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追问
这女子的装扮，让雪千影倏然间就想到了一个人，脱口而出“你是雪霁？”
“无常元君安好。”女子被道破身份，双手叠在身前，盈盈一拜。
这是标准的仙门礼仪。通常是对地位较高或是长辈才有的礼节。雪千影见雪霁如此，稍稍蹙眉，叉手还礼。
“元君可否借一步说话？”雪霁的目光扫过她身后众人,“此地人多眼杂，万一传出些有的没的，于元君声名受损，可就有违我辈初衷了。”
雪千影心中却道，我若是与你单独说话，那才叫落人口实呢。
见雪千影不肯答应,雪霁幽幽一叹“好吧。元君，我此来是做信使的。你不是在寻莲家主的下落么？”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十分精致的锦囊，双手呈给雪千影“元君看了信，便知分晓。”
雪千影拿过锦囊，打开来看，里面有三样东西，一是一枚荷叶玉佩，二是一枚幻形玉，三是一封折叠整齐的书信。雪千影看着玉佩和幻形玉，又抬头看了雪霁一眼，心口突然一阵悸痛。
这枚玉佩乃是整块的青白色昆玉雕成，边缘带了一抹烟青的俏色。雪千影记得，这是她亲手所制，送给莲英和莲芙二十二岁生辰的礼物。只是那时恰好师父师娘过身，莲氏遭逢大难，莲芙临危受命之下，将这一枚留在身边，自此不曾离身，而另一枚不带俏色的,则随着莲英的尸身一起，葬入了墓碑上刻着莲芙名姓的坟墓之中。
而幻形玉会出现在锦囊里，就代表对方已经识破了李代桃僵的计策，也看穿了“莲英”的真实身份。
雪千影叹了口气，将书信取出，展开，熟悉的字迹跃入眼中
“无常元君如晤。今藏稚元君受困于博山广寒殿遗迹之中。日夜期盼元君相救。广寒殿简陋，还请元君怜惜令师妹性命，单独前来，勿遣援兵。”最下方的落款处，写着“月寒”二字。
而笔迹也确实是冷月寒的。这让雪千影倍感意外。她抬头看着雪霁，万分不解“你们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能说服她背叛泽氏，相帮你等？”
雪霁被雪千影问愣了，好半天才放声笑道“我的无常元君，你还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她凭什么帮我们？自然是她早就身在其中啊！”
犹如晴空一道霹雳，电光火石之间，雪千影突然想清楚了很多事情。但眼下，她急着确认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朝着雪霁靠近几步，用几乎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颤抖着问道“她本姓月，真名就叫月寒，乃是博山月虔仙主的小女儿，对吗？”
雪霁含笑点了点头。她身量比雪千影还要高一些，两人如此接近，为了看向雪千影的眼睛只能俯视，而这个视角，便是她再和蔼可亲、再想与雪千影亲近，也难免带着几分嘲弄和揶揄“无常元君今日才想通这一关窍，着实出乎我等意料。若是依我，必然不会选择你。只可惜，仙尊选了你，仙主选了你，月寒也选了你，没办法，我也只能选你了。”
雪千影眉头动了动，抬头直视雪霁的双眼“我早该想到，这事情背后，是两股力量，一股是你所操控的雪靥留下的人手，另一股才是博山六公主手里的血族遗族。”
“是。”雪霁爽快的承认了“月寒是要报仇，我是要完成仙主的遗命。本来我们两不相干。但后来我们发现各自都是孤掌难鸣，又都需要你的帮助，再加上仙主曾留有伏笔，这才走到了一起。有些她不方便的事情自然有我来做，而世家之中搅弄风云，也没人比她更合适……”
“血族灭族是怎么回事？”雪千影突然打断了雪霁的话。
雪霁怔住，不明白雪千影问这话的意思，但还是直言相告“除了你，仙主还选中了月寒公主，血族灭族便是能教她有朝一日可与我等联手的筹谋之一。”
“那昆仑覆灭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也是雪靥的算计么？”雪千影继续追问道。
雪霁再次愣住，她没想到雪千影此时还会关心这个！她垂下双眸，想了想，叹了口气，语气突然变得软和起来“你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呢？你只需知道，陈飒死得不冤，就能心安了，不是吗？”
“不是。”雪千影依旧直视着雪霁的目光，期待一个确切的答案。
“时过境迁，我也记不得太多细节了。总之的确如你猜测，是月寒得知了血族灭族的真相，为了报仇，勾结陈氏动的手。但背后亦有我家仙主推波助澜——这下你满意了？”
雪霁说话时，的头垂得很低，语气虽然带着指责，可其中一闪而逝的难过，还是被雪千影捕捉到了。她退后两步，一边退后一边摇头，但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雪霁。
昆仑覆灭之前，翼族人口超过两万，虽然跟人族的州城相比，算得上是地广人稀，但若是与仙门之中另外三家比较，党算得上是繁花似锦，鼎盛繁茂。而其周遭的繁花城等人族慕名而来聚居的城池，总人口甚至超过了二十万。这些人除去一早被雪靥藏起来的、被雪霁带走的，还有少部分恰好外出幸免于难的，以及似雪蕊姬这等奋力厮杀、逃出生天的，其余全都死在了冷月寒亲手调配、陈昊命陈飒投放的蛊毒和雪靥亲自发动的禁制之中。
如此惨绝人寰的一场浩劫，只为将来能够联合冷月寒，并将自己推向世家与世家对立的境地，最终达成自己灭世的一己之私。雪千影不能理解，雪靥为何能够如此狠心，又如此疯狂，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谶语，宁可放弃他自己和族人的性命，也要将这大好的天下将这芸芸众生推向万劫不复？
而且，若是雪靥知道，这天下一旦覆灭，仙尊便会重生，新世界也将随之“重启”，不知会不会嘲弄自己机关算尽到头来仍是竹篮打水，还是更加疯狂更加不顾一切的去毁灭这个天下？
雪千影阖上双眼，泪水从眼角滴落。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为这世间。也为她自己。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杀意
雪霁看着雪千影，心中突然有些难受。雪千影除了眼睛之外，没一处样貌长得像雪蕊姬。但方才那个神情，却与昔年雪蕊姬来劝说自己和雪靥时，一模一样。
回想起故人，雪霁也叹了口气。
“你们的人呢？你和冷月寒的？都在博山？”事已至此，雪千影还是更习惯以这个名字称呼那位才惊智绝、行事阴诡的谋士。
雪霁摇了摇头：“广寒殿中如今,除了莲家主，只有月寒一人。”
雪千影眯起眼睛，盯着雪霁。他们两个手上的人加在一起人数不少，而且应该尽是些高手。现在这些人不知去向，着实是个天大的隐患。
雪霁莞尔一笑：“不错，反应够机敏，不枉月寒不住口的夸你。告诉你也无妨。月寒的人,如今都在博阳,准备接下来的一场大事。而我的人,去了药王谷。你要不要猜一猜，他们去药王谷，做什么？”
雪千影眉峰一动，手腕一翻，不见万物已经抓在手中，直指雪霁。剑身上灵光闪动，剑格处两条锦鲤忽然活了，绕着雪千影握剑的手交尾游曳，带着一股腥风，将雪千影和雪霁二人包裹起来，风声之中隐约还带着哭嚎和悲泣，仿若一片压抑已久的尸山血海，即将被揭开一个口子，释放出来一般。
远处躲在船只上观望的夜小楼被吓了一跳。常人只当这是无常元君的本事，或是不见万物本来就有的威力。但在他的印象里，雪千影用不见万物，十之八九是为了借用仙尊的灵力,如此强力的杀意,以至于杀意能够凝成实体，转化为灵力附着在剑身上，实在是头一次！
而雪霁盯着她手里华丽的长剑，神情有些唏嘘：“不见万物？倒是好久没见了。”
“我现在赶去药谷驰援应该是来不及了，再说芙妹还在等着我去救，不能分心。”雪千影语气平静，但杀意已经经由四肢百骸散发出来，杀伐剑意，裹挟着死亡的气息，充填着两人之间的空间，雪霁隐约听见自己的丧钟已经敲响，甚至看见了鬼门关的开启。
“所以，想杀我？”雪霁抬头看着雪千影。
“是。”雪千影回答得干脆利落：“你们筹谋缜密，诸多细节，我竟然今日才堪破，算是失了先手。此番去博山，亦是九死一生。我心中有数，任凭外面洪水滔天，只要还没有尘埃落定,冷月寒不会放我出来搅局。但我仍有援手在外，可以助我反转情势。而你，亦是她的援手。强者之道，便是要剪除他人臂膀，壮大自身力量。这样想来，我临行之前先除掉你，也是箭在弦上。”
雪霁点了点头，甚至还想给她鼓掌叫好：“说得好。强者之道……月寒果真没有看错你。”
“还有，回春丹的仇，我也要找你报。”雪千影看着雪霁，白皙的脸上，开始长出丝丝血色的细纹，眉心的仙迹更是不受压制的显露出来：“阿横是我至交好友，身为一家之主，若真是世家攻伐，明枪暗箭，我倒说不出什么。可你们竟然以莫夫人算计于她，妄图陷她于不义之地。更以回春丹搅弄人心贪欲，屠杀无辜百姓，这笔血债，你必须要偿！”
“说得也是。”雪霁忽然笑了。身形一动，往前一扑，不等远处夜小楼等人看清她的动作，整个人已经被不见万物贯穿了胸膛。
雪千影一愣，想要推开她，却被雪霁抓住了手腕：“虽然月寒总是夸你聪慧，但终究还是她棋胜一招。我今日来送信，就是抱着必死之心。得偿所愿，也算是人生一大幸事。”
雪千影看着雪霁口中有鲜血溢出，胸口也被大团的血迹晕染，心中忽而觉得悲凉：“雪靥究竟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们这般前赴后继的送死？”说着，雪千影将不见万物收了。而雪霁的身体失去了支撑，跌落在雪千影的怀中。
“我本是不同意仙主的计划的。他也从未尝试一定要说服于我。我有眼睛，有耳朵，会自己去看去听。这天下不平事太多，闭目塞听之人自然熟视无睹，可若你有心，天长日久，总会看清这世道，早该毁去重建了。”
雪千影摇了摇头，并不赞同雪霁的说辞。她是看过这个天下的，知道雪靥和雪霁看过的人间疾苦是什么，更知道什么叫做人间烟火。她看着怀中眼神开始涣散的雪霁，依旧直率地驳斥道：“世道不好，努力去改变就是。你可知这天下芸芸众生，各有喜乐哀惧，你们又有什么权利，能够将他们的辛劳和希冀一朝毁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雪霁大半张脸上尽是血污，但仍旧是笑着的，笑容欣慰又踏实。她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但仍旧努力地看向雪千影，带着几分欣赏，甚至是敬佩。“仙主曾说，对于你，不能逼迫，更不能用强，不然你必然逆反，不会为我等所用。彼时我还不信，做了许多对你不起的事情，现在我想跟你说一声，对不住。”
