样能与四大公爵抗衡的高手,但更需对付那庇护院长,听说此人一身邪法,比谢无伤更为棘手。”他说话时盯着形骸,其意不言自明。

    形骸皱眉道:“黄羊儿让你来劝我加入狂蜂军?”

    秽留尚未答话,扶贺掀开帘布,步入帐中,她道:“是我请秽留将军来劝你。”秽留低下头,神色愧疚。

    形骸有些恼了,道:“我猜你若能劝得我效命于狂蜂军,黄羊儿便愿意立刻随你回金刚狮子城了?你拿我当你的替死鬼?”

    秽留道:“我实是别无他法,黄羊儿不能就此抛他们而去。况且我想老兄你无牵无挂,或许.....”

    形骸哼了一声,道:“实不相瞒,我今夜已打算一走了之,喝完此酒,咱们就此别过。”

    扶贺神色焦急,道:“孟大侠,我求求你,留下来帮帮我们。我们与庇护院相比仍是势单力薄,唯有你这等高手,或有力挽狂澜之能。”说着握住形骸手掌。

    形骸轻轻一抽,甩脱了她,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我看扶贺姑娘统帅有方,民心所向,今后必有取胜之道。我这身剑术法力有极大隐患,委实不大靠得住。”

    扶贺抿紧嘴唇,犹豫半晌,道:“若你留下相助,我愿意嫁你为妻。”

    形骸吓了一跳,道:“胡说八道!”

    扶贺道:“这并非胡说,只需你点一点头,我今夜就是你的妻子了。从今往后,狂蜂军的统帅便是你孟行海,我将这清白之躯、大权财富拱手奉上,一辈子尊敬你....喜爱你。”她说话时低着头,原先苍白的脸颊红的像血,一身洒脱豪迈的气质也变得娇羞忸怩起来。

    形骸慌忙道:“万万不可!决计不可!我怎能娶你?我在阳世已有心上人了。”

    扶贺跪地说道:“我甘愿为妾,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甚至你将我掩藏起来,不认我这妻子也无妨。我愿....把一切都交给你,只求你替我将庇护院连根铲除!”

    秽留道:“行海兄,扶贺姑娘这等容貌,这等身份,这等本事,你还奢求什么?若换做是我,又非已娶了羊儿,早答应了一千遍,一万遍了。”

    形骸凌空一托,将扶贺扶起,问道:“你究竟与庇护院有何深仇大恨?你名不要,利不要,权也不要,甚至甘愿出卖自己,这又何苦来哉?”

    扶贺泣道:“我告诉了你,你愿意帮我们么?”

    形骸道:“第一,我绝不贪图你什么。娶妻卖身之事,休要再提,不然我扭头就走。第二,我终究得知道这庇护院是否当真罪恶滔天。”

    扶贺似下定了决心,咬牙道:“我把自己的事告诉你,但只单独告诉你一人,你决不许对第二个人说。”

    秽留嚷道:“什么?扶贺妹子,你我也算是至交好友,难道对我说也不成?”

    扶贺道:“谁和你是至交好友?你别捣乱,不然我让黄姐姐好好教训你!”秽留登时蔫了,闷声往旁一坐。

    扶贺朝形骸凝视片刻,转身外出。形骸跟在其后,见帐篷外见不到半个人影,当是扶贺有令,不让任何人靠近。

    两人离了军营,朝城外行去。这城墙曾被谢无伤铁球砸塌,此刻正在重修。两人走出城门,扶贺带着形骸到了一处小河流旁,岸边有一处花丛,花朵一个个似无精打采,月光染得此处颇为凄清。

    形骸见她如此慎重,可知她与庇护院之间有深仇大恨,且令她不堪回首,痛苦卓绝。

    形骸不由得心软,想劝她不必说了,但扶贺说道:“庇护院迫我亲手杀了我爹爹,我娘亲,还有....我妹妹。”

    形骸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扶贺道:“庇护院每年从树海国购得许多活人奴隶,通过阴影境地,送入万夜国中。这些人都是血奴,就像是凡人养的牛羊猪狗一样,用来吃,用来吸血,用来干脏活累活,用来...供他们取乐。血贵族们还有个习俗,叫做骨血相连,你知道这骨血相连是什么意思?”

    形骸道:“恕我孤陋寡闻.....”

    扶贺道:“就比如我爹爹,他是血奴,我也是血奴。他们将我爹爹变作怪物,就像是离落国常说的尖牙鬼。我爹爹是凡人,因此丧失理智,却又听这些血贵族的话。他们再让我爹爹吸我的血,吸我妹妹的血,等他吸饱了,那些血贵族再去吸我爹爹的血。他们说这血里饱含亲情与悲苦,催人泪下,因而加倍美味。我爹爹如此,我娘也被迫如此。”

    形骸怒不可遏,道:“好一群丧心病狂的妖魔!”

    扶贺道:“这只是其中一种花样,就像是名厨变着法儿调理猪肉牛肉一样,活着杀与死着杀,滋味儿不一样,配上不同瓜果蔬菜,味儿又全然不同了。树海国不卖婴儿给庇护院,血贵族长老们想喝婴儿的血,那又该怎么办呢?他们让血奴之间配种,生下的幼儿,抽出鲜血,成了他们桌上的美酒....”

    她冷冰冰地说着,语气毫无感情,但似又随时会爆发出灼热的怒火。形骸只感遍体恶寒,头皮发麻,不愿想象那地狱般的景象。

    扶贺道:“你莫以为那不过是一小撮害群之马暗中作恶,庇护院血贵族练的泣灵经中有亡神的邪念,年纪越大,便越渴望更美味、更奇特的鲜血。如谢无伤、庇护院长这等数千年的恶魔,他们甚至饲养其余血贵族为食,那是泣灵经的缺陷,几乎无可避免。”

    形骸道:“那魏风、沈水之类,也是如此了?”

    扶贺道:“他们好得多了,至少不以折磨杀戮为乐。”她卷起衣袖,手腕上有两个浅浅的牙印。

    形骸道:“是魏风?”

    扶贺漠然道:“被吸血之时,我会有莫大的快感,又会有极大的屈辱,就仿佛女子被恶人强占身子似的。是魏风将我变作血贵族,他算是我新生的父亲。但魏风常常吸我的血,他又可算作是我丈夫。我并不恨他,因为是他将我救离了苦海。但庇护院黑暗残酷,罪孽深重,我决不能容忍他们存活下去!”

九十 血字结契约

    形骸道:“你如何...如何.....”

    扶贺道:“如何杀我爹爹妈妈?哼,我那位血贵族主人又要品尝‘骨血相连’,我爹爹吸我血时,我体内的龙火陡然觉醒,我脑中滚烫,只想着‘杀!杀!杀!’待我清醒时,我爹娘、妹妹,全都死在我手上了。”

    她走向河水,水中映出模糊不清的影子,她又道:“魏风师父恰好赶到,见我觉醒,便举行仪式,将我也变作血贵族,我那主人再将我送给沈水公爵为食。沈水公爵很喜欢我,并未吸我的血,反而传授我泣灵经的功夫,待我功力至第五层时,她命我加入狂蜂军,辅佐魏风师父。从此以后,我练功之余,便四处奔波,解救那些血奴,增扩兵马,与庇护院作对。”

    形骸道:“你可曾想过前往阳间?毕竟你们仍是活人,阳间也有血族,只是与你们有些不同。”

    扶贺道:“我们阴间的血族与阳世的尖牙鬼虽是同类,可却已截然不同。我们见不得阳世的太阳,否则将化作焦炭。我们实则已算不上生者,因为心脏已然不跳了。”她取出利歌交给她的刻花小刀,又叹道:“我在树海国本还有个亲姐姐,但她也已死了。我在世上....别无亲人,也没了牵挂,也不必再顾及自己性命。”

    形骸答道:“姑娘既然对我开诚布公,我自当助姑娘一臂之力。”

    扶贺大喜过望,道:“你肯答应了?”

    形骸道:“我只能尽力而为,干些脏活累活,至于能否成事,还得全看姑娘运筹帷幄了。”

    扶贺道:“那咱们何时成亲?”

    形骸直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道:“你怎地还提此事?我已说过,我不贪图你....你这人。”

    扶贺皱眉道:“你是因为嫌我丑,还是怕我吸你的血?”

    形骸道:“非也!非也!姑娘非但不丑,反而极美,不可妄自菲薄。但本仙是世上一等一的大侠,自来一片热忱,不计得失,若行侠助人时,竟要女子以身相许,以为报答,那这大侠的名头,只怕要换做...淫贼了。”

    扶贺盯着他瞧,道:“可你若不娶我,我总有些不太放心。”

    形骸急道:“什么不放心?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哪里会反悔?”

    扶贺哼了一声,转过身子,背对着他,竟似赌气。

    形骸道:“扶姑娘,你生我气了么?”

    扶贺抽泣一声,轻轻点头。形骸略感不安,看她侧脸,扶贺半转脑袋,不让他瞧。

    形骸道:“你这又是何必?我说错什么了?”

    扶贺道:“人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怎地还不知好歹?我是女孩儿,颜面要紧,都亲口说要嫁给你了,你却吓得这副人模狗样,难道不伤人心么?在你眼中,我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吗?”

    形骸无可奈何,道:“好,是我有眼无珠,毫无教养,得罪了姑娘。但我身心皆有所属,娶亲一事,莫要再讲。”

    扶贺深吸一口气,断断续续地呼出,道:“好吧,许久都不曾哭,眼下哭过之后,倒也痛快多了。”

    形骸心下内疚,总觉得自己没错,可又觉得哪儿都不对。

    扶贺一双美目红彤彤地转了过来,她道:“当年我曾发誓,若不捣毁庇护院,此生绝不掉一滴眼泪,但却因你这负心人坏了誓言,将来劫难若是应验,我又该怎么办?”

    形骸心往下沉,暗中叫苦,道:“错全在我,那劫难定会落在我头上,与姑娘无关。”

    扶贺摇头道:“不成,当初我立誓太狠,我好生害怕。我要你守着我,守着我一辈子不受劫难所害。”

    形骸愤然道:“你怎地得寸进尺?这还有完没完了?”

    扶贺冷笑道:“我把自己嫁给你,甚至愿做你奴仆,让你寸尺全占,你却不要,反过来说我得寸进尺么?真是贼喊捉贼,冤枉好人!”

    形骸头疼不已,恨不得立刻去闯庇护院,将那院长一剑杀了,或许能借此免去扶贺纠缠。

    扶贺伸出手指,贴着一侧脸颊,想了想,道:“那这样吧,你我立个字据,各留一份儿,上头留个咒印,若有灾祸,也转嫁到你的头上。”

    形骸道:“那也好,你写来瞧瞧。”

    扶贺从怀中掏出两张纸,一支笔,放在一块干燥平整的大石上。形骸见她早有准备,吃了一惊,见那纸上红字赫赫在目,写道:“鄙人龙国孟行海,自愿为扶贺姑娘效力,一路追随,替她消灾解难,直至庇护院毁灭为止,无论何等苦难,皆甘之如饴,虽死无悔。”

    形骸拿着纸,双手气的发颤,道:“你早就算计好了?”

    突然间,扶贺“哇”地一声,掩面大哭,她道:“我受你...大辱,还要被你冤枉?爹、娘、姐姐、妹妹,我孤苦伶仃,谁也不要我啦!我还不如....追随你们而去,一了百了,再无罪孽缠身。”

    形骸招架不住,道:“好!我签字还不成么?”

    扶贺道:“得用血为墨!”

    形骸咬破手指,滴血在笔,在两张纸上各签下大名。扶贺哭声渐小,但仍是“呜呜”不断,她划破指尖,也在纸上写下自己姓名,随后吹了口气,纸上墨迹登时干了。

    形骸见她眉开眼笑,眼角哪有半点泪痕?他怒道:“你...那是干号!你装哭骗我?”

    扶贺装作清纯无辜的模样,道:“谁装哭了?我是真哭,哭的心都碎了,但正是大怒反笑,大悲无泪,我泪都哭得干啦。”

    形骸万料不到这庄重果决、苦大仇深的姑娘,竟也有如此古灵精怪、调皮狡诈的一面,他道:“不算!我上当受骗,这契约不算!”

    扶贺嘻嘻笑道:“这契约将你我连在一块儿,怎能说不算就不算?若你反悔,可真会有天劫啦。”

    形骸拔出青阳剑,道:“凭借此物,天劫又能奈我如何?”

    扶贺道:“天劫害不了你,就会害我,那样一来,我就必死无疑。”

    形骸怒道:“你...你...”一时气的无言,却又不能当真让她死了。

    扶贺笑吟吟地走近,在他脸颊上一亲,形骸一个寒颤,听她柔声道:“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孟大侠,你是个好人,我很感激你。事出无奈,情非得已,还请你宽宏大量,莫要计较。”

    原来这扶贺身为万众统帅,无时无刻不想着寻觅良才,增强战力,一遇良机,绝无放过之理。她见形骸一身功力惊天动地,而为人看似高傲,实则心思简单,极好说话,这才想方设法地将他拉拢过来,非但要他无法反悔,更不可令他半途而废。

    先前她提议嫁给形骸,虽未必真有深情爱意,可也并非虚情假意,对她而言,自己的才貌地位也不过是可拿来交易的筹码,若遇上合适人选可以托付,绝不会有半分犹豫。一旦两人成亲,再也不分彼此,形骸必竭尽全力地相助,如此一来,狂蜂军的胜算又多了几分。她对形骸了解不多,将来这婚姻虽未必美满,可人生在世,率性而为,又岂能患得患失?

