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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失落之节操君     放浪形骸歌txt下载     放浪形骸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十 神选各有异

    形骸道:“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秦桑夫人神情不悦,道:“血之贵族,以血为食。你若想入我门下,怎能不忍吸人鲜血?这些人对我们而言,就如牲口般低贱,其性命又有何可惜?再说了,这些人既然未被我选上,我岂能容他们活着出去泄密?”

    形骸看看秦桑夫人,再望向一众情侣,摇了摇头,动作坚定。秦桑夫人失望万分,对利魅说道:“小丫头,你劝劝你这位倔情郎。”

    利魅微笑道:“他决定的事,便是我决定的事,以他的为人,无论谁都无法强迫他改变信念。”

    形骸道:“真是好孩子。”又对秦桑夫人道:“夫人,我二人心意已决,你放了他们吧。”

    秦桑夫人叹了口气,点头道:“那也好。”话音刚落,那些侍女尖矛往前一送,众情侣哼也不哼,当即气绝。

    形骸厉声道:“你好狠的手段,果然并非善类!”

    燕离亭等人喊道:“竟敢在夫人面前放肆?当真不把我等放在眼里么?”他们叫得虽凶,却都躲在秦桑夫人背后,万万不敢上前搦战。

    秦桑夫人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太好说话了?两个小娃娃虽然讨人喜欢,也似乎有那么些本领,但在我这神选之人面前,还是莫太自以为是,否则连如何丧命都不知道。”

    形骸当机立断,蓦然向她冲去,左掌抓她肩头。秦桑夫人也还以一掌,同样对准形骸右肩,两人皆不变招,啪啪两声,各自挨了一掌。形骸气血翻涌,右边身子稍稍酸麻。秦桑夫人“啊”地惊呼起来,也是受伤不轻,她怒道:“冥火?你也身怀冥火?怎地造诣如此精湛?”

    燕离亭等人惨声道:“夫人,他定是拜登派来的恶贼!”

    形骸道:“我乃盗火徒孟行海,你多行不义,我今日正要捉你!”运放浪形骸功,令秦桑夫人伤处真气停滞,一旦她真气彻底凝固,整个人也将变作石头,再无抗拒之力。

    秦桑夫人喝道:“大胆!”体内真气流转,刹那间排除形骸功力,身子一翻,足尖连点形骸身上要害。形骸挥手挡住,突然之间,面前升起了一道高大的血浪。他推出掌力,将血浪打得四散。秦桑夫人口中念咒,手指不住地点向形骸,那血水中飞出一个个血女,挥剑向形骸刺来。形骸打倒一个,立时又跑出一个。

    利魅运转“绝阴阳自化”,朝秦桑夫人打出一掌“血佛掌”,秦桑花容失色,喊道:“你也会血学书?”左掌接下这一招,身子一震,表情颇为痛苦。利魅道:“夫人,得罪了!”一掌掌朝秦桑夫人打去,秦桑夫人一面对付形骸,一面抵挡利魅,左右见拙,艰苦万分。

    形骸与利魅察觉这位秦桑夫人远不及剑海的莫邪与剑海太子,也无法与拜登相提并论,其功力不过刚够得上第九层的龙火功,身为活了近万年的亡神宠儿,未免有些名不副实。两人信心大增,各自运用绝学,将秦桑夫人种种邪法尽皆化解,片刻间已离她不远。

    秦桑夫人怒道:“大胆狂徒!纳命来吧!”打了个响指,众侍女发出凄厉的尖叫声,一个个血流如注,化作干尸倒地。

    形骸见她连自己的弟子都随意杀死,喝道:“你丧心病狂了么?”

    秦桑夫人道:“她们性命该算在你二人头上!”袖袍横扫,将侍女之血变作众多红衣鬼魂,冲向形骸、利魅。这些红衣鬼魂凶悍绝伦,狂热无比,刹那间攻势凶猛得犹如恶虎疯狮,将形骸、利魅团团围住,挥舞刀剑,拼命拦截两人,一边出招,一边喊出哭泣之声,令形骸、利魅也受其感染,心头越来越沮丧。若非两人意志如铁,早就被这哭声夺了魂魄。

    利魅心想:“这就是泣灵经?”立时运血佛经与疯魔经,这三门绝学本是同源,因此相生相克。由爱生恨,由恨而疯,因疯而惧,终至爱意凋零的地步。这些红衣鬼魂纵然极为厉害,可一靠近利魅,动作登时变得迟缓起来。利魅以疯魔掌在面前红衣鬼魂天灵盖上一拍,她们身躯一颤,都被定在原处不动。

    形骸则拔出青阳剑,绿焰旋转,眨眼间已将众女鬼烧成血水。他道:“徒儿,你还好么?”

    利魅道:“你怎地先关心我?秦桑夫人已经逃啦!”

    形骸道:“正因为她逃了,我追她不及,才先问你状况。”

    利魅皱眉道:“你这习惯可不好,若是别的女子,被你这般关切一问,心中感动,说不定便有了托付终生的心思。”

    形骸骇然道:“你可别胡说,哪有这么简单?”

    利魅笑道:“我现在是女儿身,心里清楚得很。”

    形骸一愣,道:“别废话,快追秦桑夫人!”

    利魅道:“还不是你先问我的?”

    秦桑夫人应当是朝宅子深处逃走,形骸抓起燕离亭,审问道:“说!她跑哪儿去了?”

    燕离亭哭道:“和上次一样,我身子由你糟蹋,求你饶过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此人脑子不知怎么想的,一遇危险,便向敌人献身求饶,也不管敌人是否喜好此道。

    利魅“扑哧”一笑,道:“上一回师父他....糟蹋了你的身子?怎么个糟蹋法?”

    形骸怒道:“别听他放屁!本仙怎会做这种勾当?”

    就在此时,一股阴风骤至,来势汹汹,猛烈异常。利魅道:“糟了,是亡神风暴!秦桑夫人果然会这一手!”

    形骸道:“你躲在我身后!”顷刻间发丝变作绿焰,在空中飘扬,一张脸变得宛如淳朴少年,眼中青炎绽放,这青阳法身一使出来,令他一时宛如天神,英武卓绝。他朝亡神风暴劈出剑气,将那风暴一分为二,轰地一声,这地底大屋立时坍塌,更震碎了上头的土石。土石被风暴卷入,又被碾得粉碎。

    风暴似有知觉一般,把形骸视作强敌,不断打出闪电。形骸以青阳剑芒护体,将狂风、闪电纷纷挡住,一剑剑斩开风暴。这时,地面先支持不住,轰地一声,塌向下方,空中乱作一团。

    利魅察觉到异状,喊道:“师父,她正招来迷宫,要将我俩送进去!”

    形骸道:“该如何破解?”

    利魅道:“你紧紧抓住我的手!”两人急忙靠在一块儿,利魅逆运遗愿迷宫妖法,抵挡秦桑夫人的挪移之术。照理而言,利魅是客,秦桑是主,客随主便,她在这血夜谷中,如何能抗拒秦桑夫人的心意?但秦桑夫人这位迷宫主人颇有些马马虎虎,这法术威力不强,利魅竟隐隐占了上风。

    利魅惊喜说道:“秦桑夫人早已掌控不了亡神的真传了。”

    形骸道:“这似乎因人而异,像拜登那般强悍之徒,亡神怕控制不了,所以惩罚了他。而像秦桑夫人这样意志软弱的女子,又会被亡神逼疯。”

    利魅叹道:“这可真是苦差。”

    形骸道:“但好处也真是不小。”利魅点头称是。

    两人相拥着下落,形骸这青阳法身可以凌空飞行,但左臂中隐隐传来愤怒之意,令形骸不禁惶惶,只得乞求冥虎风剑莫要发狂,以免两人摔伤。约沉了三十余丈,终于脚踏实地。两人皆如释重负,形骸惊觉自己竟搂着利魅的腰,大惊之下,赶忙松手。

    利魅笑道:“哈哈,师父,你心里有鬼!”

    形骸脸色惨白,道:“什么?什么鬼?”

    利魅道:“若心里没鬼,你这么怕我做什么?”

    形骸恼道:“你变少女扮上瘾了?还不快给我变回来!”

    利魅摇头道:“我不要,待会儿捉住了秦桑夫人,她定会问我:‘你原先是一可爱的小姑娘,怎地现在成了个俊美的小公子?’我该如何回答?那岂不是丢死人了么?”

    形骸无可奈何,喃喃道:“这逆徒,诸多借口,连师父的话都不听了?”

    利魅道:“这鬼师父,连徒儿的腰都抱得不亦乐乎。”形骸一听,当真有口难开,百口莫辩。

    形骸收敛青阳法身,利魅招来炎帝剑,火光照亮周围,这里竟是个大尸堆,成百上千具尸体堆积如山,但却并无腐烂迹象。空气中却满是不祥之气,令人一刻也不想逗留在此。

    形骸道:“她这千万年来,果然一直在作恶。”

    利魅道:“她接受的是亡神的冥火,又练了血盲的血学书,加上意志不坚定,绝无法忍住不吸血。”

    形骸苦笑道:“莫说忍耐了,我看她是吸血吸得上瘾,而且非得吸年轻力壮的人血。”他扫了一眼,见尸体之中大多数全是青年男女,甚至多有不足月的婴儿。秦桑夫人貌若天仙,举止高雅,但在骨子里,心肠狠得令人发指,只怕妖魔也无她这般恶毒。

    利魅叹道:“若换做我是她,被困在这凄凉的山谷里,尖牙病一旦发作,也未必好得到哪儿去。”

    形骸道:“非也,非也,你是我教出来的贤徒,又能坏的到哪儿去?”

    利魅暗自窃喜,道:“先前你还逆徒、孽徒的乱叫,现在又夸我是贤徒了?师父啊师父,你还真是变化无常。”

    形骸道:“谁叫你拜我为师,你好的时候我就夸,不好的时候我就骂,还不是随我心情的?”

    利魅道:“是啊,你心情不好时就骂我,心情好的时候就抱我,我也只能逆来顺受了,对不对?”她见形骸一惊一乍,忍不住就想作弄,而她体内血热,又令她真如年轻少女般活泼调皮。

    形骸惊声道:“你....”但又知自己说她不过,心里悲呼不断,表面上只能板着脸,忍气吞声。

七十一 万恶见一善

    这洞窟四处透着血光,再往里走,形骸闻到了冥火气味儿。不久后,两人到了洞窟尽头,见墙壁有异,形骸运功推了推,略一沉吟,将这墙壁溶成石灰,墙壁之后是一人造的地道。

    利魅点头道:“秦桑就躲在里头。”

    形骸道:“她仍是这山谷的主人,或许会想方设法令我们迷路。”

    利魅道:“不,这宫殿之下的地方,未必会受她法术所控。”

    形骸叹道:“但愿如此。”

    顺着那地道前行,左右各有房间,房间中泄露出浓郁的冥火气息,还有低沉的哀鸣。形骸心惊不已,推门而入,见状一震:但见数十个正方笼子堆在一块儿,用黑铁为材,笼子里是坏形尸,有些是牲畜,有些是人胎,牲畜身上长着人的器官,人胎身上也有野兽征兆。

    形骸怒到极处,大声道:“她果然在做这等恶事!盗火徒已是万分不幸,她非得用这法门亵渎他们,欺辱他们!是可忍,孰不可忍?”

    利魅道:“师父,你怒气越重,冥虎风剑就越容易反噬。”

    形骸跑至另一房屋,其中也是笼子,关的是那些恨僵。利魅暗暗警惕,道:“这些恨僵极其顽强,各个儿不易杀死。”好在此间的恨僵体型残缺,一个个连站都站不直。

    之后几个房间中,也都是冥火与鲜血妖法所造的邪物,每一房间似用了奇异道法,在外头看着不大,可到了里头,一下子宽阔得如同庙堂,而这庙堂般大的地方,又充斥着宛如噩梦、最令人恐惧的异类。若是寻常人来到此间,多半会被当场吓死。更有谁会想到那位风华绝世、美艳无比的秦桑夫人,暗地里却沉浸于这残忍至极的勾当。

    形骸怒不可遏,一道青阳剑芒,将眼前邪物全数融了。他逆运地狱无门,对众邪物魂魄道:“去!去找害你们那人!”但众魂魄茫然地飘着,不知去何处找她。

    利魅叹一口气,道:“它们的魂未长全,魄又太过痴傻,连怨念都生不出半点。”

    形骸苦苦思索,道:“这地道中房屋成百上千,该如何捉那罪魁祸首?”

    利魅道:“她定会派遣邪物来袭击你我,路上险阻越多,便越容易得知她的下落。我们不必着急,她一会儿定然先按捺不住。”

    形骸道:“原来还有这法子!”

    刚一出门,大群恨僵、坏形尸朝两人杀了过来。形骸浑身燃起绿焰,大喝一声,青阳剑芒穿梭飞舞,火焰将众邪物吞噬,坏形尸当场毙命,而恨僵惨遭炙烤,仍挣扎了许久,最终却不免被烧成灰烬。

    利魅心下惊佩:“师父功力胜我不止十倍!”但想起叶无归杀死恨僵时更轻而易举,心中又感震惊:“莫非义兄修为竟足以与师父比肩?”

    前方不断出现怪物,恰好暴露了秦桑夫人藏身处,形骸一马当先,势如破竹,竟在众怪物尚不及聚拢时一闪而过。利魅暗暗叹息,又怕形骸愤怒过度,竟将秦桑夫人一剑斩杀,急急忙忙地紧追在后。

    她来到一座更大更广的庙殿内,这庙殿望不着边,看不到顶,又见空中绿焰如日,火蛇乱窜,秦桑夫人在空中飞舞,施展身法时快如红电,不停朝形骸打出血掌,然而形骸的绿焰何等神威,血掌未碰到形骸,已被蒸腾为烟。

    秦桑夫人斗志涣散,满脸仿佛明明白白写着“害怕”二字,她再招来一股亡神风暴,可由于心神不宁,全无威力,被形骸暴雨般的剑气熄灭。她惊呼一声,从空中跌落,面向着形骸,用手撑地,双足踢踏,朝后远离形骸。她惊恐到了极点,瞧这举动竟像是全不会武功之人。

    形骸化作一道烈焰,直朝秦桑夫人刺去,利魅喊道:“师父,手下留情!”形骸闻言,剑刃在秦桑夫人额头一点,并未伤她,然而秦桑动作全然停了,泪水泛滥而下,像是终于被吓丢了魂。

    形骸道:“她意志已被心灵剑诀击溃,再生不起半点反抗之心了。”此刻胜券在握,居然觉得自己是在欺负一弱女子,颇为胜之不武。这秦桑夫人满腹妙法,浑身绝学,初时攻势不弱,可越斗越是不济,反而令形骸深感失望。

    利魅长舒一口气,道:“还是将她带回去,交给狱万发落。”

    秦桑夫人骇然道:“不要,不要害我!”

    形骸指着大殿之外,厉声道:“你看看你多年来犯下的罪行!你很可怜么?那些死在你手里的,还有那些被你折磨的生不如死的,你不配丝毫怜悯!”

    秦桑夫人愣愣流泪,呆了半晌,才道:“我...我是为了弄清楚为何自己被困,才钻研冥火,我只想要从这儿出去,去见我的夫君。”

    形骸道:“谁会信你的鬼话?杀人堆尸,异化冥火,造就万千怪物,这又岂能帮你外出?”

    秦桑夫人如做错了坏事的小女孩,她瞪大眼睛,哭泣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是想....或许我是个笨蛋,惹恼了主人,主人才把我关押起来。若我能对主人有用,那主人定会放我出去啦!所以我不断制造厉害的怪物,把它们送给主人,送给庇护院,送给我的夫君。夫君并不理睬我,主人也不理睬我,可庇护院却很高兴,对我也恭敬如初。”

    她抬起头,显得慌张无措,又道:“我求求你啦,莫要杀我,好么?我还有心愿未了,我要与我夫君在一块儿,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再也不做坏事了,大侠,大仙,你就此绕过我,好么?好么?”

    形骸咬咬牙,收回青阳剑,秦桑夫人欢呼一声,抱住形骸的手臂,不停亲吻他的手背,形骸将她推开,道:“我不杀你,但已你是我们的俘虏了。”

    秦桑夫人道:“俘虏?不,我出不去的。这许多年,我试了多少法子,可却无法离此半步,明明离近出口,可道路一下变得渺渺茫茫,见不到头。”

    形骸道:“但也不能将你留在这儿,没法子,唯有一试了,站起来,跟着咱们。”

    秦桑小声道:“没用的,没用的,你以为我没试过?我找人将我绑着,将我塞在桶里,蒙上我的耳目,甚是将我打晕,可那又有什么用?欲携带我出去的人,一个个儿也会迷路,直至发疯。”

    形骸道:“或许我能用青阳剑劈山而出?”

    利魅叹道:“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秦桑不再反驳,瞧她神情,好像心怀热望。形骸想:“她是盼着能出去?还是盼着我们也疯狂而亡?”

    两人押着秦桑,回到地面上,冷月之下,山谷看来更为凄清。秦桑哭哭啼啼,伤心欲绝,利魅叹道:“夫人,若我们能带你离此,或许你就能见到义兄了。”

    秦桑喊道:“义兄?谁是你义兄?”

    利魅道:“夫人有所不知,前些时日,我偶遇叶无归兄长,与他结拜。”

    秦桑“咦”了一声,嗔道:“什么?你不过是一没长大的小姑娘,他为何要与你结拜?这小子是不是别有所图?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色?”

    利魅忙道:“义兄绝非这样的人,只不过瞧我乐艺还算不错,这才与我结交,他与我交谈时,看得出仍对你念念不忘。”

    秦桑喜道:“真的?那可太好啦!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有没有遇上惹他喜爱的女孩儿?”瞧她模样,真是对叶无归关爱至极,只盼着他能过得称心如意。

    形骸心想:“她是个罪孽深重的女魔头,我本该杀了她。”可见她如此,又总忍不住想起孟轻呓,这念头占据心间,使形骸只想就此宽恕秦桑,甚至助她与万夜皇破镜重圆。

    他在高处远望,找准山谷出口方位,携秦桑加速赶去,过了半个时辰,抵达谷口的峡谷下方,至此仍并无异状。

    形骸道:“莫非那诅咒已消?”

    秦桑夫人摇头道:“哪有如此简单?你靠近谷口试试?”

