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神医
从谷口走到谷内,距离并不算近。更何况他们还需要通过一些谷内用以自保卫护的机关和屏障。
几个人一路有说有笑游山玩水倒也不急着赶路。等一直走到能隐约看见药王谷的亭台楼阁,天色发暗,约么已是酉初时分。
“哇!”莲芙和容璇玑都对眼前的景象发出一声惊呼。
修正放声一笑:“怎么感觉你们有点失望的样子?”
莲芙和容璇玑连连摆手:“不是失望,是震撼,是震惊!”
原本以为药王谷弟子都是医者,修习医道十分艰苦,谷内也应当是草庐土房一派困苦景象。没想到眼前的药王谷,亭台楼阁,仙烟袅袅,有如梦中仙境。
雪千影也惊叹道:“好一片世外桃源。”
“几位,里面请。”孙培成和两个弟子,对众人的夸赞惊叹与有荣焉,笑着请大家继续向前。
穿过大门,一路往里面走,沿途的弟子见是修正归来,都放下手里的事情热情的跑过来行礼问候小师叔。
“原来你家阿正这么受人尊敬啊!”莲芙挽着莫雪蝶的胳膊感慨道。
“那是自然!”莫雪蝶眯着眼睛笑道。
跟着孙培成几乎穿过了整片建筑,这才来到一处精致素净的院落。院门上方有匾额,写着“春草堂”三个大字。
“这里便是师尊的居所。也是我长大的地方。”修正笑着给大家介绍,又指了指边上的一处高阁,“那里叫天音阁,是我平日里起居的地方。”
“为什么叫天音阁?听起来跟医药完全没有关系呀!”莲芙问道。
孙培成代修正答道:“因为小师叔精通音律,时常奏琴。师祖便叫人修了一座聚音的高阁给他。小师叔兴致来了,会在天音阁最高层上抚琴为乐,除了药谷外围和那边的田园,几乎都听得到。”
“你师父够宠你的啊。”莲芙连连感慨。
“说得像清泉天士对你不够宠溺似的。”容璇玑给了她一记白眼。
莲芙当真摇了摇头:“能为一点点小爱好,就起一座高阁,在我们家,也就娘亲能让爹爹这么做——没准她自己还会因为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反过来拦着爹爹。”说着又啧啧几声,“据说当年师姐要铸剑,想重建一座高炉,爹爹最后都没舍得,只是将从前的炉子修葺一番给师姐使用。师姐如此,更别说我们了。”
雪千影一笑,拍了拍师妹的头,大方地说:“师父师娘都是节省惯了的人。将来你要什么,来跟师姐说,咱们在千灯悄悄的弄,不让他们知道就是了。”
莲芙也笑了:“我倒也没什么不能满足的心愿,就是羡慕一下。药王谷真是财大气粗,把我们世家都比下去了呢。”
孙培成笑道:“长州莲氏不骄奢,不靡费,勤俭持家,细水长流,这才有了千年风骨传承。我药王谷至今才不过四代弟子,论传家治家,自然差得远呢。”
“阿正,你这师侄太会说话了。回头我要禀明爹爹,叫他把家中知客的师兄弟们,全都送来你师侄这里,不学别的,就学说话!”
“那我可得让培成好好算算学费,你们莲氏富裕得很,可不能做赔本的买卖。”
一群人听了修正的话,全都跟着笑了起来。笑声惊动了春草堂内的人,两个小弟子开门出来,见是修正回来了,都十分惊喜,一个行礼问候,一个要跑进去禀告,被修正一把给拉了回来:“我去吓吓师父,你们别出声。”说着,示意其他人在外等候,自己蹑手蹑脚的钻进了春草堂。
小童急了,想要阻拦又被修正示意不能出声,只能回头看向孙培成求助。
可孙培成只是摇了摇头,低声对小童道:“小师叔早晚要知道,咱们瞒不住。”
“可是……”小童依旧很着急,指着里面说不出话来。
“谷主他,可是出了什么意外?”莫雪歌发现三人神情不对,便压低声音问道。
孙培成摇了摇头:“师祖年岁已高,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只是……本以为此番闭关能够调理一二,没想到此前收购的药材有假,服用不仅无效反而对人体有害,所以……”
没等孙培成把话说完,就听里面传来修正一声惊呼:“师父……”众人都循声看向里面,孙培成拦着众人没让进去。没多久修正突然大吼一声:“孙培成,你给我滚进来!”
众人一愣,孙培成却对几人都摆了摆手,尤其还专门叮嘱两个小童,不管听见什么动静,拦着大家,都别冲进去。自己整理好衣冠,大步进到春草堂内。
“你们从哪里收购的药材,怎么会有假?查检之时都没发觉?”雪千影问应门的小童。
小童摇了摇头:“个中曲直我知道的也不详细。但据几位师伯和师叔说,是很高明的造假手法。只要不是亲尝,除非是师祖或是小师叔,其他人很难一眼看出端倪。”
莲芙见师姐神色不豫,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师姐是不是想起了北境那批药材……”
雪千影轻轻地点了点头:“当经手的几个药商都被人灭了口,线索断了。我记得萱师妹当时也说,那些药材真假混杂,且造假手段十分高明,不亲尝很难发现端倪。我想,会不会与安谷主所用的是同一批药材,或者是同一个来源。”
莲芙皱着眉点了点头,认同师姐的猜测。
而此时春草堂内一片鸡飞狗跳。修正手中拿着折扇欲语,追打孙培成,老谷主安下士小心的护着一直照顾自己的徒孙,地上打翻了一片医术药罐,一大堆刚刚被安下士炮制好的药材也都散落在地。
“让你照顾师父,让你帮他瞒着我吗?!竟然还敢骗我,不告诉我!谁给你的胆子!”修正极少发火,但此次事关师父,他是真的气红了眼。
“阿正,是我不让他们告诉你的,咳咳。”安下士咳了两声,看着小徒弟,“就算你提前回来了也没用。药都吃了,我病也病了,慢慢将养就是了——你先把欲语放下,不许这么欺负你师侄。也不怪他。”
“你还护着他是吧?”修正对着师父哼了一声,“他敢帮你瞒着我,就该打!我走的时候说了什么,培成,你给我重复一遍!”
“照顾好师祖的生活起居。”孙培成被安下士护在身后,只让露出半个头,两个眼睛看着修正。
“还有呢?”
“每天记录师祖的脉案和服药状况。”
“还有!”
“一旦发现师祖有任何不适,传信告诉小师叔。”
修正顺手拿起一个药钵,朝着孙培成身后的方向就砸了过去。
“你们家阿正脾气真够大的。”莲芙拉着莫雪蝶,噘着嘴。
“我也很久没见正哥哥发这么大火啦。”莫雪蝶低声道,“他脾气一直都很好,但有几件事谁都不能忤逆他,安谷主这里,便是其中一件。”
“他脾气本来就不好,平时应是努力克制的结果。”容璇玑道,“你们忘了在船上,他每天逼着我和茕茕喝药的时候,多凶呀!”
“与其说他很少发火,倒不如说能让他在意的事情不多。”雪千影摇摇头,说道。
“还是你看人准。”莫雪歌道,“我这两位义兄,都是骨子里凉薄的主儿。因为大多是不在意的人和事,所以就很少牵动他们的喜怒,所以看起来人就和善——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我们要不要进去劝劝?”莫雪蝶挽着自家长姐,“看在我们的面子上,正哥哥多少会收敛些吧?”
莫雪歌却摇了摇头,这几个人自昆仑一路走来,生生死死,多少都已经被修正放在心上了。在自己人面前,他可是从来不会刻意收敛喜怒哀乐的。
而且,修正还有一个毛病,就是他发火的时候你越劝,越多人劝,他的火就越搂不住。
第九十一章 书信
修正又发了一通脾气,终于在安下士的安抚下慢慢消气。孙培成叫两个小童进去,帮师祖将房间整理妥当,这才邀请一众贵客进入到春草堂内。
等到众人进来的时候,第一眼都没看见修正,还以为他被师父撵去更衣了。看了半天才发现,他窝在角落里,对着墙角,一个人还在生闷气。
雪千影和莫雪歌对视一眼,都露出无奈的笑容。
“这位是我师祖,安谷主。”孙培成请几人坐下,笑着介绍道,“师祖,这位就是无常元君,这位是她师妹藏稚元君,这位是聚州的容少家主。”
莫雪歌和莫雪蝶都来往过药王谷,与安谷主也见过几次,还算熟悉。姐妹俩都明显感觉到,安谷主两三年不见,明显苍老了许多。而且脸色蜡黄,眼角眉梢有掩盖不住的疲态。
姐妹俩对视一眼,难怪方才修正发了那么大的火,想来不止是责怪师父和师侄,还有对生命流逝的无力和无奈。
“我莲氏收藏过一株幻灵草,待会儿我传信给师父,让他派人送过来。”雪千影与安下士见礼之后,悄悄的跑到了修正身边,“传说之中幻灵草能解百毒,甚至还有活死人肉白骨之功效——喂,你会用吧?”
修正闷闷地点了点头:“会。”
“高兴点。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老谷主还要看你脸色吗?”雪千影推了他一把。
“我知道。”修正垂着头,长长地叹了一口,“师父很喜欢和年轻的孩子们聊天,你先过去。待会儿我去找你再说。”
雪千影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到众人身旁,听莲芙和莫雪蝶正一唱一和的给老人家讲着他们在昆仑的一路奇遇。老人家被斗得前仰后合,脸上都笑出了红晕,反而比方才气色看起来好了些。
正说着话,一个小童探头进来找孙培成:“师叔,待客的晚膳摆在哪里?小师祖的还是摆在太师祖这里嘛?”
孙培成连忙起身,跟众人打过招呼,亲自出去安排。
这时修正才慢慢的蹭了过来,坐在师父身边。一会儿摸摸师父的茶还热不热,一会儿又给他手炉添两块炭,最后所有人都停下来看他忙活,他还浑然不觉是自己扰乱了气氛。
“你们接着说啊。”修正手里还拿着火钳子,抬头看着莫雪蝶和莲芙。
两个姑娘不禁瘪了嘴。安下士靠着扶手哈哈大笑起来,指着自家小徒弟:“他就是这个样子——没少给你们添麻烦吧?”
没等莫雪歌和雪千影答话,修正却仰起脖子,骄傲的对师师父道:“哪里是我给他们添麻烦,明明是他们给我添麻烦!”说着,指着雪千影和容璇玑,“天底下最不听话的病人都凑在一块了,这个你一不留神就偷偷把药倒掉,那个没有蜜饯就不肯吃药。我还有个朋友他这次没来,让他喝一口药就像要毒死他似的,每次都要御剑追他!”
几个女孩家都知道他说得是恩无忌,都跟着笑了起来。安下士看着弟子,眼神里满满的慈爱。
晚膳过后,修正终于想起了待客之道,亲自带着几位贵客去住处安顿。孙培成听闻雪千影和容璇玑、莫雪歌三人身上都有伤,是前来药王谷将养的,便将几个女孩子都安顿在修正的天音阁居住,又亲自动手将修正的行李搬到了安谷主的隔壁。
趁着修正安顿客人的时候,春草堂的书房里,就剩下了老谷主和雪千影两个人。
“老谷主方才一个劲儿的给我使眼色让我留下,可是有话要对晚辈说?”
老谷主点了点头,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一封信:“春天里你师父给我写信,说了假药材的事情,之后便一直留心着。直到这次……我所服用的药材,与你师父信中所说,炮制手法几近相同。”
雪千影没有看信,只是皱着眉头,用手指轻轻的敲了敲脑袋:“师父原说他不管,让英儿自己放手去查。没想到还是叨扰老谷主了。真是……”
安下士哈哈一笑:“敢背后说你师父的不是,难怪你跟正儿能这么要好。”
雪千影耸了耸肩:“当面我也这么说——不过谷主还没给师父回信吧,那就不要回了,待我回去当面向他禀告。”
安下士点头说好,又告诉雪千影,自己已经安排药王谷的弟子去追查这批药材的来源了,相信不等雪千影离开,就能有确切的结果。
嘴上怪着自家师父多管闲事,但雪千影心里明白,药王谷才是这天底下药材来往最多的地方,若是没有安下士的帮助,这件事真的不好查。便笑着谢过安下士的好意:“我会传信给英儿,叫他把调查到的线索写下来传信过来,以便谷主详查。”
“不用这么客气,我与你师父也算是有些交情。”老谷主一笑,脸上的皱纹挤压在一起,显现出几分和蔼可亲,“方才听说,你在昆仑去过药圃?”
雪千影点点头。
沉默片刻,安下士终于犹豫着开口:“你们可曾寻得医仙的骸骨?可曾找到她的遗物?”
“老人家为什么独独问这个?难道是与医仙有旧?”雪千影不答反问。
安下士迟疑片刻:“些许旧事,告诉你也无妨——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啦。那时我刚刚出师,年轻气盛,目中无人。游方行医时,恰好遇见一户妇人难产。我虽不擅长千金科,但为了救人嘛。当时也没想那么多。我诊了脉,开了方子。阿蕊恰好路过,看了方子说我用药有误,施了针,那妇人的脸色瞬间好转,而后她又另开了方子。那户男人见我风尘仆仆,而阿蕊仙风道骨,便拿了她的方子去抓药。还好他信了她,才护佑那家母子平安。”
“当时我惊讶极了,内心羞愧倍感受挫。缠着她非要拜师,她不收我我就跟着她,一路走一路行医,这才知道她就是传闻之中的昆仑医仙。我缠了她大半年,直到昆仑急召她回去,这才分开。而后数年,我们一直保持通信,她会找我帮她寻找一些药材,我经常向她请教一些问题。后来我安身药谷,还没有开始收徒,她还来特意来这里看过。她与陈飒成婚的时候,知道我不便出谷,还特意派人给我送来喜饼,算是与她同乐。可惜昆仑突生变故,我再也没能见到她。”安下士又道。
雪千影垂眸不语。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难为老人家还记得这么清楚。雪千影从来不知道娘亲具体的年纪,也从未想过探究娘亲年轻时的过往——当然她的灵力也支撑不了那么长时间的溯回。但想想那时,娘亲也应该还很年轻吧,她遇见安谷主,两人能够保持那么多年的联系,应该也有得遇知己的珍惜和感动。
老半天,安下士情绪稍稍疏解,又道:“我这把老骨头,折腾不起,又曾立誓永不出谷,不能亲自去昆仑寻一寻她的骸骨。我想,既然你们去过药圃,总该能找到一些她的遗物吧?”
雪千影想了想,药谷里很安全,修正也在不远的地方,便放心地拿出罗伞,抽出飒月剑,横放在安下士面前的几案上。老人家干瘪的手指,轻轻拂过剑身,眼神渐渐变得浑浊。
第九十二章 旧友
安下士到底年老成精,对着故人的佩剑伤感了一会儿,便很快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抹掉溢出眼眶的泪珠,看向雪千影的眼神变得微妙起来。
“老骨头我虽然不能出谷,但也早有听闻,元君这把挽风踏月伞,是用十二岁那年从北海猎得的鲲骨为伞架所制成的。”安下士指着雪千影放在一边的罗伞,“难不成那时你就得到了这把剑?”
雪千影一笑,还剑入鞘,心里却有多少些为难。她能听出安下士这番话中的情绪,就连称呼也从小友变成了元君。然而知道自己秘密的人越少自己就越安全,自然知道的人也变得不再安全。
“元君能否告知,这把剑,你究竟从哪里得来的?”安下士见她犹豫,死死的盯着雪千影的眼睛,严肃地逼问道。
雪千影想了想:“老谷主听闻过我的身世吗?”
