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美貌杂烩锅
形骸只感足下涌来气血,汇入经脉之间,他如饮甘露,隐隐陶醉,但睁开眼,看见骨肉树林般的死尸,又大感惊慌,那些尸体紧盯着形骸,死不瞑目,似要将他也拖入地狱里头。
他害怕之余,又胡思乱想:“此招不可再用,不然每次都要换靴子。”其实放浪形骸功极易损坏衣物,但衣衫便宜,靴子贵重,此节不可不虑。
孟旅自也悚惧,他一路连使道法,此刻龙火告罄,一边服丹药回气,一边高声喊道:“小魔头,你从何处学来这死灵妖法?”
形骸嚷道:“你这手地狱无门也好不到哪儿去!”
吴去病大喝一声,一掌盖落,掌力如大风大浪,无处不在。形骸使“龙尾难寻”,紧守门户,黑剑光芒汇聚成盾,一边又往后撤,终于将吴去病这千变万化的掌力破解。
然则吴去病活了逾一百年,功力虽只在第四层境界,可力气、肌肉、骨骼、反应、心智皆极为精强,一身沉舟擒拿手更是闻名龙国的绝学,此刻完全施展开来,身形飞快,折转灵活,忽左忽右,反复穿梭,比之那冤魂水怪实是不遑多让,且心思更为巧妙。形骸只会见招拆招,倚仗者也唯有那风雷十剑,兵器虽强,招式虽妙,但对付起吴去病这成名已久的高手,仍是大落下风。
蓦然间,吴去病跳上半空,双掌下压,一股内劲如绳索捆至,形骸挥剑落空,吴去病一声长啸,再度将形骸裹住。形骸身上骨头往外伸,去斩那无形绳索,但吴去病发须飞扬,神色狰狞,内劲坚韧,卯足全力挤压形骸骨头。
形骸也拼命抵抗,他骨头变作黑铁,甚是坚硬,连吴去病这蛮力也一时难以折断。形骸想以左足骨刺潜地伤他,可吴去病早有防备,决计无法得逞。
小太乙在旁忽道:“放浪形骸功岂止如此而已?你只会倚仗冥虎剑之利,殊不知冥虎剑能助长真气么?”
形骸闻言,似一下子惊醒过来,冥虎剑缩回掌心,霎时变作茫茫冥火,浩浩荡荡,汹涌高涨,形骸仰天呼喊,砰地一声轰鸣,将吴去病内劲震散,他这招沉舟擒拿手纵然玄妙,可一力降十会,终于就此破解。
孟旅大为震惊:“他竟能硬破吴去病气功?这邪门功夫威力足比得上龙火功第五层了。”他体内龙火已恢复了许多,但紧要关头,不能松懈,否则功亏一篑,反受内伤,因此难以出手。
吴去病倒退数步,表情惊怒交加,他在这荷叶国为使节,自来罕逢敌手,于龙火天国亦是威名素著的高手,此时引以为傲的功夫被这晚辈破得干净,叫他如何忍耐得住?他恼羞成怒,杀意顿起,鼓足力道,真气如水,缠绕周围,刹那间合身扑上,双掌在前,集毕生功力于一击,掌风如排山倒海一般。
形骸掌法稀松平常,但危急关头,无法避退,只能鼓足冥火,伸掌接招,但听一声霹雳般的巨响。他掌心发力笨拙,与吴去病掌法相较天差地远,感觉左臂一震,右掌骨折,胸口喀剌剌断裂,人如断线纸鸢飞了出去,眼见就要撞个头破血流,小太乙飞身一跳,在石壁前接住了他。
而吴去病高大的身子僵立原处,浑身插满碎骨,晃了一晃,仰躺而亡。
这放浪形骸功是将形骸体内的血、骨、皮、脏、气、质互相转化的法门,先前对掌的一刹那间,形骸掌中冥火激扬,由气化实,竟变作数十道骨刺,击中吴去病眉心、喉咙处,吴去病虽对赢此掌,可却先送了性命。
形骸身受重伤,半昏半醒,小太乙叹道:“大哥哥,你真傻,性命攸关之时,你为何要让他?”他瞧出形骸出掌时有些犹豫,似乎不想与吴去病拼命,否则他也不会伤的这般惨。
这时,孟旅怒喝道:“小杂种,该杀的猪猡,狗娘养的小贼!你大逆不道,连长辈也杀么?”
小太乙斥道:“那人一味要杀他,难道大哥哥就让他杀么?”
孟旅道:“他本就是叛徒,叛徒就是该死!”
小太乙道:“你们是杀人犯,杀人犯难道就不该死?”
孟旅瞧出形骸受的是致命伤,寻思:“这小月舞者算得了甚么?我将两个一并杀了,替吴老兄报仇,这场功劳都算在我一人头上,大人岂能不重重赏我?”想着想着,心花怒放,已毫无悲哀之情。
他远远处在那白云上,服用丹药后,调理良久,真气已尽数复原,于是掌心凝聚气力,足下沙尘成圈,暗暗布下阵法,蓦然击出一掌,一个沙球飞向小太乙。小太乙一拽形骸,撒腿就跑,躲在一块石碑后头,那沙球“啪”地散开,沙子乱飞,若敌人身中此招,非但受巨力碾压,更是尘土入眼,什么都瞧不清楚,小太乙偏偏躲开了。
孟旅又喊道:“臭小子,你现在出来,我不杀你!我数到三,你再不露头,我将你一根根骨头拆了!”
小太乙骂道:“笨猪,你以为我比你还蠢么?”
孟旅大怒,恨不得将小太乙斩成肉酱,但形骸先前招式太过邪门,孟旅为道术士,远不及吴去病那般勇猛,如何敢靠近犯险?
形骸恢复清醒,见小太乙猫腰躲着,勉力问道:“你不是很厉害么?为何不与他斗?”
小太乙道:“谁说我很厉害了,我这人是金枝玉叶,娇嫩得很。”
形骸愤愤道:“你先前抓我的手,力气非同一般。”
小太乙眨眼道:“那是你瞧我可爱,无意间让我一让,不然我怎扯得动你?”
形骸好生忧虑:“这孟旅太过谨慎,一时不敢绕到前头来,可我这伤实在不妙,四、五天未必好得了。他若能被咱们骗上那么久,岂不连猪脑子都不如?不会,不会,我看他精明的很,一会儿就能看穿我现在情形。”
不久,孟旅念了咒语,画了符咒,那符咒落地后变成个九尺高的沙人,那沙人人模人样,五官全无,全身满是沙子,奔向形骸这边。形骸暗暗叫惨:“这可怎么办?”
小太乙道:“我听说你这放浪形骸功能将血变作诸般药物,毒药、火药、良药、苦药,都有模有样,能不能造些燧冰?”
形骸精神一振,道:“没准能行,且让我试试。”刚刚小太乙将燧冰粉末混入形骸血液,形骸心思转动,忽然左手掌心一暖,摸出个雪球般的物件,表面似有水流泛光。
小太乙喜道:“成了!”抓起那雪球,朝沙人扔去。那沙人躲闪不及,轰地一声,被炸的随风而逝,原来这燧冰不耐冲撞,若狠狠抛出,便会燃起大火,催得气流炸裂。
孟旅又怒又怕,看走了眼,暗忖:“此乃‘飞火流星’的道法,他们怎生会用?此二人身怀邪术,心有邪念,举止邪恶,决不能饶了他们。”
他所带丹药只剩一颗,且极为珍贵,本想省些力气,但到这地步,决不能节省,他下定决心,服下丹药,再度捏起符咒法诀,指着石碑,使出那“地狱无门”。地底响声密布,忽然间伸出无数绿掌,朝小太乙、形骸抓去。此时孟旅只为对付两人,不似先前那般要围困整个山寨,施术耗时短了不少,且魔掌更为众多。
小太乙喊道:“妈呀!”举着形骸,在石碑间蹦蹦跳跳,有的魔掌举高,掌心“咚咚”,打出小沙球,各个儿重的好似铁球,四下沙尘弥漫。小太乙轻功极为高明,初时全数避开,但到了后头,那魔掌到处都是,沙尘弥漫半空,连石壁中都能长出魔掌来,小太乙陷入重围,已被逼上绝路。
此刻,地面锅子炸开,一人影跃上高空,挥动爪子,银光交错,孟旅恰好在那锅子上空,被爪子刺入心脏,又整个儿被挖了出来。孟旅惨叫一声,当场毙命,地狱无门也立即消退了。
形骸与小太乙欢呼道:“师太?”
只见哀释儿从空中飘落,由白豹变回人样,她手一招,僧袍回到身上,蓦然已穿着妥当,她望向形骸,目光满是感激,跪地说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形骸笑道:“什么恩公不恩公的,我救了师太,小太乙救了我,师太又救了我俩,咱们是生死之交的大交情。”
哀释儿此时容光焕发,似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且脸庞上多了几分妩媚,形骸暗暗赞叹:“这锅子非但除了她的咒,还令她变漂亮了?真是件好宝物,若消息传出去,只怕世上女子都恨不得来这锅子里煮上一煮。这叫‘众英雌齐聚观星塔,搏性命只为美貌锅。’”
哀释儿摇头道:“恩公,你待我恩德可不仅仅如此,若不是你,我早被仇人害死,如何能得了这六合塔?又如何能布成天脉法则大阵?至于我妙悟三界道法,也是拜你所赐。更何况您将我放在锅中,致使这残魄终于有了归宿。”
形骸愣愣笑道:“好说,好说....”笑了两声,忽觉不对劲,细细一想,汗毛直竖,颤声道:“师太,您...说什么来着?”
哀释儿喜悦一笑,道:“哀释儿,哀释儿,不错,我是叫哀释儿,可又是织网儿,嗯,我从今以后,就叫释网仙子,这就重出江湖啦,妙极,妙极。”说罢抱住形骸,连连亲吻他脸颊,眉开眼笑,喜不自胜。
形骸魂飞魄散,奋力挣扎,喊道:“你这说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小太乙右拳一敲左掌,道:“是了,这锅又叫做魂魄杂烩锅,若一垂危假死之人,在锅中煮上一煮,又有炼成幽灵的残魄在旁,就能令那残魄与人魂融合为一,既救人,又救鬼,功德更增一倍。”
形骸怒道:“你怎地不早说?”
小太乙笑道:“即便告诉你了,你难道不救师太么?放心,她性子虽与以往稍有不同,但仍是哀释儿师太的魂魄为主,只是多了些织网仙子的学识记忆而已。”
五十九 龙王拜古神
形骸将信将疑,但事已至此,却又不便多问。
释网仙子道:“恩公,小太乙说的不错,我仍是哀释儿,并非什么鬼魂。你诛杀了这群恶贼,此后自不必担忧泄密之事,我决计不会多嘴,小太乙又岂能害你?”
形骸叹道:“他们....终究是我长辈,是我同族之人。”
在他心底,又不由得暗想:“杀了就杀了,何必想那许多?你又没做错事,何必反省罪过,为此愧疚?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痛痛快快,干脆利落,岂能纠结个没完?”把心一硬,驱散阴郁之情。
小太乙道:“释网仙子,我听说你一直在找练放浪形骸功的人,如今找到了,到底想做什么?”
释网仙子白他一眼,道:“你这小娃娃,消息倒也灵通,你怎知这么许多?”
小太乙哈哈笑道:“你自个儿创了天脉法则,致使天地有灵,我身在法网之中,自然瞧出那么些由头。”
释网仙子于是对形骸道:“恩公,此事来龙去脉,你还记得么?”
形骸道:“我不是那‘恩公’,怎能记得你那些事?”
释网仙子于是道:“我记得约莫一千五百年前,我因与一位仇家交手,身负重伤,逃到此处,进入这六合塔内。那仇家人多势众,武功又高,追赶过来,我本已走投无路,但忽然间,我在塔底深处听有人对我说话,那人自称‘骸骨神’,指点了我几句,却句句是我毕生日思夜想的道法难题。
我霎时领悟奥秘,盘膝练功,只在短短两个时辰之内,我一举突破玄关,功力剧增,抵达阳火功第七层境界,伤势更是痊愈。”
形骸奇道:“阳火功第七层?这阳火功也与龙火功一般上下分有九层么?”
释网仙子笑道:“恩公有所不知,无论是阳火功、龙火功、还是月火功、影火功,其境界皆与修士体内真气紧密相连。真气越强,火力越烈。咱们所说九层功夫,实则只得是真气高低。这真气又叫灵气,在人体间汇聚变动,与魂魄结合,灵阳仙将此灵气变作阳火,月舞者变作月火,神龙骑则是龙火。只是阳火远比月火、龙火更强。”
形骸道:“那如果有人既精通冥....阳火,又会龙火呢?”
释网仙子摇头道:“我从未遇上过这等情形,只是悠然神往,私下推测罢了。然则诸般神火间颇可互济,彼此助长,增强真气,或生出意想不到的奇效来,这也说不准。”
形骸又问道:“比如说,我将龙火功练到第四层上,同时身怀那个...阳火,则使动阳火功时,也是第四层么?”
释网仙子喜道:“恩公,莫非你既有龙火,又有阳火?这是如何办到的?”
形骸干笑几声,道:“那也差不多吧,我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其实他所有的乃是冥火,说出来也没什么光彩。
释网仙子抬头道:“我此生从未见过这等情形,但以龙火功练成的真气,威力比月火稍逊半筹,比阳火逊色一筹。第四层的龙火神功,未必敌得过第三层的阳火神功。至于同时掌控双火,如何测算,实非我所通晓。”
形骸见她眼睛发光的兴奋模样,暗忖:“她好似要将我开肠破肚,用以钻研学说似的,此事到此为止,莫要再激她了。”于是淡然道:“前辈所言,令晚辈茅塞顿开,受益匪浅。”
释网仙子又回到正题:“彼时,我神功得成,伤势也已痊愈,仇家追来,反被我杀得一个不剩。我感激那塔内恩人指点,却不见他影子,遂各处找寻,终于又听‘骸骨神’对我说话。他自称是一位古神,早已死去,唯有残魄留在世上。”
形骸心中一跳,道:“前辈,你们太阳王朝,是不是崇拜太阳天神?”
释网仙子道:“是啊,但这位太阳天神在紧要关头并未帮我,我感激骸骨神,于是遵循他的教导,聆听他的宗旨,在这六合塔中住了下来,钻研道法学术,一过就是三百年。
期间,骸骨神传授我精要,令我大有启发。我于是周游各地,布下法阵,一百年后回到六合塔,与另十一位同道中人一齐施展阳火神功,法力冲上云霄,改变天地风水,终于有了这‘天脉法则网’。
从此以后,这法则将所有修法者连在一块儿,世间有缘之人,只要通过考验,可无师自通的学习道法、仙法。之后数十年内,我借助天脉法则网,修习世间道法,写成一‘三界道法书’,包罗世间数百法术。我所得一切,皆可谓拜骸骨神所赐。”
说到此,她皱眉道:“可恨神龙骑与迷雾师暗算了我,将咱们全部杀死。唉,骸骨神曾屡次提醒,但我当年狂妄自大、目空一切,未听他的劝诫,终于有此下场。”
形骸叹道:“滚滚江河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眼成空。”
释网仙子握住他手掌,道:“骸骨神并非时刻与我说话,到得后来,言语已断断续续,含混不清。他求我替他找他那残缺肢干,机缘巧合之下,我得了一条左腿,珍藏起来。
他又说道:‘或许多年以后,我选中之人会来到此处,他身怀一门‘放浪形骸功’,可开启塔中所有暗门,这左腿也将与他融合,你若遇上此人,就将他当我对待。’恩公,你果然神机妙算,未卜先知,恰好在一千年后回到这里。当年我逃难至此,骸骨神救了我,如今你逃难至此,我又救了你,可见世事仿佛一场轮回。”
形骸心下不安,暗道:“她这会儿说话哪里像是哀释儿师太?整个全是织网仙子了。”遂答道:“我根本不认得什么骸骨神,更不是那骸骨神变得,他有何图谋诡计,我一概不知,也根本不想掺和。”
释网仙子笑道:“我只将那左腿交还给你,其余之事,我一概不管。”
形骸不禁摸了摸左臂,毛发直竖,暗想:“若是还有右臂、右腿,我今后遇上,须得避而远之,以免中招。”
释网仙子拉着形骸、小太乙,走过祭坛,指着一处石门,冷笑道:“孟旅、吴去病两人费尽心机,想要找那三界道法书,殊不知那书早已被我销毁,不复存在了。”
形骸愕然道:“那他们岂不是白死了?你早些告诉他们,大伙儿也不必....”但反过头来一想:他们岂会相信此言?多半不到黄河心不死,这一场厮杀始终避免不了。
释网仙子道:“但我这天脉法则联结大千世界,人虽死,法不灭,三界道法书虽无形体,却仍在这门里头,只是若非有缘人,决计无法领悟。恩公,唯有你那放浪形骸功可打开这扇门。我已将昔日法术忘得干净,需进去之后重新学起。”
形骸心下好奇,点点头,将冥虎剑刺入门中,冥火散播表面,轰隆一声,石门就此敞开,只见是一间密室,半径长约三丈,算得颇大,其中闪着微弱光芒。
形骸见里头几乎空空荡荡,无书无卷,空气倒也算清新,不知是从何处吹进来的,心中纳闷。
释网仙子欢呼一声,跑入其中,取出几块坐垫,盘膝做好,又道:“恩公,你是有缘人,可从天脉法则中受益,何不也进来冥想一番?小太乙,你想不想学?”