雪千影没有说话。做过的错事，若是不能弥补，只有轻飘飘的一句歉意，是没什么用处的。这道理她三四岁就懂。
雪霁极为勉强的抬起手，从后脑拔下一枚荷苞簪子。与雪蕊姬留给雪千影那支，几乎是一模一样。雪霁将簪子递到雪千影面前。雪千影这才发现，这枚簪子荷苞中心处的宝石，亦与雪蕊姬留下的相同，乃是一颗灵力结成的珠子，里面应该也是同样的封印了某些记忆。
“人生苦短，少许欢愉尽在于此……希望你能收下。”雪霁断断续续地说道。
雪千影接过簪子，点了点头。
“不知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仙主当年分身乏术，又怕自己性情偏激，把好好的孩子养歪了……阿蕊寄养在我家，与我一同长大……”雪霁的瞳孔已经散开，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雪千影几乎要将耳朵贴上去才能听得清楚：“后来她医术有成，常年在外。我留在家里勤学苦修，终究是寂寞的……幸好，后来又有月寒相伴……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都不该算计你，但没办法，仙主选中了你，这也是我们之间的缘分……”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顾此
雪霁的话没有说完，就咽了气，尸身化成灵光碎羽，渐渐消散不见。
雪千影没想到她会羽化。甚至有些措手不及。雪蕊姬的尸体从东湖里捞上来时她是见过的。敬神殿里大片的翼族人尸体她也曾帮着入殓。如今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手掌和怀抱，雪千影陷入了恍惚之中。
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站起身，顾不上处理衣裙上沾染的血迹，回头招呼夜小楼和莲津。陶行止叫自家人暂且不要动，但自己却跟着夜小楼和莲津飞了过来。
“元君，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不要见外，你且吩咐就是了。”陶行止十分体贴的没有追问雪霁究竟是何许人也、从何而来，闹这么一场目的何在。只问雪千影接下来的打算。
雪千影先是对陶行止躬身一礼：“烧毁渔船、殃及渔民一事，本该叫元凶给个交代，但事出突然，元凶如今已然身死，不能再做追究，善后相关，还要陶家主费心。另外，我家师弟已有下落，码头不必再查，此番劳动陶家主及陶氏众子弟辛苦，千影感激不尽。”
陶行止连忙还礼：“元君哪里话。清查码头一事，我们奉的是泽家主的命令。元君心中领情，已是我等荣幸，实在不必如此客气。至于被烧毁的渔船和死难渔户，皆隶属我雷阳，自然该我这个家主操持后续事宜。元君为他们报了仇，已是仁至义尽，想来在天之灵也可安息了。”
雪千影颔首致谢。没有继续说话。陶行止会意，雪千影这是有话要背着自己，又抹不开面子开口撵人，便借口调动人手处置善后，主动离开了。
“出了什么事？”夜小楼没等陶行止走远，就迫切地问道。
“方才那女子便是雪霁。芙妹在冷月寒手中。冷月寒就是博山公主。”雪千影说得简明扼要，夜小楼的心里却巨浪滔天。
“什么？！”夜小楼一蹦老高，根本压制不住内心的惊悸。
“长话短说，冷月寒以阿英为要挟，邀我独自去博山遗迹，为了芙妹和莲氏，我不得不去。但眼下仍有几件事，需要你们在外面助我。”
“你说。”夜小楼坚定地说道，“不论什么事，我一定都帮你办妥。”
“雪霁和冷月寒各有人手。雪霁的人去了药王谷，我猜想这就是杨文先生向阿正传信求助的原因。冷月寒的人在博阳，眼下还不知要有什么动作。但以我对她的了解，想来等我进了广寒殿，博山的事情就会发动。此两处，我需要人手前去探查，乃至拦阻。”
“我去……”夜小楼本想说他去药王谷救修正和药谷众位先生，让莲津去博阳。可话没出口，又觉得不妥。雪霁手下究竟有多少人，都是什么修为，他们不得而知，但猜想必然都是高手，这些人涌进药王谷，那杨文先生他们必然凶多吉少。莲津修为固然可观，但资历欠缺，一下子面临这种境地，难以援手不说，没准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可冷月寒行事阴诡，向来出乎常理，博阳城中究竟要有什么动作，也很难料定，但此时的博阳必然防卫紧密，如铁桶一般。而探查消息本就很难，便是受过专门训练的人手，也难保不会折损，若是派莲津过去，摊不出消息尚还有转圜的余地，若是深陷其中，未免得不偿失。
若是可以分身，夜小楼非得两处都自己亲自去，才能安心。可眼下不论去往哪一头，都难免顾此失彼，畏首畏尾。
雪千影懂得夜小楼的顾虑。若没有莲芙被困广寒殿，她和夜小楼分头去到两处，也未必就把握。想到这里，雪千影权衡了轻重缓急，叹了口气，先是对莲津道：“你去沙阳，寻你容大姑姑，告诉她我已经找到家主，让她带着身边所有的高手，潜行至博阳城。切记，不要打草惊蛇，也不要轻举妄动，凡事以探查为先。务必搞清楚城中在谋划何事。一旦得到确切消息，尽快散与天下人知。我的话，你可几下了？”
莲津将雪千影的话一字不落的重复了一遍。雪千影又道：“你再告诉她，如若有必要，可以将泽氏谋臣冷月寒，乃是博山六公主的消息公之于众。必要时，便是泽氏，亦可联手。一切请她便宜行事，酌情处之！”
小姑娘点头表示自己记牢了。雪千影又叮嘱她要注意安全，又叮嘱让她转告容璇玑和莲氏众师兄弟，也要以自身安全为上。莲津敷衍地点了点头，御剑而起，飞掠而去。
雪千影目送小姑娘离去的背影，又回头看向夜小楼。却不知要如何开口。
夜小楼笑得无奈又宠溺：“咱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要我怎么做？”
“药王谷此番劫难，非你我一人之力可以挽救。我方才在想，是让你回夜氏搬救兵驰援，还是去莫氏找阿横帮忙。”雪千影说着，不免叹息，“我们都知道，泽氏拿下了炎州，下一个目标，必然是玄州。夜氏此刻不宜抽调大把人手，还是应以防备泽氏突袭为上。你还是去找阿横吧。”
夜小楼笑道：“我亦是这样想。不仅阿横那边，我还打算找阿先帮忙，生州离药王谷不远，阿先心善好说话，必然愿意。而他手底下的泽氏人手，多半要看泽世光的眼色行事。阿先未必能调派应手。但我想，即便是泽世光，对于能卖药谷一个人情，也必然是愿意的。”
“希望阿正和商前辈没有托大，已经向周边各世家求援。唯有如此，方才可解药谷之围。”
“你刚刚眼神晃了晃，在想什么？”
“我在想，”雪千影望向博山方向，感慨地说道：“泽世光知不知道冷月寒的身份，冷月寒的筹谋，他知不知情？又知道多少。”
夜小楼反手将雪千影强行揽入怀中：“管他知不知道，眼下不要分心去想这些。冷月寒亦是高手。大战在即，先顾自身才是。”
“是。”雪千影勾起唇角，将头抵在夜小楼的肩上：“你也要万分小心，活着回来见我。”
“放心吧。”夜小楼轻吻雪千影的额头：“还没娶到你呢，我怎么能甘心赴死呢？”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广寒
雪千影御风出海，很快就看见了博山岛。这一路顺畅，没有遇到半分阻拦。雪千影也终于确信了雪霁并未骗她，冷月寒的人手，确实没有布置在此处。
雪千影虽然来过博山，但此地对她来说，却算不得想要重游的故地。脚尖刚踏上博山的土地,雪千影就想起了血族被屠的惨状。此地乃是冷月寒的故土，更是她失去家人和族人的伤怀之地。雪千影实在猜不出，冷月寒是抱着怎样的心思，才会将莲芙囚禁于此，又约自己在此处相见。
上次来的时候，广寒殿除了一幢空空荡荡的大殿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那块与仙尊相关的令牌，雪千影没有在此地找到半点有价值的线索。以至于雪千影想要找些物件施展溯回术都没能成行。
而此番再来，广寒殿内的陈设，与雪千影昔时从溯回术中看到得几乎一模一样。但细看就能知道这些陈设乃是后来有人按照之前的形制和样式，重新购置了新的东西，仔细布置了一番，而不是将原本的东西又搬了回来。
雪千影伸手摸了摸一张摆着花瓶的高几，上面只有薄薄的一层细灰，应该是近三两日内有人仔细打扫过。莲芙是被挟持到此，冷月寒大概不会放任她四处走动。而此地有没有其他人，冷月寒自己应该也不会顾得上这些细节。那么这些陈设，应该是在布置时曾有人仔细擦拭过，之后就再没人动过了。
如此判断，冷月寒和莲芙到广寒殿也不过就是两三日的光景。自己和容璇玑果然还是大意错过了。
走过前殿，又穿过长长的走廊。廊壁上灯火通明，用得尽是名贵的琼烛。琼烛无烟无尘，通常只有在中原大世家家主的书房里才会使用。雪千影不知冷月寒如此大手笔只为照明是什么计较，但她留意到灯座的形制，并非是为灯烛设计的。也就是说，昔年此地,博山血族是用夜明珠来照明的。博山与中原通商最为密切，也最是富庶。而越是感慨当年的盛景，联想到血案的惨状和今昔的凋零，就越令人唏嘘和难过。
走廊尽头，是两座高耸的飞龙雕塑，在广寒殿月笼寒纱奇景映照之下，腾腾欲飞，影影重重，如梦似幻。穿过雕塑，便是广寒殿的正殿。也是昔年博山仙主日常处理公务的所在。
正殿的形制，整体呈圆形。上有穹顶，下有垂虹。穹顶上垂下红色的纱幔，拱卫着正中一座高高的圆台，圆台与新月形走廊交叠，中间空出的区域是装饰精致的水池，水池上还有各式造型的灯台，上面也都点着琼烛。将整个正殿照得犹如白昼。
雪千影上次来的时候，此地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雪千影就是从此处寻得了令牌——而如今，水池里涓涌不息，大殿正中的圆台上，铺着整张的圆形地毯，竖着鎏金丝绣的圆形凤翅屏风。凤翅上垂挂着博山新月图腾金饰。屏风后，垂下八幅锦绣垂屏，刺绣的内容大抵是博山的历史。垂屏后之前被人涂毁的壁画，如今也恢复了应有的光鲜。
屏风下，摆着一张棋案。对弈之人，正是冷月寒和莲芙。
雪千影没有继续往前走。她许久不见莲芙做女儿家的打扮了。一件月白色的交领短袄，搭配一条雪青色齐胸襦裙，胸前一团荷花刺绣，腰间缠着金线丝绣的褐色腰封，长长的丝绦直垂到裙摆。外面罩了一件雪青色的锦缎满绣大衫，领口滑落至臂弯，看起来慵懒又闲适。全然不像个被囚禁的人质。
雪千影笑了起来。笑声惊动了正在对弈的两人。莲芙起身想向她跑过来，却被裙摆绊了一下，往前踉跄几步，又站住了。
莲芙的嘴动了动，但雪千影并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倒是冷月寒上前几步，依旧是那副笑容，道了一声：“元君安好，别来无恙。”