安下士点点头,但看向雪千影的眼神依旧不善。
“我娘亲并没有死在昆仑,她中了毒,但逃了出来,带着我一路东行。因为惧怕陈氏的势力,更害怕给旧友们招惹麻烦,所以没有惊动任何人,而是选择在花船上落脚,做了一名乐师过活。”
安下士吃惊地张开嘴巴,开阖几次却没有说出半句话。他指着雪千影,前因后果种种线索终于串联起来,好半天,两行眼泪终于涌出,本就浑浊的眼睛透出一丝精芒,语气也激动起来:
“所以,你母亲根本就不是死于恶少逼迫,而是陈飒找到她杀了她对不对!”
雪千影连忙伸手按下老人家,解释道:“不是不是,若是陈飒真的找到她了,我还能活下来吗?我还给她报仇做什么?毕竟全东湖都知道花蕊娘子有个女儿的。”没办法,为了自保也好,为了他人的安危也罢,无论如何雪千影不能将自己真实的身世全盘托出。
安下士听后愣了愣,这才重新坐回到自己的坐垫上,缓了好半天,脸色才恢复如常。
“可是,你母亲的修为……又怎么会被几个恶少欺负得走投无路?”
对于安下士来说,雪蕊姬亦师亦友,当年昆仑覆灭之后,他就难过了好久。如今得见旧友之女,更急于知道雪蕊姬离开昆仑之后的遭遇。
雪千影将雪蕊姬在昆仑中了巫毒,不得不封印自己的灵力,而后一路东行,最终在东湖落脚的事情简单说给安下士听。而后又将雪蕊姬遇害那日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本来那日不该是我娘亲去侍宴,可梅影娘子病了不能出门。”雪千影垂下眸子,“等到我被大人们带过去的时候,人已经没了。那些人说娘亲醉酒,失足落水而亡。可娘亲侍宴从不饮酒。”
雪千影叹了口气,回忆她最不愿回忆的事情:“后来船老大打听到了一些细节,说是娘亲被恶少们非礼,自己投湖自尽。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娘亲带着我坚持了这么多年,即便是绝境也一定会勉力求生,绝不会妄动轻生的念头。所以我找到当日船上一个恶少的随从,他不小心说漏了嘴,而后就有了我为母报仇,当街杀人的事情——这些事被传扬得天下皆知,老谷主应该也听说过了。”
安下士听了,伸出颤抖的手,拉过雪千影的手。老人家气血不足,手很冰,但还是极力地将雪千影的手捂在手里。
“若是我当年留一个心眼,派人去找一找她……我药王谷可不怕什么陈氏,大不了烟瘴毒虫把谷一封,天下世家谁又能奈我何?唉……”老人家唉声叹气。
“老谷主,娘亲那些年过得并没有您想象中那么不好。”雪千影反过来捂住安下士的手。“无论是封印灵力,受巫毒折磨,还是在花船上忍辱偷生——她那个人,您是知道的,作为医仙她悬壶济世,做一个凡人乐师,也能安于世事,把日子过得快活。”
安下士用力地摇了摇雪千影的手,阖上了满含不舍的双眼。
等到老人家情绪终于平复,雪千影这才再次开口,说了自己此来的目的,安下士当即就要为她诊脉医治。恰好此时修正安置好了自己的行李,钻了回来。见师父脸上带着疲态,又胡闹任性,瞬间拉下了脸,不听他解释,亲手为师父铺好床铺,亲自服侍他入寝。甚至像哄小孩似的,把老人家哄睡熟了,这才带着雪千影离开了安下士的房间,来到了春草堂的小院里。
“药王谷与外面气候不同,夜里反而暖一些。”修正笑道,“我们在外面说说话——我离开有段日子了,师父太过想念我,今天又有你们在,跟他谈天说地让他很兴奋,老人家这样不知保养是不行的。我几个师兄都只顾着哄他高兴,惯着他不管他,也只有我回来的时候,他饮食起居才有定数了。”
“哪有这么说自己师父的?”雪千影无奈的笑了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圆月,算了算日子,“明天又是十五了。”
“是啊,我们在船上走了快半个月呢。”修正也望向天空,他虽然看不见,但能与倾慕之人沐浴同一片月光,还是令人欣喜的。
“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师父中的毒不好解,便是你家送来幻灵草,也还是要仔细调养一阵子。”修正面带忧色,也不跟雪千影绕弯子,“我想说既然你和璇玑都不着急回家,不如多在药谷住一段日子。有你们在,师父他不好总是躲着我,服药调养都能听话一些。而且慢慢为你们施治,不算费精神,于身体也有益处。”
“我确实不着急。可是璇玑那边,你还是亲自问她才好——不过,璇玑的外伤不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需要用蛟血解毒就好了吗?”
“要与你说的就是这个。”修正的神情很严肃,“璇玑身上带着旧伤,算算日子约么大半年了。这事儿你知道吗?”
雪千影回忆了一下,想起容太初提起过,年初容璇玑卜卦解卦却被反噬,伤势一直没有痊愈,便对修正点了点头。
“她之前伤得不轻,一直没有调理好,在昆仑又被无虚伤了心脉。内外伤凑在一起,需要时间慢慢将养。否则,倒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只是怕可能影响修为进境。”
生怕雪千影不明白,修正继续解释道:“灵海在丹田,灵海的大小决定了贮存灵力的多寡。但灵海是需要心血滋养的,心脉的损伤直接影响了心血的供给。如若供应不上,那么灵海绝无扩充的可能,甚至还会慢慢枯竭萎缩。我的解释你能明白吧?”
“这话你对璇玑讲过吗?”
修正摇摇头:“但她自己应该多少察觉得到。我没说,一是因为乘船赶路,意外随时可能发生,万一她投鼠忌器,瞻前顾后,后果不堪设想。”
修正的顾虑在情理之中,但雪千影并不赞同。
“那第二呢?”雪千影问道。
第九十三章 拉钩
“第二,”修正叹了口气,“我害怕她知道了之后,会主动放弃医治。”
“放弃?不会的,你看轻璇玑了。”雪千影笑着摇摇头。
修正却道:“你们所谋划的事情,我虽然不知内情,但相处久了多少也能猜到一二。若你与她易地而处,得知自己很难恢复巅峰时期的战力,会不会主动献身做那颗弃子?”
雪千影微微蹙眉,她确实没有想到这个可能。但细想一下,以容氏祖孙的疯劲儿,他们确实做得出。
“现在到了药谷。治不治、怎么治都不归她管,全凭我说了算,所以告诉你们也无妨。”修正霸气地笑道,“只是你得站在我这边,把她按在这里,痊愈之前,千万不能让她跑了!”
雪千影笑了:“阿正,你这是药谷还是监狱啊!你放心吧,只要不是容老家主有急事召她回去,我一定帮你把她按在这里,乖乖地做个模范病人。”
修正这才露出笑容,把小拇指伸到雪千影面前:“拉钩!答应我的事情,可不能反悔!”
“阿正,你贵庚啊!”虽然嘴里嫌弃,但雪千影还是伸出了小手指,跟他轻轻的勾了几下。
这一幕正好被出来寻修正的孙培成看见。第二日,小师叔带了心上人回来见师父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药王谷。就连药园那边的药农都知道了。
然而流言的主角却浑然不觉。第二天一大早,安下士就命小童将雪千影和容璇玑请到他那里,为两人诊了脉。
修正虽然一直念叨师父不知保养,但毕竟只是诊脉,有他在一边看着,也不算太耗心神。再说,他也急于想要理清雪千影的身体状况。
老人家诊过之后,便要将两位元君请出去,好与修正讨论治疗的方案。但雪千影和容璇玑却直言,两人既然来了,便不会讳疾忌医。
安下士的目光扫过雪千影。雪千影笑道:“老谷主,您放心,我的事情他们都知道的。”
这个他们包括容璇玑更包括修正。安下士看了看雪千影,又看了看身边的弟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虽然明知雪千影对友人极度信任,但作为长辈还是出言提醒:“你的身世总归是越少人知道越安全。不要到处传扬。那个陈飒……其他世家,至今仍对昆仑十分觊觎,你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呐。”
雪千影笑着点点头。
“好吧。”话说到了,安下士便收敛心神,指着容璇玑,说道:“燃犀元君腿上的伤已经无碍,记得时常用灵力梳理腿部的经脉就好。心脉上的伤虽然重,但伤及经脉并不多,等到伤口痊愈,基本没有大碍。元君最要紧的还是旧伤。”安下士肃然说道,“元君这旧伤应该有大半年了,之前使用灵力时,小腹是否会有隐痛?”
容璇玑点了点头。
安下士又道:“内伤累积,堆在灵海纾解不出,这个问题很严重。我现在能够想到的,先以药理将灵海封住,然后试着以金针引导将内伤散开,然后再以汤药慢慢调理。等到内伤痊愈,于灵海无碍了,再为你拔除虺毒,这样应该将对肌理的伤害降到最低。”
容璇玑对安下士一抱拳:“如此,便有劳老谷主费心了。”
安下士笑着摆摆手,对身边的修正说道:“去请你杨师兄过来,心脉上的损伤,内伤调理,他最在行,请他来照看燃犀元君吧。”
修正点点头,唤来门外的小童,叫他去请自己的师兄杨文过来。
“无常元君的伤势,就比较复杂了。”安下士看向雪千影,语气就没有对容璇玑那么客气了。老人家伸出三根手指,“第一,封印在脉门上的虺毒。第二,以自身为桥借用飒月剑灵力造成的肌理损伤。第三,肩膀上的外伤——虽然已经以灵力强行压制愈合,但因为处理得比较晚,又很草率,若是能够借此机会认真调理一下,对将来有好处。”
“你肩膀几时受了伤?”容璇玑闻言看向雪千影。修正也很意外,看了看雪千影,又看向自家师父:“她肩上的伤只是皮肉伤,并没有伤到经脉呀。”
老谷主看向心爱的小徒弟:“那你问过那伤势什么造成的吗?北境的兽人族,哪怕是最简单的一抓一拍,也有生灵天然的灵力附着于攻击之上,若只是当成外伤处理,累积下来也可能出大问题的。”
修正恍然大悟,他从没去过北境,自然也没接触过被兽人族伤过的病患,也从没听去过北境的师兄和师侄们谈论过这些细节。而他一向对自己的医术和见识又太过自负,差点忽视了这些可能致命的因素。
修正情绪很低落,他垂着脑袋不再说话。雪千影想要出言安慰,但安下士却一个劲儿的给她使眼色。看来,老谷主此番是有意借这件事敲打弟子了。
于是雪千影便不再说话,反而是安下士继续说道:“所以元君的伤势,调理起来会很慢。首先要将肩膀上的伤处理好,之后再调理受损的肌理,之后再解除虺毒——但解毒之后还不算完,很可能还要再将养一段时间才算痊愈。”
这些倒是与修正的判断差不多,雪千影心里想着,脸上带笑:“既然来了药王谷,我本也没打算很快离开。长州有师父师娘,北境有英儿师弟。我这一百来斤就全都交给老谷主了。”
安下士哈哈一笑,指着修正道:“自然是正儿对你的脉案更熟悉。我只是帮他参详方子。不过,”老谷主满是沟壑的脸上充满了纠结,“我需要一些灵药,一是能帮你恢复得更快,二是炼制蛟血的需要。这些东西都不太好找,一年半载,三年五载,都有可能。”
“阿正之前也是这么说的,我心里已经有了准备。”雪千影笑道。
“要这么久?我们康州药材丰富,难道没有能用的吗?”一直没说话的莫雪蝶突然说道,又看向自家长姐。
莫雪歌也蹙眉:“能让老谷主这样为难,恐怕不是些寻常的药材了。”
安下士点点头,从桌案上抽出一张早已写好的字笺,递给莫雪歌。莫雪歌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凉气,给莫雪蝶看了一眼,莫雪蝶也十分惊讶。
雪千影接过字笺,与容璇玑一起看。容璇玑眉头紧锁:“老谷主,照您这个方子,我怕是要在这里住上半辈子了。”
“倒也没那么难。”意外的,雪千影倒是很平静,将字笺铺在桌案上,指着上面的字迹说道,“前面这三四样虽说都是野生的,但也还算寻常,康州境内就有,只是需要咱们算准了时辰和地点,去挖回来就好。幻灵草我一位师兄亲自护送,想来再有三两日应该就到了。这几位灵药,我这里恰好都有。还有这两样,昆仑药圃里刚好都有,当时我记得我让阿正收好了的。目前可能比较为难的,就是这幻魂珠和伏龙甲。”雪千影的手指轻轻的敲在桌案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幻魂珠毕竟只是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咱们要为了它走一趟北海吗?”莲芙拽了拽自家师姐的袖子。
“若北海真的有,那我一定就能找得到。最多只是时间问题——再有就是得我亲自去。至于这伏龙甲,我隐约记得怀州白氏祖上传下来一套伏龙甲制成的铠甲残件。”
“白氏?咱们不是刚刚在丽水上,送给白氏一个大人情嘛!”莲芙抚掌大笑,“咱们又不要他整副铠甲,要上一两片而已,白家主应该不会吝啬吧?”
“到时候芙妹去要,裴光看在你亲自下水的面子上,一定会去好好求求他师父的。”雪千影笑道。
“那真是太好了!”听到能帮师姐凑齐调理身体所需的灵药,莲芙十分高兴。
“可是,北海和白氏,总归是需要茕茕自己跑一趟的。”莫雪歌蹙眉,“拔毒之前,你都不能动用灵力,外出行走,会不会太冒风险了?”
“还有我呢,我可以保护师姐呀。”莲芙笑着凑到莫雪歌跟前邀功。
“我也会跟着她去的——不然怕是她会自作主张把药给停了,白费我和师父的一片心血。”修正冷笑着开口。
雪千影耸了耸肩,对着安下士吐了吐舌头。安下士倒是乐得小徒弟总算是放过了自己,又变得活泼,也露出了笑意。
“事不宜迟,调理身体就从今天开始。”修正又道。
这时,修正的师兄杨文也到了,他听了安下士诊脉的结果和判断,又重新为容璇玑诊了脉,而后写了早晚煎服的方子,交给弟子去抓配药物。
“璇玑,杨师兄所住的地方离师父这里比较远,所以……”修正有些为难的看着容璇玑。
“那我搬去杨先生那边去住吧。”容璇玑倒也善解人意,“杨先生肯救治我,总不能再每天折腾先生往返奔波了。所以,还望先生不嫌我打扰才是。”
杨文笑着客气了几句。莲芙又道:“我陪璇玑过去可好?璇玑是来养伤的,身边不能没人照顾,可也不能事事都劳烦药王谷的先生们呀。”
雪千影莫名其妙地看着莲芙,把自家师妹都看得不好意思了:“师姐,璇玑给我讲解《关山图籍》才讲了一半,我想去听完嘛。”一边说莲芙一边还扯着雪千影的袖子。
雪千影无奈,指着莲芙对容璇玑道:“你不嫌她吵吗?”