    形骸拒绝她后,她也早有准备。关于她过往遭遇,确实是她真情流露,肺腑之言,绝非作伪。形骸为她感动,满口答应,但扶贺生平见过许多言而无信之徒,无法轻易相信,于是她胡搅蛮缠、撒娇卖惨,骗得形骸在这血字契上落款,到这地步,她才算吃下了定心丸,真正没了后顾之忧。

    形骸定了定神,道:“说,那庇护院在哪儿?”

    扶贺眨了眨眼,道:“你要找庇护院做什么?”

    形骸道:“我冲杀进去,将上上下下都杀个干净,咱们这契约便算结清了!”

    扶贺道:“你要这么想,我可不能告诉你。”

    形骸道:“你难道不想报仇?”

    扶贺道:“我是怕你鲁莽行事,反而害了你自己。”

    形骸道:“反正我不过是你骗来的苦力,是死是活,对你而言有何要紧?”

    扶贺摇了摇头,张开双臂,抱住了形骸。她身躯柔软轻盈,形骸先是一惊,可又不愿推开她。

    扶贺道:“血字契是我血族古老的仪式,若目的未能达成,契约上留字的两人便是血亲,就像是夫妻一般,又像是八拜之交。从此以后,你会有保护我的念头,我也会有亲近你的心意。你虽拒绝与我成亲,可到头来还算是答应下来啦。你并非什么苦力,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了。”

    形骸喊道:“你这滑头....”莫名之间,心中涌起好感,不忍出言责备,他道:“接下来你想怎样?”

    扶贺拉着他的手,笑道:“随我来。”

    形骸道:“有言在先,你不许再耍花样!”

    扶贺道:“你是武功高强的大男人,我是法力低微的小女子,该是我怕你才对,你怎地提防我?”

    两人回到她的帐中,扶贺指着桌案上一张地图。形骸也曾为大军元帅,看起图来,倒也轻车熟路。

    扶贺说道:“谢无伤死后,他那公国里的侯爵、伯爵可乱了套。咱们可趁势抢占领土,沈水大人也可占领不少。”

    形骸嗤笑一声,道:“明眼人一眼便可瞧出你与她之间颇有默契。”

    扶贺道:“她假借支援名义进入谢无伤公国,咱们再打几场败仗,丢些领地给她。四大公爵之间本就争锋相对,彼此有仇,她若不趁人之危,反倒显得奇怪了。”

九十一 时时常相伴

    一个月内,狂蜂军高歌猛进,势如破竹,非但攻入关内,更连胜谢无伤残党,大举攻城略地。公国之内残部初时纠集大军,抵抗了数日,却如何敌得过形骸、秽留两大高手?一场大败之后,庇护院兵马溃不成军,节节败退,狂蜂军则形势一片大好,终于能明目张胆地招兵买马,号召万夜国的英雄豪杰尽皆来投。庇护院虽统治已久,可早已丧尽民心,一时间,各路人马如溪流入海,汇聚到扶贺身边。

    然而,尽管形骸一有空闲便四处打听利歌消息,至今仍音讯全无。扶贺派出的探子也毫无进展。只听说拜登最初兵分三路,入侵万夜国的军队,损失惨痛,全数铩羽而归。秽留听到此事,心中不安,想要早些归国,可又与黄羊儿好的如蜜里调油一般,黄羊儿劝他留下,他就全没了主意。

    哪怕国内战火连天,乱象纷呈,叶无归却再没露面过,似乎庇护院的死活与他无关,狂蜂军的叛变亦无关紧要。长久以来,这位暗夜的皇帝一直随心所欲,神龙见首不见尾,偶尔才回皇城整顿朝政,但他余威太大,神功太强,弹指间便摧毁万军,双方将士想起他时,心中仍敬畏无比。

    月初某日深夜,形骸夜不能寐,思绪纷纷,想着白雪儿、孟轻呓、利歌、辛瑞、澎鱼龙等种种心事,只觉得每一件皆如此艰难,如此紧迫。他此刻功力已深,只怕足以与圣莲女皇抗衡,可又觉得世间愈发险恶,就算能护得住自己平安,可又未必能令身边之人安然无恙。

    此时,门上有人轻敲,又听扶贺道:“行海,你睡了么?”

    形骸坐起身,道:“正难以入眠,你又要吸血了?”

    扶贺说,形骸与她已是血亲,故时常需给她血喝,如此能使两人身心愉悦,胜似夫妻行房。形骸初时想:“我便让她喝点血也无妨,这又不算对雪儿不忠。”岂料扶贺小嘴咬入他手腕的刹那,形骸只觉无上快意充满全身,比之男女缠绵更令人飘飘欲仙,再看扶贺,也是香汗淋漓,如痴如醉的模样。

    自那以后,扶贺每隔两天,就向形骸索血,形骸也不拒绝。扶贺自知太贪,怕形骸伤身,找来各种贵重补血的药物,逼迫形骸服用,形骸不愿违逆她一片好心,唯有照单全收。

    扶贺道:“怎么会?我看你流血,心里如何舍得?这两天不会再逼你啦,你开开门,我有事对你说。”从结契时起,形骸已是她最信赖之人,军中大小事务,她都要形骸陪伴,哪怕形骸不管,她也强迫形骸留在身边。

    形骸心下默念:“她并非我妻子,我与她也并未越界,此乃血契之故。”反复三次,良心上过得去了,这才打开房门。扶贺一把抓起他左臂,轻轻咬了一口,道:“这么久才开门,不怕气死人家么?”

    形骸道:“这大半夜的,你们血族不用睡,我可真得闭眼了,不然明日如何打仗?”

    扶贺嗔道:“你自己说睡不着的,况且与咱们对峙的是沈水大人,大家不过是装模作样,僵持不动,怎会真打?”

    形骸想起此事,不禁皱眉,道:“此言差矣,前些天,咱们与她的人不是起过冲突了?”

    扶贺苦笑道:“是她那个伯爵义子是个白痴,一场误会而已,幸好没酿成什么大祸。”

    原来五天之前,扶贺与沈水公爵约定假打一仗,由沈水一方挥师攻打狂蜂军占据的祖魔城,这祖魔城本是谢无伤公国要地,城中有大宝石矿,自来各方必争。扶贺将此城让给沈水,也算是送给她一份大礼。岂料那攻城将军竟当真动用精盐火炮,轰击城墙,炸死狂蜂军许多将士。

    随后,形骸、秽留杀入敌军,将这人捉回城中,此人叫做苏长勇,仗着受沈水宠信,竟毫不内疚,反而说道:“打仗岂能全无伤亡?咱们要演戏,就得演得货真价实才行,若不流血,不死人,传扬出去,岂不是弄巧成拙?”形骸大怒,狠狠教训了此人一顿,这才下令撤军。不久,沈水公爵亲至,痛斥那苏长勇,与扶贺澄清误会,化解过节,此事才算平息。

    形骸道:“我瞧沈水公爵那一边似乎对咱们有些不满。”

    扶贺道:“她本人绝无恶意,但她军中知道咱们与她是同一伙的人物可不多。大人她对我们恩重如山,若不是她,我早就死了。而若无她早期出人出力,咱们狂蜂军连军饷都发不出来呢。眼下我们纵然吃了些小亏,可也只能忍耐。”

    形骸道:“这倒也是,有恩不报非君子,似我这等正人君子,自来是有恩必报的。”

    扶贺笑道:“你又自夸,真不害臊。”忽然间,脸色又变得惶急起来,道:“唉,我一看到你,就全忘了烦恼,差点耽误了正事。我师父不见啦!我已经两天两夜没见着他了。”

    形骸道:“我爱徒还不见了呢!而且已然一个月零八天....”

    扶贺道:“我答应过帮你找他,一直也没闲着,只是全无线索,力有不及啊。你先帮我找师父,好么。”攥住形骸手掌,一双水灵灵地大眼睛看着形骸,满眼哀求之情。

    形骸拿她没辙,道:“就依你,不过你为何这般着急?你师父是个疯老头,跑不见人,有何奇怪?”

    扶贺咬了咬嘴唇,道:“是师父将我变作血族,而且他常常喝我的血,他与我之间....心有灵犀。”

    形骸恼道:“好个老色鬼。”

    扶贺道:“你吃醋了?”

    形骸一惊,忙道:“本仙怎会吃醋?只是恨这老头太欺负你。”

    扶贺笑道:“那你就是心疼我啦,哈哈,小女子多谢大仙。被你这么一说,我心情立时好得多了。”

    形骸道:“你快说正经的!”

    扶贺立即答道:“不错,不错,该说正事。我今夜突然间很是不安,心里抽紧,不知怎地,总觉得很不对劲。我总觉得师父他...处于极大危险之中,非得快些去找他。”

    形骸虽嫉妒这魏风吸扶贺鲜血,但仍道:“不错,这档子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现在何处?”

    扶贺道:“我就是全无头绪呢,就先来找你了。”

    若是在阳世间,形骸道法精妙,莫说找个老头,便是找一只蚂蚁,也未必不能办成,但阴间全无龙脉,他这身道法大打折扣,找起人来便束手束脚,他叹道:“那先去他住处找找吧。”

    扶贺拍手道:“好主意,我怎地没想到?”

    形骸瞪着她道:“你就是想将我扯进来,对不对?”

    扶贺微微一笑,道:“或许是吧,因为结了血契,我做什么事都想与你在一块儿。若非你这人假正经,我恨不得整日价粘着你。”

    形骸道:“什么鬼话,没羞没臊!”扶贺做了个鬼脸,拽着形骸跑出了屋子。

    两人找着魏风屋子,见屋中事物凌乱,柜倒箱翻,形骸心中一凛,道:“有贼人闯入过。”

    扶贺道:“这是我翻的。”形骸哭笑不得,道:“你早就来过了?”

    扶贺道:“是啊,但找了也是白找,所以找你来试试。”

    形骸问道:“他家有什么人么?”

    扶贺道:“先前我来时,地窖里关着几个小血奴,但他们全不知情,看来也不像撒谎。”

    形骸暗忖:“这魏风毕竟也是极古老的血族,行径习惯比庇护院好的有限。”

    他在屋中上下找了一圈,忽见桌案上有一纸碎末,约莫小指甲盖大小,似是魏风为了泄恨,将纸一把火烧了,只剩下些焦黑碎屑。

    扶贺叹道:“我也瞧见啦,可本来那信纸全烧没了,剩下这些,又有何用?”

    形骸哈哈大笑,道:“又有何用?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在本仙面前,但剩下一丁点零碎,便足以得见旧貌了!”遂使孟轻呓所传道法,暗运天脉法则之理,将纸屑一捏,那纸屑浮上半空,成了一尺长宽、墨绿透明的信纸。

    扶贺喜道:“你竟有这本事!”正欲伸手,形骸道:“不用。”手指一拨,信上字迹全投在了墙上。

    信中写道:“老阴犬!老阉贼!多年之前,你心恶胆狠,丧尽天良,害我痛苦至深。我杀你妻儿,亦不足泄恨!你我皆命不久矣,然而此仇怨不共戴天,若有胆,至旧时老宅,了断仇怨!若你忘了老宅何处,就在那葛山梅岭下,卓然溪水旁。”

    形骸奇道:“害死魏风前辈满门的,不是谢无伤么?”

    扶贺握住形骸手掌,掌心冰冷,道:“师父说过,他本将妻子义儿藏在安全之处,是他家中一老仆人告密,才致使她们惨死。他后来才知道,那老仆本就是师父仇家,他对师父恨之入骨,可又自知远非师父敌手,于是隐姓埋名、乔装打扮,在师父门派中潜伏,只为寻觅良机,一举令师父万劫不复。”

    形骸道:“这人心机之深,胆识之强,倒也绝非一般。”

    扶贺道:“师父生平最恨者有三,一者是庇护院院长,二者是谢无伤,三者正是那位老仆。而这三者之中,这老仆尤其令他痛恨。但是这老仆早已被师父亲手杀了啊?”

    形骸道:“要么是此人逃过一劫,并未真死。要么....”

    扶贺骇然道:“要么是敌人布下的陷阱!”

九十二 六丁六甲阵

    形骸道:“葛山梅岭,卓然溪水又在哪儿?”

    扶贺道:“这可真不知了,得找人问问,想来离此不远,他们约定死斗,又岂会大费周章,挑百里之外的地方?”

    突然间,屋外有士兵喊道:“统帅大人,逮住个奸细!”

    扶贺与形骸对视一眼,闪身出屋,见一士兵用长枪指着一瘦弱女子,那女子衣衫褴褛,身上血迹斑斑。扶贺问道:“怎么回事?”