雪千影终于将目光从莲芙的身上挪到了冷月寒身上。就那么看着。没有还礼，也没有说话。
“元君此来，想必心中仍有疑问。元君想要知道什么，月寒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雪千影往前走了两步，莲芙却一直在用力地摇头摆手。见雪千影终于又看向自己，莲芙突然用力地咬破了舌尖，喷出一口鲜血，而后大叫道：“师姐，别过来！圆台上是陷阱！”
雪千影一愣，收回了脚步，心疼地蹙起了眉头。
冷月寒伸手扶了一把莲芙，轻轻叹息道：“这禁言术极难冲破，莲家主这又是何必。”
莲芙却一把将人推开，冷笑道：“少来猫哭耗子。你用我做饵，我师姐关心则乱，必定前来，算是让你称心如意了一次。但想要用这等龌龊手段困住她，却是痴心妄想！”
冷月寒无奈地耸了耸肩：“莲家主，刚才下棋的时候不还好好的……罢了罢了，我早与你说过，我是不会害无常元君的。偏你不信。”
“这话你自己肯信？”莲芙叫道，又看向雪千影：“师姐，你切勿登上圆台，不然就会灵力尽失！”
雪千影看着自家小师妹，点了点头，忽然又笑了起来。
冷月寒有些挠头：“无常元君，是我博山风水有问题么？怎么你来了之后不提问题，也不出手救人，就一个劲儿的站在那里傻笑——究竟是哪里好笑，不妨说出来，让我等同乐啊！”
雪千影道：“之前是我看见我家小师妹恢复女儿装扮，极美，自然值得一笑。至于刚才嘛，”雪千影又笑了，“我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师妹，如今也知道护着我了，当然更值得一笑了。”
话是这么说，但雪千影心里却叹了一口气。
身处世家，成长总是猝不及防又在所难免。但若是可以选择，她宁愿莲芙永远也长不大。
雪千影永远都记得，也永远都会怀念，她第一次见到莲英莲芙兄妹时的场景。三四岁的两个小团子，粉雕玉琢一般，莲英瞪大眼睛仰着头，用力地看着自己，满脸的戒备，死活不肯开口，更不让抱。而莲芙则根本没等雪千影伸手，自己就努力的攀上了雪千影的大腿，最终爬到她肩头，露出胜利者的笑容。
从那时开始，雪千影就多了两个血缘之外的至亲。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试探
如果有可能，雪千影希望莲芙永远是那个爬上自己肩头，露出胜利者笑容的小姑娘。
而不是独自面对未知，心怀无限错愕，仍能泰然处之，还能与之对弈。
若师父师娘还在，若莲英还在，她本不必如此。
莲芙见雪千影笑容满面，自己也笑了起来。走回到棋案前，拈起棋子，笑着跟师姐显摆，说冷先生棋艺确实高明，但两人对弈多局，仍是自己胜率更高。
“只不过，”莲芙见冷月寒的脸色并没什么变化，似乎并不在意她们姐妹的嘲讽，也瞬间没了兴致，反而恢复了正经颜色：“冷先生的棋艺，不止在这方寸之间。以天下做棋盘，以苍生做棋子，我自问，胜不过她。”
“自然与我对弈之人，也并非莲家主。”冷月寒一直盯着雪千影，视线从未有半分挪动。
“哦？”莲芙故作惊讶：“那你的对手，是我师姐么？”
不等冷月寒回答，雪千影率先开口：“不。冷先生的对手从来都不是我。”
“那是谁呢？”冷月寒玩味又好气地追问道。
“天下苍生。”雪千影终于将目光挪回到冷月寒身上，嘴角勾起，笑容却冷得吓人。“熙熙攘攘，芸芸众生，没有人生来是棋子。世人皆是棋手，为自己的性命去博一个输赢。我不知为了冷先生偏偏要站在天下人的对面，却是为何？”
“元君真不知道为何？”冷月寒反问一句，踱步下了圆台，走到雪千影面前不足三尺的距离。这个距离，雪千影无论是用星轨还是不见万物，都可一击必杀。但雪千影却没有轻举妄动。除了冷月寒口中还有很多她想知道的秘密之外，凭她对冷月寒为人的了解，是绝不可能把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的。
也就是说，她敢走下来，敢走到自己面前，必然是有所倚仗。
这倚仗是什么，雪千影猜不到，或许是早已埋伏下什么机关，可以瞬间取走莲芙和自己的性命，又或许是别的。但无论是什么，雪千影不敢与她赌这一局。
“愿闻冷先生赐教。”雪千影谦逊地应道。
“方才元君说，世人生来都不是做棋子的，而是做棋手的。这句话，某种程度上我是赞同的。只是他们的棋盘对面，不是我，而是天道。他们不是在与我博个输赢，而是在与天地与世道博弈。”
“哦。”雪千影撅着嘴，点了点头：“冷先说说得确实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莲芙在冷月寒身后突然嚷道：“世人与天道博弈？难不成你还代表天道咯？”
“我怎么就不能代表天道？”冷月寒回头看了莲芙一眼，又转过来看着雪千影，“正如泽世光坚信‘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乃是天道一样。我所信奉之天道，便是‘世无不散之局，盛极必衰’。”
莲芙舔了舔嘴唇。这话她接不上了。后悔自己当初应该多读点书。
“这天下已经绵延一千多年，到了该毁去的时候。”冷月寒说着，摊开掌心于身前，“正如日头走到了正午，与其让它缓缓西沉，渐晦渐寒，忍受漫长而无望的煎熬，不如，”冷月寒倏然攥紧了拳头，用力一挥，“毫无痛苦的瞬间消亡。”
雪千影并不赞同冷月寒的说辞，但没有开口反驳，只是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可冷月寒并未急着继续开口，而是将问题抛给了雪千影：“元君信天道么？”
“当然信。”雪千影这才开口，“只不过我所信的天道，与你和泽家主都不同。”
“愿闻其详。”
“我信的是，‘人不向善天不佑’。”雪千影话音未落，突然发难，不见万物不知几时已经出鞘，起手就是数剑，接连刺向冷月寒各处要害。
而冷月寒也不含糊，提剑格挡。而她手中短剑，却是雪千影和莲芙都从未见过的样式。
怎么形容这把剑呢，材质上与雪千影此前见过的血族人佩剑颇有几分相似，也是通体幽黑如墨，细看又似有斑斑血痕。一看就是血族人才会使用的兵器。但雪千影还是第一次见螺旋状的剑刃，就好像整把剑被人一手抓着剑柄，一手扳着剑尖，像拧衣服似的拧了好几圈一样。
雪千影与冷月寒只一个错身，便各自退走不再纠缠。
“元君这是？”冷月寒没明白雪千影为何突然出手。
雪千影收了不见万物，浑不在意似的说道：“只是想确认，此间是不是真的只有我们三人。”
冷月寒蹙起眉头，歪着头看向雪千影，目光就好像是在看一个三岁孩子，突然她又瞥了一眼莲芙，带着几分不解：“这也是你们莲氏门风？”
雪千影差点失笑。莲芙心思玲珑，反应又快，性子里还带了些跳脱和作怪。虽然在瞬间失去了几乎所有亲人之后，被迫长成为坚强冷漠的莲家主，又在岁月的磋磨之下，练就了一张宠辱不惊的面具。但人的底色，是很难改变的。至少从冷月寒的语气之中，雪千影听得出，冷月寒与莲芙朝夕相对这几日，怕是没少吃苦头。
“或许吧。”雪千影也难得俏皮了一句。冷月寒眨了眨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
但雪千影自己心里明白，方才出手，并非全为试探广寒殿中是否还有他人。她更想试试冷月寒的修为到底如何。刚刚自己并未借用不见万物上的半点灵力，全凭自身修为出手，为的就是这个原因。虽然只过了一招，但雪千影可以判断出，此人修为与自己鼎盛时相差无两，甚至可能还要略胜一筹。
若是强行借用不见万物上的灵力，雪千影倒是有跟她打个平手的把握，甚至极大可能惨胜。但惨胜不意味着自己能够将之擒拿，或者杀之以除后患。那么惨胜之后怎么办？但得冷月寒留有一分后手，自己如何带莲芙离开此地？
而若是不能平安离开，自己的惨胜又有什么意义呢？
想到这里，雪千影突然席地而坐，也示意冷月寒坐下：“说说吧。这些年的这些事，我想你应该有很多话想要告诉我。”
第一千零七十章 难缠
雪千影转换话题的速度之快，令冷月寒咋舌。但她早就领教过，这位声名在外的元君，并非人们看到的那样自恃武力而头脑简单。雪千影是个难缠的狠角色，骨子里还带着一点狷狂和诡诈。每每陷入绝境，总能靠着自己缜密的心思和不俗的战力扭转局面甚至反败为胜。
冷月寒不敢逼迫太过，万一无常元君不管不顾起来,两败俱伤的结局都是轻的。
所以，冷月寒心中盘算着，至少在说完正事之前，希望自己能够控制住雪千影。
至少不要激怒她。
“好。”冷月寒应了一声，盘膝坐在雪千影对面。
“师姐！”见此情形，反而是莲芙有些焦急,喊了一声。
雪千影摆了摆手：“既来之,则安之。更何况我还有很多事情,想要向冷先生……哦不，是月寒公主求教。”
莲芙抿了抿嘴唇，没说话。
“你放心，外面的事情我都安排妥当了。”雪千影对着莲芙笑了笑，叫她安心。
但雪千影并非事事尽知。而莲芙也无法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尽数说出来。为今之计，就只能期盼自家师姐，真的是有备而来。
“月寒当不起元君‘求教’二字。”冷月寒也笑了笑，看着雪千影：“元君想问什么？”
“那我得好好想想。问题太多，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开口。”雪千影笑得眉眼弯弯，如同昆仑神殿外初见之时，惹得冷月寒一时恍惚。
“我想到了。”雪千影轻轻一抚掌，瞬间将冷月寒的思绪拉了回来。
“元君请问。”
“你家长姐呢？”雪千影的笑容倏的散去，肃然地盯着冷月寒。
冷月寒的神情随之一滞，她挑眉看了看雪千影，没想到她最先问的竟然是这个。
雪千影对冷月寒的惊讶和意外很满意。甚至还笑嘻嘻地看着她，等待她的答案。
冷月寒叹了口气，又笑着摇摇头：“元君之难缠，当真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只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儿的？”
雪千影耸了耸肩：“阿横手中凤羽，虽然对于史料的查阅是随机的，但我们的运气着实不错。”
“原来如此。”冷月寒再度叹息：“我曾向泽德广献计，攫取天下至宝，其中就有凤羽和雁图匣。只可惜，直到他过身，这两样东西也没能得手。多少算是我气运不假。”
“我方才说过了，人不向善天不佑。谁叫你不信的。”雪千影淡淡讥讽了一句，又将话题带了回来：“你长姐呢？”
关于博山这位大公主，雪千影心里有很多猜测。比如是不是这位大公主收留了逃出博山的冷月寒，后又将她送去昆仑，或是姐妹同去昆仑？或者，她所知道的很多事情，其实不是冷月寒一人做下的，而是姐妹两人联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本以为自己杀掉了雪霁又与冷月寒在此纠缠，就能给外面拖延时间的筹谋,岂不是落空了？