小太乙打了个呵欠,道:“本大仙胸中所学包罗万象,眼下累了,懒得多花心思。”
释网仙子好生失望,望向形骸。形骸点头道:“好啊,既然前辈盛情邀请,且让我见识见识这里头的奥妙。”
他坐定之后,收摄心神,这石室安静下来,悄然无声,灯火熄灭,漆黑降临。形骸心中一凛,驱逐杂念,令脑中空无一物。
蓦然间,他耳畔听到无数哀鸣声,又觉闷热,难以喘息。
形骸一睁眼,见身在一山崖上,天上一轮惨淡的太阳,万物皆染成血色。山上风沙吹过,好似幽灵在号泣,令形骸不得不用手遮挡,血雾浮空弥漫,好像是草丛中升起的,形骸吸一口气,胸肺间充满血腥气味儿。
他惊恐至极,忙伏在山崖上,脑袋向外探出,这么一瞧,更是魂飞天外,死死捂住嘴巴,以免大叫出声。
他见到一极巨大的怪物,那怪物长着龙的脑袋,龙的翅膀,龙的尾巴,人的身躯与四肢,双目如蛇,闪着险恶光芒,足有十五丈高矮。在怪物身下,跪着无数常人,皆是衣不蔽体,瘦如饿殍。
怪物朝着一雕像,缓缓跪下,道:“后卿神,后卿神,您的祭品来了,你看着,听着。”那雕像是个巨人,满面发须,模样张狂,体型比这龙首人身的怪物更大。
他说完,龙尾一扫,将常人全数杀了,众人哇哇哭泣,却毫无逃跑之意,霎时血流成河,风卷着血上了天,在空中凝成一片血色长云。他仰天龙吼,紧盯着那长云,开始大声念咒。
不知从何处响起鼓声,咚、咚、咚、咚,每敲一下皆震动心魄。那长云旋转,往雕像脚下涌去,形骸这才看清那雕像下方有一少女。那少女被绑在立柱上,全无衣物,被那血液钻入眼、耳、口、鼻之中。
那龙首人身的怪物哈哈大笑,手指夹起那小小少女,少女表情痛苦,开始念咒。她并未大吵大嚷,可那咒语却响彻天地,钻入形骸脑中。形骸从未听过这语言,但咒语仿佛被烙印在脑海深处,想忘也忘不掉。
六十 离别终有时
形骸大骇,在心中大喊道:“这又是一场梦么?快些醒来,快些醒来!那魔龙要瞧见我了!”
魔龙巨人转过身,迈开步,将一具具尸体踩成肉泥,孩童老者皆在其中,他掌中的少女已昏迷过去,形骸觉得这少女与自己命运颇像,她成了血与肉的雕塑,成了有生命的活尸,成了受诅咒的祭品,成了魔神掌心残忍的玩物。
忽然间,魔龙那双眼对准形骸处,眼中现出一条条血丝,他张开嘴,喷出一口烈焰。
形骸惊呼一声,发觉自己仍在那石室,满身是汗,虚弱无力。那少女所说的口诀在他脑中回响,却无法索解。
小太乙道:“大哥哥,你学到了什么?”
形骸道:“我瞧见....瞧见一个龙脑袋的巨人,他在崇拜...崇拜一个后卿神像。他杀了成千上万的人,用他们的血祭拜那...那后卿,又将一个少女变成了怪物。”
小太乙脸上变色,道:“你怎能瞧见这景象?那恐怕是极为古老的事啦。”
释网仙子道:“这三界道法书有时会穿梭古今,瞧见过往之事,学习远古之法,但这等情形极为罕见,我也没遇上过几回。”
形骸道:“你瞧见过这魔龙么?”
释网仙子摇头道:“不曾,那只怕是万年前的事了,织网仙子本人或许记得,我释网仙子却一无所知。恩公,除此之外,你学会其余法术没有?”
形骸摇头道:“我是个大蠢蛋,怕是没这等悟性。”
释网仙子忙道:“是了,恩公你从未学过道法初步之理,连那地圈符咒阵也结不出,岂能拔苗助长、跳崖学飞?我可传你道法入门学说,以恩公的聪明才智,十天之内,必能心领神会。”
形骸慌忙摆手道:“免了,免了,我得快些回去,我失踪已有五、六天,缘会她准急得要命,且盗火徒快打过来了,我得回去相助。”
释网仙子冷哼道:“派若何这等暴君,早该有报应了。我看咱们趁战乱之时,找良机将她杀了,为我全家老小报仇雪恨。”她此时又变回了那哀释儿,满怀深仇大恨。
形骸道:“前辈,万万不可,派若何纵有大错,但她身系千万家百姓安危,你若此时下手,等若害了无数条性命。”
释网仙子咬紧嘴唇,双眸注视形骸,形骸微觉惭愧,可眼神并不退让,满是恳求之情,过了半晌,释网仙子叹道:“好,既然恩公这么说了,五年之内,我不再找派若何的麻烦。但五年之后,我必取她首级。”
形骸急道:“师太,我是为了你好,派若何本身武功就高,又听说她浑身皆是法宝,宫中护卫无数,且消息灵通,手眼通天,你要杀她,反容易害了自己。”
释网仙子淡然一笑,不置可否,心中却另有一番思量:“她眼下得了织网仙子的残魄,虽武功稍强,可终究仍是哀释儿的底子。她借助此地的三界道法书修炼,一点点恢复当年织网仙子之能,五年之后,当可及得上织网仙子两成功力,到了那时,要复仇并不艰难。如此既算不违恩人之言,又有十足把握成功。”
形骸暗道:“我是个见识短浅之辈,所谏之言着实不怎么高明,而前辈与派若何女王之间仇恨纠葛何等繁复,凭我是化解不了,劝解不开的,既然前辈答应隐忍五年,我也当心满意足。待五年之后,我阅历多了,心智明了,武功高了,再回来劝她罢手。”
设想周全,点头叹道:“那...只好这样了。”
释网仙子道:“恩公,你虽然年纪小,但对我而言,已是一位前所未有的至交好友,我要留在此处,封上铁门,修习法术,不能陪你同行,但五年之内,你回来看我,我随时欢迎之至。五年之后,我或许就不在此处了。”
形骸喜道:“我也是一样,前辈侠义风范,我也敬佩至极,毕生难忘,我定会回来拜见前辈。你莫要叫我恩公,就叫我行海好了。”
释网仙子露出微笑,目光柔和,又道:“行海,你已融入天脉法则之中,一旦知晓道法之理,即使不在此石室之内,也可通过冥想而学习道法,只是不及在此钻研那般简易明快。以你的资质,前途不可限量。”
形骸道:“是,多谢前辈指点。”
释网仙子送形骸与小太乙出了塔,挥手道别,随后关上塔门,倩影消失在门后。
形骸茫然若失,却听小太乙嘻嘻笑道:“大哥哥,等你再大几岁,释网仙子见了你这模样,准会爱上你的。”
形骸惊声道:“你这小毛孩子,怎地如此口无遮拦?我可不要做亵渎女尼的无耻之徒!”
小太乙道:“她做女尼是被派若何逼的,现在她自称仙子,那就不是女尼了。等她留长了头发,准是一位一等一的大美人儿。她叫你知己,又被你看光了身子,这岂不是最亲的缘分?都说老牛吃嫩草,越吃越精神,她是老牛,你是嫩草,岂不般配至极?”
形骸听他仍敢戏弄自己,气往上冲,揪住小太乙后背衣衫,找着他屁股狠抽几下,算是报受骗之仇,他纵然下手不重,可小太乙仍惨声大叫:“杀人啦,杀人啦!”一猫腰,竟脱了衣衫裤子,光溜溜的躲了起来。
形骸又好气又好笑,道:“小野人,你快把衣物穿回去,光着屁股的成何体统?”
小太乙脑袋从树后露出,做个鬼脸,道:“大哥哥,我也要走啦。”
形骸登时颇为不舍,道:“走?你也要离开我么?”
小太乙微笑道:“我是风水土地爷,却并不看管风水,专门传授有缘人知识学问,答疑解惑,待完成使命,就得暂且与有缘人分开。你人很好,我很喜欢你,将来咱们还会相聚。到时你可不许打我屁股。”
形骸深受触动,黯然道:“你只要不捉弄我,我怎会教训你?关照你还来不及呢。”
小太乙指了一条方向,道:“你朝那儿一直走,晚上看极星,绝不会认错方向,以你的脚程,两天功夫,就能回到金树荷叶国了。”说罢眨眼一笑,脑袋缩回树后。
形骸呆了一会儿,走到树后一瞧,已没小太乙踪影。形骸心下惆怅,更感失落,山谷中寒风吹来,更令他惶惶不安,凄冷寂寞,当即出发前行。
经过这几日历险,他又收获数般奇法,放浪形骸功更为娴熟,即使不眠不休,全速赶路,也不觉疲累。而那冥虎剑乃是以小神尸体炼成,隐约有土地之能,可以之指明方向,不至于迷失。走了两天两夜,果然回到那金树大殿之外。
殿外守卫听他报上姓名,立时宣他入殿,形骸来到广场中,顿时目瞪口呆,只见彩营旌旗,绵延数里,彩营映照日光,照耀四方,旌旗随风飘扬,猎猎作响。至于奇装之士、异服之人,数目成千上万,林立阶下,熙熙攘攘,来来回回的走动,比集市花市还要热闹。
形骸心想:“啊,这些是麒麟海群岛的月舞者与护卫们!他们终于到了?”
那许素貂快步走来,见了形骸,急道:“小兄弟,你可回来了!金爪公主急的茶饭不思,陛下派我们到处找你。”
形骸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问道:“战况如何了?”
许素貂答道:“那盗火教未打过来,却又占了三座大岛,其中有几位月舞者逃出,事态不妙,大伙儿正要商量对策。你随我去见陛下。”
于是穿过门廊,进入重宫叠殿,来到后花园的庭院中,忽然间,一瘦小身影,一纤瘦少女同时奔出,正是缘会与安佳。
形骸见状,大感欣慰,将缘会抱起,又单臂与安佳相拥。两人同时哭道:“你去哪儿了?怎地这么久才回来?”
形骸胡诌道:“我没用,途中认不得路,又稀里糊涂的与几个蒙面人打了一架,受了些伤,幸好遇上一位心地善良的小土地爷,他救我一命,我才能活着回来。”绝口不提吴去病、孟旅等人之事。
安佳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沉折师兄早上又出去找你了,唉,他这几天也很着急,看来他还算顾及这同门之情。”
形骸奇道:“真的?你怎知他不是出去花天酒地了?这小子一脸冷冰冰的,没准心里风流倜傥....”
一旁“哼”地一声,正是沉折发声,形骸说坏话被人赃并获,背脊发凉,心底发毛,回头笑道:“师兄,这段时日,辛苦你也。”
沉折上下打量他,漠然答道:“不辛苦,花天酒地而已。”形骸冷汗如瀑,忙赔笑道歉。
安佳又道:“你不在这几天,缘会也险些出事。”
形骸大惊失色,道:“什么事?缘会,你遇上什么了?”
缘会泫然欲涕,道:“我用沉折教的功夫杀了人了。”
形骸更是惊骇,忙问原因,安佳道:“原来宫中仍有奸细,扮作一侍卫,那奸细瞧见缘会,似以为她是派若何的小女儿,想要将她捉走,以此要挟陛下。奸细闯入缘会屋中,骗缘会随他出去找你。缘会识破了此人奸计,死活不愿,那人于是硬来,反而被缘会一剑刺中心脏,当即毙命。”
形骸松了口气,见缘会小脸苍白,怜惜万分,触摸她脸颊道:“好孩子,莫要多想,你没事就好,是我这人太蠢,离去时没想着你,才会累你担惊受怕了。”
小缘会苦涩一笑,身子发颤,死死掐住形骸手掌,似怕他再度离去。
六十一 双使会来宾
形骸心道:“这孩子一生惊险不断,鲜有太平的时候,我以为她受不得惊吓,不料危机关头,竟如此英勇?她叫我爹爹,可我这当爹的在十岁时候,不过是鼻涕虫一条,根本不堪大用,她可比我强的多了。”如此一对照,深为她骄傲。
他夸道:“好丫头,你用哪一招获胜的?”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你何必多问?害她又要想起那可怖之事了。”
缘会倒也不惧,答道:“他伸手抓我头发,将我提起,我用短剑刺在他心脏,这是沉折教我好几次的。”
形骸拍手道:“杀得好,坏人要杀好人,好人岂能束手待毙?而且形势所迫,咱们因此做错了事,谁也不能指责你。咱们习练武艺,所为就是防身。”这话看似在说缘会,实则在说他自己。
缘会微笑起来,眼睛闪着光彩,她原本一直怯生生、颤巍巍的模样,委实不算漂亮,此时却神采飞扬,好看了许多。
形骸暗忖:“原来她也是个小美人呢,心情一好,与原先那瘦猴子判若两人。”可一转眼功夫,缘会笑容褪去,又变得战战兢兢、满面惨淡。
这是,派若何从旁走来,见了形骸,道:“行海公子,你怎地一去这么久?”
形骸又将对安佳所说的话复述一遍,他深知派若何精明,曾在路上将此行遭遇设想得万分周全,连说话时的语气表情都对着水面反复习练过,语气自责又委屈,自觉十分逼真,只是毕竟心里没底。
派若何恨恨道:“好贼子,毕竟让他们跑了。”
形骸道:“陛下,是我无能....”
派若何摇头道:“与你有什么关系?咱们密堂卫大举出动,也闹了个灰头土脸,那道术士手段凌厉,非同小可,幸亏你没追上他,不然你也性命难保。”
形骸松了口气,又摇头叹道:“我本想找到他们踪迹,回来通风报信,谁知固然未找到人,回来时又分不清东南西北,唉,我这人百无一用,却总能捡回一条小命,上苍心意,当真难测。”
派若何低头思索,蓦然一笑,道:“是啊,你这条小命可要保得牢牢的,因为咱们荷叶国欠你的情可当真不少。”
形骸心中突地一跳,心想:“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派若何又道:“各岛主、国主已至,咱们这就请他们赴会。”说罢命心腹传旨下去。
形骸等人来到会客堂,此处高大明亮,两侧摆放着长桌,放置瓜果茶点,最里头有一主座,乃是派若何的位置。派若何入座之后不久,众豪雄陆续而来,男的穿豪阔衣衫,戴贝壳项链,肤色黝黑,女的则大多龙国穿着,穿轻纱长裙,戴凤钗玉佩。来人都是月舞者,皆是功力精强,威名盛传之辈,目光亮晶晶的,神色倨傲。
待众人坐定,派若何大声道:“诸位远道而来,光临敝国,令朕倍感荣幸,颜面有光。我等相交多年,本是旧识,渊源深远,交情极佳,如今得以重逢,朕心中甚是喜乐....”
一长发飘飘、容貌英俊的中年汉子起身道:“派若何,别文绉绉的客套了,大伙儿遇上这等大事,心里都焦急得很。你审问出什么来没有?”此人是远雄岛岛主,据传曾与派若何有过一段情缘。
派若何道:“沙铠波已被斩首示众,他所知不多,但咱们已审问出那群盗火教的恶徒并非活人,而是死而复生的妖魔鬼怪。他们皆练有一门冥火功,乃世间生者大敌。现如今,他们攻下苏母山,以此为据点,共占据十座岛屿,若非咱们得了消息,识破他们阴谋,他们不得不调转目标,我荷叶岛此刻也已遭袭了。”
众人虽知局面恶劣,不料竟糟糕至此,一时间惊怒交加,大声痛骂,有人喊道:“听说他们杀了红爪,红爪老哥对我有恩,此仇岂能不报?要我说,咱们现在有多少月舞者在此?他们以为咱们吓破了胆,咱们偏要来个突然袭击,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另一人点头道:“安佳姑娘,你是红爪的徒儿,我也是红爪的徒儿,你是我的小师妹,如今你继承了师父衣钵,我愿听你号令,你要我去与活尸拼杀,我眉头都不皱一下。”
又一人大声道:“敌人经营多年,以为胜算在握,可惜他们终究不过是一群没脑子的活尸,比老虎狮子聪明不了多少。说到海战,世上除了鲸鱼海的海盗,又有何人是咱们麒麟海众勇士的对手?咱们这就一鼓作气,杀向苏母山,保管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安佳听众人怀念红爪,心潮起伏,深受感动,也高声答道:“多谢诸位鼎力相助,若师父在天有灵,定会感激大伙儿,也必会保佑咱们大获全胜。”
众人之中,纵然有人对红爪不满,可却人人钦佩他,得知他死讯之后,原先的怨气早烟消云散,只留下惋惜同情,听安佳所言,心神激荡,直拍桌子,纷纷喊道:“不错,红爪在天上看着咱们!咱们只需直捣黄龙,这一仗必胜无疑。”
形骸在别院中学过兵法,虽只是纸上谈兵,却知兵法之道,讲究知己知彼,如今众人对活尸一无所知,而活尸在各族中皆有密探兜转。纵然众月舞者兵力船舰远胜活尸,若急躁冒进,陷入埋伏,胜负之数一目了然。
派若何朗声道:“须得看清对手,知道对手的兵力,咱们既然集结作战,便只能胜,不能败,更不能顾头不顾尾。”她面向一方,道:“老牛头,听说你们夏多山已经与活尸交手过了,结果如何?”
那老牛头是个大胡子,身子肥壮,白发翘起,当真像牛,安佳说他本名叫牛饮戈,在场之人,数他年纪最大,仅比红爪小了十岁,他功力极深,据传身手不在红爪之下,又是个大海盗头子,非但抢龙国海岸边境,也抢麒麟海的商船,连鲸鱼海的海盗来了他都抢。以往众人对他又恨又怕,到了此时,反又得倚仗这员猛将。
老牛头脑袋低垂,默默不开口,众人问道:“老牛头,你怎地像吓破了胆一样?为何不告诉大伙儿?莫非你是盗火教的奸细?”
老牛头大喝一声,把众人吓得一震,只听他道:“谁他娘的是盗火教奸细?老子非但不是,反而恨不得将这群活尸碎尸万段。三天之前,我听说红爪老哥被盗火教的狗贼宰了,心头火起,又听我的探子说,他们新近占了老酒岛,于是便率领一支两千人的船队,杀向老酒岛方向。”
众人喝彩道:“老牛头,到底还是你英雄了得,咱们这许多人,唯你是头一个有胆开杀的。”
老牛头突然变闷了,端起酒碗,想要喝酒,却改变主意,把酒碗放下,哀声道:“什么英雄了得,我是狗屁了得!老子不像你们有家有业,光杆元帅一个,自来不怕死,我这两千精兵,到了岛上,瞧见穿黑衣的狗杂种便杀,没一会儿便杀了三百来人。我那群兄弟各个儿勇猛,杀了这群孬种,没几人受伤。
老子见状,哈哈大笑,又道:‘兄弟们,大伙儿今个儿索性占了老酒岛,将这些狗杂种一个个儿宰了当狗肉吃!’