    三人奔向谷口,又过很久,却仿佛原地踏步,一点未能靠近。形骸与利魅心知有异,问道:“你以往也是这样的情形?”

    秦桑夫人叹道:“不错,有时候,我那些属下见到的是一长条道路,通往雾气中。有时候,却又像你们这样,越想靠近出口,越是前进不得,到得后来,我会昏迷,待醒来时,其余人都已变得疯疯癫癫,不久就会丧命啦。”

    利魅、形骸并不觉得心神紊乱,目光转动,周围景物变得恍恍惚惚,似是而非,而天上那血夜愈发浓厚,红的发黑。利魅道:“那诅咒定然在秦桑体内,临近出口时发作。”说罢握她手腕,果然察觉她真气运转,正在使血学书中的功夫,秦桑自己则浑然不觉。

    只听“嗡嗡、云云”声直钻入耳,响声难听至极,迫人愈发暴躁。而血夜上红云滚滚,像是要倒塌似的。秦桑双目呆滞,红唇微张,那声音正是从她嘴里哼出。

    形骸道:“莫非是她是故意被俘,想要害死你我?”

    利魅道:“不像,这是召唤迷宫之法!是将首布在她体内,防止她逃脱的手段!她正在将那将首迷宫召唤至此!她自己并不知情。”

    刹那间,数座巨大的迷宫墙破土而出,将前方道路封死。迷宫中启动机关,开启口子,喷出茫茫血雾。

七十二 俘虏戏狱卒

    形骸立即屏息,又感到血雾碰上肌肤微微刺痛,传声道:“绝不能沾染这玩意儿!”使出道法,一团大水球将三人包围,水球被血雾渗透,变得浑浊不堪。

    陡然间,秦桑尖叫起来,抱住形骸,七窍流血,朝他吐出一道血水柱。利魅手一招,那水柱转了个弯,飞向了她。她再一抓,将秦桑夫人拽开。形骸凝神维持那水球,同时斥道:“秦桑!你再作恶,莫怪我下狠手了!”

    利魅道:“她也是身不由己!”心念电转,左掌按在秦桑膻中穴上,右手食指点在她印堂穴间,以血佛经与疯魔经真气,压制秦桑躁动不安的泣灵经内息。也是她察觉秦桑这召唤迷宫之术以泣灵经为引子,或许正可用这两门同源的功法抵消。

    这秦桑体内潜力实则极强,但她心意软弱,饱受惊吓,只能发挥出三、四成,饶是如此,这真气也稍胜利魅半筹。然而利魅身怀两大上古神通,恰好与泣灵经相生相克。此时她全力以赴,一边与秦桑比拼内劲,一边消解泣灵经运转。这亡神的诅咒极为厉害,拖延越久,越是穷凶极恶,利魅使劲浑身解数,忍受莫大痛苦,方才一点点将其化解。

    形骸见近处血雾徐徐消退,喝彩道:“这法子有效了!”又见利魅俏脸苍白,汗水涔涔,知道局面仍很是凶险。他对血盲一脉武学一窍不通,实是爱莫能助。

    僵持了四个时辰,秦桑、利魅口中同时流血,利魅身子一晃,往后软倒,形骸忙将她扶住。秦桑则退后半步,睁开眼,浑浑噩噩地望着两人,问道:“怎么了?”

    形骸道:“徒儿她设法唤醒了你,那诅咒其实加在你身上,是你自己防止自己外出。”

    秦桑恍然大悟,道:“小丫头她不要紧么?我可以出去了么?”

    形骸探利魅内息,道:“她消耗过度,需休息几天才能复原,但料来你那诅咒已无大碍。”指向血夜谷,先前那些迷宫高强土崩瓦解,化作尘埃,谷口再一次呈现在眼前。

    秦桑面露喜色,正欲开口说话,突然间,空中一声悲鸣,跳下一只通体漆黑的双头怪鸟,那怪鸟足有二十丈高,丑陋异常,一双翅膀萎缩干枯,只能爬行跳跃,无法想象可凭借其飞行。而它太过庞大沉重,也绝无可能翱翔于天。

    形骸手持青阳剑,提声问道:“这又是什么?”

    秦桑骇然道:“是骸骨巨妖,是迷宫中亡神怨念催生的怪物,小心了,它凶残无比!即使在我全盛之时,也无法号令得了它!”

    骸骨巨妖亦是那诅咒唤来,以防封印失效。它降低那两个光秃秃的脑袋,张开尖嘴,朝形骸大叫,那声音像是恸哭,震得周围山石也随之发颤。

    形骸长剑一挥,似流星,似绿电,秦桑眼睛一花,见骸骨巨妖已被斩成两半,从它伤口中,绿焰如同喷泉狂涌,将它笼罩,将它吞没。此情此景甚是骇人,这巨怪像是摔入了太阳里头,纵然有起死回生之能,但肌肤残而复生,生而复残,骨骼分而复合,合而复分,约一顿饭功夫,终于灰飞烟灭。

    秦桑吓得合不拢嘴,娇躯战栗不已,颤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身负这巨巫般的神功?既然有如此本事,为何要为拜登效命?”

    形骸苦笑道:“是这青阳剑了得,不是我自身如何了不起。而且若遇上真正的巨巫,我也只有落荒而逃的能耐。”他这一击已不遗余力,才能将这异界神怪一举摧毁,此刻左臂竟冰冷麻木,仿佛已经残废似的。形骸从未遇上这般情形,不知是何道理。

    秦桑道:“青阳剑?听说青阳剑夺魂灭心,你若能掌握青阳剑,几乎可谓天下无敌,难怪,难怪,难得,难得。”

    形骸背起利魅,道:“跟着我,前头不知还有什么古怪。”三人朝前疾冲,终于顺顺利利地踏出谷口。

    顷刻间,秦桑如少女般欢呼一声,手舞足蹈,喜笑颜开。她用力呼吸,蹦蹦跳跳,一会儿往左跑,一会儿往右扑,抱着这石头,亲吻那花朵,一转眼,又在草地上打滚。

    形骸怕她使诈逃走,却见她热泪盈眶,喊道:“我逃出来啦,我终于逃出那鬼地方啦!”

    形骸不禁微笑,咳嗽一声,道:“喂,你这俘虏也要有俘虏的样子!”

    秦桑道:“是,狱卒大人,多谢你,多谢你!”用力一抱形骸,在他脸颊上一亲。形骸惨声道:“休得无礼!”却见她绕到形骸身后,在利魅额头上重重亲了几口。

    形骸轻叹一声,心想:“她或许十恶不赦,但没准是亡神的诅咒逼疯了她。若她心地不坏,将来能改邪归正,就像辛瑞一般,我倒未必非杀她不可。”

    秦桑拍手道:“狱卒大人,你与我一样也是活尸,叫做孟行海么?”

    形骸勉强板着脸道:“不错,你明明身为盗火徒,却摧残同胞,令其异化为妖,这罪过你可反省?”

    秦桑笑道:“我自然会反省,今后再也不犯了,你就饶了我,好么,好么?”

    形骸道:“这倒也未尝....”本想答应,但蓦然醒悟,道:“你向我撒娇有何用?我怎知你说话算话?”

    秦桑道:“当然算话!我要去见夫君啦,这好几百年见不着他,当真度日如年。”

    形骸道:“不成!我受人之托,前来捉你,既然已经得手,怎能半途而废?终需将你交给拜登大军,这事才算完。”

    秦桑这九千多年来,几乎事事顺心,令出法随,无人胆敢不从,此时被拒绝,心下沮丧,嗔道:“喂!你这人怎地这般狠心肠?人家都这样求你了。”

    形骸道:“你求我又有何用?难道你过往罪孽就一笔勾销了?就算太古老的事暂且不算,你杀害那些情侣,杀害你的侍女,那都是在我眼前所犯恶行,足见你本性不善,视旁人性命犹如草芥....”

    秦桑道:“我杀他们,还不是因为受你与你这小情人逼迫?”

    形骸皱眉道:“第一,我与利魅儿并非情人,而是演一出戏,为的是能够混得进来。第二,你杀人如麻,全是你自身过错,如何能算得到我与利魅头上?”

    秦桑撅起小嘴,道:“胡说!胡说!你若与利魅儿并无真情,如何能琴笛合奏得如此精彩?你让天下人评评理,他们只要一听那曲子,就知道你喜欢这姑娘,这姑娘也喜欢你。”

    形骸听得心底发毛,道:“住口!那不过是我二人之曲恰好合拍罢了。”

    秦桑嘻嘻笑道:“我偏不住口。你若撩得一位姑娘对你芳心款款、满腔爱慕,那就非娶她不可,否则哪,你就是薄情寡义,狠心败德的负心汉!”

    形骸忍不住便想说:“利歌其实是男子!”可见秦桑这狡黠模样,心知若揭露这真相,她反而更有的说。

    忽然,利魅剧烈发抖,一口热血吐在形骸背上。形骸大惊,喊道:“徒儿!”急忙将她放稳,与她掌心相对,以浩然真气助她疗伤。但他真气入体,仿佛石沉大海,毫无波澜。

    秦桑见状叹道:“唉,小丫头怎会得了疯魔经、血佛经的真传?莫非是夫君传给她的?我与她比拼内劲,各自都受了重伤。这伤等闲是治不好的,唯有喝血才有疗效。”

    形骸道:“这好办,我可以真气造血,体内血液无限。”勉力提起左臂,在右臂手腕上一划,将伤口放在利魅嘴边,鲜血泊泊入喉。

    秦桑轻笑一声,形骸皱眉道:“你笑什么?”

    秦桑啐道:“一个男子,肯为一女子流血牺牲,那不是因为爱极了她,又是什么缘故?”

    形骸怒道:“我本就是舍己救人的侠客,又将她当做儿....女儿,难道不成?”

    秦桑幽幽叹道:“狡辩的功夫倒也还过得去。不过你这么做是无效的。”

    形骸立时缩手,道:“原来你在糊弄本仙?”

    秦桑笑道:“你这人太性急啦,不肯听人家把话说完。我和她的功夫都源于那位‘血盲’祖师的血学书,当时祖师爷将本门武学一分为三,因材施教,传给了三位弟子,便是‘泣灵经’、‘血佛经’、‘疯魔经’。这三门功夫都在血液上做文章,威力不相上下,若练功几乎大成之人互相击伤,伤势绝非寻常鲜血能治。”

    形骸皱眉道:“那劳烦你快说关键之处!”

    秦桑打了个呵欠,道:“你这男人太过心急,不知道女人心意善变么?你若催的越狠,我越是想顾左右而言他。”

    形骸喝道:“我是不是待你太客气了?你这俘虏反倒骑到我的头上来?”

    秦桑小声道:“你若想骑在我身上,那也随你的便,我反正命苦,唯有任你摆布。不过你就算占有了我的身子,也休想占了我的心。”

    形骸听她说得无耻,脸上一红,长剑出鞘,道:“我会一门心灵剑诀,先前你已经领教过了,我也不碰你身躯,但可令你心中受罪,比身上的酷刑还残酷万倍!”

    秦桑花容失色,抱住脑袋,“哇”地大叫道:“不要!不要欺负我!”

    形骸道:“那你快说!”

    秦桑嘟囔道:“你真开不起玩笑呢,我很喜欢这丫头,怎会见死不救?何况我自己也要治伤?我说了寻常鲜血治不了,但唯有喝下另一觉醒者血族的血方才有效。”

七十三 孤身赴狼穴

    形骸道:“你是说像你这样的人?”

    秦桑点头道:“不错。”她划破手腕,递到利魅嘴边。形骸见她脸色憔悴,伤势不见得比利魅好多少,将她拦住,道:“你若让她喝血,自己只怕先送了性命。”

    秦桑道:“我可没那么容易死,再说了,难道这小丫头性命不比我重要?我落到你手里,你还舍不得杀我么?”

    形骸心怀感激,却也更心情矛盾:“她这言行举止绝非无可救药的恶人,难道真饶过了她?”他道:“你替我照顾利魅儿,我去去就来。”

    秦桑道:“你放心的下我么?不怕我害她?也不怕我逃走?”

    形骸心道:“你要逃就逃,我本就不想拦你。”他见到这秦桑,仿佛见到了被世人憎恨,无处容身的孟轻呓,虽然孟轻呓是好心办坏了事,而这秦桑天性嗜杀好血,可两者之间仍有诸多相似之处,令他不忍,令他心软。

    想到此,他叹道:“你若伤她半分,我回来之后,必令你十倍偿还。”

    秦桑道:“那我若亲她一口,抱她一下呢?你回来后是不是也十倍偿还?”

    形骸啼笑皆非,道:“那就算了。”

    秦桑嗔道:“做坏事要罚,做好事没赏,你这狱卒当得差劲至极,可谓天下最末。”

    形骸不答,闪身返回山谷。秦桑也当真累了,便抱着利魅,两人相拥取暖,彼此都好过一些。至半夜,形骸返回,见这情景,暗忖:“秦桑这身形容貌天下罕有,真是便宜了利歌这小子,不过他眼下自己是姑娘,加上伤重,未必有此闲情雅致。”

    他提着一人,摔在两人面前,那人惨叫一声,苏醒过来。秦桑认出此人是她手下血贵族燕离亭,奇道:“他还活着?你怎地找到他的?”

    形骸道:“我自有手段,只问你此人的血能不能治好你俩。”

    秦桑道:“你给利魅儿治吧,我不太想喝自己徒子徒孙的血。”

    形骸从这血贵族体内挤出鲜血,送入利魅口中,她喝了几口,雪白的脸蛋泛出一抹血色,轻轻摇了摇头,道:“师父,够了。”

    形骸道:“真的够了?我审过这小子魂魄,他作恶多端,留着也是个祸害。”

    利魅摇头道:“我喝同类的血,就像人吃人一样,总免不了恶心。喝得这点已足够我疗伤,不必...再多喝,四日之后,就能痊愈。”

    形骸心中一宽,道:“秦桑,你也喝!”

    秦桑笑道:“我喝下之后,功力若恢复几成,你不怕我脚底抹油?”

    形骸道:“你若能从我眼皮底下逃走,那算是你的本事,我愿赌服输,何惧之有?”

    秦桑张开红唇,犬牙变得甚是尖锐,将这血贵族脖子咬住,约过了一炷香时间,那血贵族昏迷过去,秦桑道:“念在师徒一场,我留他一条命成么?”

    形骸道:“也罢,走吧。”

    利魅仍不能走动,形骸背着她,秦桑乖乖跟着,在山谷外找到了坐骑。形骸几次三番暗示她可以自行离去,她却并不理会。

    形骸终于道:“秦桑夫人,你不必跟随我俩。拜登入侵贵国,本就不是什么正义之师。你归国之后,可纠集大军抵挡,威慑拜登军团不可轻举妄动,若能将他们逐出贵国领土,可免于战事扩大,更可免得百姓生灵涂炭。”

    秦桑嚷道:“我偏不要。”

    形骸恼道:“什么不要不要!你跟着我烦不烦?”

    秦桑道:“我已想明白啦,我若被拜登大军捉住,消息定会传开,夫君听了,一定会来救我,到了那时,我和他就可以冰释前嫌,破镜重圆啦。”

    形骸道:“你这是异想天开,当年叶无归为了救你,惨遭暗算,岂会重蹈覆辙?”

    刹那间,秦桑热泪盈眶,泣道:“是呀,当年是我害了他,他也因此再不肯见我,哪怕我追着他走遍天涯海角,他仍会对我避而不见。我....唯有令自己受苦受罪,希望能打动了他,现身在我面前。我要用同样的事,弥补过去的错,让他明白我已经改过自新,我对他痴心不悔,宁愿为他死了。”

    形骸道:“狱万此人手段冷酷,杀人不眨眼,你落入他手里,只怕....”

    秦桑道:“不,放心,我是万夜国至关重要的人物,狱万为要挟万夜国投降,不敢伤我一根汗毛,否则必激起民愤,四面受敌。”

    形骸道:“万一此人不可理喻,非要杀你呢?”

    秦桑道:“为我夫君而死,又有何妨?我只要临死前见小乌龟一面,便再没任何遗憾了。”

    形骸只觉她的话宛如惊雷,令他震撼不已:“她情深至斯,虽死无憾,真是可歌可泣。”

    利魅忽然道:“夫人,你这么做,极可能也害了义兄。他若为了救你,陷入大军合围,到时又该如何是好?”

    秦桑夫人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道:“我夫君武功不在拜登之下,只要拜登自己不来,就凭狱万、秽留这两个臭鱼烂虾,决计拦不住我夫妇二人。”

    形骸道:“你莫忘了我与利魅儿是哪一边的。”

    秦桑叹道:“以我夫君的性子,必定会独自救我。如果实在不行,还请你们两位临阵倒戈,助我夫妇逃走。你功力与我夫君不相伯仲,两人联手,便是金刚狮子城也能来去自如,何惧这区区数十万兵马?”

    形骸斥道:“你这是痴心妄想!我俩怎会为你做到这地步?”

    秦桑信心十足,笑道:“会的,会的,孟行海,利魅儿,其实你二人很同情我们夫妇,对么?”

    形骸一时语塞,利魅答道:“夫人,我与师父自有立场,即使有心相助,也不能....不能明着出手。”

    秦桑夫人在利魅脸颊上一吻,低声道:“你们擒住了我,这是天大的功劳,拜登大军上下必定会全心信任你俩。届时,你们可以偷偷摸摸地帮忙,夫君是你义兄,你心地纯良明净,到时哪怕令大军上下稍稍混淆,也足够我夫妇脱身了。”

    形骸道:“胡扯!胡扯!我与徒儿也是身不由己....”但想起此事,才知道必须将秦桑夫人交给狱万,否则难保辛瑞、澎鱼龙安危。

    利魅苦苦思索,但伤情复发,令她昏昏沉沉,无法专注。形骸暗想:“先交了人,再见机行事。”

    返程途中,若遇上庙殿、客栈,形骸便投宿其中,令两人运功疗养,自己替她二人护法。她二人与将首亡神的邪法抗衡,损伤比想象中更深,进展比预料的稍慢,但毕竟好转显见。而庙中那些鬼裔和尚、客栈中的小二掌柜,见形骸带着两位国色天香的美女入住,心中暗妒形骸好运,更背地里把形骸骂成当世不二的大淫贼。形骸百口莫辩,索性置之不理。

    赶路两天两夜,至冈州城,利魅找一密室变回利歌。秦桑一见,登时明白,道:“小阴阳自化功?你这孩子可当真调皮。”利歌哈哈一笑,道:“还请嫂子替我保密。”

    形骸如释重负,但见到利歌那张脸,仍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俏丽可爱、聪慧绝伦的利魅,心中空荡荡地有些失落,于是取酒在手,高举自灌。

    利歌笑道:“师父,是不是不见了佳人,这才借酒消愁?”