但她不能主动开口，冷月寒实在太过聪明,自己多说多错。万一正中冷月寒下怀，一再想撬开冷月寒的嘴，就难了。
“长姐名叫月烛——这世上除了我之外，恐怕已经没人知道她的名字了——她所嫁之人，最初只是一位散修。后来借着长姐的操持和父亲暗地里的帮衬，家族慢慢有了起色。也积蓄了一些势力和财富。用不了多久，应该便可列入世家名录。可当他们听说博山出事的时候，并没有想要施以援手，或是安抚长姐，反而将长姐秘密杀害了——我逃离博山之后，本来是要去投奔长姐的。我是到了她家中之后，差点被她男人害了，这才发现了真相。”
雪千影眉头轻蹙。月烛的遭遇让她难过和心痛。而她也相信，这也是推着冷月寒走上灭世之路的又一个重要原因。
冷月寒的头垂得很低：“长姐没有生育，但膝下抚育了一双养子女。也幸亏有他们帮忙，我才得以逃出生天。他们亲见养父害死了视他们如己出的养母，内心恐惧又愤怒，却终因年少，很多事无能为力。只能将仇恨记在心里。又问了我博山血案的元凶究竟是何人，我当时年纪也小，没有又被血海深仇冲昏了头脑，毫无隐瞒据实已告。只是我低估了他们对长姐的诚心和仁孝，多年之后，在我还未离开昆仑时，他们就已经着手复仇了。”
“这两人是谁？”雪千影贸然追问。
“元君猜猜？”冷月寒抬起头，看着雪千影，竟然还能笑出来。
这怎么猜？雪千影轻轻摇了摇头。此二人的身份，可以猜测的范围并不算大。从冷月寒的言辞推测，兄妹来对她一定帮扶颇多，甚至很可能为了复仇以至疯魔之地，不惜以自身为跳板为冷月寒铺路——可这样的人，据雪千影所知，应该也有不少。而她不知道没看到的，或许更多？
冷月寒看着雪千影的表情变化，很是享受这种捉摸不定。但很快，她自己就公布了答案：“元君还是不要猜了。咱们时间不算充裕，没必要浪费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我告诉你罢……”
“乔氏兄妹？”雪千影突然道。
冷月寒微微一愣，看着雪千影，目光中杂糅了少许的敬佩：“元君还真是……只不过你是怎么猜到的？”
“蒙的。”雪千影已经从冷月寒的表情中判断出自己猜对了。可这种胜利没有让她心生出任何的喜悦和快意，反而现在更加担心外面的情形。
乔枫和乔露是冷月寒的人，不，或许叫帮凶更合适。这两人还真是藏得够深，任谁能想到，泽氏附庸、泽世光的继母，攀附泽氏竟然为得是报当年博山之仇？
越是隐藏得深，越是叫人意外的人手，一旦起事，能够造成的杀伤力也就越大。雪千影突然想到了泽世先和莫雪蝶。若乔露真的一心为养母为博山向泽氏报复，向天下复仇，那他们两个，岂不是……
“……正如元君猜测，乔露嫁入泽氏，本是一场算计。为的是叫泽氏骨肉相残，父子离散。至于泽德广之死，只能算是顺手。”冷月寒笑道。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无辜
“世人都以为泽德广野心勃勃，贪得无厌。但实际上很多事情，背后都有乔露的影子。尤其我在陈氏那些年，乔露对泽德广的影响远胜于我。再加上乔枫。那些年两人背着我做了不少恶事。不少世家的覆灭，都是出自他们兄妹的手笔。我虽然知道，但也没有阻拦。
只不过，乔露的性子,终究浮躁了些。在泽德广死后，有些得意忘形，又有些贪功冒进，被泽世光识破了身份。幸好泽世光性情更为凉薄，又有两桩大把柄握在乔露手中。两相制衡之下，我又献计促成他们合作,这才有如今的局面。”
雪千影听了越发心疼泽世先：“阿先若是知道了这些,怕是会很难过。”
提起泽世先，冷月寒的表情突然变得柔和起来：“小公子是我见过的、心地最赤诚最仁厚的孩子。只可惜生在那样的家族,又是那样的出身……虽然可惜，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雪千影蹙了蹙眉，她没听懂冷月寒的意思，但实在不想追问了。
“元君还想知道些什么？”冷月寒倒是很快转换了情绪，脸上又变成了一贯的笑容。
雪千影叹了口气，没说话。
“那我来说吧，元君随时可以打断我。”冷月寒稍稍坐直了些，又望了一眼屏风下的棋案：“布置舒坦的地方，元君不肯去，真是浪费了。早知道我在这里多摆一张桌子，多放两个软垫。”
雪千影没理会。
冷月寒道：“从哪说起呢？博山？还是昆仑？”
“回春丹也与你有关是吗？”雪千影又出其不意地问道。
冷月寒瘪了瘪嘴：“元君可真不是个好听众。我这里酝酿良久，憋了一肚子的故事，你可好，直奔重点——元君啊，你看话本是不是只看最后一章、听戏是不是只听最后一折？”
雪千影摇摇头：“话本戏曲，又怎能与苍生的性命相提并论？”
“……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没意思。”冷月寒真心诚意地叹了口气,“我筹谋大半生，总算要看见结果了，你却连卖弄都不肯让我尽兴，可真是，不体贴。”
“我体贴你做什么。有那功夫，还不如去体贴那些因你而死的无辜之人呢。”
“嗬。”冷月寒无奈，但依旧反驳道：“天下哪有真正的无辜之人？”
雪千影盯着冷月寒，眼神渐渐冰冷，她缓缓站起身来，指着冷月寒，道：“屠杀血族是雪靥与几大世家的阴谋，与昆仑众生何干？你却拉上整个翼族陪葬。那些枉死的翼族之人，以及周遭依附昆仑的普通仙修和百姓，难道不是无辜？你为了一己之私，图谋凤羽和雁图匣，却设计泽德广掠夺天下至宝，那些怀璧其罪而惨遭灭族的世家和仙修,难道不是无辜？还有,”
雪千影沉了一口气,“你设计绾氏与莲氏生出龃龉，诱绾宜出手，琵琶岭设伏，又奇袭白鹤，我长州和莲氏因此死难的两千九百七十二条性命，难道不是无辜？”
冷月寒跟着雪千影站了起来，眼神之中，诧异一闪而过，差点脱口问出雪千影是如何知道绾氏奇袭莲氏与她有关。但她咬了咬嘴唇，强忍住了：“无常元君说得倒也不错。只是我本来的目的就是灭世。这天下所有人，都是我的敌人。既然是敌对，那便也称不上无辜了。”
“是你要与这天下人为敌，天下人何曾对不起你！”莲芙实在忍不住插嘴。
冷月寒冷冷地瞥了莲芙一眼，放声控诉道：“博山遭遇毒手，我血族被灭，可有人曾施以援手？见死不救，与帮凶何异？既是帮凶，我找他们报仇，又有何错？”
莲芙语塞。论诡辩，她怎么会是冷月寒的对手。更何况冷月寒早已疯魔了。
雪千影却道：“很好。既然你这样想，那咱们就是仇敌。你死我活便是唯一的结局。”
冷月寒却不赞同：“无常元君，你与他们不一样。”
“有何不同？”雪千影难得耐着性子循着她的思路追问。
“至少你从不曾主动害人。手上从未沾染过无故人的鲜血。这一点，我很佩服你。而且，”冷月寒顿了顿，“上天从不曾真正垂怜于你，你却对这世间百般怜惜。这一点，也让人畏惧。”
雪千影突然皱了皱眉头，冷月寒这句话，她已经是第三次听到了。第一次，是尹落鸢代冷月寒发问。第二次，是商序问的。冷月寒当面说出，这是第三次了。
前两次，雪千影答得都是，“上天不曾垂怜于我，是我与上天的恩怨，我怨恨上天就是。又与这世间何干呢？”今次，雪千影的答案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所以啊。你不是我，我也不可能是你。”冷月寒苦笑一声。
“那你把我师姐找来做什么？”这个问题莲芙自打见了冷月寒，已经问了好几次。只是每一次冷月寒都避而不答。而莲芙则始终执著想要一个答案。
冷月寒少有的不客气，斜了莲芙一眼，又将目光转向雪千影，“你竟然没有对你家师妹提起过？”
雪千影摇摇头，当初告诉莲英，是逼不得已。而莲英的亡故，始终是压在雪千影心上的重石。仿佛自己是个不祥之人，那谶语更是害人不浅，谁知道了，就要受牵连。又怎么敢再告诉莲芙知道？
“没提过什么？师姐你有事瞒着我？……”莲芙继续嚷着，没等话说完，就见冷月寒从怀里拿出一个锦囊，又从锦囊中，取出一枚发簪。
“关乎谶语，我想有些事情，元君可能知道得并不详细——这是雪靥留给我的，我是在他死了很久之后才看到。元君心中疑虑，答案就在这里面。”
雪千影见了几乎要翻白眼。这发簪的样式，她可实在太熟悉了。雪蕊姬留给她的遗物这个，雪霁临终前留给她的是这个，如今，冷月寒又拿出一枚，还口口声声说是雪靥留下的。
难不成，在昆仑翼族，千羽纹荷苞簪人手一支？
但冷月寒手中的簪子，荷苞正中本该镶嵌宝石的位置，是空的。证明雪靥留下的记忆，冷月寒已经读过了。
那她拿这簪子出来干什么？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不废
冷月寒捏着簪子，继续说道：“雪靥翻看昆仑档库时，曾经发现了一段足以震动天下的记载。但彼时他对天下仍旧抱有期望，所以为了天下安稳，他亲手将记载毁去了。却在坚定灭世之心时，将这段记载口述出来，留在了这枚发簪上。”
雪千影听了这话,当真是丢出一记白眼，没好气地问她，雪靥在记忆中说了什么。
冷月寒叹了口气：“这天下根本不能被毁去。就算毁去，也还会重生。除非是应和谶语，由你亲自动手，无常元君。”
雪千影稍稍一愣。这句话前半段与她在耀罗山间看到的仙尊留下的记忆中的描述，基本一致。但后半段是哪里来的？
莲芙在一旁听了这话，被吓傻了。什么灭世，什么谶语，怎么就扯到了师姐的头上？
雪千影叹了口气，看向莲芙，对她解释道：“昔年雪靥游历天下，曾于四处风水极佳之地，卜得四副卦象。经月虔仙主亲手解卦，得出了二十四字谶语。因与灭世相关，故而称作灭世之谶。”
“那这什么灭世之谶，又与师姐有何相干？”
冷月寒道：“仙门堕，世家战。亲者痛，朋皆散。四海沸，三山颤。无常出，万物去。这便是全部的谶语。”
“无常出，万物去？！”莲芙瞪大了眼睛，很快脸上浮上了惊慌。这二十四字谶语，每一句都有明确的指向。仙门，世家，亲者,友朋,四海，三山，都有依有凭。描述的也都是事件或是实物。唯有这最后一句，无常出，万物去，她全然不懂是在说什么。
万物还可以理解为世间万物。那“无常”二字呢？难道说得是世事无常？
最关键的是，这乃是师姐的仙号——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冷月寒才会说，这灭世之谶，与师姐有关？
“是不是有点牵强了？”莲芙几乎是下意识地驳斥道。
“起先，就算是雪靥仙主也没有意识到，这句谶语指得是无常元君。毕竟那时元君还没有降世。我乍听谶语，也不能理解，为何雪靥仙主临终前叫我去找她。”冷月寒看似是在给莲芙解释，实际上却是说给雪千影听，“但当我看到了这段记忆，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
“那你快说，雪靥仙主留下的记忆里究竟说了什么？”莲芙焦急地追问道。