容璇玑笑着摇摇头。
第九十四章 锦书
安排好了雪千影和容璇玑,莫雪蝶突然想起自家长姐的伤势,便央着安下士给莫雪歌也看看。莫雪歌推脱不过,只能伸出手腕,安下士诊过之后,又问了修正开出的方子,认为弟子的处置很是得当,更叮嘱莫雪歌:“家主还年轻,但不能因为年少不知保养。这样,我叫培成过来,将我药王谷用以强身健体的五禽戏教给你,你每日清晨起来打上几遍,也有强健经脉的功效。”
安下士说着,又看向莫雪蝶,又笑道:“二小姐也可以学——五禽戏主强身健体,与修习并无关联。”
于是,雪千影跟着修正住在春草堂,容璇玑和莲芙跟着杨文住在春晓堂,莫氏姐妹被孙培成安顿在天音阁,每日起居饮食皆有定数,一晃过了五六日,雪千影就觉得自己的尺头都宽了些。但几人的气色,确实都要比去往昆仑之前好上太多。
容璇玑内伤已经散入经脉,开始每日汤药针灸药浴三管齐下的治疗。而雪千影肩膀上的伤势已经痊愈,安下士和修正斟酌了药方,开始帮助她恢复肌理损伤。进展最快的自然是莫雪歌,内伤几乎已经痊愈,战力已经恢复了九成。剩下的就要靠保养了。
莲氏弟子莲芒带着幻灵草赶来药谷,见到自家大师姐之后,还特意送上了莲英的书信。
“什么天大的事情这样谨慎,不用风荷,反而折腾师弟带过来?”雪千影接过厚厚的信封,讶异地说道,“英儿这是写了一本书吗?”
莲芒笑道:“这本来是给家主的信,只是刚好和大师姐的信同时到了。家主便吩咐我连同幻灵草一起给师姐带过来。”
“英儿他们在北境可还顺利?”雪千影没有拆看书信,反而问莲芒。
年轻的莲氏子弟笑了笑:“看家主看信时候的表情,应该是没有遇到什么麻烦。而且,”莲芒凑到师姐耳边,悄悄地说,“我听说家主偷偷去北境看过一眼。太叔祖好像也偷偷去过。”
雪千影无奈一笑,果然,师父和太叔祖嘴上说着要英儿历练,心里还是放心不下。
想到当年自己第一次独自去北境的时候,师父师娘也是同样的放心不下,师父还被师娘强行撵去保护自己,雪千影的笑容更深了些。
“师姐,我这就要往回走了,你有什么话或是书信要我带给家主和夫人嘛?”莲芒笑着问道。
“这就急着走?”雪千影拿出两日前写给师娘还没来得及寄出的信交给师弟,“倒也没什么事,只是我和芙妹要在药王谷多住一段时日,师娘一上冬就容易咳喘,我和芙妹都不在,没人看着她保养,你们千万要照顾好她。”
“大师姐放心,我出门之前,家主已经叫萱师姐搬到夫人那里去住了。在师姐和小师妹回去之前,她会一直留在夫人身边的。”
雪千影这才放心的点了点头。莲芒又将自己带来的莲威准备的礼物,交到师姐的手上,请她转交给安谷主和各位先生们,随后御剑而去。
雪千影目送师弟远去,而后将礼物分成几份,安下士、修正和杨文的她亲自送去,剩下的则交由孙培成代为转交。
料理完礼物的事情,雪千影回到自己暂住的房间里,拿出师弟的信,看着看着竟然笑出了声。
莲英的运气并不算好,他带着莲氏的师兄弟们刚刚赶到枫桥防线,就与冰原狼族大军正面相遇。兵临城下,莲英来不及布置换防事宜,只能命令随行的同门融入原本防线,加入在恩无忌的帮助下,经历了两天两夜的苦战,莲英率领莲氏子弟成功击溃了冰原狼的攻势。
而后莲英用了两日时间,安排了换防和相关事宜,并且将自己辛苦钻研出来的对抗兽人族进攻的阵法传给了枫桥驻守的长州子弟,以及前来支援北境的各世家子弟和散修们。恰巧冰原狼再度来袭,阵法终于得到了实战演练。可阵法的效果虽然好过之前各自为战,但远远没有达到莲英的预期,让年轻的少家主多少有些沮丧。
这一日夜里,莲英值夜,带着两个师兄沿着城墙一路走来,值守的仙修们都纷纷过来跟他打招呼。言谈之间,不少人都夸奖莲英年少有为,阵法效用巨大。可收获的夸奖越多,莲英心里就越是说不出的别扭。
来到主营这边,碰见了正在与几个亲信喝酒闲聊的恩无忌,莲英不必再收敛情绪,便加入了酒局。
“英儿今天不高兴啊。”开口点破的是恩无忌的舅舅,修为一般,察言观色倒是好手。平日主要负责运送补给,见自家亲外甥留在这边驻守,又恰逢兽人族大举进犯,便跟着留下来帮忙。
莲英点点头,将佩剑放在手边以防万一——这还是当初大师姐立下的规矩,值守北境,酒肉不忌讳,但剑要时刻放在手边以备突袭。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总是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的,什么事都能看得比天还大。”舅舅笑着摇摇头,给莲英斟满酒,“等你到我这个年纪,还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就足以值得干上这么一大杯啦!”
莲英敷衍着笑了笑,端起海碗一饮而尽,用袖子擦了擦嘴。
恩无忌皱眉:“你学谁不好偏学修齐这般喝法?师娘见了,定要说你失了少家主的尊重。”
莲英耸了耸肩,想起爹娘,脸上终于露出真心的笑容。但旋即笑容散去,想起白天的战况,又有些难过。
“英儿这是想家了吧?”舅舅又帮他斟满酒,“也是,你这个年纪,往常出门总有长辈或是无常元君照料,这次单独带人出来,责任又重大,有些思乡之情在所难免。”
莲英摇了摇头。
恩无忌究竟年纪比莲英大一些,两人交情深厚,又同样是世家少主,更能理解莲英所想所思:“你是因为今天的战况吧,因为阵法没能起到预期的作用?”
莲英垂下双眸,点了点头。
“嗨,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呢。”舅舅一拍大腿。
“舅舅,你不懂。”恩无忌连忙给自家亲舅舅使眼色,“英儿这套阵法,是特意向纵横元君请教过的,寄予厚望,没想到威力不如预期,心里难受也在所难免。”
舅舅哈哈一笑,搂着恩无忌要挠他痒痒:“小东西,长大啦,敢说你舅舅啦。”
恩无忌连忙摆手求饶。
但旋即舅舅慢慢收敛了嬉笑的神情,正色对两个孩子说道:“你们年纪还小,这世间哪有一蹴而就的事情?纵横元君怎么了?就算是修习了二十年阵法的纵横元君,她亲自来,也不敢打包票就说自己的阵法就一定能对付狼崽子吧?”
莲英点点头,但又摇摇头:“舅舅,我不是临时起意。这套阵法在昆仑试炼之前我就推演过很多次了。给师姐看过,又请教过莫姐姐,自信很是成熟。可万万没想到……”
舅舅打断了他的话:“你家师姐有一招叫撒豆成兵,现在枫桥驻守的仙修们几乎人人会用,你也会吧?”又看向恩无忌,“无忌也应该会吧?”
两个孩子点了点头。
“那你们知道,你家师姐这一招磨了多久吗?”
面对舅舅认真的问话,莲英和恩无忌都有点懵。师姐九岁踏入通脉境,之后随莲威和莲康在北境待了整整一年,于杀戮之中悟道称仙——撒豆成兵那一招,似乎就是那时研究出来的。
“刚开始啊,她一招撒豆成兵,最多只能绞杀一只狼崽子,若是遇见白虎,最多只能重伤。”舅舅一笑,端起酒杯咕咚咕咚一饮而尽,而后重重豪迈地将酒杯拍在桌子上。
“现在呢,一招能杀一大片呐。”
“师姐的进境,确实一日千里,我辈不及。”莲英低下头。
舅舅却摇摇头:“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凡事总要有个过程。”说着,满身酒气的中年人,扳着莲英的肩膀,让少年郎看着自己,“修习这事儿,舅舅我不行,但舅舅懂做生意。英儿,我问你,十年之前,枫桥最大的商行有多大?是谁家的?你是莲氏少主,这些事考不倒你吧?”
“是一家粮商。掌柜的是我们莲氏的旁系,背后的东主是师姐和娘亲的亲族。”莲英如实答道。
“那舅舅再问你,”中年人笑着打个酒嗝,“那时候要你来枫桥做皮货草药的生意,开一家十倍大的商行,你敢么?”
莲英摇摇头。
“可今日枫桥的皮货商草药商,哪个规模不大过你师姐当年十倍二十倍呢?嗯?”
莲英想了想,点了点头:“舅舅说的道理我懂。就是,心里有些过不去。”
中年人哈哈一笑,挥手招来自己一个随从,指着莲英:“来,赵二,你给莲少主讲讲,你们今天看到的阵法如何?”
叫做赵二的随从是个散修,修为比恩无忌的舅舅要高一些。几年之前来枫桥支援历练,讨些功业,后来干脆投靠了恩氏门下,做些走商护商的营生,若是赶上枫桥这边有战事,就留下帮忙,日子过得倒也安顺。
赵二兴奋的搓了搓手,对莲英行了个礼,说道:“莲少主,你这个阵法真是不错,往常狼崽子这么大规模的进攻,我们怎么也要打上个一天一夜呢,除非无常元君在。”
莲英愣了愣,一拍自己的额头,他只顾着感慨阵法没有达到自己的预期,却忘了要跟以往去比一比。
第九十五章 相思
“少主的阵法不止是杀狼崽子效率高了,而且伤者明显减少了。”赵二又笑着说。见莲英不太相信,连忙指着外面伤兵营的位置,“您要是不信,就亲自过去看看嘛。往常一战下来,医师们总是手忙脚乱,忙活几天几夜都不算完。可我方才过来的时候,还看见一个莲氏的医师,跟一个前来支援的民间大夫靠着城墙聊天呢。”
莲英低头一笑,笑容里终于带着些释然的意味,又对着赵二拱了拱手。赵二笑称受不起莲氏少家主的礼,客气了几句,喝了杯酒,出去了。
“舅舅,是我太心急了。谢谢你。”
舅舅一只胳膊搂着恩无忌,一只胳膊搂过莲英,笑道:“咱们都是亲戚,不用这么客气,要谢啊,炎州的好酒再运过来,你帮舅舅藏一点。”
莲英一愣:“炎州的酒行不是都已经开了分号么?价格清欢跟我商量过,不算贵,怎么舅舅还没尝过?”
恩无忌捂着嘴偷笑。舅舅压低了声音道:“炎州的烈酒我买过好几次,可是你舅母怕我贪杯误事,每次都偷偷安排下人给我兑水!”
“噗——”莲英没绷住,笑出声来。另一边的恩无忌早就笑得人仰马翻了。
莲英从乾坤袋里找到一个小小的酒葫芦,塞给舅舅:“这是我从昆仑带回来的,比他们家在枫桥酒行卖的那些还要烈性。舅舅,舅妈的担心有道理,咱们不说喝酒误事,贪杯对身体也不好。我就给你这么一小壶,你慢慢品,千万别一下子都喝了。”
舅舅打开塞子,闻了闻,哈哈大笑:“好酒,真是好酒,闻着就醉啦!”抬头看了看满桌子的杯盘狼藉,摇了摇头,“今天喝得不少啦。这一壶我收着,等跑完了这趟商,回家慢慢喝,给你舅妈也尝尝。”
中年人跟两个孩子又嬉闹了一阵,便以明日一早要出发行商为由,提前离开。主营里就只剩下了恩无忌和莲英。
“幸好我舅舅在,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开解你。你这样子真要是愁上个两三天,我就只能传信给师姐求助啦。”恩无忌拍了拍莲英的肩膀。
莲英微微脸红。
“你呀,就是心思太重。”恩无忌继续笑着说道,“芙妹呢,又太过简单,什么都不愿多想。你们俩明明是双生子,怎么不晓得中和中和。”
莲英笑着反击:“回头我就跟芙妹告状,说你说她简单。”
恩无忌一笑:“当面我也这么说,还怕了你不成。”
莲英叫人进来,收拾了桌子,又重新摆上了战棋,一边复盘今天的战局,一边对恩无忌说道:“芙妹明明不在,一天你还能提她八百遍。我的无忌师兄,你这么有心,芙妹到底知不知道?”
这次轮到恩无忌脸红:“芙妹年纪还小,而且我还没对爹娘师父师娘提起过,怎么好直接冲过去跟她讲嘛。”
莲英眼睛盯着战棋,脸上带着笑:“我可告诉你,我莲氏子女的婚事,从来都是自己做主,你想从爹娘那下手,这条路行不通。而且,”莲英的眼神之中闪过一丝狡黠,“现下芙妹可是跟着师姐在外玩乐呢,保不齐遇见哪个翩翩公子就许了终身,到时候你连争取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知道我知道。”恩无忌垂着脑袋,又叹了口气,“所以我才说她简单。你看,你都看出来了,师姐也猜到了,就只有她,像个小傻子似的,浑然不觉。”
莲英偷笑了一下,继续推演战局:“说一千道一万,都得芙妹自己愿意才行——再说了,你们要双双放弃身份和家世,各自脱离家族,芙妹只不过是莲氏的大小姐,你可是恩氏的少主,这份责任,你真能割舍?还是说,你要等无衣长大成人能够独当一面,再来处理你和芙妹的关系?可芙妹又凭什么要等你呢?”
恩无忌没理他,一个人坐在门口,拄着下巴,看着天上的新月,犯着相思病。
莲英也没有再说话,复盘过今日战局之后,记下了阵法之中几处需要改动的地方,打乱战棋重新推演,再发现问题再记下来,再重新推演,如是三四遍,总算自己满意了,莲英的目光这才离开战棋。而恩无忌还坐在门口孤零零的赏月。
莲英笑着摇摇头,坐到恩无忌身边。恩无忌侧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又继续看向月亮。
莲英也跟着抬头看了一眼:“真不知道这眉毛粗细的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恩无忌甩了他一记白眼:“明月千里寄相思。懂不懂?”见莲英摇头,恩无忌突然笑着打趣他,“英儿,你可有心上人?”
莲英被问得一愣,晃了晃神又摇摇头:“我将来要共度一生的女子,要么是散修,要么是凡人女子,无论是哪一种,都不会这么早就遇见。”
恩无忌点点头,莲英是极有责任感的人,他不可能为了儿女情长而放弃莲氏。
“更何况,”莲英勾唇一笑,肩膀轻轻的拱了恩无忌一下,“我若是跑了,芙妹就要被困在家族之中了,那你就可怜了。”
恩无忌脸色微红,嗔怪似的瞪了莲英一眼,又扭头去看月亮。
过了好半天,莲英又开口:“唉,这件事,你可千万别叫太叔祖知道。”
“因为你姑姑?”恩无忌印象里隐约听说过一些。
莲英点点头。
莲英所说的姑姑叫莲姜,是莲威的亲妹妹,跟莲英莲芙一样,都是双生兄妹。莲姜天分极高,自小被莲康带在身边教养,十六岁便迈入悟道境,使一对名叫如幻的六棱短刺,若是单打独斗,就算是莲康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莲姜十八岁那年,外出行走,遇见了鳞州陆氏的少家主陆玄。陆玄对莲姜一见倾心,莲姜对陆玄也情愫深种。最终两人碍于世家之间不联姻不结盟的铁律,各自拜别了父母亲族,宣布脱离家族,甚至还改换了姓氏,隐姓埋名,寻一处偏安之地隐居。除年节上偶尔会托人带一些礼物到长州之外,半纸书信都没有过。
“我还听说,当年师父和不二元君……就是因为你姑姑的缘故,才……”
“说我爹爹的八卦,小心我揍你!”莲英龇牙咧嘴,假做愤怒,继而自己也笑了,“你别让我娘听见。虽然她与爹爹琴瑟和鸣,但提起当年事,到底意难平。”
“我知道我知道,我疯了去师娘跟前儿嚼舌头。”恩无忌笑着应他。
“你不知道,太叔祖有一次酒醉之后曾经提起过,娘亲当初刚嫁给爹爹的时候,一直以为爹爹是因为与不二元君没有结果,这才退而求其次,选了她这么个凡人家的姑娘婚配。”莲英抬头看着黑漆漆的天色和如眉新月,笑着说道,“清欢也提起过,他小时候在莲氏我爹娘身边,那时候爹娘的关系并不算好,娘亲天天找各种理由跟爹爹痴缠争吵。直到娘亲有孕,才好了些。”
“师娘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想她也只是想确认自己在师父心里的位置吧。”恩无忌叹了口气。
“行啊你,还懂这个。”莲英看向恩无忌的眼神多了几分调侃意味。
恩无忌耸了耸肩:“将心比心。我将来的妻子若是也曾有一段过往,我心里也会吃醋妒忌的。”
莲英撇了撇嘴:“话本子没少看吧?小心等师姐回来考问你功课,若是被她发现你懈怠,要吃苦头的。”
恩无忌咧嘴一笑:“你还是先顾自己吧——不过提起师姐,确实很挂念她,也不知道她的伤势如何了。”
“放心吧,药谷都是好人,修正也会照顾好师姐的。再说还有芙妹呢?”