大伙儿都很高兴,我瞧他们架势,除非瞧见漂亮娘们儿,否则不杀到天亮,只怕停不下来,于是下令去岛上城镇。可咱们还未动身,却瞧见从黑乎乎的丛林里走来两人。”
他语气霎时发颤,极显著的低了下去,眼睛往两旁张望,似乎在怕那敌人从某处突然钻出来似的,原先的豪情壮志,英雄气概,也一瞬间消失无踪。众人之中,有些早知道他遭遇一场大败,有些则全然不知,但全都不知究竟,听到此处,也都随他紧张起来。
派若何问道:“那两人是盗火教的?”
老牛头咬牙点头道:“你这不是废话么?这其中一人是个十足的杂碎,老子活了快两百年,从未见过这般恶心的杂碎,他像是被剥了皮的人,在身上缝了另外四根胳膊,眼神像蛇一般。另一人是个书生般的老头,戴着顶高帽子,穿的像个他奶奶的龙国大官,眼睛眯成条缝,根本瞧不起咱们。
老子心想:‘这两人装模作样,想要吓唬老子?瞧老子一手一个,将他们全都宰了。于是举起大锤,使动月火玄功,冲向那瞧不起人的老头。谁知那老头手一抬一卷,将我摔了个大跟头。”
众人无不动容,皆知老牛头一身武学在麒麟海罕有匹敌,若非这般,怎能纵横数十年却无人可制?可那盗火教老者一上手就令老牛头吃亏,莫不成是这莽夫太轻敌了么?
老牛头又道:“老子一跳起来,心里着慌:莫看我老牛头粗豪,可遇上敌人是强是弱,老子心里可明白得很。这敌手轻描淡写便摔我一跤,绝非易与之辈。这下我打起精神,将月火攻全力展开,大锤舞的如风似的。可即使如此,我仍奈何不了他,约莫二十招后,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法,老牛我腹部大痛,被他一掌击中,躺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派若何脸色煞白,道:“他只二十招就胜了你?”
老牛头叹道:“不假,不假,这老头太强,我瞧他根本未出全力。我一回过神,更是又悲又惊:我那两千个孩儿,此时竟已死伤过半了。”
六十二 对窗巧梳妆
众人不由更惊,道:“可是中了盗火教埋伏?”
老牛头道:“绿山狼老弟,此事你瞧得清楚,你来说吧。”
那绿山狼是老牛头手下副官,也是一位赫赫有名的月舞者,据传他轻功了得,一夜之间可行千里。他被老牛头一问,露出惊惧之色,道:“其实我也瞧不真切。那多臂的剥皮尸一上来便被我刺中心窝,大伙儿一拥而上,将他乱刀分尸。我当时还只道此人虚张声势,徒有其表,还向大伙儿大笑吹嘘,谁知背上中了一下,险些要了我的命。
我伏在地上,见许许多多、密密匝匝的蜈蚣、马陆、蟑螂从那人尸首中钻出来,各个儿少说有手臂大小,见人就扑咬厮杀,大伙儿吓傻了眼,而那些毒虫来势又快,没几下就死了大片人。有的兄弟甚是英勇,想要抵抗,但那些毒虫钻入死人身子,让那死人站起来,继续杀人,兄弟们害怕的叫嚷,嗓子里哭的像娘们儿.....”
派若何不快说道:“娘们儿怎么了?娘们儿未必及不上你那群脓包。”
绿山狼流汗道:“是,是,可当时情形....委实不对头,黑茫茫之中,咱们自家兄弟被毒虫咬死,尸体又被毒虫附身,反过来用刀杀自己人,兄弟们屁滚尿流,血染红了沙子,一个接一个惨死,却又闹不明白情形,过了一炷香功夫,地上已没几个活人了。我装死趴在地上,又见剩下的兄弟往海里跳,那些毒虫倒也不敢追击。于是乎,我双手一撑,使出独门的‘群狼下山’轻功,一眨眼就跳到海里头了。”
群雄听他兀自得意洋洋的夸赞自己轻功,稍觉滑稽,但想象那时场景,人人心里发毛,如何能笑得出来?
老牛头叹道:“俺老牛也练了一门‘老骥伏枥’的独门内功,只要月光一照,无论多重的伤,老牛都能在一个时辰内行动如常。那老头官人以为老牛再无抗拒之能,可老牛我爬起身,一招“火烧屁股”,拔腿就跑,不久也泡在水里,远远游离了老酒岛,一口气游到自家接应的船上,吃了以往抢的灵丹妙药,总算保住一条老命。”
绿山狼道:“我潜在水下,不敢妄动,却听其中一人对另一人道:‘师父,为何不杀了那大汉?’那师父道:‘我不料他还能动,罢了,罢了,此人不过如此,让他回去,宣扬本教神威,叫他们知道也好。'“
老牛通听到这‘不过如此’四字评价,想要大骂,可刚一张嘴,又叹气低头,无法辩驳。那绿山狼自知失言,更是神情惴惴。
派若何见众人眼神不安,士气已然受挫,有的在喝闷酒,有的东张西望,有的低头不语,有的抓耳挠腮,遂大声道:“这两人准是敌人之中最高强的将领,老牛头不知底细,中了敌人邪法,这才落败。咱们大伙儿只需齐心协力,并肩作战,二十个月舞者不够,四十个总拾掇得了,更何况咱们兵强马壮,船坚炮利,只要将他们引到岸上,用炮火轰击,难道他们能够不死?”
群雄闻言稍有好转,但其中有稳重之辈想道:“此二人显然不蠢,想要将他们诱入陷阱中又谈何容易?更何况那多臂活尸即便被斩成肉酱,仍有法子杀败千人,这又该如何对付?”
形骸则想:“我在苏母山上见过这两人,当时他们杀光了红爪麾下高手,烧了高塔,果然是高深莫测的大敌。”
那远雄岛岛主道:“派女王,咱们都是客人,愿尊你为盟主,你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
派若何道:“我已派出葛氏姐妹,漂洋过海,前往敌人据地打探消息。以她们能耐,一天之后当陆续返回,待有确信,咱们可立时反击过去。大伙儿暂且留在此处。”
众人甚是焦躁,深怕盗火教绕道攻击后方,自己那岛屿此刻兵力减半,不免沦陷。但回过头来一想:若盗火教当真袭来,自己留在岛上,也是螳臂当车,凶多吉少,倒不如聚在此地最为妥当。
老牛头又道:“到了这等地步,非请塔木兹不可。有哪位兄弟来此之前,去塔木兹岛上瞧过没有?”
一秃头汉子叹道:“我去过了,与往常一样,大师避而不见,我苦等一天,全无用处,时间又紧,只能离岛。”
一年轻女子怒道:“什么大师,大师!至此紧要关头,他仍有闲情逸致、龟缩不出?我看他早已老的动弹不得,只能用虚名吓唬吓唬人。我自从生下以来,倒不曾听说过他有何奇功壮举!”
老牛头怒道:“臭小娘,你敢骂塔木兹大师?当年马炽烈惹祸,不是塔木兹大师从月神那儿招来那女武士,咱们早被马炽烈杀得干净了。那时你娘都没生下来,你还敢在这儿放屁?”
那年轻女子性烈如火,拍桌子喊道:“他若真有本事,就现身替咱们杀敌除妖,到了那时,我定然崇敬的五体投地,要我向他磕头赔罪都成。莫说那些陈年旧事,他又不是亲自出手,我说,他准是徒有虚名,早老的下不了山了,不然为何还要借助孔凤凰击败强敌?你们这些老顽固,老蠢驴,总以为此时还和百年前一样,什么都没变么?一切都已全变了模样了!”
众豪杰之中,毕竟大多人仍敬重塔木兹,闻言光火,都起身怒骂,而那年轻女子也有不少声援,皆与她年岁相仿,在二十岁至三十岁之间。双方越吵越凶,都指着对方鼻子,脸上龇牙咧嘴,出言不逊。
派若何高声道:“够了!”她运上月火玄功,语气柔和,却深入人心,众人身子一颤,火气消退,又坐了下来。
她叹道:“塔木兹大师德高望重,神机妙算,神通难测,定然会自行定夺决断。咱们仍管咱们自己努力,尽人事,听天命。”她手腕灵活变通,国家富强,人又亲和,多年来在众多年轻月舞者中倍受推崇,众晚辈一听,暂且信服,不复争执。
派若何又道:“今晚子夜时分,大伙儿聚在殿前校场,咱们祭拜先祖,祭祀月神,祈求天庭庇佑,如此必胜无疑。”向众人举杯敬酒,随后散去。
形骸来到宫殿庭院中,有宫女迎接,要他沐浴更衣,用膳休息,引形骸来到一处客房,形骸见此处精致舒适,家具摆设皆是龙火天国皇宫样式,看来派若何女王憧憬龙国强盛,处处模仿龙国风范,又引以为傲。
那几个宫女倒了大桶热水,要替形骸换衣衫,形骸涨红了脸,说道:“诸位姐姐,我自己来好了,男女授受不亲,需避瓜田李下之嫌。”
众宫女闻言娇笑,七嘴八舌道:“你还是小娃娃,难道怕咱们吃了你们?”“放心,你是金爪公主的情郎,咱们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抢先尝鲜,对不?”“是啊,除非公子有令,我等只能遵从,不过却万不能让安佳公主知道了。”
形骸怒道:“听我号令,全给我出去,让我自个儿擦洗!尔等身在宫中,更当谨言慎行,不可儿戏,如此放荡,又成何体统!”
他虽然显摆威风,但用词文雅,众宫女也不怕他,反而哄笑起来。形骸急的直流汗,好说歹说,轻推柔搡,将这群瘟神妖精请出房门,脱下衣物一瞧,扼腕痛惜,见上头满是骨头刺出的小孔。他心想:“这放浪形骸功倒也方便,只是美中不足,若能修补破损衣衫就好。”
浸泡在水中,又想:“盗火徒皆会障眼法,将残躯面貌变得毫无破绽,不知可否用在衣物上?我也会冥火,为何做不到此节?”他不懂那障眼法并非众盗火徒存心施展,而是天意使然,补偿他们身为活尸的样貌之缺,并非法术,而更似本能,有如变色龙、竹叶青一般。形骸、沉折虽有冥火,却是活人,故而难以施展这障眼法。
热水温暖,令他身心舒坦,过了一盏茶功夫,他欲出水,一扭头,见缘会小脑袋从木桶外升起,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形骸大惊失色,喊道:“小祖宗,你是何时进来的?”
缘会道:“我一直在屋里啊,你没瞧见我么?”
形骸颤声道:“你都瞧见了?”
缘会道:“瞧见了,爹爹,你身上太脏,我帮你擦擦吧。”
形骸急道:“你这孩子,真不懂事,我先前教训那群宫女的话,你没听见么?”
缘会摇头道:“我听见了,却听不懂。我这人最见不得肮脏,你不让我擦洗,我心里难过。”
形骸知道她被养父逼着读书,满腹经纶,怎会听不懂那道理?手一拨,将缘会转了个身,跃出水面,抓起衣裤,霎时已穿戴齐整。
缘会扭过头,愣愣看着他,又道:“爹爹,我替你梳头扎辫子吧。”
形骸心想:“这也是她一番好心,我总不能处处违她心意。”于是老实坐好,道:“那就劳烦你了。”
缘会来到形骸身后,轻动小手,梳理发丝,结成式样,形骸暗忖:“她不知龙国风俗,可别帮我扎得怪模怪样,鸡飞狗跳。”
忽然间,只听缘会小声哭泣起来。形骸吃了一惊,忙问道:“傻丫头,你哭什么?”
六十四 一门三英杰
只见安佳表情愤怒,却又显得有些无助,像是犯了错,被夫子逮个正着的幼童。她头发微微竖起,月火玄功因怒气而流转,良久后,她道:“那你要我怎样?随你回龙国么?”
形骸心想:“是啊,我到底要她怎样?她在龙国受纯火寺追缉,时时刻刻皆有性命之忧。我真如此喜爱她么?我真能保得住她平安么?”
他不知道,他只是替红爪不平,替自己不平,形骸觉得红爪与自己只不过是安佳利用的借口,好令她名正言顺的享受安逸。她以爱为名,想随自己返回龙国,又以忠为旗,想留在荷叶国享福。形骸不禁想揭穿她,至少让她难受,让她愧疚,让她明白她自己是怎样的人。
世上虚伪的人多了去了,你为何只为难安佳?
她刚才在花丛中舞蹈的身姿,她捧着蜂蜜酒时眼中的笑意,她摆弄玉镯时沉迷的神态,她故作深沉的长吁短叹,她假惺惺的忧国忧民,她的反复无常,她的多愁善感,她的小心思,她的小手段,她的美,她的丑,在形骸脑中成了杂乱、丑陋、动人、罪恶的画面。
形骸心中有话,在喉咙口艰难的打转,还是下定决心,道:“如若咱们击败了盗火教,你随我回龙国吧,我们仍可一辈子都在一块儿。”
你根本不爱她,你根本不知道何谓深情,你为何如此许诺?那岂不令你比安佳更虚伪,更卑鄙?
对,对,形骸极端虚伪,形骸之所以许诺,是因为料到安佳根本不会接受。
安佳捏紧拳头,鼻子抽动,似要哭泣,突然间,她大喊道:“我才不要!你将我说的这般不堪,我讨厌你还来不及,我不会随你走!我根本后悔认识你!我被龙国逼迫的有家不能回,我恨透了世上所有练龙火功的人!”
形骸身子一晃,心中一悲,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悲哀?他当真爱着安佳么?他深知自己没有,但他亲手毁了一段珍贵的友情,令其变得丑恶,仿佛用有毒的黑血浇灌了鲜花。
仿佛用冥火复生了一位原本绝丽的美人,令她变得宛如怪胎。
安佳恰好相反,她见形骸脸色苦楚,却笑了起来,心里有泄恨般的快意,她擦了擦眼泪,道:“是啊,我讨厌你,我此生最恨旁人对我说教,也最恨不干不脆的男人。咱们就这样散啦,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怎么活就怎么活,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她见夕阳已沉,夜幕遮天,竖眉道:“你还不走?我这花园不欢迎你!”
形骸心想:“她一贯是个任性的人,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她喜欢你时,喂你喝蜜糖,改变心意时,恨不得将你如垃圾般除去。不仅是她,或许世上女子大多如此。”摇了摇头,闷闷不乐,快步走开。
安佳见他走远,泪水夺眶而出,跺了跺脚,却想:“负心汉,狠心人,我待他如此之好,他却将我想的这样坏,他伤透了我的心,我才不要喜欢他,我才不要与他永远在一起。”她之所以发那么大脾气,是因为她依稀觉得形骸说对了,她留恋这儿的锦衣玉马,留恋这儿的莺飞燕舞,她把心一横,不再想念形骸。
形骸走出那花园,却听背后传来沉折之声,他道:“你倒也断的利落。”
形骸恼道:“师兄,你这隔墙有耳的功夫,练得比剑法还熟。这挖人阴私的手段,也叫人防不胜防。”
沉折不予置评,默然许久,道:“也许这样最好。”
形骸心道:“是啊,这样岂不最好?她留在最安全、最舒适的地方,我们也终究要返回家国。”只是念及三人有一段同甘共苦、肝胆相照的日子,如此散去,毕竟令他悼念。
他同沉折回到房中,有宫女送来饭食,三人吃了,沉折打坐练功,形骸也回想先前遭际,他本心情郁闷,思绪纷乱,可过了不久,慢慢平静下来。
到了子夜,正是月神祭典之时,形骸、沉折是外人,不便出席,但形骸好奇,偷偷跳到皇宫顶上往下瞧。只见夜色发蓝,月光如灯,照在一处大祭坛上。广场上聚集数千人,其中近两百个月舞者,众人低声吟唱,五个月舞者穿上白袍,戴上面具,围着祭坛跳舞、颤抖。那舞蹈癫狂、迅猛,似野兽捕猎,又似鹿兔奔逃。
待得舞步戢止,又有人高举祭祀的牛羊,放在祭坛前开肠破肚,任血染上祭坛。此刻,月光扰动,似变了形状,显得梦幻虚无,似雾似云,形骸虽深感这祭祀之美,又觉得心烦意乱,脑袋沉重。不待仪式结束,跳落在地,溜回屋中睡觉。缘会已睡得香甜,形骸不敢睡在床上,往地上一躺,闭眼入梦。
清晨,门板上砰砰作响,缘会跑去开门,见安佳站在屋外,板着俏脸,身后跟着四个宫女,也都神情不善。
形骸奇道:“安佳,什么事?”
安佳身后一宫女道:“安佳岂是你能叫的?还不称呼殿下?”
形骸大感委屈,嚷道:“我是龙国子民,殿下一词,岂能乱叫?”
安佳面有怒容,又一宫女甚是善辩,道:“龙国乃礼仪之邦,讲究入乡随俗,你可莫要坏了天国贵族的名声。”
形骸暗想:“在人屋檐下,岂能不低头?”怏怏道:“殿下有何事?”
安佳这才冷冷道:“母后让我叫你去大殿。”派若何不知她已与形骸吵翻,以为安佳乐意,仍让她来见形骸,安佳也不愿同派若何说起两人吵架实情,唯有遵命行事。
形骸与缘会跟了出来,安佳一甩手,带众宫女扭头就走。到了朝堂上,见众月舞者与大臣皆已在场,众人全有座位。形骸、沉折、缘会并非西海海民,位置反而离派若何最近,以示对龙国敬意。
派若何见人已到齐,说道:“葛氏姐妹已然返回,带来重要军情,大伙儿听听,商量商量。”
只见葛长鸣、葛长行、葛长英三姐妹并肩走上,群臣中有一老者见葛长鸣、葛长行两人身缠白布,有血渗透出来,身子颤抖,需葛长英搀扶,显伤势不轻,霎时脸上变色,喊道:“鸣儿,行儿,怎地伤成这样?”
