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越喝情越重
形骸静下心思,研习这心灵剑法,越往后学,越忍不住为其中的奇思妙想折服,心中感慨:“只需学会这剑法中的入门功夫,便可以令感官敏锐至极,好似开了天眼一般。至于之后的深奥法门,更是玄微奥妙,精彩至极。”又不禁深思:“放浪形骸功称:万物皆有灵,灵者有了心智,便成了魂魄。乾坤大道之中,心智实是至关重要的一环。这剑法直指心灵,确实可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他思索过后,回顾所得,再向苍鹰求知解惑。也是形骸曾游历梦海,自创了梦魇玄功,其中的“逐梦式”借敌人心力与之相斗,可以处处胜过敌人一筹,与这心灵剑法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因此他感悟良多,所问皆艰深难懂,又恰好是这门武学的关键所在。
苍鹰自也欣然,点头道:“老子果然没看错人,你学得当真不慢。”将形骸问题一一解答。形骸听了,额头发热,身躯不住颤抖,似激动得快要大病一场。
苍鹰说道:“但你也需记得,这门功夫初学乍练,与你以往作战手段截然不同,若受了些挫折,再也正常不过。常言说得好:不吃苦头,怎成高手?切忌想要一步登天,一、两剑便能击败岚芜那样的强敌。”
形骸道:“老师放心,我也是一路浴血奋战过来的。莫看我长得年轻,实则已三十多岁了,并非毛手毛脚的少年。”
他已对这位老剑客钦佩不尽,自然而然起了好奇之心,突然问道:“老师,你是活人,为何住会在这巨巫的迷宫中?”
苍鹰叹道:“具体为何,老子...我也不知。我本不是此世之人。”
形骸点头道:“这儿是阴间,凡人等闲来不到这里。”
苍鹰不置可否,道:“我在世上本有两位亲人陪伴我,但她们寿命有限,最终都离我而去。我独自一人又活了数百年,觉得没啥意味,便想着自我了断。但似我练成了这屠魔弑神剑后,想要死,难如登天。我费尽心血,这才想到了摧毁自己心灵的法子,一运功,便两眼一黑。”他念及往事,显得严肃了些,便不再“老子、老子”的乱叫。
形骸道:“但老师没死成,对么?”
苍鹰道:“我一醒,就已在这葬剑迷宫中,不知是怎地跑过来的,莫非是老子梦游了?救醒我的,是这迷宫中的一对夫妇,一人叫干将,自称劳山剑仙,你已经见过了。他的夫人叫做...莫邪,剑法也很高,不在劳山剑仙之下。”
形骸顿时想起曾听那血贵族燕离亭所言,说道:“干将、莫邪?是古时的两位灵阳仙!他们是亡灵么?”
苍鹰摇头道:“劳山剑仙是活人,莫邪她却是亡灵。我想死没死成,他二人虽说多管闲事,却算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无可奈何,唯有报答他们。
我说道:‘两位要我苍鹰做什么?只要不是伤天害理,我都会替两位办妥。’
莫邪夫人说道:‘老哥哥,你替咱们在这儿守一处剑墓好么?你剑法一定很高,不然也不会被召到这儿来。’
我心知这差事麻烦至极,可话已出口,不能反悔,于是在这处剑墓旁挖了个山洞住下。反正我无牵无挂,就独自一人过活,算得上逍遥自在,日子虽然无聊,但每过十年,就会热闹一些。况且我用于自尽的功法,此刻也不能用了。”
形骸道:“老师,你剑法武功定然胜过那劳山剑仙与莫邪夫人了?”
苍鹰一抬头,傲然道:“这是自然,他们两人联手,我也照样能打发了。但他们是我恩人,对我也客客气气,我岂能对他们无礼?”
形骸道:“干将、莫邪夫妇,每隔十年,便诱使数千活人死者来到迷宫中被杀,老师难道不管么?”
苍鹰淡然一笑,道:“一概不管,他们既然能来,就已抱有身死魂断的觉悟。就像从军出征的将士,生死有命,我又何必替他们操心?”
形骸又问道:“你在此看守剑墓,若有人找上门来,老师会如何处置?”
苍鹰答道:“我只需问几句话,便能将他们内心善恶看的一清二楚,若是良善的,我送剑让他们离去,若是奸险的,我便与他们相斗一场,瞧瞧他们那些个粗浅可笑的剑法。”
他喝了口酒,又道:“你遇上的那个岚芜,也是难得一遇的剑术奇才,我指点了他一些心灵剑法。但此人嗜好滥杀,我与他话不投机,也就由得他去了。这迷宫中的剑墓玄机很深,就像我以往山海门的潭水一样,你别以为眼下杀了这岚芜,再过几年,他又会完好无损地重生。”
形骸惊讶不已,说道:“是么?他那处剑墓就算失守了?任何人跑到那边,都可以自行入墓取剑?”
苍鹰点了点头,道:“葬剑迷宫这一千里方圆,共有六位剑墓守卫。除了我之外,其余皆不相伯仲。从往事看来,一万个来这儿夺剑的,能胜过一个剑墓守卫,已算得上是侥幸至极了。似你这般单打独斗取胜,我来此许久,倒是从未见过。”
形骸道:“我等是被劳山剑仙指引,前往岚芜的剑墓前,照你这么说,如何能通过剑墓守卫这一关?”
苍鹰笑道:“运气好的,遇上老子我,我看他们心术并非不正,通常会饶过他们不杀。还有些人福至心灵,压根不理干将,只是在迷宫中到处游荡,也能保住性命。”
形骸道:“可听说每一次返回剑岛的,往往只有一人。其余人都成了剑岛中的尸妖,对么?”
苍鹰指了指手中长剑,道:“这些宝剑虽各个儿非凡,但也是干将操纵来者心智的器具,当持剑者意志软弱时,这剑会让他们去追逐虚妄,去凶狠恶斗,去自相残杀,去自投罗网。这里的剑很公平,也很残忍,它不管主人是好是坏,只要主人坚定不移,它便乖乖地臣服,再听话不过。可主人若是动摇了,走上了歪路,这剑就将反客为主,令那主人满足剑自身杀戮的欲望。”
形骸道:“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苍鹰说道:“我没问,也懒得问。我猜是他们夫妇也闲得慌,想要找些乐子。又或许是这迷宫中的魔神饿了,想要吞噬灵魂。”
形骸感到心间一阵寒冷,他问道:“你....见过那魔神么?”
苍鹰呆了许久,道:“见过。”
形骸脸上变色,道:“那魔神....巨巫还活着?”
苍鹰缓缓说道:“活着,而且愤怒无比,暴躁如狂。每隔十年,就是这魔神苏醒的时候,正是这魔神,将杀死迷宫中所有残存的闯入者,只留下一人,放他出去。至于那活着的人是谁,为何选中那人,我也全无头绪。之前你见到那些人自相残杀,或者与尸妖恶斗,甚至是之后的大典,那些全都毫无意义,因为最后的最后,决定一切的,仍是这迷宫真正的主人。”
形骸道:“老师,你胜得过那魔神么?”
苍鹰沉思片刻,说道:“老子未必胜不过,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魔神是这迷宫的意志,我哪怕杀他一千次,一万次,他或许仍活得过来。即使我当真毁灭了他,这迷宫也将土崩瓦解,不复存在。这里是老子住的地方,老子又何必给自己挖坑?更何况....莫邪夫人央求我不可与他敌对,她对老子还算不错,老子也不愿惹她烦恼。”
形骸一听他语气不对,惊呼道:“莫非老师你...竟喜欢那莫邪夫人?啊,难道你竟送了劳山剑仙一顶绿帽子?怪不得你心甘情愿地住在这里,原来是心有牵挂,情深意重!”
苍鹰大怒,道:“放屁!放屁!什么绿帽子?”但喊了放屁之后,便没了下文。
形骸哈哈笑道:“看来我说对了?”
苍鹰骂道:“你小子剑法这般臭,为何在这事上脑子动得这般快?”
形骸兴奋异常,道:“老师,你都告诉我这许多了,再多说一些,又有何妨?你我一见如故,岂不该知无不言?”
苍鹰道:“我自尽未成,在这儿醒来后,发现莫邪夫人的脸,实在....像极了阿秀。她坐在一旁,静静地照顾我,告诉我此间之事,求我帮她的忙,我一点也生不出拒绝她的念头来。”
形骸不知阿秀是谁,但多半是这位师父的夫人,顿起同病相怜之心,道:“我也是,我也遇上了一位极像我初恋姑娘的女幽灵,我当时伤重不支,倒地晕厥,一睁开眼,已与她做出.....唉....当真对不住雪儿,对不住梦儿。”
苍鹰大感稀奇,道:“你小子与亡魂女子亲热过了?”
形骸垂头丧气,道:“可不是吗?我也是身不由己,毕竟那位风姐姐对我有救命之德,岂能稍有怨言?不过,老师,还请听我一句,毕竟那位莫邪夫人是有夫之妇,你万不可....”
苍鹰骂道:“废话,老子与那位莫邪夫人极少啰嗦,她来找我,老子也最多陪她说说话,解解闷,她有时言语不对劲,老子一翻跟头,就逃出十万八千里。”
形骸肃然起敬,道:“老师剑法超群,倒也罢了,偏偏这等坐怀不乱、大义凛然的德行,才真正令我五体投地。”说罢,变出一瓶好酒来,替苍鹰斟满,两人言语投机,又都是好酒之人,越喝越是高兴。
四十一 肚饿肝肠断
林中有一野兽,似牛似鹿,低头喝溪水。利歌心想:“这儿虽说是迷宫,但也会有动物出生么?它算是生物还是死物?”
罗池一跃而前,将那野兽喉管割破,野兽哀嚎一声,流出红黑混杂的血来。利歌望着那血,觉得喉咙很是干渴。
罗池道:“看来这肉也能吃。”宝剑转动,从野兽尸体上斩下肉来,生一堆火,把肉在火上烤,不多时,肉香四溢。罗池欢呼一声,尝了一口,笑道:“滋味着实不坏。”也给利歌切了一块。
桑绝笑道:“小馋猫,你倒像是个饿死鬼。我这布罩取不开,吃不了。”利歌如实转述了这话。
罗池有些失望,埋怨了一句,又道:“这剑岛迷宫里反而生机勃勃,若不是尸妖众多,倒是个神仙居般的好地方。唉,不知这里会不会有村庄城镇?”
利歌答道:“这里是一处迷宫,我看不会有居民。”
两人又找了一山洞,罗池累了一天,甚是疲倦,道:“我要睡一会儿啦。”从囊中取出一毯子,铺在地上,一躺下便已入眠。
利歌待她睡熟,施展迷宫妖法,召来墨鬼教长老的尸妖,命他守着罗池,随后走到洞外。
桑绝道:“她会不会遇险?”
利歌说道:“我这尸妖不弱,即便遇上三、四个第六层龙火之辈,也能应付得了。”
桑绝又道:“那咱们速速动手。”
利歌叹道:“欲速则不达,这迷宫中也未必有合适人选。你我只能尽力而为。”
桑绝道:“我用疯魔心网查探过了,已然找到了那点子。”
利歌摇头苦笑,喃喃道:“点子,点子。”遂依桑绝所言,找向东面。
他躲在树后,见一大群亡者从林间空地走过。众亡者衣着五花八门,兵刃各不相同,彼此之间恶言相向,敌意远胜过善意,但或许又为了活命,暂且联手协力。
桑绝将意念对准其中一鬼,道:“就是他。”
利歌见那鬼眉目颇俊,身材与自己差不多,问道:“此人是善是恶?”
桑绝尚未答话,那鬼已冷笑道:“断针谷的婆娘们手段着实凶狠,可样貌各个儿不差。她们若落到老子手里,非好好炮制炮制她们不可。”也不知他为何忽然聊到断针谷众女鬼头上。
旁人道:“说不定她们一个个风骚放荡,自己投怀送抱呢?”二者相视大笑,神情狡诈至极。
利歌点头道:“只要你不嫌此人名声太差,行径恶劣,便令此人为你化身。”
桑绝笑道:“我这等境况,可不能太挑剔了。”
又听一鬼说道:“那劳山剑仙让咱们去找什么‘守剑卫士’,却不知那守剑卫士厉不厉害?是否棘手?我看大伙儿需好好合计合计,免得到时候乱作一团,反而各个儿碍手碍脚。”
利歌心想:“劳山剑仙?那又是何人?”
众人齐声道:“不错,正该如此!”于是停下脚步,就地坐下,有人说该包围那守剑卫士住处,用龙火烧他;也有人说该趁那卫士入睡时下手暗杀;又有人说索性一窝蜂杀入,将那守卫乱刀分尸。
商议半天,这群乌合之众也拿不定主意。蓦然间,利歌一凛,发觉那群人中多了一人,那是个面目惨白的年轻人,穿松垮垮的绸袍,露出纤瘦的肩膀,听众人争论,脸上笑眯眯的,兴致颇高。
利歌心想:“他是何时来的?我竟现在才发觉?”
这时,人群中也有人醒悟,指着那年轻人道:“你是何人?为何我不曾见过你?”
那年轻人道:“我叫干肠断,你们大伙儿肯定不认识我,我也肯定不认识你们。”
众人面面相觑,有多人反应快,立刻握紧兵刃。一恶鬼喝问道:“少胡说八道,不想死就快说!你混入咱们之中,有什么阴谋诡计?”
另一人道:“他准是守剑卫士派来的密探,将他拿下,严刑拷打,看看能问出什么来!”
干肠断笑道:“这话错了一半,对了一半。”
桑绝盯上那俊秀匪人喝问道:“什么对一半,错一半?你想要活命,便老实答话,不然老子让你坠入湮灭,永世难以翻身!”
干肠断道:“我并非守剑卫士的密探,而是守剑卫士本尊。你们来的太慢,我实在等不及,先出来会会你们。”
听闻此言,众人大骇,只听“蹭蹭蹭”声响,所有人要么兵刃出鞘,要么摩拳擦掌,一个个儿眼睛瞪得宛如铜铃,一齐咬紧了钢牙,却又远远离开这干肠断。多人大声喝骂道:“狗贼,胆敢消遣老子!”
干肠断哈哈一笑,道:“消遣又怎样?我就是来大杀一通,你们最好让我找些乐子,如若不然,我要你们死的苦不堪言!”
一鬼手持双刺,朝干肠断扎下,刺上闪着白光,乃是风行龙火功夫,令双刺变得更为锐利。干肠断的手似动了动,那鬼“啊”地呼喊,身子巨震,软软跪在干肠断面前,一动不动了。
利歌看清干肠断手上握着那鬼的眼珠。
干肠断冷笑一声,满脸憎恶,将那眼珠放在嘴里,咬得血浆迸裂,他用力嚼了两下,怒道:“太弱了,不像话,爹爹怎地派这等无用之徒来找我?”
一老鬼剑指干肠断,怒道:“儿子,你叫老子么?”话音未落,老鬼下巴已被震断,舌头被连根拔出。众人反应过来时,见干肠断又将那舌头塞入口中,咬的鲜血淋漓。而那老鬼已然毙命。众人惊魂不定,一个个儿小心防备,生怕遭干肠断所害。
干肠断双目转动,森然道:“你们之中,谁功夫最强?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桑绝口中那“点子”举起大刀,众人一齐盯着他看。干肠断奇道:“是你?你又有何本领?”
那“点子”神色惊惶,大喊道:“愣着做什么,一齐操家伙上,将他乱刀....”一句话未说完,脑袋已被干肠断斩了。桑绝又是惊惧,又是惋惜,惨叫道:“完了,完了,这点子我找了好久,怎地就这么死了?”
干肠断抓着那脑袋,躺在一细树枝上,树枝一晃一晃,他将那脑袋的血水淋入嘴里,一张消瘦的白脸满是血污,好似地狱血池中逃出来的饿鬼。下方众人的喉咙不约而同地“咕噜”一声,无不吓得几近丢了魂。
干肠断将那颗头抛上了天,叹道:“爹爹,我说了多少次,若不是高手,为何要派来扰我?罢了,罢了,我将这些人的眼珠、舌头、耳朵、鼻子,一个个斩下来吃了。爹爹,并非孩儿暴躁,而是你不体贴孩儿,逼我学坏!”
众人头皮发麻,尚不知该如何是好,干肠断手中多了一柄紫色软剑,那剑长短如意,伸缩自如,曲直无常,柔韧无比。他令剑刃伸长,紫光一转,霎时数人又断了脑袋。干肠断袖袍一掀,众头颅被他悬挂在腰间。每一个都在泊泊流血,仿佛天降血雨,染得草地一片血红。
众人魂飞魄散,喊道:“饶命!”“扯呼!”叫声撕心裂肺,肝胆尽碎,一个个儿四散而逃。干肠断一边喝血挖肉,一边追赶众人,他身法诡异,剑刃又长,有些人明明反向而逃,却被他同时所杀,割掉了头。还有人脚步灵活,轻功甚佳,被干肠断紧盯着,第一剑便被斩断了双足,使得他们难以逃远。
过了一顿饭功夫,干肠断边吃边喝,将所有人尽数屠灭。他打了个饱嗝,肚子圆滚滚的,像是怀胎八月的妇人,脸却依然清瘦。
他用那紫色软剑剔牙,过了一会儿,道:“别藏了,挺没意思的,别以为藏着不动,本公子便不杀你。”
桑绝惊恐不已,道:“快逃。”
利歌笑道:“就是他了。”
桑绝困惑异常,道:“什么‘就是他’?”
利歌答道:“你的下一个法身,就着落在此人身上。”
桑绝惨声道:“切莫胡来,此人比之前那持剑的老者厉害得多!”
突然间,紫光圈转,利歌跳开,他藏身的那棵大树被一剑斩成百段碎木。干肠断拦在利歌面前,扑地一声,口中吐出一块肉末,嘴角一点点向上弯,欣然笑道:“爹爹总算疼我,替我找了些好乐趣,好敌手。”
利歌问道:“你口中的爹爹是谁?”
干肠断道:“我爹爹就是劳山剑仙,此岛的主人。他见我无所事事,便让我当个剑墓守卫玩玩。怎么?你不曾见过他么?”