    那士兵道:“启禀大人,我见这奸细鬼鬼祟祟、躲躲藏藏,想要逃出营地,便将她捉了。”

    那女子掩面哭道:“饶命!我并非奸细,而是魏大人血奴!是屋子里的魏大人放了我的,他吸了我的血,随后便还我自由。”

    扶贺心中一动:“莫非这女子知情?”问道:“你逃出来已有多久了?”

    女子说道:“已经两天多啦,我躲在营地木箱背后,两天不曾吃东西,实在饿得忍不住,这才....”

    扶贺道:“你可知魏大人去了哪儿?”

    女子道:“大人收到一封信,登时变得极为愤怒,将那封信一把火烧了,又道:‘葛山梅岭、卓然溪水?好,好,好!韩老贼,此地唯有你知,果然是你,你居然未死?此回我非把你碎尸万段不可!’他说自己此去未必能活,所以将我释放。”

    形骸微觉沮丧:“即使我未复原那封信,这女子也将这重大消息说出来了。”

    扶贺道:“他是否说那地方在何处?”

    女子摇了摇头,士兵却喜道:“大人,你可问对了人。我恰巧以往是葛山下的孤魂野鬼,葛山有一卓然溪,也是非常隐秘,鲜有人知的,若非在那儿住了数十年,决计找不到那儿.....”

    扶贺道:“快详细说给我听!”

    士兵转动枪尖,在泥地上画了图案,一尺一寸,一转一回,说的异常清楚。扶贺见这士兵头脑机灵,但却只是一‘夜猫’军衔,似乎是新来的,问道:“你是龙火亡者么?叫什么名儿?”

    那士兵道:“小人叫徐寇,龙火功造诣粗浅得紧。”

    扶贺心想:“看来是他疏懒松懈,这才毫无作为。”道:“等我返回,就升你的职。你带这位姑娘下去,就说奉我号令,让她吃好穿暖。”

    那两人面露喜色,连连道谢。扶贺命人牵来两匹亡灵马,皆是脚力上乘的良驹,旋即出发。

    依徐寇所言,那葛山离城外不过二十里地,但却荒僻崎岖、凄凉冷清,山石陡峭,草木干枯,尤其在夜间,当真连鬼影都瞧不见一个。

    两人顺着溪水找寻,途中多有分岔,但徐寇曾一一说得明白。形骸眼尖,指着一处高坡道:“在那儿似有火光。”

    扶贺笑道:“那徐寇指点得当真滴水不漏。”

    形骸道:“小心谨慎,不可有丝毫大意。若魏风前辈当真遇险,那地方危险至极。”

    临近那火光处,扶贺心中越来越悲,她压低声音,道:“师父他只怕....只怕已经....”

    形骸暗叹:“魏风前辈学究天人,手段何等神奇,确是一代鬼杰,难道当真丧命于此?”

    这林子阴沉严密,树枝横竖交叉,有时如同树山树墙,看似找不到通路。但扶贺在地上找到几处脚印,这才能绕过去。走了许久,见那火光来自一白骨搭建的阁楼。白骨在阴间最为常见,有些树木也似白骨模样,故而亡魂多以白骨为材,造物建房。

    形骸、扶贺皆想:“若不是这火光,我决计找不到此处。此楼何等隐秘,若不是那老仆走漏消息,魏风家人绝不会遇害。”

    阁楼大门紧闭,形骸伸手一推,门却并未锁死,无声无息地开了。形骸剑上燃火,登时将此地照得通明,仿佛各个角落都点燃了明灯一般。扶贺“啊”地一声,躲在形骸身后,道:“太亮了。”

    形骸叹道:“青阳本是乾坤主星,比如今凡间的红阳更为古老。你们畏惧红阳,自也有几分畏惧这青阳。不过自从青阳被封印于妖界,其火已黯淡了不少。”

    扶贺笑道:“你有功夫卖弄学识,不如行行好,把这火焰变暗一些。”

    形骸无奈,改用冥火,照得各处杂影斑驳,反而更可怖了。这一楼地形窄小,分成众多隔间,并无打斗痕迹。两人上了二楼,立刻见到魏风倒在大堂中央。

    扶贺险些扑上前去,形骸将她抱住,摇了摇头,环顾一圈,觉得这二楼比一楼大了数十倍,足容纳得下十头巨鲸了。此层与从外看来大小截然不同,他们已陷入了阵法之中,因此空间扩张,方位已然挪转。

    魏风身旁浮现出六个甲士,六个剑客,蓦然猛攻过来。甲士动作不快,可势大力沉。剑客身手敏捷,却躲在甲士之后。形骸横斩一剑,剑光横飞,将甲士斩得四分五裂。剑客丝毫不乱,绕至形骸、扶贺两侧,形骸手腕连转,发出六道剑芒,将剑客也刺得粉身碎骨。

    扶贺放下心来,道:“敌人用的是什么阵法?”

    形骸道:“似是一门六丁六甲阵,只是单凭此阵,决不能害得了魏风。”

    忽听得黑暗中有人嘿嘿发笑,此人声音尖锐奸邪,好似鬣狗一般。扶贺喊道:“藏头露尾的孬种,你把我师父怎么了?”

    那人笑道:“魏风自然是死了。扶贺、孟行海,你二人也绝活不得!”

    扶贺愤怒之余,心中一凛,道:“你早知道我们会找到这儿?”

    那人道:“山人神机妙算,岂能不知?”

    扶贺略一思索,想起一事,打了个冷颤,道:“那徐寇与血奴全是你的人,是你故意引咱们来此!”

    那人得意地大笑,说道:“是啊,是啊!魏风这老狗容易骗,你们两个小的也蠢笨至极!他一瞧见我那封信,便想也不想地步入我这陷阱。”

    扶贺皱眉道:“你并非那姓韩的老仆,又是如何得知师父这最大的恨事?”

    那人又道:“我不说了么?山人掐指一算,便无所不通,无所不窥。我非但算死了魏风老贼,更算定你二人必死无疑。”

    嗖嗖声中,先前那六丁六甲的碎骨疾飞而至,变作一匣子,将青阳剑裹住,形骸手一震,青阳剑已被那匣子夺走。

    那人道:“六丁六甲,专封神兵,孟行海,你一身神通全在这青阳剑上,若无青阳剑,你便威风不了。我为了对付你,可是下了极大的苦功哪。”

    扶贺道:“你到底是谁?”

    那人笑道:“叫你们死个明白,山人乃荷华公爵门下第一道术士,蛟童侯爵是也!今日凭我蛟童一人之力,杀了这青阳剑客孟行海,再擒住狂蜂军魁首扶贺。这正是:小妖嚣狂闹公国,蛟侯出手定江山。”

    扶贺取出弓箭,将寒霜凝于箭矢,对准空中,却不知那声音来自何处。这时,屋中六个方位升起六根柱子,柱子顶点处各有一宝石,宝石中光芒绽放,射来六道红光。形骸早在提防,抱住扶贺,身形晃动,全数避过。红光转向,追踪形骸、扶贺,其中一道红光在墙上一弹,擦中两人。形骸只觉微微一热,并未受伤,扶贺却痛的大叫了一声,伤处一片黑色焦痕。

    形骸喝道:“是阳间的红阳?”

    蛟童道:“这六枚舍利子得自阳世南方六位苦行僧,他们在阳光下曝晒坐化,体内舍利饱含红阳之光,且坚固无比,牢不可破,对我等阴间血族,只需轻轻一照便足以致命。唉,要我如此对待自己同胞,委实有些于心不忍。”

    扶贺道:“你别管我,我有法子躲开。”

    形骸道:“四面八方都是明镜,这红光方向不定,你独自一人是躲不开的。”

    舍利子再发光芒,刹那间,大堂中红光纵横交叉,密集如网。形骸在扶贺身上一拍,顿时山墓甲将她罩在其中,密不透风,红光一来,全被山墓甲遮住,丝毫伤她不得。

    形骸笑道:“你这舍利子也不怎么样,快照本仙,本仙就当晒太阳了。”

    蛟童“啊”地一喊,万不料形骸竟有这等法术,他急忙念咒,墙上黑幕上出现漫漫铭文,闪着血红的光彩。形骸抬头张看,道:“这又是什么花样?”

    蛟童狞笑道:“很快便叫你知道厉害!”

    扶贺蓦地喊道:“快躲!”张弓射箭,正中形骸后背,形骸心头一震,只觉寒霜覆体,道:“扶贺?”

    扶贺骇然道:“我身子不听使唤,我被这人掌控了,这....这....”

    蛟童道:“魏风为扶贺重生之父,我以魏风之血灌注铭文,一旦发号施令,她休想抗拒!你若想制住她,嘿嘿,先撤去这铠甲如何?”

    扶贺身子倒退,箭如连珠,形骸随手将箭矢挡开,心想:“事已至此,唯有试试那功夫了。”骤然一冲,已至扶贺身后,掌上暗光浮动,好似大雾遮星,拍在扶贺肩上,那掌力穿透山墓甲,渗入扶贺经脉,扶贺娇躯一软,抱住形骸,已然恢复如常,她道:“好了,我怎地....复原啦?”

    形骸心道:“侥幸!”此招乃是星知大师最为高深的绝学,名曰“辉煌神掌”,其掌力可驱散世间法术。也是形骸近来功力渐增,又得了苍鹰传授心灵剑诀,见识修为突飞猛进,终于领悟了这当世武学最为精妙的神功,这时一经施展,果然效用如神。

九十三 祸事无休止

    蛟童嚷道:“这....这狗娘养的!”一时间惊惧交加,竟破口大骂起来。紧接着,形骸见半空中飘落血雾,须臾间已笼罩大半间屋子。

    扶贺道:“这是溶血毒!千万不可被它沾上肌肤。”

    形骸道:“罢了!”手掌凌空一挥,顿时上空燃起一团绿焰,绿焰之中,光芒万道,扶贺只觉双目刺痛,慌忙扭头不看。那蛟童尖声惨叫,但那叫声只响了半拍,就此断绝。

    屋中阵法被破,恢复原样,只不过寻常民家的摆设尺寸,先前那大堂、血雾、柱子、铭文、火焰尽皆不见。魏风尸体仍在原处,但离他不远又多了一具尸体,那尸体已被烧焦,浓烟升腾,瞧不出本来面貌。在尸体旁,青阳剑漂浮于地上六尺。形骸手指一钩,归剑于鞘。

    扶贺挥袖驱散烟味儿,勉强睁开眼,道:“你那宝剑并未被他掌控住么?”

    形骸叹道:“我本想让他将宝剑带走,再设法将他捉住,从他嘴里问出些东西。但此人阵法一个接一个,我迫于无奈,只能动手了。”

    扶贺心中好生仰慕,却不愿承认,责怪道:“你先和我说一声成么?害得我担心受罪,又险些被刺瞎了眼。”

    形骸道:“你可当真鸡蛋里挑骨头了,事发突然,我哪来得及说?”

    扶贺道:“迫不得已,得罪莫怪。”卷起形骸袖管,咬他手腕吸血。形骸眉头微皱,由着她吸食,她喝了几口,心满意足,伤也痊愈,道:“好啦,原谅你啦。”

    形骸叹息一声,走向魏风。扶贺跪在地上,朝恩师拜了三拜,翻过他身躯,见他已成了一具干尸。

    扶贺虽觉悲哀,但并不如何伤感,反而隐隐有解脱之意。对她而言,魏风是良师益友,也是无可违背的主人,当他吸自己血时,扶贺既感屈辱,又觉欢愉,唯有对他唯命是从。如今此人终于死去,对扶贺而言,像是失去了一根支柱,可又像掀开了乌云,天地悠悠,豁然开朗。

    形骸道:“那荷华公爵是四大公爵之一么?”

    扶贺道:“是,但或许不是荷华公爵。”

    形骸登时醒悟,道:“这蛟童并非荷华公爵的人?”

    扶贺点头道:“他藏在暗处,从头到尾都不曾露面,又何必报上真实姓名?我看他手段环环相扣,心机极为厉害,怎会大大咧咧,莽莽撞撞地说出自己身份?他也未必叫什么‘蛟童’,我从未听说庇护院有这么一号人物,他只是欲盖弥彰,混淆视听罢了。”

    形骸细看魏风尸骸,见他左掌攥紧,捏着一块布团,形骸试着抽出,但魏风死后身躯僵硬,若要硬拉蛮拽,非将此物扯破不可。形骸略一沉吟,施展梦魇玄功,手法轻柔至极,这才将布团取得,见那布团上沾满血迹,或许其上留有字体,但已然看不清了。

    扶贺大失所望,道:“师父似乎留下了线索,却成了这幅模样。你那道法能还愿么?”

    形骸道:“不成,这并非损毁,而是血迹混合,难以分解。那蛟童之所以不将这布团毁了,正是因为此物已毫无用处。”

    扶贺将布团在火光下展开,看了半晌,恼道:“罢了!”将布团收起,再刺破手指,将血滴在魏风额头、唇边,全了永别之礼,随后点一把火,将魏风烧成灰烬。

    形骸试着招魏风残魂残魄,察觉那些早消失得一干二净,摇了摇头。扶贺挽着他左臂,脑袋靠在他肩上,望着尸体焚烧,道:“现在师父走了,我只有你啦。”

    形骸黯然道:“但....你我终有离别之时。”

    扶贺啐道:“人家正难过呢,你能不能说些好听的?”