形骸知道这老者当是三姐妹的父亲。月火玄功并不随血脉传承,如此一家姐妹同时觉醒,只怕千年罕有,这葛家祖坟的风水定然吉祥至极。他看这葛老头目光沉浊,皮松骨软,并非真气高深之人,形骸猜他是父凭女贵,才当上朝廷大官。
葛长鸣勉力道:“启禀陛下,爹爹,咱们先到铲牙岛上,镇上百姓倒也未遭屠戮,只是被严加看管,不少人被强制征做教徒。我三人与咱们的内应接头,那内应说道:‘在黑铁矿场中,盗火教徒似在造什么事物。’咱们变作月形,飞上天查看,见他们正在造一根大黑柱子。那时正值天黑,可敌人仍察觉咱们,箭如雨至,其中有人箭术太过了得,咱们只能暂且避退。”
老牛头道:“那晚上准是月光明亮,纵然你们在天上,又怎能瞒的过去?”
葛长鸣叹道:“咱们也以为如此,赶紧坐船离了铲牙岛,又赶往飞鱼岛,飞鱼岛上并无盗火教徒驻扎,只是捉了千来壮丁,说要去造事物。咱们又不眠不休的航海,扑了另一座岛屿,得知盗火徒也只是带走了劳力。”
安佳问道:“长鸣姐姐,他们是要去造什么?”
葛长鸣朝葛长英看了一眼,目光自豪,道:“还是我家小妹最机灵,她说:‘我看咱们不可如无头苍蝇,而当有的放矢。敌人显在造那黑尖塔,而那黑尖塔又需黑铁矿,咱们要找,就得找往有黑铁矿的地方,才能弄明白他们有何诡计。’”
群雄闻言,大感惊佩。他们早听说葛氏三姐妹中,以小妹葛长英最为美貌,武功也最高,人人说她是金树荷叶国第二高手,仅次于派若何。但又有不少人心知肚明:这位少女自居第二,是不敢居于派若何之前,以她种种事迹看来,身手犹在派若何之上。她今年不过十六岁年纪,觉醒不过短短数年,武功竟练到这般地步,将来定是麒麟海的栋梁之才。
可不免有思虑阴暗之辈想道:“葛长英如此了得,将来又岂会甘居人下?今时她年纪幼小,倒也罢了,但葛氏三姐妹三人皆是英豪,只需一人有称雄之心,另两人必竭力响应,到了那时,这金树荷叶国必有一场猛烈风波。”
派若何甚是满意,道:“长英这么说了,你们找对地方了么?”
葛长鸣又道:“单凭‘黑铁矿’一说,仍另有三座岛屿上有,且相距颇远,要都走一遍,少说又需三天。咱们不忙出发,找一安静岩洞,商议下一步该去哪儿。你们猜,咱们后来先去了哪座岛?”
群雄抢着开口,把三座岛都说了一遍。葛长鸣虽伤的厉害,却仍露出俏皮骄傲的笑容。
形骸问道:“在那十座岛中,可有‘混沌离水’么?”
混沌离水是乾坤灵气从灵脉中泄露而出之地,极为罕见,众人不知他为何这般问,老牛头道:“在咱们去过的老酒岛上就有,可老酒岛上并没有黑铁矿啊?”
形骸道:“黑铁可以用船运,唯独混沌离水无法挪动,他们莫非是在老酒岛上布下本营?”
葛长英霎时看着形骸,双目敏锐犀利,绽放光华。葛长鸣、葛长行同时拍手笑道:“是啦,小兄弟当真聪明,小妹也推测出去老酒岛!咱们立时决定去那里。”
安佳重重哼了一声,道:“这人最是狡猾,想法和那些盗火徒差不多,难怪能猜得准。”
六十六 寺中断魂僧
一名叫化大有的岛主道:“放着咱们这许多麒麟海好汉在此,岂能让两个龙国的小子去拼命?就算成功,大伙儿的脸往哪儿搁?不成,不成,老子宁愿与盗火教拼了。”
此言一出,不少人与他心思一样,也大声反对起来。
顷刻间,葛长英长啸一声,嗓音尖锐,众人一听,身子哆嗦,如被针刺了一般。葛长英又道:“如今是生死关头,你们还去想着颜面如何?你若想蛮干,自顾自去就是了,何必大吵大嚷,装腔作势?这两个少年为咱们出生入死,你们都给我感恩些,莫让人说咱们月舞者是狼心狗肺之辈!”
她说话时气势激昂,竟令人不由得心生敬畏,欣然信服。众人心想:“这小丫头如此神气,将来就算成了一方霸主也不稀奇。”
葛长英又道:“我愿送两位去老酒岛,我知道条通路,即使盗火教布防严密,也有法子绕过去。”
沉折思索片刻,点头道:“多谢姑娘。”
形骸也道:“多谢这番相送之德,那就辛苦姑娘了。”
葛长英冷冷说道:“龙火国的人就是客套,明明是我们欠你们恩情,为何向我道谢?”
形骸暗暗纳闷:“她刚才明明帮咱们说话,为何语气又这般不善?”
安佳见葛长英极为美丽,年纪比自己稍大,武功比自己高强,身材更是健美,而又主动与形骸同行,心下不快,干笑道:“长英姐姐,这位孟行海看似老实,可最爱甜言蜜语,人也风流得紧,你和他走这一遭,还是提防着他些为好。”
形骸怒道:“我何尝甜言蜜语,风流得紧?”
安佳冷笑一声,不来理睬。
葛长英又道:“殿下,大敌当前,脑袋都提在裤腰上,谁还有心思去想些儿女私情?”
安佳暗自恚怒:“她这话好厉害,暗指我三心二意,不务正业么?这女人在母后面前尚如此狂妄,自说自话,将来必更为嚣张跋扈,我需为母后留神着她。”心中警戒,反复思量葛长英至今言行,越想越是心惊。
葛长英对众人团团作揖,道:“陛下,爹爹、姐姐,诸位,我们去了。”当先走出大殿,沉折随后跟上。
形骸道:“陛下,请替我照看缘会。”
派若何笑道:“放心,这小丫头乖巧得很,我也很喜爱她呢。两位莫要太过犯险,祝两位此行顺利。”
形骸又对缘会劝慰一番,缘会眸中含泪,却不哭不闹,与形骸依依惜别。
离开金树宫,三人骑快马到了港口,葛长英挑了艘小帆船,示意两人坐上,随后解开缆绳,扬帆起航。
三人相顾无言,约莫行了半个时辰,形骸道:“师兄,你从未用过冥火,到时可别出了岔子。”
沉折道:“此节你可放心,我已试过收摄阳火,增长冥火,一旦运功到极处,身形畸变,与盗火徒别无二致。”
形骸惊道:“你也是这样?我也与你一般,看来这冥火诅咒仍未消去。”
沉折叹道:“那就少用冥火吧。”
葛长英皱眉道:“你们在说些什么?莫非你们也会使冥火?”
形骸心想:“安佳知道此事,也无法长久瞒着旁人。”于是答道:“我二人无意之中,曾学过一点冥火功,这才敢夸口瞒过盗火教。”见葛长英喜怒难测,不免心慌,又加上一句:“我们绝不是盗火教的奸细!”
葛长英喃喃道:“冥火,冥火,这冥火到底是何来历?为何以往从未听说过?”
形骸笑道:“姑娘才多大年纪?就算派若何女王也一直对此毫不知情呢。”
葛长英看着他,问道:“你将冥火功全力使出,让我瞧瞧?”
形骸道:“那模样可丑的很,我自己都不敢去看。”
葛长英说道:“我又不是嫖你,你是丑是美又什么关系?”
形骸听她言语粗鲁,吃了一惊,当即搬运真气,点燃冥火,他体内有冥虎剑潜伏,此时冥火中烧,白光明亮,威力已及得上龙火功第五层功夫,只是如此一来,他肌肤青白干瘪,好似冰冻已久的尸骸一般。
沉折点头道:“你的冥火远比我强。”
形骸笑道:“师兄不妨也来试试?咱俩比比谁更丑些。”沉折摇了摇头,形骸顿时大感吃亏。
葛长英在形骸胸口一点,两人内劲相触,一阵扰乱,葛长英又低声道:“这确是神火,并非凡间内力,可为何如此诡异?一人体内,又岂能并存两股神火?”
形骸奇道:“长英姑娘,你年纪不大,可为何像极为渊博似的?”
葛长英说道:“装腔作势而已。”形骸问话吃瘪,悻悻的不敢再说。
葛长英望向海面,见波浪反光,灰白相间,游鱼在水下游荡,月光被分成了千万片,偶尔有海鸟俯冲,将游鱼衔起呑落,双方你追我赶,各使手段。过了许久,她道:“你们是龙火贵族,为何要替咱们月舞者蛮子卖命?”
形骸愣愣的答不上来,沉折也沉思不语,过了少时,形骸答道:“除了我俩之外,别人也办不了此事。并非咱们不怕死,而是形势所逼,总不能任由盗火教害死无辜的海民。”
沉折则答道:“我与盗火徒有仇。”
形骸知在这位师兄内心中,始终对身份极为困惑。他憎恨盗火徒屠杀凡人,深怕他们再造出更多活尸来。他也不明白为何偏偏自己能作为活人而生,既感庆幸,又深为不安,他不忍心见盗火徒作为活尸受苦,因此宁愿以决绝手段结束这些同类性命。
旁人理解不了沉折,唯有形骸可以。旁人也理解不了形骸,唯有沉折可以。
葛长英沮丧说道:“我本想帮你们,可当真如此...如此不巧。我本事太低,去了反而坏事。”
形骸忙劝道:“姑娘武功已经很高,只是局面比人强,你也无可奈何。”
葛长英喉咙轻哼,手掌在水面一拍,“哗”地一声,激起一片白色大浪,瞧她这一掌之威,武功似与沉折相当。她道:“你们务必活着回来。咱们月舞者,绝不愿神龙骑为咱们而死。”
形骸笑道:“神龙骑是一千年前的叫法,我说姑娘渊博,姑娘还一个劲儿谦逊呢。”
小船驶入一个海中洞窟,那洞窟中的水往地下流去,葛长英收起帆,开始划桨,驶过最初的乱流,海水变作一条小河,他们也身在一处地下河上,两旁是地底的山岩,被海水侵蚀的千奇百怪,造型各异。形骸见前方始终漆黑,深怕一下子飞出悬崖,或是撞上礁石,更会遇上些海底大鱼,就此葬身鱼腹。
好在又是虚惊一场。
小船行了一天,葛长英在某处停下,道:“到了,爬上去就是老酒岛。”
三人爬上湿滑的山石,穿过地下一片树林,见到一处洞口,有阳光空气涌入。形骸心头一喜,只觉精力充沛。
爬出地穴,见在半山腰上,这洞口在一山谷深处,绕了七八个弯,转出山地,过草原,到了一处村落,村子里的人都认得葛长英,甚是热情亲厚,将她引入村长家中。
葛长英问众人要了些吃的,命形骸、沉折睡足,待两人醒来时,村民不知从何处找来盗火教的长袍。
形骸、沉折谢过穿上,形骸又问道:“老先生,盗火教不曾欺压你们么?”
那村长叹道:“他们倒是客气的很,连被捉去当苦工的都放回来了。岛上本来有些奴隶,遭遇反而比驼岛主在时好得多。”那驼岛主本在此地称王称霸,盗火教一来,已将驼岛主杀了。
形骸大感荒唐,却深信不疑:盗火徒都是些不吃不喝,无欲无求的活尸,其下信徒也深信虚无与死亡,本该是与世无争,即使如今侵占岛屿,也未必会如凡人打仗般烧杀抢掠、宛如疯兽。只是他们定会暗中捉些活人,割开复苏,练那冥火神功,但数目毕竟有限。
村长又道:“咱们打探来消息,那些盗火教的信徒徒都是从鲸鱼海来的,以往是来仑国的人。”
形骸奇道:“来仑国?啊!死人国!”
一经这村长提醒,他立时想起曾读过一篇游记,讲述西海种种见闻,其中有一处叫来仑国,又被叫做‘死人国’,这倒并非国中满是死人,而是其国阴气深积,常年阴云密布。而国民不看重生前日子,只盼着自己早早死了,来一场风光大葬。国中法规,不许国民自杀,否则不得举办葬礼,若非这样,这一国之中人早就死绝。
这来仑国中,有所谓‘三绝’:一绝为坟地,其岛屿极大,三分之二建做坟场,坟头建做陵墓、丰碑、雕像、古庙,堪比城堡、皇宫,有时地上建完了,又往地下去修,于是万顷之地,上下皆是墓地,号称“无尽墓海”。
二绝为其葬礼,死人国葬礼排场之大,花样之多,各国皆艳羡异常。非但所用棺材极为讲究,更有如河的魂水,如林的符咒,一人死去,千人守夜,悼词感人,场面庄重。每年皆有各地富豪,避过海盗,不远千里来此,要见见来仑国丧葬究竟如何。
三绝为其国教,名曰断魂寺,其教崇敬死者,讲究生无可恋,死无可惧。阳寿到头,阴寿方始。断魂寺中的僧侣颇受敬重,不时受邀前往各地,为王公诸侯主持丧葬。只是在大多凡人眼中,这断魂寺近乎邪魔外道,且穿着可怖,只要瞧上一眼,当晚便噩梦不断,于是乎纷纷避而远之。
六十七 一刻化三时
葛长英问道:“来仑国为何会与盗火教联手?断魂寺的和尚岂能不管?这死人之国本就邪气森森,如此开启战端,难道不怕受各国围剿么?”
那村长道:“小姐,这老夫就不得知了。”
形骸却想:“此事咱们龙国定然也掺上一脚,有牵线搭桥之功。断魂寺钻研死后事,遇上盗火徒,多半将他们视作神佛转世,岂能不言听计从?”
葛长英又问道:“我听说有一官服老者与一多臂活尸极为了得,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
村长露出惊恐神色,压低嗓门,道:“据传盗火教的教主叫做蒙冬煞,他麾下有六位‘生死大臣’,如今在这岛上共有三位,一位是那老官人,一位是那多臂怪物,还有一位是漂亮的不得了的小丫头。那老官人看似知书达理,说话也挺客气,可想要杀人,毫不眨眼,比那多臂怪物还可怖许多。那小丫头倒不怎么作恶,不知为何与这群怪物待在一块儿。”说罢摇头叹气,甚是惋惜。
形骸暗道:“他们也是盗火徒,可体内冥火功已修炼至极高境界。我是万万不想碰的,沉折也未必能赢。”他考虑良久,道:“那冥火风暴柱在白天见不得光,须得用厚重黑布遮住,对么?”
村长道:“不错,小公子知道的真不少。我听劳工说,那冥火风暴柱已然造好,只要众盗火徒再接连两晚注入白火,就能大功告成。那些人晚上不停运功施法,到了白天就会散去歇息,换上信徒把守。春天崖其余各处防备皆不严密。”
形骸信心陡增,道:“那如要下手,白天正是良机。”
沉折想了想,道:“你我扮作盗火徒,露出冥火样貌,当可毫不费力的潜入其中,他们以为无人能瞒过那阵法,是以并不设防,你往厚布中一钻,也无人能瞧出你在破坏铁柱。“
形骸笑道:“就是这般!”他生性有些胆怯,能不硬拼,实是天大好事。
两人商议妥当,皆感希望不小,向村长道谢告辞,葛长英领二人出了村,朝春天崖赶路,三人脚程皆快,一个时辰后抵达,站在高坡,可见到明显分界,这边是绿草青树,那边是黑草腐土。
葛长英叹道:“两位,在这之后,我帮不了你们了。”
沉折点了点头,形骸道:“姑娘,你找安全之处,等着咱们好消息。”
葛长英退走后,两人施展冥火功,终于面目全非,形骸看似冻尸,沉折好似泥尸,形骸颇觉滑稽,道:“老兄,哪儿修补得尸体呀,手艺当真地道,给我也介绍一番如何?”
沉折漠然瞧他一眼,道:“不分轻重,说话不吉,怎地还不改?”
形骸挨了顿骂,自觉无趣,遂闭口不言。
两人整理黑袍,庄严肃穆走下山去,形骸初时心中忐忑,不知能否管用,可待了一顿饭功夫,众信徒见了两人,反而弯腰鞠躬,并未猜疑。形骸想:“他们认定这阵法万无一失,绝无人能瞒过,却不料竟有活尸吃里扒外,帮月舞者办事。”
走到山崖高处,见到那黑铁尖塔,此时已是天明,它被罩在黑布之下,四周环绕一圈,共二十个教徒,皆是凡人。那村长所言非虚,一到早上,在此运功的盗火徒都已离开了。
众人见了两人,微觉奇怪,形骸粗着嗓门道:“教主让咱们来此守着,诸位不必多礼。”
众教徒面露喜色,道:“神卫太客气了,我等能与神卫共事,实乃光荣至极。”
形骸暗想:“原来他们叫盗火徒是神卫。”点点头,两人走到最里圈坐定,众教徒也不回身,复又坐下冥想。
沉折拔出苍龙剑,手指轻弹,剑锋骤动,剑刃闪着金光,极速绕圈,在二十人灵台穴上轻点一下,阳火功所及,劲力直透穴道,众人霎时皆似变作了泥塑,十天之内再无法动弹。他以往曾用这招点倒过藏争先走私的奴隶,此刻功力增长数倍,手法也更为神妙,众教徒即便察觉,也无可抵挡。
形骸心下惊叹:“我内力或许只比师兄稍弱,但武道修为差了十万八千里。”
沉折道:“你到厚布里去,我在此守着。”
形骸赶紧行动,掀起厚布,钻了进去,他持冥虎剑在手,融入黑铁之中,猛然间,这冥火柱上材质分布皆如同历历在目,了然于心,更出乎形骸自己预料。
他心想:“只要将这黑铁柱最核心处外壳消溶,此物就再也无用。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那许多黑铁来再造一个。”估算一会儿,道:“师兄,需半个时辰。”
沉折道:“好,快些动手。”形骸答应一声,凝神施为,将放浪形骸功运至极处。
四周寂静下来,唯有山风吹过,这春天崖此刻满是陈腐气息,好似埋尸的坟场。沉折坐着不动,看似镇定,可心中着实紧张。他心道:“这些教徒打坐时,本就僵硬如尸,与眼下并无多大分别,即使有外人来瞧,几眼也看不出端倪。”
过了不久,陡听上方山坡传来脚步声,来了两人。沉折心下震惊,抬头去看,来者站在高处,俯视此间情形。
其中一人正是传闻中的多臂活尸,此刻借着晨光,看得更加清楚:此人浑身皮肤被剥得干净,露出腌肉般的肌肉。他脸上满是空洞,穿着耳环、鼻环、唇环。有六条胳膊,其中四条是新缝上去的。此人似不以活尸样貌为耻,反而深以为荣,故意将自己整治得比鬼还像鬼。他双眼并非残忍可怖,反而出奇美观。
又一紫衣少女缓步走上,美如水晶雕塑,她穿着龙国绣花长裙,身材纤秀,看似十四岁模样,躯体的一切都完美无瑕,与那多臂活尸对比鲜明,更是震撼人心。
她的黑色长发如丝绸般柔顺,如瀑布般悬挂而下;她的肌肤雪白,光滑、娇嫩而脆弱,如南方最富盛名的水晶;她的眼睛如火焰宝石,大而有神,令她显得严肃端庄,却又活泼可爱。她似是乖巧的女儿,又宛如依恋的爱人。她让人不禁想要拥抱,却更令人生出强烈的跪拜之意。无论是安佳还是葛长英,或是沉折此生所见的任何美女,皆远不能与这紫衣少女相比。
沉折神魂巨震,他心想:“这少女....也是活尸?她并未用冥火障眼法,她本来相貌就是如此。她怎会是尸体复生的?哪怕最巧妙的雕饰手艺,又岂能刻出这仙子般的人物?”