“药谷的人再好,修正再仔细,也都是外人,不贴心的。至于芙妹,师姐不照顾她就不错了,她哪里会照顾人?”
莲英盯着恩无忌看了好半天,恩无忌回过头看对上他的眼神吓了一跳:“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莲英笑着摇摇头:“啧啧,你提起芙妹时候那个语气啊——这么跟你说吧,你再这么不知检点,没等芙妹回来,整个枫桥都知道你暗恋她了!”
“暗恋怎么了,暗恋又不违反律条——不对,莲明镜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不知检点!”恩无忌起身要打师弟,莲英连忙跳开,没等恩无忌的手伸出来,他已经跑远了。
跑远了还不忘回头对着恩无忌吐舌头做鬼脸。
恩无忌站在原地,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师弟偶尔显露出的顽童心性,无奈地摇了摇头,突然大声叫道:“我要给师姐写信,给你告状!看她回来不修理你!”
“师姐才舍不得!”莲英的声音传来,“你还是先想想怎么给芙妹写信吧!”
“臭小子!”莲英的声音听起来很远了,恩无忌淡淡一笑,又抬头看了看月亮,摇了摇头。
他不会给芙妹写信的。如果芙妹与他有一样的心思,就根本不需要写信。若是芙妹没有这个心思,他写几百封几千封,也没有用。
第九十六章 祸水
第二天,莲英又来烦恩无忌,说他要给师姐写信,问恩无忌要不要添几句。
“那你帮我添上,就说你天天欺负我,等师姐回来让她教训你!”恩无忌手里查验着新到的弓箭,头也不抬的说道。
“我说正经的。你有没有话要告诉师姐,有没有东西要带给芙妹?”莲英追问道。
“带东西?你要给师姐带东西吗?”恩无忌放下手里的箭矢抬头看着莲英,“师姐那边怎么了吗?还能缺东西?”
莲英憋着嘴没好气的看着恩无忌:“礼物,礼物懂不懂?你这个脑子每天都在想什么啊。师姐那里能缺什么。”
恩无忌憨笑两声:“你吓死我了,还以为师姐那里出事了。”
莲英无奈的摇摇头:“我的无忌师兄,你的脑子是不是一次只能想一件事?”
当他看见恩无忌竟然点了点头的时候,莲英只能翻了个白眼,嬉笑道:“芙妹可别嫁给你,就你这脑子,将来生出的孩子肯定不聪明!”
恩无忌顺手将手里的箭矢丢向莲英,莲英轻巧的一跳,躲开了。
“我前些日子得了一张白虎皮,你帮我给师姐捎去。”恩无忌想了想说道,“狼皮常见,但白虎稀少,师姐自然不缺这东西,拿去给她送礼吧。毕竟这一趟要在药谷住不短的时日,礼多人不怪。”
“就你周全!”莲英嗔怪一句,“临行之前,如尘准备了满满一乾坤袋的毛皮,还有狼骨虎牙这些,师姐手边不愁没有送礼用的东西。”
“这样啊。”恩无忌挠挠头,若论体贴,长州上下加在一起可能都比不过辛如尘的。想了想还是一摊手,“那我真没有要带给师姐的东西了。你帮我带句话吧,就说北境安稳,要她好好养伤不要惦记。再嘱咐芙妹,教她不要只顾着自己玩,好好照顾师姐才是正经事。”
莲英翻了个白眼:“这话还用得着等你来说?”说完又笑,“就你这个嫌弃的语气啊,芙妹八成是看不上你的。某人的单相思要落空了。”
恩无忌拿起手边的箭矢瞄准了莲英,还没等掷出去,就看见莲英手里拿着一个冰原狼幼狼尾的小挂件。狼尾不算稀罕,但幼狼却不算常见。冰原狼一族虽然没什么脑子,傻乎乎的只知道冲锋,但十分注重保护幼崽。他小时候跟着父亲叔叔除去狩猎,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一只幼狼呢。
而且,狼皮是现下枫桥各大商行最赚钱的营生,而这种小玩意,也大多都是经由皮货商的手,卖到中原内陆去,听说很受各大世家小姐们喜欢,价格不菲。
“你准备这东西是要给谁的?”恩无忌想了想,跟师姐同行的虽然除了修正都是女孩家,但莫家主和容少家主,看起来也不像会喜欢这种闺阁小女子才喜欢的小物件。
那就是要送给莫二小姐了?
莲英大方承认:“在昆仑的时候,莫二小姐和夜十六娘对我和芙妹很照顾。地宫里她还特意多做了几个乾坤袋偷偷塞给我和芙妹。若论宝物莫氏不会缺,太过珍贵的莫二小姐反而不会收。我隐约记得她跟芙妹提过,很喜欢这种小玩意,反正也不算是什么稀罕珍贵的东西,送给她把玩解闷,也是心意。”
说着,莲英叫来信使,命他把自己准备的书信和礼物,送到师姐那里去。
看着莲氏的信使行礼离开,恩无忌脸上露出笑意,他家英儿一向思虑周全的。一份小小的谢礼也能这么头头是道——只不过,莫二小姐么……
“你笑什么?”莲英抬头正好撞见恩无忌一脸笑意。
“我在想啊,还好仙尊定下铁律,世家之间不能联姻。不然你猜猜,莫二小姐顶着世家第一美人的名头,莫氏的门槛,会不会被媒婆踩烂?”
莲英想了想,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也幸好莫氏如今依旧兴盛强大,历经千年仍能位列十大世家。不然,家族之中出了这么个姿容绝美的二小姐,怕是要招惹祸事。”
听莲英这么说,恩无忌也严肃起来:“你说的对极了。当年的瀛州孟氏,不就是因为出了个绝色美女,被玄州李氏少家主看中,求娶不得,便恶意报复,明枪暗箭针对孟氏。不出几年光景,孟氏衰落,瀛州易主,子弟流连。而那位孟小姐,最终也沦落风尘,最后惨死在李氏少主的手中。之后不久,李氏就因事情败露而被十大世家联手讨伐,最终嫡系子弟被屠戮殆尽,旁系和附庸树倒猢狲散,纷纷投靠别处。立家数百年占据一州之地的李氏就此被世家除名。”
“世人皆道孟小姐红颜祸水,败了瀛州,乱了玄州。”莲英心生感慨,继续说道,“可容貌是天生父母给的,瀛州易主,玄州之变,皆因人之贪念,孟小姐不过是生得美艳,又何罪之有呢?”
恩无忌点点头,苦笑道:“自小被师姐逼着读史书,每每读到这一段,就庆幸自己没有妹妹,就算是堂妹,也没有一个美到那种程度的。倒也算我等小世家之幸。”
“就算女子生得美,又有什么错呢?”莲英也叹了口气,继而又振作精神,“所以啊,师姐说得对,为了自家姐妹不受人欺凌,我辈也当自强,不求光大家族门楣,只求护佑族人喜乐安泰!”
“说得好!”恩无忌笑着拍了拍莲英的肩膀,“你快把这些话写到信里去。见我英儿如此担当,师姐的伤也会很快好起来的!”
“你就知道打趣我。”莲英的话音还没落,外面一阵急促的鼓声传来。
“不好,兽人族犯境,走!”
顾不上其他,师兄弟二人抓起佩剑,直直的冲了出去。
莲英叫来两个负责打旗语的师弟,叫他们放出信号,示意正在值守的仙修们不要慌张,冷静对敌。不久,在刚刚能看到兽人族旗帜的时候,恩无忌也将枫桥城内前来支援的仙修们集结完毕。
“昨日阵法做了调整,除了个人的部分外,阵型也有变化,大家留心旗语!”莲英放开自己的灵力威压,大声喊道。
不远处的身后,传来整齐的一声“是”,十分振奋人心。
莲英站在城头上,看着远处缓缓而来的冰原狼大军,充满了信心。
“二十里!”信兵大声报着距离。莲英想了想,对着负责旗语的师弟吩咐了一句。唰唰几声,旗帜划破北境冰冷的空气,整个城墙上突然安静下来。
短暂的安静之后,突然传来巨大的箭矢破空之声。整整一道箭墙,齐刷刷的放了出来,直扑冰原狼大军。箭矢是恩无忌带着匠人们专门为了莲英的阵法打造的,箭头更为尖细锋利,速度比寻常箭矢快了几倍。又由一众仙修们,拿捏着各自的修为,以几乎相同的灵力释放出来,远比此前各自为战要震撼得多。
噗噗一阵声响传来,对面刚刚起步冲锋的冰原狼,像是被收割的稻谷一般,倒下一片。
莲英方才的命令是三连发。在冰原狼成片倒下不足一个呼吸之后,第二道箭墙袭来,接着是第三道。冰原狼的先锋军几乎被箭矢屠戮殆尽,广袤的战场上,留下了大片的尸体。
城墙上传来一片欢呼之声。迎战的仙修们可没空庆祝,他们从城头上纷纷跳下结阵,准备与二次冲锋的冰原狼族肉搏血战。
而负责运送补给和上来看热闹的枫桥百姓们,在城头上大声呼喝着,给仙修们壮声势。其中不少都是皮货商的上家,战后他们会在仙修们的保护下清理战场,给狼尸剥皮,而后硝制皮毛,再把皮毛分出等级,卖给皮货商,而后再由皮货商将这些稀罕货贩卖到中原各地。
战场上狼尸遍野,在普通百姓眼中,就是遍地金钱。
“少主,狼崽子后面是长牙兽!”莲英身边的一个莲氏仙修突然低声叫道,“我的天,他们哪来的这么多长牙兽!”
莲英皱眉。长牙兽可不好对付,它们的有小孩胳膊那么厚,牙齿是它们攻击的利器。他还很年少的时候,就曾经见过一个前辈,整个人被串在长牙上,但人还没有马上死去,挣扎着被巨兽分食。那是少年莲英的梦魇,每每想起那些悲惨的画面,他握剑的力道都会重上几分。
而且,长牙兽的撞击也很致命。曾经枫桥的城墙还被长牙兽和黑熊联手,撞出过一个窟窿。
想到这里,莲英连忙命师弟打出旗语,将城下的仙修们尽数召回,准备利用城墙的坚固和居高临下的优势与兽人族慢慢周旋。
“英儿。”恩无忌也看到了长牙兽,跑到莲英身边,“箭矢太细,对付不了他们。”
“先用投石机顶一阵,”莲英吩咐两个打旗语的师弟,又对恩无忌道,“叫大家换长矛,需要多久?”
恩无忌朝着城墙往下看了看,计算了一下长牙兽与城墙的距离,“我争取在三十里之前完成——不过投掷长矛比箭矢要费力得多,三连发太多人支撑不住,万一他们还有后手,就糟了。”
莲英按了按太阳穴:“所有人两次长矛。然后叫上修为高的,到前排来,一齐用一次撒豆成兵。而后各自为战,注意保存体力。”莲英指着长牙兽身后不远的一个指挥战局的祭祀,“你我联手,试着推一次剑墙,看看能不能灭掉那个祭祀。”
恩无忌点点头,跑去准备了。
枫桥城上空,隐藏在云层里的两个人,眼见长牙兽来袭,互相对视了一眼,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第九十七章 暗中
“长牙兽不好对付,咱们要不要去帮帮他们?”
“再等等看。若是英儿不行,咱们再下去——你儿子你还不了解嘛,看着温润无争,好胜心比谁都重,万一咱们下去早了,他不高兴了,我可没有你雪儿的本事,能哄好少家主。”
暗中观察着莲英和枫桥城的,正是莲氏家主莲威,和肃风天士莲康。一老一少在空中踩着仙剑,已经看了好几天。甚至莲英还没带人赶到的时候,这二位就已经躲在这里了。
“不过英儿确实有所长成。”莲威作为父亲,对于莲英自然是骄傲且欣慰的,“虽然那边和那边还有调整的余地,但整体来说调配还算得当。”
莲康斜了侄孙一眼:“咱们是在空中看,英儿若是有空飞到咱们这个高度,也能看出问题所在。”
“那倒也是。”莲威呵呵一笑。
“这长牙兽不好对付,当年雪儿对付它们都很挠头。不知道小英儿的阵法能不能管用。”莲康反而更担心战局。
“若是挡不住我们就下去,帮他杀了对面的祭祀,战局便能扭转一半了。”莲威打量了一下战局之中几个祭祀的位置,又摇了摇头,“叔祖,我发现兽人族最近几次进攻,阵型照以往有所变化,仿佛是受了高人的指点,颇有几分我中原兵法的意味。”
“阿骨讫那斯虽然被雪儿压制,但对中原文明一向敬仰。保不齐从什么渠道弄了几本兵书,也不好说——之前如山不是查到了吗,竟然有中原的商人跑去跟兽人族做生意,真是要钱不要命了。”
提起这事儿,莲康就很生气。那几个商人打着通商的名义,竟然跑去跟阿骨讫做生意,甚至还将中原的地图卖给了兽人族,简介导致自己心爱的徒孙被白虎军团围攻,听说还受了伤。想到这里,莲康恨不得亲手宰了那几个商人。
“人都已经被如山师弟关起来了,几条必经之路也都派了得力的人看守,这种事以后不会再有了。”莲威感受到叔祖的怒意,连忙出言安抚,“雪儿的伤有药王谷呢,老谷主宝刀不老,会治好她的,叔祖不要担心了。”
“商人重利,本没有错,可这几个商贩未免胆子也太大了。你叫如山仔细的审问,不惜动用严刑,也要问出幕后的主使来。”莲康拈着胡子。
“叔祖是怀疑,他们背后有……其他世家的影子?”莲威蹙眉,他也想过这个可能,可是,世家虽有野心,但并不愚蠢,这种自毁长城的事情,难道只是为了针对他莲氏?