    形骸心中一凛,道:“休得胡言!为师何等逍遥洒脱,有何愁闷需消解?”

    利歌道:“师父别死不承认,我不能常变作利魅,但偶尔让她出来与师父相聚,师父开心,她想必也很高兴。”他变作利魅时,心境性格与利歌截然不同,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形骸颤声道:“胡...胡说八道!”

    利歌拍手喊道:“师父怕了?那就是心里虚了,对不对?”

    形骸大急,出言反驳,但秦桑喜滋滋地加入进来,与利歌一同捉弄形骸,形骸招架不住,唯有装醉装死,总算蒙混过关。

    来到寻元观前,形骸传声道:“秦桑,你装作萎靡不振,受伤沉重的样子,咱们也不能对你太过客气了。”

    秦桑传音答道:“我本来伤就没好,再说了,你对我很客气么?”

    拾阶而上,却见狱万、秽留并肩迎了出来,身后猛将如云。狱万道:“好极了,好极了,笑屠主人预言果然不错,利歌法王、行海大仙,你二人立下这不世奇功,大帝得知,也必欢喜不尽。”他看来本就识得这秦桑夫人面貌。

    秽留直勾勾地盯着秦桑,被她美貌所震,竟一时说不出话。

    利歌冷冷说道:“不知大帝能否放了辛瑞、大哥,让他二人与我相见?”

    狱万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大帝对你何等器重,怎会为难你的家眷亲友?只不过捉住这女魔头,仍未必能一举令敌人溃败。等咱们大获全胜,凯旋而归,他们二人定会欢欢喜喜地出城迎接你。”

    秽留走上几步,见秦桑夫人伤重,心生怜惜之意,道:“为何....为何将她伤成这副模样?”

    秦桑夫人、形骸、利歌都觉好笑,形骸肃然道:“莫要被她外貌所骗,这婆娘武功极高,只怕还胜过秽留法王你。我若不下重手,如何能擒得住她?”

    秽留哼了一声,道:“来人哪,送夫人去最好的厢房,请名医前来看诊!”

    秦桑似深受感动,泫然欲泣,道:“法王....我为阶下之囚,岂敢....”

    秽留忙道:“夫人金玉之躯,我等岂敢怠慢?那两个蛮人不知轻重,令夫人受罪,秽留知书达理,决不能再令夫人再受半点委屈!”

七十四 魂魔掌遮天

    秦桑夫人笑了笑,见走来两个鬼魂侍女,左右扶住了她,走入偏厅。

    秽留又道:“你们这件事办得还不错,只不过耗时太长。”

    狱万道:“秦桑实则是万夜国庇护院之祖,在此地地位至尊无上,甚至更胜过万夜皇一筹,如今捉住了她,万夜国多半不敢再战。”

    形骸、利歌不料此人知道得这般清楚,形骸心想:“多半是拜登将以前的事全告诉了他。”

    秽留惊讶无比,道:“真的?你这机密从何处听来的?”

    狱万道:“无需你多管。”他转向背后,道:“全军听令,从此刻起,一等戒备,再不可有片刻放松。全城全天皆需巡视警戒,若稍有异状,立即向我禀报。”

    秽留大怒,道:“狱万,你想要夺权?”

    狱万道:“奉大帝手谕,一旦擒住秦桑,军中一应事务,皆由我接管,任何人不得抗命!”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卷轴,放在秽留眼前展开,秽留惊怒交加,却也无法反驳。

    狱万又道:“孟行海,利歌,两位旅途奔波,疲累辛苦,尤其是利歌法王伤势沉重,还请速速入内休息。若有军情,我自会来找你们。”

    利歌一凛:“他怎地看出来我伤势沉重?”

    形骸道:“秦桑是我二人所捉,也该由我二人参与审问。”

    狱万道:“此事我自有安排。”

    两人无奈,见两个小兵前来,领形骸、利歌入观,至一偏远院子,林中有一间雅致大屋,推开房门,又有四个美貌的女鬼跪地等待他们。

    形骸问道:“你们是谁?为何等在屋内?”

    众女鬼道:“是狱万大人将我等赏赐给两位大人,愿为大人献身,以供大人欢愉。”

    形骸皱眉道:“回去告诉狱万,我不用人服侍。”

    众女鬼吓得哭泣起来,道:“若大人不要我等,狱万大人定会将我等魂魄吞噬。”

    利歌说道:“那你们暂且住在屋中,不得打扰我二人。”

    众女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两人来到里屋,形骸运功隔绝了声响,说道:“我对秦桑总有些放心不下。那秽留色迷迷的,倒也罢了....”

    利歌苦笑道:“什么叫‘倒也罢了’?你难道不怕秽留欺辱嫂子?”

    形骸道:“他倒也有几分英雄气概,不似是强迫弱女之人,可却看不透那狱万到底有何打算。”

    利歌自也担忧,说道:“他多半会用嫂子要挟万夜国,令忠于嫂子的大臣投降,甚至以嫂子为饵,强迫义兄自投罗网。”

    形骸、利歌已与秦桑商量过这等状况,若万夜皇当真孤身犯险,他和利歌将见机行事,暗中助这对夫妇脱险。形骸总觉得此举难免令辛瑞、澎鱼龙处境不妙,但利歌却说:“若真到了那时,我自有办法蒙混,师父不必担心。而且就算被狱万察觉我们暗中作梗,我们也未必救不出辛瑞、大哥。”

    利歌的伤势已好转了大半,但仍有丹田气海处久久未愈,令他行动甚是艰难,故而需运功调理,静静养伤。形骸担心秦桑,于是独自赶往道观中探望,谁知问了半天,竟无人知道秦桑被关在何处。

    形骸顿感不妙,去找秽留、狱万,那狱万也不知去向,秽留见到形骸,神色不快,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形骸道:“秦桑被关在哪儿了?”

    秽留露出笑容,赞叹道:“我安排她在花寒宫,先前已去探视过她了。夫人情调高雅,妙语不断,唉,我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如何能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出色的女子?”瞧他模样,似被秦桑迷得神魂颠倒,像是此生头一次见到美女的少年郎一般。

    形骸道:“我已去观中花寒宫找过了,她根本不在里头,宫中侍女也说不出她去了何处!”

    秽留喊道:“放屁!”亲自前去一瞧,确实已然不在。秽留大骇,道:“莫非被她逃了?”当即命人搜索山间。但狱万麾下一位心腹说道:“秽留大人,不必慌张,狱万大人已将秦桑押往别处,以防军中奸细意图营救。”

    秽留怒道:“什么?他这件事为何不先问过我?”

    那心腹道:“狱万大人有令,此事已不受秽留大人管辖。”

    秽留一掌将这心腹打得粉身碎骨,咬牙道:“狱万这老贼,当真欺到我头上来拉屎么?”

    形骸见秽留确不知情,料想问他也是无用,又四处找寻许久,一无所获。他担心利歌,返回大屋处,好在利歌无碍。

    他向利歌说了秦桑失踪之事,利歌闻言心烦意乱,蓦然伤势发作,呕出鲜血来。形骸大惊,说道:“其实你我不必多虑,秦桑好歹也是亡神亲选的传人,狱万那莽夫未必斗得过她。”

    利歌道:“师父,我真没用,此刻只是个累赘....”

    形骸道:“你千万不可自责,而当静下心来,全神贯注地疗伤。”

    利歌遂凝神自愈,形骸守护在旁,纵然担心秦桑也不敢离去。如此又过了一天,至次日傍晚,有人叩门,形骸道:“进来吧。”

    来者是狱万所送的侍女之一,她手捧一木盘,盘上两碗热汤,柔声道:“两位公子,阴间苦寒之地,不利于养伤,还请喝下我亲手炖的糖莲汤吧。”

    形骸谢了一声,接过汤来,放在一旁。那侍女道:“这汤冷了就不好喝了,还请趁热喝下。”

    形骸不禁起疑,道:“姑娘,还请退下,莫要打扰,这汤喝不喝无关紧要。”

    侍女默然片刻,拿起汤来,走上一步,凄然道:“公子若怀疑有毒,我便向公子自证清白。”说罢抬起头,将汤缓缓倒入嘴中。

    形骸叹了口气,意欲致歉,但另一碗汤中突然飞起一物,似是毒虫,直朝利歌刺去。事发突然,形骸此时看着那侍女,而那物又飞得极快,若换做旁人,连反应的时隙也不会有。但形骸周身自有罡气,一遇险情,立时察觉。他心念一动,扑地一声轻响,将那毒虫烧毁。

    侍女尖叫,将汤水砸向形骸,同时拔出一根尖刺,手往前送。而另外三个侍女跃入屋中,各扔出十枚毒针。

    刹那间,形骸剑刃横扫,绿焰如一座火山,将敌人暗器兵刃全烧溶了,众侍女吓得大喊,飞身跃向屋外。形骸使一招心灵剑诀,剑气无形无声,四人心中一乱,从空中跌落,双脚发软,难以起身,一抬眼,形骸已背着利歌,挡在她们眼前,四人登时心胆俱裂,泪水直流。

    形骸问道:“是狱万派你们来的?”

    众侍女齐声道:“是,是狱万大人,他说你们背叛拜登大帝,罪不可恕,我等对拜登大帝敬若神明,不得不从命。”

    利歌低声道:“我眼下能感受的出来,她们是....醒魔灵。”

    形骸奇道:“醒魔灵?拜登信徒中竟有这等妖物?”

    众女鬼已被心灵剑诀震慑,勇气全无,只一味哭泣。形骸道:“不许哭了,狱万人在何处?”

    众女鬼颤声道:“启禀大人,我们真的不知。”

    形骸心知她们在自己面前无法隐瞒,剑尖朝她们虚点,令她们全数晕倒。

    利歌说道:“秦桑她与我曾比拼气血,我...有法子找到她。”鼓足少许内力,凝成一滴血,那血滴飘在形骸眼前,朝右侧飘去。形骸道:“你先前为何不用这血滴?”

    利歌勉力说道:“我并未料到狱万会将....她藏起来,而我运功到紧要关头,无暇....”

    形骸道:“原来如此。”感到利歌颤抖不止,心知此刻不能搬动他,更不能背着他去凶险之地,于是途中找一处密林,将利歌藏在里头,用梦墨遮掩住,再紧跟那血滴。

    他心想:“那些醒魔灵为何不趁我不在,对利歌动手?嗯,她们想将我两人一网打尽,狱万自作聪明,以为用这雕虫小技便能杀得了我们,真把人瞧得小了。”

    那血滴绕山盘旋向下,形骸腾跃追逐,见血滴飘入一块大石后,那儿有一处山洞,这山间洞窟众多,且这山洞极为隐秘,等闲难以发觉。

    形骸使梦魇玄功,隐形深入,途中并未遭遇任何看守。形骸心想:“莫非利歌弄错了?不,徒儿做事精细,比我可靠的多。”

    他深入洞中,来到一座悬崖,听下方传来狱万的声音,他道:“你倒也硬气,不似外貌那般娇嫩。放心,我不杀你,若杀了你,万夜皇也不会自投罗网了。”

    秦桑低哼了一声,显得甚是痛苦。形骸行向那边,躲在一块石柱后,见秦桑手足被铁链吊在半空,浑身上下数十道伤口,鲜血从中流下,落入一个大圆桶中。狱万仍身穿铁甲,不露半寸肌肤,手中拿着剥皮的刀具,面对着秦桑。

    形骸怒火中烧,心想:“这狱万当真疯了,为何要如此折磨她?”

    他立时就想救人,但狱万又道:“你莫要误会,我乃拜登大人所造的醒魔灵,并无七情六欲,唯有吞吃魂魄才令我舒服,这般施加酷刑于你,非我所愿。”

    秦桑咬牙道:“若非我....伤没好透,你如何....是我对手?”

    狱万道:“你流了这许多血,就算冥火再强,也已是半死之人。若非你被摧残成这般惨样,万夜皇只怕不会怜香惜玉,冒死前来救你。我是为助你夫妇团圆,这才大违本性,你该当多谢我才是。”

七十五 万灵似乌云

    秦桑道:“他.....当真来了?”

    狱万冷笑道:“此人行踪不定,谁也不知他此刻在哪儿。我已传出风声,说你被咱们折磨得如何凄惨,不多时便将传遍天下,这万夜皇只要不是聋子瞎子,定能得知。不过多半他是个无情无义、胆小如鼠之辈,不敢抛头露面。”

    秦桑恨恨道:“整个万夜国都会恨不得将你们碎尸万段,你们休想活着出去!”

    狱万叹道:“其实庇护院中,有人盼着你死,也盼着叶无归死。”

    形骸吃了一惊,秦桑也愕然道:“你....说什么?”

    狱万道:“你二人掌控万夜国数千年,自以为无人不服,高枕无忧?拜登大帝在庇护院中有几位‘朋友’,若除去你和万夜皇,他们便可真正掌权,再不用听命于人。”

    形骸心想:“难怪他对万夜国中机密如此熟悉,原来朝中有其内应。此人绝非莽夫,而实是拜登麾下一位不可多得的谋士。”

    秦桑忽然哈哈大笑,狱万道:“你笑什么?”

    秦桑道:“你可太低估我夫君了。他为人聪明绝顶,岂能看不穿你们这无聊诡计?他绝不会来了,你还是干脆一刀杀了我。”

    狱万沉默片刻,道:“你对他还真是一往情深,不愿他冒险来救?放心,我不会杀你,以你血学书的造诣,想要自我了断,只怕也非易事。”说完此言,扬长而去。

    形骸等他离洞之后,飞身跃出。秦桑身子一颤,露出笑容,道:“行海大仙?”

    形骸道:“我立刻救你走。”挥出真气,宛如利刃,将锁链全数切断。秦桑跌落,形骸将她抱住,看她伤势,若换做寻常龙火贵族,只怕足以死去二十余次了。

    秦桑泣道:“我全想错啦。这狱万是个魔鬼,我决不能让夫君中他的计。”

    形骸变出块毯子,将她裹住,道:“是我一时疏忽,掉以轻心,才令你受了这样的罪。”说话间急急从来路返回。

    行至半路,两旁石壁碎裂,伸出大量利刃,形骸转动青阳剑,将众利刃全数熔为废铁。紧接着,前后上下各有暗器打来,形骸浑身火焰鼓荡,好似炎阳,将所有暗器一齐销毁,身形一晃,刹那间已到了洞外。

    空中雷电鸣响,狱万如一座黑山,魁梧而阴森,挡住了去路。

    形骸顷刻间醒悟,道:“你早预料到我会来救人?”

    狱万叹道:“利歌人在哪儿?”

    形骸道:“他早已逃了,你休想找得到他。”

    狱万道:“他是血族,我是疯魔,彼此算颇有渊源。拜登大帝曾嘱咐我,此行绝不能令利歌丧命,我并无杀他之意,也不想逼他与我作对。”

    又一道闪电照亮了黑夜,形骸道:“让路。”

    狱万发出大笑声,掩盖了雷电鸣响,与山风混杂在一块儿,像是漫山的鬼魂哭嚎着,他道:“利歌可以不杀,你却非死不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与这婆娘的小计谋?你们那些坐骑早被我动了手脚,所言所行,皆被我所知。”

    形骸一道青阳剑芒劈中了狱万,令他笑声断绝,火焰缠绕着这魔头的身子,如一个大火球般滚落山崖。

    秦桑心中快意,笑道:“好剑法!”

    形骸施展轻功,凌空飞向远方。不料突然间,空中黑云密布,啸声传遍百里。那黑云翻腾踊跃,形骸看清是数以万计的怨灵大军,众怨灵向他冲来,霎时如一场百年一遇的大暴雨。

    形骸见状震惊:“这狱万竟有这等手段,他以往从未用过真功夫!”

    他竖起长剑,朝外挥舞,烈焰如青蛇般翻卷,将袭来的怨灵吞噬。这时,狱万出现在形骸身后,一掌击出,万魂相随。形骸反身回了一剑,狱万惨叫一声,被青阳剑所伤,形骸也被掌力击中,身子巨震,感到大量鬼爪朝自己猛抓一通,幸亏护体真气将其挡住。

    狱万被众怨灵簇拥着,飞在半空,伤势转眼消失,他的声音从云中,从地下,从前方,从后方传来,好似一个个闷雷:“许久以来,能逼我使出这万魂大法的,除了大帝,你是唯一一人。”

    形骸道:“我非但逼你使出看家本领,更要令你这魔头毙命于此。”

    狱万大声咆哮,万魂涌向形骸。形骸心想:“这万魂大法尚不及剑海太子的剑浪,狱万,你太小瞧我了!”他双手举剑过顶,刹那间绿芒万道,环绕周身,已将青阳法身施展得淋漓尽致。

    猛然间,他左臂传来一阵撕心裂肺之痛,形骸身子一阵抽搐,见一道黑影从左臂逆行而上,散入他体内经脉。形骸心想:“冥虎风剑!偏偏在这时候....”冥虎剑一分为三,又时时合而为一,与青阳剑气冲撞,将愤怒之情化作利刃,刺入形骸心间。形骸万不料这刑天的恨意如此沉重,他痛苦得难以遏制,又险些被这怒意击垮。

    大量怨灵飘来,抓住秦桑,她惊呼一声,落入怨灵化作的一个巨掌中。狱万笑道:“我曾经说过,你休想逃走!”再朝形骸打出一拳,此拳挟众魂之力,实有断山分海之威。形骸被拳力击中,口喷鲜血,鼓足剩余力气还了一招,一道火柱冲向狱万。狱万知此招非同小可,立时聚集群魂,将这火柱挡住,众怨灵纷纷被绿焰烧死。约过了一炷香功夫,形骸这一击才余威散尽。

    狱万叹道:“这就是青阳剑的威力?虽然名不虚传,但却极易反噬。”他落在形骸跌落处,命怨灵搜索,但一无所获。他喃喃道:“算这小子命大,居然未死?不过他中了我那一招‘残月拳’,一条命去了九成九,倒也不足为惧。”

    那巨鬼爪捏着秦桑,飘到狱万身边,秦桑见了狱万这等邪法,自也恐惧不已,心想:“连孟行海都败在他手上,夫君万一真的来了,岂不....不,将首保佑,他千万不要来。”

    狱万带着秦桑,回到寻元观中。此时已是天明时,大军被两人斗法惊动,正激烈争论,不知究竟,陡见他返回,无不惊讶。

    秽留见了秦桑被酷刑伤得不成人形,惨不忍睹,顿时神魂惊怒,一拳打向狱万。狱万挥掌拦住,膝盖一顶,正中秽留腹部,秽留直飞出去,砰砰声中,撞碎了数面石墙。

    秽留跃出,头破血流,既惊骇于狱万功力,又更是怒不可遏,道:“狗杂种,我杀了你!”