与此同时,他心中戒备更增,他心想:“但她确是敌人,万不能容她走近。须得拖延时间,或是将他们引开。他们仍不知行海在那厚布之中。”
少女开口说话,声音极为悦耳,即便沉折心静如冰,却隐隐有消融迹象。只听她道:“你....不是活尸,对么?”
沉折稍一犹豫,道:“我自是活尸,却一直是孤魂野鬼,听闻蒙教主召集同胞,宽厚仁义,英勇贤明,特来投靠诸位。”
少女双眸闪着紫光,笑道:“那你又为何点他们穴道?”
沉折不料这少女目光如此锐利,心中急想:“这些人若重获自由,立时就会吐露形骸消息。”一下狠心,刹那间,浑身金光震荡,长剑一转,已将众教徒全数杀死,这一招用上阳火神功,非但除去活尸模样,更显得仪表非凡,神武至极。
少女非但不怒,反而喜道:“哈哈,你可骗不过我,沉折哥哥,我一直盼着你来,大伙儿也都在等你。”
沉折道:“你怎知我是沉折?”
少女朝他鞠了一躬,姿态优雅悦目,她道:“身怀冥火,却为活人,除了你之外,世上也没几个人。”
沉折有心多说几句,又道:“你难道不是么?”
少女目光骤然阴郁,沉折只觉她身边也立刻黯淡无光,她摇头道:“我叫馥兰,是爹爹找齐世上最完整、最好看的女孩儿尸骸,用金、银、玉、脂、花油、药膏浸泡肌肤,再用冥火复生,这才来到世间。可我并非活人,哪怕我再美再好看,我的心却很冷,很空。”
沉折见她音容笑貌变化丰富,不禁诧异,道:“我看你模样,不像是心冷空茫之人。”
馥兰道:“我不是人,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学会像人一般哭笑,可我不知道悲喜为何物,哪怕表情再真,心里也是假的。”说着她抬起头,双眸紧盯沉折,道:“爹爹说,只有找到你,让我跟你学,我就能变作活人,有真正的魂魄。不仅是我,咱们盗火教的所有活尸,也才有迎来光明的一天。”
那多臂活尸森然道:“小姐,你怎地不问问此人为何前来?”
沉折心中一凛,面向此怪,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为何与其余盗火徒截然不同?你不像盗火徒,倒更像是坏形尸。”
多臂活尸道:“我本名已然没了,眼下叫做剥裂尊者。你说我像坏形尸,这话倒也不算错,我羡慕坏形尸形体之美,故将自己变作那样。”
沉折奇道:“坏形尸怪异绝伦,何美之有?我倒颇想听听阁下高论。”他根本并非多话好奇之人,可眼下却恨不得长篇大论,再将这两人劝得离去。
剥裂尊者道:“世人愚昧,怎能明白我心中见识?你小子不必多问,待我将你修缮一番,保管你变得与我一样长相迥异,深得奇美精髓。”
六十八 乱中无美丑
沉折听这剥裂显露敌意,忙道:“我正是听闻亡人蒙在找我,特意来此一瞧。”
馥兰美目星闪,道:“那你为何要杀这些信徒?”
沉折信口胡言,答道:“这是我送上的一份大礼。”
馥兰叹道:“大礼?我怎地觉得是下马威呢?”
沉折道:“下马威也好,大礼也罢,我知亡人蒙对我甚是看重,自不能让他失望,故而露上一手粗浅功夫,供两位评判一番。而这些信徒信奉死后事,我送他们一程,算是他们的功德,也是我的一片好意。”
馥兰甚是高兴,鼓掌道:“哥哥,你口才真好,我可真欢喜你。”
沉折趁机作文章,答道:“你说自己心冷情空,眼下又说喜欢我,我可有些不太相信。”
馥兰叹道:“我也不知这心情是真是假,只是我万不愿让剥裂伤你。他要将你变成他那丑模样,我会劝他不得如此。”
剥裂缓缓说道:“小姐,你毕竟年轻,不知真正的美丑,似你这般美貌无瑕,美则美矣,却失了灵变悬奇,太过中规中矩。”
馥兰打了个呵欠,小手挥了挥,道:“我才不要听你的歪理呢。”她如此轻嗔薄怒,也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美。那剥裂低头鞠躬,陷入沉默。
沉折又问道:“不知亡人蒙眼下何处?”心中暗道:“希望他不在这儿,他身为教主,武功更高,到时就真走不掉了。”
沉折知道局面无比恶劣,但他决不能暴露形骸。
馥兰摇头道:“爹爹他不在这儿,与另外三个生死大臣在祭拜后卿神呢。”
沉折问道:“后卿神?那又是何人?”
馥兰道:“爹爹也所知不详,只说他是上古时一位魔神,爹爹是他册封的圣者,所以断魂寺才肯派兵相助咱们。”
沉折奇道:“那这位后卿神定然神通盖世,不然怎地连亡人蒙也信奉他?”
馥兰叹道:“这位后卿神似被困在某处,出不来了,故而将厚望寄托在爹爹身上。爹爹做了个梦,这后卿在梦中向爹爹传授信仰。那信仰说:这世道丑恶,而咱们盗火徒是来拯救这世道的。”
沉折又问:“拯救?如何拯救?你们并非常人,而是活尸。”
馥兰幽幽叹道:“你看看身边那些人,难道不觉得他们各个儿阴险、庸俗、恶毒、奸诈么?人的魂魄甚是丑恶,像野兽般凶残,又比野兽卑鄙许多,野兽尚单纯,只知吃喝繁衍,可人却争权夺利、欺凌弱小、损人利己、傲慢自大,我爹爹说:他早该想到,凡人太过愚昧,咱们盗火徒是来救赎凡人的。”
沉折愕然道:“难道你们不想变作人了?”
馥兰道:“想,做梦都想,唉,可惜我连做梦都办不到。咱们盗火徒眼下确比人低下,可却是令人解脱愚昧的必经之路,咱们的魂魄先退为无知无觉、受天诅咒的冥火,尝尽苦楚,随后再升为纯洁无暇、崇高光明的灵魂,到了那时,人类便解脱了愚昧,从身到魂皆完美无缺。这叫苦尽甘来,历劫重生,不忘初心,方得圆满。”
沉折道:“这就是盗火教的教义么?”
馥兰又道:“咱们这冥火也是神火,可却胜过其余神火。那些神火——阳火、龙火、月火,影火——是天上的神仙赐给凡人的,是奴役之火,是屈辱之火,是欺骗之火,是束缚之火。唯独冥火是古神从天庭盗出,原本天神体内的真火,这重生之火,蜕变之火,自由之火,智慧之火。习练冥火者,方能真正最终超越天神界限,一举翻天覆地,超脱众生,主宰这乾坤大道。”
沉折装作兴致勃勃,单拳拍掌,道:“你们便是为了传播这自由之火,才攻占麒麟海群岛?你们并非是为了滥杀活人,制造活尸?”
馥兰摇头道:“我从不杀活人,我自个儿造的活尸,都是从坟地里挖出来的。爹爹说他这么做是在治病救人,我总觉得不对。咱们盗火教要建立一处国度,在此国中,咱们盗火徒能光明正大的度日,与凡人和睦共存,如此能收获人性,走向光明大道。”
她睁大眼睛,注视沉折,恳切道:“哥哥,我们需要你指引,大伙儿只要看到你,心中就有信念,知道终能得偿所愿。所以咱们找你,求你为咱们指路。”
这少女言语中有一股魔力,沉折心中一动,险些答应,但他心底清醒,意志不移,稳住那动摇之情,道:“我须得先见到亡人蒙,再做定夺。”
馥兰忽然道:“你说谎,你在戏弄我们!你心底对咱们十分忌讳,不然怎会不听我的话?”她言语中已用上迷心咒,只要沉折原本有一分情愿,立时会投靠于她。但他眼下仍不动声色,馥兰立刻知道他口是心非。
剥裂尊者开口笑道:“小姐,你明白了么?此人到来,纯是为了杀人示威。他为人狡猾,知道敌不过我二人,这才东拉西扯,想要寻觅机会脱身。”
馥兰露出失望神色,叹道:“我懂啦,你处置他好了,但不许杀他,更不许将他变作你这般丑怪。”
剥裂尊者咧嘴一笑,沉折见他舌头也被劈成两截,分叉如个“人”字,一时心底发毛,神色警惕。
这盗火徒从山坡上飘落,到了沉折跟前,他脑袋左侧右侧,细看沉折脸庞,啧啧道:“太死板,太对称,太精细,太刻意,失了狂放、缭乱、豪迈、随性之感。”
说话间,他身形剧变,整个人变得俊秀非凡,宛如仙童,细皮嫩肉,眉目如画,秀美之处,不在沉折之下。沉折心道:“这并非障眼法,此人面貌竟能千变万化,随心所欲?”
馥兰笑道:“剥裂,我听说你以往是个大美人,这是你本来样貌么?”
剥裂再度变化,又变得丑恶狰狞,畸异扭曲,他道:“小姐,这原来样貌,何美之有?四十年前,我第一位师父以冥火将我复苏,我成了刚刚那般容颜身子。那位师父是个女子,她道:‘孩子,你虽美好,但世间之美,无一能媲美人心人魂,你需时刻不忘此事,始终努力渡劫为人。’
随后,她带我周游各地,偷学为人处世之美。可过了一年,她因冥火诅咒,受人厌恶,遭受冤枉,被凡人高手活生生杀死,又被分尸焚烧,方解了那些人心头之恨。那时,仇人还要杀我,我第二位师父,也就是静水大师,出手救了我,我与他一番交谈,终于大彻大悟,知道混乱无序、丑陋凶煞之间,方才有真正之美。我原先那师父以性命告知我这道理,我也要将此道广而告之,传播于世。”
沉折心想:“此人也爱说大道理,那让他去说好了,形骸多半已快完工,我只需再拖上一会儿。”他想了想,道:“那位静水大师人呢?”
剥裂叹道:“他就在不远处,你为何要找他?”
沉折道:“我想瞧瞧他是否也与你一般....如此与众不同。”
剥裂道:“他与我不同,他也不懂真正之美,唉,真枉费了他满腹经纶,学究天人,竟看不透这世间真美之理。”
蓦然间,沉折心中一动,知道形骸已然完毕,两人冥火相通,心意颇能互传。沉折于是道:“尊者,你说唯有杂乱无章,方才为真,可你眼前形貌算得对称,只怕还称不上得美之真髓,能否再变化让我瞧瞧?”
剥裂尊者道:“好,我一生之中,形体绝无定型,你既然要瞧,那就让你见证见证。”遂搬运冥火,重塑身躯。
蓦然间,沉折手中金光一闪,那剥裂尊者从脑袋到腹部被一劈为二,此人虽言语高深莫测,诡异绝伦,可心病太重,竟被沉折诓得麻痹大意,被一招东山金风剑斩成重伤。
馥兰道:“喂,沉折哥哥,你这般对剥裂可不好,他虽是疯子....”
沉折一振苍龙剑,又连刺数道金风剑气,飞向馥兰,这苍龙剑锋锐之处,足以与冥虎剑并驾齐驱,更能助长阳火神功,令剑气威力剧增。馥兰花容失色,纤体轻晃,霎时幻影层层,将剑气全数闪开。
沉折出招只是为了争得片刻时机,形骸趁势从黑布中跃出,他掌中打出黑铁骨刺,落地为虫,扑咬在剥裂尊者身上,又拦在馥兰身前。两人跃上空中,施展身法,行动如踏风火,霎时已在远处。
两人心意相同:“原路只怕已不可重返,只能从后方绕路下山。”于是朝反方向飞奔过去。谁知行了一里地,却见山道上坐着一老者。那老者衣帽整齐,高冠革带,足踏云履,两袖随风飘扬,身上隐有幻象,正是冥火障眼法。
沉折心想:“是那静水大师!”更不犹豫,陡然加速上前,三道东山金风剑劈出,这三招势大力沉,锐不可当,已融入阳火神功、苍龙剑气与海魔拳劲,正是他苦思而成的绝学。
那静水大师袖袍上似有雷光,一转一拂一拦,将三道剑风化解,沉折与形骸接吃了一惊,双双欺近,冥虎、苍龙双剑齐攻,刹那间金光黑影螺旋交织。
静水大师眉头一皱,双手袖袍齐动,他袖袍上罡气强烈,招式又匪夷所思,毫无破绽,两人急功了四十招,非但未能取胜,反而落于下风,刹那间,形骸胸口中掌,闷哼摔倒,沉折手腕被袖袍拂中,身躯巨震,只得退后避让。
静水大师收拢袖袍,淡然道:“两位果然了得,我已许久未显过身手了。”
六十九 折戟沉沙图
形骸中了这静水大师一招,麻了半边身子,好在放浪形骸功暗中护体,他缓了片刻,翻身而起。沉折看他一眼,道:“没事么?”
形骸咬牙道:“还行,能动得了。”
沉折道:“此人武功与东山爷爷相当,莫要强攻,先守住门户再说。”他瞧出这老者只是随手出招,两人已抵挡不住,心知胜机渺茫,不停思索对策。
形骸心下骇然:“与东山将军一样?咱们还是想法逃走为妙。”
静水大师道:“两位少侠擅闯此处,究竟所为何事?”
身后风声飒然,形骸见那剥裂尊者与馥兰已然追来,他这才看清两人样貌,震惊于馥兰之美,也惧怕于剥裂之丑。
剥裂怒道:“藏沉折,小杂种,卑鄙无耻,胆敢偷袭我?”他本一直高深莫测、沉着冷静的模样,此时却气急败坏,再也沉不住气。
沉折暗忖:“传闻中说他可死而复生,居然确实如此?那又该如何对付他?”
馥兰望着形骸,神色怪异:眼睛露出喜色,眉头却拧在一块儿,咬着嘴唇,嘴角上翘,似是高兴,又似是恼怒。她只是模仿凡人喜怒哀乐,可脸上却难显出真正复杂的心情来。
她道:“你到底是谁?为何能练冥火神功,却又不是活尸?你不是沉折哥哥,又是从哪儿来的?”
形骸忙道:“我叫孟行海,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错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稀里糊涂来到山上,可不该来这儿,这就乖乖下山,打道回府,还望诸位高抬贵手,网开一面。”
馥兰摇头道:“你躲在厚布之下,对那鸿钧逝水做了什么?”
形骸暗自得意:“那冥火柱已然不中用了,就是拜本公子所赐。”可又心下警觉:“此事万不能让他们发觉,否则不管我是谁,只怕都难逃一死。”想到此处,他低头叹道:“我是太过胆小,到厚布下躲一躲,再看看里头是什么事物。那黑铁塔当真威风霸气,盖世无双,诸位手艺委实鬼斧神工,古今罕有。”
馥兰哼了一声,道:“你和沉折哥哥一样都爱骗人,我才不信你呢。”忽然又欣喜而笑,道:“你是被沉折哥哥变成人的活尸?这是好兆头,好兆头,爹爹信奉后卿神之后,果然天赐福音。”
静水点了点头,在山道上坐下,竟就此入定。馥兰道:“喂,静水师父,你就这样不管了吗?”
剥裂冷冷道:“师父何等身份,岂能随咱们以多打少,以大欺小?”
这静水是盗火教中一位古老宗匠,阅历之丰,武功之高,法术之渊博,冥火之精深,皆仅次于教主亡人蒙,为人也冷淡悠闲,此时既然已堵住敌人去路,不到万非得已,绝不会再行出手。
馥兰笑道:“那好,二对二,倒也公平。我要与沉折哥哥过招,你管管那孟行海好了。”
剥裂厉声道:“藏沉折斩我一剑,我要将他开肠破肚,四分五裂!”
馥兰目光一寒,叹道:“你若真这么做,我只要先杀了你啦。”
剥裂尊者居然甚是忌惮她,道:“好,那我只将他揍得头破血流,手足骨折,教主说要咱们活捉他,可没说不许令他受伤。”
馥兰退后数丈,点头笑道:“如此甚好,你火气这般大,那就由你先动手好了。”
剥裂尊者面向沉折,双眸透着一股子残忍戾气。
形骸暗想:“盗火徒竟然讲公平比武这一套?看来咱们也并非全无活命之机。”于是问道:“若咱们比武输了,被你们捉走,唯有认命,可若咱们赢了呢?”
