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4章 要修改孔孟之道
文彦博向来是不要脸的,他虽然和王宁安合作不少,但是老家伙也不想让王宁安专美。他成了太子师,等新君继位,以帝师之尊,无论文武两班,谁也压不住王宁安。
老东西就找了比自己更老的龙昌期出来,让他跟王宁安打擂台,至少要分去一半的光荣。而且龙昌期已经太老了,于朝政一途,没有丝毫的野心,他想的不过是立地成圣,传播学说,成就一家之言。
可以说,文彦博和龙昌期,是珠联璧合,最好的伙伴。
至于王宁安,他总不好跟一个87岁的老头争,可以说文彦博把算盘都要打上天了……但他万万想不到,因为责罚太子的事情,竟然闹成了这个样子,虽然赵祯没有说什么,可是瞧皇帝那个后悔的劲儿,心里头一定是恨死了龙昌期。
如果老师倒了霉,身为学生兼推荐者,一定会跟着倒霉,更要命的是这事情圆不回来,太子说孔夫子是势利眼,流传开那可就热闹了……
老文一肚子气,却也没有地方发泄,只能快速转动脑筋儿,还好,他找到了台阶。
“启奏陛下,老臣以为圣人所言无友不如己者,应当指品行而论,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任何人都有长处,都有可以学习之处,夫子是教导我们多注意别人的优点,取长补短,这才是夫子的真意,王相公,你以为如何?”
还真别说,文彦博先替孔老夫子洗白,这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王宁安笑道:“文相公学问精深,我读的那点书自然比不了文相公……不过我想请教文相公,既然这话值得商榷,如何能奉为交友之道?成为金科玉律?再有,殿下有疑问,师父讲解就是,为何要体罚殿下,是不是太过分了?所谓诽谤圣贤,非议孔夫子,这等罪名,加不到殿下头上,殿下小小年纪,受了无妄之灾,窃以为应当给殿下一个公道。”
文彦博老脸微红,他刚才替孔夫子洗白,也是想引诱王宁安和他辩论,一旦谈论经学,以他,还有龙昌期的功力,足够秒杀王宁安了,而且赵祯也是好学之人,让他看到龙老师的水平,怒气也就消了,云彩也就散了。
只是王宁安这家伙更滑头儿,他居然没有接招,而是直指核心,逼着他们认错。
这回可好玩了,龙昌期胡子一大把,给一个毛孩子道歉,还不如杀了老头来的痛快。
可不道歉,太子挨了打,小手还肿着,皇帝陛下一脸怒气,这要如何收场……龙昌期非常尴尬,老脸涨得紫红,僵在这里,半晌,他才缓缓站起,艰难转向了太子,毕竟这是半君,如果没处理好,别说立地成圣了,只怕离着身败名裂不远了。
“草,草民……”
龙昌期张着嘴,半晌说不出口,喉咙仿佛被堵住了,不上不下,别提多难受了。
这时候王宁安看了一眼太子,笑呵呵道:“殿下,老先生这么多年纪,要给你赔礼道歉,合适吗?殿下会不会心里不舒服?”
小太子的眼睛转了转,微微点头。
王宁安继续道:“殿下,那应该如何呢?”
小太子想了想,从父亲的怀里挣脱,跑到了龙昌期前面,拉着老先生的手,让他坐下,然后挤出一个笑容,“不疼了,没事了……”
连个孩童也不如,龙昌期被臊得更加羞愧,连连咳嗽,掩饰尴尬。
赵祯含笑,招呼儿子过来,重新抱了起来。
他仔细品味着整个过程,小太子至少有两点很值得称赞。
读书的时候,懂得用心思考,没有人云亦云,知道去分析一句话的含义……一个好皇帝,必须做到这一点,才不至于被欺骗!
另外他有仁慈之心,不忍为难老人,这也是赵祯最欣慰的地方。孩子的才华是老天给的,可品德却是自己修来的。
赵祯冲着王宁安颔首道:“王卿,这些日子你教导皇儿,辛苦了。”说完,赵祯又转向龙昌期,语气略显冰冷。
“老先生年高有德,不远千里,也是非常难得。只是朕只有一个皇子,还请龙老先生因材施教,不可等闲视之。”
……
对一个快九十的人,赵祯当然不会有太多的疾言厉色,但是这一句也够瞧的了,龙昌期的心都凉了。
恶了皇帝,一辈子的奋斗只怕要竹篮打水了。
好在陛下没有免去他太子师的位置,或许还有缓和的余地,可要如何教导一个小孩子,龙昌期没有一点谱儿。
他平时教导弟子,不就是这样吗,敢不听话,立刻打手板,怎么到了太子这里,就行不通了……莫非是因为太子的身份,还是因为……
龙昌期想不明白,可王宁安却看得清楚。
何止是小太子,还有无数千千万万的孩子,他们都有着极高的可塑性,都是小天才……却被所谓的教育给害了!
龙昌期这样的老师只是其中之一,他们用板子,用生硬的圣人之道,用不近人情的霸道蛮横,生生打掉了孩子的创造性。
他们就像是最暴力的园丁,强迫每一个学生,按照他们规定的方向成长,无论想法还是作法,都要按照他们的标准来……这也就难怪在一两百年之后,程朱理学一统天下,整个中华的创造力就被彻底扼杀了,万马齐喑,沉沉西坠,可以说是遗祸千年,害人不浅。
赵祯的触动很大,他不停念叨着“无友不如己者”这一句。
按理说,文彦博的讲解已经能说得过去了,可小太子认为孔夫子势利眼,赵祯反复琢磨,却也未必是错。
竟然还有那么一些道理。
明明就是找比自己强的人做朋友,肯定有功利性吗!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再仔细想想,这也是人之常情。
谁不想交比自己本事大的朋友,或是得到提点,或者得到帮助,总而言之,是有好处的。
孔老夫子说这话,也是没错的。
只是孔孟门徒,不敢承认自己的祖师爷有务实、世故、俗气的一面,非要用高尚的理由去包装,非要把一句寻常的见解,当成奉行天下的大道,变成不可撼动的金科玉律,这样一来,就难免会遭到质疑。
赵祯在好奇之下,把小太子叫到了身边,他随手翻起论语,突然又看到了一段——“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赵祯大体介绍了一下意思,就去问小太子的看法。
小家伙眼睛瞪得很大,穿上好看的衣服,出去游玩踏青,吹风吟诗……他高兴了,“就像王先生,带我们去玩,摘葡萄吗?”
赵祯愣了一下,真没想到,王宁安居然按照圣人的方法在教育孩子……对了,既然孔老夫子也是喜欢游玩踏青,喜欢引吭高歌,吟诗作赋。
那为什么他的徒子徒孙,反对皇帝出宫迅游呢?
完全没有道理啊!
他们是背叛了祖师爷啊!
赵祯仿佛发现了宝藏,开心大笑,“对,就是去摘葡萄,等明年的时候,父皇陪着你去怎么样?”
“好啊!”
小太子笑得十分开心。
赵祯仿佛找到了一个宝藏,他不断询问儿子的看法,结果小太子往往语出惊人,彻底颠覆了赵祯的很多既有想法。
也难怪龙昌期会愤怒,甚至责罚太子,这些话乍听之下,的确离经叛道,诽谤圣贤,可再仔细想想,也未必没有道理。
小孩子的眼里,干净而纯洁,没有乱七八糟的念头,更没有既有的定见,往往出人意表,赵祯很享受这种感觉。
转过天,赵祯把王宁安叫了过来。
不无兴奋,把自己的发现告诉王宁安,王宁安也把狗牙儿对郭巨故事的反应,告诉了赵祯,两个父亲居然交流起育儿经了。
谈了好半天,王宁安才若有所思道:“陛下,臣觉得自从汉唐以来,儒家都有一个趋势,就是努力让所有人都变成一样,都按照所谓的圣人之道去做,千人一面,万众一心,对待孩子尤其如此,不准他们有别的想法,一切都要在儒家的经典之内打转儿。”
赵祯点头,却又疑问道:“王卿,这样有什么不好?如果声音太多了,天下会乱的。”
“陛下说的是,我中华千年以来,疆域辽阔,物阜民丰国运绵长,冠绝其他各国,固然值得骄傲。但是过犹不及,一旦所有人的想法都一致了,那么遇到困难,就没有人能拿得出办法了。”
这话有趣,赵祯陷入了思索,可不是吗!
在任用王宁安之前,不论是对付西夏,还是辽国,无论是国库空虚,还是武备松弛……满朝的大臣,能拿出的办法有限,作为也十分寻常,根本解决不了核心问题,只能看着国势一天天沉沦。
可任用了王宁安,他从来不安常理出牌,所作所为,出人意表,但却是成效斐然,业绩摆在哪里,谁也不能否认。
为何天下只能出一个王宁安?难道别人的才华都不如他吗?
“看起来问题出在教化上面,只是千百年传承,哪怕朝代兴衰交替,孔孟之道也是万古不变啊!”赵祯哀叹道。
王宁安道:“陛下,臣以为孔孟之道不可废,当却可以改!”
“哦,那要怎么改?”
第495章 醉翁有麻烦了
根据王宁安的观察,理学兴起不是没有原因的,至少有两点很重要,其一是大宋对外战争不断失败,不但无力开疆拓土,还要奉献岁币,百般耻辱加身,又无力改变,只能转过头折腾自己人,进而陷入内斗之中。
这就像小孩子一样,在外面很窝囊,打架总是输,他就会在家里闹,和父母长辈吼……逻辑是一样的。
还有一点,那就是王安石的变法,的确是带来了空前的混乱,整个朝廷分成两派,疯狂厮杀,士大夫手段尽出,斗一个天昏地暗。人们开始疯狂排斥改变。
而此时金国乘势崛起,把大宋打了一个稀里哗啦,皇帝都被抓走了。
如此一来,对外不行,变法革新不成……社会环境如此,自然造就了对外封锁,对内保守的理学大行其道。
士大夫们不再关心外面的世界,反而精心耕作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从圣贤之道里面寻求慰藉和归属……
王宁安相信环境造就人,而国势也影响国民的心态。
他花了8年时光,恢复幽州,消除岁币之耻,理学大兴的一个条件已经消失了,如果再能成功革新,避免陷入疯狂的内斗,另一个条件也就消失了。
理学注定要扫入历史的灰烬。
剩下的就是检讨儒学,修正儒学,让这门学问变得有用起来。
孔老夫子已经死去了一千多年,他究竟说了什么,他的想法又是什么,谁也不能百分之一百肯定,我说的就是对的。
就像小太子遇到的问题,孔子说要交友无不如己者,可以像文彦博那么解释,也可以像小太子那么想,甚至还有别的解释。
不过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其中一种想法,一统天下,不准别的想法存在,谁敢不听,就要打板子,这就过分了。
更明显的例子就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随你怎么断句,主流的意见,就是一致认为,要让老百姓蠢一点,笨一点,才好统治。
王宁安还是相信儒家学说主体是好的,孔老夫子也不是个坏心眼的家伙。
问题是如何阐释儒学。
王宁安觉得至少要有两个限制,首先,儒学是修身立德的学问,能正人心,除邪念,让人人向善,有道德,讲良知。
这都是好的,但儒学不是包罗万象,不是什么都涵盖其中,不是修成了圣人,便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靠着半部论语治天下,那是做梦!
论语中的道理是能拿来治国,但是,必须有丰富的经验阅历,懂得更多的知识……赵普凭什么说这句话,他的确读书不多,可是赵普是小吏出身,在地方上摸爬滚打,十足的老油条,被赵匡胤发现提拔,一路辅佐,建立大宋,有丰厚的积淀,他才有那个豪气!
说白了,赵普就像是有三百年内功的绝高手,给他一套少林长拳,都能打遍天下。别人呢?躲在书房里,光知道苦读书,别说半部论语,就算给他一百部,一万部,也一样没有用!
王宁安认为要改革的第一点,就是限定儒学的作用,约束儒学的范围……不是学好了孔孟之道,就天下无敌了,打仗要去学军事,理财要去学算术,治河要学工程,经商要学管理经营之道,航海要懂水文……
儒学为本,其他学问为用!