    形骸笑道:“你是女中豪杰,料来承受得住。”

    扶贺哼了一声,道:“我非把你血吸得干干的,要你永远也离不开我。”

    形骸道:“你这般说,下次不让你吸血了。”

    扶贺做了个极可爱的鬼脸,道:“这可千万不成。”

    两人来到屋外,见仍是夜晚,原来不知不觉间已过了整整一天。扶贺想起自己事务繁忙,这一日只怕又积累了不少麻烦,叹道:“我有时也想打一场大战,把庇护院一锅端了,从此撒手不管,陪着你浪迹天涯。”

    形骸大吃一惊,道:“不成,我有妻子了。再说了,你无法前往阳世。”

    扶贺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说不定有法子呢?有妻子又怎样?我与你又没不清不楚过。再说了,我喝的是你的血,她要的是你...其他东西,我和她井水不犯河水,没准情投意合,相处得很是和睦。”

    形骸毛骨悚然,心想:“若当真如此,我纵然牛强马壮,非被你俩折磨死不可。”

    扶贺想起那徐寇与血奴,指望能从他们身上揪出那幕后黑手,于是一路快马加鞭,还未到军营,已听得喊声如潮,似又出了大事。扶贺哀声道:“怎么了?真不让人消停啦!”

    营中士兵吵吵嚷嚷,乱作一团,人人脸上满是恐惧之色,他们见扶贺归来,齐声喊道:“统帅,你总算来了!大事不好!”

    扶贺不愿乱上加乱,先不提魏风逝世之事,道:“快些说!”

    黄羊儿颤声道:“今日午后,沈铸、武深等二十位蝙蝠将以上的军官,带领三百亲信,前去城中海梁派赴群雄宴。但他们....他们全都死了。”

    扶贺霎时如被人刺了一剑,差点坠马。她晕了片刻,才缓过劲儿来,仍觉得难以置信,道:“全死了?”

    黄羊儿道:“是,秽留他赶到时,发现连同海梁派门人在内,门中所有出席的好手全数被杀。他也遇上敌人偷袭,与那敌人对了几招。那敌人见胜不了他,立即逃走。秽留深怕军中出事,并未追赶。”

    形骸不寒而栗,心想:“这群将领正是狂蜂军中的主心骨,曾打赢多少胜仗?攻克多少城池?其中有多人武功仅比扶贺稍逊半筹,更何况海梁派中另有许多江湖高手。敌人竟将他们尽数屠戮,不留一个活口?好高强的身手,好狠毒的釜底抽薪之计!”

    沈铸、武深等追随扶贺多年,是她最为信任的助手,亦是与她感情深厚的朋友,她闻此噩耗,加上魏风之死,霎时只感到天翻地覆,仿佛家破人亡了一般。

    形骸握住她手掌,大声道:“扶贺!有我在你身边!”

    扶贺心中一暖,振作精神,朝他笑了笑,说道:“我想起来了,海梁派想集结一群江湖义士,投奔咱们狂蜂军,事先想宴请我们,以免唐突。我因师父失踪,不能前往,才让沈铸替我赴宴。”

    黄羊儿道:“可他为何如此慎重,将所有蝙蝠将都带上?”

    扶贺沉思道:“他也许怕在宴席上起了冲突,这才....”说到此处,又用力摇头,道:“不对!完全不对劲儿!他搞这么大阵仗,像是去与海梁派了断仇怨似的,非但谈不成事,反而会结下梁子。”

    黄羊儿又道:“但也很像是他故意....故意把军中骁将一网打尽,他是中邪了么?”

    扶贺身子一颤,当即说道:“传令下去,将各团各部的夜狼将提升一级,暂担当蝙蝠将之职,统领各个军部!若无夜狼将,则夜猫将连升两级。若出了乱子,各部管事人全担罪责。”

    众将士闻言,登时安心了不少,各夜狼升了官,将亦颇感欣慰,吵闹得以平息,总军营中暂且恢复如常。

    扶贺又道:“秽留呢?”

    黄羊儿指着城中,小声道:“他人在青雁楼,摆宴会见沈水公爵大人,总不能怠慢了这位大恩公。”

    扶贺大吃一惊,道:“沈水大人.....也在?怎地如此凑巧?”

    形骸在她耳边低声道:“沈水公爵来的时机太不同寻常了,就像是故意替咱们添乱似的。”

    扶贺断然道:“不可胡说,沈水大人对我恩同再造,她也救过你的命。不,不,她老人家明察秋毫,见事明白,有她在场,再乱的事也能理清头绪。”

    形骸知她对沈水公爵崇敬无比,无奈笑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扶贺小声答应了,又对黄羊儿道:“你找新近来投奔咱们的得力好手,帮我去查一个叫徐寇的夜猫将,此人曾在恩师宅子外出没。”

    黄羊儿依言退下,扶贺再与形骸前往青雁楼。

    青雁楼离军营不远,乃是城中久负盛名的酒楼。楼中掌柜认得她是狂蜂军大元帅,对她点头哈腰,恭敬万分。扶贺略一致意,快步上楼。

    形骸见沈水公爵此时衣衫奢靡,金玉满身,容光焕发,样貌看似五十岁不到年纪,倒也姿色颇佳,风韵犹存。与上一回那老迈贫苦、硬朗豪迈的女丐子当真有天壤之别,哪怕形骸仔细辨认,也无法将两者混为一谈。她另带着几位随从,有男有女,也各个儿是衣帽光鲜,珠光宝气。秽留坐在沈水公爵身边作陪,他镇定自若,举手投足皆显露出大将之风来,令形骸刮目相看。

    沈水叹道:“贺儿,我听秽留说了海梁派之事。”

    扶贺朝她拜倒,说道:“大人,您一来,我便觉得有了主心骨,否则....只怕难以支持下去了。”

    沈水道:“好在魏风他见惯了大风大浪,更是足智多谋,正好找他商量商量。他人呢?”

    扶贺眼中流下红泪,道:“师父他老人家....也于不久前遇害。”

九十四 罪兽灭满门

    沈水、秽留等皆惊呼道:“什么?”“是何人下的手?”

    扶贺道:“那人自称蛟童,所布的阵法极其厉害,但已死在了行海剑下。”

    沈水喃喃道:“蛟童?蛟童?倒不曾听闻过此人。”

    扶贺道:“此人自称是为荷华公爵效命,但我猜想未必如此。”

    沈水点头道:“不错,好丫头,果然脑筋清楚,有你这么个好徒儿,魏风虽死,料想无憾矣。”

    扶贺道:“师父之事,暂且已算了结。秽留兄,我想去海梁派看看情形,是否留下蛛丝马迹,能找到那凶手。”

    秽留道:“那蒙面人掌力可不轻,招式也猛,起初三招打得我措手不及,后来我占了上风,却被这人用古怪的身法逃了。”

    沈水哼笑一声,道:“秽留法王,你功力虽高,可毕竟见识不深,若换做是我,莫说三招,只要一招之间,便能猜出敌人武功家数,身份来历。”

    秽留讪讪道:“我是一时没留神....”

    扶贺问:“是否有人守着那儿?可别被敌人毁尸灭迹了。”

    秽留一拍脑袋,道:“糟了!我没想到!”

    扶贺急道:“那可要快些赶过去了!”又对沈水说道:“大人,您对阴间武学了然于心,还请劳驾随我同行。”

    沈水道:“傻孩子,何必如此客气?咱们两家分什么彼此?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么?”

    扶贺喜道:“多谢大人。秽留兄,你不必去了,就留在军营,莫让敌人有机可趁。”

    秽留领命而退,形骸、沈水、扶贺三人来到街上,沈水命人驾来一辆马车,三人坐入车中,马车遂疾驰向海梁派所在。

    马车内,沈水看看形骸,又看看扶贺,忽而一笑,道:“听说你二人结下血契,成了血亲,可有此事?”

    扶贺微觉羞涩,但也很是骄傲,道:“大人说的不错,行海他非但英雄了得,而且待我很好。”

    形骸也道:“扶贺为人宽厚,情义深重,确令人愿意不计辛劳地相助于她。”

    沈水道:“我曾听闻阳世有青阳剑客的传闻,却不料你比传闻中更英勇十倍,连谢无伤都败在你手上。”

    形骸道:“万不敢当,我胜得万分侥幸,是大伙儿齐心协力,才能将谢无伤逼上绝路。”

    沈水笑道:“贺儿,你有了这孟行海,又有了另两位冥灯护法王,就仿佛那拜登以举国之贤帮你,只怕也无需我这老婆子在旁指手画脚了。”

    扶贺忙道:“大人这么说,令属下好生惶恐。属下绝不敢对大人有半点不敬之意,也对大人始终仰仗。而且大人有所不知,利歌护法王至今下落全无,我们猜他要么已返回狮国,要么去找皇上了。”

    沈水道:“那就好,那就好。”

    马车中沉寂了一会儿,沈水又道:“其实,老婆子我此次前来,是想问你再讨些东西。”

    扶贺道:“大人尽管开口,我必尽力办到。”

    沈水笑道:“真的尽力办到么?”她掀开马车纱窗,望向车外,道:“我要你这座城。”

    扶贺吃了一惊,道:“你要此城?”

    沈水道:“老婆子我也没法子,你这座无双城乃是谢无伤公国京都,庇护院长命我必须夺回此城。我兵马尚未筹备完毕,不敢公然反叛,违抗此人。我需给此人一个交待,故而需将此城从你手上讨了走。”

    形骸断然道:“且慢,上一回前辈那义子向咱们要城,咱们已经给足前辈面子。狂蜂军大多不知扶贺与前辈之间的私交,若咱们接二连三地丢城逃跑,加上近来的不顺,必然军心动摇,士气溃散。”

    扶贺道:“行海,你莫对大人无礼。”

    形骸道:“我是为了你好!”又对沈水说道:“前辈,扶贺对你忠心耿耿,一心一意,你若是顾全大局,索性就此与庇护院决裂,咱们联合起来,正面与庇护院为敌。其时声势倍增,万夜国内必然有更多势力倒戈投诚,如此一来,岂不远胜过你对庇护院阳奉阴违,唯唯诺诺?”

    沈水面无表情,嗯了一声,道:“扶贺,你意下如何?”

    扶贺秀眉紧蹙,神情困苦,默然片刻,道:“行海说得对,大人,您若此时非要咱们这座无双城,还不如让狂蜂军就地解散算了。”

    沈水身子软软地倚在靠背上,整个人陷入黑暗,偶然间,赤红的眼睛一闪一闪。形骸心中一寒,仿佛又见到了幼年时深海中神秘的巨兽。现在想来,那巨兽或许未必是巨巫在梦中的投影,而是他畏惧人心的险恶。

    终于,沈水笑道:“好孩子,当真令人欣慰,你越来越有办大事的气概啦。”

    扶贺如释重负,道:“大人,你不怪我么?”

    沈水道:“怪你做什么?你说的对,我却错了。见你如此气量,身边有如此好友,我好生高兴。咱们确实已有了与庇护院一较高下的本钱。”

    扶贺喜道:“大人,您决意与庇护院决裂了?”

    沈水笑道:“我年纪越大,越是糊涂,越是胆小怕事,幸亏你二人提醒了我。我当初创立狂蜂军是为了什么?不正是要与这群老家伙们算账吗?”

    说话间,马车上了山,转了两转,已抵达海梁派。山上风平浪静,并无大火冲天的景象,海梁派也并未被烧成废墟。

    扶贺道:“还好!快进去看看!”

    形骸当先步入院中,门旁两具尸首,原本皆是僵尸,但此刻已彻底僵了,再往里走,草地上的血红的发黑。亡魂死时原地消散,极少留下尸骸,但鬼裔与血族的尸体则到处都是。秽留还未来得及搬动沈铸、武深等军官遗体,这院子里一切皆如同屠杀结束之时。

    形骸看了看那黑血,再看尸首样子,说道:“怎像是被狮子老虎抓出来的伤?”

    扶贺道:“确实如此,但这儿又不见任何野兽痕迹。再说了,单凭阴间的野兽,哪怕来得再多,沈铸他们如何会一头也杀不死?自己一个也逃不出?”

    形骸施展地狱无门,一个个尸体尝试,不久后,竟捕捉得沈铸残魄,他令那残魄涌入脑中,见到这血族临死前的场景。

    广大园里,群雄齐聚,熙熙攘攘地足有千人。有一高大的长须老者正高声说话,此人当是海梁派的掌门人。

    老者道:“沈将军,我知扶贺大元帅忙碌得紧,本也没指望她亲自前来。可你一下子带来这许多人,倒未免令人觉得不太对头了。我海八升心直口快,向来是有话直说的。”

    沈铸道:“有什么不对头?”他声音麻木,全无感情,形骸平时听惯了此人说话,霎时觉得极为别扭。

    海八升道:“就好像你们是怕咱们大伙儿聚在这里,是想存心害你们!所以你带齐了人手,想与咱们对着干!沈将军,你若是当真没种,为何不把你那二十万大军全带过来?”群雄闻言,皆哄堂大笑。

    沈铸周围将士面面相觑,都觉得沈铸此举确实有欠妥当。沈铸道:“我....我也....”声音竟如梦初醒。

    突然间,有人喊道:“老虎!老虎!”“狮子!狮子!”随着杀猪般的叫声,有一穿红色僧袍的蒙面汉子从园子正门走来。此人两侧跟着四狮四虎,皆是极罕见的红皮毛。

    众将士喝道:“你是何人!”