利歌略一思索,道:“你功力似与我相当,剑法远胜过我。我与你对决,胜算委实不大。”
干肠断摇头晃脑,双足蹦跳,活动筋骨,又不断拍着肚皮,他笑道:“既然来了,打与不打,可由不得你,你也见到先前那些人的下场了,害怕求饶,唯有死得更惨。”
利歌遍体红光流转,已运起绝阴阳自化功,掌中出现红剑。干肠断见猎心喜,双目圆睁,欢呼道:“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终于来了个好敌手!我这剑名曰‘紫薇’,且瞧我这招‘残红牡丹’。”说话间,他一剑朝利歌刺了过来,那紫薇软剑开枝散叶,霎时变作数十道影子,从各个方位猛袭向利歌。利歌则化作巨浪,直冲干肠断而去。
干肠断“啊”地一叫,中了利歌一剑,声音既痛苦,又欣喜。但利歌也被他剑刃刺穿,定在了半空。干肠断口中喷血,仰天笑道:“痛快,痛快,好敌手,我更舍不得吃了你。”
四十二 同为迷宫主
倏然,利歌身躯溶化,落地为池,又从池中化作人形,干肠断见状说道:“你这一身本领,果然有些门道,与这些小杂碎大不相同。”
利歌答道:“承蒙夸奖,我这身功夫,确实花样繁多,门道古怪,令人防不胜防。”
刹那间,干肠断发出一声惨叫,那叫声从中断绝,血从喉咙中喷出,他瞠目喊道:“你....剑中有毒?”
刚刚干肠断屠戮一众夺剑者时,又会取他们血肉来吃。利歌趁他吃得入神,场面混乱之际,暗中在众人身上下了血佛经的剧毒。干肠断丝毫未觉,又中了利歌一剑,毒性发作,登时痛苦难忍。
但利歌知道此人功力深厚异常,不敢怠慢,复又袭向此人。干肠断本身负绝学,但却是顺境为龙,逆境为虫之辈,一生之中从未遇上这等磨难,见利歌功力高深,自身毒素厉害,顿时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浑身上下全是破绽。利歌连出百招,其中十招命中。干肠断剧毒加速传遍全身,他再也支持不住,转了几圈,倒在血泊之中。
利歌心想:“此人口中的爹爹必然更为了得,我更未必是他敌手,他若得知此间情形,立刻就能赶来,若要行动,须得赶快。”一把抓起干肠断,钻入一旁密林,找一处隐蔽处躲藏好。随后,他取下不乐法衣,替干肠断穿上,道:“桑绝,他正虚弱,你快些动手。”
桑绝深知事关重大,立时施展夺魂术,吞噬干肠断魂魄。这干肠断武功超凡入圣,但心智却如同小孩儿一般,加上体魄受了重伤,魂魄更是脆弱。只见他颤动许久,终于变得身子僵硬,好像成了僵尸。
利歌心想:“是桑绝得手了,还是干肠断赢了?又或是两者融合为一,再也不分彼此?”
那“干肠断”口中猛吸一口气,“啊”地大喊起来。利歌点中他额头,喝道:“你到底是谁?”
干肠断看见利歌,满眼感激之色,喊道:“是我,是桑绝,桑不乐!”
利歌察觉他语调古怪,说道:“干肠断还活着么?”
桑绝道:“他的记忆、功夫我都...想起来了。但他已不复存在。”说完此言,一跃而起,脸上难掩兴奋之情。
利歌点了点头,他已学会了疯魔经,也不怕桑绝出岔。
桑绝喊道:“快些,我要快些去找池妹。”这句话声音已再无异样,当是心神已稳了。
利歌道:“小心些,你如此激动,可别露出马脚。”
桑绝沉住气,想到终于能永远与意中人长相厮守,一时眉飞色舞,迫不及待。
两人奔回罗池入睡之处,她已然转醒,望着那墨鬼教老者尸妖,神色惊怒。
利歌并不现身,桑绝独自走向她。罗池见到情郎,泪水直流,道:“你为何抛下我一人走了?这怪物又是从哪儿来的?”
桑绝忙道:“池妹,我有一件要紧之事,不得不跑开一会儿,这可真万分对不住你。”
罗池听他如此惶恐,满腔怨气不翼而飞,她握住桑绝的手,笑道:“这里如此危险,你若要走,总得告诉我一声,不是说好了么?咱们彼此永不分离。”
利歌暗中施法,将那尸妖遣走。桑绝与罗池额头相抵,罗池道:“奇怪,你身上...怎地有血腥气味儿?”
桑绝忙道:“我在途中遇上了敌人,不过我的功夫了得,你大可放心。”
罗池“嗯”了一声,叹道:“这剑岛中不知还有多少危险,唉,我总是后悔,不该硬逼你陪我前来。”
桑绝道:“你切莫自责,无论你去哪儿,我总在你身边。”他揉着罗池小手,蓦然道:“对了,我想到该如何取下这...这...这布套。”说罢用力一扯,将布套取下,露出干肠断的样貌。此人虽然行事残忍,可形貌极度出众。
罗池低呼一声,又欢喜而泣,捧着桑绝脸庞,当真爱不释手,她说道:“我终于见到你啦,真是老天开眼。”
桑绝见她毫不怀疑,如释重负,又道:“我或许与活着时...有些不太一样...”
罗池吻上桑绝嘴唇,这一回未隔着布罩,两人皆如痴如醉,过了半晌,罗池柔声道:“我早想不起来昔日的你长什么模样,但你就是你,我就是我,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桑绝一把将罗池搂住,因心情狂喜,动作颇重,罗池调皮一笑,道:“轻些,人家是娇嫩的女孩子嘛。”
桑绝道:“是,是。”陡然想起利歌,说道:“对了,我在外遇上了一位故友,若不是他,我也找不出掀开这头套的法子。”
罗池忙道:“是么?快让这位恩人进来。”
利歌咳嗽一声,走到两人面前,说道:“罗姑娘,初次相见,不胜之喜。”
罗池看着利歌,总觉得他甚是熟悉,朝他一笑,福了一福,道:“多谢这位恩公相助我家相公,不知恩公尊姓大名?”
利歌答道:“我姓利名歌。”
罗池惊声道:“莫非是拜登大帝麾下的冥灯护法王?久仰久仰,今日能得一见,也是我荣幸之至。”
利歌暗想:“桑绝若能领悟干肠断的武学精要,哪怕只有五成,要守住罗池,也已绰绰有余了。”他道:“恭喜两位郎才女貌,喜结姻缘,在下尚有要事,这便告辞了。”
桑绝道:“利兄弟何必急着走?咱们三人同行,非但安全得多,也快活得多。”
利歌暗忖:“你们夫妇独处,我又何必夹在其中?”仍说道:“我有事需独自去办,并非不喜与两位同游此地。”
桑绝挽留不得,一揖到地,道:“利歌兄弟的大恩大德,我实是无以为报。将来若有时机,定当为利兄弟效犬马之劳。”
就在此时,洞中忽然有人说道:“孩儿,此人做了何事,竟能令你如此感恩戴德?”
利歌不知这洞中何时另有人来,且离自己近在咫尺。他一回身,见是一穿镶金玉甲,一头灰发的男子,此人一双眼炯炯有神,身姿神态雍容华贵,腰间悬着三柄宝剑,双手负背而立。
桑绝见到这男子,目光困惑,但困惑之后,又显出一丝恐惧之意,他道:“爹....爹爹?”
罗池登时害羞不已,问道:“相公,他是你爹爹?但他是个活人哪?”
桑绝忙朝她用力摆手,做了个“嘘”地手势。罗池不明所以,但她甚是乖巧,果然不说话了。
那男子冷冷说道:“你擅自离开剑墓,令有不少来客走了个空,我不得不亲自出手,替你收拾。你又怎地找了个媳妇儿?这位小兄弟又是何人?”
罗池似有满腔疑问,但想起桑绝嘱咐,不得不忍耐。利歌心想:“他并未识破桑绝并非干肠断。”
桑绝惶恐不已,应当是干肠断记忆作祟,他颤声道:“池妹,利兄弟,他便是家父,人称劳山剑仙,亦是此间岛主。”又道:“爹爹,这位是池妹,利歌兄弟,我....与他们....嗯,在此一见如故,结下了友情。”
利歌、罗池心头巨震,都想:“他是此地岛主?也这迷宫的主人么?”
劳山剑仙叹了口气,道:“怪了,你这孩儿,一直残忍好杀,从不与来客多啰嗦,为何一下子转了性子,变得如此与人为善、多情好客了?”
利歌说道:“我与桑绝兄不打不相识,彼此钦佩罢了。”
劳山剑仙厉声道:“我与我儿子说话,你这小子多嘴什么?在这岛上,我想让人开口便开口,我想让人闭嘴便闭嘴!”
利歌心想:“我不知此人底细,但他身为岛主,武功定远在干肠断之上,最好莫要与此人冲突。”于是说道:“岛主神威盖世,晚辈不敢不服,得见岛主,三生有幸,但晚辈另有要务,这就告辞了。”
劳山剑仙神色缓和,突然道:“且慢!小兄弟,暂留步。”
利歌问道:“岛主又有何事?”
劳山剑仙闭目片刻,道:“阁下似乎也是一位迷宫主人。”
利歌不料他竟能察觉此节,但此时也隐瞒不得,说道:“晚辈侥幸,偶得这身份法力。”
劳山剑仙叹道:“在下被困于这迷宫中,虽为主人,实为囚徒,阁下与在下相比,竟能来去自如,真是幸运。”
利歌摇头道:“我本为生者,但因迷宫之故,被困于阴间,无法还阳。比之前辈,也好不了多少。”
劳山剑仙想了想,面露微笑,他道:“在下想请阁下到舍下暂住。你我境况相似,同病相怜,本该好好探讨探讨此事。”
利歌心中突地一跳:“不好!”却见劳山剑仙一剑直刺,剑风犹如天崩地裂,果然胜过干肠断远矣。利歌顺着剑风倒飞出去,砰地一声,撞破了一侧洞壁。
他到了洞外,见胸口自破开一洞,立时运血佛经治愈。随即,一道金色火焰当空罩下,好似一只金灿灿的凤凰。利歌全力一掌抵挡,一股剧痛从掌心直往心钻。利歌一个折转,身法如水,避开那金焰。但顷刻间又有数道金焰袭来,利歌只感敌人真气浩浩荡荡,排山倒海,而其内劲的老辣圆熟绝非先前那干肠断可比。利歌再挡数招,当真挡无可挡,防不胜防。
数十招转眼而过,最终,利歌背后中了一剑,从空中直直坠地。他听桑绝喊道:“爹爹,千万不可!”声音快速靠近,但利歌周围漫漫洋洋,满是神圣的金光,令他什么都再看不清楚。
四十三 炼丹学问深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利歌转醒,四下黑魆魆的,他自觉身上衣物已被除尽,身旁似是一茬一茬的花草,另有浓厚的金器味。
他立时明白过来:“这是炼丹炉!劳山剑仙要拿我炼丹!”伸手往外一拍,梆梆几声,触到一层铜墙铁壁,正印证了利歌所想。
突然间,炉盖开启,利歌想要冲出去,但数道金色剑气封住利歌出路。利歌一惊,突破不得,随后源源热水涌入炉内。
利歌熟知炼丹制药之法,喊道:“喂!炼人丹需干烧,不可用水!”
劳山剑仙道:“你炼过人丹?”
利歌道:“不曾炼过,但书中曾读到。”
劳山剑仙沉吟片刻,道:“我也不曾炼过人丹。你这等举世唯一的好药材,若烧坏便没了。”
利歌说道:“那是,你根本不知我是何许人也,年纪多大,真气阴阳,体质强弱,若一味用烈火猛烧,要么烧不熟,要么烧成焦灰,对你有何好处么?”
劳山剑仙奇道:“还有这许多规矩?”
利歌道:“第一,若我是纯阳童子,你用的火需越强越好;第二,若我是已婚男子,你需用不温不热之火;第三,若我是不男不女,则需蒸干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方可用小火;第四,若我是女子,则根本不可炼丹。”
劳山剑仙信以为真,道:“那你是纯阳童子,还是已婚之士?我看你小白脸一个,倒像是不男不女。”
利歌道:“你除我衣物,难道不曾看见?”
劳山剑仙道:“我岂会做那龌龊之事?我是令尸妖代劳的。”
利歌说道:“你先放我出来,我自会如实相告。”
外头一片寂静,利歌暗想:“我这话连白痴都不信,岂能骗得过这精明至极的迷宫之主?”他若用掌力推翻炼丹炉,或许能从中逃出,但又不是这劳山剑仙的对手,更何况自己当下虚弱得很。
不料“呀呀”几声,铁门敞开。劳山剑仙冷冷说道:“你出来吧。”
利歌如蒙大赦,跃出炉子。劳山剑仙一双目光如刀如剑,扫视利歌全身,利歌忙用手遮住要紧处,他习练血佛经几近大成,已是血童之身,肌肤滑嫩得如同婴儿一般。
劳山剑仙喃喃道:“并非女子,倒像是个童男。”
利歌说道:“阁下也是体面有礼的一代宗师,为何任由客人衣不蔽体?”
劳山剑仙道:“你不过是一药引,这般计较做什么?”仍递过一件贵重的袍子来。
利歌穿上之后,道:“药引?为何要拿我做药引?”
劳山剑仙叹道:“你是迷宫主人,我也是迷宫主人,我若能将你练成人丹,服食之后,说不定便能获得自由,摆脱这迷宫束缚。”
利歌奇道:“你不想待在这迷宫里头了?”
劳山剑仙道:“你能自由自在,来去自如,自不知我这万年多来,被困在迷宫之中,与世隔绝的滋味儿。”
利歌点头道:“所以你造了假山假水,花花草草,又设法养了些飞禽走兽?”
劳山剑仙仰天叹道:“我本非修身养性、清心寡欲的苦修之人,然而万年前误入此地,虽见到了已过世的妻子,却代价沉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身陷这近千里的囚笼中。我虽是迷宫主人,但实则是迷宫中那魔神的奴仆罢了。我造山染水,描绘花草,却如何能遣尽心中苦闷?更何况我是活人,迷宫无时无刻不侵蚀我的心智。”
利歌又道:“因此你诱世间剑客来此,借以消遣取乐?”
劳山剑仙笑道:“人、鬼、妖、灵、仙,一旦到了存亡之际,其言行再真实不过,也最为变化多端。我与莫邪儿是百看不腻的,然则那开门之举,十年才得一次时机,否则我为何不敞开大门,任由世人入内?”
利歌问道:“莫邪儿是....阁下夫人么?”
劳山剑仙低下头,道:“以前是,现在不是了。”他回答时,竟难掩语气中深深惧意。
利歌追问:“那是何意?”
劳山剑仙道:“她是一具空壳,是迷宫理性的化身,但却又不善不恶,性子妖异,她....眼下不在,但若她回来,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她会不会....”说到此处,神情惶恐,手指一点,数道金剑刺穿了利歌,利歌痛苦大叫,感到四肢无力,自己仿佛在不断缩骨一般。他生出幻觉,见那劳山剑仙高大巍峨,犹如山岳,而自己则渺小得好似蝼蚁,蓦然间,又是满眼金芒,令他魂魄欲散。
劳山剑仙却更为惊讶,咬牙道:“你这是血佛经?你从何处学来的?”
利歌尚无力答话,劳山剑仙又挠头喊道:“我这是疯了么?你练什么功夫,与我有狗屁关系?我得快些找到炼你的法子。时如飞驷,不待我辈。错过良机,我岂不又要被困万年?对了,亡神,亡神殿中或许有记载。”他自言自语,匆匆地走了。
利歌运功挣扎,但悟到劳山剑仙这金剑中有降魔伏妖的神通,自己这疯魔经与血佛经半正半邪,恰好被这金剑气克制。
他闭上眼,不再反抗,气息反而顺畅了些。他心想:“桑绝,听到我说话了么?我在炼丹房中,你速速来找我。”他行事谨慎,处处留有后手,当初令桑绝占据干肠断时,利歌在他体内留有血佛之血,在他脑中留下疯魔之念,以便桑绝遭干肠断反噬时救援,想不到此时竟另有用途。
不久,桑绝答道:“利歌兄弟!你果然还活着!我可担心坏了,我立刻就来!”
利歌问道:“你小心些,劳山剑仙已走,但不知何时返回。罗池她怎样了?”
桑绝道:“她一点儿也不明状况,我好不容易骗过了她,也劝说爹爹...劳山剑仙暂且收留她,饶过她。我全都想起来了,稍后我一五一十全告诉你。”
随后,桑绝心声断绝,利歌知道着急无用,遂静心等待,约等了半个时辰,门被推开,桑绝与罗池走入。罗池小声惊呼,道:“恩公,这....这....”
利歌道:“桑绝,你有法子么?”
桑绝点头道:“伏邪剑法,须得童男童女一齐拔剑,阴阳均衡,正气绕体,才能将剑拔出。我恰好是童男子,池妹也是处子之身...”
罗池神情羞涩,嗔道:“莫要啰嗦啦!”两人一同握住一柄剑,利歌体内阵痛,但那金剑终于被启出。
利歌小声道:“多谢。”
桑绝道:“你对我恩同再造,这区区小事算得了什么?”
罗池道:“别多话,还有五把剑呢!”两人再接再厉,终于将金剑除尽。也是干肠断本来生性凉薄,劳山剑仙万料不到他竟会为一素不相识之人背叛自己,兼之这岛主有些心神不宁、思绪紊乱,竟对此毫无防范。
利歌眼中金光散去,他见桑绝已脱下不乐法衣,罗池也换了件整洁衣衫。那不乐法衣中再无疯魔灵,桑绝将自己完全融入干肠断体内,从此以后,他再无法占据他人,不乐法衣也就此毁灭了。
桑绝扶起利歌,道:“快走!爹爹他神功惊人,我连他一招都挡不住。”
利歌说道:“他去了亡神殿,我看他有些丧魂落魄,应当不会这么快折返。”
罗池似乎被桑绝谎话骗过,对此并不诧异,只叹道:“将来要好好向公公谢罪啦。”利歌也不知桑绝如何编造的,索性也不点破。
桑绝说道:“爹爹本名叫做干将,是远古时的一位灵阳仙。关于往事,他一直不肯对我多说,我只知道他是思念我娘,前来这儿找一柄神器,名曰初光之剑。那柄剑有治愈一切之能,也是古往今来唯一能令生者死者立刻相逢的法宝。”
利歌说道:“那她夫人与....干肠断呢?”