    狱万道:“你现在已不是我对手,况且你忘了大帝手谕么?”

    秽留登时气馁,咬牙忍耐,道:“秦桑夫人在此为质,何等重要,你为一己之私欲,竟将她伤成这样,真是不顾大局,肆意妄为,若皇上得知,定会....”

    狱万招来一心腹,对他耳语几句,那心腹匆匆跑开。狱万又森然道:“我若不对她用刑,让万夜国民知道我等并不心慈手软,那万夜皇可不会心疼着急来相救,更无法揭露那叛徒孟行海。他昨夜想要救这婆娘,已被我打得九死一生。”

    秽留深知孟行海武功远胜自己,想不到连他都不是狱万对手,他道:“孟行海人呢?”

    狱万道:“他躲得不知去向,但大敌当前,我也无暇找他。”

    秽留虽然心疼秦桑,可毕竟她是敌国首脑,狱万所作所为不无道理,况且此刻他大权在握,自己身手也万万不及,无法与之抗衡。他恨恨道:“好,算你狠,待回国之后,我定要向大帝告状!”

    狱万道:“你对我无礼,我眼下不与你计较。你下令调动全军,出城等候万夜皇现身。”

    秽留道:“你以为万夜皇如你想象般愚蠢么?他即使要来,也必纠集大军,气势汹汹地攻城,到了那时,我们自会得到消息,眼下出去等着又有何用?”

    狱万阴沉一笑,道:“他已经到了。”

    秽留脸上变色,道:“万夜皇....已经到了?”

    忽然间,一士兵快马加鞭地跑来,翻身跪地,喊道:“狱万大人,东城城墙外有一....骑者,他自称万夜国叶无归,又说是万夜皇,想要入城拜见大人。”

    秽留道:“他孤身一人来的?”

    那士兵道:“是,属下并未见到任何随从,倒也不像有伏兵埋伏。”

    众将士想起这多年来与拜登齐名、杀死己方无数将士的魔头,此刻就在城外,孑然一身,不知有何诡计,尽皆悚惧,偌大广场上一时鸦雀无声。秦桑睁着一双美目,想到终于能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夫君,血泪滚落脸颊,心中悲喜交加。

    狱万仰天大笑:“好,好一个万夜皇,拜登大帝算无遗策,早料到你胆子不小,当真自投罗网了。”

    众人松了口气,都道:“原来都在大帝与大人预料之中。”

    狱万命那巨鬼手押着秦桑,道:“传令下去,城中兵马,至城东门校场集合,再由东门外出,会会此人。”

    秽留神色不豫,道:“他只有一人,咱们为何要全军出动?以二十万大军对付一人,即使杀了他,若此事传扬出去,岂不令天下耻笑?”

    狱万叹道:“秽留,他一人到来,那是他犯蠢,我等万人齐出,那是我等精明。自古以来,成王败寇,何必在意所谓‘天下人’的成见?”

    秽留无法反驳,于是发号施令,他行军打仗确有高明之处,上下响应极快,只一炷香功夫,全军已聚在山下。

七十六 折箭千军前

    至晨间时,利歌运功圆满,终于将伤势尽数修复,他离了藏身处,听山下喧闹,心想:“师父他们怎么样了?可救出秦桑了么?”

    城中百姓皆跑上了街头,神色惊恐,吵嚷不休。利歌仔细分辨,隐约听人喊道:“皇上真的来了?”“可不是吗?不然为何贼人如此兴师动众?”“我听说皇上只一人来此,现在就在东门,当真英雄盖世。”“拜登军中的狗贼为了对付一人,竟派出这么多人马?他奶奶的,老子决不能任由皇上遇险!”

    话音刚落,一箭射来,将这叫嚣之鬼额头洞穿,他立时死去。有一猛将骑行而来,厉声喝道:“我这箭矢定可令尔等湮灭,尔等可要试试?”他气势凶恶,群鬼大骇,如鸟兽般散去。

    利歌无暇分心,立刻赶往东方,见阴间那惨白的太阳悬在天上,似比以前更明亮了些。他隐隐觉得不祥:“阴间昼短夜长,义兄为夜之帝皇,今天却是罕见的长白昼。”

    他跃上城墙,见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二十余万大军列成数阵,狱万的“狱”字大旗随风招展,隐隐发出恸哭之声。而在大军对面,仅有叶无归一人。

    叶无归仍是黑衣打扮,并无行囊包袱,连那匹黑马也不知去向。他望着大军,神色专注,关切地找寻着秦桑,他瞧来颇为镇定,但利歌总觉得他是假装从容。

    大军分开,狱万骑着一头大犀牛现身,他身上铁甲闪着魂魄的微光,当真凶神恶煞、恐怖万分。

    叶无归朝狱万点了点头,道:“你就是狱万?”

    狱万冷笑道:“你就是叶无归?”

    叶无归道:“听说阁下是爽直之人,那我也直言以待,敝国秦桑夫人落入你们手里,又有传言,说遭受你们凌虐,可有此事?”

    狱万抬起左手,食指勾了勾,那巨鬼手浮起后缓缓摊开,将秦桑呈现在众目之前。利歌见这位曾经倾国倾城的同胞,眼下身上已无一处完好,心头愤怒不已。他跃下城楼,跑向对阵处。

    秦桑抬起眼,眼神凄凉而感动,嘴唇颤抖,说道:“夫君,夫君,分别多年,你别来无恙。”

    叶无归身子一颤,挤出一丝笑容,道:“是何人带你出谷的?”

    狱万道:“是你那义弟利歌,与他师父孟行海,亲手将她交给了我。”

    利歌大惊,心想:“这狱万如何知道我与义兄结义之事?”

    叶无归道:“是义弟?他不知你是我夫人么?”

    秦桑笑了笑,说道:“你叫我夫人?你还认我是你妻子么?”她笑得十分欢畅,似乎只因这一句话,身上所有的痛苦都不算什么了。

    叶无归呼吸急促,脸色愈发苍白,利歌能看清他双手微微发抖。他看似毫无惧意,实则怕得厉害。只听叶无归答道:“你永远是我妻子,我不来见你,将你封印在山谷中,实是身不由己。”

    秦桑道:“为什么?是因为你还恨我?恨我勾结拜登,陷害了你?”

    叶无归颤声道:“你不懂我么?哪怕你刺我一剑,要取我性命,可我对你的爱从未有变。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怎会因这区区小事而计较?我离开你,是为了令你活下去。”

    秦桑“啊”地一声,喜道:“你不怪我?当真不怪我?我....我....”忽然间喜极而泣,用沾满血的手拭去泪水,她抬头道:“你快走,只要你还活着,他们不敢杀我。”

    叶无归后退半步,表情复杂至极,显得饱受折磨,心中矛盾,他确实想要离去,可又不忍心再与妻子分离。

    狱万做了个手势,那巨鬼手中飞出两个怨灵,掩住了秦桑的嘴,秦桑伤得太重,无力抗拒。

    叶无归恢复镇定,说道:“狱万,你我做个交易如何?”

    狱万道:“请讲。”

    叶无归道:“你放了这位秦桑,我甘愿成为将军的阶下囚,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秦桑艰苦地叫了一声,当是求他万不可如此,可却说不出话。

    狱万笑道:“这是个不错的买卖,只不过阁下所言,是否可信?是否乖乖束手就擒,无意逃走?”

    叶无归道:“阁下若不信自己能困得住我,那我也无话可说。”

    狱万道:“你想用激将法激我?当真令人笑掉大牙。”他挥了挥手,巨鬼手松开,秦桑跌落在地,纤细的身躯中肋骨喀喀作响。这位曾经不可一世,身负神功的亡神使者,如今连区区凡人也胜不得了。她咬牙站起,向叶无归伸出手,喊道:“夫君!”

    叶无归并不上前,他喊道:“义弟!”

    利歌不料他已知道自己躲在一旁,忙飞身而出,道:“义兄有何吩咐。”

    狱万大军全瞪着利歌,利歌不见形骸影子,愈发担心,此刻却不及询问。

    叶无归冷冷说道:“是你将秦桑送来的?”

    秦桑急道:“你....莫要怪他,他本要放了我,甚至送我与你相见,是我执意来此,我是个大傻瓜,我以为夫君你不想见我,唯有用这法子逼你出面。”

    叶无归摇头说道:“我不管你们如何商议,他将你带离山谷,便已铸成大错!”

    利歌歉然道:“义兄,确实是我疏忽了。”他下定决心,哪怕豁出性命,在此与拜登大军反目,也要救出秦桑与叶无归。

    叶无归道:“你将秦桑带离此地,离我越远越好。我要在狱万将军这儿作客,不必你们烦扰。”

    秦桑道:“夫君,我得知你心意,已经死而无憾,你走吧,你快些走!以你的功夫,他们拦不住你。”

    突然间,狱万手臂暴长,捏住秦桑夫人咽喉,他厉声喝道:“秦桑夫人,听说你有不死之躯,超凡之能,怎地变得如此脆弱不堪,懦弱无聊?只想着这些情情爱爱,缠缠绵绵?好,你要寻死,我就成全了你!”说话间,秦桑痛苦大叫,魂魄饱受摧残,似即将被狱万吞噬。

    利歌怒道:“放开她!”急冲向狱万,但面前忽然闪出一人拦路,正是秽留,两人对了一掌,秽留退后半步,利歌势头停止。秽留神情犹豫,道:“利歌!我也不想如此!但....我不能背叛大帝!”

    此时,又听狱万惨叫一声,从坐骑上滚落在地。叶无归将秦桑夫人抱入怀中,一踩犀牛背,已然回到原处。他动作快到极致,竟无人看清他如何出击。秦桑欣喜若狂,满脸幸福之色,喊道:“夫君,你我终于团圆,我....我....再也不离开你啦!”大军上下惊骇,赶忙奔袭如潮,包抄两人。

    但叶无归脸上毫无喜色,甚至不敢看怀中妻子一眼,仿佛他救下的不是娇美的情人,而是危险的毒囊。他目光转动,找到利歌,喊道:“接着她!”

    狱万闪身而至,一招残月拳打出,此拳威力实不逊于千军万马。叶无归往上一跃,拳力呼啸而过,好似一条狂龙,直飞出数里之远。狱万双手一扬,群魂如云般飘向叶无归,叶无归出掌还击,砰地一声,将那乌云打得四处飘散。

    狱万连出拳脚,都被叶无归轻易挡开。狱万愤恨,大声道:“叶无归,我们谋划多年,早对你了如指掌!哼哼,你之所以不见这秦桑,是因为她的血是你世间唯一惧怕之物,若你沾染上她的血,等若中了无药可救的剧毒。你本能畏惧于她,哪怕再如何痴情也克服不得!”

    利歌、秦桑尽皆大骇:“原来真相如此,这狱万故意布下此局,就是为了杀他?”

    此时此刻,叶无归身上已沾满了秦桑的血,在生死存亡的瞬间,他依旧选择臣服于爱情,将生的希望留给了心上人么?

    秦桑急道:“那你快.....快放开我!让我死了才好!”

    叶无归双手越抱越紧,这位数百年来潇洒逍遥、游戏人间的君王,已然血泪斑斑,他咬紧牙关,双足连环踢出,狱万胸腹中了十余脚,飞身退开。叶无归避开大军箭矢长矛,打出排山倒海的掌力,开辟道路,直冲利歌。他喊道:“利歌,义弟!把她带走!”

    利歌也急朝叶无归赶去,秽留再扑向利歌,却卖了个破绽,利歌登时会意,一掌切在秽留后颈处。秽留惨叫道:“好狠!”一头栽倒,闭眼装死。

    陡然间,一枚箭矢骤至,先洞穿了秦桑,再刺中叶无归,秦桑尖叫一声,鲜血洒在叶无归身上。叶无归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喊声,绝望凄怆,将那箭矢折断,见那射箭之人正是狱万。

    此箭是用笑屠所传的法术,取秦桑之血铸造而成,一旦射出,必中秦桑,也将伤及怀抱秦桑之人。笑屠、拜登、狱万之所以大举入侵万夜国,正是为了能够铸成此箭,再找一良机,彻底铲除叶无归这心腹大患。

    狱万心愿得偿,放声狂笑,道:“叶无归中毒已深,将他乱刀分尸,先杀了他这封王封公!”

    利歌想救他们,但刚一靠近,叶无归仰天长啸,将潮涌而来的大军震退数丈。他侧过脸看利歌一眼,低声道:“趁我还有理智,快逃。”利歌心中一震,前进不得。

    叶无归跪在地上,抱着秦桑,秦桑凄惨一笑,凝视着叶无归,说道:“夫君,我们...终于死在一齐了。”

    叶无归双目茫然,吻上了秦桑的红唇,顷刻间,箭矢如雨,将两人刺得如同刺猬。两人紧紧贴在一块儿,似再也难以分开。

    利歌颤抖得厉害,感到呼吸艰难,毛骨悚然。叶无归与秦桑两人死状凄惨,但他的悲伤却被什么东西压抑住了,似见到了恐怖无极、难以名状的场景。

    不知不觉间,夜幕已笼罩了万物。

七十七 帝皇不得闲

    倏然间,叶无归动了动,似欲起身。狱万再射出追魂夺命的一箭,将两人心脏一箭穿透,他喊道:“他们死定了!继续给我杀!”

    众士兵当即又一轮齐射,利歌使一招大阴阳彼化,空中烈焰横栏,但箭矢从前后左右而至,且不少箭尖处真气刚猛,实是难以防范周全。利歌心如刀割,百忙中回头看叶无归与秦桑,倏然间,两人已不知所踪。

    利歌情不自禁地抬头望了望天,那黑夜显得静谧、危险,似死寂而凝固,又仿佛其中潜藏着无数夜间的捕猎者。它是死的,也是活的,因为在夜间,夜兽出没,带来最血腥的杀戮,让死亡在黑暗的森林中散播、蔓延。

    狱万立时察觉两人消失,他心中一凛:“他就算使了隐形道法,又如何能逃出我这双锁魂眼?”他举起巨掌,制止攻势,四下找寻那两人形迹,其余士兵也到处张看,他们虽大占上风,可这黑夜却令他们更加紧张。

    忽然听叶无归说道:“各位可是在找我?”他声音来自天际,可谁也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仿佛他已与黑夜融为了一体。

    狱万森然道:“叶无归,你伤重难愈,眼下用这小伎俩蒙混,又能撑得到几时?秦桑血中的毒对你足以致命,你倒不如现身,我痛痛快快让你解脱。”

    叶无归蓦然发笑,那笑声像男子的,又像女子的,当是两人一齐出声,但两者重叠在一块儿,全无丝毫差异,笑声犹回荡在空中,叶无归笑道:“娘子,你说这狱万可不可笑?他说你的血能毒死我,真不知他是从哪儿听来的。”

    紧接着,“秦桑”娇滴滴地答道:“谁让你一直不来见我,好似怕了我一般,自然容易令人误会。加上那笑屠自作聪明,以为找到了咱们这血学书中的大弱点,才会派这狱万过来出丑。”

    众人听出那秦桑并非秦桑,而是叶无归在模仿她说话。这举动本该有些可笑,但军中将士谁也笑不出来。

    叶无归叹道:“‘自作聪明’,夫人此言,真是一语中的。”

    秦桑问:“对了,既然我的血害你不死,你为何不来见我?更将我困在那山谷里头?”

    叶无归叹道:“是我不好,我本该告知你实情,可你这人胆子小,我怕被你知道了,反而将你吓得很不舒服。”

    秦桑道:“我现在已经死啦,你总该告诉我了?”

    利歌心中一悲:“秦桑她果然死了?可....他们在哪儿?为何突然不见了?”他运血佛经悄悄找寻两人,可只感觉得到他们在上空,难以断定方位。

    叶无归“嘘”了一声,柔声道:“你为何非要这么说不可,又来伤我的心?好,好,好,我不瞒了,也没必要继续隐瞒。当年,你起了害我的心思,与拜登合力伤我,将我逐入亡神风暴中....”

    秦桑泣道:“是我不对,是我不好。”

    叶无归轻笑道:“不,我一点儿都不怪你.......那风暴并未杀死我,我在风暴里头,听见了将首的话,他告诉我,他想要舍弃你,从你这儿收回曾经赐予的冥火与神通,将那神通挪至我身上。因此,他治好了我的伤,并增长了我的功力,赋予我新的法术,令我将你从拜登手中夺回来。

    我根本没半点杀你的念头,不过正好将计就计,将你救出。但当我怀抱着受了伤的你时,我意识到我低估了将首。他除了给我那些好处之外,还给了我另一样东西。”

    秦桑道:“是什么东西?”

    叶无归叹道:“吞噬你的欲望。”

    秦桑尖叫了一声,犹如恍然大悟了一般。

    叶无归道:“将首亡神很残酷,他一直觉得你太散漫柔弱,是他选错了人,所以,当更合适的人选出现之时,他已决定彻底毁灭你。那欲望令我想吸尽你的血,将你的一切夺走,届时,你将彻底湮灭,荡然无存。我竭力抵抗那欲望,可那欲望与我的爱纠缠在一起,我对你越亲密,那吞噬的欲望就越强烈。”

    秦桑道:“所以逃亡路上你对我不理不睬?”

    叶无归答道:“我生怕与你说上一句话,会导致你永远离世。不,为了让你活下去,我必须待你冷淡,离你远远的。我一直深爱着你,可却又不得不将这爱意深藏在心中,连自己都不能去看,去瞧。我带你回到超然谷,我们两人最初结情的地方。我用亡神之法,对你施加了诅咒,令你无法出谷,而我无法入谷。凭借这法子,我欺骗了亡神,背叛了将首,但只要你我永不相见,他也控制不了我。”

    秦桑道:“原来他们全弄错了,我的血对你根本无害,反而能令你完整?”