    蒙面汉子道:“罪人们!我正是送你们上路之慈悲!”手一指,狮虎扑向众人。群雄惊怒地大喊,霎时掣出明晃晃地兵刃,杀向袭来的野兽。但那狮虎极度凶猛,力气又大得可怕,这群龙火亡者、活尸、僵尸、血族,在这狮虎面前,就仿佛手无寸铁的凡人,一眨眼已被咬死抓死。

    沈铸陡然间有如回魂了,举起手中一柄大刀,将血液吐向刀尖,大刀登时黑里透红,红里透黑。他大喊着冲向众兽,将一虎劈成两段。但那红老虎体内蓦然跳出一人,正是那蒙面汉子,他一掌打在沈铸身上,沈铸身躯粉碎,眼前红的黑的,全是鲜血。那残魄的回忆到此为止。

    形骸浑身一震,摆脱残魄,扶贺急问:“你一动不动的,瞧见了什么?”

    形骸道:“沈铸看见的一切,我已经知道了。”遂详细将见闻说给两人听。

    扶贺越想越悚然,道:“那人先设法操纵了沈铸心神,令他带所有军官来此送死?而那杀手孤身一人....便将所有高手....”

    形骸道:“你听说过此人的邪法么?”

    扶贺道:“这功夫无疑源自泣灵经,但却这等凶残,定是以泣灵经为根基,所创的独门邪功。”

    两人望向沈水,沈水低头想了想,叹道:“是罪兽门,我一瞧这伤口,便已猜出个大概了。这门派确在附近,但他们一贯隐秘,通常不会如此明目张胆的行事。”

    扶贺道:“大人,你知道这罪兽门在哪儿么?”

    沈水缓缓点了点头,说道:“由此往南三十里,是一外道山脉,外道山约有大小山峰百余座,山中最深处有一红头峰,便是这罪兽门所在了。我曾会过此门中的高手,其为人残忍卓绝,性格怪异,所用邪法也不易对付。你们若真要追查,切不可轻举妄动,而当潜入其中,谋后而定。”

    扶贺询问般地看着形骸,形骸缓缓点头,扶贺道:“好,行海,仍是你我一起去。”

九十五 血池地狱经

    沈水另有要事在身,遂与形骸、扶贺分别。扶贺对形骸说道:“真辛苦你啦,这几天当真长得要命。”

    形骸叹道:“我也是无可奈何,谁让我与你结契了呢?”

    扶贺啐道:“结契之后,白得我这么个漂亮女伴,你还满口抱怨,实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于是两人再度上路,依照沈水指点,行向那外道群山处。

    约赶了十里路,形骸疑心越来越大,说道:“这罪兽门如此神秘,为何沈水公爵会知道他们的底细?”

    扶贺道:“你别瞎猜疑,大人她胸中包罗万象,又掌控了许多刺探隐情的帮派,自然像无所不知了。”

    形骸道:“此事极为反常。你想想,若敌人当真是行事狡诈之辈,早该把海梁派一把火烧了,一旦如此,证据全无,魂魄惊逃,咱们要查也无从查起。如今这情形,就像敌人故意留下来似的。”

    扶贺瞪大双眼,道:“你什么意思?是有人故意引咱们去绝路?”

    形骸道:“不错,魏风失踪,立即有那徐寇出现,指引你我。眼下这海梁派命案,又是沈大人替我们....”

    扶贺恼道:“我不许你再说大人半点不好!你没半点真凭实据,为何污人清白?”

    形骸愕然道:“世道险恶,若事事都要有凭有据,咱们连怎么死的都糊里糊涂。狂蜂军中,亲眼见过庇护院罪恶的又有多少?大伙儿还不是与之抗争,勇猛杀敌么?”

    扶贺露出尖牙,道:“大人她一手抚养我、照顾我至今,待我又像父亲,又像母亲,等我长大后,又将统军大权交给了我,半点不求回报。你单凭几个模模糊糊、含含混混的疑点,便想定她的罪,让咱们反她?海梁派之所以没被烧了,是敌人被秽留吓跑,不敢返回。大人看出那凶手身份,到你这里,反而成了她的过错?”

    形骸道:“你忘了沈铸么?他似被人迷住了魂,才带所有军官赴宴而送命。沈铸似是沈水公爵的徒子徒孙....”

    扶贺嚷道:“沈铸?沈铸自来好酒,常常一边吸血,一边喝得酩酊大醉,他醉酒犯浑,也不是..不是头一次了。总而言之,若无铁证,单凭一面之词,我绝不会对大人有半点不敬之意。”

    形骸心想:“扶贺将沈水视作神明,不容任何人污蔑,恰似当初我对梦儿。我还是莫与她争了,但愿那不过是我胡思乱想。”

    扶贺见他闷声不响,歉然道:“行海,我不该这般凶你,你生我气了么?”

    形骸摇头道:“本仙胸襟似海,怎会与小女子计较?”

    扶贺笑道:“你还说不计较?这话捧了自己,又把我给瞧小了。”形骸笑了一声,两人复又和睦如初。

    绕了小半天,终于到了那外道群山,山体大抵呈褐色,山间稀稀拉拉地长着树木,树上也是黄叶稀疏,不断飘落在地,众山峰高高低低,有些高的约三百丈,低的也在百丈左右。群山险峻,半空中浮着白雾,白雾中又似有一抹血红。

    步入这山谷之后,扶贺回想沈水描述的路途方位,找到一条树林见的山道,顺着山道,翻过五个山头,隐约见到了那“红头峰”,此峰拔地而起,最为巍峨,南险北缓,大雾缭绕,确是群山之首。

    他们站在另一座山峰上,细看红头峰景象。红头峰山脚下,隐约可见数个村庄,远近分布,村中有早起的鬼魂,已在劳作忙碌。

    扶贺道:“大人说要咱们多看看,谋后而定,不如先潜入那村庄?”

    形骸道:“好。”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一村子,避开鬼魂视线,以他们高明的身法,众鬼魂一无所知。

    村中各家各户的院子里,皆竖着一座雕像,那雕像乃是一手持尖刀的邪神,正刺入一小人儿体内,那小人皱眉张嘴,浑身染血。这雕像做工粗糙,可也颇为传神。

    形骸低声道:“好个流毒深远的邪教!这些山下村庄只怕受尽了罪兽派荼毒,身心皆已污秽不堪。”

    便在这时,脚步声咔嚓咔嚓,有两个戴着大笠帽、穿短僧袍、踏黄草鞋的僧人,抬着一浑身是血的鬼魂快步跑来。那鬼魂脑袋朝天,神色呆滞,嘴里喃喃说着什么。那是山地蛮语,形骸也听不懂。

    扶贺轻声道:“他在说‘谢谢’。”

    形骸见他遍体鳞伤,像是曾被人刮下三层血肉,心下惊怒:“罪兽派非但折磨鬼魂,还令他们丧魂落魄,神志不清,口吐感激之词?这比杀了这些鬼魂更残酷数倍。”

    众村民大声吆喝,互相招呼,聚在那两个僧人面前。僧人将受过酷刑的鬼魂交给村民,漠然说了几句话,众村民接连磕头,大声诵经。

    扶贺又道:“他们在颂扬这些僧人的功德。”

    形骸道:“他们不明白么?若歌颂得越起劲,落在他们身上的折磨便会越厉害。”世间宗教皆以福祉为诱饵,以神罚为后盾,以此蛊惑人心。古今众多教义,鼓吹惩罚折磨的,远比带来福音的更易于令教徒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一女鬼向那两个僧人提问,扶贺道:“她说:‘我女儿何时能回来?’”

    僧人作答,扶贺又道:“‘等她流尽了罪恶的血,掌门自会送还她。’”

    女鬼面露喜色,双手合十,脑袋如捣蒜般磕落。

    形骸知道阴间的鬼魂也会流血,这血乃是以魂魄化成,又与魂魄相连,去而复返,失而复得,通常流血过多也不会死,又与活人的血全无相同之处,血族饮之,反而有害。山上的罪兽派果然诡异,竟连这亡魂之血也喝。

    二僧逗留许久,收了众农民奉上的牛羊瓜果,反身上山。形骸、扶贺离了藏身处,远远跟在二僧之后。这二僧皆是血族,武功不强,丝毫不觉被人跟踪。

    山上一间大寺庙,阴间惨白的阳光照亮了其中庙宇佛殿,庙墙是用红血为漆,屋檐是用黑血为漆,皆色深发亮,触目惊心。

    形骸道:“你留在这儿,我一个人到里头探探虚实。”

    扶贺道:“不可以,你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形骸寻思:“不错,万一扶贺在外头遇险,岂不糟糕?还不如跟在我身边。”又道:“那我背着你。”

    扶贺脸一红,嘴一笑,跃上形骸后背,形骸感到她身躯柔软,心潮起伏,只想让她喝自己的血。

    他施展梦魇玄功,身躯变得透明无形,飘过庙墙,跟着那二僧走入一间大殿。此殿雄伟高大,殿顶离地十余丈,又甚是灰暗,殿中百余尊大佛像皆笼罩在阴影中。众佛像的脑袋皆是蝠、狮、狼、虎、豹,或笑或哭,或喜或怒,掌中持利刃,利刃上染血。

    在佛像前,又是另一幅残酷情景,亡者、生者被尖刺铁丝绑住,鲜血淋漓,一个个和尚光着膀子,大声诵经,念了几句,便刺被绑者一刀,放出血来,汇入桶中。有些和尚则咬上被绑者颈部,咕噜咕噜地饮血,被吸血之人神色喜悦,吸血的和尚倒是满脸痛苦。众受刑之人中,有几个模样幼小的鬼魂,亦受刀剑入体,大声呼叫,声音却似沉醉。

    形骸怒火中烧,心道:“扶贺说庇护院罪大恶极,宛如地狱的恶鬼,这群和尚更是凶残得无可形容,心肠比妖界的魔怪更狠。”

    这时,钟声敲响,“咣咣”地在大殿间回荡。一高壮的和尚举着一大木桶,走到大殿正中,众僧不约而同地停止刑罚,将各自收获的血倒入那大木桶,发出泊泊之声,汇聚为血池。随后,从那大殿最深处的蝠首佛像口中,飞下一脸色发青,双目通红的瘦高老僧。那老僧高呼:“康!康!司启娜!司启娜!”

    殿上的僧侣身份似有高下,那些个张口吸血的,比用刀剑的地位更尊。吸血僧们走到那大木桶前,望着桶中血池,似在默颂经文。

    扶贺传音说道:“那老僧似是掌门,他说:‘来吧,来吧,食罪之人。’似乎这桶中的血是这些受酷刑之人的罪孽。”

    形骸道:“什么歪理邪说,当真狗屁不通!他们只想用酷刑害人,饱餐一顿罢了。”

    扶贺不答,又听掌门老僧道:“亡神邪念,渗入鲜血中,血令欲昏,由此臣服于亡神。亡神所言,皆奉为至理,亡神所欲,皆奉为大道,反反复复,长此不休,终至疯狂,化为尸妖。吾等饮罪人之血,再以修为化解邪念,以此救世,普度众魂。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此言方道尽修佛真谛。”

    众饮血僧齐声颂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手掌变幻得像是章鱼触臂,触臂伸入血水中,只一刹那,血池已被吸了个底朝天。形骸眉头紧皱,微觉恶心。

    忽然间,众僧抱住脑袋,跪倒在地,身子摇晃,好似不倒翁。他们身躯变得红彤彤的,眼中则漆黑一片,表情或困惑,或沉醉,或痛苦,或微笑。在这狂乱中,形骸见他们体型剧变,成了一群兽首人身的怪物,毛发尽皆赤红。这场面极像是月舞者或仙灵变换形体,可却妖邪得多,可怖得多。

    那掌门老僧猛然抬起头,已成了蝙蝠妖魔,他放声尖叫,指着两人藏身的梁上,嘴里唧唧喳喳,这一回连扶贺也听不懂了。

九十六 下手迟两分

    形骸道:“被发现了!”

    眨眼间,下方众僧各取暗器,朝形骸、扶贺扔来,若无暗器的,则将动刑的尖刀利剑掷出。暗器铺天盖地,密如暴雨,来势着实快极。

    形骸略一凝神,右手青阳剑好似鲜花盛开、花瓣纷扬,霎时刺出数十剑,将暗器悉数挑落。扶贺指着一黑豹佛像背后,道:“躲到后头去!”