“昆仑共有三座主峰，寻常人都说是一座主峰两座次主峰，但实际上三座都是主峰。”冷月寒为了把事情说得详尽,甚至不顾有些啰嗦，“三座主峰，分别叫做倚天峰、沉月峰和破雾峰。而昆仑自创建之初，便有三把宝剑，与三座主峰相对应。一把名叫红尘，是入世之剑，红尘万丈，人间烟火；一把叫做飒月，是出世之剑，明月清风，超然洒脱。还有一把，不为外人知，叫做无常，乃是灭世之剑。”
莲芙听得无常二字，心思一沉，但还是嘴硬：“不过是与师姐的仙号相同而已，这有什么奇怪的。”
冷月寒却道：“莲家主怕是忘了，天地之道，仙器法名唯一。”
莲芙撇了撇嘴：“我当然知道，不仅仙器法名唯一，仙号亦是唯一。但两者却可以相同。天下拥有与自己仙号同名仙器者不知凡几，我立时就能给你说出几百个来。难不成昆仑有剑叫无常，我师姐就不能叫无常了？哪有这样的规矩？”
“是。天下拥有与自己仙号同名仙器者不知凡几。若是昆仑真有无常剑，这么说自然没有问题。”
“没有这把剑？”雪千影微微蹙眉，有些惊讶，似乎想到了什么，竟然笑了笑。
“每每灭世机缘将至，无常剑才会现世。而无常剑从来都不是以剑的形态现世。而是化身为人。”冷月寒说着，看向雪千影，“所以，仙尊才会毁去你的手弩，这是他有意为之。不然名不正，则言不顺。自无常手弩毁去的那一刻开始，元君才真正是无常元君。”
雪千影笑容更盛。她猜对了。不过这个套路，在仙尊书房里保管的话本子上，算是屡见不鲜，雪千影每每读到都忍不住打个哈欠的那种无聊。如今突然套在她的头上，让雪千影实在是感到哭笑不得。
甚至还想揶揄雪靥是不是也看过仙尊书房里的话本，不然怎么就没有半点新鲜的？
莲芙愣了愣，看了看冷月寒，又看了看雪千影。与自己自小一同长大的师姐，竟然是一把剑化成的，这等无稽之谈，竟然也有人会信？莲家主不禁气得笑了起来。也亏得她现在困顿于此，不然非得把说出这妖言惑众之人拖出去乱棍打死不可！
“虽然耸人听闻，但雪靥仙主留下的记忆里，就是这么说的。”冷月寒似乎对雪靥的话深信不疑，抄着手，严肃地说道，“元君可以怀疑，更可以不信。但灭世机缘已至，这是天道，也是宿命，你逃不掉的。便是今日我放你们离开，你也救不得这天下。以身证道，还是以身殉道，无常元君，你自己选！”
雪千影笑了起来，从小声的轻笑，到放声大笑，直笑得眼泪都沁出了眼角：“天道？宿命？冷月寒啊冷月寒，你我相交一场，我本以为，就算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至少你应该了解我几分。没想到啊没想到……”
雪千影的笑声，少有的尖利可怖，笑得冷月寒脊背发凉，笑得莲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天道，乃天地运转之道。他们运转他们的，与我何干？况且你我所信奉之天道全然不同，你殉你的，我证我的，又有什么相干？至于宿命，何为宿命？信命之人才有宿命。而我信得是我命我主，半分由不得旁人！”
“若是元君所信奉的天道错了呢？若是你所信奉的天道，最终要杀你呢？”冷月寒没有放弃，依旧步步紧逼。
“对错何人评说？我认为我对，那就谁也说不出一个错字来！”雪千影一脸的讥讽，带着几分嘲弄地笑意，看向冷月寒：“至于后者——仙尊羽化前，我曾立誓：我不想死，便是天道也不能杀我！此身仍在，此誓不废！”
话音未落，广寒殿外一声惊雷，几乎从不下雨的博山，大雨瓢泼，哗啦哗啦的声音传入殿内，让人听着分外烦躁。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卖弄
大殿之中，静可闻针。殿外大雨滂沱，雨滴砸在穹顶上，摔成八瓣儿，弹起又落下。重复数次，留下一片积水和嘈杂的声响。
不知是雪千影的话终于使冷月寒内心产生了震动，还是她终于看清了现实,彻底对雪千影绝望，总之，她没有再说话。
雪千影也没有说话。她看了看冷月寒，又抬头看了看穹顶，听了听上面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弱。
雨，总是要停的。天,总是会晴的。
莲芙终于从对谶语的极度震惊之中缓过神来，轻轻唤了一声师姐。
雪千影看向她,微笑着摇了摇头：“阿芙,不必为这些事烦恼。它们本来也与你无关。放心，有师姐在。”
莲芙看着雪千影，眼眶之中忽然蓄满了泪水。从小到大，她身前，除了父母长辈，总有雪千影和莲英护着。自然雪千影还会连莲英一起护着，不会因为他是少家主就将他推出去。大到与人拔剑拼命，小到挨惩受罚，雪千影总会笑着回头看他们一眼，然后说“放心，有师姐在。”
莲芙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儿时师姐的样子，与如今的形象，渐渐重合。她突然就想通了。师姐是什么人，甚至是不是人，都不重要。师姐就是师姐。无论她如何选择，灭世也好,救世也罢，哪怕与全天下为敌——又不是没敌过——她都会选择站在师姐这边,陪着她一路走下去，替爹娘和兄长照顾好她。
如果这是一条不归路，那一去不回又如何？毕竟人来到这世上，也没人能活着走。
而只要雪千影在，莲芙就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担心，什么都不怀疑。可倘若师姐有万一，那她便不管不顾，倾尽一己之力，帮她完成心愿。哪怕要杀得这天下血流成河，亦在所不惜。
“师姐！”莲芙又唤了一声，但眼神之中，再无彷徨。
雪千影依旧笑着，点了点头。莲芙盘膝坐下，阖上双眼，屏气凝神，开始冲击禁锢，以求尽快恢复灵力。哪怕不能做师姐的助力,也绝不能当累赘。
雪千影见她如此，略略放心，又将目光转回到冷月寒的身上，甚至招了招手，示意她坐下说话。
“元君与我还有话说？”冷月寒已经被雪千影反反复复搞得麻木了，见她招呼，自己索性又坐下，抬头看着雪千影，“元君还想说什么？继续与我论天道么？”
雪千影却耸了耸肩膀：“你方才不是想卖弄一番么？左右现在闲暇无事，你说，我听着就是。”
冷月寒瘪了瘪嘴：“元君这般拖延时间，又有什么意义呢？更何况，你怎知，我引你到此，不也是为了拖延时间呢？”
雪千影拨了拨额前的碎发：“你有你的目的，我有我的目的。这目的可能不同，但眼下确实都不着急。既然不急，就不妨尽兴。而且，确实有一些事情，我也很想知道。”
“行吧，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冷月寒少见地冷了脸，还翻了个白眼。
冷月寒看起来并不热切，但还是从自己逃出博山开始讲起，自己是如何到了长姐家中，如何差点遇害，又是如何在乔枫乔露兄妹的帮助下逃出生天，后来又是如何去到了昆仑，如何得知博山血案与雪靥有关，又是如何步步为营积蓄实力，最终勾结陈昊，一举覆灭昆仑。
这些事情大体上与雪千影之前的猜测差不多。有些细节上的出入，却都不算是重点，雪千影没有追问，冷月寒自然也没有解释。
“我仗着覆灭昆仑的功劳，入陈氏为门客。陈飒对我这种背主之人自然不够信任，多少是看在陈昊的面子上，赏我一口饭吃罢了。不过，当我得知，乔露已经嫁给了泽德广，便主动与他们兄妹联络，还故意将我与泽氏的勾连的马脚露给陈飒知晓之后，一切又都变得不一样了。陈飒依旧不信任我，但却很倚重，很多事情都会询问我的意见。还命我辅助陈彩。陈彩是个草包，胸无点墨自视甚高，偏又善妒，当真是最好利用的棋子。我在宁州那些年，借用陈彩的手，清除了不少当年事的知情人。又利用陈氏和泽氏的力量，找到了你和医仙的踪迹。并且利用你的身世，诱惑陈飒屡出昏招。昆仑试炼时，陈彩主动招惹你，便是我在幕后操纵。只是没想到，你竟然只抽了他一个耳光，却没有杀他。如此优柔寡断，当真教我有些失望。”
“我当时不杀陈彩，主要是因为没有必要。他只不过是说几句闲话，我立威足矣，杀人未免过分了。不过昆仑遗墟之中，若是陈彩布局对我出手时，我恰好在场，恐怕出手就不会顾忌了。”
冷月寒点了点头：“后来遗墟之中见到你，多少知晓了你的性情，我亦是如此判断的。所以只能自己出手了。本以为陈飒去找你为子报仇，你们总要碰上一碰，交交手，却没想到仙尊竟会突然出现，搅了一场好戏。不过，也正是因为陈飒一直没能为难成你，以至于后面怨恨日深，越发失去理智，不可收拾，倒也算是意外收获。”
“若是当时你送来的是陈飒而非陈彩，恐怕我冲动之下，没准真能杀了他也说不定。”雪千影玩笑了一句，示意冷月寒说下去。
昆仑试炼之后，冷月寒被泽世先“要”去了泽氏。她所能施展的空间也就更大了些，能做的事情也就更多了。曹冰心算计夜小楼，公孙氏招揽乐上和流雨，甚至以雪千影的身世故意误导陈飒，诸如此类事情，皆是她的筹谋。为的就是逼雪千影快速对这个腌臜的世道失望透顶，进而转向他们的阵营。
“容氏的内乱，我承认我先前有诱导绾氏和青氏对容氏动手，想让你看看世家贪婪和大世家暗藏的龌龊。但最终的结果，却非我所愿。容太初实在太过狡猾，竟然还留有容光同这等后手。白瞎我一盘好棋。”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眷侣
雪千影点了点头。容氏的事情对她触动确实很大。只不过，与冷月寒料想的不同，雪千影看着别家几代人恩怨纠葛，并未生出厌世的心思，而是在反思自家是否也有这样积怨日久、水滴石穿以至可能颠覆整个家族的事情，甚至还曾谏言莲威彻查。
“白氏的事情的确与我无关。甚至白景行后来投靠泽氏都在我意料之外。我本更属意佟氏。只可惜佟傲霜不识抬举。不过这是后话了。无常元君，有件事你一定很想知道。”说到这里,冷月寒诡异地笑了笑。
“什么？”雪千影看她笑得不寻常，确实勾起了几分好奇。
“沈馥。”冷月寒轻轻开口，吐出一个名字。
雪千影感觉有惊雷在耳边炸响，整个脑子都跟着轰鸣不已。许多之前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此刻终于有了答案。
“是你给阿正下毒，又蛊惑沈馥自尽？”雪千影看着冷月寒：“可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就为了让夜小楼复明？”冷月寒不会做损人不利已的事情，她会这么设计，一定是有雪千影没有想到的利益可图。
“夜少主的眼睛跟我没关系。我只听说过活人的眼睛可以换，却不曾想刚死的也能——而且,沈馥的事情，我只是出了个想法，真正执行之人不是我。我只告诉那人，我想让你搭上先沈氏，最好还能拿到先沈氏手中隐藏的秘密。却没想到，他把事情办成了这样。我这人向来是愿意成全有情人的，那时修先生伤心欲绝，我见了也很难过。”
“‘那人’是谁？先沈氏又有什么秘密？”雪千影微微蹙眉，好半天才想起来：“你说那些书信？”