    叶无归道:“是啊,我喝干了你的血,令你从世上消散,本该伤心欲绝,可亡神却可以操纵我了。我好恨,可又好欢喜。你和我从此以后便一直在一块儿,永远不会分开了。”

    秦桑又哭又笑,叽叽喳喳地欢呼着,仿佛一只夜莺在天上歌唱。她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完全无法听清。

    叶无归笑道:“狱万,义弟,你们现在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狱万咬牙切齿,怒道:“莫非秦桑毒血之计,是将首故意泄露给笑屠主人的?一切都是将首另觅使者的阴谋?”

    叶无归道:“谁能明白亡神的心思?他们可是巨巫,是无限的生灵。在亡神眼中,你们都不过是凡人,是蝼蚁。

    只不过有些凡人自以为是,认为自己能够欺骗亡神,还有些凡人自命不凡,向亡神问一些问题。

    但那些问题,注定是没有答案的。”

    狱万怒到极处,猛然间放声大笑,他道:“你自称万夜皇,号称暗夜的主宰,却不过是一只缩头乌龟!你眼下自诩神功大成,为何还藏在夜里?你敢出来与我真刀真枪的斗一场么?”

    叶无归沉吟片刻,答道:“秦桑她叫我小乌龟,我并非狂妄自大之徒。我们不过是阴间的住民,是亡神身上的亿万小虫。阴间本该是永夜,但死亡双君却创造了自己的太阳。但谁都明白,那太阳是伪造的,是无力的,唯有暗夜,才是阴间本来的模样。

    我们在夜间生存,我们在夜间猎杀,我们在夜间出生,我们在夜间死去。

    我们并非暗夜的主宰,

    恰相反,

    是暗夜主宰着我们。”

    在下一刻,叶无归从黑夜中走出,正在大军之中,狱万眼前。狱万大喜,喊道:“杀了他!”临近将士当即上前,其中不乏强悍绝伦,真气深厚的绝顶高手。但叶无归凭空消逝,又凭空出现,那些将士皆被一击毙命,铠甲躯体被打得缩成一团,就像是这黑夜变得无比沉重,将他们压成了铁饼。

    利歌根本看不清叶无归做了什么,又是怎么办到这一切的。秽留不再装死,他抬起头,眼睛睁得似要裂开,他又望向狱万,见这残忍无惧的魔鬼也朝后退了一步。

    这三大高手全都未看见叶无归出手。

    谁能战胜一个全无法防范的敌人?

    在下一刹那,又有上千士兵惨死,他们死时毫无痛苦,因为他们死的太快,反倒是其余‘活着’的士兵惊恐地大叫,那叫声中透着绝望,透着茫然,谁也不明白叶无归如何杀人,甚至不明白是什么在杀人。叶无归似有心惊吓大军,在这一刻,他在东面军队处死大片将士,而在下一刻,他又到了数十丈开外,在那儿将千军压垮。众人发疯似的挥舞兵刃,可除了偶尔误伤友军,又怎能碰得到叶无归?

    狱万哇哇咆哮,施展“炼狱绝功”,将死去将士的魂魄聚在体内,刹那间变得力大无穷,坚不可摧。他之所以带齐二十万兵马,对付叶无双一人,正是为了以防万一,到紧要关头以此绝学致胜。他喊道:“叶无归,有种吃我一拳...”话音刚落,他似中了数万掌,数万拳,喀嚓一声,狱万脖子转了个圈,跌倒在地,浑身骨骼全断,身躯扭得像是一团泥巴。

    叶无归面带微笑,正面走向狱万,狱万一提气,伤势全无,猛扑向叶无归,但弹指间,他身子巨震,像是发了癫痫,口喷鲜血,铠甲一齐粉碎,扑通一声,重重摔倒。

    叶无归走近狱万,而狱万头盔毁坏,露出一张光秃秃的、丑恶至极的脸,那脸上终于露出了惊恐之情。叶无归笑道:“魂本该归于暗夜,你还是少吃一些为妙。”话音未落,狱万被千万招打得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利歌登时醒悟,喊道:“在夜间,他能令时光变得宛如停止。”

    秽留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问道:“什么?”他挨了一招,人远远飞上了天,落地时,数十丈外发出一声轻响。

    利歌环顾四周,大军中只剩下惊慌飞奔的战马,数十万战士只剩下自己一人。

    叶无归在利歌背后,利歌却不敢转身。

    叶无归说道:“你为何要将秦桑带出来?”

    利歌自知性命不保,恐惧之情攫住了心,他无力地回答:“义兄,你杀了我吧。”

    叶无归笑了笑,他道:“誓言在身,恕难从命。让暗夜裁断你的生死吧。”

    利歌中了一掌,眼前一片黑暗。叶无归任由利歌软软躺倒,他按住自己额头,轻声叹息,像是在哀悼,又像是在享受这最后的片刻清醒。

    随后,这暗夜的主宰步入了暗夜中,任由暗夜主宰了一切。

七十八 全城皆欢庆

    一股惧意令利歌惊醒,平原上暗沉沉的,他浑身山下如渗入了冰水,又冷又湿。他试图施展八方燃梦功,但血流得很慢。他视线模糊,竭力分辨周围情景,隐约见到一个个闪着幽光的影子。

    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可隐约又觉得不是。这些影子——不管它们是什么事物——似乎极为危险。

    忽听得震天动地的脚步声、马蹄声朝此靠近。利歌一凛,伏地躺倒,那些影子也随之暗淡。他心想:“是拜登的兵马么?还是万夜皇派来的人?”

    来者大声喊叫,多是万夜国的口音,利歌心想:“是万夜国的。”

    一士兵喊道:“禀报将军,敌军全军阵亡,只怕并无幸存者。”

    另一粗豪的声音叹道:“皇上竟有如此神通,当真....叫人料想不到。”语气中并无欣喜之意,却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突然,临近利歌的士兵大声颤声道:“他们还未死透!”说话时似面对着利歌的方向,但不像是指利歌。

    利歌睁开眼,见那些幽暗的影子接二连三地从地面浮现,由此可见刚刚他并非错乱而生幻。一众影子是从拜登大军的遗骸中冒出来的,像是亡灵的鬼魂,是僵尸的残魄。那只万夜国的军队喊道:“是夜尸妖!是夜尸妖!为何这儿会有将首主人的尸妖?”

    刹那之间,军队陷入这‘夜尸妖’的重围,群妖尖声狂啸,扑咬向士兵,当它们咬住士兵的喉咙,伸出又尖又长的牙,吸魂吸血,当它们进食时,利歌看清它们肌肤惨白,有些透彻,闪着微光,脑袋是生前的形状,但嘴裂得极大,里头乱七八糟、密密麻麻的满是利齿,一双手像是叉子,指甲弯曲如钩,用来钩住血肉。

    众士兵奋力还击,长矛前刺,举盾挥剑,在后方又是火铳弩弓合力,“嗖嗖、砰砰”之声不绝于耳。但夜尸妖数目太多,来势太猛。那队士兵阻挡不住,不多时已被杀尽。

    利歌心想:“这是亡神迷宫中的尸妖?被义兄所杀者,都会变成这副模样?糟了,它们不会攻打冈州城么?”

    战场上又安静下来,夜尸妖从利歌身边走过。若在平时,利歌何惧之有?但此刻他伤重未愈,只盼着它们不注意自己,又祈祷它们莫前往冈州城。偶然间,有数个夜尸妖低下脑袋,摸着利歌身躯,他险些忍不住动手,但这些查探者似被他蒙混过去,并未理睬他。脚步声朝城外方向走,利歌凝神听着,直至它们消失在数里之外的山岭里。

    利歌摇摇晃晃地起身,看清平原上已无一具拜登军团尸体,连僵尸的残骸都不见了。利歌心想:“莫非夜尸妖也会传染给亡者,就像疯魔灵一样?”但万夜国那部队死尸却并无异变的迹象,看来唯有死于万夜皇手下者才会化为夜尸妖。

    但这些夜尸妖去哪儿了?前往将首迷宫了么?战场上尸首全无,为何它们会放过利歌?

    利歌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禁浑身颤抖——他肌肤也白得可怕,皮肤下血管呈黑色。叶无归将这将首的诅咒施加在了利歌身上,夜尸妖因此将利歌视为了同伴。难怪利歌觉得虚弱无力、寒冷阴湿。他是为了惩罚利歌将秦桑害死?又或者他是想救利歌的命?

    他愧疚万分,又感到自己恢复了一些力气,便朝冈州城走,他必须找地方养伤,随后去找师父,再做打算。形骸喂利魅儿喝过血,利歌要找到他并非全无把握。

    但师父他去了哪儿?以他的身手,绝不会败给狱万,如何会救不得秦桑?莫非是狱万另有诡计,将师父困住了?若有师父在场,以青阳法身之威,也许能对付得了义兄....

    利歌摇了摇头,遍体颤栗,他想起了叶无归那超乎常理的身法,在这诡异的夜里,只怕无人能战胜得了叶无归,连拜登、钟鸣、墨鬼、师父都不行,除非他们能够联手。

    他又叹了口气,心想:“不,义兄饶我一条性命,我为何还想着对付他?我们败了,拜登败了,笑屠败了,是义兄胜了,将首胜了。我们不该再纠结不放,而当撤出万夜国。”

    万一义兄他想要报复呢?他可以孤身杀入金刚狮子城,令此城再遭遇一次灭顶之灾。义兄说自己即将被将首所操纵,到时会做出什么事,谁也无法预料。

    右方蓦然有人惨哼了一声,利歌低声问:“秽留?”忙跑去查看。

    秽留功力卓绝,又有妙法护体,但挡不住万夜皇一掌。他与利歌一样,也中了那夜尸妖的诅咒,虽然免于被众妖所杀,却中毒已深,伤势沉重难愈。他看了利歌一眼,断断续续地笑道:“我唐突佳人,未能.....阻止狱万害死秦桑夫人,死....有余辜。”

    利歌道:“这毒并非无药可救。”说着将他扛在肩上。

    秽留道:“我得罪了你,你....为何....”

    利歌苦笑道:“我也不知为何,或许是同病相怜吧。”

    秽留闷声不响,利歌心想:“是了,他伤太重,连开口都难了。”

    阴间城市通常比阳间城市大得多,“人口”也多了数倍,毕竟阴间是一众亡神残骸汇聚而成,而万年来的亡者不断降临于此。此时冈州城内一片混乱,喧闹沸腾,利歌毫不费力地混入其中。他此时身躯不便,又怕伤了秽留,自当尽力避战。

    他前往寻元观,那尚有千余将士,或许能暂避几天。但行至途中,他多了个心思,将秽留藏在一破屋中,自己在路上打听,果然有人说道:“寻元观的残丹子道长当真快手快脚,那狱万大军前脚刚灭,他立即纠集一帮武林同道,杀上山去,夺回了寻元观。”

    另一人笑道:“那狱万、秽留杀了残丹子的掌门师兄,这等深仇大恨,残丹子在心里憋得久了,正如干柴烈火,岂能忍耐得住?”

    第一人道:“狗屁的‘干柴烈火’,你是想女鬼了么?咱们这就去丽花院走一遭如何?”两个鬼哈哈大笑,越说越不像话,应当是因万夜皇大发神威,拜登大军落败,他们心情舒畅之故。

    利歌返回那破屋,带着秽留前往丽花院,此处原本就热闹,此刻更是人山人海,欢天喜地。利歌心想:“黄羊儿靠得住么?我虽救了她性命,可她未必肯冒险相救。”

    他绕至后屋,施展夏夜轻抚功,令屋内人昏昏欲睡。待众人恍惚之际,推开窗,跃入黄羊儿屋中。

    黄羊儿并不在屋内,利歌扶着秽留,将他塞入黄羊儿芳香四溢的床上。秽留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利歌啊利歌,想不到你竟是我的知己。你让黄羊儿进来,让她榨干我...最后一丝....气力。”

    利歌皱眉道:“死到临头,还有心说笑?”但也佩服此人胆气。他默想遗愿迷宫中创造尸妖之法,自行逆运功试演,不久略有所获,令自己稍稍好转。他挤出些血来,迫秽留服下,秽留一边喝,一边抱怨道:“你.....又不是女人,我这辈子只喝女人的血,要我喝男子之血,非反胃三天三夜不可。”

    利歌道:“那麻烦你早些死。”

    就在此时,外屋的门锁响起,黄羊儿嘻嘻说道:“韦大人好生讨厌呢,人家在这儿是卖艺不卖身。”

    那韦大人嘿嘿笑道:“我就进去坐上一坐,陪美人儿你聊聊天,谈谈地,情到浓处时,这男女之事便并非买卖了。”

    黄羊儿变了语气,冷冷道:“那我还不如卖身呢,你拿两千两翡翠来,本姑娘再陪你喝一个时辰的酒。这还是今天喜庆,本姑娘给你打个折扣。”

    韦大人倒吸一口凉气,道:“怎地....怎地这么贵?我全部身家也没这么多。”

    黄羊儿道:“韦大人,你可别忘了,先前拜登他们占领此地时,是谁将你藏在安全之处的?现在拜登他们败了,你倒不想着报恩,还想干我?”

    韦大人嚷道:“你救我之恩,我定会报答,姑娘,等庇护院派来的兵马重占此城,我官复原职,定娶你做七姨太,到时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岂不比在这丽花院中做娼好得多了?”

    “啪”地一声,韦大人惨叫道:“你是何人?胆敢打我耳光?”

    另一女子肃然道:“打得就是你!”

    话音刚落,韦大人哇哇乱喊,摔下楼去,地上噼啪一通响,如烂肉着落。

    黄羊儿笑道:“多谢好妹妹相助啦,幸亏有你在这儿。”

    那“好妹妹”低声道:“他若再缠着你,你只管对我说,我将这狗官宰了。”

    黄羊儿道:“噤声,别让旁人听见了。”那好妹妹随后不知去向。

    黄羊儿开了锁,步入客厅,她在此间地位非凡,房间极大,有里外数间。她又将屋门反锁,朝卧房走来。

    利歌传声说道:“黄姑娘,是我们。”

    黄羊儿尚未及低呼,已被利歌掩住了嘴。她见到利歌,再看到秽留,目光恢复镇定,闪着一丝欣慰,利歌于是松开了手。

    她小声道:“你们....活下来了?战场上是怎么回事?是乌龟先生么?”

    利歌说道:“义兄大显神威,我们全军覆没。姑娘,迫不得已,唯有借你这儿暂且容身了。”

七十九 庇护院公子

    黄羊儿道:“既然皇上与你情义深厚,为何你不索性投奔他,臣服他?拜登那大恶人经过这场惨败,必再也不敢与咱们皇上争锋啦。”

    利歌摇头道:“我亲人落在拜登手里,实不能如此。”

    黄羊儿对秽留道:“秽大官人,你似伤得很重哪。”

    秽留苦笑道:“的确不轻,只怕离死不远了。黄羊儿,念在你我....曾有同床共眠之情,你....能否再陪一夜?”

    黄羊儿哼哼一笑,道:“真是痴心妄想,刚刚逃过一劫,满脑子已全是这念头,你与先前外头那韦大人是一路货色么?”

    秽留正色道:“他岂能与我....相提并论?他身强体健,只是好色而已,而我是....视死如归,情愿死在姑娘怀中...”话未说完,黄羊儿已不禁笑出声来,轻轻敲打秽留脑壳,道:“懒得理你,你该怎么死就怎么死。”

    她面向利歌,道:“利恩公,我去给你俩拿些吃的,再取些伤药来。”

    利歌将两根手指按上她手腕,刹那间,黄羊儿血液凝聚在利歌指尖,向他体内流去,黄羊儿大骇,可却又觉得身子暖洋洋的、轻飘飘的,比与情人两情相悦更舒服许多。她心想:“这是血贵族的取血法,但他们是用尖牙,而利歌只需肌肤相触便能取血?他...想要害我性命么?”

    少时,利歌说道:“姑娘,我好多了,你会稍虚弱一会儿,但并无大碍。”

    黄羊儿心下稍定,仍惶恐不已,道:“那我....去外头....”

    利歌闭上眼,说道:“黄姑娘,你绝非寻常的**卖艺女子,倒像是这丽花院的真正主人,万夜国的官僚将军,江湖上的奇侠儿女,都与你颇为亲密。你甚至还有秦桑夫人的印记,知道血夜谷的方位。你四面逢源,八面玲珑,倒让人不容小觑。”

    秽留也道:“不错,不错,若非你手腕高明,我焉能为你神魂颠倒,对你念念不忘?”

    黄羊儿做了个鬼脸,默然不语。

    利歌又道:“一国之中,三教九流亦成一派,上上下下都需要你这样消息灵通、耳目灵敏之人,不知姑娘是何门何派的人物?先前你口中的好妹妹又是何人?”

    黄羊儿微笑道:“她可是一位大人物,可要我替你俩引荐引荐?你一定很想见她。”

    利歌摇头道:“你不许惊动任何人,先请去屋外带两个生者客人回来,我先前饮你血时,在你体内动了些手脚,若你想耍滑头、玩花样,我也只能对不住了。”

    黄羊儿咬咬牙,心中又怕又怒,但也无法可想,她匆匆出了屋子,锁上了门,脚步声行向楼下。

    秽留叹道:“利歌啊利歌,你也太不像话了。即使羊儿有些古怪,但你怎能出言恫吓她?如此岂不有失君子风范?”

    利歌道:“若换做你这位嫖宿君子,只怕是怎么死的都糊里糊涂。我若不这么做,她先前已打算出卖我俩了。她手眼通天,对我们有用。”

    秽留道:“养好了伤,接下来怎么办?”利歌尚未回答,秽留又道:“我有言在先,咱们若就这么回去找大帝,只会白白掉脑袋,大帝脾气不好,更何况咱们二十多万人被一人打得只剩下咱俩,外人不明缘由,定将咱们当做笑话。大帝颜面上挂不住,非拿人开刀不可。”

    利歌想起亲友,叹道:“但我仍要回去。”

    秽留道:“我也没背叛大帝的意思,但.....”说到此处,愁眉不展,突然口吐鲜血,昏沉沉地入睡了。

    又等了一盏茶功夫,黄羊儿带来二客,二者皆是鬼裔,一人年老头秃,一人肥胖奇丑。利歌知她心怀怨恨,故意找这等恶心丑怪之辈让他吸血,倒利歌胃口。

    那两人满脸笑意,眉飞色舞,黄羊儿陪两人说笑,但一转脸,又露出厌恶之情。利歌悄然至两人身后,手指按住两人脖子,运血佛经吸血。那两人登时昏迷不醒。利歌以血治伤,初时进展迅速,可不久之后又遇上了难关,无论怎般运功皆徒劳无益。利歌心脏烦闷,头脑晕眩,只觉一身功力大打折扣。

    黄羊儿冷冷道:“你想吸干他们的血?这两人死了倒没什么,可你也不想惹出太大动静来,是么?”