    两人跳下横梁,落在佛像肩上。众僧不敢对佛像不敬,攻势就此消停。形骸道:“一群妖僧,休得猖狂!狂蜂军的大仇,山中百姓的惨痛,就此一齐清算吧!”说话时闪身跃落大殿中央。扶贺喊道:“行海,莫下死手!先问清楚了。”

    众僧先前见形骸那一剑刺落漫天暗器,知他身手高超,倒也有些退缩。其中有一最勇壮的和尚大吼一声,一拳打向形骸,有如山崩地裂。形骸使遁梦式,手指一拨,此人身子失衡,往前跌跌撞撞地一冲,砰地轰响,将地面打穿一洞。形骸再使心灵剑诀,在和尚背后一点,和尚转了个圈,闷头昏倒。

    扶贺只听众僧骇然喊道:“啊!礼拜罗汉!礼拜罗汉被他两招打倒了!”“此人定是亡神信徒!是亡神派来灭亡咱们的!”她心想:“罪兽派并非崇拜亡神,而是...而是亡神的对头?”

    形骸不懂众僧语言,但瞧出这群未曾兽变的僧众之中,那勇壮和尚身手最强。此人一败,其余和尚都朝外退去,只不过仍然包围形骸。

    此时,方才饮血的兽变众僧猛攻而至,其中一虎面僧一爪抓往形骸头顶。形骸左掌变出一面大盾,封住此爪,手臂一震,只感到敌人力气巨大,好似攻城的巨木槌。形骸道:“那就比比力气好了!”左臂往外一推,虎面僧怒吼一声,远远摔出,撞在一座大佛像上,令佛像摇摇欲坠。

    形骸心道:“似乎这些兽变老僧皆胜过扶贺一筹!我不可太过冒进,还需留神扶贺。”回头一瞧,扶贺已小心藏在某处。

    陡然间,七个兽变僧朝他疾冲,一眨眼已在形骸身后,再转身一招“饿虎扑食”。形骸转动青阳剑,烈焰好似月轮,兽变僧抵受不住,哀嚎着避开火焰。形骸再一横斩,一面绿炎火墙豁然升空,挡住他们来路。他若要杀人,早已用青阳法身尽取七僧性命,但一来怕冥虎风剑反噬,故而留几分余力;二来听扶贺之劝,不愿痛下杀手。

    那蝠首掌门僧吱吱尖叫,张嘴一呼,形骸感到尖声如刀,仿佛从耳朵里直钻向五脏六腑。他口鼻流血,已受内伤,心想:“这老僧远胜同门!几乎与狱万、谢无伤相当了!若换做扶贺,这一声已杀害了她。”

    好在这尖鸣功夫只对准形骸一人,他不等蝠首僧再开口,使出青阳法身,一道火剑芒从天而降,呼地一声,老僧遍体燃烧。

    扶贺又急道:“不可以,快饶了他性命!”

    话音未落,那老僧身子乱颤,忽然变作百千蝙蝠,如狂风般卷向形骸,每一只蝙蝠皆眼现红光,露出尖牙。形骸此刻发如火焰,身披火衣,拍出一掌,一团烈焰烧去。蝙蝠登时散开,这一掌只烧死小半。

    众蝙蝠绕形骸后方,须臾间,蝠首老僧从其中一蝙蝠体内现形,掌中黑血如瀑,朝形骸打来。形骸不躲不闪,单掌轻轻挥动,像是拍打一团飞蛾一般,将黑血在半空中烧尽。他察觉那黑血中含有极凄厉的怨恨,若非青阳法身令他意志一时堪比巨巫,早已被这怨恨吞没。

    突然,形骸左臂猛地一跳,正是冥虎风剑发作的前兆,形骸大骇,知道非立即分出胜负不可,青阳剑一刺,剑芒闪烁,蝠首老僧胸口中剑,惨叫一声,鲜血狂喷。形骸急忙收去青阳法身,再小心翼翼地收摄真气,稳固内息,见那蝠首老僧伏在地上,已然变回了人面。

    殿中僧人大声惊呼,神色惶急。那些兽变僧被火墙挡住去路,急得哇哇直叫,瞧来似打算冒死闯过火墙。扶贺从藏身处钻出,跑到形骸身边,对蝠首老僧说道:“我们不会杀你,快让你同门变回原样!”

    蝠首老僧低声道:“兽变...之后,理智全无,不然....我们也不会与你们...动手。”

    扶贺回过身,见兽变僧已冲入火焰中,顷刻间浑身烈火熊熊,饶是他们真气深厚,体魄雄壮,也被烧得惨痛异常,性命已在呼吸之间。扶贺道:“行海,快熄灭那火!”

    形骸道:“一群灭绝人性的...”

    扶贺道:“求你啦,好哥哥,快灭火吧!”

    形骸手掌一捏,青焰登时消退。众兽变僧身受重伤,一个个儿也恢复了人形。

    扶贺再去看那蝠首老僧,他已退到了那蝠首巨佛像旁,手掌按在佛像小拇指处,他冷冷说道:“我若启动机关,这一百零八个兽首佛像中满是千年的罪孽之血,届时会泛滥如洪。老衲纵然死了,你们这两个将首信徒也休想活命。”

    扶贺道:“一场误会!我们并非亡神信徒。大师,全是一场误会!我是扶贺,是占据无双城的狂蜂军统帅。”

    蝠首老僧凝视扶贺,扶贺朝他深深鞠躬,道:“多有得罪,是我们不好。”蝠首老僧脸色缓和了些,道:“扶贺施主,你来做什么?倒不像是来洗清罪孽的。”

    形骸道:“洗清罪孽?说得好听!你们分明是堕入邪道,手段残忍得令人发指....”

    扶贺一手掩住他的嘴,道:“行海哥哥,你就别添乱啦。”

    蝠首老僧离开那佛像机关,道:“罪佛慈悲,原来如此。我罪兽派仪式看似险恶,这才令施主误解。”

    形骸“呜呜”几声,推开扶贺小手,扬眉道:“那好,你到来说说实情如何?”

    蝠首老僧道:“老衲名为‘陈尸’,乃是这罪兽派的掌门人。我们罪兽一派,习练秦桑夫人所传的泣灵经,遵奉的罪佛,乃是亡神将首堕落前的分身。将首曾为仁爱慈悲的巨巫,降临阴间之后,本质逆转,其魂魄中染了无尽的邪念,我等为了守护将首过往的善意,这才隐居在此,建造寺庙佛像。”

    形骸道:“但你们所作所为,哪算得上‘善意’二字?”

    陈尸道:“施主有所不知。在万夜国内,百姓因‘将首迷宫’怨念所惑,有一些不知不觉间将变作一类鬼怪,唤作‘夜尸妖’。”

    形骸想起利歌所言,道:“我听说过这等妖魔。”

    陈尸又道:“而本门宗匠习练泣灵经后,感念罪佛的‘善’,终于创出了这‘罪兽心诀’。凭借此心诀,我等可将夜尸妖之咒,通过体内鲜血释出,而我等令中咒者经受酷刑,也是为了逼迫那诅咒速速离体。”

    形骸吃了一惊,道:“那你们....为何要将这诅咒吸入自己体内?”

    陈尸道:“那咒血决不可倾倒在外,故而我等建造罪佛像,将咒血封在佛像里。但佛像材质难得,我等救人又多,时日一长,造的便赶不上救的。我等便用自身为容器,将余下的咒血一点点除灭,久而久之,便成了这仪式。

    本门中功力低微者,决不可吸此中咒之血。我等长老功的‘罪兽心诀’已有火候,便可用这咒血增强自身功力,以求守卫罪佛圣殿。今日恰巧为一月一度的‘消罪法事’,我等吸了咒血之后,将化作兽首佛身,理智衰弱,任何闯入者皆格杀勿论。本来今日戒备森严,加上此地偏僻,绝不会有外人前来,却不知两位施主恰好至此,真是失算,失算。”

    形骸仍将信将疑,道:“真的么?”

    扶贺道:“我觉得这位大师信得过。但有一件事,还请大师指点迷津。”遂说了海梁派灭门惨案。

    有弟子扶着陈尸,在一旁坐下,送来鲜血,再将其余长老抬下去治疗。形骸有些愧疚,但众僧受的并非致命伤,以他们泣灵经的造诣,料来不久便可复原。

    陈尸道:“本门中也算有些高手,但除了老衲之外,绝无一人能孤身杀尽这许多武勇之人。而老衲兽变之形,则是蝠首,并非狮虎。”

    扶贺察言观色,知道陈尸有难言之隐,道:“大师,难道你就放任那凶徒在外,滥杀无辜么?那人若当真出自罪兽门,便如同你们亲手铸造杀人之刀,交到滥杀无辜的屠夫手里。”

    陈尸叹道:“老衲有一师弟,法号‘陈骨’,他多年前叛离本门,不知去向,我只听外出云游的弟子说,他似乎成了朝廷杀手,造就无数杀孽。他擅长狮虎之态,当是你们要找的人。”

    形骸终于全盘相信,心下懊悔,跪地说道:“大师,我做事莽撞,重伤了你与其余前辈,还请大师责罚。”

    陈尸摇头道:“世事多有凑巧,再说是我等出手在先,你起来吧,莫要自责。”

    形骸起身后,已然想的明白,握住扶贺手掌,又道:“此事当真巧得不能再巧,若说是巧合,委实匪夷所思。”

    扶贺低下目光,道:“你...又扯到大人身上....”

    形骸道:“灭门案是在昨夜,消罪法事是在今晨,时机算得几乎分毫不差。我们若在另一时候潜入佛殿,大师们神智清晰,双方把话说清楚了,怎能打得起来?而若不是你出言阻止,我或许已将大师们全数杀死,又或者大师启动机关,与你我同时丧命。沈水她告诉我们要‘悄然潜入’,正是为了最初不让大师察觉,又让我们目睹罪兽门的罪行,令我激愤之下,大打出手。”

九十七 饮血传心意

    扶贺脑中一片混乱,道:“你怎地...死揪着大人不放?大人...就像是我娘一样,她怎会害我?”

    形骸道:“大意一次也多,小心万次也少。你我接连遇上险情,而沈水言行举止又太过离奇。你身为大军统帅,怎能意气用事?好,你若不查她,就让我去查。”

    扶贺哆哆嗦嗦,脸色凄凉,心中明知沈水嫌疑最大,可内心深处涌出无数思绪,劝她:“你怎能对你的大恩人有半点不敬?那可是大逆不道,千古罪人!”

    她抬起头,看着那座座佛像,猛地想起陈尸老僧之前所念的经文:“亡神邪念,渗入鲜血中,血令欲昏,由此臣服于亡神。亡神所言,皆奉为至理,亡神所欲,皆奉为大道,反反复复,长此不休,终至疯狂,化为尸妖。”

    她喊道:“大师,我们血族之中,可有法术,以血悄然更改一人性子,令她毫不察觉地对某人言听计从?”

    陈尸老僧叹道:“善哉,善哉,唯有法力高深的血贵族,能以此法潜移默化地更改后辈心意,令那后辈表面一切如常,实则不由自主地臣服于那人。”

    扶贺脑中一团混乱,她心想:“先前在马车上,她....问我讨无双城,我险些就答应了。我怎能答应?那明明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我再糊涂也不至于....若非行海哥哥在身边,我早已...她见我回绝了她,神色也极为惊讶,似乎觉得此事全无可能。”

    她颤声道:“有什么法子......能破解此术?”

    陈尸道:“唯有服食一位功力胜过那血贵族的亲人鲜血,长此以往,才能恢复如常。”

    形骸这才明白过来,道:“那沈水一直在偷偷操纵你?所以你无论如何也怀疑不到她身上。”想起自己无意间以鲜血替扶贺解了毒,心中暗呼侥幸。

    扶贺道:“行海哥哥,我....请让我....”

    形骸道:“你已喝了我多少血了?此刻客气什么?”

    扶贺扑入他怀抱,吻上他嘴唇。形骸感到她尖牙如针,刺入自己唇中。两人紧紧相拥,形骸又觉此吻不胜甜蜜,似足以与当年亲吻白雪儿、孟轻呓时相比。他又是惶恐,又是惬意,心想:“这是血契之故,可非我朝三暮四,心猿意马。”

    过了半晌,扶贺缩回了牙,与形骸四目相对,眼中满是深情。她叹道:“不错,正是沈水,我以前为何看不明白?”

    形骸道:“你何时中了她的邪术?”

    扶贺道:“你应当问我何时不曾中她的邪术,自从魏风师父将我交给她后,她为了令我易于掌控,赐予了我她的鲜血。她说那鲜血能增长我的功力,可实则...实则另有用途。因那鲜血之故,我从未敢往别处想。行海哥哥,在遇上你之前,她即使不用此血,我也绝不敢对她稍有违逆。她为何要杀我?为何要杀沈铸他们?为何要杀了魏风师父?她对庇护院的一切痛恨已久,曾苦口婆心地...教导我与庇护院抗争,不可动摇。为何她自己...”

    形骸喊道:“魏风也是她杀的?不错,不错!魏风那老仆之事,只怕也唯有他最亲近的人知道。而他最亲近之人,除了你之外,就是沈水了。”

    扶贺道:“她的毒计连环无缝,叫人防不胜防。她先用仇人为幌子,害死了魏风师父,再暗示我步入那蛟童的陷阱。她知道蛟童未必能害死你我,便先除去沈铸、武深他们。沈铸是她的徒孙,想必也被她鲜血所迷。待沈铸死后,她恰好于我们回营时到来,揭开那凶手武功家数,欲使我们与罪兽门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其实在她心底,她一直都明白,所以才竭力劝阻形骸莫要杀伤僧众。

    形骸道:“沈水所有阴谋,都意图令狂蜂军损失惨重。她为何要将自己亲手创立的精锐摧毁殆尽?罪兽门又是如何得罪她的?”