莲康肃然,眼睛死死的盯着下面的战况:“人心险恶,不得不防。我莲氏在北境多年,功勋卓著,也正是靠着这份功勋,传家千年。总有鼠辈,目光短浅,以为我莲氏这世世代代靠人命堆出来的功勋轻而易举唾手可得,早就想来分一杯羹了。”
莲威点了点头:“叔祖放心,些许宵小,蚍蜉撼树而已。”
“但愿如此——你看,英儿的应对还是不错的。”莲康将话题又转移到莲英身上。
莲威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也笑着点点头:“看来叔祖与我今次前来,是白跑一趟了。”
“白跑好。要是次次都白跑,更好。”莲康拈着胡子哈哈大笑起来。
枫桥城下,两轮长矛过后,前排的长牙兽几乎全部倒下。但此次长牙兽集结的数量堪称可怖,后面的巨兽目测至少还有三倍。但负责投掷的仙修们灵力终究有限,短时间内很难再次进行长矛投掷。恩无忌估算,至少要为大家争取一刻钟的调息时间,才能够再次投掷一次长矛——而且准头可能会有些问题。
莲英开始召集修为较高的仙修们聚集到城墙上,几个有经验的老手还跳下了城墙直接御剑而起,居高临下。莲英亲自挥动旗语,近百名仙修一起使出了雪千影传授的撒豆成兵。地上的枯枝败叶,碎土砂石,瞬间被灵力裹挟,形成一个又一个的涡旋,翻滚奔腾朝着长牙兽集结的方向席卷而去。
城墙上,莲英和恩无忌接着撒豆成兵的掩护,各自御剑飞上天空,几乎是钻进了长牙兽的阵列之中,两个人盯准了还在操控长牙兽继续进攻的兽人族祭祀,两道剑墙兜头罩下,坐在巨兽上的祭祀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半声惨叫,就被两道剑墙绞成一片血雾。巨兽身上突然空了的座位,溅得满身的热血,引得巨兽一阵骚动,四蹄乱踏,发出阵阵哀鸣。
莲英和恩无忌一击得手,转身飘走,隐身在云层之中。仙修们的撒豆成兵效果很好,绞杀了前排的长牙兽,阻碍了攻势的同时,也沉重打击了兽人族的信心,长牙兽向前突进的步伐都变得迟缓犹疑。
而莲英恩无忌这一边反而没有收到预想的成果。祭祀的惨死引起巨兽阵型出现一个缺口,但并没有全线溃败,反而另外两个祭祀上前顶上,继续指挥攻势,很快缺口就被填平。
“你还有余力吗?”莲英问道。
恩无忌点点头:“还有一击之力。但强度肯定没有这么大。而且,”恩无忌迟疑了一下,“一击之后,未必能够这么快遁走。”
莲英皱眉,赶他回去,但恩无忌不能留莲英独自犯险,兄弟二人短暂的沉默之后,莲英道:“我留在这里伺机而动,你回去指挥战局。”
“你回去也可以。”恩无忌却依旧坚持。
两人争执了片刻,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鹰啸,两人抬头,猛然看见头顶不远处一只巨鹰正虎视眈眈看着两人。
而鹰背上还坐着一个……看起来好像是个人。
“你是她师弟吧?紫色衣服的小子?”中年男人口吐人言。
恩无忌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下意识将莲英护在身后。
莲英抱拳:“在下莲英,莲氏少主,请问阁下是……”
话说一半,兄弟俩这才看清,来人人面熊身,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耷拉在鹰尾上。
“你是阿骨讫?!”莲英大惊失色,拉着恩无忌瞬时间后退数尺。
被点名了身份的阿骨讫咧嘴一笑:“还不赖。”说着指着下面的长牙兽阵列,“这帮家伙没经我的允许跑了出来,是我的过错,请你带我向你师姐致歉——她没来吧?也对,她要是来了非得把我薅下去揍一顿不可,欺负我打不过她。”
莲英与恩无忌对视一眼,双双看向阿骨讫。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阿骨讫的眼睛大得跟白虎似的,瞪起来更吓人,但脸上还是带着笑容的,“我怕你师姐,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我们兽人族也不全是无脑好战之辈。蜗居辽东虽然天寒地冻,资源又有限。但若真的跨过枫桥,进入中原,逼得世家联手合力反扑,我们的下场怕是比现在更惨。”
“那为何冰原狼还不断犯境?”恩无忌不太相信他的话。
阿骨讫一笑:“冰原狼数量太多,我又不是他们的祭祀族长,约束不住才是正常。不过你们放心,黑熊、地龙还有长牙兽不会再出现在战场上——至少我活着的时候不会。”
阿骨讫说完,拍了拍巨鹰,又给莲英和恩无忌指路:“你们去杀了后面那个女祭司,她才是这场战事的主谋。”
莲英反应过来:“感情你是想借我们的手铲除政敌啊!”
“铲除政敌,”阿骨讫咂么着这四个字,好半天才明白准确的意思,点点头,感慨道,“你们中原的文化就是好,短短几个字就说明白了我一大串的意思——我可不是利用你们,咱们这叫各取所需,你们要赶紧结束战事减轻损失,我正好趁机收服长牙兽族的权力。”说完,巨鹰扑动翅膀,带着阿骨讫翱翔而去。
恩无忌看向莲英,询问他是否相信阿骨讫的话。莲英想了想:“他没理由骗我们。再说了,能多杀几个兽人族的祭祀总是好的。”
“我就是觉得,他那么坦诚的说出惧怕师姐的话,有点别扭。”恩无忌摇了摇头。
“他要是故意欺骗我们,怕我们生疑,反而不会说这句话。”莲英看准了女祭司的位置,“走吧,先结束这场战事,剩下的慢慢再说。”
两人御剑朝着女祭司飞过去,但这次没有之前的好运,两人刚刚靠近女祭司周围两里的位置,就被长牙兽发现了。
长牙兽不会飞,长长的牙齿朝天呲出来,发出呜呜的吼声。虽然这些都干扰不了两人的攻击,但距离太远,两人的灵力没办法支撑剑墙走这么远。
兄弟俩对视一眼,知道偷袭不成,进攻的风险太大,但又不想放弃这次难得的机会。莲英甚至拿出师姐给的鲲骨匕首彼岸,想着万一剑墙不行,就把匕首丢出去,哪怕不能杀了这个女祭司,也能以鲲骨的力量重伤于她。无论如何,只要她不能再继续指挥战斗,自己的目的就达成了。
“用手弩!”恩无忌突然灵感迸现,对着莲英指了指他手里的骨匕,又指了指他手腕上的手弩小荷,“用手弩,将骨匕当箭矢一样射出去!”
莲英也觉得可行,虽然有点舍不得师姐给的匕首,但师姐更说过,战机转瞬即逝,身后枫桥城上的仙修和百姓们的性命远远比一把匕首更加要紧。
莲英张开虎口,凝结灵力为弦,将彼岸架在弓弦上,瞄准了女祭司的胸口,轻轻松手。骨匕犹如一道白色流星,洞穿了女祭司的胸膛。
兽人族虽有准备,但完全没有料到莲英和恩无忌还能这么出手,愤怒的长牙兽仰天怒吼,吼声差点把兄弟两人从仙剑上震下来。
“走!”恩无忌扫量一眼,女祭司中匕首之后从巨兽身上栽到地上,激起一片沙尘,想要拿回匕首绝无可能,眼下还是赶紧返回枫桥城才是上策。
两人御剑离去。失去了总指挥的长牙兽一族终于溃败,如潮水般缓缓退去。几个负隅顽抗的,被城墙上的仙修绞杀。战场上除了留下一片尸体之外,再次变得空空荡荡,只有沾了血的砂石枯草,记录着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战事。
第九十八章 庆功
“后生可畏。”莲康由衷赞叹了一句,拉着莲威准备返回白鹤。
战场无需再看了。莲英和恩无忌已经长成,足以独当一面。他们这些老家伙,可以放心地该干嘛就干嘛去了。
“英儿一定会为了那把匕首可惜的。”莲威笑着摇摇头,跟着叔祖御剑离开。
“雪儿会给他更好的。”莲康笑道。
“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当年我第一次上战场,握弓的手一直抖个不停,射出的箭矢没个准头,还被父亲骂了一顿。”莲威笑道。
“可你徒弟第一次来枫桥就以一己之力杀得对面溃不成军。”莲康指着侄孙,“小丫头看见你受伤,杀红了眼睛,我都拦不住。那时候她还只有通脉境。”
莲威点点头,想起过去的事,也是又好气又好笑。
那时候雪千影极其不听话,总是一个人偷偷的溜出去“狩猎”,猎着猎着莲威就惊奇的发现,兽人族的营寨离战场越来越远。而城里却突然多了许多皮货贩子,货源还很稳定充足。
但也正是雪千影,开创了北境一个全新的职业,叫做猎兽人。很多修为高绝的仙修,学着无常元君的样子,趁着夜色或是独自行动,或是三两结伴,猎杀兽人族,将毛皮和骨殖视作战利品。猎兽人在北境风靡一时,间接导致了枫桥城皮货生意的火爆,直到现在,枫桥城里有好几家专营珍贵皮货的商行,货品的主要来源还是猎兽人。
无数次的猎杀实战,也让雪千影总结了很多对抗兽人族的招法。在北境待了四个多月,莲威便将指挥权交给了徒弟,自己和莲康做策应,查缺补漏。再后来,雪千影连他们也不需要了,只要人手够用,补给及时,雪千影能带着枫桥城里的仙修和百姓们,不断浇灭兽人族进犯中原的野心和欲望。
可怜狼子图南志,不问苍生问鬼神。
再后来,因为莲威被地龙咬伤,雪千影怒极之下杀红了眼,一人一剑逼得兽人族大军后撤百里,逼得兽人族大祭司阿骨讫签订城下之盟的事迹流传开来,无常鬼的长生牌位成了枫桥城里家家户户神龛上的必备,与祖先牌位并列。行商的更是愿意高价收购所谓无常元君亲自猎杀的狼牙或是虎牙,戴在身上,保佑人马平安,商路顺祺。
战事终了,战场交由专门的商行前去清理。此番应战除了负责投掷的仙修们消耗过大,以及几个清理战场的散修被没死透的兽人袭击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伤亡。北境迎来一场完胜。恩无忌叫自家商行做东,将美酒美食大把大把的送上城墙,送入驻营,仙修们不分姓氏不分来历,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大快朵颐,痛痛快快的搞起了庆功宴。
跟着莲氏商行过来收货,顺便看望自家少主的莲茹,正好赶上这一场大胜,便做主也拿出大把的金钱,买酒买肉,给前线的仙修们加餐。
“若是那个阿骨讫真的懂兵法,这个时候来偷袭,咱们肯定要吃大败仗的。”难得回家的恩无忌灌了一口酒,低声嘟囔着。
“少主早就安排好了值守的人。他们是不喝酒的,就怕兽人族去而复返,你就放心吃喝吧。”莲茹笑道。
“敬师姐!”恩无忌大口大口的将美酒吞进肚子里,又问,“英儿呢,去驻营那边与民同乐了?”
莲茹摇摇头,指了指主营的方向:“我过来的时候还在推演兵棋呢,看起来好像对今天的战事并不满意。”
恩无忌放下酒碗,垂下双眸点了点头:“确实,如果今天不是阿骨讫突然出现,我和英儿面对长牙兽只有一击之力,如果不能精准地打掉它们的大祭司,战事进入胶着,就算最后我们能够艰难取胜,也一定损失惨重,哪来的现在这片欢声笑语呢。”
说着,恩无忌将惨酒喝光,拿起氅衣和佩剑:“师姐慢用,我去看看英儿。”
“诶……”莲茹看着师弟的背影,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这俩孩子。”知道他们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了,甚至可能今天晚上要留在主营那边不回来了,但还是叮嘱下人,温着酒菜,等着两位少主回来庆功。
“我哥呢?”年纪尚小的恩无衣钻了进来,看见只有莲茹师姐在,连忙行礼问好。
“无忌和英儿在主营推演今天的战局呢。”莲茹招呼恩无衣过来,把刚剥好的栗子塞给他。问他怎么跑来哥哥这里了。
“爹爹带人去驻营了。我听说哥哥回来了就过来瞧瞧他。”恩无衣吃着栗子耸了耸肩膀,“爹爹不让我去驻营,更别说城墙上的主营了。我都好久没见着我哥了,可想他了。”
莲茹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笑着说:“师姐给你带礼物了。”说着,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把小小的短剑,剑鞘上镶嵌着满满的宝石,剑首上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快赶上恩无衣的拳头大了。
“真好看!”恩无衣拿着短剑,嘿嘿哈哈的比划了几下,笑得满脸开花。
“这是大师姐从昆仑寻得的,托我带回来送给你,喜欢吗?”
“嗯!”小孩子的喜怒不掺假,举着华丽的短剑,仿佛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要给大师姐写信谢谢她。茹师姐帮我送去好不好?”
莲茹点点头。小孩子爬上哥哥的书桌,拿起笔,很快就写好了一封短信,折好又装好,交给莲茹。
“对了,”恩无衣从怀里掏了半天,拿出一片叶子,也塞进信封里,“这是枫桥今年的红叶。听爹爹说,师姐受伤了,今年冬天都不来枫桥了,我摘一片红叶给师姐,与她共赏枫桥冬色。”
另一边,主营里的莲英也写下了厚厚的书信,他将这一战的得失利弊全都详尽地写了下来,后面还附上了自己的总结和感悟。他本打算把这封信传给师姐,但又怕搅扰她将养。想了想,还是将书信给父亲寄去,请他和太叔祖指点一二。
毕竟他们在北境做统帅多年,论修为可能早已被小辈们超过,但若论经验,没人比得过他们。
莲英的长信莲威和莲康看过之后,分别给他写了回信。莲威虽然心疼弟子受伤,但还是将这封信与幻灵草一起,派人亲手送去给雪千影。
“雪儿难得修养,你还要她劳心费神。”金悯心疼徒弟,嗔怪丈夫。
“雪儿不是能闲得住的人。再说了,英儿这封信写得这么有趣,给她病中解闷也是好的。”莲威轻轻将妻子拦在怀中,摸了摸她的手,总还不算冰冷,但还是捂在手里,“你呀,不要以为她不在北境就轻松。芙儿在她身边,指不定闯了多少祸要她费心周全呢。”
“我芙儿才不会。”到底还是做娘的更了解闺女,“我芙儿虽然看似顽劣,但也只是天性活泼而已,她虽然比不得英儿稳重,但行事也一贯是得体的。或许偶尔胡闹,但绝不会顽劣。”
“是是是,你生的孩子,都是天下一等一好的。”见妻子瞪着自己,“好好好,你收的徒弟也是最好的,行了吧?”
金悯用胳膊肘作势打了莲威一下。莲威假装被打伤,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耍赖不肯起来。金悯看着丈夫耍赖,无奈的笑容之中溢出甜蜜。
第九十九章 人性
雪千影捧着书信笑了半天。又找来莲芙给她看。谁知莲芙看了满眼满脸都是担心。
“你是担心英儿还是无忌?放心吧,他们俩能把自己照顾好——要是真有事,以英儿的性子反而不会写这么长的信,师父和太叔祖早就赶过去了。”
听了师姐的安慰,莲芙摇摇头:“我是在想,北境终归是凶险之地,刀剑无眼,兽人凶残。不论是兄长、无忌哥哥还是师姐你,甚至是爹爹和太叔祖,我都会担心你们的安危。不止是你们,那些血脉或近或远的兄弟姐妹还有同门,甚至别家的仙修,甚至散修,甚至枫桥城的普通百姓们,哪一个不是活生生的性命,谁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莲芙捧着信,垂着脑袋,“若是两族之间能够和平共处,不打仗才是最好的。”
雪千影搂过自家师妹:“有欲望就有争斗。兽人族想要南下中原,人族要捍卫家园,所以战争不会停歇。就是人族自身,世家之间争夺势力,也是征伐不断。哪怕是凡人,街角的小贩,为了抢生意,一厘两厘的银钱,也能起冲突。这是人性,是你我都无法劝阻制止的人性。”
“可仙尊说过,人之初,性本善。”莲芙又摇了摇头,“师姐说过,人初生之时便如一张白纸,画什么就是什么。画满欲望自然会欲壑难填以至于不择手段。可我也有欲望,师姐也有,兄长也有,人人都有,可也总有人心存善念,至少不会去害别人。可见,不是所有人都会被欲望驱使的——师姐你不要开解我,我要自己去看,看一看这世间,总能找到答案。”
雪千影笑看师妹:“能说出这话,我芙妹真是长大了。”
莲芙淡淡一笑:“我也不小了啊,只比兄长小不到一刻钟呢。”说着,她瞥见师姐脖子上的黑色丝绳,笑道,“兄长在北境那么忙,都知道惦记师姐。分别这么久了,夜九哥难道都没有给师姐写过信吗?”