罗池不知这干肠断正是眼前的桑绝,问道:“谁是干肠断?”
桑绝说道:“我也不知道,爹爹对娘爱得很深,却又怕得厉害。干肠断是他央求娘亲,为他生下的另一个孩儿。”
罗池“嗯”了一声,道:“夫君,那他是你兄弟了?”却仍不明白他们为何要谈及那干肠断。
利歌只觉此举违背常理,但迷宫中并无常理可言,什么怪事皆不足为奇,问道:“干肠断是鬼裔?”
桑绝道:“本来是鬼裔,但后来死去之后,他被复苏为亡者,守护剑墓。”
利歌心想:“这剑岛迷宫远比遗愿迷宫复杂,此地的亡神也远胜过我那无名的亡神。”他问道:“你可知这剑岛迷宫中的亡神姓名?”
桑绝道:“我只知道他叫刑天,是远古时的铸造巨巫。”
利歌道:“原来是六大亡神之一,难怪,难怪。但刑天是阴间的其中一位主宰,为何他的迷宫会在这遗落之地,不为外人所知,也仅仅只有千里宽广?不应该如笑屠、将首、后卿等神,包围整个阴间,广阔得无边无际么?”
桑绝摇了摇头,忽然间想起一事,神色惊恐,道:“不对,咱们不能出去!”
罗池道:“为什么?你爹爹随时都可能现身!”
桑绝道:“时间一到,迷宫最深处那个魔神将会现世,杀死所有外来者,只留下一人。咱们现在所处之地,是巨巫刑天的墓殿,相对安全,那魔神应当不会来此。如果出去,那只有死路一条了。”
罗池骇然道:“魔神?是那刑天么?”
桑绝道:“不,不是。他似乎是我的兄弟,我听娘叫他孩儿。他并非刑天,但胸中积存着亡神无尽的怒火。”
四十四 只为情迷茫
利歌问道:“你的兄弟?那魔神究竟是何模样?”
桑绝思之不寒而栗,道:“就像是闪电化作的山,横冲直撞,无可阻挡。”
忽然间,三人听到长长的一声叹息。桑绝大骇,颤声道:“爹爹?”
前方石室中,劳山剑仙盘膝打坐,一张脸白的像是死人。他望向三人,神情喜怒难测,道:“真是好小子,将咱们这迷宫的隐秘统统告知外人。我怎地不知你以往有这般好心?莫不是被迷住了魂?”
桑绝“扑通”跪地,磕头道:“爹爹,求你放过他们二人,一切责罚,孩儿愿一力承受。”
劳山剑仙微微一笑,起身走向他们。利歌明知不是他对手,但仍挡在桑绝之前。
劳山剑仙幽幽说道:“很久很久之前,我的莫邪儿,死在了巨巫爪牙手上。我虽然亲手杀了那仇人,但仍万分思念着她。我想:‘咱们灵阳仙替三清诸神立下了这等大功劳,或许他们会大发慈悲,令莫邪儿立刻轮回转世,回到我身边。’于是,我禀明三清,祈求奇迹,但三清对我说:‘轮回因果,属于命运金轮,我等亦难过问。’就此打发了我。
我很是愤恨,但我只是个铸剑的工匠,并非精通仙法的术士。我听说有一位叫‘理奥’的灵阳仙,似在钻研死者复生之术,前去找她。碰巧,理奥已集结了一些帮手,各个儿是灭亡巨巫的大英雄。她对我说道:‘我将去亡者之地,揭开生与死的奥秘。你是否愿随我同往?’
我只知死者入轮回,从未听说过死者另有国度,但她是世间法理之祖,我不信她会失算。
她有一位向导,名曰‘伍斧’,他带领我们,来到一处荒凉绝望之地。那儿有个入口,可以前往阴间。我们这些人,便是古往今来最早来到阴间的生者。
理奥施展防护法术,抵挡阴影侵害。咱们每一个人都是世间至强者,身经百战,阳火纯厚,连天庭梦海都敢闯荡,阴间纵然危险,咱们也都不怕。
那伍斧很不对头,他知道的东西不少,甚至可说着实太多了。他在杂乱的迷宫中找出一条路,来到巨巫大如城市的古墓中。在古墓里,理奥钻研巨巫疯狂的念头,妄图从中找寻令亡者苏生的法子。但那是徒劳的,没有令亡者复生之法,即使有,也只能借助轮回,遇到那人的来世,而且希望甚是渺茫。
咱们在阴间走了数十年,一无所获。理奥心灰意冷,决意返回阳世,从迷雾师那儿想法子。但我瞧出伍斧有事瞒着咱们。我并未揭穿他,而是静观其变。
果然不出我所料,咱们回到凡间,分道扬镳,可这伍斧又偷偷摸摸地重入这死者之境。他的目的地,就是这刑天迷宫。在之前的旅途中,他根本对刑天迷宫只字不提。咱们也都如梦游者般,全然忘了刑天。
刑天曾是我们的盟友,是我们的敌人,也是我铸剑的师父,可咱们却当他不曾存在过似的。
我跟着他进入这迷宫,当时,此地与我们先前经过的亡神迷宫截然不同,那些迷宫中充满着巨巫险恶的念头,然而这迷宫里什么都没有,我感受不到邪气,感受不到死气,感受不到活气,我几乎立刻便意识到:这迷宫是一具残骸,就像蝉换壳,蛇蜕皮一般:被困在迷宫中的那个大怪物,早已经离去了。
我见伍斧跪在这座刑天神殿前,低声念道:‘我已遵照您的意志,唤醒了您其余的同胞。他们的神智将会随着妖法传播而清晰,恢复理智,您不再有罪了,您已经弥补了一切。’
我终于明白过来:‘伍斧利用了我们,完成了这场艰难的远行,竟是为了令那些亡神复苏,甚至重获新生。’
随后,伍斧回过身,面对着我,我愤怒不已,与他展开死斗。他很强,我也很强,但最终是我的怒气占了上风,我将他打得遍体鳞伤,用剑指着他脑袋,说道:‘你连巨巫都能唤起,定然知道复活莫邪儿的法术!老实招了,不然我送你上路!你在此死去,不见得能进入轮回。’
伍斧答道:‘当巨巫创世时,有光芒残留。刑天将这些光芒收集起来,铸造了一柄神剑,唤作‘初光’,初光剑就在这迷宫地下深处,那地方叫‘剑之海’,初光有修复一切之效,能让你得偿所愿。’
我相信了他,因他的语气不似作伪。他开启了通往剑海的通路,我也饶过了他的性命。
在剑海中,我找到了初光之剑,却无法移除它。它与整个迷宫联系紧密,代替刑天令迷宫运行,除非我毁了这迷宫,不然动不了它半分。
其实,有没有初光之剑已经无关紧要了。我回过身,见到了‘莫邪儿’,她俏丽可爱地出现在我身后,如以往一样叫我‘将哥’。”
罗池一直静静听他讲述故事,待听到此处,不禁为之动容,哽咽道:“初光之剑实现了您的愿望?”
劳山剑仙黯然道:“若干年以后,我才知道‘她’不是莫邪儿,而是这迷宫遗骸的理性,一具魂魄离去后的空壳。若不是我深入剑海,她不会有意识。她窥探我的记忆,塑造了这空壳的形貌,言语、举止、性格。伍斧再一次利用了我,让这迷宫活了过来。但他也实现了我的心愿,让我与‘莫邪儿’重逢。她告诉我:在迷宫之中:创造、维系、毁灭,三者缺一不可。”
他掩住脸,闭上眼,沉默半晌,道:“全是我自作自受,是我痴迷执着,追逐已经逝去的影子。即使我找到了她,可真正的她却又到了何处?她是在轮回之中?还是在阴间的某个角落里?她也许永远都不会想起我来,也许早有了另外的爱人,生下子孙后代,繁衍生息。而我呢?我成为了‘莫邪儿’发号施令的工具,成了受她奴役的仆人,成了这般扭曲可憎的恶魔。这万年来,我有哪几天不是备受煎熬,痛苦不堪的?”
桑绝与罗池忍不住握住对方的手,桑绝心想:“我比爹爹幸运得多了,竟然在亿万死者之中,找到了池妹。”罗池也想道:“我能和桑哥哥重逢,只怕是万年无一的奇迹了。”刹那间,两人心里满是甜蜜幸福之情。
劳山剑仙道:“我与‘她’生过许多孩儿,头一个是那怪物,是在剑海中沉睡的魔神。他是迷宫中刑天残存怒气的化身,因初光之剑的法力而变得凶悍绝伦。她叫他‘剑海太子’,每隔十年,将从睡梦中转醒,必须杀戮一场,方能平息怒火。”
利歌低声道:“剑海太子?”他想起了那应烛,想起了那断声,不由对这剑海太子生出莫大的恐惧来。
劳山剑仙笑道:“谁也无法阻止太子,这些闯入剑岛之人,唯有一人能保命。太子他会留下一人,抹去那人关于此地的记忆,赐予他所渴望的本事。让所有人知道,剑岛里并不是必定灭亡的绝境,仍然存在希望,唯有如此,才能让他们不断至此。”
桑绝道:“爹爹...为何肯将这儿的来龙去脉如实告诉我们?”
劳山剑仙道:“你的其余兄弟姐妹都夭折了,唯独你还活着。唉,我虽对你严厉了些,可在内心深处,毕竟是疼爱着你的。”
桑绝想起干肠断平素种种作为,垂首道:“爹爹,孩儿以往实在太过不孝。”
劳山剑仙答道:“你以往不孝,现在难道算孝顺么?这利歌与爹爹一样,都是迷宫主人,你竟吃里扒外,想要放跑了他?你可知若不吃了这小子,爹爹这一辈子将注定无望离开这鬼地方?”
桑绝急道:“爹爹,你身在此处,妻儿双全,权威无上,难道并无丝毫乐趣?”
劳山剑仙道:“我唯一乐趣,就是在这十天之内,看这些来客一个个惨死。十年中其余日子,一天天都度日如年。再说了,我若能够出去,想杀谁便杀谁,想他们如何受苦都成,何必眼巴巴地数着时光?你忤逆不孝,留你何用?我杀了你之后,再换旁人留守剑墓,有何不可?”
他言尽于此,陡然一剑刺向桑绝咽喉,桑绝害怕万分,挥紫薇软剑去格,‘铛’地一声,软剑被震断。罗池赶忙挡在桑绝身前,桑绝惨声喊道:“池妹!”却见劳山剑仙拍出一掌,将罗池打得翻身栽倒,以他深厚卓绝的功力,罗池只怕性命难保。
利歌怒上心头,运绝阴阳自化,血剑出现在手,极快刺出一剑,他明白这一剑绝无可能命中劳山剑仙,但至少能给桑绝救治罗池的时机。不料劳山剑仙一转身,嗤地一响,利歌这一剑直入剑仙心窝。
利歌登时醒悟:“他是故意让我杀他?”再看罗池,只不过闭气晕倒而已。
剑仙咧嘴大笑,满嘴都是鲜血,他道:“够了,够了,我翻阅...卷宗,知道唯有....迷宫主人....能助迷宫主人....解脱,多谢你....”利歌想要拔剑,但剑仙捏住他的手,不让他收回,似是想确保自己毙命于此剑。少时,他软软地躺下,呼吸急剧低微。
桑绝顿感凄然,扑到剑仙身上,道:“爹爹,你....为何....”
劳山剑仙道:“好孩子,我见你...变得有情有义,心中...好生欣慰。你现在纵然....不孝,但对我这....恶人孝顺,也未必...是什么好事。”桑绝莫名间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劳山剑仙又对利歌说道:“血佛经....疯魔经,我识得那位创出这门功夫的....大宗师,他名为‘血盲’,与你长得很像,对我也有....大恩。你或许....就是他的转世。”
利歌愣愣望着他,心中既怜悯,又歉然。弹指间,劳山剑仙双目紧闭,身子化作一片片金色羽毛,飞上空中,消散无踪。
四十五 小女本该死
形骸拜别苍鹰,离了那处剑墓,回到花谷,心想:“老师说,不久之后,此地的魔神将会现身,将所有人杀戮一空。那魔神未必不可对付。老师虽劝我莫要多管,但我也是剑岛的外来者,这一劫只怕躲不过。”
本来苍鹰劝他留在他剑墓中,那魔神没准会放过形骸,但形骸不愿缩头不出。苍鹰劝他不动,遂放任形骸离去。
突然间,天上云层变幻。
那云本是分散凌乱,东一块,西一群,却一下子汇聚成形,像是一柄钢直长剑,借着阳光,辉煌刺眼,令人对其心生向往。霎时,形骸只觉精力弥漫,胸中豪情不可抑制地爆发出来,盼着到那长剑之下舞刀弄剑,与强敌放开手脚,大打一场。
但他真气极深,又陡然清醒:“这是操纵人心的法术!那岛主又使诡计了!我尚且如此,其余人必然被迷。”
他朝那“云中剑”所指方向疾走,约行了百里路,见一座巍峨险峻、高耸入云的大山,山坡极陡,山体上长着一棵棵如尖刺般的树木,横斜着伸出,就像供人攀岩的梯子一般。他遥遥眺望,见树木上,许多人正在攀爬,一个个渺小的好似蝼蚁。
形骸来到山顶,见此处甚是广阔,地形平坦,周围奇松怪石,仿佛防人掉落的屏障。约有两千多个来客齐聚在此,皆横眉竖眼,杀气腾腾,凶神恶煞,剑拔弩张。潘郎、宋秋等人在内,死亡双君教徒也在内。
只见一披头散发的老者喊道:“我看当世闻名的剑客,不管人鬼,眼下都聚集在此。既然那位劳山剑仙说了,咱们之中唯有一个胜者能从此外出,那定然是要争个你死我活。”
有一独眼汉子笑道:“赵十八,果然是条好汉,快鬼快语!”
潘郎喊道:“是车轮战,单打独斗,还是一窝蜂乱杀一气?”
披发老者一晃手中宝剑,笑道:“无论怎样,老子我有这透骨宝剑,必胜无疑,怎样都不惧!”他那宝剑中散发异样宝光,极可能是这迷宫中所得,也不知他是如何找到的。
一脸上一条长长伤疤的女鬼冷笑道:“什么透骨宝剑,岂是我这飞燕宝剑的对手?”长剑一转,也是宝光璀璨,不容逼视。
随后,另有多人炫耀在岛中所获,一看就知并非凡物。形骸心想:“难道竟有这许多人闯入了剑墓,活着得剑而出?”但立刻又猜测:“是了,劳山剑仙想让来者斗得更精彩激烈,所以暗中挑一些人赠剑。”
到了此时,山上气氛紧张,像是随时将要炸开的火药桶。形骸飞入人群中,朗声道:“大家听我一言!”他这话运上心灵剑诀的功力,登时令众人全神贯注,留意于他。
林过说道:“孟先生,你果然还活着。”声音甚是欣喜。
形骸点头道:“这剑岛主人用心险恶,想将大伙儿聚在一起,一网打尽。你们被此地剑气迷了心智,变得冲动好杀,正中那岛主下怀。”
乐哉喊道:“若那岛主没说谎,咱们这许多人中,只有一人能成为最终胜者,脱困而出。既如此,被此地尸妖所杀,还是被这些混账东西所杀,又有什么分别了?我只求痛痛快快地运剑厮杀,其余事也不必多想。”
群鬼都骂道:“小活人!你找死么?”“你才是混账东西,竟敢到咱们地头来耀武扬威,挑衅群雄?”
形骸大声道:“若处处顺着那岛主心意行事,岂不是令仇者快,亲者痛的愚行?他让咱们自相残杀,咱们就照他的话自相残杀么?”
乐哉道:“大错特错,本公子非但要杀了这些死人,还要将那岛主揪出来,一并杀掉。”这豪言壮语说到一半,忽然惨叫一声,居然被人砍了一剑。他一回头,见伤他之人正是潘郎。宋秋一瞧,吓得尖叫起来,道:“你为何伤他?”
潘郎森然道:“我不杀他,他会杀我!你们两个奸夫**,一齐在这儿死吧!”再一剑朝宋秋斩去。宋秋手中也有宝剑,挡下这一招,但她功力本远不如潘郎,接这一剑,浑身巨震,慌忙避开。乐哉伤势太重,俯身摔倒。
群鬼见已有人血溅当场,激发了血性,暴喝道:“杀啊!”兵刃出鞘,横劈竖砍,山上立刻陷入鬼哭狼嚎,腥风血雨之中。
形骸喊道:“住手!”扫视一圈,见唯有双君教徒仍能维持理智,他们布成一阵法,抵挡疯虎般的敌人。那阵法甚是严密,可在无数宝剑之前,当真岌岌可危,摇摇欲坠。
形骸心中焦急:“我用青阳剑虽能将所有人都杀死,但那又有何用?”苍鹰曾劝他不必管这些贪婪之辈自取灭亡,但事到临头,他仍不免想着相救。他为刑天化身已久,也如那巨巫一样,性子变得极为执拗,颇有些不知变通,脑子里一旦有了救人的念头,就决不去想值不值得,能不能够。
他匆匆思索,不久又有了主意:“正好用新学的这门剑诀,令他们清醒过来。”想到此处,他先运迷雾师的命运心法,掌力流转,击中数人,将他们命运与自己融合为一,这样一来,他们若中了刀剑,形骸可替他们分担一半。
形骸竭力运功,掌力、剑气洋洋洒洒,打向四面八方,越来越多的人与他命运相连,伤势便也挪转到形骸身上。饶是形骸身负青阳、刑天二者绝学,功力通神,不多时也已满身伤痕,内外皆损。但这情形恰好与心灵剑诀的要旨相符:承受敌袭,建立联系,感应其心,则有胜无败。
形骸等大多人心灵已在他掌控中时,蓦然刺出一剑,此剑直抵内心深处,并无伤人之意,却消除众人心中杀念,令他们归于平静。顷刻之间,众人都惊呼了一声,像是从噩梦中转醒似的,手中刀剑当即停在半空,凶狠的招式也缓和下来。纵然还有人中邪般地狠斗滥杀,但立刻被众人制住。山上的群雄终于停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望向形骸,莫名之间,命运使然,知道是他救了自己。
形骸浑身血汗长流,疼痛异常,心里更是有气,骂道:“一群猪脑子,下手这般狠么?”骂出一句,身子往后倒下。刘溪河飞身将他扶住,喊道:“快救孟大侠!”