    陈尸想了想,道:“两位施主,我想起一事,还请等候片刻。”两个小僧将他扶起,走入殿后。

    形骸想起狂蜂军对沈水的歹毒手段、凶恶敌意一无所知,不知眼下究竟如何,焦急之情,溢于言表。扶贺劝道:“黄羊儿并非血族,不受沈水蛊惑,且机警伶俐,若当真出事,应该能察觉出端倪。而秽留武功似足以与沈水并驾齐驱,有他俩在,沈水未必敢轻举妄动。”

    等了一盏茶时长,陈尸走回,手中一封书信。他道:“此书信乃是我门派祖师爷与门下一位得意弟子所留,很久很久之前,那弟子被祖师爷派至阴间俗世,祖师爷命他告诫世人将首亡神的危害,劝世人向善,遵奉罪佛。那位弟子算是老衲的师叔,法号‘剥肤’,最后几封书信中,她说自己在沈水一带,被封了个伯爵。”

    扶贺接过信,匆匆看了一遍,信中那位弟子对自己的功名利禄好生自豪,似渐渐沉迷于平步青云的快乐喜悦,祖师爷不住劝她莫要留恋红尘,那弟子则越来越不耐烦。最后一封信里,那弟子写道:“弟子心意已决,师父莫要再劝。若师父不满弟子,大可以将弟子毙于掌下。亡神本就是亡神,在阴间岂有善恶之分?管他叫做将首,还是号称罪佛?弟子不孝,今后也不再回信,以免令师父生气。”此信末尾,是一团漆黑的血痕。

    形骸问道:“怎么样?字迹对么?”

    扶贺凄然道:“是!那剥肤正是沈水。看来大师那师弟陈骨叛出师门后,也投奔了她。她想要借行海哥哥这柄神兵利刃,一举抹掉她曾经的师门。”

    陈尸叹道:“她不知师祖逝去的消息,不然只怕早已亲自杀上门来了。”又指着那信末血痕道:“这血痕是本门以血传心之法,能以血传达心念。祖师爷当年品尝这血痕后,感受那剥肤心中贪慕名利之意,恩断义绝之情,好生失望,从此传位于我师父,不再饮血,过了十年,终于亡故,遁入轮回之中。”

    形骸与扶贺齐声喊道:“以血传心!?”

    陈尸道:“不错,两位可是想起了什么?”

    扶贺赶忙摸索出魏风遗留下的那块血布,道:“大师,能否传我以血传心的口诀?”

    陈尸道:“对留下血书之人,需要口诀,对于欲读血书之人,无需口诀,但那血书必须是留给施主你的,否则任何人也难知其意。”

    扶贺喃喃道:“师父,师父,您最后仍想警告我么?”将那血布放入嘴中,顷刻之间,她见到了魏风生前的景象。

    魏风正在自己的老宅中,被蛟童的陷阱所困,瞧周围狼藉状况,他已破除了许多阵法,可自己也身受重伤。他咳出了血,道:“阁下绝非什么....蛟童,若我猜得不错,你是京城之中,号称万阵夫子的涉涛侯爵,效命于沈水....沈水大人。”

    黑暗中,那布阵者沉默许久,奸笑道:“魏风啊魏风,你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么?非要揭穿此事?”

    魏风一口血吐在自己衣物上,撕下袖袍一角,佯装包扎伤口。他道:“大人变了,她已非我熟识的那位沈水。她利欲熏心,满腹歹毒,嘿嘿,我知道的太多,她终究要....杀我灭口么?”

    涉涛问道:“老头儿,你怎地猜出我的?我深居简出,知道我为大人效力的人可不多。”

    魏风哈哈大笑,道:“知道我老仆之事者,当世共有四人,一者为谢无伤,一者为扶贺,一者为沈水,一者为我自己。你倒说说,我该怀疑哪一位?”

    涉涛道:“大人说你料事如神,果然不假。”

    魏风道:“老夫一生行事,只为仇恨蒙蔽双眼,这才有此下场,活该,活该!只盼扶贺这孩子能平平安安,而那个孟行海莫要辜负了她一番情意。老夫....唉,实在对不起她。”

    扶贺知道他这话是对自己说的,蓦然泪湿了双眼,身子半转,搂着形骸脖子。形骸一愣,也不问魏风遗言,双手放在她纤腰上。

    扶贺又听魏风道:“老夫最近听到风声,似那荷华公爵调度兵马,到此公国边境,想要也分上一杯羹。若老夫所料不差,多半是荷华、沈水这两个老狐狸间商量好了,对不对?”

    涉涛道:“反正你也死到临头,告诉你也无妨。荷华公爵的兵马正陆续抵达祖魔城,与沈水大人联手。”说罢,堂中升起阵法,魏风已无余力抵抗,闭目待死。

    扶贺身子一震,道:“荷华公爵也在祖魔城?祖魔城里无双城不远,混账!当时沈水问我讨要此城,我....我绝不该让给她那义子!”

    形骸道:“是魏风前辈遗言说的?”

    扶贺咬牙道:“得快些回营了!沈水先前试探了我,若我答应送她无双城,她不会急于出兵。但我拒绝了她,她一旦知会祖魔城,立即会调兵攻打咱们!”

    形骸道:“那可片刻耽误不得!大师,多有得罪,咱们就此告辞!”

    陈尸叹道:“施主,老衲预感此事不妙,绝非单单两大公爵联手之厄。只可惜..老衲受了伤,不能随你前往....”

    形骸、扶贺齐声道:“大师,是我们不对,连累你了。”

    两人奔出殿外,形骸施展青阳法身,刹那间形貌变得辉煌神圣,犹如上神。他背起扶贺,骤然腾空而起,朝无双城飞去。

九十八 阴阳两公爵

    不久之后,形骸已能见到城墙,而另一侧城墙之外,确已是旌旗飘扬,大军茫茫。

    扶贺咬牙道:“总算赶上了,行海哥哥,你支持得住么?”

    形骸道:“我也不瞒你,若当真动手,必须与沈水、荷华速速分出胜负来,否则青阳剑一时便不能再用。”

    扶贺道:“那你暂且歇歇。”

    形骸收去神通,落在城楼上,众将士见是扶贺,皆心中大石落地,跪地喊道:“统帅,您终于回来了!”

    扶贺道:“是!传令下去,全军布阵,死守城池,决不许退缩半步!”她喊声响亮,令全军心中震动,高举兵刃,齐声喊道:“遵命!”

    她走到北门处,见秽留、黄羊儿立于墙头。黄羊儿喊道:“贺妹妹,你来得还算及时!沈水大人说你答应将此城送给她,我并未答允,她走了之后,没过两个时辰,她就杀过来了。”

    秽留恨声道:“她还想对羊儿下毒手,但被我识破,这老妖婆不是好东西!”

    扶贺道:“我全都知道了,杀魏风师父的是她!害死沈铸他们的也是她!”

    秽留、黄羊儿惊声道:“什么?”

    那大军离城还有三里之遥。扶贺取下冰弓,射出一箭,恰落在一骑兵身前,那战马大骇,高声嘶鸣。扶贺喊道:“卑鄙之徒!立即退兵!否则要你们全数湮灭在此!”

    人海之中,沈水声音响起,她笑道:“扶贺儿,忘恩负义的扶贺儿,你忘了我对你那许多恩情了么?如今你有了情郎撑腰,羽翼丰满,便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这狂蜂军本就是我一手所创,你却要据为己有?”

    狂蜂军上下将士对此知情的极少,原先沈铸、武深、魏风等是知道的,可已被沈水所害。此时她亲口说出,全军尽皆莫名其妙,不明所以。形骸心想:“她为了打击我军士气,连这大秘密都公之于众了?看来庇护院也早就知晓,她自不必再隐瞒。”

    扶贺喊道:“狂蜂军本不是任何人所有!大伙儿聚在一起打仗,是受尽了庇护院欺压,恨透了上头那些血贵族的恶行恶状,想要打出自己一片生存之地!只要有这信念在,大伙儿才能百折不挠、百战百胜!无论是你,是我,都不能更改大伙儿心气、意志!”众将士闻言,振奋异常,大声为她喝彩。

    沈水叹道:“你就会说些漂亮话,我辛辛苦苦养育你,栽培你,到头来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扶贺道:“是你鼓励我与庇护院抗争,是你要我发誓将庇护院肃清,我能有今时,确是拜你所赐,但你为何要将魏风、沈铸他们用毒计害死?你曾将庇护院骂得狗屁不如,如今却做出种种颠三倒四、罪恶至极的行径,莫非是被人掉包了?”狂蜂军此刻才知军中将领全死于沈水之手,心下更是惊怒。

    沈水道:“我何尝骂过庇护院?你这小贱人,使得好一手挑拨离间之计!”她语气焦急,似极恨扶贺提起此事。她又叹道:“我原本创这狂蜂军,是因与谢无伤不睦,暗中用狂蜂军对付他罢了。如今谢无伤已死,你们这狂蜂军对我已经无用,唉,你又不肯听我的话,乖乖臣服于我,实力也越来越强,越来越硬。我索性对院长老人家一五一十的说了,院长说:‘你自己惹出的乱子,便得自己解决。’你看,我这是被逼无奈。”

    扶贺道:“你一直用鲜血之法迷我心神,但我因行海的缘故,逐渐摆脱你那邪法,也看清了你的本来面目!沈水老贼!这杀师之仇,杀友之恨,欺骗之怨,背叛之罪!今夜必叫你百倍偿还!”

    忽然间,庇护院军中又响起另一声音,那声音不男不女,尖锐妖媚,令人皮肤发麻,好似被小虫叮咬。那人说道:“沈水啊沈水,你婆婆妈妈,啰里啰嗦地,到底上不上了?你邀我来此,就是为了与这小贱人吵上一架?”

    扶贺身子一颤,说道:“荷华?”

    形骸心想:“这声音的主人就是荷华公爵?怎地如此之妖?”往远处眺望,见一座八人大轿,华盖遮蔽,红纱环绕,看不清那人真实面目。

    沈水“嘿”了一声,道:“扶贺,话已至此!那是你自找的!”

    荷华笑道:“这还差不多。”

    沈水从未亲自见过形骸、秽留功夫,加上生性谨慎,到此地步,颇有些左右为难,可大军既然到了,便决不能犹豫,否则便是自乱阵脚,更惹荷华耻笑。她一声令下,号角声直入云霄。庇护院大军攻向城墙。

    砰砰几声,沈水一方发来炮弹。扶贺心想:“沈水并没有谢无伤那样的力气,但她喜欢用火炮,倒也不用怕。”她城楼上也有威力非凡的火器,虽远不及狂风炮那般厉害,却射程奇远,方便操纵,当即命人还击。沈水的火炮被扶贺一方的高手挡下,而扶贺的火炮也被沈水一方的先锋化解。

    双方箭矢往来,炮弹互轰。庇护院阵中突然有一红袍人冲出大军,单枪匹马,急速靠近。扶贺朝那人射出寒冰弓,那人轻易避开,举起单掌,霎时变得血红巨大,他手一挥,数道无形爪力袭向城头。形骸一招洪清猴王拳,金光成环,将爪力抵消。

    形骸喝道:“来人可是陈骨?”

    红袍人笑道:“是陈尸那老秃驴多嘴了?沈水师叔,你多此一举,反而弄巧成拙!”顷刻间,他身边出现那四狮四虎,众野兽奔行如飞,一眨眼已跃上城楼,咬杀守军,竟无人能敌。

    就在此时,秽留赶到,他巨剑出鞘,一剑一个,将狮虎全数斩死,他笑道:“拿这些小猫小狗出来做什么?连开胃菜都算不上!”