雪千影摇摇头,倒也不是十分在意:“玄州有事,他是被夜家主急着召回去的。想来应该事务繁杂,也没空给我写信吧。”
莲芙却不以为然:“再忙还能忙过兄长?他们家可不用时刻戒备狼崽子入侵呢。”
雪千影拍了拍师妹的头。便是普通友人,若说完全不担心,也无可能。但她与夜小楼,的确也还不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程度。而且夜小楼口中的将来也还没来,究竟会怎么样,她也不知道。
如果没有将来,就如同自家师父和不二元君一样,雪千影也觉得没什么遗憾。
最多可能只是有些伤心。
见师姐不说话了,莲芙觉得可能是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又哄师姐开心:“兄长真是小气,上次只给小蝶带了礼物,这次就只有书信了。”
雪千影一笑:“这信本来是写给师父的。不然无忌怎么可能不提到你呢?”
“跟我有什么关系!”莲芙俏脸微微一红。
“真的没关系?”雪千影笑着问师妹。
莲芙坚定地摇摇头:“没关系。”
雪千影微微一愣,旋即摇头笑道:“你是真的想好了还是难为情?”
“是想好了。”莲芙垂下双眸,手里搅着自己的头发,“我不傻也不瞎,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嘛。”
“我家小师妹不傻,这世上还有傻的人吗?”雪千影忍俊不禁。
“师姐!”莲芙娇嗔一声,坐在雪千影对面,认真的说道:“你不要故意逗我。我是真的没那个意思。我并不……并不喜欢无忌师兄。也不能说是不喜欢,但对他跟对我兄长,我是一样的。”
小姑娘有些语无伦次,但思路却很清晰。雪千影听懂了,点点头,一边高兴自家小师妹不被青梅竹马的情谊所惑,清楚的知道自己要什么,另一边又为无忌感到难过——她知道无忌非常非常中意莲芙,如果知道神女无梦,一定会非常非常难过的。
但世间之事总是如此。若不能两情相悦,就一定要有人难过。
或许,这也是人性吧。
“我知道了。若是你觉得自己不好意思去说,我帮你给你无忌说。”雪千影脸上带着笑,伸手摸了摸师妹的额头。
“师姐,你不怪我?”莲芙抬起亮晶晶的眸子,看着雪千影。
“我怪你干什么?”
“毕竟无忌跟我们一起长大,他是你师弟啊。”
“你也是我师妹呀——芙妹,”雪千影搂过莲芙,“我家小师妹,可以喜欢任何人,自然也就可以不喜欢任何人。这份底气,是你的姓氏给你的,是师父师娘一众家族长辈给你的。莲氏家规,儿女婚事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全凭自己做主。无论你将来喜欢什么人,哪怕是抛弃身份地位,抛弃家世出身,师父师娘或许会舍不得,太叔祖或许还会发脾气,英儿甚至会冲过去揍人家一顿,但大家一定都会成全你,祝福你。师姐也会站在你这边。”
“那师姐你一定要给我撑腰啊。将来兄长和爹爹要是知道我看上了什么人,倒也不会对我怎么样,但那个人就惨了,师姐你一定要帮我护着点。”莲芙就像小时候那样,钻进师姐怀里撒娇。
“那现在能不能告诉师姐,这个人出现了吗?”雪千影笑着问。
莲芙笑着摇摇头:“等他出现了,我一定第一个告诉师姐。”还伸出小手指,跟师姐拉钩。
雪千影笑着说了好些话,哄得莲芙很开心。但方才莲芙双眸之中一闪而逝的犹豫,她还是捕捉到了。
“若是药王谷的哪位先生,事情倒也不难办。若是位世家子弟,甚至是少家主的身份……”雪千影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自己刚刚才说过,不管师妹看上什么人,自己都会站在她这边。
只是,希望那个人也同师妹一样勇敢,不要让她伤心就好。
“师姐,”莲芙开口打断了雪千影的思绪,“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我也不知道。”雪千影笑道,“这下你可算是问住师姐了。”
“那你对夜九哥呢?不是喜欢吗?”莲芙从师姐怀里钻出来,坐正了身形,看着雪千影。
“可能还不到喜欢的程度。”雪千影勾起嘴角,笑容却带着几分无奈,“也只是觉得和他相处很好,可以一直这么相处下去。仅此而已。”
“那夜九哥呢?就没有表白过?”莲芙不信。
雪千影解下玉璧,捂在手里,将昆仑临别之前,夜小楼特意来找她说话,并留下玉璧的事情讲给师妹听。
莲芙听了憋着嘴,语气之中还带着点气愤:“就这?他自己都还没想明白,就肖想师姐了?太过分了。”
雪千影摇摇头:“其实我也没想明白。无论是喜欢,还是说只是好感,他喜欢我什么呢?家世?身份?容貌?总之就是些外在,我们只短短相处了十几天,他根本不了解我这个人啊。所以,若是他跑来跟我说,情根深种非我不娶,我反而不信。”
“可是家世身份容貌,也都是师姐有的,为什么不能因此就喜欢师姐了呢?”
莲芙的问话让雪千影微微一愣。
莲芙又道:“我是不信那些话本子上写的,不看出身门楣,只是钟情于这个人——师姐,咱们这些大世家出身的子弟,身边交往的人也大多也是一样的出身。若夜九不是夜氏的公子,只是一个寻常仙修,又哪来的资格与师姐昆仑走一遭,又哪来的机会能与师姐相处十几天呢?”
“那你说,怎样才叫喜欢呢?”雪千影看着师妹。
莲芙噘嘴:“我就是不知道才问师姐的。没想到,师姐也不知道。”
姐妹俩相视一笑。门外传来声响:“无常元君,在下药王谷弟子沈馥,前来拜见。”
“是杨先生的弟子,我和璇玑搬过去的时候见过几次。”莲芙小声道。
“那我去请她进来。”
莲芙按下要起身的雪千影:“我也该回去璇玑那边了。她最近吃药嫌苦,缠人缠得厉害,杨先生可掌不住她。”
雪千影淡淡一笑:“璇玑自从离了家,孩子气全都放出来了。”
“可不是。”莲芙笑得眉眼弯弯,“师姐若是要给兄长回信,帮我问候他们。”说完,提着裙子跑了出去。
雪千影靠着靠枕,听着窗外莲芙得体地与沈馥寒暄客套,并请她进来。心里突然划过了一个猜测,不禁眉头紧锁。
“璇玑啊璇玑,你该不会……”
“见过无常元君!”
雪千影的自语被清朗的问候声打断。雪千影抬起头,一身素裙的女子躬身行礼。
“先生快起来,咱们年纪相仿,当不得如此大礼。”雪千影欠身虚扶,客套了几句。
但女子还是全了礼数,这才起身,端坐在雪千影的对面。
雪千影略微打量了她几眼,姿容清丽,没有寻常闺阁女子的浓妆艳抹,反而多了些超脱世外的仙风道骨。
“果然这药谷甚是养人。竟也会有如先生这般不输世家风骨的女子。”雪千影笑着恭维道。
“元君过誉了。元君与师父小师叔平辈论交,我当不得元君称一声先生的。元君叫我沈馥就好。”沈馥垂下双眸,脸上带着好看的笑容。
“那我叫你沈姑娘好了。”雪千影亲手烹茶,将茶盏推到沈馥的面前,“沈姑娘特意来找我,是有事?”
第一百章 情思
沈馥低着头,双手捧起茶盏,小小的嘬了一口,又慢慢放下,仿佛是终于鼓足了勇气,抬头看向雪千影:“沈馥此来唐突,可能打扰元君了,先向元君告罪。”
“好说。”雪千影看着女子,脸上带笑,神情依旧,但心里却已经生了疑窦。
“元君与我小师叔的事情,整个药谷都传开了。”沈馥再次垂下双眸,盯着桌案上的茶盏,声音很小,“小师叔的眼睛不好,我此前照料过他一段时间,对他的起居习惯都很熟悉……”
“我和阿正?沈姑娘的意思是……”雪千影听糊涂了。自己和修正是怎么扯到一起的?
沈馥被打断了之后,沉默了好久,才再次开口:“我并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元君一些他的事,以免你们……当然可能也是我多事了。小师叔不需要人刻意的照顾。元君看着也不像是乐意照顾别人的人。”
“沈姑娘,我想你可能是有些误会了。我与阿正,并不是你们想象得那样。我和阿正相识于昆仑。因为莫家主的缘故,所以算是熟识了。但也仅仅是熟识而已。”雪千影耐着性子解释道,“此番我和容少家主应他之邀,来药谷将养身体,也仅仅是将养而已。”
沈馥抬头看了雪千影一眼:“可小师叔确实从未带女子回来过。”
“那也仅仅是因为安谷主的施治更对我的症状。”
“这样吗?”沈馥又低下头。
“所以沈姑娘,是……”雪千影恍然大悟,莫雪歌提起过,修正早年还没失明的时候,在药谷有个情投意合的女子,还偷偷指给她看过。但后来因为种种变故,修正疏远了这个女子,过了一段去次花丛放浪形骸的日子。再后来,虽然修正幡然醒悟,生活回归了正轨,也没有再欠下什么风流债,但与那女子的缘分似乎就此断了。
原来如此。雪千影轻轻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突然很想去揍修正一顿。
“沈姑娘是误会了。”雪千影接着说道,“而且此番阿正是带了莫家主、莫二小姐、燃犀元君以及我和师妹五人入谷,沈姑娘怎么就偏偏怀疑到了我身上?”
沈馥连连摆手:“我不是怀疑元君什么,也不是在吃醋嫉妒。就只是,只是……想问问他过得好不好。”沈馥摇了摇头,“果然是我又做不合适的事了。跟那些药囊衣服一样。对不住了无常元君,是我失礼了。”说着,沈馥起身行礼,竟然转身跑了。
雪千影一愣,等到想起来应该把人追回来的时候,人已经跑没影了。
雪千影站在院子里,想了好半天,这事儿怕是不能告诉修正,只能去找莫雪歌商量。可细想想,仿佛也商量不出个什么结果。雪千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刚回到房间,就听外面传来修正的声音。
是路过春草堂的弟子,在跟修正打招呼。不多时,修正就推门进来:“你这一身寒气,不是叫你不要出去嘛。”
“我就出去晒晒太阳。”雪千影抬起袖子闻了闻身上的味道,心说修正虽然看不见,但这感观却是比常人敏锐太多,自己出去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他竟然能察觉得到?
“你这里今日有访客?”修正指着桌案上的茶盏,皱着眉说道,“这香粉的味道也不是你惯用的。”
“是芙妹来过。”雪千影决定隐瞒下沈馥的事情,信口遮掩道,“我师父转来了英儿的信,我叫芙妹过来一起看看。”
但修正还是皱着眉头,口中还嘟囔着:“阿芙几时用香粉了?还是掺了药的。”他坐定身形,对雪千影道,“别是我哪个师侄徒孙讨好她送给她的药粉吧——你下次见了她记得叮嘱她,药用的东西不要随便往脸上涂,若是不方便过来问我,我师兄那里也有几个女徒弟的。好端端的一张脸,别因为乱用东西给毁了,到时候你师父师娘来找我药谷麻烦不说,治起来也很费精神的。”
“是是是。我记下了,下次她来我提醒她——她要是不来,我就写封信传给她,好不好?”雪千影松了一口气。又道,“阿正,老谷主是很稳重的人,你几个师兄话也很少,怎么你就这么婆婆妈妈的?”
“还不是因为你?”修正眉毛一挑,佯做生气,“但凡换一个听话的病人,我也不必费这么多口舌!”
“呵。”雪千影耸肩冷笑一声。不再理他。
“我都坐下这么半天了,你连杯茶都不给我倒,忘恩负义。”修正嘟囔了一句,拿过茶壶,自己倒了一杯,品了一口,直皱眉,“你这茶泡几泡了?淡成这样,还不如水好喝。”
雪千影侧身看了一眼,经过七八泡的茶水,颜色淡得几乎看不出——但就这样,沈馥刚刚竟然也喝得下,可见心思全在这个小师叔身上,对于旁的事情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还真是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啊。”雪千影脱口而出,转瞬便觉得不妥,但话已出口,是收不回来了。只能希望修正没听清,借着烹茶的功动作遮掩过去。
但修正的耳朵本来就比一般人敏锐,但即便是听见了也完全没顺着雪千影的思路去想,反而是笑着问她,是不是思念夜小楼了。
“芙妹来打趣我还不算,你也调侃我?”雪千影重重的将茶壶放在桌案上,伸出一根手指,“再多说一句,自己烹茶。”
“你以为你手艺好吗?比我几个师侄差远了!”修正毫不示弱。
雪千影眉毛一竖,指着房门:“那你去呀!”
修正却不疾不徐的取出金丝,手指轻轻一抖,金丝绕在雪千影的脉门上。修正轻轻拨动金丝,点了点头:“果然是身体有所好转,都有精神跟我发脾气了,好。”说着又拿过纸笔,写下新的方子。站起身来,笑道:“你可以换药了,我拿去给师父看看。晚膳我再过来。”
雪千影歪着脑袋盯着他离去的背影,最终还是笑了。
雪千影笑的是事情终于遮掩过去了。但站在院子里的修正,眉头却皱了起来。他唤过门口的小童,问他们今日都有何人来过。当听到沈馥的名字的时候,修正的心狠狠的被攥了一把。
“她来见无常元君的?”修正的眉宇间,聚着淡淡的哀伤,说话的语气也不自觉地变得温柔了许多。
小童摇头说自己不知道。修正不在谷中的时候,沈馥也经常到春草堂来,但大多是帮杨文跑腿,来给安下士请安或者送东西。所以小童真的不曾留意,她今天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修正轻轻的叹了口气。没有带着药方去见师父,而是大步离开的小院。
这一日傍晚,春晓堂的几个小弟子,都缠着从外面采药归来的杨文,告诉他今天总觉得有人窥伺春晓堂,但他们又找不出来。
“就连燃犀元君和藏稚元君也有同样的感觉。藏稚元君亲自出去找了好几回,也没找到人。”一个小童绘声绘色的跟师祖比划着。
杨文的心沉了沉,挤出笑容对几个小徒孙信口胡诌:“除了住在咱们这的两位元君,还有莫家主和无常元君修为也很高,没准是她们在暗地保护两位元君呢?”