林过道:“我这儿还有伤药!”
群雄想起先前险情,惭愧不已,又对形骸感激万分,有鬼说道:“我这续命灵丹最有神效,快送给孟大侠口服!”又有鬼说道:“我此里有清水,可助他擦伤敷药!”另有鬼嚷道:“奇怪,孟大侠怎地救了我的?”身边的鬼答道:“我也莫名其妙,但肯定是他相救无疑。”
服药之后,形骸痛楚消退,脑子也清醒了些。刘溪河问道:“孟大侠,之后该如何是好?”
形骸咬咬牙,将苍鹰所说转述一遍。群雄听说这迷宫中另有一杀人无数的魔神,无不骇然变色。
形骸道:“那魔神不知何时会降临,你们....不可内乱,而当团结合力,或许能...抵挡住他,不管如何,总好过...自取灭亡。”
群雄说道:“大侠说的不错!”“大侠你放心吧,那岛主万万想不到我等竟能摆脱他的邪术,大伙儿联手,焉能不胜?”“哼哼哼,他将这岛中宝剑赠予咱们,本是想操纵咱们心智,却想不到如今反而赠咱们一件利器。”“我这宝剑先前用来对付自己鬼,确实大错特错,现如今,正是该将功赎罪了。”
蓦然间,听宋秋大哭道:“乐公子!乐公子!你不要死啊乐公子!”
万仙派众人惊声道:“啊,乐哉死了么?”围上去看,果然见乐哉已然断气。潘郎那宝剑何等锐利,出手又不留情面,这一剑几乎将乐哉斩成两截,焉能活命?
潘郎害怕至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喊道:“我是受这妖剑蛊惑,我...绝无心杀他!”依照万仙门规,私斗杀害同门,就该杀人偿命,尤其是这乐哉于万仙派中朋友众多,身居高位,倍受赏识,如今死于潘郎之手,便万万无法善罢。
宋秋泣道:“胡说,你是故意要杀他!”
财宝童子摇头道:“不对,不对,小师侄是身不由己,那些剑乱人心思,非比一般,大家伙儿都中过招,应该明白其中厉害。”
潘郎见财宝童子替他撑腰,胆气一壮,说道:“正是如此。”
宋秋恼道:“你分明...分明是公报私仇!先前在树林里,你就想要杀他了!”
潘郎怒道:“我与乐哉的恩怨,还不是你这水性杨花的贱货从中作梗!要我说,若不是你挑拨离间,令我两人生出嫌隙,我又怎会被这妖剑冲昏头脑,犯下错事?”
宋秋惊恐不已,闭口不言,心里凉了大半。她以往只是个全无权势,无依无靠的侍女,只靠着心机巧妙,处事狡猾,容貌也娇美过人,才能讨好潘郎而得权,深知自己的性命与潘郎相比,当真微不足道,犹如蚂蚁蚊子。若这件事闹回万仙,就是五方财宝派与乐哉本宗暗中较力,自己这小虫一般的人物,定会被定为罪魁祸首,处死抵罪,以免去潘郎大部分过失。
四十六 怒者无所惧
其余万仙弟子皆幸灾乐祸,但又忌惮五方财宝派有钱有势,都道:“这女人朝三暮四,生性放荡,确实有不对之处。”
宋秋越听越是害怕,茫然四顾,见风烟老人岑静如石,木然而坐。一路上,她觉得这风烟老人虽然病重,但为人慈祥,且定然有极大权势,否则如何能与通天教主结交为友?她心生希望,急喊道:“前辈,求您主持公道,辨明是非!”
风烟老人道:“你莫害怕,他们...咳咳...眼下不会为难你。”
宋秋泣道:“但回去之后呢?前辈能否替我作证,并非是我害了....乐公子。”
风烟老人叹道:“你执迷于权利,贪图地位享乐,想要四面逢源,处处得意,却不知世事远比你所想得艰难。”
宋秋心中一痛,心想:“这老头....好生可恨,他懒得帮我,不会管这事。”
她一生之中唯一信奉的真理,便是不择手段地巴结更强的男人,巧取捷径,从而登上高位。到了这时,她想起自己今后下场,知道大难临头,一转眼,又见到形骸。她忙扑到形骸身边,道:“孟大侠,孟哥哥,我对你崇拜万分,从此以后就跟着你,再也不回万仙山了。”她只为活命,已顾不上形骸是万仙欲除之后快的大叛徒。
形骸勉力说道:“你当真这么想?”万仙派众人则齐声怒道:“好一个妖女!竟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
宋秋跪在形骸面前,发誓道:“你多次救我性命,我愿为你女奴,任你处置,一辈子敬你爱....”
话没说完,形骸喷出一口血,染得她满脸鲜红。她瞪大妙目,见形骸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也是他受伤太重,至此时再难以支持。
宋秋急推形骸身子,哭喊道:“孟大侠!孟行海!你装死么?”
林过叱道:“你不得动他,他伤情太重,快让他静养!”
宋秋抬起头,泪光之中,身边千余个鬼魂显得更为可怖。而她回身偷瞧,万仙派众人怒气冲冲,不知会如何严厉处置她,只怕不必等到回归万仙山,她已然性命难保。
潘郎叹道:“秋妹,你这是得陇望蜀,贪心不足,自作自受。我待你难道不好?以你的身份,难道真想嫁我为妻?你我偷偷摸摸地好着,爹爹佯装不知,不会来管,你还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么?”
宋秋颤声道:“是你杀了乐哉!是你!不是我!”
潘郎脸一板,道:“你这蛇蝎心肠的妖女!我看你定是妖魔信徒,故意潜入咱们万仙派里兴风作浪,挑拨离间的!”
财宝童子道:“是啊,大伙儿亲眼见到你向孟行海跪地效忠啦!”他倒未必怀着歹意,只不过心思幼稚,见到什么便说什么。
宋秋悲愤万分,绝望至极,冷不丁一冲,跑到悬崖边上,朝下直跳。潘郎“哎呦”一喊,道:“她畏罪自尽了?”
财宝童子道:“不对,这一边有树梯,她是逃走了!”
万仙众人过去一瞧,见宋秋身轻如燕,在树木间一跳一跳,惊险无比,只要一脚踏空便摔入无底深渊,但宋秋胆子极大,下滑之际毫不停留。
万仙众少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潘郎道:“她一个人在这儿活不下去的。”
另一少侠点头道:“就当她死了,乐哉之事全推到她头上。”
潘郎叹道:“什么叫‘推到她头上’?本来全是她的错,我只不过受邪剑之害而已。”
众人齐声答道:“半点不差!”风烟老人目光怜悯,摇了摇头,却也无力劝阻。
.....
宋秋慌不择路地往山下逃,临近地面时,她心头一喜,脚下更快了些,但就是这一步之差,她一脚失足,尖叫着坠落。咔嚓一声,她左脚钻心剧痛,已然折断。
她痛得眼泪直流,捂住嘴,用长剑当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前跑,时不时回头张望,像是忽然间会见到万仙派的追兵。
她跑着跑着,心力交瘁,一下子摔倒在草丛中。她趴了一会儿,稍稍恢复冷静,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她在这满是尸妖的地方,只有一人一剑,还断了条腿。潘郎的丹药在逃跑时全洒了,她无法以之治伤,这里有千千万万的危险,却找不到一条活路。
她终于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喊道:“老天爷,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问了几声,只听到了山间的回音。她心里又痛又恨,凄然骂道:“你怎地不长眼呢?为何只让我受罪?在我四岁的时候,爹爹死了,娘将我卖到五方财宝派当女奴。我被管侍女的老太婆责骂、殴打,每天做最重的活,吃猪食一般的饭菜,哭不能哭,笑也不能笑!我身上都是乌青,满头都是包,向你乞求,你又听不到!你只保佑那些个祭品丰厚的富人,却不管孤独可怜的小姑娘!因为她们又穷又惨,给不了你什么,对不对?”
脚上传来又麻又重的疼痛,宋秋咬牙切齿,道:“到七岁时,夫人....说我乖巧美貌,让我做了个小侍女。夫人...很疼爱我,教了我许多...讨好人的本事。她对我说:‘秋秋,你可知我是如何过上这样的好日子的?’
我自然不知道。
夫人又笑着说:‘天下最厉害的本事,就是迷心的能耐。因为是人掌管天下,你若能迷住人心,这天下就是你的啦。’
夫人她是门中一位大人物的七姨太,但她最得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她告诉我门中有哪些少年公子哥前途无量,要我仔细瞧着,若有机会,就要....把身子交给他们,迷得他们死心塌地。将来她老了,也可以借我的光,到了那时,就该是我照顾她啦。
夫人永远见不到那一天。她的丈夫被仇人所杀,正房夫人诬陷她与妖人勾结,害了老爷,于是处死了她。我....没见到她最后一面,她的尸体被投入河里喂鱼了。
但她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她的手段,我也全学会了。我默默忍耐,做着各式各样的苦差,一边攒钱打扮自己,一边学着琴棋书画,烹饪女红。
唉,或许是我十三岁时在庙里捐的那块翡翠见效了。我一觉醒来,居然练成了龙火功第二层。门里的人举荐我去了潘郎少爷...那个负心人的锻金堂。过了两年,我用了一点点妙法,便...如夫人所说,让他得到了我的身子。哈哈,我有使不完的花样,总让他觉得我新奇有趣,一天一天,他被我迷住,就再也离不开我了....”
她抓起一片树叶,擤了擤鼻子,已忘了自己是在向天泣诉,还是在做临终前的祷告。
宋秋又道:“潘郎...他为了我,和他爹爹大吵,掌门老爷最疼儿子,最终答应升我为副堂主。嗯,夫人教过我,一个女人不能太聪明,但又不能显得太蠢太笨。我给潘郎出主意,帮他办成一些大事,还....赶走了一些想要抢他的狐狸精。我全心全意地待他,但不指望他全心全意地待我,有时候,他也会偷偷去找别的女人,我装作糊涂,却很害怕,因为我出生太低,想要当正房夫人,谈何容易?我一想起夫人来,我就恨透了他全家满门,可我也想...也想名正言顺地嫁给他。”
她想起往事,露出自嘲的笑容,道:“我本以为,陪他去过阴间,历经了苦难之后,他会真正爱我,不顾一切地娶我,给我与我才智美貌相配的权利地位。但不料..他生性自私,风流成性,渐渐对我厌倦了。哈哈,我早该知道,我不该那般蠢,以为这些高傲的神裔会接纳我这个出生低微的婢女!
我再一次陪他来到死亡之地,这一回,我瞧上了另一个人,乐哉公子。乐哉他本事很大,人也聪明,但他唯独不懂女人,以往,他父亲对他寄予厚望,不许他为男女之事分心,我只要稍稍施展技巧,就能够让他被我迷得死去活来。老天爷,你赐给我这么好的机会,就是料到我绝不会放过么?可我如何知道,这是你给我布下的陷阱,让我最终为此丧命的宴会哪?”
她再一次想起那位“七夫人”,想起她不明不白的亡故,于是泪如雨下。她从来胆子小,很怕疼,更怕死,又如何能舍得自己费尽心血得到的一切呢?
宋秋受罪受苦,劳心劳力,皇天不负有心人,不应该最终得偿所愿么?她答应过七夫人,等自己真正掌权之后,要好好照顾这位恩人,就像对待自己的母亲。但七夫人已死多时,她本想替七夫人立碑,隆重地祭拜她,让她在死后过得舒服,过得美好。
可现在,宋秋自己也快死了。
在临死之际,她好恨,好恨这些薄情寡义、压迫欺凌她的人,若她再多有些力气,若她的宝剑再锋利一些,她真想将他们一个个斩成肉酱。
有人轻轻说道:“你快死了,又有什么可怕的?当一个人连死都不怕,死亡或许也会绕你而走。”
宋秋猛一抬头,见到面前有一怪人。这怪人一头蓝发,身高两丈,遍体冰蓝,赤着上身,肌肉健美而匀称。在他体表,似有一柄剑的影子流动着。
宋秋颤声道:“你....是尸妖么?”
怪人道:“你并不害怕,正相反,你很愤怒。”
宋秋松了口气,因为她一路上遇到的尸妖都不会说话,这人能说话,那就不是尸妖。
她哭道:“是啊,我很...愤怒,但愤怒又有什么用呢?”
怪人又道:“来这儿的人中,最为愤怒的那个,我会饶过不杀。而且,我还会赠你一件礼物。”
宋秋道:“礼物?”
怪人从体内抽出一段长长的骨头,那骨头化作一柄精美绝伦的长剑,刺在宋秋面前的地上。
宋秋陡然明白了他是谁。
她惊呼道:“你是此地的魔神?”
怪人不再回答,直朝那座高山走去,他浑身的真气波澜壮阔,又狂躁沸腾,仿佛无际的剑海,愤怒的似将吞噬一切。
四十七 风烟破海浪
形骸凝神远望,透过云雾,见对面山峰上有一人影。他心中一凛,道:“有敌人!”
众人立刻看去,也见到那人。此人极为高大,遍体冰蓝,上身赤膊,一头蓝色长发宛如海浪,时而翻腾,时而平静。
潘郎冷笑道:“他就是这迷宫的魔神?我还以为是如何顶天立地的人物。”
群雄同仇敌忾,早忘了人鬼有别,都笑道:“不错,也没如何了不起。”“我等众多高手在此,何惧这区区野人?”“这人那话儿像是也不小,待会儿可割了拿回去供着,也算是一罕有宝剑。”数个女鬼吃吃笑了起来,目光紧盯来者命根处。
形骸仔细瞧那魔神,一时如在梦中,他面容与刑天几乎无异,除了发色不同。此人面无表情,双眸闪着白光,形骸却能感到一股仇恨万物的怒气,蓄势待发,欲杀戮,欲摧毁,欲折磨,欲宣泄。
形骸又道:“不可轻敌,竭力对付他。”说完这话,他伤势发作,全身伤口疼如刀割,忙不迭将喉咙中一口血咽了回去。他心中惊惧之情无限剧增,知道只怕众人已到了穷途末路。若这魔神哪怕有刑天十分之一的法力,也足以令众人全数灭亡。
魔神动一动身,豁然间出现在近处,群雄一吓,不约而同地亮出剑刃。到了此刻,谁也不敢再嘲笑此人,似有天罚般的重压落在头上,人人自危,连大气都不敢出。
有一亡者大声问道:“来者何人,可敢报上名来?”
群雄注目此鬼,不禁又惊又喜,知道他叫高无双,乃是阴间北界的顶尖高手,想不到他竟也在此。先前不知为何,居然未察觉到此人。
有人心想:“高无双心思缜密,谋后而动,他隐藏身份,不显山露水,定是想示敌以弱,寻觅良机,一举夺得此间至高无上的宝剑,建立无可企及的功名。眼下正是他大显身手,威震群雄的时候。”
魔神道:“我是剑海太子。”
高无双冷笑道:“名字倒也威风,我乃玄山高无双,绰号‘无赦剑’。瞧你这模样气派,便是此地的主使?”
剑海太子问道:“你心中并无仇怨?为何来此?”
高无双道:“我生平仇敌不少,但尽皆死于我的剑下。”说话时,脸上变色,暗忖:“他尚未回答我的话,我为何要老老实实地答其所问?如此岂不是输了一筹?”
剑海太子摇头道:“那不够,远远不够。无怨无仇,便也无恨无怒。你们可知我为何醒来?”
高无双道:“我怎能知道?”
剑海太子答道:“因为我心中有恨,深不见底的仇恨,那仇恨在我的梦境徘徊,无法安息,不可阻挡。我睡得不安稳,能梦见许许多多逝去的人朝我哭喊,向我泣诉。他们的怒气成了我的怒气,又像诸神的利刃,挖我的心,挖我的肝,挖我的胃,挖我的骨头,挖我的眼睛,挖我的魂魄。
我因此仇恨背叛,我仇恨不公,我仇恨凌弱,我仇恨软弱,我仇恨我自己的愚昧,我仇恨我的天性。我不明白我为何仇恨,于是这仇恨不停地增长,从我的梦中溢出,唤醒我,嘲笑我,逼迫我,折磨我。我的仇恨是我的信仰,是天地间唯一的真理。我需要魂魄,来平息这仇恨,我需要杀伐,来填补这仇恨。我需要铸剑,来祭祀这仇恨。我需要毁灭,来赞美这仇恨。”
他低下头颅,表情不再平和,脸上肌肉因愤怒而发颤,他道:“我不知道我是谁,所以我要无止境地杀人。或许某一天,我会杀死对的人,从而明白自己,明白我那仇恨的起源。”
群雄听他所言,魂魄深受震撼,他们莫名害怕,可在心底,却又向往剑海太子口中的仇恨。那仇恨无疑有着极大的、神圣的力量,足以挑战诸神,足以扭转乾坤,或是开辟地狱,铸造噩梦般的一切。
高无双一捏拳头,强迫自己振作精神,他道:“不过是一可笑的疯魔,何胆大放厥词!”话音未落,一剑刺向剑海太子。此招名目,叫做‘绝峰剑’,剑招气势磅礴,大开大合,便如万仞悬崖,凶险异常。而这高无双体内真气实已踏入龙火功第八层境界,他一直隐瞒身手,低调行事,确实偷偷藏着出奇制胜的念头。
剑海太子手掌一拍,高无双好似被一个浪头淹了,随后那浪散尽,众人只来得及见到高无双的一点肉沫,吧嗒一声,滴落山头。
群雄心惊肉跳,都想:“这威名显赫的高无双,竟死得这般惨,这般快?便是踩死一只蚂蚁,也没这般容易。”
剑海太子双目圆睁,长发浮空,飘飘扬扬,他低吼道:“愤怒吧,愤怒吧,为你们的过往,为你们的死亡。若有愤怒,你们死后将得解脱,若无愤怒,你们将沦为此地尸妖,分担我的痛苦!”
众人眼都来不及眨,剑海太子再劈一掌,空中似有瀑布倾泻而下,罩住数十人。形骸看清那瀑布实则是由无数利刃汇成。瀑布过后,众人粉身碎骨,尸骸无存。
众人登时大乱,有人喊道:“和他拼了!”也有人喊道:“快些逃命!”