两者并重,不可偏废。
这样就给了其他学问的生存空间,不至于遍地都是无用的迂腐书生。
至于第二点,则是要留出改错的余地……任何学说都不会完美无缺,适用千古。事实上,儒学能用两千年,已经算是奇葩了。
有太多的学说,用不了几十年,便问题一大堆,漏洞百出,最明显的就是经济学,几乎所有的经济学家都没有预测准过,听他们胡说八道,还不如抽签算卦来的可靠。
历代儒者,为了自抬身价,就拼命美化孔老夫子,从颜渊开始,便吹嘘孔老夫子“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好么,都成了幽灵了,前后乱飞。以后历代读书人,更是疯狂夸赞孔夫子,把他当成万世师表,至圣先师,似乎只要得到了老夫子的真传,就能治国平天下。
可是别忘了,孔老夫子是什么人?
不过是一个落魄的贵族,到处兜售治国之道,没人肯用,说句不客气的,他也是个失败者!至少是没有实现理想。
跟着成功者学,不敢说一定成功,但是照着失败者学,那希望就更渺茫了……其实汉唐的皇帝都懂得这个道理,他们奉行外儒内法,以儒家为包装纸,以法家为内核。
问题是到了大宋,士人集团一家独大,没有了其他声音,久而久之,自然就被儒家洗脑了。
这是典型撒谎多了,把自己骗了,就好像欧洲的那些圣母们,用爱去感化一切,你有炸弹,我有爱和原谅!
所以——难民还是他们自己留着玩吧,谁知道里面有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而且圣母的另一面就是魔鬼,万一趁机塞进来一些坏家伙,哪怕只有百分之一,也能闹得天翻地覆,不可收拾……
王宁安没有什么保留,把自己的想法和赵祯说了。
赵祯更是很快就接受了。
其实这两条早就在做了。
六艺学堂,纳入了武学、算学、商学、天文、水利、医学……这不就是王宁安说的,儒学为体,百家为用马!
至于第二条,王宁安提倡兼容并蓄和知行合一,也切中要害。儒学不应该是一门食古不化的学问,而应该是开放的,兼容的,能不断升级的……
说穿了,就是以六艺的理念,推广全国,重塑儒学的根基,重新梳理包装,让这门古老的学问焕发新生机!
赵祯很欣赏王宁安做事的态度,其实这小子表面上激进,但是骨子里是很保守和稳健的一个人。
儒家问题不少,可是他没有贸然全盘推翻,而是采用修正改良的态度,让赵祯很安心,也很放心。
“王卿,你以为谁能挑起重任,改革儒学呢?”
王宁安笑道:“臣最多能敲敲边鼓,提出点想法,要改革千年儒学,非大儒不可!臣以为,应当让范相公和醉翁挑头,他们是最合适的人选!”
范仲淹这些年也一直在著书立说,笔耕不辍。
老范本身就很务实,又深受王宁安的影响,加上创办六艺学堂,他的思想和王宁安很相近,而且江湖地位足够高,不管是文坛,还是朝堂,都不能小觑范仲淹。
至于欧阳修,文坛盟主,自然不用说了。
近几年,欧阳修也颇做了一些事情。
比如河北赈灾,比如治理幽州,他已经不单纯靠着文学起家,是名副其实的干吏。当然了,欧阳修本身能力还是比不了那些重臣的,还要靠着王宁安打下来的基础,但不管怎么说,让这两位站出来,绝对能和那些传统的腐儒唱对台戏,甚至战而胜之!
提到了欧阳修,赵祯突然想了起来。
“没错,是该让醉翁进京了,马上就要科举,这一科唯有醉翁能扛下来!”
王宁安心中一动,嘉佑二年,欧阳修……显然,千年科举史上,最强的一科就要横空出世了……想到这里,王宁安甚至有些激动。
不管是二苏,曾布,吕惠卿,还是程颐程颢,这些人都受到了王宁安的影响,有人正面,有人是负面的,但毫无疑问,他们全都升了级,点亮了许多新技能。
想想吧,一群开了挂的妖孽,未来会有多精彩!
难怪王宁安都要激动呢!
嘉佑二年,正好就拿这一科,作为向传统腐儒开战的第一枪!
只要六艺学堂的学子成绩好,考出了水平,天下人就会对六艺趋之若鹜,打响了招牌,自然有无数人投靠过来。
王宁安的心中渐渐有了一个全盘的计划,他迫不得已从宫里出来,立刻告诉所有的门人学生,让他们做好应考的准备,拿出十二分的本事,一定要考好这一科!
官场上从来没有秘密可言,龙昌期在皇帝面前丢了面子,赵祯随后召见了王宁安,又下旨调欧阳修进京。
连番动作,聪明人自然能嗅得出味道,皇帝这是要搞事情!
欧阳修是六艺第一任山长,之前几次六艺学生大放异彩,许多人身上都有功勋,如果这一次科举再有所斩获,天下第一书院,非六艺学堂莫属。
而靠着育才有功,欧阳修绝对能杀进政事堂,眼下的朝局只怕就要彻底扭转,文彦博很糟心,可惜,他没有更好的办法阻止。
当然,不是文彦博智慧不够,坏水不足,而是旁边还有个王宁安呢,他敢出手使坏,王宁安报复起来,能把他的祖坟都给刨了。
只是文彦博偃旗息鼓,不代表别人就放弃了,一驾奢华的马车,从江南烟雨之地,到了西京神都,从马车上下来一个人,他叫钱暧,祖上就是吴越国王钱氏一脉。
赵钱孙李,他们家排第二,仅次于老赵家,显赫到了极点!很不幸,钱暧和欧阳修,还是老冤家!醉翁有麻烦了……
第496章 懂事的太子
离着年关越来越近,自从送走了狄咏和王韶之后,王宁安轻松许多,改良儒学的事情,范仲淹早就在思索着,王宁安只是给他们一些设想,剩下的就让老先生来吧,老先生完成不了,还有其他后辈,只要持之以恒,没有啃不下来的硬骨头。
至于小太子,每天依旧要去听课,龙昌期还是讲师,奈何经过上次的事情,老先生受创很深,经常告病。
龙昌期不在的时候,就由二程负责,所谓兼容并蓄,可不是一句口号,王宁安不好阻止。而且二程的学问很扎实,用来修身养性,绝对不差。
只要不灌输那些极端的东西,就没有多少害处。
二程也学乖了,他们没有引申太多的经义,只是让小太子背书、练字、学一学诗词歌赋,背诵汉唐文章,偶尔讲一些历史掌故。
小太子也不那么排斥,至于狗牙儿小朋友,也能按时去听课,他的资质的确比小太子厉害多了,每天要背的书,只要领着念两遍,他就能顺下来,只用不到一半的时间,就能背诵完毕。
弄得二程十分无语,甚至在想,如果不是王宁安的孩子,狗牙儿绝对是不错的衣钵传人,奈何,他爹和他们的矛盾太大了,永远都不能调和……
这一天,狗牙儿背完了书,就在挤眉弄眼,坐在位置上,左看看,右瞧瞧,晃来晃去……终于,小太子也背完了书,他一把拉起赵宗垕,两个小家伙一溜烟儿,回到了王家。
他们直接冲到了王宁安的书房,上气不接下气。
“跑什么,瞧瞧,满头大汗,这么冷的天,万一受风了,又该头疼了。”
王宁安说着,拿起手巾,给他们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又让他们围着火盆去去寒气。两个小家伙不停抬头,望着柜子上面。
“好了吗?”狗牙儿急不可耐道。
“应该差不多了。”
王宁安笑呵呵站起来,搬了一把椅子,将一个坛子从上面拿了下来。坛子口用泥封着,凑近闻了闻,有淡淡的酒气。
小太子和狗牙儿都迫不及待了,这可是他们亲手摘的葡萄,亲手洗的,又亲手捣碎,加入蜜糖,装坛密封。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几乎每天都要跑来看看,刚开始,他们生怕被王宁安偷喝。可过了些日子,酒气出来了,王宁安又怕这俩小东西偷喝,只好放在了柜子上面,让他们只能看得到,够不着。
总算时间差不多了,三个人围成一圈,王宁安将上面的泥封砸碎,弄到一边,顿时,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
两个小家伙眯着眼睛,用力吸气,满脸陶醉的表情。
王宁安这个无语,长大了准是两个小酒鬼。
他小心翼翼,取下了木盖儿,酒香更加浓郁,向里面看去,却是黑乎乎的一层,更烂泥似的。狗牙儿紧张问:“坏了吗?”
“应该没有。”王宁安拿过来勺子,将上面的东西取出来,放进碗里。
原来是葡萄发酵后的残渣和种子,都浮在了上面。
弄干净之后,终于出现了暗红色的酒水,当然这个酒水还是相当浑浊,不过却可以喝了。
王宁安取出了一点,尝了一口,还不错,有些酸,还有点甜。寻常人家自酿果酒,是舍不得放糖的,会很酸。他们足足放了二斤蜜糖,很甜,很好喝。
见王宁安满脸陶醉,两个小家伙的口水都流出来了,一副垂涎三尺的德行。
“小孩子是不能喝酒的!”
狗牙儿撅起了嘴巴,装得楚楚可怜,小太子怯生生道:“一点,就一点!”
“嗯,不过说好了,只准尝一口,剩下就要送给母后。”
两个小家伙一起点头,王宁安给他们各自倒了一点。
小太子和狗牙儿都迫不及待喝了进去。
他们还不太适应酒气,有些冲,咳嗽了两声,但依旧喝得干干净净,狗牙儿还一抹嘴,学着大人的模样,豪爽大赞,“好酒,好酒啊!”
王宁安摸了摸儿子的脑袋,他让人取来了一个琉璃瓶,瓶口放了一个大号的漏斗,在漏斗里面装上了八层纱布。
然后小心翼翼,把酒水倒入漏斗。
经过过滤之后,酒水更加红艳,配着亮晶晶的琉璃瓶,贼好看。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王宁安笑道:“这首诗说的就是葡萄酒,喝葡萄酒,要配夜光杯,所谓的夜光杯,是用昆仑软玉制成的杯子,晶莹剔透,色彩绚丽,很是名贵……葡萄酒,和夜光杯,都产自西域,你们知道在哪里吗?”
小太子显得有些迷茫,狗牙儿却一转身,抱来了一张羊皮的地图,扑在地上。小太子和他趴在上面,狗牙儿兴奋指了指,“就是这里!”
“没错,这就是大汉的酒泉郡,听说那里有清泉如酒,因此得名。还有传说,当年霍去病将军大胜匈奴,在这里修整人马,天子赐下御酒,霍去病将军不忍心独自享用,便把御酒倒入了泉水,和将士们一起痛饮泉水,后来这眼泉水就称为酒泉……”
小太子听得很认真,“霍去病真了不起……先生,我想去酒泉看看。”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狗牙儿大声嚷嚷着。
王宁安苦笑着摇摇头,“殿下,酒泉在河西走廊,眼下这里可不是大宋的疆土,而是西夏人的土地,他们抢走了我们的故土,殿下若是想去酒泉看看,唯有打败西夏人才成。”
小太子似懂非懂,还是点了点头,他趴在地图上,用心看着。
河西四郡,西域,昆仑山,祁连山,葡萄酒,夜光杯,霍去病,酒泉……小太子记住了很多东西。
“先生,地图给我吧!”小太子提出了要求。
“好。”王宁安一口答应,“回头先生再送给殿下一个沙盘,殿下看懂了,天下形势,也就都装在了肚子里。”
……
王宁安讲了很多,小太子和狗牙儿都仔细听着,他们觉得这些比起什么郭巨埋儿子,卧冰求鲤来的有趣多了。
不知不觉间,一坛子酒过滤完毕。
王宁安用木塞,把酒瓶封好。
然后又取来红纸,和七彩的线绳。
王宁安突然想起了八娘,要是她在,保证能包装的更漂亮,至于杨曦,她不把酒瓶子砸了就不错了……
还是凑合吧,王宁安教两个小家伙做了一朵红花,又用红绸子,把酒瓶包裹起来,喜气洋洋。
“成了,可以送给皇后娘娘了,你们两个可不许偷喝!”