馥兰道:“若你们连胜两场,那也没法子,我只好任你们走路。若是一胜一败,全由静水师父说了算。”
形骸知别无退路,唯有答道:“好,就这么办。”心想:“咱们非连赢两场不可,只盼他们说话算话。”说话间退在一旁。
沉折拔剑在手,剥裂尊者六臂陡然变长,朝沉折打来,来势迅猛,宛如六蛇齐咬。沉折左掌一扬,海魔拳内劲压迫,将六蛇圈住,又刹那间刺出十道金光。那六条手臂上长出粗糙鳞甲,抵挡金光,只听一阵溅血声,手臂皆被金光划破。
剥裂尊者似全然不顾伤势,朝前一扑,身躯圈转,六条蛇臂包围沉折,招式千变万化,密如暴雨。沉折依旧是左掌海魔拳,右手风雷剑,剑气掌风密集无隙,时不时有金光锋芒一闪,那剥裂尊者就是一声惨叫,身子抖动,攻势衰减。两人僵持了数十招,沉折转危为安,越斗越占据上风。
陡然间,沉折将苍龙剑横竖削劈,金风一时暴涨,他仿佛个金色的大海胆般长满金刺,金刺向外扩散,哗啦啦一通响,剥裂尊者大声痛呼,被苍龙剑斩成碎块,剥裂尊者血液如雾,飘扬在半空中。
形骸心头一喜,刚想喝彩,但想起那老牛头与绿山狼所说之事,于是喊道:“师兄,小心,他仍有怪招!”
沉折何尝不知?他将苍龙剑竖在身侧,目光转动,忽见那剥裂尊者身上尸块起了变数,各个儿长成大蜈蚣、马陆虫,皆有成人手臂大小,众毒虫朝他一扑,立时有如飞沙走石。
沉折心想:“我将这尸块全数斩了,他难道还能活过来?”以海魔拳心法运转苍龙剑,阳火神功化作金焰,金焰又变作数道金蛇,当空乱舞,缠绕不休,正是攻守兼备的绝招,刚柔并济,毫无断绝松懈之势。
这剥裂尊者体内每一条毒虫皆力气极大,扑咬时有如近处打来的弹弓,又快又狠,且躯壳十分坚硬,寻常刀剑奈何不得。只是在沉折苍龙剑之前,有如纸糊一般一碰就断,过了不久,数百条毒虫皆被斩碎,散落了一地。
场中安静下来,沉折跳出毒虫碎尸圈子,呼吸微乱,暗想:“如此结束了么?”
蓦然间,众毒虫再度复生,成了更小的毒虫,又如山崩沙河般猛冲,沉折与形骸大吃一惊,皆想:“他非但是不死之身,反而越惨越厉害?”
沉折又使海魔拳心法抵挡,此刻众毒虫更为密集,也更为细小,沉折这阳火功凌厉无比,消耗起来也非同小可,这毒虫如此紧凑,像是漫天的蝗虫,沉折再杀了百来只,一剑击出时,手臂竟微微颤抖。
形骸心中叫苦:“糟了,这该如何是好?”
忽见沉折稍稍迟缓,被一蜈蚣咬中手臂,他“啊”地一声,内劲一震,将那蜈蚣震死,可伤处肿了一块,流出黑血。形骸怒道:“下毒!下毒!你怎地这般卑劣!”
馥兰笑道:“蜈蚣天生有毒,这也没是没法子,总不见得不让蜈蚣咬人不是?”
沉折无奈,飘上空中,脱离众毒虫包围,金光在体内流转,把毒素逼出体外。形骸一拍脑袋:“是啊,为何一开始没有想到?任他们在下方闹腾,师兄也未必要与他硬拼。”
馥兰道:“没用,在天上被咬的更惨。”
众毒虫身子蜷缩,转眼间真变成了蝗虫,腾空而起,直奔沉折,沉折脸色惨白,身子急速下落,剑风环绕周身,一边抵挡咬啮,一边快步移动。到了此时,他金光耗尽,龙火也甚是微弱,全无还手之力。
形骸急的只想下场,但沉折目光朝他一闪,摇了摇头,形骸察觉到沉折心境,倒并非出奇紧张,惊想道:“莫非师兄找到取胜之法了?”
沉折实则已精疲力竭,头脑发胀,手臂与双腿如木偶般毫无知觉。他却脚步沉重的跑着,迟缓的挥舞苍龙剑,既不觉得累,也不觉得痛,他望向漫天虫灾,眼中皆是杂乱混沌,无序无规的图案。
就像是一场风暴,就像是一场火灾。
沉折觉得自己仿佛又跌入了童年的梦境,他曾经向形骸说起过那个梦。梦里的他处在空旷无盖之地,整个人脆弱无助,且毫无防护。他听见空中风声呼啸,似巨大的翅膀在扇动,似神秘的野兽在觅食。
沉折陷入深深恐惧中,他往空中看,什么看不到,但云层中忽然伸出极大的龙爪,将沉折抓住,一瞬间就将他撕扯为碎片,他没了身躯,只剩下灵魂,一团白色的火焰在燃烧。
那火焰并非全无知觉,它仍能看,于是它往天上瞧去,想知道那吞噬自己的野兽到底长什么模样。
它没瞧见什么野兽,它瞧见了零零碎碎、无边无际的图案,图案东一块,西一片,毫无规矩,毫无章法,看似各不相关,神秘莫测,但能让沉折心情平静,不再恐惧。
沉折叫它们折戟沉沙图。
到了如今,沉折又瞧见了那图案,这回并不在梦中,而是近在眼前,触手可及。那图案散在每一只蝗虫身上,却聚在了一块儿,好让沉折看的清楚。
在折戟沉沙图中,沉折似见到了命运。
这命运属于剥裂尊者,讲述了他的前生,描绘了他的今世,又隐喻了他的未来。这图案千丝万缕,密密扎扎,缠绕纠葛,又紧密相连。沉折在这万千丝线,纷乱图案中瞧见了端倪,他察觉到了剥裂尊者的本质,他明白了一切的前因后果。
沉折随手劈出十剑,这十剑漫无目的,乱七八糟,可每一剑皆对准那命运的丝线,斩裂了折戟沉沙图,正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众蝗虫一下子起了内乱,你撞我,我撞你,像是恐慌而逃散的人群。它们为何惶恐?沉折不知道,但或许命运令他们如此。
沉折穿过蝗虫群,将苍龙剑向上一刺,树上藏着个隐形人,那隐形人发出惊恐的痛叫,心脏中剑,现出原形,此人体貌极美,神色骇异,正是那追求疯狂之美的剥裂尊者。
七十 骸骨神降临
剥裂尊者张大嘴,七窍流血,身子抽搐,似真活不成了。形骸见状大喜,冲上前扶住沉折,沉折使出折戟沉沙剑法后再无余力,倒在形骸胳膊上。
形骸心想:“原来此人看似难死,实则使得是由实化虚的功夫,与那些风水土地相似。沉折这苍龙剑是由渔父爷尸体所铸,因此能重创此贼。只是师兄如何能找到他本尊在哪儿?这剥裂非但形体难辨,且用蜈蚣蝗虫遮挡,谁又能看得清楚?”
静水大师仍静穆打坐,不以为意。而馥兰神色惋惜,但面带笑容,似毫不忧伤,她悠悠走来,道:“剥裂败了,沉折哥哥,你真了不起。孟行海,我来讨教讨教你的高招。”
形骸道:“我若胜了,你当真放咱们走?”
馥兰笑道:“那当然,爹爹虽说要拿你二人,可又教导我要光明磊落,一诺千金,言而有信,就算放跑了你二人,将来又未必捉不回来。”
形骸暗忖:“那这一战我决不能败。”将沉折放在身后,道:“师兄,你安心养伤,我稍后带你走。”
沉折轻声道:“不料居然还要靠你。”
形骸恼道:“本人已非吴下阿蒙,你怎地瞧不起人?”转过身来,冥虎剑已在掌中,他回忆与途中强敌交战,一众招式、心得、领悟、情绪交融为一,凝视馥兰,暗忖:“不知这水晶雕像般的娃娃有何手段,我全力以赴,定不可疏忽。”
正对峙时,静水起身,身形一闪,已到形骸面前,袖袍朝形骸罩落。形骸心头一凛,感到他内劲铺天盖地,沉重万分,立时斩出冥虎黑火剑芒。这剑芒本可引燃敌人内劲,反噬过去,但静水功力太过浑厚,而星星之火又如何烧的动大块山石?形骸手臂一酸,剑芒涣散,手臂被荡在一旁。
静水右掌电闪雷鸣,一道蓝光击中形骸胸口,形骸浑身巨震,经脉酸麻得全无知觉,再无抗衡之力,竟跪在静水面前。这静水此刻竭力施为,对付形骸一人,出手又太过突然,形骸竟在两招之内败下阵来。
形骸想用放浪形骸功反击,但静水袖袍一卷,将形骸团团裹住,宛如包粽子似的。形骸惊骇已极,才发觉这并非袖袍,而是使了障眼法掩盖的皮层。
原来这静水大师看似衣冠整齐,其实比那剥裂更为古怪,他皮肤又长又松,变作长袍;脑袋上长着肉瘤,看似道冠;胸前一根长蛇般的尖刺,化为革带。活脱脱一副地狱恶鬼的体态。
那皮层上法力强劲诡异,形骸使出多少内劲,皆被这皮层吸食,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他用冥虎剑去割,也是全无用处。他露出一个脑袋,身子滚动,死命挣扎,难有寸功,怒道:“臭老头,你说话不算话!明明是我与这小丫头比武,你为何从旁偷袭?你看似宗师模样,却玩这下三滥的把戏!”
馥兰也嗔道:“是啊,静水师父,你这是唱哪一出啊?”
静水道:“冥火风暴柱被毁了。”
形骸闷哼一声,心知不妙,又想:“我下手隐蔽,从表面上什么都瞧不出来。他如何会知道?”
馥兰惊呼一声,陡然醒悟,朝形骸怒视,道:“爹爹这多年的心血,竟会被这...这小害虫损伤?”
静水道:“不单单是损伤,而是毁于一旦。决不能放此二人走!需快将他们带去见教主。他们身负重大机密,不可放纵,若能为我所用则已,若不能,则速速杀之。”
此时,剥裂一跃而起,大喊:“我宰了你这小贼!”他受伤太重,意识模糊,难以分辨人影,将形骸当做沉折,手臂化作刀刃,刺向他脑袋。馥兰一惊,不及阻止,静水一愣,却置之不理。
形骸惊骇无比,紧要关头,沉折不知从何赶来,挡在形骸面前,扑地一声,沉折心口中刀,透体而过,鲜血洒满形骸脸庞,沉折同时挥剑,将剥裂脑袋割下。剥裂身子一摇,终于匍匐不动。
沉折低着头,脑袋低落,跪在原地,不知生死如何。
形骸魂飞天外,一时瞠目难言,过了片刻,他喊道:“师兄!师兄!”见沉折毫无反应,泪水涌上眼睛。
馥兰急忙扑上,手指轻点,拔出剥裂手刀,止住沉折流血,她恨恨道:“这杂种,我让他不可杀了沉折哥哥!”
形骸惨声道:“他还没死,你快救他,快救他!”他喊着喊着,蓦然记起沉折杀藏争先时,藏争先也曾心脏中剑而存活少时,或许只要立时施救,沉折也能保住性命。沉折舍命救了形骸,形骸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静水手掌在沉折胸口一拍,道:“虽然未死,但也危险,不过如此一来,倒是个良机。”
馥兰颤抖一下,喜道:“是啦,是啦,他将死未死,魂魄分离,我可以把他魂给捉出来,吞下肚子,好好体会体会,瞧瞧他是如何变成人的,没准我也能依样画葫芦呢?若我能成为人,也不必留着沉折哥哥了。”
形骸惊怒不已,道:“你这妖女,不许如此对他!”
馥兰嘻嘻一笑,道:“事不宜迟,静水师父,我这就施法了,你让这小子安静一些。”
静水似对馥兰十分敬重,袖袍转动,这下将形骸的脑袋也罩住了。
形骸陷入黑暗,恐慌异常,他扯着嗓子大喊,用牙齿去咬那皮层,骨头从各处刺钻,依旧徒劳无功。
他心想:“师兄...他怎么样了?他如此神功,如此年轻,如此高傲,如此聪明,怎会死在这儿?怎会为我这小人物而死?那岂不是太不值得了?不会的,不会的,他准是在装死。”
不错,祸害活千年,沉折为人又冷淡,又小气,又严酷,又无聊,这般集恶习于一身的小魔头,又如何会救形骸?形骸准是在做梦,他一直在做噩梦。
那噩梦从他小时候起,从海洋中的阴影开始,一直持续到他拜入师门,练成龙火功,被沉折劫持到海上。沉折教形骸武艺,助形骸保命,用冥火复苏形骸,途中又屡次救了形骸。以此人的性子,如何会待形骸这么好?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是形骸小时候噩梦的延续。
只不过那梦中的恶魔更加狡猾,变作沉折的模样来欺骗他,假意对形骸友善,让形骸体会到此生未有的恩情,让他变得胆大、开朗、身手高强、经历神奇惊险的遭遇,度过以往难以想象的时光。
让他以为将来也会同样美好。
在这噩梦醒来的时刻,这恶魔更变本加厉,竟在形骸面前舍弃性命,骗得他伤心欲绝,悔恨欲死!这歹毒的、奸诈的、可恨的、卑鄙的恶魔,形骸对他做了什么?竟值得他如此花大力气来欺骗,甚至不惜一死?
若一切都不是梦呢?
形骸怒道:“是谁在胡说八道?这怎会不是梦?”
阴影里头,一张骷髅的面孔现出轮廓,形骸见这骸骨神此时显得有些悲悯,于是更认定他是来加害自己的梦魇。
形骸大声道:“滚!滚!别来烦我,让我一个人....不,不,你告诉我,一切是不是真的?”
骸骨神道:“沉折快死了,但我会设法让你活着。他们杀了沉折,非保住你性命不可。你有大把的时机可以脱困。”
形骸只觉天塌了下来,压得他几乎崩溃,黑暗如野兽的肚子,恐惧腐蚀着他。
但越是恐惧,形骸越要抗争,是恐惧引他来到这儿的,恐惧也将助他救下沉折。
他喊道:“你是骸骨神,你自称神通无上,连织网仙子与飞灵真人都崇拜着你,无论你要我帮你做什么,我求你救我的师兄。”
骸骨神道:“我爱莫能助。”
形骸心如刀割,但心智却加倍坚定,他喊道:“沉折赐予我冥火,他是我的亲人!他若死了,我绝不独活!你对我有何图谋?我会让你无法得逞。”
骸骨神沉默,形骸觉得这沉默的等待令他备受煎熬,但骸骨神还是开口,他道:“你是我选中的化身,但尚未完成修炼。我若救沉折,你会付出代价。我的冥火太强,你的放浪形骸功太弱,如此降临,你会牺牲许多。”
我不在乎,让我救师兄。
骸骨神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他纵然死了,只要你还记得他,他仍活在你心里。你怎知他愿意被你相救?你怎知他不愿你完整无缺、了无遗憾的活着?”
我不知道,让我救师兄。
骸骨神于是点头说道:“我的孩子,我的化身,我的宠儿,我的信徒,我知道你所言并非虚假,你若救不得此人,会变作行尸走肉,难堪大用。我决意助你,但后果如何,我着实难料。”
我很明白,让我救师兄。
骸骨神道:“你需念此口诀,反复三次,每一次皆会加倍痛苦。若你忍耐得住,三次之后,我短暂会降临于世,助你除魔救人。”
那口诀念道:
“神赐了野性,人得了愚昧。
魔赐了智慧,人得了疯狂。”
形骸面对黑暗,大声念诵,每念一个字,浑身都如受千刀万剐,形骸却已停不下来,更不愿停下,他反复念诵,直至人事不省。
.....
馥兰对沉折施法,将他魂魄缓缓抽离躯体。静水默默看着,似欣赏着她精妙的手法。
但似乎有人到来,两人一惊,转过头,果然见不远处站着个怪人。以他二人的耳力,竟不知此人何时现身。
这怪人一头红发,披散在身侧,脑袋微垂,身形高大,脸上干净,全无胡须,英俊而惨白,目光慈悲哀伤,却又如死者般空乏。很难断定此人年纪,他似是三十出头,但又似极为稚嫩,心灵纯洁至极。
怪人的左臂很粗,右臂细如骷髅,左腿厚实,右腿干瘪。他只穿着一身黑色羽衣,露出的肌肤上画满奇异的纹身。
怪人手一扬,柔和的光罩住了沉折,馥兰娇躯一颤,惊呼一声,被远远弹开。光芒漫漶,沉折的魂被定在脑中,伤口修复,呼吸变得平稳起来。
七十一 若要人不知
静水心下诧异,瞧出此人非同一般,道:“阁下为何而来?又为何伤我同胞?”
那人道:“你叫我骸骨吧,我此来只是为阻尔等作恶。”
静水暗忖:“骸骨?多半是个假名,从未听说世上有这么一号人物。”他活了三百多年,所学渊博,自诩天下奥秘无所不窥,对世间高手,即使并未亲见,只要听到名号,立时就能想起,可对这叫“骸骨”的却一无所知,而此人一招震开馥兰,足见功力颇为深厚。
馥兰纵身跳回,嗔道:“你这一掌是不折不扣的偷袭,以大欺小,真不要脸。”
骸骨道:“我又并未伤你,偷是偷了,算不得袭击。这两个少年为人正直,仁义英勇,我这就带走了。诸位忙碌钻营,想以此得到福祉,难道不知此路不通么?须知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否则纵然尔等一统西海,也不过徒劳一场。”
静水转头一瞥,见自己那皮层仍团团将那少年包住,而那少年似昏了过去,并未抵抗。他不知其中是另一具尸骨,已被这骸骨使了李代桃僵之计,真正的形骸成了这骸骨化身。
他冷笑道:“阁下不知这两个孩子犯下何等大错,对我盗火教而言,正是罪无可恕。”
骸骨道:“尔等欲以法器,屠戮生灵,此二人阻止尔等罪孽,非但无罪,反而有功。上苍虽不顾下界死活,可此法器伤天害理,非有福缘之人,不可轻易动用,他二人也可算是救了尔等。”
馥兰花了好大力气,几乎将沉折魂魄夺在手上,却被此人硬生生打断,她心下不喜,倏然一动,手掌劈向骸骨右肩,快如雷震。她瞧出这骸骨右臂残废,必挡不住自己这迅猛一击。
骸骨转了个小圈,左臂一抓,一声轻响,馥兰双臂齐断,馥兰“啊”地尖叫,心下惊惧,立时退后老远。静水心中一凛:“此人当真邪门!虽然馥兰这一招太过轻敌,稍显急躁,可我也未必能如此轻描淡写的断她双手。”
骸骨脸色歉然,身子晃了晃,流下一道鼻血,他道:“我力道尚不能掌控自如,唉,姑娘,你罪孽不大,我不杀你,你还是走吧。”
馥兰一咬嘴唇,双臂自行结合,她从胸口取出一柄精巧环刃,环刃上闪着白火,摆开出击架势。
静水喝道:“馥兰,去找教主来!”