剑海太子厉声道:“莫害怕,要愤怒,与我一样愤怒,比我更为愤怒!我便是你们灭亡的命运,而你们难道甘心就此灭亡?到时候了,懦夫们,是时候学会愤怒!你们宁愿懦弱而死,还是愤怒而死?是宁愿死时毫无尊严?还是堂堂正正,与天抗争?”
他咆哮着,化作通天巨浪,巨浪中万剑旋转,朝众人盖下。万仙派、双君教、亡龙派、断针谷…在场几乎所有人皆吓得魂飞魄散,惨叫着逃跑,如何能感受到他言下之怒?
形骸取剑在握,迎向那剑海巨浪,斩出青阳剑芒,那剑芒就如定海神针般,将巨浪一分为二。两个浪头涌向远方,将邻山的山峰磨低了百丈。群雄见两人这等通神的功力,全都吓得傻了。
剑海太子直视形骸,目光疑惑,他问道:“你是谁?”
形骸能体会到剑海太子的怒火,那怒火不可阻挡地奔腾而来,仿佛污浊的毒水,侵蚀着清洁的河流。形骸怒道:“你又是谁?”
剑海太子道:“你在愤怒,如我一般愤怒!很好,很好,你的剑很好,你学得更好!但我不得不杀你,因为我一次只能饶恕一人!”
形骸道:“离我远些!莫要靠近我!”手上不停,再朝剑海太子横劈数剑,剑海太子以剑浪抵挡,将青阳剑芒抵消一空。蓦然,形骸伤势复发,“啊”地一声,长剑脱手,人摔在一块山岩上,喀嚓声中,肋骨寸断。
剑海太子察觉异样,愕然道:“你向那位老剑侠学过心灵剑法?他为何会传给你?你为何能学得会?”
形骸拔出冥虎剑,朝魔神遥遥一指,但毫无作用。剑海太子摇头道:“你造诣太浅,即使是老剑侠亲至,也最多与我两败俱伤。虽对不起老剑侠,可规矩如此,我仍不得不杀你。”
那一剑虽未能伤得了剑海太子,却令两人心生感应,再无隔阂。剑海太子大惊失色,愣愣看着形骸许久,喜道:“是你?”
形骸痛苦万分,头疼欲裂,答道:“是我。”
剑海太子激动得身子颤抖,仰天大笑,震山骇林,他道:“是你!我仇恨的起源!我愤怒的因由!我苦寻的那个人,我一直想杀死的那个人!杀了你,我就能….明白一切,我就能找回自我!”
形骸终于全明白了:“你是刑天的残魄,刑天之所以不向诸神复仇,是因为摆脱了你。而若不摆脱你,他也无法离开这迷宫。”
你是刑天也畏惧的记忆,他曾经末日的象征。
剑海太子迫不及待地向形骸扑来,但骤然间,一团云雾笼罩了他,剑海太子心知有异,怒声大喊,刹那间万剑齐发,欲将云雾劈散,然而那云雾中也出现密集剑影,与剑海太子的剑浪交锋厮杀。
风烟老人走到形骸之前,他眼神如炬,一时间全不像是个风烛残年、行将倒毙的老病夫。他一拂袖袍,一股山风袭向魔神。形骸惊觉那山风中充满无形剑气,催动那云雾,好似一层急急旋转的罩子,将剑海太子笼在其内。剑海太子仰天长啸,发动一阵阵更为猛烈的攻势,风烟老人凝神应对,手指拨动,形骸宁定心情,仔细观战,察觉到风烟老人正将剑海太子的剑浪化为己用,令这魔神始终冲不破他那烟云剑罩。以剑海太子这堪比巨巫的神力,风烟老人与之相抗,竟分毫不落下风,其武功之精妙神奇,委实已臻化境。
终听一声巨响,剑海太子冲破烟云剑罩,他跃上高空,变作一更为巨大,径长里许的水球,水球中千万宝剑如漩涡流转,永无止境。紧接着,水球如瀑布般崩落而下。
风烟老人仰天而望,掌中现出一剑,剑如熔岩,红光夺目。形骸惊呼道:“太阿剑?”风烟老人朝那巨瀑挥出剑芒,两者相抵,一时间两道光柱上下移动,互占上风。偶然间,剑瀑中有剑飞落,将周围山削得犹如尖刺。群雄心中惶惶,多有闭目等死之徒。
过了一个时辰,风烟老人一声断喝,剑芒冲破剑瀑,两者一齐消失不见。形骸去找剑海太子,四下无其踪影,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四十八 福至而心灵
众人心有余悸,壮胆去找那剑海太子,当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稍有端倪,便吓得大呼小叫一通,不过好在都是虚惊一场。
形骸问道:“前辈,他去了哪儿?”
风烟老人面如死灰,朝后倒下,形骸忙将他扶住,只听风烟老人道:“这巨巫真身曾被…太阿所杀,再遇上此剑,一时落荒而逃。但…我未能伤他,他很快….就会愈发….愤怒….”说到此处,咳出一大口血来。
众人吓破了胆,喊道:“那又该如何是好?我们岂不是死路一条?”“老仙家,你行行好,打起精神,再与那魔头斗一斗吧。”“就是,你不如拼死一搏,若救了大伙儿性命,我一辈子为你烧香礼敬。”“你虽说赶跑了他,却也令他更暴跳如雷,大伙儿岂不会死得更惨?依我看,你这还不如不出手呢,既然出手了,就非胜不可。老仙家,你尽管放手一战,我等自会为你加油助威,喝彩鼓劲儿的。”
形骸冷冷道:“谁再多啰嗦一句,我便动手杀谁。”他虽也状况濒危,可余威仍在,众人心头一紧,皆紧紧闭上了嘴。
形骸运功替风烟老人疗伤,只是他自身难保,稍一动用真气,便虚脱乏力。林过查看他伤情,道:“这伤太重,若要痊愈,至少需养足一月。”又替风烟老人诊脉,过了半晌,摇了摇头,道:“我….对神仙经脉不熟,但这位老神仙似乎快要死了。”
潘郎等人不由哀声连天,潘郎道:“唉,这可如何是好?掌门人这苦差交给我,我该如何回去复命?”
一万仙弟子恨恨道:“姓潘的,这不都是你不好?为何旁人不选,偏选我来这儿?如今完不成使命,害我前程,更说不定累得我丧命在此!”
另一少侠喊道:“他妈的,早知这鬼地方如此危险,便杀我的头也不来!”
财宝童子也道:“小师侄,你这领头的可把大伙儿都害死在这儿啦!你们凡人死了,还可化作鬼魂,我这神仙死了,可就啥都没了。”
刘溪河冷冷说道:“在迷宫中死的人、鬼,都会变成尸妖,‘生’不如死。”
众少侠一听,更是毛骨悚然,有一少侠与乐哉交情不差,此时沮丧之至,手中那邪剑的剑意又变得蠢蠢欲动,难以掌控。他瞧准时机,蓦地一剑,直取潘郎后颈。碰巧潘郎多了个心眼,及时察觉,回身长剑横档,铛地一声,将那剑架开。他怒道:“息纷,你做什么?”
息纷喊道:“左右是个死,先杀了你,替乐哉老兄报仇!大家伙儿,此人害死了咱们,咱们难道就任他逍遥法外?”
众少侠情绪激愤,除了百宝童子之外,其余人都嚷道:“不错,就算死,也要先让你早死一步!”
潘郎惊怒交加,道:“他妈的,当初不是你们求我,我放着满山武神斗神不选,岂会带你们这群窝囊废来?哼,现如今倒打一耙!好!好!好!在我万夫锻金诀面前,哪个敢来送死?”
众鬼见这群活人起了内讧,大感有趣,虽自身死到临头,仍不由看得津津有味,兴致勃勃。
众少侠围成个圈子,环绕潘郎,潘郎摆出杀敌架势,双眼在众少侠身上转来转去。财宝童子人虽天真,却也并非不计后果的笨蛋,见此情形,并不袒护潘郎。
忽然间,有三人跃上了山,众人骇然喊道:“剑海太子来了!”有数十站在外圈的亡者竟朝欲跳崖保命,幸亏来者喊道:“不必害怕,我们是一边的!”
形骸看清来人,奇道:“徒儿?罗池姑娘?”还有一人他并不认得,但多半就是先前客栈中的蒙面人桑绝,又道:“桑绝兄弟?”
利歌见形骸浑身鲜血,忙道:“师父,我们有治伤灵药。”
桑绝从怀中摸出一赤红丹药,道:“这是爹爹的霜素回魂丹,神效无比,服下之后,生者死者皆能复原如初。”
形骸不知他爹爹是谁,也不知利歌怎会在此,他不及问,说道:“先给风烟前辈医治。”
风烟摇头道:“我这病无药可医,你先服…服药。”
桑绝道:“放心,有两颗。”一颗交给形骸,一颗交给风烟。形骸先硬喂风烟服下,但风烟呕血,全吐了出来。形骸无奈,只得先治自己,那丹药入腹,顷刻之间,令他伤痛全消,真气满盈,效力之强,直是生平罕见。
风烟老人叹道:“我唯有…..依靠初光剑放能…病愈,但已支持不了那么久了。”
形骸受风烟老人大恩,对他异常感激,急道:“初光剑在何处?我此刻伤愈,可以带前辈过去!”
利歌说道:“师父,我们已与此地岛主见过面,他全都已告诉我们了。”
群雄一听,又惊又喜,希望大增,纷纷问道:“岛主人在何处?能不能放我们出去?”
桑绝道:“爹爹他已然解脱,想要离开此岛,唯有剑海太子能开启那出口。”
众人同时瞪眼看他,神态警惕,又像是一群盯着猎物的豹子,嚷道:“你是岛主儿子?”
桑绝自知失言,东张西望,不知该如何作答。
形骸见风烟老人颤抖得厉害,似极为怕冷,心中惊惶万分,却又手足无措。
忽听一人叹道:“老剑仙早有死志,但却求死不得,如今终于解脱,也算了却心愿了。”
形骸见来者正是苍鹰,喜道:“***?”
苍鹰怒道:“你叫老师就算了,为何要说个‘苍’字?听来好生别扭。”
形骸悻悻道:“为何加个‘苍’字便不妥?”
苍鹰摇头道:“总而言之,不得如此称呼。”
众人心想:“这人是行海大侠的恩师?岂非更加深不可测,神功卓绝么?”
苍鹰走到风烟老人身边,握住他手腕,神态专注,身上泛起微弱的白光,那白光将他与风烟老人连在一块儿,两人凝固不动,好似石雕。
良久后,风烟老人脸色好转,坐直身子,说道:“多谢。”形骸大喜过望,道:“多谢老师相救!却不知老前辈患得是什么病?”
苍鹰答道:“老子又不是看病的郎中,但我这心灵剑诀可毁灭心灵,亦可修复心灵。他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大剑宗,体内剑意深厚,我令他心神坚定,剑意护体,就能多活一段时日。”
形骸若有所悟,道:“原来如此。”
潘郎喊道:“看,风烟老先生活过来了。”
众少侠互相对视,还剑入鞘,都道:“潘兄,先前着急,多有得罪了。”
潘郎眼中闪过一丝恨意,但脸上却堆起笑容,道:“大伙儿一时误会,不可为此失和。我为此行首脑,确实有不对之处。”
苍鹰又道:“但我这法子可一而不可再,一天之后,这位老兄将再度性命垂危,到那时,我也无能为力。”
形骸对桑绝说道:“桑绝兄弟,初光剑在哪儿?”
桑绝答道:“离此两百里远,有一剑海入口,我娘亲、剑海太子与初光剑皆在其中。那剑海是这迷宫最深处,也是迷宫发源之地。但咱们要进入剑海,几乎全无可能。”
苍鹰点头道:“那地方唯有剑海太子与莫邪夫人能自由进出,连老剑仙都不成。尤其似我这等剑墓守卫,只要一靠近那地方,立时有亿万利剑要来杀我,着实烦人透顶。”说话间,他打量桑绝,心下奇怪:“为何干肠断这小子会变得如此和善热心?”少时,他察觉到了什么,目露笑意,不再理会。
形骸道:“不管怎样,唯有一试了。风烟前辈,咱们立刻出发。”
风烟道:“你不必去,我可独行,大伙儿助我至今,我已甚是惶恐,焉能累你们太过?”
形骸道:“前辈何出此言?我心意已决,前辈休想劝得动我。”
利歌道:“师父,我随你去。”
形骸笑道:“好徒儿,老师,你看这徒孙为人怎样?”
苍鹰点头叹息,倏然已不知去向。他在这迷宫中住了多年,对此地感情极深,而形骸他们此行如果成功,极可能令这迷宫毁于一旦。苍鹰已屡次相助他们,有违当初对莫邪夫人的誓言,此刻钦佩形骸侠义心肠,不愿阻止,也实不愿再施以援手。
桑绝颤声道:“我也是,而且我….我功力有限,去了也帮不上忙。”
群雄想起那剑海太子,无不腿脚发软,都道:“我等太过累赘,爱莫能助。”
万仙众少侠也道:“风烟仙尊,我们都尽力了,再往前走,只怕是仙尊照顾咱们,而不是咱们相帮仙尊。”“盼仙尊安然归来,咱们必恭迎在此,与仙尊共同进退。”
林过道:“若是能逃,你们早就逃了。”
潘郎等人齐声怒道:“你怎的凭空污人清白?”“我等忠肝义胆,英勇无畏,怎会逃走?眼下不过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你不懂文墨,粗浅得可笑,我等不过是暂且蛰伏,蛰伏非逃,这其中大有道理,不过谅你这女鬼也不懂。”
风烟老人朝众少年一鞠躬,飞身跃下山崖。形骸、利歌立即跟上,三人身法皆快,须臾已经远去。
四十九 久去终复返
半路上,形骸问道:“老前辈究竟是何人?为何能将太阿剑运用自如?身负如此神功,又为何病重如斯?”
风烟叹道:“实不相瞒,我乃西方剑神。”
形骸、利歌皆吃了一惊,心生敬畏,又听风烟答道:“多年前,通天教主创出一门‘天地万化剑法’,一次蟠桃宴上,我在桃园中偷瞧见上神施展此剑,忽生感悟,竟掌握了诀窍,随后闭关冥想,十余年后,终于将这剑法练成。
然而,万化剑法可以化万物为剑气,草木竹石,无不为剑,连仙神之躯,也可铸造转化。我练功太求精进,又一知半解,待知觉时为时已晚,剑气侵蚀经脉,便疾病缠身。若运功稍一过度,自己便会化作缥缈剑意,荡然无存。
我自知性命危急,便去找通天教主,上神他隐居已久,似专注于解开神谱之谜,但仍拨冗见我。他说道:‘这剑法连我也未设想周全,你怎能贸然偷学?事到如今,唯有找到一件开天辟地时的神器,方能救你。那神器叫做‘初光剑’,或为古今刀剑之祖,有祛除诅咒,还本复原之效。’他推测此剑在阴间,遂委托万仙派遣人护送我。”
利歌点头道:“这儿的岛主说,这迷宫本是巨巫刑天残骸,正是初光之剑与刑天的真气融合,才能生生不息,吸引万年来的剑灵降临在这里,化作剑形,与那天地万化剑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形骸心想:“果然刑天在此灭亡,又于此重生。刑天以我为化身,剑海太子也认出我来。”
风烟道:“剑海太子功力太强,我即使拼出性命,以万化剑法与太阿剑与他交手,胜算也极为渺茫,纵然再加上你那青阳剑,不过与他不相上下。”
利歌苦笑道:“况且在剑海里,他真气几乎无限,任何伤势皆能在瞬间痊愈。哪怕拜登亲至,或是圣莲女皇来临,胜算也着实不大。再加上他那位母亲莫邪夫人相助....”
形骸苦思对策,一时间彷徨无措,只说道:“只有试上一试,搏上一搏了。”
风烟大声道:“万仙派的那些少侠全是为我而来,我连累他们遇难,本就该以死相救。若咱们三人能进入剑海,我当全力施展天地万化剑,豁出这条老命,以最强剑意破他护体罡气,两位小兄弟立即趁虚而入,伤他要害,只要一举令他粉身碎骨,这迷宫必会生出异变,到了那时,或许会敞开出口,让大伙儿都有逃生之机。即便他稍后仍能活转,但那也是之后的事了。”
利歌摆手道:“那些少侠是沽名钓誉,贪图名利之辈,并不是舍命为护送前辈,更不值得前辈以死报答。”
形骸道:“剑海太子欲杀我而后快,应该是我挡住他,徒儿缠住莫邪夫人,前辈靠近初光剑,先治好重病,再回来相助我们。”
风烟道:“你并非真正的剑客,剑意不强,哪怕青阳剑的威力能及得上剑海太子,也不是他的对手。而这位利歌小兄弟....或许是老夫看走了眼,你这身功力,又如何能在莫邪夫人手下保住性命?”
利歌挠了挠头,道:“我一身稀奇古怪的本事,也许能令她分心许久。”
三人合计半晌,总觉得胜算微乎其微,可事到如今,总不能坐以待毙,否则过了一天,风烟老人的寿命也就到头了。
又前行数十里,花园草地戛然而止,只见一望无际的黄沙,此起彼伏的沙丘,天上一轮白月,悬于黑紫的夜幕中。
黄沙中有两个人影,等在三人前方。
那是碧飞与茉莉。
形骸、风烟心头一冷,不料竟又遇上这强敌,齐声道:“是墨鬼。”利歌并不知茉莉是谁,愕然心想:“碧飞怎会在此?她是雾仙化身,身边的那位姑娘就是墨鬼化身茉莉么?”
碧飞见到利歌,面露喜色,但难掩忧愁,道:“利歌法王,咱们又见面啦。”
利歌点点头,道:“你也找到了故友。”
茉莉朝三人施以福礼,道:“我与姐姐在山上已听得三位所言,愿与三位并肩迎敌。”
形骸道:“我们与剑海太子交手时,你也在当场?”
茉莉道:“正是。”
利歌问道:“你要那初光之剑,是为了驱散体内的墨鬼?”