“嗯!”
小太子乐颠颠点头,仿佛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样。
他们一起来到了皇后的寝宫,小太子奶声奶气,把葡萄酒献给了母后,说了拜年的话儿。曹皇后接过简陋粗糙的葡萄酒,突然眼圈泛红,止不住感动。
她怕孩子看到自己失态,就打发宫女领着小太子去花园玩。
只剩下曹皇后一个,她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流下来。
三生不修,嫁入皇宫!
外面看她们多光鲜尊贵,殊不知偌大的宫廷,比阎王殿里的大油锅还可怕。
就算贵为皇后,也不敢高枕无忧。
母凭子贵,她的一生都寄托在儿子身上,之前小太子身体不好,学业也不成,病病殃殃的,弄得曹皇后跟丢了魂儿似的。
如今跟着王先生,明显身体更好了,也更懂事了。
知道孝顺自己,曹皇后觉得生而无憾。
她哭了半天,又露出了笑容。
赶快让人请赵祯过来,等皇帝驾临的时候,曹皇后已经准备了两个晶莹的夜光杯,赵祯看了看桌上的酒,忍不住笑骂道:“酒色暗红,还有些杂质,可配不上极品夜光杯,是谁这么不开眼,拿劣酒糊弄梓童?”
曹皇后呵呵一笑,“陛下,臣妾唯恐酒杯配不上这一瓶子的孝心呢!”
赵祯一愣,随即惊讶道:“这是咱皇儿酿的酒?那可要尝尝!”
两口子小心翼翼,拆去了包装,各自倒了一杯,刚才赵祯还说成色不好,可是此刻却仿佛是稀世珍品。
放在酒杯里,轻轻晃动,看着酒水挂在玉杯上,好一会儿,才舍得喝下去。
“嗯,不错!比仙露琼浆,也差不多了。”赵祯很是高兴,“难得皇儿这么懂事,朕心甚慰。”
赵祯让人把小太子叫过来,小家伙第一眼却是看到了桌上的酒杯。
“这是夜光杯!”
“哦!皇儿怎么知道?”
“先生教的。”小太子乐颠颠道:“这是玉做的,先生说,大宋没有,在西夏哩……父皇,西夏是不是很坏?”
听着儿子的话,赵祯更加开怀,“是啊,皇儿说得对,西夏坏得很!他们抢了咱们的土地,珍宝,父皇要把丢失的全都拿回来!留给皇儿,好不好?”
小太子想了想,却道:“先生说了,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要靠自己的本事拿回来!”
“哈哈哈,有志气!”
赵祯更加欣慰,越看儿子越觉得高兴。
不得不说,王宁安的确教的不错,儿子进步飞速,越来越懂事了,他也能安心了。
“梓童,转过年皇儿就六岁了,朕准备多选几个伴读,和皇儿一起念书,也不至于孤单。”
曹皇后显然点头,“这个主意好,圣人,可有人选?”
“除了王宗翰和王宗轩兄弟,再加上宗景的儿子仲平,曹佾的儿子曹煦,对了,钱家也进京了,他们家的孩子多,也选几个进来吧。”
第497章 生猛的狗牙儿
离着春节越来越近,按照惯例,所有官吏要清点一年的公务,等过了小年儿,各个衙门就没什么正经事了。诸如翰林院、国子监一类的清水衙门,就剩下聊天打屁,摆龙门阵吹牛。
不过今年注定平静不下来。
各路士子进京赶考,这是趁机宣传学说,建立山头,笼络势力的绝佳机会。
龙昌期虽然遭到了重创,却不甘心失败,老家伙积极反扑,利用门人弟子,到处讲学,办文会,也亲自登坛,讲述学问。
以此老的威望,自然是应者如云,十分热烈。
在龙昌期之外,二程和张载也积极活动,洛阳是他们的大本营,经营多年,实力雄厚,也经常登坛讲学,笼络了一票信众,和龙昌期斗了一个旗鼓相当。
相应的,六艺学堂也该有所行动。
只是这段时间,六艺迟迟没有动作,让许多人很失望。
但知道内情的并不意外,六艺的几位名师多一半都在朝廷担任官职,闲不下来。范仲淹是有资格登坛讲学的,奈何老相公身体不好,犯了哮喘的毛病,大冷天,只能在家养病。
大家都在等着欧阳修,这位是六艺的开山鼻祖,又是文坛盟主,当世最有名望的读书人,几乎所有人都盼着欧阳修能正式开坛讲课,想必一定会创造纪录。
果然,就在万众期盼之中,欧阳修从幽州赶到了西京。
他到了洛阳,就得到了赵祯的召见,君臣足足谈了两个时辰之多,等欧阳修出来,赵祯居然亲自送了一段,依依不舍,显然,君臣深情厚谊,不同寻常。
很快,就有传说出来,说是赵祯让欧阳修担任科举主考。
这下子就更不得了了,多少人寒窗苦读,不就盼着一朝蟾宫折桂,天下闻名吗!
在一篇文章定终身的时代,投其所好是至关重要的。
有关欧阳修的文章,诗词,还有偏好段子,流传到处都是,还有人集结成册子,高价出售,士子们趋之若鹜。
就在欢天喜地的热闹之中,新年邻近,百官要进宫,去给赵祯提前拜年,王宁安也不例外,一早收拾好,直奔宣德门。
在家里当教书先生惯了,王宁安来的有些晚,等他到了,几乎所有人都来了。
欧阳修、苏洵、余靖、唐介、包拯几个凑在一起,其余的几位相公,还有各位重臣,各自凑成了一伙,随口聊着,满脸都是笑容,快过年了,大家都不会说什么扫兴的话。
就在这一团和气当中,有一个家伙突然冲到了欧阳修的近前。
“这不是醉翁吗?好久没见了,还认得在下?”
欧阳修扫了一眼,眉头就是一蹙,“钱暧钱大人,你不在杭州,来西京作甚?”
“问得好!”
来人放声大笑,“老夫得天子旨意,忝列言官,要匡正君道,监察百官,不管是宰执重臣,还是微末小吏,老夫都会秉公执法,绝对不徇私情!”
钱暖的语气,透着威胁,欧阳修丝毫不惧,他呵呵两声。
“钱大人秉公执法,老夫自然欢迎。不过也请你买一面镜子。”
钱暖脸色一黑,怒道:“你想说老夫要照镜子,反躬自省吗?”
“是啊,省得只看到猪黑,没有看到自己黑!”
“你,你才是乌鸦呢!”钱暖气得暴跳如雷,怒吼道:“欧阳修,你给我道歉!”
“哦,好啊,我对不起乌鸦,不该让乌鸦受委屈!”欧阳修翻着白眼道:“你满意了吧!”
“好你个欧阳修,牙尖嘴利!你记着,别落到我的手上!”钱暖气哼哼一甩袖子离开,正在这时候,宫门开放,百官进入,他们两个的冲突,也就告一段落。
两个朝廷重臣开撕,绝对罕见,可其他人却习以为常,仿佛这俩人天生如此,一点奇怪没有。
王宁安好奇之下,就悄悄询问了余靖,这才弄明白缘由……钱暧可不是寻常人,他的祖父是吴越国最后一任国王钱俶!
钱俶继任国王的时候,大宋一统天下之势已经形成,吴越国纳贡称臣,并且帮着灭了南唐。
随后钱俶归降大宋,被册封为邓王。
作为一个亡国之君,能得到这样的待遇,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钱俶的儿子钱惟演同样仕途顺利,身居高位,传到了钱暧,还是大宋的高官!如此显赫,也难怪要把钱家排在第二位,仅次于老赵家。
那欧阳修怎么和钱家结仇的呢?
这事情说起来话长,欧阳修最初和钱家关系还算不错,钱惟演几次登门,和欧阳修诗词唱和,当时欧阳修还很年轻,很敬重钱惟演。
只是后来欧阳修得到了一个差事,就是修《五代史》。
每逢改朝换代,都要给前朝修史,一来是盖棺定论,二来是给本朝立国寻找合法性……欧阳修学问大,名气高,修史当仁不让。
他一切都按照常理进行,可是突然,钱惟演找到了欧阳修,让他修有关吴越国的部分,替钱家祖宗多美言几句。
欧阳修当时没有答应,道理很简单,如果钱家人没有问题,是英明神武的皇帝,那赵宋凭什么灭了吴越,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他欧阳修领的是赵家的俸禄,不是你钱家发的俸禄。
欧阳修沉思之后,依旧坚持看法,没有给钱家擦胭脂抹粉……这下子就惹恼了钱惟演,他利用权力,几次给欧阳修小鞋穿,弄得非常不愉快。
后来欧阳修一怒上本,弹劾钱惟演,把他赶出了朝廷,钱惟演抑郁而死。
这一下子钱家和欧阳修的仇就算结上了!
先是诋毁我们的祖宗,接着又害死了我爹!
钱暖能有好脸色就怪了。
可欧阳修也是一肚子道理,老夫按照规矩办事,问心无愧,你爹陷害我,被弹劾那是自作自受。
在庆历年间,就因为私人恩怨,钱暖攻击新政,被赶到了杭州,这么多年过去了,钱暖卷土重来,气势汹汹,看样子,是要找欧阳修的麻烦。
……
“醉翁,俗话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我看钱暖不像是好人,你可要加点小心。”王宁安趁着赐宴的机会,坐到了老夫子的旁边,小心提醒。
老夫子倒是满不在乎,“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他们钱家还能把我如何?再说了,不还有你王二郎保驾护航吗!老夫我是无所畏惧!”
欧阳修笑呵呵道:“二郎,别说钱家了,还是说说咱们的大事,老夫有了很重要的发现。”
“哦,醉翁有何高见?”
“二郎,告诉你啊,老夫修幽州城的时候,发现了一些竹简,是燕国留下的。”
王宁安一喜,惊叹道:“那可是宝贝啊,有所发现?”
“发现太大了,上面居然说舜囚禁了尧。”
欧阳修第一次看到竹简的时候,心都要跳出来了。
要知道,儒家为了宣扬自己的理念,精心构筑了一个三代之治的理想国度……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这是他们最推崇的圣贤。
尤其是尧舜,采用禅让制,选贤举能,谦恭仁爱,实现皇位和平转移,不拘泥一家一姓之私,更是万古圣君的表率。
以至于后世儒者,提到贤君,必称尧舜。
可是欧阳修却发现了先秦的竹简,由于没有遭到焚毁,可信度极高。
仅从破译出来的部分,就发现尧舜根本不是禅让,而是夺权篡位……这种强烈的震撼,不亚于十二级地震!
放在以往,老夫子都宁愿意把眼睛闭上,耳朵堵起来,装作不知道。可自从接受了王宁安的实事求是的理念,老先生觉得不应该自欺欺人,必须面对事实。
“要改良儒学,就必须争夺话语权,要争夺话语权,就要重新理顺三代之治……治学不能靠着想象,必须尊重事实,老夫记得,宫中还藏有《竹书纪年》,我准备向陛下借来,集合有识之士,一起重新还原三代,破除一切虚妄!”
在学术上面,王宁安不强,但他好歹知道夏商周那是奴隶社会,还用活人殉葬,如何能作为历代的表率,显然是儒者穿凿附会,肆意歪曲历史吗!
他很支持欧阳修的想法,他们准备着等朝贺之后,再仔细商讨,看看下一步该怎么办。
王宁安正在思索着,大太监苏桂急匆匆走到了王宁安的身边,耳语了几句。王宁安立刻一惊,连忙跟着苏桂,从大庆殿出来,一路到了东宫的学堂所在。
他刚出现小太子就撒腿跑过来,他的脸色苍白,抓住了王宁安的手,显得很害怕,又很愤怒。
一回头,指着一个命妇,大声指责道:“是她,她打了狗牙儿。”
王宁安的脸瞬间就阴沉下去,冷得像是一块铁。
他是个很护短的人,哪怕龙昌期责罚太子,他都要替太子出头,更何况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女人,竟然敢动自己的孩子!实在是可恶!