    利歌陡然回神,挪开手指,道:“已然够了,送他们出去,就说他们喝多了酒。”

    这两人本已喝得酩酊大醉,黄羊儿略一点头,将两人拖出了屋子,她故意大声喊道:“真是没用的货色!还没亮刀亮枪,便醉成了烂泥,我可不客气了,该付得账,还是照付不误。”屋外众人都笑道:“花魁说了算!”

    不久,利歌将黄羊儿召回,道:“你在厅里守着,我在屋内运功,若你自作聪明,我未必会死,你未必能活。”

    黄羊儿俏脸上如罩着一层寒霜,卷了床铺,睡在厅中。利歌设想解毒之法,换了种路子,再度运转内息,渐入物我两忘的境界。

    突然间,楼下有人大喊道:“姓黄的贱货!姓黄的贱货!你奶奶的,老子我又回来了!”

    黄羊儿惊呼一声,道:“是那韦不荣?他居然有胆...”

    利歌看她一眼,黄羊儿急道:“我绝对没动半点歪脑子,我怎知这混账脸皮这般厚?”

    那韦大人用力敲门,但黄羊儿这木门乃是数百年的槐木所造,极为坚实,韦大人功力虽不弱,却难以敲开。韦大人喊道:“我带来了庇护院的柳大人,他老人家功力高绝,一根手指头就能将你这丽花院拆了!你再不开门,我可要拿其余贱货撒气!”

    黄羊儿道:“你可真有骨气!我是你救命恩人,你非但贪图我的姿色,还找庇护院的大人物来为难我一弱女子?”

    韦大人冷笑道:“我是精忠报国,可非公报私仇。大人本是率军剿匪而来,听说你与敌军将领交情甚好,特来找你查案!”

    黄羊儿愤愤说道:“我也是为了保命!你们守不住城,落荒而逃,又久久不来救援,我们又能怎样?唯有虚与委蛇,委曲求全罢了!”

    又听一年轻声音说道:“黄姑娘,本座为庇护院子爵柳于思,关于贼党之事,我有些话想问,如何处置姑娘,全看姑娘表现如何。”

    黄羊儿看向利歌,利歌缓缓点头,黄羊儿咬咬嘴唇,将门打开,见一华服少年在前,神色轻蔑,颇为严厉,当是那柳于思,韦大人跟在其后,他原本是一瘦高个,此时却点头哈腰,缩了足足两尺,比这柳于思矮了些。

    柳于思大咧咧地坐下,等了片刻,见黄羊儿并无款待之意,眸闪寒光,韦大人赶忙道:“快给柳大人泡茶!”

    黄羊儿瞪他一眼,道:“留大人要喝什么茶?我这儿应有尽有。”

    柳于思“哼”了一声,挥手道:“不必了!我听说姑娘曾受夫人青睐,在冈州城中人缘极好,院长他老人家因夫人之故,自来不管冈州,有许多事想要问姑娘。”

    黄羊儿松了口气,道:“既然大人有命,我自然知无不言。”

    柳于思道:“城外一场大战,我等来得晚了,并不知前因后果,你们近水楼台,可看得清楚,听得明白么?”

    黄羊儿道:“大战时,城楼上仍有狮子国的士兵,咱们谁也不敢靠近....”

    柳于思一掌拍出,将一芭木桌子震得粉碎,他道:“少给我来这套!你若不知,为何城楼上的敌军也全被杀了?那伤痕一瞧便知,并非是皇上动的手。此刻又为何全城欢庆?你在城里到处都是眼线,还敢给我装傻?”

    利歌心想:“原来冈州城中藏有兵马,待义兄取胜之后,趁乱又扫清了狱万大军的残余。是黄羊儿在其中牵线搭桥么?”

    黄羊儿皱眉道:“好,你都知道是皇上大显神威,杀尽敌寇,何必还要问我?”

    柳于思脸色阴沉,靠近了她些,道:“我只想知道,皇上与敌寇之间,到底说了些什么。夫人又怎么样了?可是与皇上团聚后一齐离去?”

    黄羊儿叹道:“我在城墙上的朋友告诉我,夫人受伤太重,死在了皇上怀里。”

    柳于思露出极细微的喜色,但一转眼,又换做悲哀之情,这表情极为夸张,一看便知真伪,他又叹道:“真是....真是不幸,但皇上总算替夫人报仇了。”他顿了顿,又道:“只想不到皇上竟将功夫练到了这般地步,他已不单单是亡神的使者,而是亡神活生生的行走于世了。”

    黄羊儿道:“似乎是那狱万在庇护院中有同谋,从那同谋口中,他得知用夫人的血能杀了皇上,因此才想方设法将夫人捉住,谁料弄巧成拙,竟令皇上神功大成。”

    柳于思脸上变色,那神情并非是知道真相的震惊,而更像是阴谋被揭穿的恐惧。他道:“原来庇护院中....竟有奸细?这可...真是天大的消息。那狱万可说出奸细是谁?”

    黄羊儿浅浅一笑,道:“狱万并没开口。不过皇上是绝顶聪明之人,而那奸细行事太急,肯定破绽极多,他瞒不过皇上的。皇上失了一生挚爱,也定会将那人的势力连根拔除。”

    柳于思打了个冷颤,一伸手,捏住黄羊儿喉咙,黄羊儿“啊”地一喊,霎时呼吸不得。

    柳于思冷笑道:“说得好,说得好,我想要知道的事,你已全告诉了我。我此次随军,正是要将城中所有叛党奸细杀得干干净净,荡然无存。”

八十 引蛇入网兜

    黄羊儿神情痛苦,马上踢向柳于思咽喉处,足尖内力凝聚,甚是锋利。柳于思将她往上一抛,待她落下,已抓住她背心两处穴道。黄羊儿动弹不得,喊道:“我已全告诉你了....”

    柳于思笑道:“我判你有罪,当处于吸血死刑。”张开嘴,露出四颗极长的犬牙,咬向黄羊儿颈部。

    骤然,他胸口中剑,惨叫着后退,将黄羊儿松开。黄羊儿见是利歌出手,松了口气,道:“快杀了他!快!”

    柳于思双眉倒竖,惊恨不已,道:“你屋内果然藏着贼党!”摸出两柄尖刺,袭向利歌,那对尖刺又轻又快,变化多端,但柳于思连出数招,仍被利歌轻易避开,连他怀中的黄羊儿也碰不上半点。

    那韦不荣拔出腰刀,从旁夹击。利歌指尖点出一道血水,霎时将韦不荣冻成冰块。柳于思骇然道:“血学书?你也是庇护院的?”庇护院中党派众多,错综复杂,彼此间陷害暗杀之事数不胜数。

    他感到伤口处肿胀麻痒,自知敌人血毒远比自己厉害,不禁心胆俱裂——他们这庇护院一脉武学皆源自于秦桑夫人,修炼的是血学书中那泣灵经一篇,讲究力大无穷,行云流水,气血深厚,牢不可破。对付血贵族之外的敌人,往往用自身体内的血毒克敌制胜,而若对手同为血贵族,谁的气血更胜一筹,便可稳操胜券。而若自己体内被敌方毒血感染而不能及时驱毒,则毒发时惨烈无比,痛不欲生。

    利歌走上一步,道:“放下兵刃,莫要顽抗,我还可留你一命。”

    柳于思急运驱血法驱毒,利歌立时出剑,又刺中了柳于思。柳于思感到敌人毒血涌向全身,大惊之下,勇气全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喊道:“大人饶命!不知是庇护院哪位大人驾到?小人若知这位姑娘在大人庇护之下,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稍加冒犯!”

    利歌说道:“你无需知道我是谁。先前这位姑娘说庇护院中有叛徒,与狱万勾结,意欲陷害秦桑与万夜皇,你听闻此言,便急于杀人灭口,你是否就是那叛徒?”

    柳于思抬头愕然道:“大人...并非庇护院的长老贵族么?”

    利歌摇头道:“并不是。”

    柳于思已不敢稍有违抗,低头道:“实不相瞒,听说庇护院中所有长老贵族,连同院长大人在内,皆欲请....皇上退位隐居。至于是谁与那狱万勾结,我....我并不知情。”

    黄羊儿惊声道:“什么?”她回思多日前冈州遭敌人入侵时状况,万夜国所有守军一触既溃,似根本无意交战,可见庇护院对此入侵早有所知。”她道:“他们为何....为何如此?”

    柳于思叹道:“夫人她虽然隐居山谷不出,可权势太大,规矩太严,手段又颇为...残忍。庇护院中长老全是她的弟子,无法不遵她的号令,心中积怨已久。而皇上他是夫人最大的靠山,众长老贵族对他又怕又妒,再加上多年来皇上对众贵族极为严厉,大伙儿....都有些不满...”

    利歌想了想,道:“他们这么做,岂不是自毁长城么?”

    柳于思惨声道:“那拜登被困在金刚狮子城,根本不足为惧。他手下那些冥灯护法王,也未必胜得过庇护院中的四大公爵。如能假借拜登之手,移除夫人与皇上两座大山,对大伙儿....都有些好处。”

    利歌暗忖:“或许能借庇护院之力,去对付义兄?”但他实不想与叶无归为敌,更自知无人能敌得过叶无归,等他治好了自己与秽留的毒伤,找到师父,就可潜回金刚狮子城,设法营救亲友,随后远走高飞,那远好过不自量力地去挑战已然功力通神的万夜皇。

    但听“乒乓”声响,屋顶突然破开一洞,数人从破洞跃入屋中。利歌见来者是五人,一老四少,皆穿金红长袍,外罩甲胄。那五人将利歌与黄羊儿围住,冷冰冰地凝视他们。利歌能听到他们血中的异响,这五人皆是血贵族。

    柳于思喜道:“曲....曲老?您怎地来了?您不是率领兵马,去此地州府了么?”

    那老者叹道:“你有所不知,州府无关紧要,但这黄羊儿牵连甚广,却是头等要人。你走在前头,我们跟在后头。你先前与这小子说话,我们全听在耳中。”

    柳于思惨声道:“此人血毒厉害,我是身不由己,被他要挟...”

    曲老身边一青年贵族笑道:“柳于思,亏你还是子爵,竟无宁死不屈之志?咱们若将此事禀报院长,你这子爵头衔,只怕保不住了。”

    柳于思怒道:“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中血毒的又不是你!”

    曲老挥了挥手,众青年贵族登时不再吵嚷。曲老一双眼似闭非闭,对着利歌,笑道:“素闻拜登麾下的利歌法王异军突起,短短两年间已名声大噪,今夜得见,嘿嘿,想不到竟身负我万夜国的不传之秘。可是夫人她见你俊俏,传授于你的?”他声音又尖又哑,语气中满是讥笑之意,令人听来极不舒服。

    利歌说道:“听说血学书一分为三,在下幸得了其中一部分真传而已。”

    曲老双手背负腰后,缓缓踱步,摇头道:“法王也是血贵族,与我等本是同源,那拜登帝国败局已定,你又何必为他效力?以你的品貌武功,若投入我庇护院,必受院长重用。”

    黄羊儿插话道:“这位利歌法王可是皇上的义弟呢!”

    曲老神色剧变,道:“此话当真?”

    黄羊儿道:“是啊,那是我亲眼所见,便是胆子再大十倍也不敢说谎。不然为何皇上灭尽敌军,偏偏饶过了他不杀?连他诱骗夫人出谷之罪也不计较了。”

    曲老喃喃道:“是他....将夫人....”顷刻间,他似想到了极其重要之事,浑身一颤,双眸放着血光,死死注视利歌,说道:“你随我去见院长!”

    利歌瞧他神色,猜测他必是想利用自己去暗害叶无归,仍问道:“所为何事?”

    一青年贵族喝道:“废话什么?侯爵言出法随,谁能抗命?”

    利歌道:“在下身有要事,恕难遵从。”

    曲老咧嘴而笑,满脸皱纹密布,神情间透着阴险毒辣,他指着柳于思,又指了指利歌,说道:“这小子说的些胡言乱语,法王全听见了,此事若传到皇上耳中,未免对我庇护院生出些误会来。若法王仍固执己见,老夫唯有对法王下些重手,以免传出些...不好的流言。”

    利歌道:“侯爵大人想杀我俩灭口?”

    曲老又道:“本来嘛,老夫和气为贵,轻易不动干戈,且年纪老迈,百招之内,未必能胜过法王。然而现如今,法王被皇上所伤,伤重未愈,只怕挡不住老夫一招半式。嘿嘿....这其中利害,以法王的聪明,想必不难想通。”

    利歌实则正忍耐着夜尸妖诅咒侵袭,非但功力衰弱,且饱受折磨。他不知这曲老功力怎样,事到如今,却决不能让他们生离此地,否则庇护院追兵必源源不断。豁然间,他抢先出手,一剑斩出。

    曲老早有防备,叹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说话间,身子半转半让,避开此剑,捏拳往利歌轻轻一打,此拳看似轻微,可实则蕴含巨力。利歌还了一掌,掌拳相交,轰地一声,利歌朝后摔出,退到屋内。

    曲老笑道:“不过如此。”身子飘起,追向利歌,双掌转了半圈,合拢向外推出,登时将气血化作一条血红巨蟒,横扫直撞,又朝外喷毒。利歌使一招大阴阳彼化,寒气化作一面厚重冰墙,那巨蟒撞来,将冰墙撞碎。

    屋内寒气弥漫,血雾滚滚,曲老缓缓飘落在地,微微一笑,手掌轻挥,将利歌劈来的剑气弹开。他心想:“这小子功力倒也不凡,若他并未受伤,此役或是一场苦战。但以他此时惨样,哼哼,非我敌手,非我敌....”

    正自鸣得意,突然背后挨了重重一剑,曲老痛得大喊起来,惊慌不已,一回头,见是一满脸病容的长发汉子。曲老万不料屋内竟另有一人,且身手高超,这一剑被他命中。秽留剑上有僵尸之毒,毒性也非同小可,曲老察觉不对,立即遍体凝气。这时,利歌使绝甲平剑,反击而至,剑招迅速至极,曲老左肩出被削掉了一大片肉,他魂飞天外,连忙“呼呼”数掌击出,倒退回到客厅,脚下忙乱,先前的从容潇洒已不翼而飞。

    曲老捏起功诀,霎时将血毒尸毒逼出,他心知不妙,喊道:“孩儿们!使血童阵!”

    顷刻间,背后又有轻响,曲老被秽留偷袭之后,已成了惊弓之鸟,极其谨慎,一回头,见明晃晃地剑尖直向他脑袋刺来,曲老“啊呀”一叫,往地上一趴,惊险卓绝地避开。来者剑术高超,落点精准,若非秽留得手在前,这一剑他也非中不可。

    那出剑者是一身材修长、肌肤浅黄的蒙面少女,一双眼明亮有神,而黄羊儿则笑嘻嘻地躲在那少女身后。曲老见那流于思与四个随从皆已被杀,立时知道自己反而中了埋伏。他怪叫道:“好!果然是你!”当机立断,往屋顶破洞一跳,忽地脚踝一痛,脚后跟被那少女断了小半。哗地一声,曲老脑袋撞破了北墙,远远逃离了丽花院。

八十一 树海暗藏恶

    黄羊儿道:“糟了,让这老贼逃了!”

    那少女道:“曲老贼很快便会率大军包围此处,咱们快走。”

    利歌见秽留又闭目晕去,运功招来一尸妖,将秽留背起。四人从破洞中跃出,上了房顶。少女见利歌似欲朝反方向走,道:“你随我们一道。”

    利歌说道:“还是分散了走为妙。”

    少女道:“你在黄姐姐体内下了毒,岂能说走就走?你跟着我,我有事要问你。”

    利歌道:“其实我先前骗了她,并未当真毒害黄姑娘。”

    黄羊儿恼道:“什么?你害我担惊受怕了半天,居然是假的?”

    骤然间,远远见大军冲过长街,朝此赶来,约有上千人众,其中定有许多高手。少女道:“别争执了!”说罢拉着利歌手掌,飞檐走壁,疾行如风。

    跑了一个时辰,黄羊儿领着利歌到一处人迹罕至、破旧损坏的山间小屋中,她道:“到这儿应当安全了,好妹妹,多谢你啦。”

    利歌命尸妖放下秽留,见他毒性愈发猛烈,只怕随时会变作那夜尸妖。他别无他法,唯有冒险尝试。他吸出秽留血来,在自己体内一丝丝化解夜尸妖诅咒,再慢慢还给秽留,如此施法对利歌自己损伤不小,但他走投无路。

    约过了一顿饭功夫,秽留低声道:“多...多谢,我好多了。”正说话间,却目不转睛地望着利歌身后。利歌回头一看,见那少女已揭开了面纱,她样貌也很秀丽,与黄羊儿各有千秋,另有一种干净利落之美。

    利歌心想:“她似是树海国的人。”

    那少女也凝视着利歌,问道:“我听黄姐姐说,我姐姐死时,你在她身边,带着她的遗物?”

    利歌登时想起往事,道:“你姐姐是扶黎?你是扶贺姑娘?我终于见到你了。”在怀中摸索片刻,取出那刻花小刀,递给扶贺。

    那位扶黎是利歌曾在遗愿迷宫遇上的红颜知己,曾对利歌倾心爱慕,利歌并未答允她的爱意。随后,扶黎死于慧彼明毒计之下,但她生前曾托付利歌将死讯与遗物带给妹妹。利歌不曾想到黄羊儿口中的扶贺当真就是扶黎所说的扶贺,眼下相遇,他纵然身子不适,仍不由得心头喜悦。

    扶贺神色冷淡,接过小刀,眸中掠过一丝哀伤。她将小刀塞入腰间小包中,说道:“她怎么死的?”