    陈骨大怒,口中念念有词,又招出狮虎,众狮虎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刹那间成了六十四头,随后奔走跳跃,利爪乱挥,张嘴痛咬,局面登时更加混乱,狂蜂军死伤众多。

    秽留道:“你会招猫,我不会招人?”他号称僵尸之王,擅长召唤僵尸,于是潜运功力,双掌往上一举,道:“残骸为僵,不朽不亡!”那些狮虎身边,立时冒出众多僵尸,众僵尸指甲尖锐,动作也快,不像寻常僵尸那般笨拙,乃是一类“狂僵”。这狂僵怨念凄厉,若认准了敌人,便会死缠烂打,不死不休。当下十余个狂僵追着一只狮虎,狮虎纵然凶猛,却也难以抗衡。

    陈骨身子消失,一眨眼,又从一狮子中现身。他放声大喊,指尖闪着血光,朝秽留挥出十余爪。秽留长剑接挡,砰砰乓乓,将他那无形爪力弹开,城墙上登时遍布横竖裂痕,众多士兵大声惨叫,被利爪撕裂。

    秽留见状,闪身欺近,已使出古尸猎生之法,他当年重伤未愈时,便能与谢无伤抗衡,此刻神完气足,功力更是不凡,一招一式皆有横扫千军之力。陈骨的罪兽功虽也强悍,却非秽留之敌,数十招内尚能勉力支持,数十招一过,被秽留斩中一剑,心中惊骇万分。他又想逃走,但秽留步步紧逼,攻势严密,并未重蹈覆辙,正好到第一百招上,巨剑正中直刺,穿透陈骨胸膛。陈骨双目圆睁,满目不可思议之意,秽留再挥舞巨剑,将陈骨斩为两截。

    黄羊儿喜道:“赢啦,夫君你好了不起!”一颗悬着的心,至此终于落下。

    城外战场上,斗得也甚是激烈,只见五、六个巨怪朝此大步袭来。那巨怪遍体褐色,身躯瘦长,约有十丈之高,就好似某种巨人的骨骼一般,脑袋却似尖锥,脸上并无五官。众士兵见了这比城墙还高的怪物,无不魂飞魄散。

    扶贺道:“这是荷华的血巨兵!”据传,荷华从公国地下深处挖掘出魂铁,制成了这血巨兵的关节,又用黑铁制成了血巨兵的骨骼。在每一个关节中,囚禁着一个血族。血巨兵借助众多血族之血,方能活动自如,力可扛山。荷华公爵已有数十年不曾动用这等法宝,今夜一显露,果然惊天动地,可怖可畏。

    血巨兵手持树木般的黑铁刀剑,朝城墙斩落,一击便将城墙分开,士兵死伤惨烈。扶贺朝血巨兵射箭,箭矢穿透了黑铁骨,却穿不透魂铁关节。她不擅长刚猛强悍的功夫,便丝毫奈何不得这血巨兵。

    形骸足尖一点,落在一血巨兵肩上,使一招“烈鸟断剑”,将血巨兵头颅斩下。那血巨兵仍能转动身躯,想将形骸甩脱,形骸施展身法,又跳到另一血巨兵肩头。

    扶贺曾打探过这血巨兵的军情,喊道:“听说弱点在关节!须得将关节处的血族移除了!但那关节又最为坚固....”

    形骸道:“放心,在我面前,不过是一堆废铜烂铁罢!”他的放浪形骸功最擅长熔铁炼钢、冶金铸造,在剑刃之上附此功力,避开血巨兵几下攻势,再使梦魇玄功,一瞬间刺出五剑,将血巨兵所有关节摧毁,那血巨兵轰然倒塌,反压死了大片庇护院士兵。

    只听荷华尖叫道:“小贼胆敢坏我法宝?”

    形骸抬起头,见一血巨兵头颅上站着一人。那人穿头戴高冠,一身紫袍,浓妆淡抹,双唇紫红,脸色如天上的乌云般阴森凄厉。他当是个男子,年纪也颇老,可打扮得却精致妖娆,风情万种。

九十九 亡神网天地

    形骸心想:“他就是荷华公爵?竟是这样的老妖?”但想起此人是四大公爵之一,不敢有丝毫疏忽。

    荷华伸出一指,卷起一缕发丝,妖媚一笑,道:“听说是你杀了谢无伤?我看定是那蠢货没头没脑,被你们用陷阱所杀,对不对?”

    形骸道:“战场之上,自然是兵不厌诈了。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哪有这许多花样名目?”

    荷华道:“一张嘴倒是厉害,真想把你舌头割了。”蓦然间,指尖发力,好似一根无形长矛,隔着数十丈远袭向形骸。形骸一挡,将此招归化为无。荷华哼了一声,双手连连出指,指力如惊涛骇浪,无休无止。形骸挡了几招,随即奔走躲闪,离那荷华越来越近。

    荷华心道:“这小子近身功夫厉害,离远了也不过如此。”念及于此,使出一门“天魔织网阵”的绝艺,他自身仍不断指指点点,指力连珠般落下,另指挥其余血巨兵挡住形骸,令形骸寸步难前,又腾不出手来对付血巨兵。血巨兵体内也有厉害机关,时而从胸口喷出血箭、血雾,若是敌人中招,必死得残忍无比。

    忽听沈水道:“此人非同小可,我来助你!”掌中出现数十枚骨弹子,如漫天花雨般投出,这每一枚骨弹子皆锋锐凌厉,快如闪电。形骸遭两人夹击,躲闪的余地缩小数倍。

    猛然间,荷华一道指力,来势异常巧妙,令形骸躲无可躲,形骸无奈,使洪清猴王拳,嗡地一声,硬接此招,身子有了片刻停顿。便在这短短刹那,沈水暗器、荷华指力,一股脑地击中形骸,形骸惊呼起来,双臂如风车水轮般旋转,抵挡两人暴风骤雨般的攻势,身躯巨震,连连退后。沈水陡然大喊,身躯兽变,成了一头豹首怪客,由此气力高涨,一枚暗器破空而至,形骸“哇”地一声,口中鲜血狂喷,顷刻间单膝跪地。

    荷华格格一笑,手下又加快了一分。沈水更是急于毙敌,双手一扬,又发出十二枚骨弹。

    她们未能料到,形骸此举乃是故意示弱,为的正是使得两人粗心大意,追击过凶,再无退路。霎时,一道绿焰宛,如天柱般降临,光芒夺目,披于形骸身躯。形骸先朝沈水刺出青阳剑芒,喀嚓一声,将沈水下半身烧成灰烬,沈水瞪大双眼,竟吓得六神无主,形骸再一剑上撩,烈焰将沈水烧得一干二净。

    扶贺也在奋战,见此场景,心中感慨万千,狂喜之中略有一丝悲哀。但她立刻坚定心意,喊道:“沈水公爵死了!沈水公爵死了!”庇护院大军见这位屹立百年,百战百胜的绝顶高手竟这般惨死,登时吓破了胆,狂蜂军原先局面不利,此时立刻胜负逆转。

    形骸左臂阵阵抽搐,他心想:“决不能拖延了!在冥虎风剑发作前杀了荷华!”转过身来,朝荷华刺出剑芒,但荷华早已打定主意,万不敢再与形骸交手,他哀嚎一声,跳下血巨兵,形骸一剑将那巨物熔成废铁,却见荷华脚底生风,逃入大军里头。

    至此,敌人如决堤般溃散,前锋先逃,后方又被冲得七零八落,狂蜂军则势如破竹,冲出城门,追杀敌军,又斩又砍,杀的手臂发酸,遍地尸骨。形骸叹了口气,自知已到了极限,遂散去了青阳法身。

    扶贺欢呼着跑来,一跳一扑,与形骸深情相拥,笑道:“我们赢啦!赢啦!沈水已死,荷华大败,或许也就是因这一仗,天下大势,彻底已成定局!”

    形骸想起万夜国局势,虽然昏昏欲睡,但却替她高兴,道:“沈水假仁假义,虚伪奸猾,不过她的死倒帮了咱们一场大忙,若非她机关算尽,咱们又如何能得此大胜?”

    扶贺道:“你还谦逊?明明全是靠你!唉,我不知修了几辈子的福,才能遇上你这么个人儿。”

    形骸笑了笑,又望向战场。

    狂蜂军如风卷残云,虎入羊群,已追入庇护院军中,一刀、一剑便放倒一个,被杀的亡魂尸体不散,仍留在原地。形骸心想:“奇怪,为何亡魂在阴间死了,尸体并未消失?若偶有弥留,倒也罢了,可为何尽皆如此?”

    不料倏然间,陡生剧变。

    倒地的死者重又站起,肌肤变得惨白至极,隐隐透着鬼火般的光,脸上裂开大嘴,里头长满倒刺,双手如钩,寒光闪烁。

    扶贺看得清清楚楚,花容失色,道:“夜尸妖?”

    一眨眼的功夫,战场中倒下的战士,尽皆成了如此模样。它们一站起身,立即陷入癫狂,杀向双方将士。狂蜂军仍未察觉,背后遭受突袭,弹指之间,如砍瓜切菜般被杀。

    形骸道:“这就是夜尸妖?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想起陈尸老僧说过无双城将有一场大劫,不想果真应验。

    狂蜂军中有人喊道:“是报应!我们反抗庇护院,亡神终于降下报应来了!”

    扶贺怒道:“胡说些什么?是战场上煞气太重,引发亡神诅咒,快些撤军,撤军!”

    城楼之上,忽地响起了惨呼声。扶贺寒毛直竖,回头看去,见死在城楼上的士兵也悉数变化,众夜尸妖尽情屠戮,杀得血流成河,而被夜尸妖所害者不久也重又起身,成了新的夜尸妖。

    秽留、黄羊儿赶来,秽留喊:“就像疯魔灵似的!”

    形骸答道:“或许两者本质类似,都源自亡神的邪念。”他掣出青阳剑,但已施展不出青阳法身,他往远处望去,浑身又凉了半截。在庇护院军逃亡的方向,漫山遍野,此刻也已全是夜尸妖。逃跑者被夜尸妖扑咬啃食,片刻间又有无数亡者倒下。

    扶贺环顾四野,心头绝望,道:“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她只粗粗一看,便知这夜尸妖远多于己方兵马,实是一场无处可逃的灾难。城中的狂蜂军残部不多,多半已经阵亡。其余幸存者汇聚在她身边。扶贺占据一山头,随意望向某方,所见的夜尸妖,一眼望不到尽头。

    秽留曾受过夜尸妖诅咒之苦,道:“大势已去,带着媳妇儿跑吧!”

    扶贺道:“我绝不抛下狂蜂军,要死一起死!”

    形骸道:“我只保护你一人,若到紧要关头,不得已只能带着你走。”

    扶贺眼中泪光晶莹,她道:“行海哥哥,若真是如此,你不如独自一人离开,我大势已去,天要亡我,我不能连累你。”

    形骸恼道:“只要血契仍在,我绝不一个人走!”他自然知道扶贺意欲舍生取义,可敬可佩,但因那血契之故,要他眼睁睁看着扶贺丧命,也断无可能。

    众将士骇然道:“他们杀过来了!”

    众夜尸妖如潮水般涌来,扶贺身边还剩下三千余人,她射出寒冰弓,击倒一夜尸妖,道:“事到如今,拼出性命吧!”众人心情沉重,一时都有自暴自弃之意:“亡神欲令我们如此,咱们又如何与这阴间的意志抗衡?”

    蓦然间,夜尸妖缓下了脚步,停在山坡之下,仿佛一下子成了木雕,又像是忘了该如何残杀。它们呆呆站着,从山坡到最远处,每一个都是如此。

    这情景诡异绝伦,形骸不知发生了何事,虽然暂且松了口气,可仍有些心底发毛,暗想:“它们怎么了?为何如丢了魂似的?”

    夜尸妖转动身子,转动脑袋,形骸见它们目光对准着一正走动的人影。那人穿一身破破烂烂的灰袍,裹住了脑袋,挡住了脸。他走一步,夜尸妖的脑袋便随之挪动一寸,那人走到形骸他们之中,席地而坐,形骸见此人双眼闪着红光,身子周围浮着血色的烟雾。

    形骸心中一动,惊喜交加,道:“徒儿?”

    那人露出白玉般的俏脸,并非利歌,而是利魅,她笑道:“师父,听说你找了我很久,对么?”

    扶贺奇道:“这位姑娘也是你徒弟?”

    秽留道:“行海兄,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这等美貌的徒儿,怎地不早些介绍我认识?”黄羊儿闻言大恨,虽处于危险之中,仍狠狠给了秽留一巴掌,秽留痛呼一声,不敢再说。

    形骸道:“徒儿,你去了哪儿?为何躲起来不见我?这些夜尸妖是....是......”说到此处,他极为不安,深怕利魅承认这些夜尸妖是她招来的。

    利魅传音答道:“魏风将亡神的思绪传给了我,我需找一地方清净清净,冥想一番,否则我会像魏风一样,被亡神逼疯。”

    形骸道:“他要你做什么?”

    利魅道:“他要我去找义兄,将义兄杀死。”

    形骸道:“杀了...杀了叶无归?你如何能够办到?”

    利魅道:“我全无把握,也不愿如此,但即使我不愿这么做,将首自有法子逼我听命。”

    形骸看着那无数夜尸妖,他道:“这就是他的法子?他用我们的性命要挟你?”

    利魅苦笑道:“是啊,所以我只能答应。为了你,为何扶贺,为何黄羊儿,为了秽留,为了这许多将士,为何满城百姓,我已答应他了。”

    形骸急道:“万万不可!你不知巨巫有多么疯狂。”

    利魅长叹一声,指着远处,开口道:“你们离开此地,回到城中,便再也不必担心这些夜尸妖了。”

    扶贺道:“那....姑娘,你呢?这些怪物呢?”

    利魅道:“我的去处,你们不必知道,至于这些夜尸妖,它们将返回将首迷宫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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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行海是帝国中一道门少年,自幼受噩梦困扰,在门中出头无望。然而忽有一夜,他受性命之危,忽然间练成奇功,来到危机四伏的大海上。这荒诞、危险、奇妙、险恶之世在他面前铺开。他是从此平步青云,大权在握,看透凡尘,修仙悟道?还是见奇异之景,历怪诞之事,得超俗之心,建绝世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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