茉莉又道:“正是。我偶尔得知此剑传闻,走投无路,唯有来此。”
形骸心想:“不知那初光之剑如何生效,若只能运用一次,为了救老前辈,这墨鬼便不是朋友,而是敌人,而且她比之那剑海太子,实是不遑多让。”
风烟老人却道:“姑娘若真有此心,老夫感激之至。”
茉莉道:“只是我有言在先,若得了初光剑,需先驱逐墨鬼,否则墨鬼发狂,反而误了大事,莫谓言之不预。”
风烟老人笑道:“姑娘何出此言,本就该先救助弱女子才是。”
茉莉在碧飞耳畔说了几句话,碧飞神色忧虑,道:“那好,我就不去了,在这儿等你,你千万小心。”茉莉走到形骸他们之中,略一点头。四人于是继续进发。
那剑海的入口在一毫不起眼的沙丘背后,又是一平平无奇的岩洞。往岩洞中走了十丈,是一深潭。形骸见有万千小鱼在深潭中游荡,那鱼的脑袋像是剑尖,闪着寒光。
利歌说道:“我翻阅劳山剑仙记载,他说只要一进这潭水,这些剑鱼立即袭向入水者,顷刻间将那人斩得身裂,以劳山剑仙的功力,也不敢轻易试法。”
茉莉化身为墨鬼,幽光将洞中更染黑了一层,形骸立刻挡在风烟、利歌之前,听她道:“我能令剑鱼全数反噬而死。”
利歌叹道:“这剑鱼是无尽的,而且这深潭辽远无际,除了剑海太子与莫邪夫人,任何人都找不到剑海真正的入口。你一入其中,这入口就会消失,十天之后才会重开。”
茉莉仍道:“我有法出来。”但语气犹豫,终究不敢一试。
形骸心底浮现一念,转眼消逝,但他已知道该怎么做。他左掌中伸出冥虎剑,缓缓伸入水中,骤然间,无数剑鱼朝他手臂游来。
利歌喊道:“小心!”
但剑鱼中途停下,调转剑尖,游向远方,潭水化作漩涡,但漩涡中心处却平静异常,像是水底的一个窟窿。
风烟老人问道:“你这剑与刑天有关?”
形骸道:“这是刑天所铸之剑,名曰冥虎。”
茉莉点头道:“多谢行海公子屡次相助。”
形骸勉强笑道:“也多谢姑娘多次不杀之恩。”
他们跃入那大漩涡,那漩涡入口径长三十丈,深不可测,形骸觉得自己仿佛正朝一头大地龙的巢穴摔落。
在黑暗中降了半个时辰,风烟老人道:“快到底了!”冥虎剑自行脱离形骸掌握,化作一黑色圆盘,将四人同时托住。圆盘继续下行,到了一黑色荒野,转而在荒野中飘行。
荒野地上伸出一根根蓝色的巨剑,当是群山,却极为尖锐,从高处看,真如海浪般密集蔓延,直至与天相接之处,高约十丈至百丈不等。巨剑稍透明,可见山壁中封印着重重利剑,无可计数。山中利剑散发微光,照亮了此间的一切。
四人觉得自己仿佛朝圣者一般,心生敬仰,身子由此发寒,流下冷汗。形骸已亲眼见过许多巨巫,但如今才明白自己这位导师是何等的伟大,何等超乎常理。
刑天并非某种生物,他曾是整个世界。
圆盘飞了许久,停在一座千丈的剑山前。那剑山斜着指向天空,百万飞剑盘旋于剑山周围。圆盘随后落地。
在这大剑山下,跪着一女子。形骸看那女子穿一身白衣,清秀绝伦,正是白雪儿的面容,不禁低呼道:“雪儿?”
同时,利歌喊道:“辛瑞?”茉莉喊道:“牡丹?”
风烟老人叹道:“在每个人眼中,她容貌尽皆不同。”
利歌想起岛主所言,点头道:“不错,她并非莫邪夫人,也并非辛瑞、牡丹、师姐,她是迷宫的守护者,映照着来者的内心。”
少女开口说话,声音柔和动听,形骸听在耳中,正与白雪儿一模一样。她微笑道:“刑天主人,您终于回来了。”
众人察觉她看着形骸。
形骸感慨万千,惆怅道:“我并非刑天,我只是他的信徒。”
少女答道:“信徒?信徒无法来此。您是主人的耳目,您是主人的手足,您是主人的喉舌,您是主人心灵的口子。”
她又道:“我一直在等,等待您回来,给我们个交待。”
茉莉问道:“行海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形骸道:“我练了一门功夫,那功夫让我能聆听古神的教诲,受古神的指引,但是....”
少女笑道:“对,对,正是这门功夫,能补齐这迷宫的残缺,圆满我们的缺憾,让我们知道自己是谁,知道为何愤怒,为何悲伤,为何仇恨,为何失落。很久很久以前,您派来了您的徒弟,他叫做干将,我挽留他在此,通过他,我了解了您的一些经历,但他所知的太少了,还远远不够。如今,他已解脱,是因为您本人已经返回。”
她张开双臂,热泪盈眶,动情说道:“您既然来了,那就不会再抛弃我们,对不对?我的主人,我的父亲,我破碎的亡神,我湮灭的世界。”
请与我们再度融合吧。
四人听到一声惊天的咆哮,心神巨震,剑山与飞剑像是受惊的兽群,开始狂奔,剧烈颤抖,越来越缭乱。随着那咆哮临近,一道蓝色巨影从天而降。
怒极的剑海太子矗立在前。
五十 怒海听涛声
剑海正在肆虐,空中倒悬的剑柱往下坠落,地上凸起的剑山忽升忽降,小的剑山被大的剑山压垮,像大鱼吞噬着小鱼,大野兽猎食着小野兽。
在迷茫的梦里困了万年,它们理应暴怒。
剑海太子理应暴怒。
形骸手持青阳剑,尚不及开口,剑海中浪潮席卷而来,那浪潮百丈之高,由千万利刃聚合而成。风烟老人使出一招天地万化剑,形骸斩出青阳剑芒,将浪潮打散,转眼间,剑刃如散漫的雨,淅淅沥沥落下。
这雨中也有不散的怒气。
剑海太子站在一股剑浪上,涌向形骸,他掌中一巨剑,燃着凄凉的火。形骸人影一晃,躲避这招,剑海太子挥出一道刚猛剑气,形骸躲闪不及,只能横剑招架,“铿锵”一声巨响,好似无数金铁摩擦在一起,形骸被打得朝后倒飞,快如离弦之箭。剑海太子放声怒喊,剑海随之起伏,巨浪载着他追向形骸。
形骸心想:“如此最好,我引开他,他们便能去找初光剑。”两人一追一逃,顷刻间踪影难寻。
莫邪叹道:“会是他吞了他?还是他毁了他?”
茉莉的脸从墨鬼躯体中透出,她叱道:“还请告知晚辈,初光剑在何处?”
莫邪道:“初光剑为剑海圣物,有如心脏,恕我不便相告。”
茉莉神色哀愁,缓缓消退,于是墨鬼又成了墨鬼,浓墨霎时将莫邪笼罩,黑暗中,墨鬼利刃从各方刺向莫邪。莫邪一抬手,施展放浪形骸功,真气化为“刑天神铁”,这刑天神铁最为奇特,见木则为木,见火则为火,模仿外物,千变万化,可以至刚至强,也可以至阴至柔。此时它变作墨鬼的黑影,两者一触,不相上下,墨鬼伤她不得。
墨鬼现于莫邪身后,刀刃劈刺,转如月影,招式诡异卓绝,无声息间蕴含摧毁万物之威。但莫邪胸中有刑天遗留的剑法,亦是神妙绝伦,万年来更见证无数剑客生死,交战经验不可谓不富,她掌中一柄刑天神铁剑影影绰绰,纵横如网,非但拦下墨鬼所有剑招,更一招中她要害。
命中之后,莫邪眉头紧锁,受墨鬼反震,身子一缩,似有些痛,再一掌将墨鬼打飞出去,数千剑刃脱离剑海,拦住墨鬼。
风烟老人本有手下留情之意,但见这莫邪夫人神功远超想象,心中一惊,招来太阿剑,一道剑芒耀如火山吐炎,莫邪头顶变出一大盾,将剑芒抵消。风烟运天地万化剑法,身法如云如风,剑气渺渺茫茫,绕着莫邪急攻。莫邪夫人招架不住,被风烟老人一剑划破脸颊,流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她眼中闪过寒意,身子圈转,一条白绸索从她衣袖中伸出,那白绸索更非凡物,而是由成千上万的细剑织成,唤约‘染血绫’,只需一挥,便有如万剑齐发,凡世间几无人可挡。风烟老人见此物骤至,剑风绕体,但弹指间,剑风被这染血绫摧毁,莫邪手掌一转,染血绫环环成圈,向风烟老人刺出无数剑,风烟大喝,太阿剑劈出火光,再将火光化为剑刃,挡下这奇异的宝物。
利歌见势不妙,使出绝阴阳自化,左右双掌血液喷涌,化作一道寒风。莫邪笑道:“迷宫主人,你功夫尚不及我丈夫。”将自身剑意化作无形罡气,将利歌寒风打散。利歌连出数掌,徒劳无功,到第八掌时,莫邪夫人还了一掌,利歌勉力接招,登时气血翻涌,手骨折断。他大痛之下,往后跳开,伤势虽在刹那间痊愈,却也知道自己远非她对手。
他心想:“她功力胜我太多,虽不知那法子在这儿是否有效,但唯有勉力一试。哪怕令她分心也好。”展开身法,倏然间化作一道血光,躲开莫邪夫人掌力。他躲到一座剑山之后,盘膝坐下,闭目运功。
莫邪道:“躲到那儿又有何用?”恰在此刻,墨鬼、风烟摆脱纠缠,同时向她袭来。莫邪知这两人比利歌棘手得多,不敢怠慢,手在地上一点,众多剑刃组成一条长蛇,这剑蛇体内灵气浑厚,剑意鼓荡,拦住风烟老人,她自己则转过身面对墨鬼。
墨鬼虽身法隐秘,神出鬼没,但在莫邪无处不在的剑意之前,也有些招架不住,处于下风。她那荒芜刃自来可穿透一切铠甲护罩,如今碰上刑天神铁,颇有些无用武之地。而那剑蛇坚不可摧,稍一动就像是千军出击,声势浩大,风烟老人每一次将它击倒,它立刻就会还以更凌厉、更凶猛的攻势。风烟老人浮空闪躲,一时杀它不得。
突然间,大地摇晃,地壳裂开,许多宏大的城墙破土而出,那墙壁极为光滑,又显得古老沧桑。莫邪略一思索,顿时醒悟,喝道:“迷宫主人,你将你那迷宫招来了么?”
利歌说道:“事出无奈,唯有鸠占鹊巢,得罪莫怪!”他这召唤迷宫之法间隔极长,下一次若想令迷宫降临,需得一年之后,且消耗真气剧烈,又只能维持不到半个时辰,不到迫不得已,决不能使用,更必须速战速决。他手朝天一举,遗愿迷宫那亡神的怨气化作风暴,犹如天柱,罩向莫邪。莫邪“哼”地一声,将刑天神铁变作墨鬼的阴影,全力抵住风暴下降。
风烟老人凝聚内劲,一招“云水苍龙”,以剑气化龙,再以龙化剑气,与那剑蛇绞在一块儿,两者一块儿四分五裂。他腾空而起,举剑在前,一剑如天外流星,直指强敌。墨鬼趁势袭向莫邪,荒芜刃加速,好似日食骤至,一瞬间覆盖天地。莫邪花容失色,双掌向外一扬,但稍慢了片刻,护体真气两大高手一举摧破,嗤嗤两声,风烟、墨鬼剑刃入体,她痛得大叫起来。
墨鬼问道:“我不想杀你,初光剑在哪儿?”手上加了一分力道,以她的功力,须臾间便能将莫邪斩成两截。
莫邪神色痛苦,但却露出笑容,她道:“身躯一时之痛,焉能胜过万年空虚?”话音刚落,墨鬼、风烟只觉眼中风沙漫天,握着剑刃的手掌变得僵硬麻木,那麻木感急速向上,两人手臂竟变成了石头。这两人反应极快:“不能看着她!更需离她远些。”扭过头,朝后退开,同时运功治疗手掌,再去看莫邪夫人,她沉入了地底,当是暂且躲藏疗伤去了。
利歌说道:“在我迷宫中,她复原速度有限,在迷宫消失之前,她不会再现身了。”
墨鬼道:“可初光剑呢?”她一贯冷静有礼,但这时也不禁焦急,语气甚是恼恨。
利歌道:“我知道,随我来。”
墨鬼问:“你如何知道?”
利歌说道:“我这遗愿迷宫是外来者,不敢靠近初光剑,迷宫的尽头,就是初光剑所在。”
墨鬼、风烟朝他鞠了一躬,道:“多谢。”声音中充满劫后余生之喜。
利歌握住两人的手,运转‘迷宫缩地术’,忽地百里已过,他道:“莫邪在遗愿迷宫中找不到方位,也追不上咱们。”又指着北方,说道:“那应当就是初光剑了。”
只见一座金色剑山,拔地而起,足有三千丈之高,周围蓝色剑山也只是稍矮。这初光剑是剑岛迷宫发源之处,吸引阳世遗失的剑灵来到此间,因此这儿的剑山如众星拱月,又如百鸟朝凤,围绕着初光剑。
风烟老人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这金山如此之高,咱们怎能看不见?”
墨鬼摇头叹道:“神隐之地,岂同寻常?”她早已迫不及待,飘然影灭,利歌目力难追,心想:“她速度之快,毫不逊于那玄秦。”风烟老人朝利歌笑着说道:“先前对少侠出言轻蔑,老夫真是愚不可及的老糊涂。”
利歌挠挠头,笑道:“老前辈又没说错?我只不过擅长投机取巧罢了。”
风烟老人喜不自胜,拍了拍他肩膀,身形化为剑光,直飞初光剑处。
利歌也赶了过去,见墨鬼与风烟各自出掌,抵着金色山壁,金光渗入他们体内。利歌知道他们运功已到紧要关头,不可受扰,若不然,轻则深受重伤,重则引发初光剑逆乱,后果不堪设想。至此时,连莫邪亦不敢轻举妄动。
约过了数个时辰,风烟突然一动,欣然一笑,站起身,手掌拍打自身穴道,喜道:“成了!成了!老夫痊愈了!天地万化剑终于练成了!”
利歌道:“恭喜前辈!”话音刚落,只看那初光剑山被黑色阴影染黑了一角,光芒与黑影似在搏斗,山体内传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利歌脚下出现道道裂缝,岩浆滚滚流出,居然是天地剧变的征兆。利歌与风烟脸色剧变,喊道:“墨鬼在侵蚀初光剑山?”
它为何这么做?它到底是怎样的怪物?
风烟立时劈出一招“千载横江”,将墨鬼震退一步,利歌使出血佛经第九层功夫,血液化作圆球,将墨鬼吞没。墨鬼发出嘶哑的喊叫,拉住利歌的手,似向他求救,利歌见墨鬼中的茉莉若隐若现,神情痛苦无比,墨鬼之所以失控,是因为它邪性太强,在茉莉体内与初光交锋之故。
他想起疯魔经中似有压抑心魔的法子,急忙以那心法相救茉莉。茉莉泪水夺眶而出,利歌感到她力气终于衰弱,顺势将她推离了剑山。
不料初光剑山中光芒绽放,千丝万缕,将利歌缠住,利歌惊惧交加,觉得自己竟正陷入山壁中,像是要被活埋一般。他抵抗了一会儿,终于无力,就此人事不知。
五十一 仇恨化地牢
形骸一回头,那剑海太子斩来剑气,形骸还了一剑,两者当空交汇,化作剑风,扩散至数百丈之外。
剑海太子发出巨兽般的吼声,离形骸只有丈许远,劈出一剑。形骸无奈接招,朝下急坠,落地时撞碎了底层,地面出现一条广阔的裂谷,大量大石随着他一齐坠落谷底。
剑海太子足踏高高的剑浪,俯视裂谷,他再度大喊,手掌做爪形,朝那裂谷伸出,只见无穷长剑如蝗虫一般刺向谷中,使得裂谷下方剑气惊天动地,飞入苍穹,令这裂谷扩得更大。他哈哈大笑,心中快意,仇恨之情稍稍缓解。
笑声未尽,谷内传来悠长、响亮的剑鸣声。剑海太子勃然变色,陡然间,一道绿色光芒冲破了他那剑的浪潮,就仿佛裂谷深处升起个青色太阳似的。
那太阳中正是剑海太子那真正的仇敌,曾经遗弃他们、令他们受罪之人。青阳一眨眼便已消失,似乎融入了这人体内,仇敌浮在不远处,缓缓睁开眼,青阳的火焰从他体表偶尔泄露在外,令他双眼灼烧,长发好似一团明亮的绿火,肌肤似脱胎换骨,光滑整洁,隐隐生光。
这敌人的外表令剑海太子不禁生畏,他无疑极为妖异,又无疑极为神圣,他或许曾是天空的主宰,如今却成了妖魔的神王。
但那畏惧之情转瞬即逝,剑海太子亮出白森森的牙,大喊道:“该死的仇敌,我要你在此粉碎,尸骨无存!”他高高跃起,一剑朝形骸斩下。形骸将青阳剑朝天一撩,砰地一声,剑海太子被剑芒斩中,在空中翻了好几个跟头,这才在剑浪上站稳。
形骸道:“这是青阳剑真正的模样,还请住手,你我不必拼个你死我亡!”
剑海太子愈发暴怒,他再朝形骸猛冲,身子周围万剑相随,像是天上的星辰。形骸出剑,动作优雅舒缓,像是独自舞剑一般,青阳剑芒聚成火柱,再度正中剑海太子。剑海太子哇哇惨叫,脚下剑浪溃散,身旁万剑也七零八落。形骸闪身至这魔神上方,竖剑一劈,这一回轮到剑海太子重重坠地。轰地一声,地面成了一片火海,众多火蛇扭身飞舞,剑海一时宛如青阳的表面。
剑海太子仰天一啸,剑气的海洋将那火海熄灭。他并未受伤,仰望形骸,双目中射出寒光,像是欲将形骸千刀万剐的刑架。
形骸心想:“这青阳法身不知能持续多久,也不知道有何后果。迫不得已,唯有打服了他。”他此时体内真气雄厚无极,若以这法身挑战圣莲女皇,则胜负之数难以断言。而这剑海太子虽然暴怒发狂,凶悍无比,但一招一式变得极容易预料,对真正掌握青阳剑的剑主而言,并非难以对付。
剑海太子喝道:“剑雨!”