王宁安深吸口气,他连那个女人都没看,直接向曹皇后见礼。
曹皇后此时也万分尴尬,在她的身边,站着狗牙儿,小家伙虎着脸,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可是当老爹出现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哭了,白嫩的小脸上,有一个清晰的巴掌印。
王宁安莫名心痛,尽量保持平和,问道:“皇后娘娘,犬子是犯了什么错?”
曹皇后没有说话,而是向一旁指了指,在对面,有一个胖乎乎的小子,满脸都是血,被打得和猪头似的,身上还有好些脚印子,要多惨有多惨,正哭泣呢!
那个命妇见到了王宁安来,立刻眉头竖起,大声嚷嚷道:“谁家的野小子,把吾儿打成了这样?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王宁安看了一眼儿子,轻轻问道:“是你打的?”
狗牙儿瞪着眼睛,用力点头,只吐出两个字:“该打!”
小太子居然也凑了过来,鼓足勇气道:“我也打了,是我的错。”
第498章 很奇葩的钱家
那个命妇见王宁安来了,便一脸的怒火,攒足了力气,想要和他争吵,替儿子讨回公道。
王宁安沉吟一下,淡淡道:“皇后娘娘,臣教子无方,这就带着他回家受责,臣告退。”
曹皇后愣了,随即微微点头,毕竟是朝堂的相公,立大功的人物,何至于和一个女人一般见识。
“王先生,皇儿也过分了,你这个当师父的一起教训吧,不要客气了!”
说着,曹皇后冲小太子一瞪眼,“父皇教导你什么来的,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那才是好朋友,你这就去先生家里领责罚,不许有半点投机取巧,不然回来一定严惩不贷。”
小太子连忙答应,能去王先生家,绝对比皇宫好玩多了,小太子竟然连责罚都不在乎了,欢天喜地,跟着王宁安跑了。
只剩下那个命妇,人都走了,她半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曹皇后看了她一眼,越发鄙夷,“罢了,本宫也乏了,你先回吧。”
说着,曹皇后又拿出一块玉佩,让人赏给了那个挨打的小子。
“回去好好养伤吧,多养些日子,可别留下什么疤痕儿,回头本宫再送一些玉骨冰肌膏,记住了,要用三个月呢!”
曹皇后冷冷淡淡,说完就走了。
那个命妇拿着玉佩,又有人送来了玉骨冰肌膏,按理说是赚大了,可是脑袋里只剩下嗡嗡声,什么叫三个月啊!
这可不行啊,等三个月,还怎么让儿子当太子伴读啊?
她满心疑惑,急得想去找曹皇后,奈何这是宫里,早有太监和宫女半轰半赶,让她出去了。
……
到了傍晚,赵祯才赶了过来,没看到小太子,责怪道:“怎么,又去先生家了,连年都不在宫里过?”
曹皇后这才叹口气,“圣人,这个钱家,真是让人生气!实在是太不懂事了!”曹皇后早就得到了小太监的禀报,把事情经过仔仔细细,和赵祯说了一遍儿。
那个命妇是钱暧的妻子,要给小太子找伴读,钱家地位显赫,自然在挑选之列。
曹皇后就想着先召进宫里看看,如果孩子没问题,那就留下来。
这不,乍看之下,钱暧的幼子刚刚七岁,还带着一点婴儿肥,挺可爱的。
问了问,也读了书,还会写诗。
曹皇后十分欢喜,就让他去和太子玩耍,曹皇后和钱夫人谈话,想了解一下孩子的情况,好做最后的决定。
钱夫人是没口子夸奖,说他们的孩子如何聪明,如何懂事,保证能陪好殿下……大人在里面聊,小孩子们在外面玩。
最初还相安无事,可是钱少爷发现了狗牙儿穿的是布衣,比起他的团花刺绣的棉袄差得太多,就露出了鄙夷之色,说狗牙儿是穷小子。
天可怜见,咱狗牙儿大少爷绝对是当世第一的富家少爷,他爹的钱比国库还多,至于他奶奶,还有他二娘,都管着金山银山呢!
只是王家家教严格,不许养成骄纵的性子,至于布衣,那是王宁安的偏好,他不喜欢丝绸的光滑感觉,反而觉得布衣更加合适。
只要多洗几遍,去了生性,不再粗粝僵硬,比起丝绸还要舒服几分。
狗牙儿很喜欢模仿老爹,自然和他爹一样。
结果却遭到了嘲笑,最初狗牙儿只是沉着脸,没有话说。
谁知钱少爷变本加厉,他居然拉着小太子,告诉小太子说,不要和穷小子在一起玩,还说以后他就是伴读,会保护小太子,让赵宗垕都听他的。
小太子哪里肯,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个一身上下,处处奢华,仿佛从钱眼里钻出来的家伙,又如此自大,就更不喜欢。
小太子甩开了钱少爷的手,和狗牙儿一起玩斗草,根本不搭理钱少爷。
这位钱少爷也是当孩子王惯了,被扔在一边,他气急败坏。
嘴里越发没有把门的,他说什么王家是臭丘八,是贼配军,一家上下,没有个识文断字的,都是粗俗不堪的泼才,挨千刀的,早晚要死在战场上……还说杨曦是母老虎,教不出好儿子,狗牙儿人如其名,就是一个小狗崽子……
实在是难以想象,这些话竟然是从一个七岁的孩子嘴里说出来,狗牙儿真的怒了,这小子也是个凶狠的暴脾气,他什么都没说,突然转到了钱少爷的后面,别看差了两岁,但狗牙儿的个头儿比起钱少爷也差不多,他还学过几手擒拿功夫,猛地一扯钱少爷的衣领,把他放倒,骑上去就打。
小拳头专门朝着脸上打,别的地方还好说,有几拳头打在了鼻子上,立刻喷血,弄得满脸都是。
钱少爷疼得不停怪叫,他到底是大了两岁,比狗牙儿力气大,居然要翻身把狗牙儿压下去。小太子在一旁看着,也跑过来,帮着狗牙儿一起动手。
太监和宫女们站得很远,等他们发现的时候,钱少爷已经口鼻喷血,他们急忙跑过来阻止,奈何小太子也动手了,狗牙儿又死死揪住,不肯放开。
小太监生怕用力大了,伤到殿下,只能干着急。
所幸,这时候曹皇后带着钱夫人出来,想要看看孩子们玩得如何,结果就遇到了这个场面,曹皇后吓了一跳,慌忙把太子叫过来。
钱夫人见儿子那么惨,狗牙儿还不依不饶,她竟然怒了,跑过去,给了狗牙儿一个嘴巴子,一把把狗牙儿推开……
“过分!实在是过分!”
赵祯听完之后,脸色很不好看,“小孩子打架,大人拉开就是,她怎么能亲自动手?这还是在宫里,懂不懂规矩?”
曹皇后唉声叹气:“圣人明鉴,钱氏的作为的确不妥当,可更让臣妾忧心的是那孩子说的那些话。”
赵祯微微点头,是啊,一个七岁的孩子,知道什么是贼配军,什么是粗鄙武夫,还说,要让太子听他的……显然,钱家为了这个伴读的位置,费尽了心思,他们把王家的情况都摸清楚了。
这些话未必是教给孩子说的,多半无意听到了,就记在了心里。
钱暧老来得子,对这个儿子宠爱有加,几乎到了予取予求的地步。
在家里就是个小霸王,容不得半点委屈,其他的孩子都要围着他转,见太子和狗牙儿不搭理他,便口不择言,什么都往外说……
“真是想不到,钱家的家教居然如此之差,乱嚼舌头根子,一点没有大家的风范,如何能给太子当伴读?”
曹皇后也说道:“臣妾打听过了,这位钱夫人原来是小妾,因为长得好,又生了儿子,才扶正做了夫人……她为人刻薄偏狭,孩子也受了影响,看起来的确不适合当皇儿的伴读。”
赵祯点头,“小孩子最是单纯,教什么便是什么,可别小看一个伴读,搞不好,咱们皇儿就会染上一身的毛病,那时候可就悔之晚矣了。梓童,伴读的事情你一定要留心,关键是人品要好,不单是孩子,也包括家里头。如果找不出合适的,那就去民间,找几个清白的良家子,总而言之,这种货色是不能要了!”
……
“我的狗牙儿大侄子,你可真行啊,愣是把一个七岁的孩子打成了猪头,嗯,真有乃父之风!”曹佾抱起狗牙儿,大声称赞着。
王宁安气得扭头,怒斥道:“你别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打架了?”
王宁安站起身,看了一眼笑嘻嘻的狗牙儿和小太子,板着脸道:“快写,再写300个字,不许应付。”
交代之后,王宁安抓起曹佾,两个人到了一旁的房间,离着孩子远远的。
“我说国舅爷,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丫的有什么事情吧?”
曹佾嘿嘿一笑,“是我姐让我过来,和二郎说一声,钱家少爷的伴读位置没了,你要想收拾钱家出气,只管下手就是。”
王宁安摇摇头,没好气道:“我没那么无聊,孩子打架,一个无知的妇人,为了这点事情,就闹得天翻地覆,我真是闲的没事干了。”
王宁安又道:“我只是好奇,这钱家何德何能,居然有成为伴读的资历,莫非就因为他们祖上是吴越国王不成?”
提到了这事,曹佾立刻笑道:“就知道你会问,要说起来,这钱家能这么嚣张,还和先太后有关系。”
刘娥?
王宁安越发好奇,原来刘娥在没嫁给真宗皇帝之前,是有丈夫的,丈夫名叫龚美,嫁给真宗之后,刘娥越发受宠,她还念着龚美,就让他改名刘美,冒充刘娥的哥哥……这事做得虽然隐秘,但也没法瞒得过天下人。
实际上,还是有很多流言蜚语,不少人都清楚,刘美顶着太后前夫的名头,没人愿意搭理他,生怕惹到麻烦。
可唯独钱家不在乎,钱惟演还把女儿下嫁给了刘美!
钱家那可是一国之王,虽然是亡国之君,但也尊贵无比。刘美就是个穷命鬼,能娶到娇妻,自然感激涕零。
刘美没少给钱家说好话,刘娥也就格外恩待钱家,让钱惟演做到宰执高位,还当了西京留守。
又提拔了许多钱家子弟,钱家乘势在苏杭一代,购置织机,兼并土地,广种桑树,这么多年积累下来,钱家之富,数倍国库。
恐怕也只有王宁安能和钱家一拼财力,连曹佾都不成。
第499章 钱暧的野望(四更)
新年是个团圆的日子,小太子离开了王家,他要回宫陪着父皇和母后住5天,等过了正月初五,才能来师父家住。
小太子依依不舍,但是也很懂事,没有哭闹,还答应要带着宫里的点心,给狗牙儿和小彘送来。
狗牙儿看起来很高兴,可是一转头儿就告诉王宁安宫里的点心一点也不好吃。
“你怎么不告诉你殿下,让他不要拿了。”
狗牙儿摇头,闷声道:“那样不好吧,他会伤心的,反正拿来之后,你们和小彘不要吃就好了。”
王宁安笑呵呵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狗牙儿虽然不喜欢,但是也没有立刻炸毛,看起来小家伙学会体谅别人的感受了。
“表现不错,有奖励!”
“什么奖励?”狗牙儿兴奋问道。
“奖励大餐一顿!”王宁安笑着说,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香气,门帘撩开,苏八娘从外面翩翩走了进来。
她冲着狗牙儿呵呵一笑,“大少爷,想二娘没有?”