冷月寒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一本《红尘道》，还是雪千影亲自批注的版本，递到雪千影面前，又直接顺着雪千影的话头，绕过了第一个问题：“此前我去给你送功法，并未指望你真的就能恢复修为，我的本意,是希望你能发现《红尘道》与先沈氏遗留书信之间的关联。”
雪千影接过薄薄的书册，挑眉问道：“你的意思,《红尘道》就是解开那些书信的密码？”
“正是。不过书信繁多，我等不及你慢慢解开，不如将事情直接告诉你。”冷月寒道，“先沈氏主政流州，照看天柱山，乃是彼时仙尊第一心腹。更为了仙尊行事方便，特意召集族中精锐，专供仙尊驱使，行排除异己、刺杀暗杀之事。在仙尊公开沈氏罪孽并将之铲除之前，这些人从未失手，甚至从未暴露行踪。而这些人与元君的名头一样，也被称作无常。”
雪千影点了点头，这些事不用冷月寒来说，先沈氏的那位老前辈，已经对她透漏过了。
“那些书信，就是仙尊驱使先沈氏的证据。”冷月寒继续说道，更不自觉地加快了语速，“其中大多是仙尊向沈氏和无常下达命令的来往书信。至于先沈氏被灭口的原因,我也不得而知。大概听闻,是因为他们知道了仙尊的一个秘密。只不过,这秘密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冷月寒说到这里，表情有些遗憾。
雪千影叹了口气，看起来似乎也很遗憾。心里却已经将事情补齐了大概。能让仙尊灭口先沈氏的秘密，十有八九，就是耀罗山里，仙尊留下的记忆中提到的那件事。
而那些书信，雪千影看着手里的《红尘道》，也不需要她逐字逐句去解了。
“后面的一些事情，我想就不必细说了，哪些事情与我有关，元君心里应该有数。佟大小姐身死，夜氏的内乱，都是我的手笔。经由前几次算计了一些小世家，泽世光对我的能力很是认可，也非常信任，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程度，我自然要利用泽氏为自己的图谋铺路。”
冷月寒说到这里，回头看了一眼心无旁骛一心恢复修为的莲芙，摇了摇头：“只是我没想到，会突然有人冒充仙门遗族，四处刺杀袭扰世家中人，惹起众怒，而绾二小姐又恰逢其时，提出建立新仙门这档子事，打了我个措手不及。幸好有雪霁帮衬着，这才叫我快速拨开迷雾，发现了端倪。不得不提前鼓动绾氏对你莲氏下手，为的就是除掉莲英。”
在冷月寒提到有人冒充仙门遗族的时候，雪千影就想到了莲英之死，应该没那么简单。
“我有个问题，想问问元君。”冷月寒少有地没有隐藏自己的情绪，露出一副狐疑的表情，“莲英算计那些事情，应该是知道了灭世之谶，想要帮你脱身。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何青朗会掺和进来？谶语的事情，元君不可能向他这么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透露，而闹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对他对青氏又毫无利益。你究竟是怎么说动他来帮你的？”
提起青朗，雪千影揉了揉眼睛，苦笑道：“朗公子确实不知道谶语的事情，也并非是在帮我。他只是在帮英儿。”
“帮莲英？！”这个答案太过出乎冷月寒的意料了。青朗折腾了那么多事情，差点就毁掉了她整盘的计划，就是为了帮莲英？
他和莲英是什么关系，能让他为了莲英，连青氏的利益都不顾忌了？
“这个世上竟然也有冷先生想不通的事情。”雪千影笑了起来，她指了指莲芙，“我家芙妹，与璇玑的关系，冷先生应该知道吧？”
“她们……”冷月寒本欲脱口而出，她们有什么关系，不就是交好么？最多算是闺中密友？听雪千影这么说，一时竟然有些发怔。
难道她们是……
雪千影看着她表情变幻，笑着点了点头：“冷先生猜得没错，芙妹与璇玑，乃是眷侣。英儿与朗公子亦是如此。只是他们四个都太过懂事，各自肩负家族未来，不敢擅自宣扬出去，就连双方长辈亦不知内情。别说冷先生不知道，我师父师娘至死都不知道。青家主那里，还是后来我去为回春丹一事向青氏求助时，才解释清楚的。”
冷月寒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仓促
听到这个消息，冷月寒在震惊之余，还有些懊恼。
她虽然不知道容璇玑和莲芙的关系，但容璇玑一直与莲氏走得近，又与雪千影明睁眼露的交好，这些她都是看在眼里的。所以她才会早早布局，撺掇青氏和绾氏对容氏动手——虽然绾氏无能,绾氏无能，既没有拿到雁图匣也没有弄死容璇玑，但至少容氏覆灭，只剩下容璇玑一个，即便是与莲氏联手，也不过是给莲氏填一条臂膀，威力有限，不足为惧。
可青朗却实打实是个变数。他主动出手翻云覆雨,本人智计近妖,背后还有强大的青氏可供支配调动。着实打了冷月寒等人一个措手不及。甚至一直等到新仙门的事情几乎尘埃落定，冷月寒才查探清楚青朗在这件事之中的作用。若是冷月寒早就知晓他和莲英的关系，一定想法设法在对付莲英之前，先把青朗坑死再说。
虽然他后来到底是死了，可冷月寒自己知道，收拾青朗留下的那些烂摊子，究竟耗费了她多少精力和时间。
想到这里，冷月寒不禁舔了舔后槽牙。
而雪千影欣赏着冷月寒的表情，笑得十分开心。
缓了好半天，冷月寒才道：“后面的事情我就不用细说了。回春丹是我联手雪霁搞出来的，莫夫人和白夫人那里，都是为了试验药效。莫夫人的药效是最强的，白夫人那里已经是减半了，但没想到仍旧太过猛烈。以至于后来散出去的回春丹，药效都是再减半了的。哦，假借回春丹的名义，四下屠杀百姓的那些人,也是我安排的,本来是想让青氏、潇氏两家先行对莫氏发难，却不想被元君化解了。”
这些雪千影都想到了。细节也不想问。
“元君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冷月寒揉了揉太阳穴，“我这人的性子，元君或许不太了解，向来是事情做完就放下了。并不愿时常复盘。方才提到的很多事情，我也是许久没有想起过了，用脑太过有些头疼，还请元君见谅。”
雪千影点点头，谢过冷月寒愿意答疑解惑，想了半天，才道：“我确实还有一个疑问，希望冷先生可以告诉我。”
“你说。”
“你是怎么抓到我芙妹的？难不成，阿先去偷清欢的尸体，乃是你的主意？”
冷月寒笑着摇摇头：“小公子赶来劝说泽世光，的确在我意料之外。本来偷尸体卖人情这种事，我是想亲自动手的。”
“所以你一早在尸体上做了手脚？”雪千影恍然大悟。
“元君果然聪慧。血族有一种独有的香料，叫骨里香，乃是用在尸体上掩盖尸臭用的。这种香料一旦接触骨殖，便留香数年,而且除了我血族中人，寻常人族是闻不到的。我将骨里香掺在石灰里，给潇家主的尸体防腐用。时间一久，石灰侵入骨殖，香气就留下了。小公子偷了尸体，必然不会声张，肯定要联络你或者莲家主。我一早已经断了你的消息，所以前来接应的，只可能是莲家主。之后只要派人跟着香气就行了。”
“所以我家尹默师妹，逃回长州报信，一路被人追赶截杀，也是因为这香气的缘故了。”雪千影叹了口气。
“是，不过我没想杀她，只想给她制造些阻碍。她回去的路越难，消息就越可信。而容璇玑也越是会断定莲家主有危险，寻你出手的机会也就越高。不然若是旁的书信都到不了你的手中，唯有这件事能，也太明睁眼露了。”
雪千影看着冷月寒，站起身来。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是该到动手的时候，不过既然冷月寒提到是她断绝了自己的书信往来，那么，枫桥的事情，应该也是与她有关了。
冷月寒丝毫没有推诿，大方地认下了：“我收买了枫桥城中一个前去历练的散修，让他去给恩氏送礼，而其中专门给恩无衣的礼物中，就下了毒。小孩子嘛，见了新奇玩意儿总是会不自觉地咬上几口——自然我也是在赌，若他没这个习惯，我的算盘就落空了。”
“无衣所中之毒，并非回春丹，对吧？”
“当然不是。我手头有好几种蛊毒方子，配方不同，用处也不相同。给恩无衣的那种，与回春丹不同，没有那么霸道，中毒之人只会烂杀无辜，并不会增长许多修为——但出手速度会加快许多——而但得经由他手的杀戮，死后用不了几日，便会诈尸。这方子原本威力更大，诈尸所杀之人，还会继续诈尸，无穷无尽的传递下去。只可惜，昔年仙尊觉得这方子太过害人，偷偷给改了。我也只拿到了修改后的配方。”
雪千影听到她提起仙尊，不由得叹了口气。
冷月寒瞟了雪千影一眼：“你还真以为仙尊手上很干净？我说的这几种蛊毒方子，都是昔年仙尊带回到这个世界的，至于他想拿来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若不是他找我父亲帮着参详修缮誊抄，我也拿不到这些。若说是他有意为之，倒也说得通。毕竟堂堂仙尊，虽然不爱出手干预这天下的运转，但总能未卜先知，对于天下即将发生的一切，也都心知肚明。这一点，我不知道元君你是否知道。若你知道，可曾怨恨过他？”
这问题雪千影没法回答。耀罗山间，她曾扪心自问过。若说一点怨怼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毕竟若无仙尊，她现在一定还守着师父师娘和师弟师妹，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呢，哪里会被卷入这重重阴谋之中？可也只有这么一点抱怨了，根本谈不上怨恨的程度。
冷月寒见她不肯开口，便又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告诉你也无妨。我知道在风仙主去往新仙门之前，你们曾经见过一面。不知是不是因为你的拜托，他突然跑去了博阳，把我和雪霁安置在新仙门中的许多人手揪了出来。若不是他，我们也没这么快起事。其实我和雪霁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很多事情安排得也不够完备。雪霁卜过一卦，也说变数颇多。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罢了。实在是仓促。”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疯了
雪千影不想听冷月寒感慨这些，直接打断了她，追问恩无忌的下落。
“恩家主确实在我手上。至于做什么用，不妨先卖个关子，让元君好好猜猜？”
雪千影默然。恩无忌落在冷月寒手上，凶多吉少。很有可能已经被灌下某种蛊毒，用以杀戮。想到这里,雪千影不禁又叹了口气：“冷先生，咱们这个仇，真是解不开了。既然事情都搞清楚了，咱们也不必再多废话，我是不可能与你走在一条路上的。还有什么后招，请使出来吧。”