    利歌简略说了他们误入一遗愿迷宫,迷宫主人令他们自相残杀,扶黎死在慧彼明手里之事,又说了扶黎生前遗言。扶贺身子微颤,但不露半点悲痛之情,她只是静静坐着,许久不说话。

    黄羊儿道:“贺妹妹,你若伤心的话,就哭出来吧。”

    扶贺咬牙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发过誓,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流泪。”

    黄羊儿道:“你虽是兵马统帅,可仍太年轻,何必如此憋着?”

    利歌记得黄羊儿曾对自己说过,在万夜国中,有一只叛军声势浩大,处处与庇护院为敌,这扶贺正是叛军首领。他沉吟少时,道:“扶贺姑娘,刚刚那曲老实则是为你而来,对么?”

    扶贺冷冷说道:“他们早怀疑黄羊儿与我交情不浅,这一次这曲老贼来找黄羊儿,一则是问万夜皇杀敌之事,二则是因我替黄羊儿打发了那韦大人,引起他们疑心。”

    黄羊儿叹道:“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与这姓韦的王八蛋扯上关系,累得妹妹你暴露了行踪。”

    扶贺露出微笑,道:“你这许多年来替咱们通风报信,牵线搭桥,立下多少功劳?现在却被我连累,从此遭到庇护院追杀,是我对不住你。”说罢握住黄羊儿的手,两人眼中皆满是亲切友善之情。

    利歌略一迟疑,又道:“扶贺姑娘,你是尖牙鬼么?”

    扶贺嗤了一声,道:“尖牙鬼?那是你们离落国荒唐白痴的叫法,在阴间,此症叫做嗜血症,感染嗜血症的觉醒者被称作血族。”

    利歌心中叹道:“多年之前,我一直以为尖牙病唯有离落国民才会患上,而罹患尖牙病的觉醒者凤毛麟角,如今才知这阴间这‘血族’只怕数目上千了。”他又问:“姑娘身为树海国人,又是如何会中此诅咒的?”

    扶贺道:“在树海国,其实一直有此类勾当——富甲帮的人买树海国中的孤儿弃民当奴隶,随后一转手,送到阴影境地中,再转卖给阴间万夜国的人。若有资质好的,万夜国的血贵族便喂那奴隶喝他们自己的血,并传授那人泣灵经,令那人也变作血族。其余活人则被变为血奴,以邪法延长寿命,如牲口般一辈子喂养万夜国血族。作为交换,万夜国卖给树海国阴间珍贵货物,令树海国发了大财。”

    利歌暗忖:“我一直以为树海国行得正,坐得直,乃是礼仪之国,开明之朝,而我离落国则荒蛮凶狠,不服教化。岂料树海国暗中也如此黑暗残酷。”

    秽留道:“扶贺姑娘....如此美丽,若换做我是那血贵族,也绝舍不得...吸姑娘的血,反而会忙不迭...让姑娘吸我的血。”他说话上气不接下气,但本性难改,仍不忘讨好扶贺。

    扶贺手中剑光一闪,指着秽留喉咙,剑尖微触上肌肤,秽留大骇,道:“姑娘,我是夸你好看哪!”扶贺道:“你若再乱说话,我便送你上路!”秽留点了点头,扶贺缩回了剑。

    黄羊儿苦笑道:“对扶贺而言,成为血贵族的遭遇,是她一生中最不堪回首之事,比之女子嫁错了郎君更为痛苦,你这马屁可拍得大错特错啦。”

    利歌沉吟道:“姑娘既然身为血族,为何与庇护院作对?”

    扶贺恨恨道:“一群妖魔鬼怪、嗜血屠夫,我看他们不顺眼罢了!”她顿了顿,令自己冷静了些,道:“利歌法王,你可知我为何非要你跟来?”

    利歌问道:“不是因为你姐姐的事么?”

    扶贺道:“不单单为此,我师父说,他想要见你,非见你不可。”

    利歌奇道:“不知姑娘师父尊姓大名?”

    扶贺道:“他叫魏风真人,也曾是庇护院中的一位侯爵。”

    利歌道:“我....何德何能,为何魏风真人要见我?”

    黄羊儿笑道:“我猜哪,因为你与皇上结义之事,传遍了天下。”

    利歌看她一眼,道:“不知此事为何传得这般快?我记得义兄告诫过你莫要多嘴。”

    黄羊儿笑道:“哎呦,你这么吓唬人家做什么?人家替你宣扬宣扬,难道不好么?孤山雨夜,英雄相惜,这可是名扬千古的佳话呢。再说了,你和皇上都是宽宏大量之人,不会与我这小女子斤斤计较得啦。”

    利歌心知她是用这计策,迫自己回不了金刚狮子城,唯有投靠扶贺,投靠叛军。

    扶贺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师父为何定要见你,你瞧来也非有三头六臂的人物,即使原本功夫似乎不错,现在也所剩无几了。但既然是师父他老人家的心愿,我也...”

    倏然间,利歌喝道:“什么人?”声音尚在空中回响,有人飞身跃上。扶贺立刻施展狂蜂剑法,身法如电,刺向那人。

    来者正是那曲老,他厉声喊道:“反贼!以为能逃得掉么?”他双掌轮转,动作丝毫不快,可内劲柔韧,防得密不透风。扶贺剑法凌厉,不多久,已刺得地上遍布剑痕,曲老先前遭遇重创,纵然是皮外之伤,但眼下尚未恢复,而扶贺功力隐隐可比龙火功第七层,两人拼斗激烈,曲老处于下风,他眼珠乱转,缓步退向悬崖。

    利歌并不夹攻,身子倒退,一剑刺中黄羊儿身后一人,那人是个龙火贵族鬼魂,中剑后大喊一声,摔下了山。随后利歌剑发火光,烧死相继而来的敌人。黄羊儿惊叫道:“他们居然能找到这儿来?”

    扶贺道:“‘曲老狗’嗅血的本领可不小,我先前倒也忘了。我剑上染着他的血,他自然能穷追不散。”她一边说,一边妙招不断,绕着曲老忽前忽后急功。曲老打出重掌,皆被扶贺避开,只能节节败退。

    一到崖边,曲老往旁一躲,登时十根长矛刺向扶贺,扶贺挥剑一拂,叮叮当当,将长矛挡住,一借力,娇躯远远避开。曲老见伏兵被扶贺识破,怒吼一声,道:“都上来吧!布血童阵!”

    一声令下,又有数十个高手跳上山来。扶贺谨慎提防,不再追击,见来者约有三十余人,其中连同曲老在内,五人是血贵族打扮。另四人手中出现一枚红针,连这一根红线,刺入曲老背后四处要穴中。曲老仰天哈哈大笑,蓦然遍体血红,佝偻着的身子变得高大威武。

    扶贺瞪大眼睛,厉声道:“血童阵法,以血养血,你这些弟子知道你这法子有何后果么?”

    曲老道:“废话什么?他们助我杀了你这逆贼,院长定有重赏,其余小事,又有何惧?”说罢双掌变得血红,蓦然两个血掌印破空而至。扶贺、利歌往旁一闪,那掌力击中山壁,顿时溶出两个径长十丈的大洞来。

    扶贺对利歌说道:“血童阵厉害异常,不可恋战,设法逃脱这老贼!”利歌身上一阵无力,知道无法与这曲老硬拼,可若要逃跑,总会被他追上,一时之间,脑筋急转,思索应对之策。

八十二 女丐洞中酒

    曲老笑道:“想要逃走?痴心妄想。”使了个眼色,一众龙火亡者一拥而上,扶贺施展泣灵经,体柔如水,敌人刀剑齐落,却被扶贺从缝隙中钻过,她再使一招“狂蜂浪蝶”,从背后将敌人一一杀死。

    利歌喊道:“身后!”

    扶贺醒悟,即刻往空中一跃。曲老一道掌风从下方擦过,反而打得手下嗷嗷痛呼,有数个被震飞落山。

    曲老大怒,喝道:“先将那黄羊儿与伤者小子拿下!”众属下喊道:“是!”奔向秽留、黄羊儿。黄羊儿武功不济,数招内险象环生,秽留拼出余力,挥舞大剑,护在黄羊儿身前。若在以往,他功力不凡,这些龙火亡者如何是这位冥灯护法王的敌手?可到此地步,他每一次出手皆万分吃力,全靠心底意志,方能勉力不倒。

    扶贺那边,曲老不断发掌,那掌力毒性奇烈,无论山石草木,中招既化。扶贺仗着轻功神妙,躲了数十招,猛然间,曲老使一花样,扶贺中计,被一掌擦中肩膀。她“啊”地尖叫了一声,肩骨立断,伤处剧痛,忙运功疗毒。

    曲老得意笑道:“你这贼党躲了庇护院多年,终于丧命于老夫掌下!”正兴冲冲地,却听身后四位弟子发出哀嚎,他心中突地一跳,回过头来,见利歌站着,弟子倒着,当是中了此人暗算。

    曲老怒道:“你....你小子.....”发掌打向利歌,掌力弱了许多,但利歌已耗尽力气,胸口中掌,口中吐血,摔在一块大石上。扶贺赶忙来救,出剑猛攻曲老,两人若各凭真实本领,扶贺尚稍胜半筹,可她受伤中毒在先,曲老只受了轻伤,于是强弱逆转,她局面愈发岌岌可危。

    蓦然间,空中有碎物飞向曲老,打在他胸口,喀剌剌声响,肋骨粉碎。曲老大叫,口中鲜血如潮,恐慌之中四下张望,又有一道极小的红影闪烁而至,嗤地一声,从曲老脑门穿过。曲老双目圆睁,额头流下一道细细的血痕,软软倒下,就此气绝。

    他手下正围攻秽留,见状不明所以,却更为惊骇,惨声道:“曲大人如何会死?”倏然那细小暗器再度袭来,众人不是被打穿脑袋,就是心脏破洞,只呼吸之间,全数毙命,旋即身躯散尽。

    有一小暗器恰巧落在利歌身边,利歌拾起一看,竟是一粒红豆!利歌心下惊佩:“这红豆又轻又软,但来人仅用此物,浑若无事地杀了曲老这等高手,更一举击毙所有追兵,他功力之高,只怕更胜伤前的秽留。来者究竟是谁?”

    扶贺脸色痛苦,但仍恭恭敬敬地鞠躬,说道:“多谢大人再度相救。”

    只见那救星从树后转出,此人是个女乞丐,穿一身破旧衲子,满脸泥灰,颇为苍老,容貌丑陋,身子骨却很是硬朗。她眯着眼,满口酒味,一副醉酒神态,她嘘了一声,笑道:“不必叫我大人,咱们本就是一伙儿的,你帮帮我,我也帮帮你。”

    利歌见她口中露出尖牙,知道她也是一位血贵族,此刻乔装打扮,但他也不便相问,说道:“前辈相救之恩,在下感激不尽。”

    女乞丐点了点头,手一指,曲老身躯燃烧起来,化作灰烬,她道:“这下子干干净净啦,走吧,我带你们去一处安全之地。”利歌心想:“这只怕是泣灵经第九层的功夫,类似大阴阳彼化。”

    秽留气喘吁吁,道:“这位大美女,不知你尊姓大名啊?”

    女乞丐哈哈大笑,朝秽留眨了眨眼,道:“老婆子皮都起皱了,又干又瘪,你叫我美女,岂不是骂我?”

    秽留道:“鄙人命在顷刻,离死不远,岂会言不由衷?大美女你救我性命,在我眼里,便是天下绝丽佳人。”

    女乞丐笑得愈发欢畅,道:“好,好,好,说得好,小子很讨人喜欢,待会儿老婆子便破例再救你一救。”

    她喝下一口酒,吐出一大片血雾,命众人跳在血雾上,那血雾腾空而起,在云中前行。利歌忍不住说道:“血佛经中并无这法术,这是泣灵经么?”

    女乞丐点头道:“这法子叫余香熏天功,是泣灵经第九层的功夫,老婆子我所学不精,只能飞个四十里地。”

    她落在另一处群山间,至一座矮山中,有一大洞穴。女乞丐一皱眉头,道:“有人在这儿。”

    扶贺知这位老丐功力超凡,在万夜国罕有敌手,闻言虽惊不怕,问道:“是血贵族么?”

    女丐道:“我在这儿藏了酒,那人偷摸着喝了。”手一摇,洞中火把齐亮。只见一人仰躺着,双目紧闭,仍在昏迷。

    利歌“啊”地一声,喊道:“师父!”秽留道:“是孟行海?这小子先前失踪,想不到竟在大美人儿的洞里。”

    女丐微笑道:“他在我哪个洞里?”

    秽留道:“还能是哪个洞,不就是眼前这..”陡然间明白这女丐所言污秽,不禁嘿嘿直笑,道:“大美人儿的洞里有美酒,可让人直流...口水。”话未说完,脸上啪地挨了黄羊儿一巴掌。秽留闷哼一声,见黄羊儿神色冷淡,面如寒霜,再不敢多说一字。

    利歌见形骸衣物染血,忧心忡忡,但一探形骸内息,察觉他功力浑厚如常,并无大碍。他道:“师父定是与狱万相斗时出了差错,才受伤逃到此处,他喝了酒之后,伤势应当无碍了。”

    女丐皱眉道:“老婆子的‘猴儿红’是天下第一佳酿,未必比天庭蟠桃酒差了。这小子胆敢偷喝,那没办法,唯有让他慢慢肉偿。”

    利歌听着女丐满口浪荡之词,与她显露的绝顶神功颇不相符,心中哭笑不得。他捏住形骸脉搏,送入些许真气,突然间,形骸喊道:“梦儿!梦儿!”猛地一把抱住利歌。利歌忙道:“师父,认错人了,我不是师娘。”

    形骸松开了他,目光茫然,神智仍有些糊涂。他道:“我明明....明明见到梦儿,她救了我,将我带到这里,喂我酒喝,可.....她人在哪儿?她说她要去北方,要去猛犸帝国的更北面,我要去找她,去找她。”

    女丐笑道:“你在这洞里找老婆?老婆子也想找个老公。”

    形骸不寒而栗,登时吓醒,上下摸索一番,惨叫道:“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女丐道:“还什么都没做,不过你偷酒之事,休想赖账。”形骸毛骨悚然,低头不语。

    利歌问道:“师父,你梦见师娘带你来的么?”

    形骸叹道:“或许....真是一场梦,但却好生真实,她变成了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儿,已不再是我妻子,但我却更需保护她了。”他以往也做过类似的梦,梦见的人是他的恩师星知,他明白命运终于再向他透露了前程,催促他踏上新的旅途。

    他犹豫片刻,问道:“究竟...怎么了?贤徒,你受伤了?为何这秽留一副快死的样子?”

    秽留嚷道:“喂,你说话吉利点,可别真把我咒死了。”

    利歌于是详细说了秦桑与叶无归的遭遇。形骸心头大震,反复询问详情,说道:“叶无归只怕仿佛于巨巫亲至,即使是我也胜不了他。”

    利歌黯然道:“我们中了狱万之计,将秦桑夫人带出山谷,害了她的性命,才酿成这后果。”

    女丐道:“你小子与皇上结义了?当真好福气。若非如此,你与这孟行海一个都活不了。”

    利歌道:“义兄会来杀师父么?”

    女丐道:“非但这孟行海会死,庇护院背叛两位主子,皇上也多半不会饶恕,只怕非要将始作俑者上上下下全数杀了方才罢休。皇上对夫人一直情深似海,唉,这下子大伙儿可都大祸临头啦。”

    扶贺反而面露喜色,道:“真的么?那样一来,对咱们可十分有利。”

    女丐道:“老婆子我也是庇护院的,皇上一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地乱杀一通,老婆子我不也倒霉了?”

    利歌愕然道:“想不到前辈也是庇护院的人。”

    顷刻间,扶贺欲言又止,女丐点了点头,笑道:“也不必隐瞒,对他们说了也无妨。我这身打扮是骗那些对头的。”

    扶贺笑了笑,说道:“大人是庇护院四大公爵之一,领地沈水,故人称沈水公爵夫人,她武功极高,在万夜国中是顶儿尖儿的人物。”

    此言一出,众人大吃一惊,连黄羊儿也不例外。黄羊儿道:“沈水....公爵为何会帮咱们叛军?”

    扶贺道:“岂止是相帮而已?狂蜂军本就是大人一手创制,若无大人在背后扶持,咱们狂蜂军如何能存活至今?”

    沈水神色变得冷傲起来,道:“现如今,咱们这庇护院中满是蛀虫,那几个老家伙自私自利,手段卑鄙,全无忠君报国之意,只想着如何争权夺势,各个儿令人恶心。我创立狂蜂军的初衷,便是想掀起狂澜,让这些混账东西吃些苦头。有些事,我不便出面去做,幸好扶贺这孩子有出息,武功进展迅速,才干也非同一般,我命她掌管狂蜂军之后,她不负众望,将军队上下整治得甚是出色。”

    利歌问道:“沈水大人是扶贺姑娘的师父?便是你要见我么?”

    沈水摇头道:“那是她另一位师父,也是我的至交好友。此人神神秘秘,疯疯癫癫,钻研亡神将首的学问,旁人皆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约两个月前,他似乎得了神启,一直唠叨着要见一位名叫‘利歌’的年轻人。我这人孤陋寡闻,不知这利歌是谁,直至不久前战事开启,才打听到了消息。”

八十三 屠军无伤将

    扶贺道:“魏风师父在我狂蜂军总营中,你们三人随我去见他。”

    利歌一时迟疑难诀,说道:“我需尽快返回金刚狮子城。”他不知拜登心思,越晚回去,辛瑞、澎鱼龙两人处境便越是危险,当真心急如焚。

    扶贺叹了口气,道:“利歌法王,算我求你了,好么?师父他老人家对此盼望已久。”她虽口口声声说是请求,但语气却颇有些无奈之意,就像是为哄家中痴傻的老人开心一般。

    秽留道:“利歌兄弟,依我之见,跟去瞧瞧,倒也无妨。我反正一见美人,便全无主意了。”实则他是毒伤复发,毫无抗拒之能。

    利歌与形骸对视,形骸点了点头,利歌道:“好,就听姑娘的。”

    沈水公爵哈地一笑,突然咬住秽留脖子,尖牙咕噜咕噜吸血,秽留惨声道:“大美人,你这是….”话说到一半,却再也发不出声。利歌、形骸微微一愣,并不阻止。

    过了半晌,沈水公爵放开秽留,吐出一大口黑血来。秽留委顿在地,神情困苦,但脸色已好了许多。沈水公爵手一拨,秽留翻了个身,沈水连出三掌,击中秽留背心。秽留脸上变黑变红,最终恢复惨白之色。

    利歌见她手法娴熟,处置自如,道:“多谢前辈替他疗毒。”

    沈水微笑道:“冥灯护法,果然非同小可。这位小兄弟原先功力仅比老婆子我稍逊半筹,我年纪大了,当真相斗,多半我赢不了。”

    扶贺皱眉道:“大人太自谦了,以大人的神法,这三人如何与你相比?”她对沈水敬若神明,故不信她此刻言辞。

    秽留颤声道:“大美人你救我…性命,我….万万不敢…与大美人你…”

    沈水道:“夜尸妖毒源自将首迷宫,在我国颇有发作,我自以为见得惯了,可你所中的毒是皇上亲自施加,其烈其强,我前所未见。眼下我暂且将此毒压制,可迟早还得发作。或许唯有魏风能设法治好了你。”又看了利歌一眼,道:“利歌法王也是如此。”

    利歌说道:“公爵夫人放心,我们已下定决心,会去拜见魏风前辈。”

    沈水道:“如此甚好。贺儿,你和他们说说规矩,我得早些走了,决不能使庇护院怀疑我与你们走得太近。”话音刚落,她已消失无踪。

    扶贺朝沈水离去方向拜了拜,对四人道:“大人与我狂蜂军的关系是我方重大机密,如今被你们得知,可见大人对你四人何等信任。你们不得泄露给任何人知道,听到了么?”