狗牙儿见到了苏八娘,立刻扔了老爹,连忙跑过去,抱着苏八娘的腿,格外亲昵。
二娘长得漂亮,说话文雅,手艺又好,女红针线,什么都比杨曦厉害多了,狗牙儿最喜欢的就是二娘做的菜,也喜欢她做的鞋。
苏八娘这段时间都在幽州,要治理那么大的地方,光靠着欧阳修等人肯定不行,王家的各种力量都加入进去。
白氏就调动了数以千万贯的资金,恢复幽州的毛纺产业,鼓励养殖牛羊,由于将牧场分给了普通百姓,牧民的热情高涨,短短两年时间,幽州的牛羊数量增加了一倍不止。
这么庞杂的事情,白氏一个人可办不来,苏八娘居功厥伟,当然了,萧观音也做了不少事情。
幽州步入正轨,苏八娘才抽出功夫,赶回了西京。
一路上紧赶慢赶,赶上了给一家人做团圆饭。
苏八娘的手艺可不是吹得,觉得是顶尖儿大厨,做出来的菜,色香味俱全,狗牙儿和小彘简直跟恶鬼投胎似的,吃的肚皮跟皮球似的,圆滚滚的,舍不得动弹。杨曦也是自愧不如。
王宁安觉得生活一下子惬意起来,有了苏八娘,他甚至都不用费心思照顾孩子了。只是他高兴了没一会儿,苏八娘就气急败坏找了过来!
“老爷,你怎么回事?这样的气也能受?”
苏八娘用力推醒了躺椅上的王宁安,俏脸阴沉,眉目含霜。
“有人说咱们家穷,说大少爷是穷小子?你知道不?”
王宁安无奈苦笑,“知道,知道又如何?难道我还搬着钱过去,把钱家的大门都给堵了,证明我们家有钱?你相公是朝廷命官,是太子的师父,没事跟人家斗富,这算什么啊?”
苏八娘被问住了,可她还不甘心。
“钱家算是什么东西,兜里有几个铜子,也敢和咱们家比!不用说别人,光是我手上的钱,就能让他们吃一个大亏!”
苏八娘道:“老爷,要不你别管了,我去给姐姐和大少爷出气,反正女流之辈对女流之辈,也不丢面子。”
……
真是没看出来,表面上温婉的苏八娘,竟是个不服输的个性。
王宁安也不是善类,只是碍于脸面,不愿意和女人一般见识,如果苏八娘能出手,再合适不过了。
“我说小妹,你有什么好主意?我可提醒你,钱家底蕴丰厚,绝非等闲之辈,不要轻易惹他们。”
苏八娘呵呵一笑,“老爷,你也太小觑妾身了,钱家有什么底细,我还不清楚!”
说着,她拿出了一块手帕,送到了王宁安的手里。
王宁安不解其意,还嗅了嗅,“嗯,挺香的。”
苏八娘俏脸一红,“老不正经!人家让你看,这是什么做的!”
王宁安这才注意,这块手帕不是丝绸,也不是麻布……是棉纺!
如果记忆不错,貌似棉纺大行其道,是在宋末元朝的时候,黄道婆从岭南引进了纺织技术,推广种棉,到了明朝,松江才成为著名的棉纺中心,松江的细布比起苏州的丝绸,一点不差,都是出口的拳头产品。
“怎么?有人种棉花,纺布了?”
苏八娘也有点吃惊,心说丈夫够厉害的,居然知道这是棉花纺出来的,可转念一想,也不算多奇怪,毕竟王宁安去过岭南,知道了也不奇怪。
“这是从黎人那边买来的。”
苏八娘告诉王宁安,自从平定侬智高,开始经略岭南开始,双方的商贸交流越来越多。
岭南主要向北方提供原料和粮食,北方提供铁器、农具、书籍、锅碗瓢盆等等……双方贸易越发紧密。
棉纺技术本来是黎人的看家本事,只有少量的棉布外流。
随着商贸频繁,黎人也拿出更多的棉布,用来交换货物。棉布没有丝绸的奢华,又比麻布柔软舒适,很快就征服了许多人。
棉布走俏,苏八娘手里的一方手帕,加上刺绣,足足要500文钱。
黎人的产能有限,远远满足不了需求,因此许多人就想着引种棉花,纺织棉布赚钱。
“这么说,钱家是想引种棉花了?”王宁安有节奏地翘着椅子扶手,淡淡说道。
苏八娘连忙点头,“可不是,钱家他们已经掌握了丝绸生意,如果再把棉纺也掌握在手里,那可就天下无敌了……老爷,你不能不管啊!”
王宁安见妻子着急,突然伸出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头。
“小妮子,我看是你想插手吧?”
苏八娘索性点头,“那又如何?难道老爷不想掌握棉纺,给咱们家多积攒家业?”
“积攒家业?说得好!”王宁安笑道:“可积累那么多钱,没有人继承,也是不行啊!所以——当务之急是赶快生孩子,不要想那么有点没的!”
说着,王宁安一伸手,揽住了苏八娘柔韧的身躯。
许久没有在一起的夫妻俩,迅速找到了新婚之夜的感觉。
杨曦已经有了两个儿子,苏八娘的肚子还没有动静,没有孩子,就整天琢磨乱七八糟的事情,棉纺那么多的产业,岂是谁想吞就吞得下去的,再说了,王宁安早就无心具体产业了,只要握着银行,占据了最高端,至于其他的,让别人争去吧!
在坐山观虎斗之前,必须给苏八娘找点事情,让这小妮子没心思折腾。所以王宁安不辞劳苦,发扬鞠躬尽瘁的精神,每天都和苏八娘腻在一起,千方百计,要让她赶快怀上小宝宝。
苏八娘也感到了丈夫浓浓的情谊,狗牙儿和小彘,多可爱的孩子,或许自己也该有一个了。
苏八娘可不想和萧观音学,满脑子都是阴谋算计,她卖力迎合着王宁安,新年假期,他们都在忘情地忙碌着。
直到正月十六正式早朝,王宁安差点迟到了。
他盯着黑眼圈,哈气连天,到了宣德门,相比起去年,由于贾昌朝等人都赶了过来,官员的数量多了许多。
不过官员再多,比起新落成的大庆殿,就显得空落落的。
虽然钢筋水泥的东西,没什么美感,当却足够雄伟壮观,置身其中,绝对让人心生敬畏。包括老贾在内,都觉得迁都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朝贺之后,例行公事,年年如此,没有什么新意。
赵祯勉励了所有人,让大家尽忠职守,然后就准备散朝。
这时候,钱暧突然站了出来。
“启奏陛下,臣有一提议,请陛下恩准。”
赵祯还记着年前的事情,对钱暧心中有些不满,可是新年第一天上班,也总不能让他闭嘴。
“钱爱卿,有什么就说吧!”
“遵旨。”钱暧突然挺起腰板,显得十分激动,“启奏陛下,臣久在江南,最近有人从岭南引种棉花,用棉花织成棉布,柔软舒适,十分受欢迎。臣以为,天下的好东西,首先要孝敬君父,故此采购了2000匹棉布,献给陛下,以为新年之礼。”
王宁安眉头一挑,2000匹布,少说三五十万贯,可不是一笔小钱,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就看钱家打什么算盘了。
赵祯也想起了那些棉布,的确很不错,他还让人用棉布给太子做了几件衣服,小太子很是喜欢。
想到这里,赵祯语气柔和了一些,“钱爱卿有心了。”
“孝敬君父,乃是为臣的本分,臣以为宫中需要稳定的棉布供应,臣愿意为陛下解忧,每年提供20000匹,以供宫中之用。”
嚯!
好大的手笔!
赵祯凝重道:“钱爱卿,眼下棉布可不便宜,甚至比起最好的丝绸还贵,这么多棉布,你们家拿得出来?”
钱暧连忙说道:“陛下仁德,体恤臣下,为解君忧,敢辞臣劳,不论多么难,臣都愿意替陛下做到。臣只求陛下能准许臣在东南推行种植棉花,所有棉田,一律按照农田纳税,只要做到这一点,臣担保每年有两万匹棉布献给陛下,如果做不到,臣情愿意将人头交给陛下。”
这是个好事啊!
将农田改成棉田,税赋不减少,宫中白白多两万匹棉布,怎么想,都没有理由拒绝。
谁知道,这时候欧阳修突然站了出来。
“启奏陛下,说来说去,钱大人的意思无非是他给您送两万匹的贿赂,然后就准许他到处兼并土地,强行改种棉花!试问,一亩棉田能产多少,一亩粮田能产多少?如何能交一样的税?更何况棉花不能吃,改种之后,东南粮食不够,要怎么办?如果没有妥善的办法,臣反对钱大人的提议!”
第500章 无耻的栽赃
王宁安默默听着,钱暧提出改种棉田,立刻让他眼前一亮。
宋朝人的智慧真是不容小觑,这不就是羊吃人的南方版吗!
王宁安推动毛纺行业,把辽国都给弄残了,这一招当然不错,可如果操控不好,就会成为双刃剑,先砍伤自己,甚至闹出天大的乱子。
听了听钱暧的设想,王宁安敢说,只会惹出无穷的乱子,除了对钱家有好处,一无是处……
钱暧却不这么想,他觉得自己想到了天下最妙的主意,他研究过了王家的发家史,凭什么受到皇帝青睐,不就是理财有方,能找到钱吗!
论起挣钱的本事,钱家可不怕任何人。
他谋夺太子伴读失败,就想到这招弥补。
“启奏陛下,臣以为欧阳修之言,纯粹是胡说八道,危言耸听。棉田收入比良田高,只管从外地调拨粮食就是了,这些年从岭南和交趾每年运进上千万石粮食,再增加几百万石,又有什么难的?臣子孝敬君父,供应宫中开支,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怎么就成了贿赂君父?欧阳修信口胡说,妄为人臣,请陛下治他妄言之罪!”
欧阳修立刻驳斥道:“钱暧,你是血口喷人,老百姓种了千百年农田,骤然改种棉花,有多少风险?万一棉花绝收怎么办?老百姓有多少懂得棉纺的,这些都没有弄清楚,怎么推行?”
“哼,这就不劳你费心,本官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无非是欺压盘剥百姓罢了!还想打着陛下的旗号,有辱圣名,你居心叵测!”
“你含血喷人!”
……
这两位吵得热闹,赵祯突然咳嗽了一声,“都不要争了。”
说完之后,赵祯看了看王宁安,询问道:“王卿,你什么看法?”
王宁安刚刚快速盘算了一下,心里头已经有了定见,“陛下垂问,臣以为改变千百年习惯,必须慎之又慎。种棉花,纺棉布,有利可图,应该是不用怀疑的,但是这个利如何落到百姓手里,避免被少数人拿走,却是值得思量。一旦百姓收入没有明显增加,反而弄得粮价飞涨,民怨沸腾,那就不美了……因此臣建议,或许可以在一府先进行试验。”
“哪里合适?”
“秀州!”
秀州位于两浙路,扼守长江出海口,明清的时候,这里是松江府,正好以出产细布闻名天下。
在后世的记忆里,长江口是世界顶尖的都市区,高楼林立,寸土寸金,成片的棉田早已经看不到了。
不过只要往前推几十年,上海地区还是有成片的棉田,其中龙华乡的纯黑棉核质量最好,一亩地能产百斤之多,有“满担”之称。
“陛下,臣以为改种棉花,朝廷只可引导,而不能强制。方才钱大人说要无偿贡献给宫里两万匹,臣以为且且不可,做生意的都明白一个道理,免费的东西最贵,为了这两万匹棉布,就要在税收上面留下空子,就要逼着百姓改种棉花,危害太大。”王宁安道:“那还不如朝廷拿出一笔钱,按照市价收购棉布,百姓见有利可图,自然会主动改种。”
王宁安看了一眼脸色不停变幻的钱暧,毫不留情道:“凡事正道直行,宫中有需要,公开招标采购就是,需要多少钱,走明账,何必勒索臣下,占臣子的便宜?万一臣子心有不甘,把负担转嫁给百姓,到时候百姓受害,却还要把罪名留给陛下,臣以为大可不必。”
相比欧阳修的疾言厉色,王宁安的这几句话对赵祯触动更大。
尤其是那句免费的最贵,让赵祯恍然大悟。
钱家的算盘打得很精明,无非就是给皇帝一点好处,换来特权,然后大肆胡搞,十倍百倍从百姓那里找回来。
可以说是用心险恶,居心不良!
想到这里,赵祯语带不悦,“钱爱卿,朕以为王卿说的很有道理,你以为呢?”
他怎么说?