形骸一抬头,天上剑刃就像是天塌云崩,形骸掌中升起两团绿焰,犹如两个小太阳,他将绿焰往那倾天剑雨一扔,绿焰炸开,成了层层绿焰之云。剑雨被青阳烧得纷纷融化,寸缕无存。
这时,剑海太子袭来,一剑斩形骸后背。形骸背后出现一面大盾,被剑海太子一分为二。大盾裂开的刹那,又一柄剑趁虚而入,形骸中剑,朝后飞退,同时手中青阳剑妙招纷呈,终于将剑海太子迫开。
形骸背上留下一道剑痕,倒不深,若非他护体真气太强,剑海太子这一剑已将他剖了。形骸心想:“我眼下与他势均力敌,但青阳法身终究有尽头,而剑海太子在这儿虽仍比不上当年的神荼,可法力却一样全无止境。”
青阳法身令他心境超脱,绝了惊惧、慌张、绝望、痛惜等种种情绪。可在形骸内心深处,仍知道局面极为恶劣。
剑海太子森然一笑,朝旁刺出一道剑气。形骸突觉不妙,往前一躲,剑海太子那剑气竟从他身后擦过。剑海太子双手中各出现一剑,刹那间胡乱挥动。形骸察觉敌人剑气竟无处不在,无处不来。
他躲无可躲,呼喊一声,青阳剑芒化作护盾,把袭来的剑气抵消。但剑海太子攻势太猛,数千剑气一通狂轰滥炸,终于切开一口,形骸右臂中剑,心知不利,立即变了策略,冒着一侧较弱剑气,化作一道绿焰,从那边冲出圈子。他脱困之后,不停移动,剑海太子的剑气仍时不时从各个方位向他追击。
形骸心念电转:“他是迷宫的主宰,剑海中任一剑都可传达他的剑意,剑意所至,无形剑气如影随形。必须切断他与这迷宫的关联,将他隔绝。”
唯有死灰隔绝法,用死灰将他孤立住,随后才有胜机。
计策已定,形骸停在半空。到了此刻,他已不知剑海太子藏身在哪儿,形骸眉头紧皱,心想:“我与他相斗越久,他就越变得越狡猾善战。他的怒气并未消减,可却更加难对付了些。”
剑海中传来剑海太子声音,他道:“你这功力绝不能如我一样源源不绝,只要时候一到,你就输定了。到那时,我将杀你,夺你魂魄,填补这迷宫中失落的一切。我已想得清楚,或许你另有古怪的法子,我有必胜之法,何必与你硬拼?你不知我在何处,便一刻也不得安宁。我要你焦急、失落、恐惧、痛苦,越是这样,我越能解恨!”
形骸心沉了下去:“他已知道取胜关键所在,若真藏身不出,那自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必须找到他,用死灰将他封印,在死灰之内,与他决一死战。
只听剑气嗤嗤作响,形骸急忙闪避,那剑气将大地切得四分五裂,将山夷平。这无疑近似鸿钧阵般的神通,在剑海里,剑海太子拥有毁灭这世界的力量。
剑气从形骸正面冒出,形骸一躲,见天上有一片乌云,在那儿并无剑山剑柱,于是往那儿一钻,躲在乌云之内。他知道这乌云立刻就会被打散,可形骸需要喘息的时机。
云中茫茫不见物,倏然间,他脑中闪过一个主意,一个顿悟。
这是刑天曾经的坟墓,剑海太子是刑天继任者,但我呢?我是刑天的传人,我是刑天的化身。
我既是刑天。
他明白该怎么做了。
他往上飞,飞向剑海的天顶,在那儿,倒悬着密密麻麻,无穷无尽的剑刃。
剑刃朝形骸发射剑气,形骸运起最后的青阳烈焰,将剑气挡下,他快速靠近一座颠倒的剑山,劈开山壁,任由山中的剑刃刺穿他的身躯。
一个刹那,仿佛永恒,百年的思绪在形骸脑中一闪而过。
形骸感受到了刑天的苦难、刑天的恨意、刑天的怒火,刑天的悲愤、刑天的后悔。
一个百万年的灵体,一个创世的神灵,一个世界的意识,一个知识超群的魂魄。
这样的庞然大物,是如何沦落到这样地步的?
是因为执着?还是因为命运?
在死亡的沉睡中,刑天深深忏悔着。他忏悔自己疯狂的念头,那些不知停歇的钻研与进取,他妄图制造超越自己的造物,弄清楚生与死、梦与实的起源,终于触碰到了界限,于是创世神遭受了神罚,无数个世界迎来了末日。
他忏悔自己那毁灭的世界,世界中因他而存的无数生灵。那亿万生灵也有凡人,也有鸟兽,也有仙神,也有元灵。他们随着刑天的死,一齐走向了灭亡。不,不,他们先于刑天而死,因为他们是刑天世界的一切,支撑着刑天的不朽。
他忏悔他的五位同胞,他们本不该遭受如此厄运。其中纵然有巨巫另有所图,但其余的巨巫全都崇拜刑天、尊敬刑天,信任刑天、追随刑天。他们深信刑天的理念,被刑天的疯狂所感染,盲目地前行,未能看到危险的悬崖。
刑天痛恨不公,痛恨受困,痛恨阻挠,痛恨压迫,但现在呢?他自己正是被压迫的那一个。肯定有法子,让刑天从无法醒来的噩梦中苏醒。肯定有法子,去弥补他的罪孽。肯定有法子,让一切重新来过。肯定有法子,至少....至少要拯救那些被他连累的、信任他、爱戴他的同胞。
其余五位巨巫,其余的亡神。
刑天见到了希望,在梦境中,他目睹了湮灭,在湮灭之后,他感悟到了虚无。对他而言,这噩梦的牢狱意味着仇恨,想要脱离牢狱,他必须摆脱仇恨。
可笑啊可笑,刑天最渴望的正是复仇,但若要拯救与赎罪,他必须放弃的,也是复仇甜美的果实。
就这样,刑天抛下了复仇,从这荒废的剑岛离开,承受湮灭,抵达了虚无之境。
....
形骸伸出手,试图抓住什么,却不知自己在找什么。许久后,他握住了两个人的手掌,又看清了那两人是谁。
是年幼的剑海太子与年轻的莫邪,他们都在沉睡,都在做梦,他们眼中流泪,神情因噩梦的痛楚而扭曲。
一柄漆黑的剑浮在他们头顶,似在向他们低语,诉说着古老的、关于仇恨的故事。
那是冥虎风剑,刑天将他的仇恨寄托在了这以往的造物身上,它也是他们苦难的来源。
形骸握住了剑柄,又听青阳剑问道:“你当真要这么做?刑天抛弃仇恨,自有其道理,你不怕这剑上另有诅咒么?”
形骸回答:“这仇恨本该是我的,不该由他们去承受。”
他毫不犹豫地取下了冥虎风剑,这仇恨之剑幻化为一道黑风,缠入了形骸的左臂。
五十二 还清旧时债
周围景色变幻,形骸见自己在一座神庙中,神庙两旁是水池,水池中不仅是神异的刀剑,更有许多精巧的小楼小殿,或许是刑天曾经世界的缩影。这里是巨巫沉睡的圣堂,也是亡神遗弃的废墟。
剑海太子与莫邪夫人分坐于两侧,像是两尊神像。剑海太子已平静下来,目光敬仰。莫邪夫人望着形骸,神色满是感激之情。
莫邪夫人道:“你取走了冥虎风剑,移除了我们的诅咒。”
剑海太子道:“我知道了刑天的前生今世,这儿的空洞已填布上了。”
形骸道:“不过力所能及之事,两位何必太过客气?”
莫邪夫人道:“你可愿意留下,成为这迷宫主人?我二人愿为你属下,凭你心意行事。”
形骸摇头道:“我非但不能留,还得尽快离开。若不然,冥虎风剑又会将仇恨散播开去。”
剑海太子叹道:“你似乎已有了冥虎木剑与冥虎火剑,拿着这风剑,非但没有好处,反而会深受其害。”
形骸道:“我都知道,但这些本就该由我承受。”
莫邪夫人与剑海太子齐声道:“那你有何心愿?我们愿替你实现。”
形骸道:“你们仍无法离这迷宫,那就在这儿维持局面,或许有朝一日,能令此处重新焕发生机,就像刑天过去的世界一样。”
莫邪夫人点头道:“我等将尽力而为。”
形骸又道:“对了,在外头的那些活人死人,能否....”
剑海太子道:“我会放他们走,但不能放任他们泄露机密,故而仍需将他们心中记忆抹除。”
形骸想了想,道:“也唯有如此了。”他本想令他们终止那十年一度的剑岛开门大典,但此事已成了阴间的一件大庆典,倒也不必多加干预。
莫邪夫人道:“与你同来之人在初光剑之处,那墨鬼试图破坏剑山,已被阻止。这三人功力太强,难以操纵其心神,亦无法令其忘却此间经历。”
形骸问道:“剑山没事么?他们没事么?”
莫邪夫人道:“都没事。”
形骸道:“我会让他们许诺绝不泄密,他们都非背信弃义之辈,当会信守承诺。”
他朝两人抱拳行礼,那两人朝他跪下一拜。形骸慌忙摆了摆手,退后两步,倏然已无影无踪。
这剑岛迷宫已全在他掌控之内,可以随意移动,倏忽千里。他来到初光剑山前,见风烟老人与茉莉分坐于利歌两边,而利歌则倒地昏迷。
那两人也瞧见形骸,风烟老人朗声笑道:“行海兄弟,你安然无恙,当真是一大喜讯。”
茉莉问道:“阁下胜过那剑海太子了?”
形骸微笑道:“鄙人有三寸不烂之舌,千杯不醉之量,与他握手言和,把酒言欢,已经拜了把子。”
茉莉神态不信,但也不来反驳。风烟老人道:“若果真如此,自然最好。”
形骸道:“他已答应开启出口,任由我等外出,但还请两位千万莫对任何人说起此间一切。”
风烟与茉莉齐声答道:“好,就这么定了。”
形骸手掌在利歌脑门上轻按两下,利歌轻哼一声,就此醒来,见形骸就在身边,风烟老人与茉莉皆毫发无损,又惊又喜,道:“怎么....怎么了?”
茉莉道:“法王,你为了救我,自己被初光反制之力所伤。拜你所赐,我已能真正掌控住墨鬼,再无虞她滥杀无辜。你又觉得怎样?”
利歌暗忖:“初光可治愈身心,莫非已消去了这尖牙鬼之咒?”这般一想,凝神一探,那撕裂血魔仍在心灵深处窥探着。他微觉沮丧,道:“好像没坏处,但也没好处。”
形骸道:“既然你并无大碍,咱们也该走了。”说完此言,四人面前已出现了那扇剑门。
风烟叹道:“我还得去找那些小剑侠。”
形骸闭目思索,过了片刻,道:“若他们还活着,剑岛中自会有人护送他们前往八里棉的客栈,与前辈你相见。”
风烟脸上变色,道:“莫非他们中有了伤亡?”
形骸道:“具体情形如何,我之前与剑海太子打得天昏地暗,已无从追查。”
风烟想了想,道:“罢了,罢了。”语气中满是惋惜之意。他此刻身负神功已更在当年朝星剑神之上,可却未能保住这些少年平安,如何能不懊恼?
茉莉先走入剑门,当是急着去找碧飞。风烟对形骸说道:“行海兄弟,你的为人如何,我已深信不疑,对于你那些污蔑之词,我会如实向三清上神澄清。”又对利歌说道:“利歌国主,关于离落国之事,我也有所耳闻,将来若有用得着老夫之事,老夫必到场助拳。”利歌、形骸大喜,向他道谢,风烟遂挥别而去。
利歌道:“师父,走吧。”形骸点了点头,利歌遂消失在门中。
形骸回首,望着这壮观而苍凉的天地,这是刑天死亡的地方,也是他作为骸骨神而重生的地方。这里曾经死气沉沉,凶险而绝望,但从此以后,万物都将好转。
形骸说道:“保重,祝一切顺利。”
他听见剑海太子与莫邪夫人同声答道:“也祝你一切安好。”
形骸就此离去。
......
早些时候,剑海之外,迷宫上层,万仙派众人脚步匆匆,东张西望地走过假花海、假草地,一个个唉声叹气,神情不满。潘郎尤其警惕,生怕旁人拿他问罪。那他决不能被他们包围,一旦遇上不对,就立刻施展轻功脱身。
一少侠问道:“不知道风烟老前辈死了没。”
只听财宝童子嚷道:“你怎地如此口无遮拦?这话也能说么?”
那少侠道:“怎地不能说了?到了这般地步,还遮遮掩掩有什么用?”
另一人道:“依我之见,也别管这老家伙了,咱们四处找找,说不定能找到出口。”
财宝童子嘟囔道:“听说这迷宫纵横千里,咱们漫无目的到处乱走,能找到出口才怪!”
潘郎生怕众人丧气之余,又要拿自己开刀,忙道:“小师叔不可说泄气话,我看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众人瞪着他看,道:“什么叫没什么大不了的?”
潘郎道:“只要不碰上那剑海太子,其余险情,凭咱们这些少年英杰联手,难道就活不过去么?即使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出路,咱们也可在此住下,慢慢找,耐心找,总能找得到。”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一肚子火,连声道:“他奶奶的,本少爷在仙山上好端端的仙府灵宅不住,为何偏偏要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住着?”“这里又没女人,本少爷如何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本少侠见烦了死人,要见活人!”
潘郎心下恼恨,大声道:“已经这样了,发火又有何用?在阴间,死人就是活人,活人也是死人。”
那息纷喊道:“那若是肚子饿了呢?若是尸妖群围攻咱们呢?”
潘郎一晃手中宝剑,道:“凭借此物,难道害怕那些尸妖?我看这地方也非并无活物可吃,先前那片丛林里,我还瞧见一只小马般的兽类。”
众人带的干粮已全数遗失,听他这么一说,想起烤肉香喷喷、热乎乎的味道,不禁心生向往,魂牵梦绕,到这地步,就算是绝世美女玉体横前,只怕也不及美食清水那般诱惑。
潘郎觉得腰间长剑微微震颤,似乎有心声传到耳朵里,令他鼻孔涨大,贪婪地嗅着,仿佛如此就能嗅到肉香;令他嘴唇满是唾沫,舌头翻卷得不停,似乎如此就能尝到肉味。这剑墓中的剑只臣服于心意坚定之人,若持剑者胆小软弱,反而会想方设法将其诱上邪路。
潘郎心想:“若到迫不得已,须得先下手为强,将他们一个个宰了。”他自知未必破得了财宝童子的铁骨金身,而这位师叔天真烂漫,容易欺骗,最好能将他拉到自家这一边,将旁人统统铲除。
随后再尝尝...尝尝这些鲜肉的味道。
旁人的眼光也都变了,流露出野兽般的凶光。潘郎心中一凛,暗忖:“看来并非我独自这般想,他们也都....”
前方蓦地现出一个倩影,众人扭头望去,都吃了一惊,认出正是先前跳崖的宋秋。宋秋见到众人,眼中满是惊惶之色,似怕极了他们。这一众万仙少侠背负宝剑,莫名间心生弱肉强食之念,见宋秋畏惧,更生欺凌压迫之意。
潘郎喊道:“是你!你这贱人,先前与那孟行海勾结,更弃大伙儿而逃,当真罪该万死!”
众人皆道:“是该将你就地正法!”
宋秋一转身,跑向西侧山后,众人如嗅着血腥的鲨鱼,脚底生风,嘶吼连连,直追向她。财宝童子的宝剑早被墨鬼摧毁,不知众人想法,“咦”了一声,问道:“你们怎地这般兴奋?”话音未落,众人已拐入山脚。
宋秋跑在前,众人追在后,不知为何,她身法竟颇为高明,众人始终追她不上。约过了一顿饭功夫,他们来到一片林地。宋秋一个踉跄,身形迟缓,众人瞬间将她包围。
潘郎大声喘气,心底喜怒交加,道:“贱人,你还跑么?我本来念在你我姻缘一场,还想放你一条生路,但事到如今,全是你自找的。”
众人相视而笑,剑意作祟,热血沸腾,有人说道:“潘兄,她姿色倒美得可以,不如先让兄弟们玩玩这婆娘如何?你我恩怨,就此一笔勾销。”
潘郎哈哈说道:“此女水性杨花,我又岂会在乎?诸位请便,请便。”
宋秋低下头,反而也露出笑容,但众人只觉得她笑容很是得意、残忍。
她幽幽拔剑在手,道:“诸位少侠英俊不凡,我也早就很想陪你们玩上一玩,乐上一乐啦。”
五十三 恶少罪不冤
利歌走出剑海,不见形骸,于是沿着荒漠前行。许久后,见远处两个小小的影子朝此赶来,他迎向那边,正是桑绝与罗池。
那两人一瞧是利歌,也欣喜若狂,一齐道:“谢天谢地,你果然平安归来。”
利歌说道:“其他人呢?”
罗池道:“你们下山后,他们也就各自散了。在剑海中发生了何事,为何...”
桑绝道:“你们胜过娘亲与兄长了?”他所谓娘亲与兄长,正是莫邪与剑海太子。
利歌道:“不知怎地,师父说服了他们,愿意放大伙儿出岛。”
桑绝道:“真的?他可当真了不起。”
猛然听得天上霹雳般轰鸣,三人朝响雷处望去,一座千丈高的巨门逐渐开启,开门声像是千余攻城火炮炸膛,震得人头晕脑胀。当门完全敞开后,又听一人说道:“从此门可以外出,若不走,一天一夜之后,此门将闭合,过时不候。”这正是剑海太子声音,只怕迷宫中每一角落皆能听得清清楚楚。
桑绝这身躯得自干肠断,他颇想留下,但凝视罗池,又下定决心,道:“池妹,咱们这就走。”
罗池未能在迷宫中夺得一剑,但毕竟得见情郎真容,并无遗憾,她道:“是啊,终于....”
三人朝那巨剑门处飞奔,不多时,见存活者密密麻麻地聚在门前。利歌想起形骸所言:“剑海太子将除去他们关于此地危险的念头,令外人不知这剑岛到底有什么。”但至于究竟抹除多少,利歌也无法预料。来者之中,十分之一得了此间的好剑,这一众好剑远及不上杀死岳山昏那位老者的一柄,不过终究也非凡物。可以预见,十年之后,这剑岛来者必然倍增。
利歌仍想等形骸,但一转眼,见形骸就在人群中,他喊道:“师父,在这儿!”形骸朝此走来。
利歌问道:“师父,你去哪儿了?”