    黄羊儿苦笑道:“消息越灵,死得越快,我这人听到的消息太多,便是死一千次也不够。”

    扶贺对她一笑,道:“姐姐不必担心,我对你可信得过。”说罢,她看了利歌一眼,走到洞窟一角,打开一密门,从中取出伤药,敷在曲老毒掌所伤之处。

    黄羊儿见秽留目不转睛地看着扶贺袒露香肩,嗔道:“再看挖出你的眼睛!”秽留吓了一跳,忙扭头不看。

    扶贺再取出些泥膏浆糊,涂抹自己与黄阳儿脸颊,两人面目全非,成了两个圆脸的猥琐汉子,又取出庇护院军服穿上,如此易容成了寻常至极的万夜国士兵,已无法辨认出本来面貌。

    秽留精神奕奕,顿起护花之心、逞勇之意,道:“两位何必如此麻烦?如今我伤势好转,便一路闯过斩将,谁能阻我?”其实他不过暂且保住性命,功力不及原先五成,若斗得厉害,仍有复发送命的危险,只不过在佳人面前,他是万万不肯失了颜面的。

    扶贺叹道:“我们狂蜂军近来势头越来越大,官兵围捕得紧,能够蒙混过关,才是上上之策。而且不能让他们知道咱们总军营所在。”

    她命利歌等也换上万夜国军装,在洞穴另一头找到沈水公爵所留的五匹亡灵马。众人骑下了山,朝西北进发。

    万夜国领土着实不小,五人途经城池,行过村镇,穿山越岭,渡河渡江,饶是骑行飞快,但也赶了足足十天的路,方才临近那‘总营’。

    其间,黄羊儿见多识广,不停向利歌等人介绍地名山名,风俗风貌——这是临潼门,那是北青山,眼前是大陵墓,远方是百里坟…路过城关时,又见官兵查得极严,所有百姓,无论是亡者生者,若稍有可疑之处,立即被押入大牢,严刑逼供。好在利歌他们是官兵打扮,又有庇护院的通关令牌,方才顺利过关。

    利歌说道:“难怪狱万占领纲州时,竟迟迟未有救兵。一来是庇护院想借狱万之手杀了义兄,二来是庇护院正全力围剿狂蜂叛军,腾不出手来处置外敌。”

    扶贺点头道:“庇护院统治万夜国数千年,已经老迈腐朽,病入膏肓,罪恶罄竹难书。若非他们搞得民不聊生….连亡灵鬼魂都活不下去,我们狂蜂军也无法如此风生水起。”

    黄羊儿说万夜国江山共分十二州,如今狂蜂军已得三州,虽都是些荒远之地,但山丘众多,道路崎岖,可谓天险。叛军站稳脚跟之后,国内英雄豪杰、武林人士纷纷投奔,声势越来越大,前景也令人满怀热望。

    众人至一陕峡关,再往外去,就是叛军占据的三州领土。只见关内随处可见亡灵士兵,时而响起号角之声,局面甚是紧张。

    扶贺眉头紧簇,低声道:“有些不对劲,怎地这等阵仗?”

    利歌曾见过骨地长城的紧绷模样,问:“大敌就在关外,关内自当戒备不懈,这气氛本就该如此,又何奇之有?”

    扶贺指着一面大旗,说道:“看,那旗帜上写着什么?”

    众人一瞧,见旗上写个“谢”字,黄羊儿脸上变色,压低声音,道:“莫非是谢无伤来了?”

    扶贺道:“不错,是谢无伤。”语气中有深深的恐惧。

    秽留道:“谢无伤是谁?”

    扶贺咬咬嘴唇,道:“他是万夜国四大公爵中第一猛将,号称‘屠军无伤将’,此人武功之高,连沈水大人都惧他三分,他终于亲自出动了。”

    黄羊儿叹道:“你们最近打下了他手里最富有的秦思叶城,这可是虎口里头夺食,太岁头上动土,你早该料到他会坐不住了。”

    扶贺道:“是,我们有所准备,可我听说他本在闭关,不该如此早来…不成,我得赶紧回营。”

    秽留也甚是不安,道:“我以往领军与万夜国打仗时,曾遇上过这谢无伤。此人勇冠三军,万夫莫当,与狱万旗鼓相当。我当年还只是狱万的副将,与此人交锋,被他十招之内打下了马,若非大军来救,只怕已被他斩了脑袋。”

    利歌问道:“连你也挡不住他十招?”

    秽留忙道:“那是当年我练功未成,现在….现在….”想起自己此刻伤势沉重,多半更不是对手,不由得垂头丧气。

    形骸昂然道:“不必担心,若遇上此人,本仙叫这谢无伤变成谢重伤、谢死伤。”

    扶贺冷笑道:“真是大言不惭,连沈水大人都忌惮这谢无伤,你这狱万的手下败将,还是莫要鲁莽自大。”

    形骸恼道:“怎么?姑娘瞧不起人么?黄羊儿,你见过本仙神通,快向扶贺姑娘说说。”

    黄羊儿笑道:“你那绿火剑确实厉害,可不过三板斧而已,若用得过头,多半是杀敌一千,自损也是一千。”

    形骸意欲反驳,可又自知她所说不错,冥虎风剑隐患着实极大,哼了一声,无法再争。

    利歌问:“沈大人不便亲自出手,扶贺姑娘原本打算如何对付这谢无伤?”

    扶贺苦笑道:“魏风师父他铸造了一件兵器,若能将谢无伤引入陷阱,这兵器或许能将他击退。只是这兵器需师父亲自操控才行….”她不复多言,摆了摆手,骑向出关的西门。

    关口出也是士兵如江,猛将众多,随时预备出征。一将领见扶贺靠近,挥手喝道:“站住!做什么的?”

    扶贺挥舞令牌,粗着嗓门,喊道:“奉庇护院院长之命,需出关办事!无论何人,不得阻拦!”

    那将领肃然起敬,道:“原来是院长的人,可谢公爵有令,此关此刻封闭,唯有他的兵符方能外出。”

    扶贺道:“好大的胆子!谢公爵纵然了得,可在庇护院里,仍得听院长的话!你言下之意,是谢公爵爬到院长头上去了?”

    将领后退一步,神色为难,道:“可古语云: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黄羊儿道:“这位将军,您尊姓大名?”她故意令说话声又尖又粗,与她这丑陋矮汉的模样相得益彰。利歌擅长模仿各种声音,闻言不禁佩服。

    将领道:“我叫谢忠军,是庇护院男爵,军中蝙蝠将。”

    黄羊儿笑了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那将军嘴角上扬,却又急急忍住,装作浑若无事,道:“原来竟有这等重大之事?”招来一下级,命他在关门上开启一扇小门,放众人通过。

    扶贺素知黄羊儿机灵,见状松了口气,与众人从那小门通关,两旁山崖高耸,前方是一片广袤的黑山黄树。

    秽留道:“好妹子,你对那姓谢的说了什么?”

    黄羊儿道:“我听说过这谢忠军,此人曾是京城中的血贵族,被谢无伤强征至这前线的苦地方。他定然想着被调回京城,我对他说识得京城中掌管兵部的侯爵‘文征大人’,若他行个方便,将来令他梦想成真,易如反掌。这谢忠军一见咱们令牌,再听我说得自信满满,立即深信不疑啦,真是个大傻瓜。”

八十四 浮生如幻境

    扶贺喝道:“驾!”催促马儿沿着谷道狂奔。她深知庇护院杀手无数,莫说四大公爵,就算是与那曲老相若的强敌也有许多。唯有行踪不定,才能保全平安,故而她那总军营一直于各城镇间不停迁徙。众人冒着险阻,跃过一座山脉,行了足足三百里,才至总军营目前所在的盲州血学城。

    总军营在城墙边上,近万座帐篷间兵强马壮,整齐严密。扶贺靠近,一群将领迅速外出迎接。扶贺手指斜指天空,向众人行了军礼,众人齐声说道:“大元帅,恭迎归来。”

    扶贺问其中一血贵族将领道:“我在关内见到谢无伤的旗帜,眼下战况怎样?”

    那血贵族叫作沈铸,曾是庇护院中一子爵,因遇上朝廷不公,被扶贺救出,就此加入狂蜂叛军。他道:“元帅所言不错,谢无伤确实亲至,他蠢蠢欲动,可雷声大,雨点小,行军缓慢,至今只攻克了陕峡关方圆十里内的三座城池。”

    另一叫武深的将领道:“咱们都是庇护院出来的,怎能不知他们的德性?朝廷腐败几千年了,兵马调度不利,行军速度缓慢,士兵军纪松散,绝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善。”

    扶贺摇头道:“四大公爵,岂同寻常?你们千万不可轻敌。咱们还是用老法子,与他们游斗周旋,尽量莫要正面冲突。”

    武深道:“不如示弱,诱那谢无伤前来,动用魏老的法宝,一举将这魔头杀死。”

    扶贺道:“此事需从长计议,我师父人呢?他要找的人我已带来了。”说罢指了指利歌,众将士皆神色冷淡,连点头致意的也没有半个,反而一齐摇头长叹,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形骸心下不快,道:“是你家主帅千里迢迢请我徒儿来此,这就是尔等待客之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沈铸冷冷道:“咱们行军打仗,一天到晚,连血都顾不上喝一滴。什么待客之道?哼,我等也懒得顾及。”

    武深道:“元帅孝敬魏老,这心思大伙儿都懂。可请来这小子又有何用?能帮我们打赢谢无伤,打赢庇护院么?元帅,我有话直说,魏老近年来像是….中邪了似的。”

    形骸道:“俗话说的好,得民心者得天下。贵军若待客热诚,天下英雄自然从者如流,这道理再简单不过了。扶贺姑娘,你这群将军本事料来不错,可只知打天下,不知守天下,未免有些…美中不足了。”

    此言一出,众将皆怒,扶贺淡然道:“你在行军打仗之处,大谈治国治世之道,未免有些吹毛求疵了。”

    沈铸表情阴沉,道:“大元帅,听说这三人是狮国的大敌?”

    秽留摇头道:“这话可错了,敌之敌,为友也。咱们与庇护院作对,与诸位算是朋友。”

    一女血贵族喝道:“庇护院是内敌,你们是外敌!虽然同样都可恨之极,但也可算作一丘之貉!”

    利歌说道:“如此也好,待我见了魏老前辈之后,就会离去,绝不会烦扰诸位。”他体内始终残余夜尸妖之毒,只盼这魏风能救他与秽留。

    扶贺道:“我再问一次,师父人在哪儿?”听她语气极不耐烦,显然也想早些结束此事。

    众将一惊,不敢造次,沈铸道:“魏老多半在老城楼上。”

    扶贺指着黄羊儿道:“黄姐姐是我的恩人,也是我军潜伏在前线的夜魔使,你们好生安置她,绝不许稍有怠慢!”

    秽留道:“是啊,谁怠慢了羊儿,就算扶贺妹子饶他,我也绝不饶。”此言得众人白眼,险些又惹出争执。黄羊儿笑着谢过,随一侍从离去。

    扶贺又道:“你们三人跟着我。”离了军营,赶往那老城楼处。

    利歌见那老城楼,果然名副其实,又旧又老,色彩油漆几乎褪尽,屋檐屋墙犹如死灰一般,空中有风一吹,整座楼沙沙作响,仿佛很快便会承受不住。街上行人皆绕道而行,似乎此楼极为不祥。

    形骸由衷叹道:“果然是前辈高人,清高绝俗,心如止水,就如这老旧高楼,他纵然品行崇高,历史深远,却早已不贪慕世间任何欢愉了。唉,不知何年何月,我才能达到老前辈的境界….”

    忽听楼上有女子欢笑道:“魏老,你好坏,别摸人家那里啦!”

    一苍老的声音叹道:“不摸你那里,又摸你哪里?老….老夫年老糊涂,姑娘你快教我。”

    随后,众女子齐声欢笑,好一片莺歌燕舞。扶贺道:“这老城楼自古以来就是**,你看此刻人迹罕至,是因为师父花钱包了场子。”

    形骸大失所望,面红耳赤,恼道:“好一个为老不尊的色鬼!扶贺姑娘,你师父也太不像话了。”

    魏风老人道:“何人大放厥词?老夫是临老死前做做善事,赏光这些姑娘的生意。”

    众女子叽叽喳喳地嚷道:“是啊,下头是哪个乌龟王八再吵?”“他定是自己老婆偷汉子,这才嫉恨魏老艳福无边。”“魏老雄风难挡,一柱擎天,和他好别提多舒服啦,楼下那王八如何比得上魏老?”“魏老,你别理他,快亲人家这里….啊,那里也要亲…”

    形骸大怒,道:“这等藏污纳垢之地,瞧本仙一把火烧了它!”

    众女子听得更恨,与形骸隔空对骂,造诣之精,用词之奇,直至出神入化,无招胜有招的境界。形骸招架不住,险些拔剑斩楼。扶贺面露微笑,似鼓励他快些动手。

    魏风笑道:“诸位美人儿,都下去吧,老夫……老夫去会会他们。”众女子齐声抱怨,声音消散,临走前仍不忘把形骸骂得狗血淋头。

    扶贺道:“利歌法王,请进。”又对形骸、秽留道:“两位还请留步。”秽留本想瞧瞧这众多“美人儿”,一听之下,满脸失落之意。

    形骸嚷道:“就算你请我入内,我也绝不答应。”

    利歌步入大门,刹那间,黑暗如潮,将他淹没。利歌走过这黑暗的海洋,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女子,她们全赤着身子,看不清样貌,都还活着,可遭血族吸了血,一个个儿正处于痴迷欢喜之中,有的低哼,有的傻笑,有的唱着小曲儿,有的低声啜泣。

    利歌听得出来,她们是先前辱骂形骸的那些女子。

    利歌记得魏风人在三楼,于是朝上走,橙红的灯笼照亮了路,在黑暗中透出一抹血色,将黑暗分割开了,利歌前进的方向是红色的海滩,而黑夜的海洋随着火光闪烁不定,潮起潮落。

    三楼装饰绚丽至极,又极度残忍——红纱红绫好似瀑布,好似彩虹,从空中倾落,在空中交织。好似体内血管,血流轮转不休。屋顶一圈白玉壁,白玉上有彩色壁画,是血贵族男子吸食凡人女子鲜血的图案,众人神态皆如痴如醉,似比洞房花烛更欢喜几分。

    吸血的是如此,被吸血的也是如此。

    楼层中央有一高台,高台上有一张大床,长三丈,宽两丈,以人皮为铺,以人皮为帐,缝制得精美异常,几乎瞧不出人皮的痕迹,但利歌就是知道,他闻到了血腥的气味儿。这床下全是人血,令床铺柔软至极。

    床上安坐着一老者,穿一层黑衣,头发稀稀疏疏,几乎掉光。他身边躺满**女子,皆因失血而昏睡。这老者很是矮小,一张脸却甚是慈祥。

    魏风手指拂过众女子光滑的肌肤,他叹道:“龙息摇曳着浮萍,你可曾听到了树的吟唱?孤客在那树荫之下,身上插满了铁钉,而血已然流尽。

    天下万物,皆有其用,

    智者如此,

    愚者如此。

    我们是刑官,我们是恶魔,我们是牧者,我们是蛆虫。

    我们是尖牙鬼。

    我们是血族。

    浮生似幻,

    浮生似幻。”

    利歌绕着那高台踱步,双目凝视浮雕,说道:“前辈禅机深奥,晚辈难以索解。但求前辈依好我与同伴体内的夜尸妖之毒。”

    魏风哈哈哈地发笑,那笑声沧桑、阴森、残忍、疯狂,似乎发自那些浮雕上的人物,他道:“无人能知亡神在想些什么,万千禅机,万千佛语,我始终参悟不透。但我知道,将首让我来找你,也让你来找我。利歌啊,血盲啊,你知道皮影戏么?”

    利歌道:“我曾在龙国城镇中见人演过。”

    魏风说道:“亡神如光,我们是影。我们是亡神法力产生的幻觉,我们存在,却又不存在,我们活着,却早已死去,我们的形貌是模糊的,因为我们外界隔着幕布。我们在演着皮影戏,永恒不止的皮影戏。”

    利歌知道这老人彻底疯了。

    魏风喊道:“绕啊绕,绕到幕布之后,看破那虚幻,找到那光芒。血盲,血盲曾经做到了,你也应当能做到。你必须去找….去找亡神,去见将首。”

    空中的红绫如蛇般扭曲,将利歌缠住。利歌并不抵抗,也法抗拒,在红布晃动之中,玉石浮雕中的人变作了活生生的影子,他们活动着,狂欢着,厮杀着,融合着。

    魏风泣道:“拿走吧,拿走我的疯狂,拿走亡神降于我的诅咒,我窥视着那秘密,可这秘密本不该由我承受。切记,切记浮生似幻,浮生似幻!”

    利歌见到了那头最初遇见的猎犬,它的邪眼映着利歌,张开嘴,万千尖牙咬下,撕裂了他的血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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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浪形骸歌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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