馥兰望向静水,神色惊异,道:“师父为何如此忌惮他?此人未必如何厉害,你不看他一动就受伤了么?”
静水摇头道:“冥火风暴柱须得修复,教主正在赶回,而我擒住此人之后,教主必会亲自审问,你去告诉教主此事。”
馥兰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朝骸骨瞪了一眼,闪身而去。
骸骨叹道:“我说了,这冥火风暴柱有违天道,那天道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有时确可庇佑苍生,尔等为何执迷不悟,非倚仗此物不可?”
静水冷笑道:“龙火天国利用咱们,却打得是背后捅刀子的主意,咱们若无这冥火风暴柱,即使占有岛屿,又如何能够存活?唯有以此震慑天下,要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骸骨又道:“诸位真以为若与凡人共存,就能转化为人?错了,错了,活尸转化为人要简单的多,却非刻意为之所能,讲究无心偶得,水到渠成。尔等都被后卿骗了。”
静水心中一动,细细打量骸骨,暗想:“莫非此人也曾是盗火徒?”冥火之间可隐约感应,他霎时察觉到此人体内冥火灼灼,果然也是同胞,可他模样非人非尸,不对不称,更不知算是何物。
他道:“你若知道如何变人,我倒想向你请教。”
骸骨摇头道:“对你而言,已然太晚,你活了三百二十年,杀了一千零一个活人,心中无情,手段残忍,魂魄疯狂愚昧,已无化人之望。”
刹那间,静水脸上变色,怒道:“你....你怎地知道?”
这静水实是盗火徒中一位渊博如海,学究天人的大师,自他成为活尸三百多年来,他以诸般手段试演冥火,以求变化为人之道。他以冥火增强体魄、迷惑人心、引发灾祸、驯养野兽、变化身躯,更不时虐人虐己,试探其中极限,涉猎之广,方法之多,可谓当世第一,更胜过亡人蒙一筹。
忙活百年,始终不见起色,这静水于是心绪剧变,转而寻求更险恶之道。他巡游天下,找寻中意的凡人,将此人催眠洗脑后,留在此人身边,不动声色操纵此人行事,无论是杀妻食子、弑父弑师,皆常常发生。他只盼见证人心之恶,以此唤醒自身之善,收获一颗人心,进一步洗练魂魄,得到蜕变。
对他而言,这作为实则算不得他自身罪孽,不过是从一桩桩人伦惨剧中收获教训,以盼洗尽铅华,除去心中污垢而已。且见了这等人心鬼蜮的罪行,他又得了安慰,心想:“原来常人不过如此,我即便不得解脱,也未尝不是好事。”而后,他害人越多,越自觉高高在上,视凡人如禽兽一般。
久而久之,他心念愈发扭曲,非但残害常人,更连盗火徒也陷害,将盗火徒迷惑后,放入人多之处滥杀,老幼妇孺皆不放过。他称之为“洗心炼魂之道”,乃是以旁人之罪,证自己无辜。他早已堕入疯魔险途,可自己却仍觉得自己是超凡脱俗的隐士高人。那剥裂之所以走上邪路,也是静水不动声色引诱导致。
静水自以为行事手法万分隐蔽,世上无人知晓,岂料这骸骨竟一语道破天机。他一听之下,勃然大怒,心想:“此人原来跟踪我多年,是专门冲着我来的!来的正好,今夜他有胆现身,正是自取灭亡!”
骸骨道:“阁下所作所为,自视天衣无缝,毫无端倪,殊不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静水身躯一动,遍体电光,人化作惊雷,朝骸骨疾冲,骸骨中他一招,人飞了出去,砰地一声,撞得地动山摇。
静水大笑一声,却见那骸骨从乱石堆中站起,虽灰头土脸,但貌似受伤不重。静水眉头一皱,指尖凝聚真气,断吼声中,又有数道雷电打向骸骨,那雷电灼热猛烈,只听噼啪巨响,将那山壁劈出一条十丈长,一丈深的裂缝来。
这一招乃是“雷震九原功”,是这静水为追寻冥火极限,专找寻风暴密集之地,以冥火招引天雷,打入体内,历经数年而得。这冥火在诸般神火中本质近似雷霆,以此施展雷法,威力猛烈异常,只是如此运功,非但消耗加剧,且自身也经脉巨震,极不好受。
静水大声喘气,眼睛一眨,见一人影朝自己飞来,他立时双掌推出,掌心运雷,再运雷震九原心法。骸骨一拳打在双掌上,两人闷哼,双双倒退。静水感到对手内力也并不如何强横,心头一宽:“此人只不过耐打,攻势不过如此。”
骸骨左拳虚晃,左脚飞踢,静水又使出“止水铁袖”,皮层疯长,变作一层层袖袍,罩向骸骨。骸骨身形灵巧,竟从遮天蔽日的兵刃中脱出,单掌不停以掌力来袭。静水这止水铁袖严密牢固,将掌力悉数弹开,落在四处,打的石屑纷飞。
如此过了百招,静水感到敌人动作越来越快,身法越来越灵活,虽只单手单足,可妙招巧技层出不穷。静水冷声喝道:“你这残废还算有些本事,但终究死到临头了!”
骸骨摇头叹道:“我本不想伤了化身,这才以小巧功夫相斗,唉,你这人虽罪行深重,却不料能运用雷电,度过雷劫,真是苍天无眼。”
静水骂道:“无名小卒,残渣杂碎,我又何尝使出真功夫了?”他这雷震九原功实有暴雨雷云之势,可一旦全力运用,对自身损伤也极大。此时被骸骨激怒,怒火爆发,一招“雷霆狮吼”打了出来,刹那间,掌力骤增,宛如狮吼雷音,无处不在,又迅捷无伦。
骸骨无奈,忽然右臂右腿变作常人尺寸,双掌齐推,与静水对掌,霎时山峰震动,巨石被内劲推得向外翻滚,隆隆声冲向云霄。静水根根胡须随风飘荡,目呲欲裂,将一生积攒的真气全挤向掌心,涌向敌手,到此地步,他功力已足以与那马炽烈并驾齐驱,一条条雷光绕着两人盘旋飞舞,十丈之内,石头熔化,树木焚毁。
骸骨暗暗心算,知道时限将至,即将归于沉睡之处。他之前只使些许冥火与此人相斗,不料竟拖延至今,这时稍觉失策,寻思:“且加一成力道,打发此人,也不会伤及化身。”于是唤醒潜能,增强掌力,可不料他长久不与人动手,力道掌控不精,刹那间惊觉施展过度,却已然不及。
他喊道:“糟了!”不再理静水,手朝沉折一招,将他以冥火罩住。
静水忽觉自己仿佛变成了大海中的一条小鱼,近处无数食肉大鱼游荡,他自身太过渺小,岌岌可危,心中惊恐的无以复加。他大声道:“你究竟是....”话未及说完,只见骸骨的冥火化作浩瀚烟雾,仿佛天上的星尘飘落在大地上。静水身躯一颤,目光骇然,眨眼间已变作雪白烟灰,被风一吹,飞向四方。
那冥火并未消弭,反而加剧扩散,它好似乾坤母亲伸出小手,要摘除幼儿头上的虱子,在春天崖上轻轻拂过,又轻轻一捏,将那虱子捏得粉碎。
于是春天崖就此湮灭了,其上的生灵生命皆变作粉末,意念封固,灵魂凝固,真气为石,万物沉沦。
七十二 病去如抽丝
骸骨身在漫漫尘嚣中,心下懊悔:“我真气失控,这一掌只怕杀了成千上万人,断了数万生命,化身状况如何?”查探一番,知道形骸性命无碍。
他暗暗叹息,垂首大地,又注视苍天,他知道敌人并非在天上地下,而在异域奇境之中,一者高高在上,傲慢威严,一者潜伏深处,憎恨疯狂。但骸骨却仍往上下看,因为凡人皆信仰苍天地狱,他们以为天上有仙神,而地狱有阎罗。
他想:“三清会知道我回来了么?虚无中那些魔头呢?”
骸骨已无法再逗留。
砂石崩溃,骸骨带着沉折,找一安全所在,还做化身。
.......
葛飞英本远远躲着,蓦然见林间白雾弥漫开去,悄无声息已满山都是,霎时,方圆数里的春天崖传来隆隆响声,她跳上高处,瞧树木山石皆变得酥软脆弱,被风一吹,随之而逝。她还瞧见一只小鹿竭力逃跑,跑到白雾中,立刻摔倒,变作黑沙,四散在地。
这山谷正在剧变,山林树木,全都变作死气沉沉、冥冥漠漠的沙子。混沌离水中本蕴含大量灵气,可这时连灵气都凝滞住了,再无法运转。这砂石似是万物轮回的终点,是荒凉毁灭的象征,是生命活力的死敌,是天地变异的前兆。
葛飞英变得迷茫,陷入极大的震惊中,忽然又担心起来,她心道:“莫非是孟行海他们毁了黑铁柱,才引发这等天灾?那他们岂不是凶多吉少?”
她不顾凶险,变作鹰形,浑身月火缭绕,不久已在白雾间,白雾袭来,她护体气罩霎时消散,她心头一悲:“想不到历经千年,我竟死在此处?”
她察觉那雾气非同寻常,而是细小的火,那火焰透过肌肤,侵入她奇经八脉,五脏六腑,她皮肤麻痒,很快蔓延到肌肉、骨骼、经脉、脏器,她惨叫一声,落在地上。
麻痒折磨她许久,突然又变作剧痛,那疼痛钻心刻骨,好像最恶毒的敌人一点点剜着她的肉,却又不让她有喘息之机。她流下泪,张开嘴,想要痛骂,但那雾气从她嘴里钻入,她恨得要命,怕得要命,似乎正受恶徒羞辱,身体心灵皆饱受酷刑。
过了半晌,剧痛一下子消失了,她心下惊讶,转动四肢,身子反而轻快不少。她内力流转一遍,竟发觉能在数条奇经中奔涌如常,而千年来阴魂不散的症状竟已减退,就像是脏臭的河流霎时干涸。
葛飞英一喜:“这白火雾气治好了我的病?”但这事太过古怪,有如美梦一般,她一时难以置信。
那白雾向外飘行,里头反而空出一片,葛飞英朝里走,见春天崖已被那白雾侵蚀的不成模样,山崖谷底成了黑沙雕塑,稍有震动,泥沙簌簌而落,葛飞英无立足之地,只能飞上天,从高处找寻那二人。
她忽见到细微迹象,转了个圈,见形骸与沉折躲在一洞窟里,那洞窟是此地唯一未被雾气腐蚀的藏身处。她心头一宽:“他们运气真好。”可又隐隐觉得并非偶然。
她手往两人拍出,用反向内劲,将两人吸到手上,背负起来,直往外冲。那白火雾气似陡然有了知觉,见她飞来,让路放行。葛飞英暗忖:“或许是他们捣毁混沌离水,反而令这灾祸敬畏了?”心中疑惑,却又难以想通。
离了那砂石死地,飞了十里,她落在一条小溪边,将两人放在水里洗了洗,查看伤势:沉折心脏处曾中了一剑,但已然愈合,竟熬过了这致命伤。其余细小伤口也不少,似乎是被毒虫咬的,毒液已尽,伤算不得重。
葛飞英愕然不解,脑袋沉重,不知为何这样累。她又去细看形骸,被他伤势吓了一跳:他左臂左腿完好,右臂右腿的骨头却似被抽走了一般,要么就是断的太碎,软软耷拉在侧。而他内脏似也有出血迹象,若不及早医治,定会危及性命。
葛飞英心想:“我带他去找塔木兹,唯有塔木兹能治好他。”刚站起身,竟眼冒金星,脑中麻木。她一生经历过极多险境,经验何等丰富,立时清醒:“我体内有冥火的药力,好似疗伤丹药一般在治我的病。那冥火雾气能杀常人,但对我却有好处!”
她想咬牙坚持,可事与愿违,脑袋“嗡”地一声,昏迷不醒。
睡梦中不知时辰,睁眼后明月当空。
葛飞英翻身跃起,见形骸、沉折仍昏昏沉沉,她掌心运力,护住形骸心脉,忽听近处动静,她往四周一瞧,月光之下,见到二十多个人影。来者有高有矮,身上白火微亮,缓缓平息。在平息前的片刻间,葛飞英看清他们样貌皆有如残骸,却又变回常人模样。她心道:“这就是行海所说的盗火徒‘障眼法’么?”
这二十三人也是驻扎在岛上的盗火徒,武功精强,冥火深厚,虽远不及亡人蒙那六位生死大臣,却也胜过寻常月舞者许多,乃是盗火教中好手。骸骨毁了春天崖时,他们恰好不在山上,得知消息后,立即追赶而至。
一健壮的长发残尸道:“将那两个少年捉了,这女的杀了也无妨。”
有一高大女子朝葛飞英扑来,手中狼牙棒力道猛烈,葛飞英心想:“她功夫不比绿山狼差!”让开狼牙棒,掌力一送,那女子被打了个踉跄。
又一小巧汉子手持阴阳双手剑,转的如蝴蝶翻飞,剑上内劲精纯高明,蓦地欺近,葛飞英暗道:“这人与那女子相当!”弯刀格出,将那双剑荡开,那汉子又被逼退。
葛飞英看了看自己手心,神色惊讶,微笑起来。头顶风声“呼呼”,有两人夹攻,一人是胖大汉子,一人是壮硕汉子,这两人一持战锤,一持战斧,力大势沉,凌厉异常,动作引起一阵风,如墙般压下。
葛长英左手一弹,将两人力道抵消,右手弯刀一转,铿锵两声,那两人虎口破裂,兵刃上了天。她哈哈大笑,道:“我功力恢复了!”
长发残尸见她身手如此高强,心下惊怒,大喊一声,亲自下场。他武功比旁人更高,不比那老牛头逊色,手中一柄大剑舞得如山崩地裂,云卷风动,葛飞英却气定神闲,右手负在身后,左手或拍或打,或扬或按,将长发残尸攻势悉数消去。
众敌人见状不妙,全数袭来,顷刻间便是千军万马,气势也无这等汹涌。葛长英再出弯刀,刀影渺渺,每有一人上前,刀刃就指向那人要害,非要那人以兵刃格挡不可。众人大惊失色,纵然靠近,登时就被击退。这二十三人皆为盗火教中的精英神卫,联手出击时,纵然静水大师也不得不凝神对付,可对着葛长英围攻许久,却被她一人闹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饶是活尸久无寸功,但葛长英蓦然眉头一皱,只感心脏复又作痛,她惊出一身冷汗:“我这病虽好了,体质未能痊愈,且多年不用真功夫,实在不宜久战。”遂下定决心,一招“凤求凰”,身随弯刀穿梭,银光晃动,烈风相随,将身前两人脑袋斩下。
众活尸瞧得明白,心头巨震,发出怒吼,起了敌忾之心,围攻得更加紧密,招式只攻不守,如癫似狂。葛长英飞上天,在月光下稍一折转,脱出人群。那长发残尸反身追来,全力使一招“金戈铁马”,大剑直刺,力可穿石裂地。
葛长英冷笑一声,须臾间,她形体蜕变,身上光芒与月光交相辉映,似飞采星灯一般。那长发残尸剑刃刚到近处,她已变作半人半凤凰形状,一身羽毛银光闪闪,圣洁神异,她一抬凤爪,电光石火间将那残尸大剑捏碎,又一爪直接拧掉了残尸脑袋。
众活尸见首领弹指而亡,皆惊讶得目瞪口呆,攻击一时停下,何人胆敢在上前?
葛长英昂首直立,凤羽翘起,掌中现出一根红缨银枪,气如长虹,似有惊仙乱神之勇,万魔不挡之威。她双目如炬,喜悦非常,从众人脸上缓缓扫过,道:“我是月舞者孔璇,号称‘孔凤凰’,尔等邪徒胆敢冒犯我等先祖之地,今夜一个也休想活着!”
有活尸喊道:“我等本已死过,死又有何惧?诸位齐上,与她拼了!”众敌人士气高涨,昂然无畏,齐声大喊,再度争先恐后而来。
葛长英长声笑道:“好气魄,好气魄,比现今的月舞者有种多了!”转动银枪,使一招“刹那芳华”,此招是她千年前威震天下,杀敌无数的绝学,身形分散,化作二十道银影,同时刺向所有敌手,只听二十声轻响同时发出,众人皆被银枪穿破脑袋,气劲继续朝前飞出,过了百丈之远,所过之处,树石皆被洞穿,好似一场无坚不摧的银光箭雨。
她杀尽追兵,仰天长啸,只觉豪气充满胸腔,一扫多年颓势憋屈。
但好景不长,她身子一晃,捂住胸口,惊觉痛楚又随着血流往外涌,她收摄内劲,大失所望,以为这病不过是暂被压下,仍有极大险情。好在稍一思索,知道是虚惊一场。
她那病已被根除,正在缓缓恢复精力,但一来这身躯长久未用凤凰之形,太过生疏,二来尚需时日方可身强体壮,正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几天之内,决不可得意忘形。
孔璇变回葛长英,又休息一会儿,带上形骸、沉折,赶往海中岩洞藏船之处。
七十三 苍天弄人意
帆船离了密窟,行至海上,不久朝阳从海面升起,葛长英见天气晴朗,波澜不起,遂以月火功替形骸疗伤。过了半晌,形骸身子一震,神智复原,见到葛长英,轻声道:“长英姑娘。”
葛长英放下心来,道:“你这条命是保住了。”
就在此时,沉折也转醒,看看两人,神色惊异。葛长英答道:“咱们已离了老酒岛,我带你们去见塔木兹。”
沉折见形骸伤成这样,眼中忧虑,道:“他这是怎么回事?”