小童们长长的“哦”了一声,紧张了大半天的心终于放到了肚子里,又重新开怀,缠着师祖讲药经讲故事。
杨文只能先沉下心思,与徒子徒孙们周璇。但转过头去,还是将这件事告诉了师父。
“你师弟的心思,谁也开解不了,只能等他自己想通。”安下士垂下因苍老而浑浊的双眸,无奈地摇了摇头。
杨文苦笑道:“往常他每次回来,都是躲在暗处看着,一看就是几天几夜。这次回来,又带着几位元君一起,我还以为他放下了,没想到啊。”
“可是,郁结伤身,阿正这样下去,不行啊师父。”杨文又道。
安下士依旧摇头:“能试的办法我都试过了,他自己不开窍。咱们无能为力。”说着,老人家又叹了口气,“我只希望,他不要真的等到失去了,才后悔莫及。”
第一百零一章 夜变
不知是不是因为莲芙和修正都在她面前提起了夜小楼的缘故,这一夜雪千影梦见了他。
而且还是噩梦。
她梦见夜小楼浑身是血,跌落悬崖。她伸手去抓,却没能来得及将人救下。只能尖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回魂时分,药王谷的子夜静谧如常。
这些年来雪千影很少做梦,更别说是噩梦。醒来的她喝了些水,趴在窗边看了看天边的残月。与夜小楼分别已经一月有余,她从来没有梦见过他。无论是莲芙说他薄情不曾寄来只言片语,还是修正打趣她相思成疾,她始终没有放在心上。但这天夜里,仅仅是因为一个噩梦,她没来由地心慌。
辗转反复,终不成寐。第二天一早,雪千影顶着黑眼圈醒来,与安下士和修正一起用早膳。
还没等修正打趣她,一条手指粗的小小金龙出现在雪千影的耳边。金龙盘旋翻腾几周,化作一团金花。金花闪过,一封书信落在了雪千影的掌心。
“诶呀,看来夜少家主的家事处理完了。”修正可不会放过呈口舌欺负雪千影的机会,“回头我在你隔壁收拾个房间出来,这信都到了,人是不是也快到了?”
雪千影瞪了修正一眼,将书信拿到眼前。落款写得是一个“婉”字。
“是婉婉的信。”雪千影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连书信都要堂妹代笔,这位少家主够忙的啊。”修正不再揶揄雪千影,反而替她抱不平。
雪千影放下筷子,将书信抽出来,神色渐渐不善。
修正见她气势起了变化,脸色也跟着变了。安下士想要说什么,也被徒弟拦住。
修正凑到师父耳边,低声道,“八成是出事了。”
安下士摇摇头,夜小楼他见过,他还挺喜欢那孩子的,也知道如今的云齐天士出落得有勇有谋,本事大得很。而玄州的事情他虽然安坐谷内,倒也听说过一些,他老人家可不认为区区曹氏能给这位不可一世的少家主带来多少为难。
但眼见雪千影的脸色越来越差。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雪千影终于把信放下,眉宇间的戾气久久散不开,脸上倒是已经挤出几分平静。
“到底怎么了?”修正从没见过她这幅样子,担心地问道。
雪千影将信递给修正:“夜小楼眼睛瞎了。在来药谷求医的路上了。”
修正听了一愣,接信的手停在半空,连书信错手而过落在地上都没有察觉。
安下士也愣住了。好半天才开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雪千影摇了摇头,低头拿起筷子,但却毫无食欲。修正捡起信塞给小童,小童念了一遍,修正和安下士都皱起了眉头。
安下士有些心疼:“这孩子还真是命途多舛。八岁时候跟人斗狠,断了心脉,他伯父夜一行亲自抱着他来给我救治。天材地宝耗费无数,这才捡回了性命和修为。没想到,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又瞎了眼睛——信上有没有说是怎么伤的?是被刀剑刺伤,还是被下了药?”
修正闻言叫小童再仔细念了一遍,摇了摇头:“没有细说。”
安下士叹了口气,放下了筷子:“传信叫你陶师兄回来吧,治眼睛他最擅长。当年你的眼睛能够保住经脉,也是他的功劳。万一,万一夜少主伤得太重,眼睛保不住,能保存经脉,万一将来有机会换眼,也是好的。”
修正点点头,自己亲自跑去给师兄传信。而小童则将信折叠整齐,轻轻放到雪千影的手里。
雪千影一手拿着筷子,却停在半空一动不动。另一只手凭本能抓着信,心里翻江倒海。
夜小婉传信过来的目的,自然是告诉她这件事,希望两人相见之时,雪千影能有个准备,不要太过惊讶乃至愤怒。夜小楼的脾性,是不太可能亲自写信告诉别人自己多凄惨的。
还有就是,夜小婉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兄长的可怜,并拜托好友对自家堂兄多多照顾。
可夜小楼需要旁人的可怜吗?需要旁人额外的照顾吗?
雪千影闭上眼睛,将心比心,如果是她被人暗算瞎了眼睛,她并不期望别人的可怜和照顾,甚至希望他们千万不要这么做。把自己当成一个正常人看待,是对自己最大的尊重。
想到这里,雪千影决定自己也这么对待夜小楼。把他当成之前的夜小楼一样对待,一切照旧,该说什么说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只要他自己不开口求助,自己甚至都不会伸手去搀他一把。
至于瀛州曹氏,有冤有仇,也得夜小楼自己去伸冤报仇才是正理。
雪千影长长呼出一口气,眉间的戾气散去,脸上的忧色也不见了。将书信收好,继续吃饭。
修正传信回来,就看见师父坐在一边看着雪千影慢悠悠的用膳。一老一小神色如常,仿佛刚才的噩耗是自己做梦一般。
自然安下士也讶异于雪千影消解情绪的速度,心中感慨后生可畏。但脸上并未做任何表露。见小徒弟回来了,便叫他安排夜小楼来了之后的住处。
“也住在春草堂吧,师父为他医治方便些。”修正答道,又看向雪千影,“我没听明白,他一个人来吗?”
“婉婉应该跟他一起。不知道不二元君会不会护送他过来,即便来了也应该不会长住。”雪千影咽下嘴里的食物,轻飘飘的答道。
“那我先按照两个人准备。”修正又想了想,还是对雪千影说道:“你心里有火气别憋着,容易憋出病来。要不我找家主来陪你说说话弹弹琴什么的排解排解?”
“我没有火气。”雪千影竟然还笑了笑。
“呵。你这表情,现在冲出去把曹氏屠了我都不意外。”修正身形后仰,假笑了两声。
“那也要夜小楼亲自去屠。”雪千影吃下最后一口饭,将碗筷放下,抬头看向修正,“我是不会插手的。”
修正愣住了,他突然发觉自己并不了解雪千影。或者说,眼前的雪千影与平常相处的,不像是同一个人。
紧接着,有一条金龙出现在雪千影耳边。一好半天修正才想起来问雪千影又是谁传来书信。
“不二元君。”雪千影靠在软枕上,神色一如往常,“告诉我婉婉陪同夜小楼过来求医,拜托我照顾夜小楼。”
“那不二元君有没有说事情的详细经过?”修正问完,自己也反应过来,夜小婉的信上写了事发瀛州。如果是涉及两州之间的事情,一家少主前去,应当不会再有夜一平这样身份的人露面了。
雪千影摇摇头:“信上没说。我也不好再回信去问。”
“我去请家主帮你查查看!”修正起身要去找莫雪歌,却被雪千影拦下。
“再有一两日他人就到了,我们还是听他自己怎么说吧。”雪千影的目光落在茶盏上,半杯琥珀色的茶汤,清透光亮,透出茶盏漆黑的釉色——夜小楼的双眸也是黑漆漆的样子,只是再见之日,光芒不再。
第一百零二章 心思
正在给姑母写信告知夜小楼状况的夜小婉,放下手中的笔墨,抬头看了一眼端坐在船舱里的堂兄,还是悲伤得不能自已。
自从夜小婉赶到兄长身边照料他,几乎每天都会传信给姑母告知堂兄的状况。那一日她突然问起,要不要给雪千影传信的时候,兄长不置可否。
她知道这是拒绝,但她还是坚持写了信,问兄长有没有话要带,兄长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
“茕茕不是那样的人。”夜小婉当时劝道。
不是哪样的人?不会因为一双眼睛就放弃还没有生根发芽的感情吗?可那么美好的女子,应该配天下最好的男子,何必跟自己纠缠不清?
夜小楼苦笑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夜小婉无奈,借着船上微弱的烛光,草草写就书信,用自家金龙传给了雪千影。
至于传信的原因,除了提前告知希望她有个准备,不要太过吃惊讶异之外,夜小婉私心想着,收到信的雪千影可以先行消解情绪,不要太过愤怒,也不要太过悲伤。见面之后,哪怕说几句好听的话,也能够安慰自家兄长。
毕竟除了雪千影,夜小婉也不知道还有谁能够给他安慰了。
夜小楼已经适应了黑暗。在昆仑的时候他曾经问过修正是如何借助灵力视物的。没想到无心的好奇,现在帮了自己大忙。虽然远不如修正那般娴熟,但经过几日的适应,好歹周遭事物的轮廓,都能看个大概。走路不会撞到谁,生活也没有太多的不便利。
不像最开始,吃饭的时候婉妹几乎是一口一口地喂给他,什么东西都要塞到手里让他攥稳了握住了才觉得稳妥。有一次他自己去拿茶盏,手指被热茶烫了一下,继而又将茶盏碰翻。当时婉妹自责了好半天,却一句话都没有对他说。
现在好了,他可以像之前一样,自己“照顾”自己了,就连桌案上的文房四宝,棋盘棋子,也都能看得见。他难得跟夜小婉开玩笑,说哪怕让他拿针绣花也没问题。可是夜小婉没笑,他隐约“看见”堂妹揉了揉眼睛。
要说遗憾也有,从伯父那里特意借来的昆仑史书,看不成了。
其实也可以让夜小婉念给他听。但他不想麻烦婉妹,甚至不想麻烦任何人。包括今次去往药王谷求医,也不是出自他的本意:明明自己已经接受了失明的事实,为什么还要去别人那里装可怜?
明明他谁都不想见。
想到这里,夜小楼苦笑,眼睛瞎了也好,至少那些可怜他的眼神,悲悯的情绪,嘲讽的神情,他都看不见了。看不见就不用挂在心上,更不用费心去解释安抚——真是笑话,明明瞎的是他,干嘛还要他去照顾别人的感受呢?
可就算看不见,周围人那种悲伤和遗憾的气息,他还是能够感受得到。他受伤回去夜氏之后,不断有人来探望自己,家中的长辈,附庸家族的人,身上都多少带着同情、遗憾、惋惜,甚至是幸灾乐祸。
更让他别扭的是,至亲也是如此。自从婉妹接到消息赶来自己身边,言谈举止之前,悲伤的气息总是萦绕不去。还有大伯父,还有姑母,几个亲切的叔叔伯伯,那种带着愤怒的伤感,始终压抑的心疼和遗憾。他甚至没有因为失去双眼而难过,却因为亲人的悲伤而自责。这也是他逃离家中决定前往药谷的原因。
他知道想看他笑话的人很多,他们心里都想着一件事,是就是云齐天士废了。但他可不想给旁人看轻自己的机会。效法仙尊,以剑为尺开辟河道,除了拼命昭示自己的修为在这世间仍旧数一数二之外,更想改变某些人的偏见。
这条路不好走,他知道,但他必须要走下去。云齐天士的骄傲,不允许他为一双坏了的眼睛而一蹶不振。
夜小楼的手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那里有一道旧日的伤疤。曾经也为父亲留下的玉璧所覆盖。想到玉璧就想到了雪千影。她会为自己难过吗?还是同其他人一样,也仅仅是感到遗憾呢?夜小楼不知道,他甚至不想知道。
最好,谁也不要来可怜他。一句都不要。
小船逆水而上,静谧的夜里,只剩下船只划破水流的声响。夜小楼睡不着,靠在靠垫上,呆呆的“看”着周遭的一切。一边夜小婉拄着下巴已经睡熟了——他让堂妹回自己房间休息,可她不干,她非要时时刻刻陪着自己。
笑话,难道还怕自己做傻事吗?他要是不想活了,还能等到今天?
熟睡的夜小婉手边,放着若水和含柔两把刀。自从她知道自己受伤,特意赶来陪伴自己,双刀就始终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上。他明白堂妹是在保护他,手边有兵刃会让她觉得安全。可自己一个悟道境,难道还需要一个刚刚入门境的女孩子保护?甚至落在旁人眼中,又要嘲笑自己风光不再,会不会连同堂妹一起嘲笑,笑她自不量力。
呵。夜小楼轻笑了一声。仿佛是吵到了夜小婉。女孩子睁开眼,看了看四周,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堂兄,确认他没事,问他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夜小楼淡淡的应道。
夜小婉走过来,摸了摸他手边的暖炉,拿去换了炭,又帮他把面前的茶水换成热的。
“你不必忙了,夜深了,我也不想喝茶。”
夜小婉笑着点点头:“也是。”说着,把茶水换成了白水。
夜小楼的喉咙动了动,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他不知道该如何对世人去表达,自己不需要保护,也不需要同情,甚至不需要照顾。他试着说过,但是没人相信。包括一直以来崇宠爱信任自己的大伯父和姑母。以及熟睡的手还要摸着刀柄的堂妹。
现在他已经不奢求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理解自己的心情。他只想筑起一道冰墙,将自己和所有人隔开。
夜小婉忙完之后便陪坐在夜小楼身边,堂兄不说话,她也不吭声,借着烛光做针线,是不是瞄堂兄一眼,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听家中的大夫说,失明的人听觉会变得敏锐,夜小婉生怕自己发出一点声响,打扰了他。
夜小楼自嘲地笑了笑:你可真矫情,婉妹照顾你伺候你,还得看你脸色怕你不高兴。
夜凉如水,逼仄的船舱分外安静。夜小楼遮着绸缎的双眼,轻轻的尝试睁开,只看到一片血红。伸手在眼前晃了晃,如果不动用灵力的话,自己还是半点都看不见。
再次闭上眼,世界恢复了黑暗。心念所动,鲲骨筚篥出现在掌心。
莹润寒凉的骨质触到唇边,高亢苍凉的声音响起。夜小婉被声音吓得手抖了一下,针刺破指尖,冒出一个血珠。她将手指含在手里,回头看堂兄,还好,他没有发觉。
而夜小楼的心在乐声中,慢慢地沉静下来。
第一百零三章 如常
船又行一日,终于抵达了药王谷。兄妹俩人弃船上岸,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看见前方五里亭处,有人等候。
“是谁呀。”夜小楼能够看见有人,但看不见服色,也判断不出是谁。但既然有人来接,他便轻轻将自己的手从夜小婉的手中抽了回来。
“是茕茕和莫姐姐,还有阿正。”夜小婉只顾着激动,完全没有察觉堂兄的情绪。
兄妹俩向前又走了几步,对面也看见了他们。雪千影和莫雪歌并肩,修正稍稍落后半步,三人迎了上来。
听说是一回事,眼见又是另一回事。知道夜小楼眼睛伤了之后,修正急得嘴角起了泡,莫雪歌也很焦虑,雪千影看似平静,心里却一直翻江倒海不得消停。
等到见了本人,见他眼睛被绸缎遮着,莫雪歌咬了咬嘴唇,准备好的那些安慰的话,一句也没说出来——刚好中了夜小楼的下怀。
倒是修正先开口:“师父和师兄在等你了。”
夜小楼露出笑容,点了点头。而后又“看”向雪千影。
雪千影也还之以微笑。
修正又道:“一直赶路累了吧。咱们先进谷,有的是机会慢慢说话。”
“好。”夜小楼简短干脆的回应。
但夜小婉却觉得,自从见到雪千影开始,堂兄身上的气势有些不一样了。似乎是柔和了,但也更锐利了。
来不及让她多想,一行五人朝着谷内走去。修正头前引路,身边是莫雪歌拉着夜小婉,有意无意的将雪千影和夜小楼落在后面。
可俩人几乎一路都没怎么说话。雪千影没问夜小楼的伤势,没问缘由,甚至连寒暄客套安慰的话都没有。而夜小楼也一样,没有倾诉,没有感怀,甚至也没问雪千影伤势如何,恢复得怎么样了。
两个人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并肩而行。看起来雪千影为了迁就夜小楼步速不快,但她也没伸手去搀扶他,甚至遇见路上不平整的地方,碎石或是杂草当道,她没有出言提醒。
“这俩人就这么一直不说话,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修正都察觉出不对劲了。
莫雪歌和夜小婉相视一眼,各自摇了摇头。
“收到婉婉的信之后,茕茕就很不对劲。不是担心忧虑,或是愤恨不满,而是太平静,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但若真的什么都没发生,两人许久没见了,怎么可能见面半句话都没有?哪怕互相关心一下伤势呢?”莫雪歌蹙眉不解,就连她这个普普通通的朋友,都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可茕茕怎么忍得住一言不发?