钱暧都快气疯了,好好的一条赚钱的路子,竟然让欧阳修和王宁安给搅合了,他满心怒火,恨不得把两个人都给吞了,但是又无可奈何,不敢再强辩下去。
他只能哭丧着脸道:“陛下,臣思虑不周,可是臣绝没有他们所说的坏心思,臣,臣大老远到了西京,就是要孝敬陛下,改种棉花,究竟有多少的利,臣也不清楚,所谓两万匹,也只是随口一说,如果朝廷有更好的办法,臣乐观其成。”
钱暧自打嘴巴,把刚才的话全都吞了回去,比起吃了一嘴苍蝇还难受,在场的重臣不少心中暗笑。
这个钱家,真不愧是小算盘,可是你们再能算,还能算得过王宁安,被打脸也是活该。
……
终于,早朝结束,各自回归府邸,王宁安一路都在盘算着,其实在东南推广棉花,发展棉纺,是有利可图的事情。
而且也是必须要走的一步棋。
丝绸、棉花、羊毛,哪怕到了后世,这也是最关键的天然纺织原料,纺织业能带来众多的就业,还能促进技术发展,要知道工业革命就是从纺织开始的,这是必须要发展的,可问题是,不能按照钱家的设想来。
做生意将本求利,一切都按照规矩,老百姓种棉花,卖给作坊,织成棉布,商人销售到各处……每一个环节,大家都有利可图,自然皆大欢喜。
可问题是一旦每年拿出两万匹,无偿给宫里。
其他的各级衙门也想要,你伸手,我伸手,都当成一块肥肉,没准就能吞了数十万匹棉布。
拿走了这么大的一块,纵然棉纺利润大,也会入不敷出,还能怎么办呢?就只剩下低价收购棉花,压榨棉农这一条路。
而且改种棉花之后,粮食需要外调,纵然老百姓能多赚一点,也可以通过粮价都给轻松剥夺了,别忘了,钱家也是东南最大的粮商。
想到这里,王宁安突然想起了明清时期的江南织造局。
要知道,明清时候,中国的纺织业冠绝世界,每年海量的白银涌入,可问题是为什么没有发展出工业,一直都在萌芽状态呢?
问题就在织造局的运营模式上面!
每年都要拿出一部分的产品,满足各级衙门的无底洞。
按市场规矩办事的商人,根本就维持不下去,只有那些特殊的关系户才能吃香的,喝辣的。这帮人上下勾结,权势滔天,压榨桑农棉农,肥吃肥喝,宁可拿着大把的白银,去寺庙买平安,也不愿意做技术革新,追求更高的生产效率……如此畸形发展,哪怕再繁荣,也架不住一顿大炮轰击。
很显然,钱家就想要做那种官商,靠着老赵家给的特权,做舒舒服服的吸血鬼……王宁安显然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发生。
他这次认真了,回家之后,就找到了苏八娘。
“我本以为钱家就是个土贼,现在才发觉,我低估了人家,钱家的野心大着呢!”
苏八娘一阵轻笑,“那可不,老爷准备对钱家下手了?”
王宁安道:“该让皇家银行去苏杭一代,开设分行,让他们仔细研究一下,制定扶持纺织业发展的优惠利率,我们用贷款引导棉纺发展,走阳光大道,钱家的小人伎俩休想得逞!”
……
“他们肆无忌惮,肆无忌惮了!”
从早朝下来,钱暧就发了疯,把屋子里的瓶瓶罐罐,都砸了一个遍儿,这还不罢休,正好赶上他的儿子进来,钱暧一看他,气不打一处来,一挥手,给了小胖子一个嘴巴,把这小子都打蒙了。
愣了好半天,突然咧嘴,哇的一声,就哭了。
一转身,往外面跑。
迎头正好撞上了钱夫人,钱夫人一把楼主了自己的儿子,也红了眼睛。
“老爷,你要杀要打,冲着妾身一个人就是了,何必打孩子,你想断了钱家的根儿吗?”
钱暧没有再迁就这个女人,而是冲过来,左右开弓,给了她四个嘴巴子,打得女人脸都肿了,顺着嘴角流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钱暧还怒气不息,“头发长见识短的东西!谁让你乱嚼舌头根子?你可知道,儿子就是你害的,连伴读都当不上了?你还有脸和我大呼小叫?”
钱夫人被宠得有些昏了头,竟然不服气道:“你敢怪我?那些话不都是你说的,你说王家狗屁不是,你说他们的儿子不配当伴读,只能给咱儿子当垫脚石,你还说……”
“闭嘴!”
钱暧疯狂大叫,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你没长脑子啊?那话背地里能说,可是能让孩子听到吗?”想到这里,他又指了指小胖子,气不打一处来。
“还说聪明呢?你的聪明劲儿哪去了?不知道给嘴上安一把锁,什么混账话都敢说!你们害死了钱家,知道吗?”
钱暧当然有理由发怒,如果不是这娘俩坏事,儿子顺利成了伴读,他在赵祯的眼睛里,形象就不会那么差,也不会和王宁安爆发冲突,而且两家孩子都成了伴读,他就能想办法和王宁安和解,给他一点好处,也就不至于坏自己的事……从钱暧的想法也看得出来,难怪夫人和儿子不成器的,他也是一路货色,目光如豆!
正在钱暧怒不可遏的时候,突然有人送来了一封族侄钱明逸的信,钱暧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五个字:欧阳修盗甥!
第501章 流言杀人
钱暧看到了这五个字,立刻喜出望外,好一个道貌岸然的欧阳修,居然和外甥女有染,简直无耻透顶,丢尽了人臣的脸面。如此作为,还怎么立身士林,还怎么继续当宰执?
钱暧仿佛看到了报复欧阳修和王宁安的最好借口,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闹得天下皆知,沸沸扬扬,不愁欧阳修不完蛋!
让老东西身败名裂,新仇旧恨,一朝得雪!
钱暧十分兴奋,他浑身都在战栗,恨不得立刻发动攻势。
只是他多了一个心眼,不得不承认,欧阳修门人弟子众多,声望极高,无论在文坛还是士林,都人人称赞,冒然散布这种消息,不但不会伤到欧阳修,还只会惹恼了老家伙。
钱家没有如愿得到圣上的宠幸,和欧阳修对拼,丝毫胜算都没有。
钱暧总算没有傻透腔,他想了半天,直到黄昏时分,才让人去把侄子钱明逸叫来。钱明逸是御史言官,他乐颠颠找到了叔叔。
“你给我送来的信是怎么回事,是真的吗?”
钱明逸连忙道:“叔叔,侄儿也是刚刚得到消息,这不一直在找真凭实据。”
“你可找到了?”
“找到了,叔叔请看!”
说着,他拿出了一张纸条,送给了钱暧。
钱暧展开,见是一首词,不由自主念了出来,“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微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胜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寻,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这是一首《望江南》。
前半阙写的是柳岸莺啼的美景,下半阙写的是人,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抱着琵琶。“簸钱”是一种打钱的游戏,比赛谁的正面多,谁就获胜,通常是六七岁的孩子玩的。
下半阙的意思很明白了,看到现在抱着琵琶,娇媚的样子,想起当年还小,就已经心动,更何况长大成人……
“叔叔,你看,这首词还不明白!欧阳修真是不要脸,从小就惦记上了,他和外甥女有染,是板上钉钉!”
钱暧的文化水平到底比侄子高一些,他反复看了看,还是摇头。
“这诗词一道,本就当不得真,很多东西都是虚写的,如何作数?”
钱明逸想了想,建议道:“要不给加一个序,就说是给外甥女写的?”
“呸!”
钱暧张口啐了侄子一眼,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明摆着此地无银三百两,能骗得了谁啊?
钱明逸被骂得不敢多嘴,钱暧却背着手,来回走动,思索半晌。
“你知道欧阳修的外甥女是谁吗?人怎么样?”
提到这里,钱明逸立刻露出猥琐的笑容。
“叔叔,他的外甥女是张氏,她的丈夫欧阳晟——不行的,张家又是个顶尖儿的富户,故此张氏很是招蜂惹蝶,和醉翁搅在一起,正合适!”
“呸!”
钱暧又啐了他一口,蠢货,编故事也不是这么编的……张家有钱,和丈夫又有矛盾,欧阳修趁虚而入,贪图钱财……这才是正儿八经的思路。
“你去找到张氏,告诉她,我们可以帮她脱离苦海,和丈夫离合,还能给她无尽的财富,只要让她咬死了,说欧阳修贪图她们家的财产,你再去安排,让张家买一块地,写上欧阳修的名字,越快越好。”
钱明逸激动地一拍大腿,可不是,西京寸土寸金的地方,寻常官吏,哪怕位列宰执,也未必买得起房子,张家给欧阳修,买房子,本来就不合理,如果把流言散播出去,那就合适了……
人心向来龌龊,尤其是欧阳修年纪不算太老,早些年又是名教班头,斯文领袖,出入青楼,留下了无数名篇,现在还被人们津津乐道。
他出点韵事,一点也不奇怪。
这对叔侄,又商量了许久,发现没有漏洞,终于长出口气,定下了毒计!
……
和钱暧在金殿上吵了一次,欧阳修并没有当回事,他借阅了《竹书纪年》,又依照出土的竹简,互相对照,还真让欧阳修发现了许多东西。
原来所谓尧舜的禅让并不存在,就连伊尹也有了问题。
按照儒家的说法,皇帝太甲不准法度,肆意胡为,权臣伊尹放逐太甲,三年之后,太甲幡然悔悟,修文讲武,勤勤恳恳,国势大兴。
整个一个完美的故事,伊尹更是贤臣的代表,活了100岁,被尊为“商元圣”,总而言之,就像童话故事一样美好,历代都深信不疑。
可根据《竹书纪年》上却说,伊尹放逐了太甲,自立为皇帝,太甲从桐宫潜出,杀了伊尹,重夺王位。
根本就是一场血淋淋的仇杀,什么君臣和睦,中兴国家,什么寿高百岁,根本都是骗人的……
可想而知,如此颠覆性的东西,该多冲击既成的儒家理念。
欧阳修也相当震撼和激动。
好在他和王宁安已经确定了思路,要先撕开三代之治的口子,打破既有的一切,然后再重塑儒家的核心。
只是从《竹书纪年》得到的信息太颠覆了,欧阳修以为要放弃一下子全抛出来的想法,应当改为循序渐进,一点点让人们接受,避免冲击过大。
欧阳修显然比以往更加智慧,他知道尧舜禅让,伊尹和太甲君臣相得,这都是儒家创造出了的好故事。
是维系君臣纲常的榜样,如果弄得太过,让皇帝感到了威胁,大臣也不愉快,没准就把《竹书纪年》给毁了,那可就不妙了。
听完欧阳修的担忧,王宁安深表同意。
要知道在历史上,《竹书纪年》传到了南宋之后,就彻底消失了,后世能看到的,也只是零星记录。
在南宋遗失,偏偏南宋又是理学一统天下,这里面有什么鬼,想必聪明的朋友已经猜到了。
无非就是理学彻底站稳了脚跟,可以根据他们的想法,肆意修改历史,看不顺眼的,就给消失了呗……
商量妥当之后,欧阳修便按照计划,将《竹书纪年》,还有幽州发现的竹简,向世人透露出风声。
这一下子可不得了,哪怕老夫子小心翼翼,结果也是天下沸腾,大家原来都在等着六艺能拿出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憋了这么长时间,居然憋出了一个超级大招!
三代之治都是假的,贤君名臣都是骗人的。
上古和现在也没什么区别,什么礼乐崩坏,原来古人和今人一样,都是争权夺势,都是残忍杀戮,丝毫没有情面可言!