葛长英叹道:“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春天崖上发生了什么?”
沉折于是简略说了遇上三位生死大臣之事,他生性沉闷,不善言辞,毫不加修饰,再大的危机,也只是一句带过。
葛长英问道:“你杀了那多臂剥皮尸?听绿山狼说,他可当真不简单。”
沉折道:“我与他两败俱伤,之后就不得而知了,葛姑娘可否相告?”
形骸勉力道:“师兄他救了我。”
沉折望向自己心脏,见只留下一处疤痕,甚是困惑,道:“葛姑娘,是你治了我的伤么?”
葛长英笑道:“你们毁了那鸿钧逝水,竟引发这等灾变,我看春天崖上冥火肆虐,里头的盗火教徒、来仑国僧兵,死的一个不剩。盗火教主死了三位左膀右臂,数十位高手,数千大军,连看家法宝都荡然无存。战局由此扭转,全是你二人的功劳。我只是将你们带出那鬼地方,至于你伤怎么好的,我也一头雾水。”
形骸想道:“莫非真是骸骨神显灵?这是他的手段?不,不,那骸骨神只是我中的幻觉,决计不能当真。”如此自我劝说,倒也不再恐惧,反而对这幻觉有些感激:毕竟自己向他许愿后,居然真时来运转了。
沉折闭上眼,回想折戟沉沙剑诀,那缤纷杂乱,暗藏玄机的图案又浮现在心,他冥想少时,睁目扫视,忽觉葛长英颇为异常:她体内月火极是明亮,却韬光隐晦,深藏不露。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再看看形骸,他身中的龙火冥火层次分明,似与那剥裂尊者相近,却绝无法与葛长英争辉。
他稍一沉吟,问道:“葛姑娘,你到底是谁?我总觉得你并非常人。”
葛长英瞪他一眼,道:“你说我不正常?我才觉得你沉闷的讨厌。”
沉折道:“姑娘功力卓绝,远胜于我,连盗火徒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也及不上你。姑娘如此身手,为何一直隐忍,反而要我师兄弟二人犯险?”
葛长英睁大眼睛,脸色有些尴尬,道:“好....你个小贼,原来你一直装睡,偷看我与敌人相斗。”
沉折其实先前一直未醒,而是用折戟沉沙剑诀查知异样,但也不想多说,闭口不言,给她来了个默认。
葛长英轻叹一声,使动月火玄功,羽毛覆体,如银火般升腾,沉折身子微颤,形骸大吃一惊,只觉她这模样光彩照人,真仿佛天宫仙神一般。
形骸道:“葛....葛姐姐,你原先可并非这般....”
葛长英笑道:“咱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依照月舞者规矩,我不能再瞒你们。我眼下是葛长英,但那并非我真身真姓,我本叫孔璇,一千年前,咱们族人都叫我孔凤凰。”
形骸登时想起红爪所说往事,颤声道:“你是胜过马炽烈的那个.....那个孔凤凰?”
葛长英说道:“咱俩以往打了十几架,胜负各半,数十年前那场拼杀,他本就受了些伤,我也患了些病,不能算作公平对决。我即使胜了,也没什么好光彩的。”
形骸又问道:“可....那时候葛长英姑娘尚未出生,你消失之后,怎地又...成了葛家的小女儿?”
葛长英凝视沧海,道:“那可说来话长,不过你俩既是咱们麒麟海的功臣,也算治了我身上的病,你们若愿意听,我把这一千年的事捡要紧的说给你们知道。”
形骸心想:“治你的病?这又从何说起?”可仍忙不迭点头道:“要听,要听。”
葛长英收起凤羽,变回原貌,说道:“你们听说过太阳王朝么?”
形骸道:“知道啊,咱们一路上听过好几回了。是灵阳仙统治的那个大国,后来被....被人联手....瓜分了。”提起此事,又怕葛长英生气,自己伤成这样,一旦挨揍,只怕一命呜呼。
葛长英喃喃道:“自作孽,不可活。”低声重复几遍,又道:“我是王朝中月银宗族中的公主,也是塔木兹的徒孙,国师飞灵真人的徒儿,即使在当年的太阳王朝中,我的本领也算不小,非我自夸,单以武功而论,就我所知,胜过我的人不过十人而已。那马炽烈算是我的师叔,也是飞灵真人的手下大将。只是此人从来与我不睦,我艺成之后,总要与他争吵打斗。”
形骸点头道:“这马炽烈一看就是偏激固执之人,姑娘....前辈与他动手,我看对的是你,错的是他。”
葛长英摇头道:“其实全是我的错,他一贯看不起神龙骑部,我则对神龙骑们极为敬重,可到了后来,事态恶化,我才明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
形骸忐忑不安,怏怏干笑了一声。
葛长英说道:“一千年前的某天,神龙骑兵变,我与师父、我....丈夫、还有马炽烈等十来人被数万神龙骑围住,师父武功盖世,但神龙骑中也有极强的高手,且他们数目太多,准备周全,咱们陷入重围,到了绝境。飞灵师父杀了千人,可寡不敌众,最终战死,其余人说我是女子,可养育后代,图谋报仇,于是将我护送出来。
我孤身一人,死里逃生,心里悲伤欲绝,满是仇恨,却又遍体鳞伤,漫无目的的逃避追杀,终于来到西海,一路深入,前往无人探索过的海域。”
形骸问道:“那是无人海么?”西海分三层,是为麒麟海、鲸鱼海、无人海,这三处海洋人烟逐层稀少,到了无人海,从未听说过有人往返。
葛长英答道:“你说对了一半,我是存了去那儿的心思,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犯傻。那无人海之所以凶险,是其已临近世界边缘,事实颠倒,常理大乱,火能在水上烧,蜻蜓能有山那么大,树能在水里流淌,人有时一睡过去,哪怕一合眼,就过了好几年;东南西北再无区分,若是运气不好,一直往前航行,也是在原地转圈。”
形骸不禁敬畏,奇道:“那姑娘为何要去无人海?”
葛长英说道:“笨小子,若不是被你们神龙骑追杀太紧,我如何会铤而走险?我绕过麒麟海群岛,来到鲸鱼海中,这儿有许多海下遗迹,水后岩洞,万里汪洋,岛屿较少,他们若要找我,正如大海捞针一般。
那时,塔木兹大师在鲸鱼海中居住,我通过隐秘的记号找到了他,劝他出面主持大局,召集剩余月舞者,积蓄力量,与神龙骑再拼个死活。在当年,塔木兹大师已活了一千年,其余觉醒者寿命最多不过八百岁,他是寿命最大的月舞者,咱们都说他已是地仙,只要他肯出山,咱们仍有希望,可是师公他却不肯。我质问他为何置之事外,任由亲人惨死,他却说他受飞灵真人嘱咐,需要等一个人。”
形骸想道:“那他现在已经两千岁了?真是不老不死,得道升仙。”
葛长英又道:“我气愤不过,于是亲自出马,各处留下月舞者印记,让所有逃难来鲸鱼海的月舞者前来见我。我说过,我声望武功都还不错,大伙儿走投无路,正盼有人领头。我身边很快有了数十人,各个儿皆是成名高手,月火功少说也在五层之上,凭此兵力,虽不能说是大有作为,可也不算是穷途末路。
谁料忽然之间,一场瘟疫爆发,那瘟疫眼下被叫做‘乱毒症’,那毒症当真流毒无穷,患病者必死无疑,无论是凡人还是觉醒者皆难逃此害。我染病之后,觉得似有虫子在我经脉中撕咬,吃我的血肉,更吃我的灵气,灵气越旺,那虫子就越凶狠,越厉害。
如此一来,什么复仇大计,什么雄心壮志,什么抱负愿望,皆成了水中泡影,我在众人间功力最高,活到最后,眼睁睁看着同伴一个个惨死,我憎恨命运不公:‘为何咱们遭遇屠杀之后,刚有希望,立时又遭遇这天罚?’后来我才知道,不仅仅是我们,连耀武扬威、夺取天下的神龙骑也病死无数。
那瘟疫消磨意志,令我丧魂落魄,再不敢有半点报仇的念头,只想竭尽所能活下来。我本来是不怕死的,可患上这疾病之后,那病又让我努力求生,这般更加倍痛苦。
就在我性命垂危之际,终于被塔木兹大师所救。塔木兹大师也无法治愈此病,只能设法将我带往无人海,用法术封存在一木茧中,令我在一岩洞中进入沉睡。无人海边界无法无规,天理无用,居然连那乱毒症也害不死人了。若不是这样,即使我不被乱毒症所杀,也必死于其后的‘仙灵劫’。”
所谓的仙灵劫,正是一段仙灵屠杀苍生的历史,众仙灵不知是何方而来的神圣,侵入各地,见人就杀,杀了之后吞噬灵魂,手段冷酷无情,可怖已极。若非七百年前圣莲女皇横空出世,这世道早已被仙灵蚕食一空。
七十四 病魔不离身
葛长英说道:“我在睡梦中度日,做着怪异的梦,我见到奇形怪状,虚无缥缈的人物来看我,逗留片刻后离去。我以为他们是真实的,但又毫无根据。如此一睡就是千年,塔木兹大师将我救起,他以为经过长久时光,我的病也已痊愈,于是带我离开无人海。”
形骸问道:“塔木兹大师为何能在无人海中来去自如?”
葛长英答道:“大师说,每隔一段年月,无人海中会现出些许规律,可供凡人出入。我俩前往麒麟海中,我试了试身躯,调度真气,发觉那病症果真不见。我那时不知这乱毒症狡猾,只是暂且潜伏起来,以为就此复原,心里高兴至极,又得知昔日叛逆的那些神龙骑糟了报应,几乎死绝,觉得又茫然,又释然,以往旧事真的就像一场梦,什么爱恨情仇,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不必计较了。
师公告诉我世上又有月舞者觉醒,不过数目稀少,且岁数年轻,最大的才不过两百来岁。我十分好奇,求他带我去瞧瞧。他已搬了家,到麒麟海的岛上居住,那地方被月舞者们叫做塔木兹岛。
抵达塔木兹岛,恰好见到新的月舞者在塔木兹家门口待着。塔木兹似乎发过古怪的誓言,不轻易见新觉醒的同胞,决意不露面。我则兴冲冲的偷听他们谈话:原来我昔日的老对头马炽烈还活着,又将这群晚辈逼迫得走投无路。
这马炽烈甚是可怜,他儿子女儿都被神龙骑杀死,突围战时也极为英勇。我想起昔日恩怨,本想置之不理,但又怕他真杀光那些晚辈,唯有再度与他交手,救这些晚辈一救,也试试自己功夫有没有落下。一场交战,他被迫离去,我也受了些伤,遂找地方修养。
那场厮杀险些要了我的命,并非是马炽烈如何厉害,而是那乱毒症竟被唤醒,急剧发作。那乱毒症本已从这世上消失,但我体内仍是活生生的病原,若再度传播开去,我岂不成了遗臭千年的大祸害了?”
形骸惊声问:“那....那病未传开么?”
葛长英苦笑道:“塔木兹大师找到了我,无奈之下,将我关在他那塔木兹高山上,我这才发觉他山中有一处地方,情形与无人海远方极为相似,也是毫无天法,违背常态。那山洞本是一处混沌离水,不知怎地,被塔木兹大师改的这般怪异。我悲苦万分,本想一死了之,可那疾病偏偏极端残忍,它让我想要活命,却又一点点剥夺我活命的希望。
我再度躺在塔木兹大师造的木头棺材里进入梦乡,这一睡要短了许多,只过了二十多年,葛家的....葛长英的爹爹带着他的小女儿来找塔木兹大师看病,他小女儿先天体弱,送上山时,已然咽气了。塔木兹大师网开一面,接见了他们,收下那女孩儿的尸体,却骗她家人说她还活着,要他们一年之后来接她。”
形骸登时想起沉折遭遇,看了沉折一眼,果然他神色关切。形骸想道:“塔木兹大师总不会用冥火将葛长英变成活尸,为何孔璇前辈会成了那死去的小婴儿?”
葛长英语气变得迟疑起来,她道:“大师他用了诡异莫测的法术,将我的....我的灵魂与真气,转到了那小女孩儿死尸体内。”
形骸惊讶万分,也听沉折呼吸颇为紧促,形骸喊道:“塔木兹大师竟有如此神通仙法?”
但这手段只怕不宜以仙法称呼,而是不折不扣的死灵妖法。
葛长英怅然道:“我察觉自己变作了小女孩,吓了一跳,这下更闹不清自己到底是谁,记忆中的一切也不知是真是假。但那记忆如此真切,苦难如此惨痛,却又不像假的。塔木兹大师语焉不详,只说这是他新想出的治病之法,我原本身躯一不在,乱毒症没准就好了。
一开始确实像模像样,似乎无病一身轻,我感觉怪异,心下愧疚,想道:‘我总要好好孝敬父母,真如同他们女儿一样。我捡回一条性命,哪怕功力全失,也可以从头练起,我的天赋学识可不会就此湮灭。’这般一想,前方似又充满了光明。”
形骸听心中有人说:“仙灵移魂大法。”似乎是那骸骨神所说。他心头一震,暗想:“什么仙灵?你说塔木兹大师是仙灵?到底什么是仙灵?”但那人不再开口,形骸只道自己听错了。
只是这塔木兹大师身上充满疑点:他为何能在无人海中出入自如?为何家中会有类似无人海的洞窟?又为何能将活人魂魄在躯体间完整挪转?这手法匪夷所思,闻所未闻,就像形骸初次听说冥火神功一样。
葛长英继续说道:“我父母接走了我,我习武练功,身手很快便超过了我两个姐姐。到九岁时,我月火觉醒,真气布满了全身。到那时,我惊觉乱毒症又冒出了些许迹象,这令我毛骨悚然,血液几乎都被冻住。
我想到这乱毒症也藏在真气里头,即使患病的身子没了,可它却仍如蛆附骨,随真气转了部分过来。当时我真气尚薄弱,那病症也不严重,可一旦我修为增长,那乱毒症又会将我折磨的生不如死。
我霎时万念俱灰,不想再修炼功夫,但事与愿违,我往昔的神通不可遏制的日益恢复,似乎这是那乱毒症恶毒的玩笑,它帮我练成绝世武功,代价是取我屡屡逃过它魔掌的性命。这几年来,我一直压抑着功力,以防稍有不慎,激发潜能,那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形骸道:“前辈,那你说身上乱毒症,这会儿已好了么?”
葛长英笑道:“还差一些,不过八九不离十,我与它斗了千年,知道此次它死到临头了。我这才发觉冥火竟是这乱毒症的克星,可谁又能想到此节?先前只怕是你弄塌了那冥火风暴柱,里头的冥火到处燃烧,毁了春天崖的万物,我被那强烈的冥火烤了一会儿,乱毒症已被消灭干净,即使我尽显功力,也只不过微有症状而已。”
形骸暗想:“你每一次以为解脱,最终仍不免落难,为何还不吸取教训?可不能高兴的太早。”问道:“是怎样的症状?”
葛长英说道:“只是心脏有些痛,那是我运功太猛,伤了心脉,需要到塔木兹家中休养三天,也告诉他这绝大的好消息。”
形骸道:“前辈既然救我性命,我粗通冥火,愿替前辈再稍稍医治,彻底消除隐患。”
葛长英拍拍他肩膀,笑道:“哪有什么隐患?你自己好好养伤吧。”说罢哼着小曲,扬起风帆,划船过海。形骸见她固执,劝她不动,不再多言。他看见自己右臂右腿,心头一悲:“难道这辈子就此残废了?不过大丈夫舍己为人,性命尚且不惜,何吝一手一脚?”
他试着用放浪形骸功恢复残肢,一时无效,那儿似撒了盐的土壤,再无法长出树木来。形骸只盼那位连灵魂都能挪移的大师能有好办法。
顺风快水,途中无阻,船又轻便,只一天之后,到了塔木兹岛,只见一座高山,三百丈高,连绵数里,庞大巍峨,峥嵘陡峭,山上绿树如云,白云似海,海浪击山,山入苍穹,一看就是神仙洞府,若有人说神龙盘卧于峰,仙凤栖息树林,来者也无不相信。
葛长英带两人来到山门前,见四下无人,高喊道:“师公,师公,我来见你啦!”声音回荡在群山之间,尚未消失,那山门咚咚作响,已然敞开。
形骸道:“前辈,听说红爪爷爷他们这许多人来求大师,都不能见他一面,到了你这儿,他如此爽快就开门了?”
葛长英脸色惶急,低声道:“不对,他以往也没这么爽快,咱们小心着些。”
三人谨小慎微的到了山顶,见极空旷的一座平台,堪比皇宫的广场,足以容纳数万人,平台上花草繁茂,丽树奇石交错分布,又有一座小山,山上有一座大屋子。
葛长英遥遥喊道:“师公!我的病好了,你出来瞧瞧。”
忽听背后有人闷声道:“怎生好的?”
三人皆是一惊,回过头去,形骸见一熟悉身影站在近处,他体型高大壮实,肩宽体阔,白布遮面,厚布遮体,依稀就是上次从马炽烈手中救下他的那个老者。
葛长英拍拍胸口,笑道:“师公,你可吓死我了。春天崖的事你知道了么?”
塔木兹掀起白布,形骸看他容貌,不禁大感滑稽,此人面容竟是一只大白犬,毛发遮住整个脸庞,毛茸茸的甚是讨喜。
他看了看形骸,又看了看沉折,两人连忙向他下跪,但塔木兹伸出狗爪子,将两人一托,两人被一股内劲充斥全身,身不由己,膝盖难弯。
形骸暗暗惊佩:“单看这一手,他已比那静水大师更强一些。”不过他知自己见识有限,遇上这等人物,如何能看出他的真才实学?于是偷问沉折:“师兄,你眼力似乎不错,大师他功力如何?”
沉折默然许久,道:“深浅难测。”
形骸道:“原来你也看不出来。”
沉折道:“我看出来了,是深浅难测。”
形骸笑道:“那还不是和我一样?”
塔木兹道:“进屋来吧,我等你们三人已经很久了。”
葛长英奇道:“师公知道咱们要来?难怪今天开门这般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