夜小婉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兄长这几日过得很压抑。跟家里人几乎不怎么说话,也不发脾气。我是害怕他情绪积压,见了茕茕一时收不住,再吵起来,这才提前给茕茕传信的——可是,现在这样又太安静了,让人不踏实。”
“所以,到底是怎么搞的?”莫雪歌问道。她派人去打听过,但得到的消息跟夜氏曹氏两家对外公布的一样,说是曹氏无理侵地,夜少家主受伤。可曹玉壶曹冰娇父女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在夜氏也是忌讳,除了几个长辈,没人敢提,大伯父更下令我们私下里也不许议论。”夜小婉蹙眉,“但姑母与我提过几句,说是九哥受了算计。”
“他伤势如何你可知道?之前的脉案和方子都带了吗?”相比那些,修正更关注夜小楼的伤势本身。
“带了,都在我这里。”夜小婉取出厚厚一叠纸,递给修正。修正粗略听夜小婉念了几张,就收了起来:“药都还算对症,剩下的就看我陶师兄了。”
“这样的话,就只能等他自己开口了——可看他这样子,怕是也不会说什么的。”莫雪歌回头看了一眼还是沉默相对的两个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总归会告诉茕茕的。”夜小婉却很相信好友,“九哥既然能把玉璧送给茕茕,心里总归是有信任在的。至于是否要告诉我们,就看茕茕的决定吧。”
“但愿如此吧。”莫雪歌叹了口气。
一直走到春草堂门口,迎客的孙培成和两个小童早就等在门外,看见他们来了,热情的挥手致意,请他们进去。
一直到了院子里,几人止住了脚步。夜小楼整理衣冠,而后与孙培成正式见礼,而后孙培成代师祖请夜小楼入内,修正和夜小婉跟着进去了,但雪千影和莫雪歌却没有跟进去。
雪千影指了指另一边自己暂居的客房,对夜小楼道:“待会儿叫婉婉做几道拿手菜,我陪你喝点酒吧。”
夜小楼淡淡一笑,应了声好。他的确也有事情要对雪千影说,可一直犹豫着不知怎么说,当着其他人的面更是不好开口,两人能单独说说话,再好不过。
一个时辰过后,夜小楼没过来,但修正却跑来雪千影这边,告诉她和莫雪歌诊断的结果。
“伤得比我当年要轻一些。”修正说道,“毕竟我是整个眼睛挖出来,他的只是外伤。不过治疗方式大同小异,最后还是要换眼。他眼周经脉有损伤——你们放心,我陶师兄施针几次就可以治好。我这里斟酌了几个内服外敷的方子,师父和陶师兄也都认可。只要能保住经脉,再找一双合适的眼睛还给他就行了。”
“双眼何其宝贵,哪会有人恳轻易舍弃呢?”莫雪歌垂下头,这法子说了和没说也没什么区别。
“万一在遇见一个我这样的傻子呢?”修正自嘲地笑了笑。
这时,夜小婉推门从外面进来,坐在几人对面:“九哥有些累了,去小睡一会儿,我过来看看你们。茕茕,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如何了?”
“慢慢康复呗,反正药王谷的修先生不让我走,我就只能乖乖的留下来养着。”雪千影开着玩笑。
夜小婉也笑了,勾着嘴唇说那就好那就好。可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婉婉,你别哭呀。没事了没事了,安谷主会治好你哥哥的。”莫雪歌将女孩家搂进怀里。不安慰还好,安慰的话一说,夜小婉哭得更厉害了。积累了这么多天的担忧和恐惧,终于释放了出来。
“我害怕极了。”夜小婉哽咽着,委屈着,“我生怕我九哥想不开,万一投河了怎么办——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可是遭逢这么大的变故,他一声都不吭。方才阿正说,在眼睛周围施针特别疼,可这么久了,他从来没说过。我真的害怕,特别害怕。害怕他憋在心里憋坏了……”
女孩的委屈,在莫雪歌的怀中泪流成河。雪千影和修正轻声安慰她——其实也没什么可安慰的,让她把情绪发泄出来就是了。
哭了好久,妆也花了,眼睛也肿了,夜小婉的情绪终于慢慢平复。可眉宇间忧虑还是散不去:“九哥要是能像我这么哭上一场,或许就好了。可是听姑母说,他在曹氏的时候都很冷静,还拦着大伯父不教他与曹氏为难。他若是真的看开倒也好了,可他是在压着自己——自从出事之后,他话都变少了。”
莫雪歌那手巾给夜小婉擦脸,回头看向雪千影,见她还是一脸平静,忍不住问道:“他压着自己,你也压着,你们俩要是碰上,会不会吵起来?”
雪千影摇摇头,想了想说道:“我没压着自己。我只是想,像以往一般对待他。骄傲如云齐天士,是不需要别人同情和可怜的。”
一句话说得夜小婉和莫雪歌都愣了。
“所以,你宁可陪他慢慢走,也不肯伸手去搀扶他?”莫雪歌恍然大悟,此前她心里还责怪雪千影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呢。
雪千影点了点头:“是。我想,相比失明这件事,被所有人关照看顾,更会挫伤他的自尊吧。”
“我竟然忽略了这个!”夜小婉轻轻的拍了自己一下,满脸自责,“我还以为,有亲人在身边无微不至的照料,他心里会好受些呢。没想到反而让他更难过了。”
“寻常人或许会渴求这种慰藉,可云齐天士不是寻常人啊。”莫雪歌低低叹道。
“你是他妹妹呀,他不会怪你的。是他自己转不过来这个弯。”雪千影蹙眉道,“他自己转过不来,很多事就会一直别扭下去的。”
可是,就连雪千影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夜小楼转过这个弯。
天色擦黑,已经过了酉正。夜小楼简单梳洗了一番,还换了衣裳,这才来到雪千影这里。意外又惊喜地是,除了雪千影,没有别人在。
“阿横的身体还需要将养,作息严格,阿正也不许她喝酒。婉婉一路随你奔波,也累坏了,做好了这些菜,就回去睡了。”
夜小楼撩袍坐在雪千影对面,指着桌上的酒坛:“你已经恢复到可以喝酒了吗?”
雪千影淡淡一笑:“你别告诉阿正,帮我瞒着。”
“那你也得帮我瞒着安谷主和陶先生才好。”
“我要多帮你瞒一个人,这么算你又欠了我一次呢。”雪千影将泥封拍开,酒香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夜小楼忍不住提着鼻子闻了闻,笑道:“自离了昆仑我一直没喝酒,都馋坏了。”
雪千影笑着倒了满满两大碗酒。一碗推到夜小楼面前。
夜小楼端起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了。
雪千影端着自己那只碗,嗔道:“你都不等等我嘛。”说着,自己也喝了大半碗。
“痛快。”夜小楼的脸上爬上淡淡的酡红,脸色不再苍白,气色也好了很多。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雪千影拄着下巴盯着夜小楼,“婉婉和不二元君的信里都没细说,我就只能来问你了——能够说出来,是不是也能好受些?”
“还以为你不问了呢。”夜小楼轻轻地笑着。
雪千影见他情绪还不错,一直悬着的心暂时能够放下了。
但相比眼前人的直截了当,夜小楼反而卖起了关子,“告诉你倒也无妨,不过有个条件。”
“你说。”
“把玉璧还给我吧。”夜小楼放下酒碗,抬头迎向雪千影的目光。
第一百零四章 争地
事情还要从一个多月之前说起。
从昆仑遗墟之中出来,还没来得及向姑母讲述这一趟的种种奇遇,夜一平就将夜一行的手书交给夜小楼,夜小楼简单看了一眼,皱起了眉头。
“润水河又改道了?”夜氏有专门的的人负责治水,除非遭逢特大水灾或是出了什么变故,否则夜小楼这个少家主并不时常过问。
夜一平点点头:“无数真金白银砸进去治水,看来不仅毫无成效,水灾反而愈演愈烈。好在今年受灾的百姓不多,秋收也没有耽误。”
润水河是连接天柱山天池与黑湖的一条不算宽的河流,也是经由仙尊定下的瀛州与玄州之间天然界限。但因为两岸雨水太多的缘故,几乎是年年洪灾泛滥,决堤改道都是常事。夜氏每年都投入大把的人力财力去治水,可惜收效甚微。
今年亦是如此。
但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玄州这边的雨水更多些,相比之下,瀛州算是风调雨顺。往往这种情况下,润水河会因为降水的多寡,朝着瀛州那边挪动河道。可今年事情却出现了异常,竟然是朝着玄州这边改道。
而且偏差距离极大,夜氏派人丈量测算过,约么有三县四镇从河西变成了河东。虽然站在夜氏的角度来说治理这些地区的难度变大了,但原本的河滩变成了水田,对于原本寡田的玄州来说,也算是一份意外之喜。
可主理瀛州的曹氏不这么认为。曹氏家主曹玉壶直接派亲弟弟曹玉楼带着自家仙修,直接把三县四镇划归了瀛州所有,还派人日夜镇守。
夜氏派人去交涉,他们还拿出了当年在仙尊见证下,两州先祖签订的地约,上面写明了两州以润水河为界。现在河道改了,曹氏要求更改两州边界,将这三县四镇划归给他们。
在夜氏看来,曹氏此举纯属无理取闹。但处理起来却可大可小。夜氏位列十大世家,若是夜一行亲自出面,难免落人口实,说他们仗势欺人以大欺小。所以夜一行传信给侄子,将这件事交给他来处置。
于是夜小楼匆匆与友人告别,又单独见过雪千影之后,将夜氏子弟托付给姑母和长兄照看,从昆仑匆匆赶回家中,夜小楼直接去见了大伯父。意外的是,族叔祖竟然因为这件事中断云游,回到了夜氏所在的夜阳城。
“本以为你来不及赶回,便由老朽代家主走这一遭。”老人家须发皆白,笑呵呵的看着晚辈后生。
“惊动族叔祖是小楼的不是。”夜小楼扶着老人家,让他坐下,而后看向夜一行,“大伯父,你在信里说要去查咱们家的档库,查到什么了嘛?”
夜一行点了点头,拿出一卷旧档,摊开在桌案上。
“这是仙尊主持绘制的舆图。这是两州地约。这几份是仙尊还在时,认可过的新舆图。”夜一行将证据一一摆出,并指给侄子看,“天灵一二四四年,润水河因洪水改道,玄州这边的几个县镇也是变成了河东。当时瀛州主事事关氏,也如同今日之曹氏提出,要以河为界,将几个县镇划归瀛州。当时闹得很大,还殴伤了人命。后来先祖禀明仙尊,仙尊驳回了关氏的要求,仍以原河道为两州边界。当时双方还签订了一份补充地约,并交由仙尊裁定。”
夜小楼看了看大伯父拿出的证据,条理清晰,最后还有仙尊亲笔的批示。
“有了这个,曹氏再闹也不过是跳梁小丑了。”夜小楼笑道。
但夜沉沉摇了摇头:“你不要小看曹氏,更不要小看他背后的泽氏。此番发难,老朽觉得是有意为难。至于这份补充地约,曹玉壶一句他们没见过,就能把你给打发了——曹氏可比关氏难对付多了。”
夜小楼蹙眉,族叔祖说得也有道理。便问夜一行是否还有其他证据。
“还有这一份,这份更早一些,缘起生州元州两州争地,请仙尊调停,仙尊只说了三个字:‘依旧例。’便结束了争端。更昭告各世家,以后再有州界之争,一律如此处理。我们夜氏的族史之中有这段记载,想来几个传家较久的世家,也都能找到。”
夜小楼算了算年代:“既然如此,还是要请大伯父传信世家旧友,同时拿出证据,才算有力。”
夜一行点了点头:“还有这一份。仙尊此前以剑为尺丈量天下之时,曾经说过,世间土地总有他不能及之地,若是无主之地来日起了争执,可计算对当地的银钱投入,多者为主。”
润水河治水之事,一向是夜氏出大头,曹氏做做样子。那三县四镇,每每遭逢水灾,免税免粮的抚恤,也都白纸黑字记录在案。如此一来,曹氏还真的无法抵赖。
于是,夜一行传信给几位世家好友,请他们带着自家族史前来夜阳,之后与夜小楼同行瀛州咸阳找曹玉楼索要土地。可还没等这些人赶来,另有让人愤怒的消息传来,说曹氏将三县四镇的人口尽数赶回玄州,摆明了只要地不要人。
夜一行气急,差点把自己的书房都掀了,对曹玉壶更是破口大骂。
“要地不要人,亏他想得出!”夜沉沉也很是愤怒,一巴掌拍碎了侄子的梨花木茶台。
“大伯父,族叔祖,你们先不要生气。为今之计,还是要先安顿移民,再向曹氏讨回土地才是正途。”见夜小楼没吭声,刚刚带人从昆仑回来的夜小城一边劝说两位长辈,一边给夜小楼使眼色。
“这件事不是安顿移民再索要土地这么简单。曹玉壶将玄州百姓赶回来,很快就会将瀛州的农户迁过去。就算到时候我们要回了土地,这些人怎么办?赶走他们未免不近人情。但若是留下,我玄州原本的百姓要如何安置?”同样刚刚回到夜阳的夜一平也在座,思量片刻后,给侄子分析利弊。
“再说,到时候曹玉壶肯定还会借此发难,我说玄州无缘无故吞并他瀛州的人口!”夜一行的巴掌拍在书案上,震得夜小城龇牙咧嘴。
但是他的确没有想到姑母和父亲提到的这些关节。夜小城人虽然可靠,修习一路也算有几分天资,但才智平平,别说比不过夜小楼,就连几个年纪小的堂弟堂妹,他平时也算计不过,更何况是两州之间的大事?一时之间只觉得为难,却全然想不出什么周全的办法。
“不论如何,人是得先接回来。”夜小楼起身对夜一行道,“东湖今年雨水少,退出了一些水田。和氏那边之前也提过农户不足的问题。不如现将三县四镇迁回来的人口,分散到这两地吧。至于润水河这边,我想等土地拿回来了,就收归为我夜氏家产。派族中得力人手过去常驻,大把的佃户带过去,地不会荒掉。而且以后若是曹氏再敢动侵地的念想,也不会像这次这么容易。”
“办法倒是不错。也应该给曹氏一点教训了,不然还真当我夜氏好欺负。”夜沉沉先赞同了侄孙的提议。
夜小城也起身道:“父亲,我去安顿移民吧。正好这个月原本也要去和氏那边跟和叔叔讨论商税的事情。”
“好,我写信给和悦,你带过去。安顿这么多农户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商税的事情可以缓一缓。缺银钱不用跟我说,你直接从银库调。务必要安顿好百姓才是要紧。”
“遵家主令!”夜小城极为正式的行礼领命,拿了夜一行的亲笔信和家主令牌,先去忙了。
“东湖那边,一平去吧。”夜一行又道,“我传信给阿威,请他派人帮帮忙。实在安顿不下,就问他借一点土地,大不了粮食归他,我只要人。”
提起东湖,夜小楼不自觉的笑了笑。夜一行和夜一平都看在眼里,却没戳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