形骸道:“我去向那位苍鹰老师道别。唉,本想邀他一齐走,但他不愿离开,我也不能勉强。”
利歌答道:“此地今后必将截然不同,他也不会孤单寂寞。”
众人围在门前,都犹犹豫豫,指手画脚,有人猜疑是剑海太子将众人一举除去的毒计,皆不敢踏出一步。
形骸仰天饮酒,将酒葫芦一扔,拉住利歌胳膊,道:“走了!”两人率先步入门中,忽见眼前剑光万道,轮转不尽。过了一会儿,脚踏实地,四下一看,正是在剑岛那片大空地上。
八里棉拍手笑道:“你们好!只可惜你们并非头一对,先前已有两位姑娘出来啦。”
形骸道:“是墨鬼与碧飞?”
利歌看见这小鬼魂,只觉她亲切无比,又低声问道:“你其实是剑岛中人,对不对?”
八里棉嘘了一声,皱眉道:“你怎地仍能记住剑岛内的事?千万不许对别人说,知不知道?”
形骸道:“不说自然可以,但你这黑店里有什么美酒,都得拿来孝敬本仙!”
八里棉笑道:“你是迷宫老主人,自然你说了算。”
形骸愕然道:“怎地消息传得这般快?”
八里棉道:“是剑海太子亲口嘱咐我的。”说话间,变出一壶酒来,叫做“棉花糖酒”,形骸登时如临大敌,慎重地举起酒壶,先喝一小口,又喝一小口,神色严肃,冷汗涔涔,好似在印证武学大道,蓦然间,他眼中一亮,喊道:“邪门!”一口接着一口,手往嘴送,再也停不下来。
利歌暗叹:“师父越活越像个酒鬼,不,他本来难道不是酒鬼么?”
这时,桑绝、罗池现身在后,站立不稳,利歌忙将两人扶住。罗池与利歌掌心相触,抬头看他一眼,神情甚是惊讶。利歌不动声色,道:“小心了。”
桑绝按着额头,道:“头好痛,我脑子怎地一团乱?”
利歌问道:“你记得多少?”
桑绝道:“我只记得尸妖拿剑杀来,我除下了面罩,与池妹相认。一大群人聚在山上,后来....下山后,这座大门一下子开了,再然后....就....”
利歌听他前言不搭后语,方知剑海太子将关于他自身的记忆剥离脑海,以至于桑绝脑中支离破碎,连那干肠断所知也被除去了大半。不过如此倒好,若桑绝始终牢记身为干肠断时之事,将来不知会否神智错乱,弄不清自己身份。
罗池瞪大眼睛,看看桑绝,又看看利歌,嘴唇半张,似想说什么话,又理不清头绪。
利歌当机立断,又道:“两位,请上船吧,我与师父另有要事,当与二位分道扬镳了。”
桑绝拉着罗池,又朝利歌千恩万谢,利歌摇头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你若再谢个不停,可就太奇怪了。”
桑绝心中一凛,怕罗池起疑,点了点头,与罗池并肩走远。罗池时不时回过头,凝视利歌的眼睛,她显得越来越困惑,或许她察觉到了什么,可又说不清,道不明。
利歌心想:“她爱着的人本不是我,也不是桑绝,而是那面具之后的人。但愿她永远也弄不明白,今后与桑绝结为夫妇,幸福美满。”
如此就好。
随后,群雄陆陆续续、跌跌撞撞地跌出,一个个语无伦次,记忆混淆,看着手中宝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利歌低声道:“剑海太子这手段如此精准,委实令人叹为观止。”
形骸叹道:“对他们而言,匣中剑岛不过是他们的一场梦,赐予梦者想要收回此梦,再容易不过了。”
豁然,门中黑白分明,双君教徒缓步踏地,林过、刘溪河等人朝形骸深深一拜,又谢道:“行海大侠,赐剑之恩,救命之情,无以为报。若有机缘,万望来夜母岛皇城一聚,死亡双君必会竭诚欢迎大侠。”
形骸道:“好,有这话就好办了,本酒仙今后自当光临,败尽皇城酒徒,喝光宫廷美酒,到了那时,诸位可别哭穷。”
众教徒眸中现出笑意,拜别两人后行向海边。
又见一白发老者飘然外出,正是风烟老仙,他肩上扛着两人,一人是财宝童子,一人则是宋秋,宋秋浑身浴血,似受了极重的伤,而财宝童子只是昏迷。
形骸问道:“老仙,万仙派其他人呢?”
风烟老仙叹道:“我找到他们时,财宝童子晕倒,似脑后挨了重击,其余孩子遭尸妖围攻,死的惨不忍睹,而这位宋秋姑娘运气不差,摔入一灌木丛中,未被尸妖发觉。”
利歌、形骸与潘郎都有渊源,闻言不禁叹息。
风烟老仙将两人放在地上,手指凌空双点,他此时功力已不在星知生前之下,指力所及,两人同时转醒。宋秋低吟一声,睁开眼,神情惊惧。财宝童子则“哇”地大吼,道:“谁,谁偷袭我!”
风烟老仙道:“无人偷袭你,我只想问你二人,我离山之后,发生了何事。”
财宝童子道:“离山?离山?我只记得一漆黑的女妖断了我一只手,然后呢?然后....对了,他们遇上了宋秋师侄,都追她而去,我跟丢了他们,后来...”
风烟老仙叹道:“这孩子学武天资极高,假以时日,或许能成为天庭栋梁,无奈心智稍弱,淳朴得犹如十岁孩童。”
财宝童子做了个鬼脸,道:“是啊,我本就是小娃娃呀。”
风烟老仙又问道:“宋姑娘,你受委屈了。”
宋秋怯生生地点了点头,流泪道:“前辈,我...一生命苦,唯有忍耐而已。”
风烟老仙道:“那些孩子受岛中剑所惑,神智失常,言行举止对你颇为不公,我当时重病缠身,也无暇为你出头,望你莫要怪罪。”
宋秋咬牙道:“老仙,是我自己不好,你教训我贪心不足,自食恶果,我并不怪你,反而受教匪浅。但其余人....其余人....哼,一个个都死得好!尤其是那个负心汉,他玩弄我身心,还想害死我,终于遭报应了”
风烟老仙见她表情既害怕,又愤怒,道:“那林子里究竟发生何事?”
宋秋掩面泣道:“他们是一群....一群禽兽,我已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他们仍不放过我。以潘郎为首,他们将我团团围住,其中一人说要拿我‘找找乐子’,他们听得很是兴奋,一个个....表情像是饿狼,像是猛虎,我....”
形骸眸如寒冰,沉声道:“欺凌少女,天理不容,世间最可恨之辈,便是淫贼色盗,想不到万仙派这些少年英侠,竟都如此不堪?”
宋秋朝他感激一望,道:“若是行海大侠在我身边,那可就好得多啦。”她抿了抿嘴唇,又道:“他们正要捉我,却遭遇大群尸妖围攻,那些尸妖凶狠地残杀他们,我吓得傻了,跌坐在地,被一尸妖一剑斩中腰部,滚下了山坡,唉,或许是他们坏事做绝,终于遭天谴了。”
财宝童子叹道:“潘郎是我师兄最疼的儿子,也是本门的少门主。他一死,我那师兄只怕要恨死宋秋师侄你啦。”
宋秋一抹眼泪,道:“我不怕,他若来找我,我把他也杀了。”说到此处,忙摇头道:“我不过说的是气话,其实我万不是掌门的对手,大不了我远走高飞,再不与他相见。”
利歌见她腰间悬一空剑鞘,里头的剑应当是落在了匣中剑岛内。他觉得这剑鞘似曾相识,隐隐散发出气息来,与曾经交手过的岛中剑客那一个颇有相似之处。
风烟老仙道:“他们皆因我而死,怨不得你。回万仙盟后,我当阐明一切,绝不连累姑娘。”
五十四 酒仙捉王八
宋秋心中一动:“我已得了剑岛神剑,功力直追几位清高仙尊,又得这位风烟老仙赏识,下一回万仙盟会,我未必不能一举登上高位!”
她那神剑可以召之即来,此刻不在身边,以免惹人怀疑。
而先前,她被万仙派众少侠包围。众少侠满心邪念,欲摧残于她,但宋秋已获得剑岛神剑,习得剑岛剑法,他们如何是她的对手?宋秋将他们残忍杀死之后,又设法引来尸妖毁坏众少侠尸首。
尔后,财宝童子寻至,被宋秋从背后偷袭,一招击晕。她脑筋急转,咬牙忍痛,让一尸妖抓伤了她,再将众尸妖杀尽,找了一处隐秘之地躲藏起来,如此一番遮掩,等财宝童子转醒之后,自己可与他冰释前嫌。而尸妖死后化作灰烬,毫无痕迹,风烟老仙抵达时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她神功已成,本已有浪迹天涯的打算,但毕竟舍不得万仙的名利地位。而如今又得了风烟老仙撑腰,将来多得是她大展宏图的时候。如此一想,心中雀跃不已。
风烟老仙道:“童子,姑娘,该出发了。”宋秋晃了晃手中宝物,笑道:“我有这阴阳穿梭环,只要天时地利人和,咱们就能还阳。老仙尊不必担心。”
形骸略一犹豫,对风烟老仙说了圣莲女皇堕落为青阳教徒的消息。他此前曾多次对天庭仙家阐明此事,但全数徒劳无功,如今风烟老仙纵然通情达理,又与他交情极深,形骸述说之时,仍难抱多大希望。
风烟老仙叹道:“我功力悉数复原,且远胜过往昔,可天庭中党派林立,腐败丛生,并非单靠一柄剑、一身功夫能够扭转。你的话,我会牢记在心,也会告知上神,只是苦无真凭实据,想要取信,难如登天。”
形骸道:“老仙,只求你凭借你的威信,将其广而告之,多一人相信,就多一分力量。”
风烟老仙朝他与利歌作揖,袖袍一拂,带着财宝童子与宋秋飞向船上。
八里棉问道:“你两位不坐我的船么?”
形骸道:“不用,我们自有法子。”
八里棉做了个鬼脸,道:“唉,两位大人嫌我船挤,八里棉好生伤心。”说完扭头就跑,不久那船便乘风远航,消失于海天相接之处。
岛上再无旁人,形骸说道:“之前那狱万找你,说在一处荒尘山大殿中等着咱们。”
利歌其实早已知悉此事,但当时他扮作桑不乐,形骸并不知情。他道:“是么?他有何事?”
形骸道:“他口口声声说拜登对水马牛之事毫不放在心上,已原谅了你。却不知荒尘山在哪儿。这笨蛋说话也不说全。”
利歌答曰:“师父,我碰巧知道。但还当先与辛瑞、大哥他们碰面才是。”
忽见空中一只飞鸟振翅落下,正是秽留那秃毛鹦鹉。鹦鹉骂道:“利歌,你这小杂种,害我找了十多天!”
形骸叹道:“在剑岛里竟过了这么久?”
利歌朝鹦鹉瞪了一眼,鹦鹉大骇,一蹿已在十丈开外,嚷道:“喂,我家主人让我告诉你,你那小情人与你那大哥,都在金刚狮子城,成了大帝的坐上嘉宾啦!”
形骸心中一凛,道:“拜登对他们做了什么?”
鹦鹉笑道:“眼下还没怎样,但若是利歌法王再不听话,那可不免要好好招待他们一番。”
利歌自也担忧,但能感到辛瑞与澎鱼龙并未受苦。那拜登虽非心慈手软之人,或许却并不想与利歌、形骸为敌,毕竟他在阴间树敌无数,处境不妙。
他道:“大帝要我怎样?”
鹦鹉道:“你是冥灯护法王,自当替大帝排忧解难,保家卫国。狱万大人在荒尘山等你,你速速赶去!军情紧急,不得耽误!”
形骸喊道:“你回去告诉拜登,就说....”正欲反过来威胁几句,利歌抢着说道:“....就说我自当遵命,请大帝宽心。”
鹦鹉冷笑道:“这还差不多。”张开翅膀,眨眼间飞入云层。
形骸恨恨道:“这拜登定然是让你做万分凶险之事,倒不如回金刚狮子城救人。”
利歌摇了摇头,道:“他有无数法子让我俩救不出人来,眼下他先礼后兵,我唯有听他号令。”
形骸想与利歌兵分两路,可又怕弄巧成拙。那拜登功力通玄,头脑精明,只怕比剑海太子更难对付,形骸独自一人,并无获胜把握。事到如今,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利歌走到海边,施展迷宫妖法,海水中浮上一条黑木黑骨的轻舟。形骸甚是眼热,叹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想我在凡间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到了阴间,道法效用大打折扣,远不如你这妖法灵验。”
利歌笑道:“这船又黑又丑,让师父见笑了。”
形骸又颇为高兴,道:“确实不如我道法造物精致,不过将就将就,倒也罢了。”两人跃入船中,利歌念了咒语,海里飘来几个水鬼,在水下推着船过海,轻快地不逊游鱼。
形骸造酒来喝,但过了半天,觉得自饮自酌,好生气闷,尤其是放着利歌这么个活人在眼前,独自喝酒,有违大酒仙之风。他变一杯子,倒了酒,递给利歌一碗,道:“交情深,一口闷。”
利歌苦笑道:“师父,我还要开船呢。”
形骸道:“这海上空无一人,只有水鬼,你就算天南地北一通乱开也撞不死谁。”
利歌道:“确实撞不死人,但就怕翻了船,酒没喝饱,先喝够了这黑海水。”
形骸道:“生平不喝阴间水,自称英雄也枉然。你我孤舟海上,迎风高歌,入海捕鲸,痛饮黑海,行向天边,那是何等的英雄豪气?人生在世,难得有此机缘,依我看,这船肯定是要翻的。你若不翻,就是没种。”
利歌道:“师父,你别胡闹,快些醒醒酒。”
形骸道:“快喝,快喝,不喝酒便是瞧不起我。”
利歌皱眉道:“我岂会瞧不起师父?喝不喝酒,都是一样的。”
形骸双手叉腰,一跃而起,嚷道:“好哇,竟敢违抗师命,拒....那个...饮师酒,古语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师要徒喝,徒不得不喝。你好歹也是离落国一条好汉,怎地不谙贵国豪饮之风俗?”
利歌叹道:“劝酒乃我国席间糟粕,我一直想将其消去,无奈国中酒鬼众多,始终未能如愿。”
形骸瞪眼道:“你骂我是酒鬼?你这....你这逆徒!本仙不是酒鬼,而是人中龙凤,酒中大仙!你骂我是酒鬼,当真欺人太甚。”
利歌道:“你自己说的,**无父子,酒局皆兄弟。”
形骸笑道:“你得喝了酒,才能与我称兄道弟,不然非但做不了我兄弟,还得做我儿子。”施展浑身解数,死缠烂打,一个劲劝酒。
说话间,砰地一声,船身巨震,利歌“啊”地惊呼道:“撞礁石了。”顷刻间,船底已被海水淹没。利歌抬头张望,见四周毫无立足之地。
形骸反而高呼道:“好极,好极,人生自古谁无死,正该冥海捉王八!瞧我死海潜水,黑礁捕鱼!”憋住气,往水下一沉,不知去做何事。
利歌骂道:“混账师父!白痴酒鬼!你...快回来,别淹死了!”他自然知道形骸功力深厚,但也知道形骸醉酒之后往往笨手笨脚,什么蠢事都能遇上。
他找了一圈,不见其人。足尖一点,立于海面上,再施展血佛经,脚下海水冻结,成了浮冰。有了这立足之地后,利歌再运迷宫之法,重新召唤海底沉船。
这时,脚踝被人一拉,利歌惨叫一声,扑通落水。他心中悲愤,登时明白了辛瑞为何总对形骸发火,暗骂:“欠揍的醉鬼!”重重两拳,打在那抓住自己的手背上。形骸哀嚎,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利歌隐约听清:“儿子打老子,越打越不孝。”云云。利歌一招血佛擒拿手,将形骸双臂反剪,提上海面,往那黑船上一扔。
形骸哈哈笑道:“痛快,痛快!人生在世,苦多乐少,更当及时行乐,放浪形骸。”
利歌跃回甲板,呕出一大口脏水。形骸道:“徒儿,糟了,这黑水中有毒。”
利歌愤然道:“你还说!还不是你害得?”
形骸神色郑重,关切万分,双手托着一物,递给利歌,利歌一瞧,竟是一壶烈酒。形骸道:“徒儿,快些喝了,此酒可解海中之毒。”
利歌将酒壶劈头盖脸一扔,砸在形骸额头上。形骸嗷嗷直叫,翻身栽倒。利歌骂道:“你拽我下水,就是想诓我喝酒?你当真比疯魔灵还要疯,比疯魔灵还要蠢!”
形骸仰天长叹,哀声道:“狗咬吕洞宾,不知好人心。贤徒,你若不喝此酒,我如何能够甘心...不对,是放心。我有一首‘笑傲酒壶曲’,正要唱给你听,要唱上三天三夜,直至你饮酒方歇。”说罢引吭高歌,难听无比。
利歌咬牙道:“罢了!罢了!我喝!”
形骸登时眉开眼笑,但又听利歌说道:“不过我本人不喝,需得利魅儿前来与师父作伴,推杯换盏,笑语轻言,唇齿相贴,才最是风雅,最是孝顺。”
形骸浑身巨震,颤声道:“利魅儿?”
利歌点了点头,笑道:“师父,你过来吧,我这就唤我妹妹出来。她这人酒量浅,若喝得醉了,要与师父这样那样,师父可切莫推辞!”说着话,声音已变得极为妩媚,身姿体态也变得倾国倾城,俏丽至极。
形骸大骇,酒也吓醒了,道:“千万不可,万万不可!你这妖徒,竟敢觊觎为师?”惨叫声中,一脚踏空,又一头栽入海里。
利歌哈哈大笑,心情大好,对形骸说道:“来啊!大爷,来陪我玩玩,再来劝酒吧!”
形骸脸色惨白,用力摇头,神态惊恐,,如缩头乌龟一般绕船游荡,一时不敢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