“元君当真如此执拗吗。”冷月寒却并非是问句，她说着话，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看着雪千影，“我一直以为，接连失去了清泉天士和金夫人，又失去了莲英和潇清欢等人，元君的心性多少应该变上一变。哪怕你与夜氏和莫氏联合，对抗泽氏，将整个天下卷入战火之中，也算是与我有益。”
“泽氏多行不义，我早晚要与之对抗，这一点你倒是说对了。只是，你自己也知道，泽氏有今天，多少是受了你蛊惑的缘故。须知，你才是我最大的仇敌。”
冷月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聪敏机智和爱恶分明，元君的性子里哪怕少上一个都好呀。”
雪千影也摇了摇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雪靥善卜，你又继承了月虔仙主善于解卦的天赋,怎么就没料到我是这样的人呢？”
“元君怎么知道我就没有料到呢。”冷月寒恢复一贯温润如玉的笑容,“元君终究是人，少不得当局者迷。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为何要单独将你和莲家主困在此地么？”
雪千影眉头微蹙，想了想，却没有想通。
“雪霁大概告诉了你，她的人去了药王谷，我的人都在博阳。可这并非全部。我另外安排了人手，赶去了天台山。算算时间，现在应该到了。”
“去天台山做什么？”雪千影不解。
“自然是公开泽氏的罪状，并号召天下共讨之啊！”冷月寒笑得暧昧又冰冷，“奇袭白鹤，琵琶岭截杀，夜云台刺杀，三件事泽氏皆为主使，清泉天士夫妇和莲氏上下两千七百九十二条性命的血债，泽氏也有份！再加上，泽德广乃是当年博山血案的主使。泽世光弑杀生父,染指继母,禽兽不如。这等世家,这般家主,又有何颜面继续存于世间？”
雪千影笑着晃了晃头：“天下人纵然不齿泽氏行径，又能如何？难道以卵击石，与之相抗么？”
“鸡蛋自然不会主动去跟石头碰，可背负着莲氏血海深仇、不惜一人一剑追杀绾氏屠尽绾氏报仇的无常元君你，难道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观么？”
雪千影明白了，冷月寒这不是在鼓动天下人去讨伐泽氏——就算他们心存不满，但畏惧泽氏的实力，最多只会声讨，而不会动手——冷月寒真正的目的，是逼迫自己出手，去找泽氏报仇。而只要自己站出来，莲氏必然要与泽氏开战，夜氏和莫氏两个天然的盟友也必然要掺和进来。那冷月寒想将天下尽数卷入战火的筹谋，就算是成了。
“看来元君想明白了？元君是一剂药引，也是此番计划的关键。而只要元君站出来，不必亲自动手，天下自然云集响应，熠耀景从。介时，大战一起，元君就算功成身退了。”
哪有什么功成身退？不过是眼睁睁看着天下毁于战火而无力阻止罢了。
“而且，元君或许可以为了大义暂时搁置私仇，可如果是夜氏遭难呢？算算时间，此时泽氏应该已经向夜氏发难了。而云齐天士必然要返回族中帮忙。元君可还能袖手旁观？不论是报仇还是帮忙，只要你出手，事情就不会再受控了。”
“我师姐被你困在此地，又如何出去向泽氏发难？只要我师姐不露面，你这算盘就打不成！”莲芙恢复了三分修为，又听见冷月寒的话，终于按捺不出，开口反驳道。
“我若不将她困在此处，难道她会配合我的计划向泽氏出手？更何况，无常元君心知肚明，无论奇袭白鹤还是琵琶岭截杀，抑或夜云台刺杀，真正的主谋都是我。就算她急于报仇，也会先来找我算账。”
“你这话，岂不是自相矛盾？”莲芙站起身来，手腕一甩，拿出的并非此前她一直使用的莲英的佩剑洗心，而是她自己的佩剑，无垢！
久不见天日的无垢，迸发出耀眼的灵光。莲芙手腕转动，唰唰几下，就将圆台上的结界破除干净，纵身站到了雪千影的身边。
雪千影见莲芙活动自如，心下大喜，可眉间的忧色却不曾消散。她摸了摸莲芙身上，见没有受伤，心中又多了几分安定，便对她解释道：“怕是现在外面已经有人假扮我的身份，对泽氏动手了。而留在家中掌控局面的太叔祖，在不明真相和此间缘由的情况下，难保不会出面替我撑腰。这样一来，冷月寒的谋划，不就成了？”
冷月寒笑着称赞雪千影聪慧，更大方的承认了：“我还生怕旁人去天台上公布证据，可信度不高，特意派了与你相熟的尹落鸢——元君之前判断没错，她不过是假死脱身，只不过做得不太高明，被元君发现了破绽。”
莲芙恶狠狠地看向冷月寒：“冷先生，不，六公主，虽然我也认为泽氏应当被讨伐，也同情当年博山的遭遇，可天下野心世家终归是少数。至少我莲氏从未迫害过血族，更没有染指过博山半分，你为何也要将我等世家拖入战火之中？”
冷月寒冷笑了几声：“我说过，见死不救，与帮凶无异。我今日所为，看似残忍，却不及当年世人待我博山之万一。我既要复仇，自然要整个天下为博山陪葬！”
“你！你真是疯了！”莲芙被气得几乎跳起来，“这天下，风花雪月，芸芸众生，有美食，有美景，难道就没有半点值得你留恋珍惜的吗！”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所愿
冷月寒笑着摇摇头：“没了这天下，我觉得更痛快。”
莲芙咬牙切齿，但总归说不过冷月寒，只能抓着雪千影的手腕：“师姐，咱们得快些出去才是。”
雪千影点了点头。
冷月寒依旧笑得疯魔：“那就要看莲家主有多大的本事了。”
雪千影本欲阻拦莲芙出手，却没来得及。莲芙执剑冲向冷月寒，冷月寒拔剑相抗。两人你来我往走了十几招不到,莲芙就被冷月寒一掌拍在后心，整个人踉跄出去，撞倒了一旁的烛台。琼烛滚落在地，火星点燃纱幔，熊熊烈火燃起，很快将整个穹顶上布置的纱幔和锦缎,全被引燃了。
莲芙呕了口血，提剑再战。雪千影连忙以灵力引池水,泼向穹顶。如是三四次，好不容易才将火扑灭。而雪千影也终于察觉了自己的不对劲。
此间大殿之上，运用灵力的消耗，似乎比别处快了许多倍。
莲芙灵海满溢之时，尚且未必是冷月寒的对手，如今只恢复了三成修为，再加上此地诡异，自然更难以与之较量。很快，莲芙再度被冷月寒打伤，一剑刺在肋下，又被一脚踹飞。雪千影扑身将人接在怀里，稳稳落地，这才避免了莲芙受更重的伤。
雪千影抓了个药囊塞给莲芙，让她自己处置伤口，自己则挡在了师妹的身前。
冷月寒笑道：“方才的话还没说完，莲家主实在太过心急了。”
“你还有什么话说？”莲芙抢在雪千影之前开口，“昆仑试炼时，乃是我师姐救你性命,自此信你敬你,从不曾害你，哪怕知道了是你为泽氏布局，撺掇绾氏奇袭白鹤，也体谅你的立场，并未与你为难。直至如今，听闻你做过许多坏事，却连一句恶语都不曾说过。你倒好，恩将仇报不说，百般坑害，还这般逼迫于她。冷月寒，你到底有没有心！”
冷月寒去不理会莲芙，只看向雪千影：“临行前，我曾给泽世光留下一个锦囊，叮嘱若是你出手与之为难，便将锦囊里的内容公告天下。元君猜猜，我给他留了什么？”
雪千影无力地叹了口气：“灭世之谶？”
冷月寒眼中闪过意外，但仍旧大笑不止：“跟元君这种聪明人说话，真是痛快。”
莲芙却有些发懵：“你把谶语留给泽世光,还让他公告天下，这是要做什么,你要逼死我师姐吗？”
“不然呢？”冷月寒继续笑得猖獗又自负，“无常元君不肯跟我合作，早在我意料之中。既然如此，不如再帮我一个忙。元君与泽世光势同水火，势不两立，我借此逼天下人站队。不选你，就要选泽世光，总之非此即彼，两厢争斗，终究逃不过两败俱伤的局面。我坐收渔利，岂不快意？”
“我今天非杀了你不可！”莲芙强行起身，却扯动了伤口，瞬间一大片血迹，晕染了半边衣裙。雪千影连忙扶她坐下，找了止血的药给她敷上，叮嘱她不可再为冷月寒激怒。
莲芙却仍不死心，反过来安慰雪千影，说她可以向天下人解释此间内幕，毕竟图谋灭世的是冷月寒，妄图一统天下的是泽世光，怎么说也都怪不到雪千影的头上。
而冷月寒却笑她做了这么久的家主，却依然天真如孩童：“这世间的仇怨，好多都是无根无凭，若是只靠上嘴唇碰下嘴唇就能解释得通，这天下早不至如此，我又何必图谋多年只为灭世复仇？况且，当年你师姐一人屠灭绾氏全族，早已经引来世家忌惮。倘若再来一次，便是他们联手讨伐泽氏，覆灭泽氏，之后，反过来也不会放过你师姐的。甚至不会放过莲氏。无常元君不愿与天下为敌，却终究在所难免，此间宿命，倒也值得玩味。”
“你，你真是疯了！”莲芙想要站起来，却被雪千影按下，只能抬头瞪着冷月寒，不住口的骂她无耻。
冷月寒去额终于笑够了，低头看着雪千影和莲芙：“人心如此，人性如此。我不过是推了一把。若这天下当年能够善待我博山，又怎会陷入今日境地？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亦是你我之宿命，谁也逃不掉。”
“可我就是不信命。从小就不信。”雪千影简单处理了师妹的伤势，站起身来，不见万物出鞘，杀意滋长，凝成一团猩红色的灵光，缠绕在剑身周围。密闭的广寒殿上，突然刮起阵阵阴风，风中夹杂着血腥气息，隐约还能听到一阵一阵的哀嚎和悲鸣。雪千影脚下，渐渐漫开一片血色，血色勾转跌宕，形成一道道旋涡，席卷开来。
雪千影剑指冷月寒：“冷先生，事到如今，我还是更愿意这般称呼于你。昔日昆仑初见，我以诚相待，视你为友。几年过去，我自问从未对你不起，走到今天这一步，非我所愿。但，冷月寒，”雪千影少有地叫了她全名，“今日，我必须杀你。”
冷月寒神色复杂地看着雪千影和她已经凝成了实体的杀意，又低头看着手中长剑，道：“此剑名为混沌。乃是博山历代仙主所配。博山事发的前一日，他预感不好，派人将我送出博山，又将此剑交给我保管。我当时就知道，我们父女，此生难再相见了。不过我并不凄惶，也不难过。毕竟人都是要死的。便是再痛苦的生离死别，也总有一日，还会在另一个世界里相见。”
冷月寒说着，幽黑的剑身上，渐渐聚起暗红色的光芒。冷月寒抬起手，同样剑指雪千影：“动手吧。今日之局，非你死我活不能善了。我与你多年恩怨，也该做个了断。”
雪千影手挽剑花，身形似动未动，一阵阴风已经将冷月寒裹挟其中。没等她动作，一声尖利的鬼号在大殿正中炸响。冷月寒猝不及防，来不及捂耳，甚至没来得及蹙眉，就见雪千影的身形已经到了近前。
而正在抓紧时间恢复修为并为师姐掠阵的莲芙，已经被这一声厉响震得口吐鲜血，晕了过去。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药谷
夜小楼赶到药王谷时，已经是十二月二十八深夜。还没等进谷，正巧碰见了青氏二老。顿时心中一定。
青子衿道：“盲医托人将我们赠予千影小友的信物送来青氏，但并未传话。我兄弟二人与家主商议，必然是药谷出了大事才至于此，便连忙赶过来了。”
既然是赶来帮忙，夜小楼总得将事情的因果说明白。但关乎雪千影和灭世之谶,这话又有些难以开口。想了想，夜小楼决定还是将所有的事情都推到雪霁和冷月寒身上最为稳妥。