如此颠覆,绝对是天塌地陷级别的。
很快在京的士子,还有各路鸿儒,全都动了起来,有人要求一起破译《竹书纪年》,有人则是痛骂欧阳修,胡作非为,诽谤圣贤。
还有人站出来,指出如果《竹书纪年》是真的,那么历代圣贤说的就是假的,我们都被骗了,读了假的故事,上了当……儒家的学说,不能建立在撒谎之上——好吧,如此激烈的言论正是出自苏轼的嘴,本来苏轼就性格乖张,又十分天才。
别人跟着王宁安,或多或少,都变得更厉害了,唯独他,越跑越偏,在离经叛道的路上,一骑绝尘,几乎没什么不敢干的。
反正惹了祸也不怕,有姐夫给他擦屁股。
面对苏轼的无赖做派,王宁安脑仁都疼。
好在这种热闹是他想要的,只要不停讨论,不停激荡,就会产生新的理论,这是个破坏重组的过程,只要控制好度,就没有问题。
正在激烈讨论的时候,离着科举会试越来越近,谁是主考官,越发引来关注。
终于,赵祯召开了御前会议。
“朕近些年来,光复幽州,整饬吏治,裁撤厢军,稳固西北……不敢说有所作为,但天下大势,在改变之中。千头万绪,首重得人!朕每念及此,又不免胆战心惊,朝廷设立科举,乃是为了网罗英才,辅佐圣朝。奈何近年科举益发流于形式,所选人才务虚者多,务实者少。这一科,就必须扭转局面,真正给朝廷选拔几个贤才。”
赵祯说着,看了看欧阳修,笑道:“欧阳爱卿办学成绩斐然,有目共睹,朕想要让爱卿担任主考,真正为国选材,爱卿以为如何?”
欧阳修早就和赵祯沟通过,他立刻站出来,当仁不让道:“启奏陛下,老臣愿意一力承当!”
“好,那这样,今科的主考就是……”
赵祯刚说到这里,突然从御史堆里站出一个人。
“启奏陛下,欧阳相公不能担任主考。”
赵祯一愣,心中不悦道:“为什么?”
这个御史挺起身躯,看了看欧阳修,又立刻躬身道:“欧阳相公人品不佳,不能为人师表!”
欧阳修的老脸瞬间沉下来,他轻轻一笑。
“是吗?老夫自问,没有干过见不得人的事,倒要听听,你是怎么穿凿附会,诬陷老夫!”
御史天生就是找宰执麻烦的,固然不怕欧阳修,朗声道:“说就说,欧阳相公,最近坊间流传,你和外甥女张氏暗中有染,悖逆人伦,行如禽兽,如此作为,还有脸为人师表吗?”
欧阳修一听,浑身一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说什么?”
“欧阳相公,你气急败坏了吧?看起来我说的就是真的!”御史一转身,立刻对赵祯说道:“请陛下明察,欧阳修道貌岸然,衣冠禽兽,根本不配列在朝堂之上,恳请陛下,立刻罢黜了欧阳修,免得脏了官场仕途。”
第502章 阴险的杀招
有人出来弹劾欧阳修,还是拿如此不堪的事情,王宁安瞬间就感到了不妙。
十年之间,王宁安算计过别人,也被算计过,练就了野兽一样的本能,这是针对欧阳修的阴谋,而且还是最下作,最无耻,最不要脸的污蔑!
老夫子虽然有些士人的通病,但是绝对为人正派,如何能干出私通外甥女的勾当,简直胡说八道。
不只是王宁安这么看,在场的几位相公也都怒了,首相贾昌朝,枢密使庞籍都站了出来。
贾昌朝手指着弹劾的御史,怒斥道:“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在金殿之上,公然诋毁欧阳老大人,用心歹毒,不可不罚!朝廷虽然准许你们风闻言事,但却没有准你们凭空捏造,无中生有!”
“来人!”
贾昌朝怒吼道:“把他拖出去,重责20,以儆效尤!”
庞籍也说道:“老臣附议贾相公,陛下,言官素来猖獗,只是没有想到,竟然卑劣到了令人发指,人神共愤的地步,不处理朝廷纲常,宰执体面何在?”
其余的几位相公,包括唐介、包拯、张方平、还有老夫子赵卞,全都站了出来,替欧阳修鸣不平。
那个御史见到这种场面,自然害怕,可他也深知既然敢弹劾,就必须死扛到底,这时候认怂了,不但坐实了诬陷重臣的罪过,而且名声也回来,这辈子就算完了。
他因此大声狂笑,“陛下,您看到了吧,这些宰执重臣,他们已经勾结在一起,互相联手,上下相蒙。微臣不过说中了他们的痛处,便一个个跳出来了!你们别忘了,天下自有公义在,铁骨头的言官,天生就是弹劾你们的,有本事杀了我,却没有本事管住我的嘴!我说的事,早就传得到处都是,你们自己问问便知,如何是诬陷?”
他们争吵激烈,赵祯作为最后决断的人,当然不信这个。
首先,欧阳修的人品没的说,他绝对干不出败坏伦常的事情。
其次欧阳修年前都在幽州忙活,有多累赵祯心知肚明,一天连两个时辰都睡不到,要往地方跑,要管军,要管民,要处置各种刑名案件,欧阳修能有闲心干那种事情,那要多强的精力才行?
欧阳修可没有那个本事,事实上老夫子在幽州的时候,就染了病,他的体重快速下降,能吃能喝,最初欧阳修只当是事情太多,累到了。
可有一次见到了王宁安,随后提起,王宁安吓了一跳,心说这不是消渴之症吗!
果然,请来高明的太医一看,果然,欧阳修染上了消渴病。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大宋的俸禄高,生活好,欧阳修好酒,好肉,还喜欢甜食,点心,不得糖尿病才怪呢!
王宁安对这个病也没有什么办法,不过他清楚,只要控制得当,活个二三十年,一点问题没有,继续胡吃海塞,要不了多久,产生了并发症,以大宋的医疗条件,神仙也救不回来。
因此,王宁安给欧阳修制定了严谨的食谱,老夫子必须管住嘴,每天还要疾走一个时辰。
为了保命,也为了完成改良儒学的宏愿,欧阳修是非常严格要求自己的。
赵祯召见欧阳修的时候,就听老夫子提起过。
事情多,身体还有病。
再去勾搭外甥女,这不是笑话一样吗!
赵祯想到这里,脸色一沉,“贾相公所言极是,祖宗家法,固然言者无罪,但是如此狂狷之词,捕风捉影,诬陷忠良,不能不惩罚!来人,扒了他的官衣,杖责二,四十!”
两旁的殿前司侍卫往上拥,就要带走。
“慢!”
一直沉默的王宁安突然站了出来,拦住了侍卫们。
“启奏陛下,按照朝廷规矩,大臣受到弹劾,就应该自证清白,在没有洗刷罪名之前,必须暂停官职,臣恳请陛下,按照规矩办事。”
赵祯也愣了,心说你王宁安脑子有病啊,你不是和欧阳修一头儿的吗?莫非你相信欧阳修会干那种事情?
贾昌朝也说道:“王相公,我们和醉翁同殿为官多年,比你了解他的人品,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不要小题大做了吧!”
“不!”
王宁安坚决摇头,“贾相公,今天不小题大做,就会有人抛出大题来,到时候我们怎么做?”
一句话问住了贾昌朝,王宁安迈步到了那个御史的前面。
“请教你,敢为自己所说的话负责吗?”
御史一愣,随即点头,“那是自然,我说的都有凭据!”
“嗯。”王宁安道:“把你打出去,或者罢了官,你都不回服气,你又这么有信心,那不如就把弹劾当成案子处置,你是原告,醉翁就是被告,把案子交给大理寺,公开审讯,把所有的证据都摊开,让天下人监督,如果欧阳老大人的确干了丑事,那唯有辞官,以谢天下。如果是你诬告,诽谤醉翁的名誉,扰乱朝局,肆意攻击一位有功于社稷的重臣,那么等待你的也不只是打板子而已,必须充军发配,甚至要送到渤海国,去服苦役,你可愿意对赌?”
还没等御史回答,赵祯突然道:“王卿,这未免不妥吧?朕还要让醉翁担任主考,如果迁延日久,耽搁了朝廷大事,那该如何是好?”
王宁安正色道:“陛下要委以重任,岂能是随随便便,主考朝堂之上,可以担任的臣子众多,但是清白只有一个,这种事情如果不查一个水落石出,只怕千秋之后,在史册上都要记上一笔。”
说到这里,一直沉浸在愤怒和屈辱当中的欧阳修回过神来。
老夫子强忍悲痛,“启奏陛下,王相公所言极是,臣承蒙圣恩,理当不计毁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奈何有歹人诬陷臣之清白,此事绝非小可,如果不能洗刷罪名,就算臣做了主考,也会有人怀疑科举的公平,反而害了士子们和老臣一起受到拖累。老臣恳请陛下,准许王大人的提议,立刻将案子交给大理寺,另外降旨,请刑部,御史台,审官院,各个衙门,派出人员监督,务求案子公正,还老臣一个清白!”
欧阳修撩起袍子,扑通跪在了地上。
“陛下如不准许,老臣情愿跪死在金殿之上!”
赵祯一见,满心怒火,心说醉翁啊,你何必这么较真啊!朕和朝臣都相信你的清白,又何必如此?
奈何欧阳修已经摆出了决然的姿态,赵祯没有办法。
“那好,就依你了。”
说完,赵祯瞪了一眼那个御史,气哼哼道:“这个案子朕会亲自盯着,如果证明了是诬告,充军渤海国?那太轻了,朕要用人头告诫天下的小人,谁敢恶语中伤,朕绝不姑息!”
……
众人退朝,每个人的脸上都精彩非凡,有人感慨,有人愤怒,有人莫名其妙,还有人——幸灾乐祸。
文彦博一直都是沉默的,他疾步走到了贾昌朝的身边,突然轻声道:“失算了吧?王宁安比你想的还厉害!”
贾昌朝气得摇头,“文宽夫,你胡说八道什么,老夫对得起天地良心!”
文彦博突然一笑,“子明兄别那么在意,就是一句玩笑。”
“哼,这个玩笑开不得!”
文彦博连忙道:“是是是……小弟回头给老兄赔罪。”
说完,文彦博带着笑,扬长而去。
……
“卑鄙、无耻、下作、阴险,比毒蛇还可恶,狼心狗肺,不要廉耻……”苏轼破口大骂,其余的六艺门人也义愤填膺,嗷嗷直叫。
“一定要给醉翁洗刷清白,不能让小人得逞!”
听着大家的话,欧阳修很是安慰,可也很惭愧。
“唉,老夫一把年纪,生死荣辱不算什么,可是卷入了案子当中,只怕今科的主考是做不成了。”
欧阳修感叹道:“老夫本想借着这一科,彻底废了太学体,真正鼓励求真务实的学风,也是替六艺扬名,奈何出师未捷,也不知道陛下会安排谁当主考,万一耽误了你们,老夫真是于心有愧!”
说完,欧阳修看了一眼王宁安。
“二郎,你在金殿上,为何一反常态,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王宁安苦笑了一声,“醉翁,既然没想通,那为何要支持我的做法?”
欧阳修老脸一红,“反正你心眼多,听你的不会吃亏,再有——老夫也的确是气到了。”
王宁安脸色更加凝重,“醉翁,你说谁的可能性最大,会使出这么不要脸的手段?”
“钱家!”欧阳修一口咬定,“老夫进京以来,只和他们有过冲突,新仇旧恨,而且钱家素来不要脸面,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王宁安点头,“醉翁所言极是,可你老想过没有,为何贾昌朝等人全都跳出来,要严惩那个御史?莫非是他们都正义感膨胀,愿意出来主持公道,替醉翁鸣不平?”
欧阳修摇摇头,“二郎这么一说,老夫也觉得反常,那到底是为何呢?”
“醉翁,我们不光得罪了钱家,还得罪了太多的保守文人,他们给你泼的这盆脏水,挡不住你出任主考,但是却能动摇你的人品,阻止咱们打破三代之治的迷思!”
王宁安说完,冲着在场的学子们一拱手,歉疚道:“为了保护醉翁的名誉,为了撕开三代之治的口子,我只有放弃今科的主考,对不住了你们了!”
说完,王宁安深深一躬。
第503章 洗刷冤屈的线索
“利令智昏,我们图谋的太多了,遭到反噬。”
王宁安一句话,说出了这场危机的来源。
看起来这是钱家唆使人诬陷欧阳修,是双方的仇恨。可满朝相公,异口同声,要给欧阳修报仇,还要狠狠处罚那个御史,就殊不可解了!