于是夜小楼便解释道：“两位前辈有所不知，昔年博山灭族，月虔仙主的小女儿，也就是六公主，在事发前逃出升天，后与昆仑仙主雪靥遗留下的人手勾结在一起,一个化身谋臣,挑动世家争斗,一个藏在暗处，行阴诡狂悖之事，妄图颠覆天下，屠戮苍生，以报博山血海深仇。此番去往药王谷的人手，便是翼族残部，战力十分可观。”
青子衿与青子吟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错愕和不解。博山公主的事情先放在一旁，昆仑的事情，据新仙门说，乃是陈氏犯下的罪孽，如今陈氏族人尽数伏诛，陈氏灭族。翼族残部为何还要不依不饶，与天下人为难？
但夜小楼急于赶去救援药王谷，并未留意青氏二老神色中的异样。只催着两人抓紧时间赶路。
为了防止打草惊蛇，三人都未点燃火把，只借着微弱的星光和靠着不俗的眼力前行。待到来到药王谷入口附近,只见昏暗一片,只有星星点点的火把三步其中，且血腥气隐隐可闻。
虽说平日里这个时辰，谷中子弟大多已经安歇，看起来也不会有太多灯火。可总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青氏二老见势便断定不妙，各自抓出长剑护身。夜小楼也将破立横在身前，暂未出鞘。
三人又往里摸了一段，就看见有一些身着绯红衣袍的子弟，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执兵器，正在巡视守卫，都松了一口气。
“前方可是莫氏子弟？”夜小楼叫了一声。
两个年轻人飞奔过来，他们不认识青氏二老，也没见过夜小楼，但认识服色和配饰。青氏二老穿着冰裂梅纹的群青色锦缎长袍，外披纱氅，一看就是青氏中身份极为贵重之人，又是这般年纪，身份呼之欲出。而夜小楼虽然浑身上下不带半点夜氏管用的千叶长生纹，但腰间挂着莹润洁白的鲲骨筚篥，眼角又有粉红色的疤痕,也十分容易辨识身份。
“青氏二老，云齐天士，莫氏子弟有礼！”两人齐齐躬身行礼。因为夜小楼与两位前辈站在一处，平白受了人家自认晚辈的礼节，多少有些尴尬——但眼下却顾不得这许多细节了。
“此行是何人率领，谷中情形如何？”夜小楼焦急地问道。
“我等此番随家主到此。赶到时谷中已经大乱，遍地死尸。大部分都是药谷子弟，只有少数人穿着奇怪的服色。家主分兵，沿着主路赶赴药谷深处救援，我等则被留下，四处搜寻幸存的伤者。我二人负责谷口处。只可惜，整整一日过去，都没能找到一个活口。眼下这消息还没敢禀告给家主知晓，怕她对敌分心。我们要是赶来得再快些就好了。”年轻的莫氏子弟说着，有些沮丧。
青子衿主动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对方是有心算无心，又是故意偷袭，无论是药谷没有防备，还是莫氏驰援不及，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切莫因此自责。接下来还要仰仗你等，收敛尸骸，重建药王谷呢。”
年轻人得了德高望重的长辈安慰，喉结动了动，瞬间红了眼圈。青子衿如此和蔼可亲，年轻人差点不顾身份姓氏的差别，扑进他怀中大哭一场。终究在同伴的安慰下，忍住了。可还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那谷中战势如何，你们可知道？”青子吟见他如此，便向他同伴询问。
青子吟脾气最急，但此时却很能理解年轻人翻涌不定的心绪。他年轻时第一次看见死人，可是吓得几天几夜魂不守舍呢。相比之下，这孩子已经算是干练坚强了。但谷中情形紧急，除了逼这些孩子快快长成之外，也实在没别的办法。
“回前辈的话，”另一个留在此地的莫氏子弟，一身男装，一开口才听出来是个小姑娘。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比另一个年长几岁。火把映照之下，小姑娘眼睛通红，似乎也哭过。不过此时回话倒还算利索：“今日早间有消息传来，说是家主已经寻到了修二公子和谷中前辈们正被困在春草堂。之后便再无消息传来。应是那边战事还未落定，我莫氏子弟鏖战正紧，来不及传递更多消息的缘故。”
青子吟赞叹地看了看这个姑娘，点了点头。又看向夜小楼：“能让莫家主无暇传话，必然是战事吃紧，我们得尽快过去援手才是。”
夜小楼也同意青子吟的判断。两个莫氏子弟对视一眼，当即决定，男孩子继续留守此处，而小姑娘则亲自为三人带路。
小姑娘还叮嘱道：“你放心在此处休息片刻，我到前方见了同门，便叫他们分人手过来支援你。总之不会让你单独在这里支撑太久的。”
男孩子应道：“阿姊放心，你们走后，我就熄了火把，找个既能藏身又便于观察的高处待援。”
其实夜小楼认识去往春草堂的路。他在此地养伤月余，便是当时眼睛视物不便，这条路进进出出很多次，闭着眼睛也能走通。但方才两个莫氏子弟商议的时候，他却想着，万一每遇见一处莫氏子弟，都要将这番话解释一遍，岂不是耽误时间？莫不如叫小姑娘辛苦一趟，反倒是惠而不费。
果然，小姑娘一路引着他们三个快速赶往春草堂。除了第一次遇见莫氏子弟时，小姑娘多说了几句，叫他们分人手去谷口帮忙之外，剩下几处，全都是打了个招呼就过去了。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金锭
几乎都快看见春草堂的院墙，几人都没听见半点厮杀之声。
难不成来晚了，战事已经结束了？夜小楼担心修正和莫雪歌等人的安全，不禁蹙着眉头快走了几步，却被青子吟一把给拉了回来。
还没等夜小楼开口，就听得耳畔一阵破风之声。一支鹰羽铁杆的燕尾刑簇弩箭，几乎是贴着夜小楼额前碎发飞了过去。笃的一声,刺进不远处的一棵树干之中。
夜小楼被吓了一跳，他还是第一次见威力这样强悍的弩箭。
“游氏的重弩。”青子吟走过去，拔下弩箭看了一眼，递给夜小楼：“通常是用来狩猎豺狼虎豹这类猛兽的。也往中原卖过一些，不过不多。”
青子衿瞥了一眼夜小楼手里的弩箭，继续说道：“夜公子可能不知道，昔年晋州佟氏大小姐被人掳做人质，要佟家主以自家探矿秘法作为交换。那伙匪徒，用的就是这种重弩。自那以后，游氏就彻底断了这门生意，再也不准重弩流入中原了。”
“这事我听茕茕说起过。”夜小楼看了看锋利的箭簇，心有余悸，“听说佟家主还被此弩所伤，落下了病根。”
青子衿点了点头，看向春草堂的方向：“这弩箭看起来不像是后来仿制的。所以我们要面对的，可能就是当初绑架佟大小姐的人。”
“不对啊。”夜小楼道：“茕茕说，当时与她交手的乃是血族，而且都被佟大小姐自爆灵海炸死了。可雪霁亲口承认，来药王谷的是她手下的翼族残部。难道是……”夜小楼心底顿时生出一个不好的猜测。
“估计从那时开始，翼族残部和博山公主就勾结在一处了。”青子衿也做此判断。
“多说无益，咱们先解了药谷之围再说。”青子吟打断了兄长和夜小楼的猜测，掂了掂手里的长剑，回身对莫氏的小姑娘说道：“药谷如今混乱，保不齐对方还留有什么暗子，四下破坏，让你一人回去,我不放心。不如你留下与我们一起,等见了莫家主或是莫氏其他人手，我们再放你离开，这样比较安全。”
小姑娘点头称是，神色之中难掩紧张，但还是开口说道：“两位前辈，云齐天士，对方乃是少有的强敌，待会儿碰上了动起手来，你们不必分心顾及我。我虽然年轻，经验不足，但修为也在悟道境之上，足以自保。”
她听族中的长辈说起过，高手过招，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她可不想做个累赘。
青子吟没客气，应了一声好。但还是与青子衿对视一眼，示意待会儿动手的时候，多少护着点这位莫氏出身的小姑娘。
至于夜小楼,就他那性子,一旦与对方遭遇,怕是要第一个冲上去，估计叮嘱了也白搭。
“对方有弩手埋伏，咱们怎么办？”夜小楼手执弩箭，观察了一下周遭，向两位前辈讨教办法。
“这个不难。”青子吟冷笑一声，抬脚提起一枚石子。石子沿着方才夜小楼行进的路径，约么就在夜小楼眉眼的高度上，超前急速飞去。突然一道寒光闪过，又是一支弩箭，刺向石子。
与此同时，青子衿脚下未动，身形稍稍后仰，夺过夜小楼手中的弩箭，朝着弩箭射来的方向，大力掷去。
扑通一声闷响传来。四人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摸了过去，只见地上躺着一张重弩，却没有人，也没有半点血迹留下。
青子衿皱起了眉头。中了他老人家这么一招，还能全身而退，对方的修为，怕是不会低于夜小楼。而这样的修为，只在外围埋伏冷箭阻敌，那前面正与修正莫雪歌他们交战的人手，都得是怎样的高手？
夜小楼也觉得奇怪，蹲下身，仔细摸了摸重弩。又起身查看四周，突然发现不远处的某棵树的树杈上，有金光闪烁。他走过去，伸手一摸，树杈里竟然嵌着一块金子。夜小楼用力一抠，竟然抠出来一整块金锭！
“这是什么原理？”夜小楼站起身，将金锭展示给青氏二老观看，“标记么？真是豪阔，我还是第一次见用金锭做标记的。昆仑人真是财大气粗啊。”
青子衿看了看金锭，又与弟弟对视了一眼，这才解释道：“这不是普通的金锭，而是昆仑独有的一种秘术。”
“秘术？”夜小楼将手中金锭翻了个儿，却依旧没有看出任何奇妙之处，不禁摇了摇头。
青子衿道：“这东西应是两两成对，两者之间的连线，便是一道机关。但凡有东西碰触这条连线，周遭布置的武器，重弩之类，就会主动攻击碰触者。昆仑人习惯用这个做防御，或是设陷阱捕猎猛兽。非常好用。”
夜小楼是去过昆仑的，可这东西他却没有见过，不仅又有些奇怪。
青子吟看出他的心思，解释道：“昆仑遗墟开放之前，各家的高手们集结进去将这些危险都排除掉了。不然就现在的世家子弟，能有几个活着回来的？”
夜小楼唏嘘地点了点头：“确是如此。”
“走吧，这里既然布置了这东西，就意味着不会有人留下。咱们谨慎点，快些去支援莫家主吧。”青子衿说着，拔剑出鞘，主动开路。身后是青子吟和莫氏子弟，夜小楼主动殿后，为的是不浪费青氏二老上百年的默契。
靠近春草堂，终于出现了一些身着莫氏服色的尸体，也有一些服色奇怪的，应该是翼族人。或是药谷子弟。莫氏的数量最多。但多得不算离谱。三人卫护着莫氏小姑娘简单查看了几具尸体，发现都是一些普通弟子，并未找到莫氏的重要人物。而尸体当中也没有夜小楼熟悉的药谷子弟。这对几人来说，多少算是个好消息。
青子衿掠上高处，探查一番，又落回地面，问莫氏弟子：“前方院落可是春草堂了？”
莫氏女弟子拿出一张简略的地图，比划了一下，确定地点了点头。
“可那边只有零星的交手，莫家主也不在其中。”青子衿蹙眉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