是老夫子人缘好到了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地步吗?
显然不是,欧阳修素来大炮,所有的相公,都被他喷过,就连包拯那样的人都没有例外,看到欧阳修倒霉,应该高兴才是,至少贾昌朝那样不要脸的家伙,就应该落井下石,可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目的何在?
王宁安迅速思量,逐渐看透了贾昌朝的谋算。
这家伙处罚御史,用强力维护欧阳修的名誉,看似是为了老夫子好,可乱七八糟的事情,最为人所津津乐道,靠着强力压制,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即便处理了御史,还会有其他人源源不断,发起弹劾,散布流言蜚语,不停诋毁老夫子。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有心人在背后推动,老夫子的形象必然受到损毁。
如果换成别人,哪怕是王宁安,都不用在乎。
你们随便弹劾,随便散布流言,老子铜皮铁骨,无所畏惧,无论是对骂还是对打,老子都不怕你!
可问题是落在了欧阳修身上,就麻烦了。
老夫子肩负着重塑儒学体系的责任,他必须道德上完美无缺,必须立身甚正,才能增加话语权,才能增加威信,让他的话被更多的人接受,进而成就一家之言,彻底改写儒家的发展历史!
毫不客气地说,欧阳修是必须要做圣人的!
那有人要问了,凭什么对老夫子的要求这么严,那朱熹不一样扒灰吗!整个一个假道学,伪善的骗子,他凭什么立地成圣?
这个疑问其实不难解,只要问一问,理学是什么玩意?想让老夫子成为朱熹的一路人吗?
显然不是这样!
理学是因为投其所好,被历代的皇帝所推崇,等于是主动向皇帝投降,甘心当走狗,人家朱熹都跪了,还能要求什么?
他干的丑事,自然有无数人替他遮掩狡辩。
可欧阳修不行,他们要做的是颠覆千年儒家传统,打碎三代之治的迷思,彻底改造儒学……难度之大,是朱熹的千倍,万倍!
正因为如此,一点差错,就会威胁到整个布局。
所以王宁安不会允许任何人污蔑欧阳修,不会允许老夫子的形象有半点影响。
“我们要拿下主考,要改革儒学,要的东西太多了。”王宁安向大家解释道:“朝中那几个不要脸的,看似力保醉翁,实则包藏祸心,他们是想破坏我们改革儒学的计划。”
王宁安猜的很准,一个会试主考,不过是影响一时的风向而已,现在王宁安一系的人马大势已成,本就是阻止不了,倒不如给个顺水人情。
可改革儒学不一样,这件事一旦做成了,会动摇儒家宗法根基,甚至能破坏治理天下的结构,诸位相公们肯定不愿意看到这一幕。
所有他们要陷害欧阳修,要诋毁他的形象……在朝堂之上,王宁安快速评估结果,两样都要,肯定不行了。
他为了大局,只有放弃会试主考,选择穷究欧阳修的案子,保住老夫子的清誉,保住改革儒学的希望。
……
虽然王宁安认为自己是对的,可面对着自己的学生,王宁安又迟疑了,他们也都是寒窗苦读,受了多少历练和磨难。
欧阳修没法担任主考,太学体不能废除,很有可能,千年科举史上第一位的龙虎榜,就可能消失。
苏轼、苏辙、吕惠卿、曾布、章敦,还有许许多多的名垂青史的人物,都可能因为一场科举,而改变命运……王宁安很纠结,明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可是真正面对起来,人终究不是机器,不可能没有感情,他也更看不得学生们受委屈。
好不容易弄清楚了其中的关键,苏轼抓了抓头发,惊得跳了起来。
“我的天!这里面这么多弯弯绕儿……姐夫,你怎么能一下子就猜透?快告诉我,让我也学学!这本事可太厉害了!”
王宁安无语,只给他两个字:“天赋!”
苏轼被噎得够呛,他这辈子是当不成阴谋家了。
不过你有天赋,我就没有吗?
大苏不服气地拍着胸膛,“没有醉翁罩着,我们就考不上进士了?姐夫,你也太小瞧人了!我就不信,谁当主考,敢不点我!”
真狂妄!
真嚣张!
真霸道!
可在场的所有人,没一个敢出言反对。
苏轼啊,几百年才出来的一个大才子,钟灵毓秀,才情无双!要是他都考不上,不是他无能,而是考官眼睛瞎了!
吕惠卿嬉笑道:“王先生,不得不说,子瞻兄的牛皮吹得还是有水平的,我们这些人,在陛下那里挂了号,假假的也是简在帝心,没人敢黜落我们,最多名次差一点,无关紧要的。”
章敦也笑道:“先生是关心则乱,您不也没有科举功名吗!照样出将入相,建立不世功勋,我们身为先生的弟子,连这点雄心都没有?那也太失败了!”
“就是嘛!”韩宗武也说道:“可不是,区区一个进士而已,得之吾幸,失之吾命!入仕之途,非只一路。如果科举不成,先生只要给我们安排进皇家银行,担任一路的分行长,也就知足了。”
苏轼一听,气得哇哇大叫。
“你个臭不要脸的!竟敢张嘴要官,我还没捞到呢!”
说着,就奔韩宗武打过去。
很快,几个人就闹成了一团。
看着他们的样子,欧阳修和王宁安互相看了一眼,两个人的心莫名地放松下来。
是啊,我们的学生早就证明了自己的才华,从平县,到幽州,再到西北,上至皇帝,下至百姓,有目共睹。
敢不录取他们,那是科举的损失,不是他们的损失!
学生们的昂扬和乐观,感染了王宁安和欧阳修。
情况似乎没有那么糟。
“既然你们有信心,就赶快去做准备吧,全力以赴,科举的事情,你们不许丢六艺的脸!”
大家哄然答应,苏轼还不甘心道:“我们是不会丢人,可姐夫你有把握洗刷醉翁的冤屈吗?要是你没做到,我们做到了,可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呸!”
王宁安抬起大腿给了苏轼一脚,“想超过师父,你们再修炼三十年吧!”
赶跑了一帮混小子,王宁安重新回到了书房。
只剩下他和欧阳修两个人,此时各路调查的人马已经散出去了。
……
的确,整个西京,到处都是欧阳修的传言,绘声绘色,把老夫子说成了老混蛋,段子满天飞,什么下作的污蔑都使出来了,简直让人不忍听闻。
可偏偏人就是如此,对这种消息,几乎没有抵抗能力,不管信不信,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议,酒馆,茶楼,饭庄,青楼,只要是热闹的地方,都在讨论。
更有一帮妓女跳出来,胡乱造谣,大肆编排,说的有鼻子有眼,让人不信都不行。
不断得到各种消息,欧阳修的脸色变幻不定,愁云密布。
“唉,积毁销骨!老夫这一生的清誉,只怕要彻底毁了。”
谁摊上这种事情,都难免意志消沉,老夫子也不例外。
“二郎,依我看,只怕是说不清楚了。”
王宁安当然知道,荤段子是最容易被人熟知的,而且士人风流,自古如此,的确很难解释。
当不管怎么样,都要一查到底!这场舆论战,王宁安绝对不会放弃!
终于到了傍晚时分,各地传回来的消息,渐渐一致了。
所谓的流言,大约是在五六天之前,才开始多起来的。
而佐证欧阳修私通外甥女的证据,是一首词。
有人已经抄送过来。
“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微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胜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寻,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王宁安低声念着,突然一笑,“醉翁,这首词的确够艳的,你老什么时候写的?”
欧阳修一把夺过来,看了好半天,突然往桌上一拍。
“荒唐,这根本不是老夫写的!”
“什么?”王宁安一惊,他还以为是有人从欧阳修的作品当中,找出一个,肆意发挥编排呢!
如果真是欧阳修所作,解释起来很麻烦。可假如不是,就容易了不少。
“醉翁,这事情可马虎不得,您老真的没有写过?”
“没有!”
欧阳修笃定道:“你小子还记得不?当初你一口气写了那么多的词,老夫自愧不如,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写过,屈指算来,已经有六七年了!而且你也知道,老夫当年写了一篇《朋党论》,害了无数人,从此之后,老夫写东西都非常注意,断然不会这种艳俗之作!”
王宁安点头,事情似乎简单了,只要能追查到词作的来源,就能替老夫子洗刷冤屈……
“查,一查到底!”
王宁安手上的力量可不是开玩笑的,他要是铁了心想查,就算夫妻俩半夜说什么,都能找得出来。
经过了七八天的忙碌,终于查出了线索,这首词是一个中年人送到书坊,给了20贯钱,印了2000份,然后四散出去的,书坊老板已经被抓了……
第504章 天子怒了
陈顺之从庆州的时候,就跟着王宁安,这次调查散播流言的元凶,他也是王宁安最得力的助手之一。
“相公,属下问过了,那个书坊的东家说是一个很寻常的中年人去找他的,而且那个中年人衣服穿得很不错,但是身上还有一股子怪味,话也说不清楚。多半是有人雇佣的,具体情况,他也不清楚。”
王宁安笑道:“你觉得如何,可信吗?”
“当然不可信。”
陈顺之干了十几年的小吏,早就把地方上的事情摸得清清楚楚。
书坊的老板三代印书,一直生活在西京,十足的地头蛇。
拿20贯钱,印2000份词,光是这个价码就不正常,至少比市价贵了10倍。
以老板的精明,肯定知道里面有问题,但还是帮忙印刷了,他要是不知道背后的情况,鬼也不信。
“属下让人去追查那个中年人,不过那个中年人多半已经死了,杀人灭迹,是他们惯用的手段。”
“嗯,那还有希望吗?”
“有,属下暗中询问那个书坊老板,他的嘴巴应该撬开了。”
陈顺之带着王宁安赶到了大牢之中,在最里面的一间,正传来一阵阵比哭差不多的笑声,让人毛骨悚然,仿佛一万个夜猫子同时怪叫,听多了绝对能发疯。
走近一看,一个小老头正被绑在十字架上,面前有一个条凳,把两条腿抬起来,在他的面前,还有几只毛色枯黄的山羊。
负责审讯的官差把盐水涂抹在小老头的脚上,山羊缺少食盐,在野外也会舔石头中间的盐块,在这里,自然失去舔小老头的叫。
粗粝的羊舌在脚上刮过,一遍又一遍,小老头就不间断地笑,一直笑道岔气,他万分肯定,如果再笑下去,一定会死人的,他会成为第一个笑死的可怜虫。
“我招,草民都招了!”
王宁安坐在椅子上,选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陈顺之发问。
“你知道是谁让你印的?”
小老头喘了半天气,才说道:“虽然没见到,但是西京做这种事情的,左右不过那几个人,还是猜得到的。”
“都有谁?”
小老头有些犹豫,陈顺之给差役使眼色,还要涂抹盐水,小老头都哭了。
“死道友不死贫道,草民都招了!”
小老头告诉王宁安,西京洛阳,自立国以来,就聚集了不少失意政客和文人,互相攻击,揭短、造谣、散布流言蜚语,这种事情不知道做了多少年!
甚至有人专门指着这个活着。
就比如来一个化妆之后的中年人,去找书坊印词作。
书坊帮忙印了,没出事情最好,出了事情,只管把中年人供出去,通常他们都会从流民里面找人,做完生意之后,就在城外处理了,尸体扔到乱葬岗子,自然有野狗吃了,根本查不出下落。
书坊只要咬死了是受到了欺骗,不知道详情,衙门也不能怎么样,最多罚点钱,打几下板子。
等风平浪静了,自然有人成倍报答书坊,这也是他们的来钱路子之一。
相比起老老实实印书,弄这些歪门邪道,赚钱更快。
可是他们没有想到。王宁安身边可不是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士大夫,这种欺上不瞒下的手段,骗不过陈顺之。
书坊老板只能交代,有三个人专门做这种事情,其中有个叫刘三水的,嫌疑最大。这个刘三水没有正经营生,但是从来衣食无忧,手上的钱花不完,在市井中间,被尊为三爷。
他结交广泛,上至朝廷的官吏,士林的名宿,下至三教九流,甚至街面要饭的,都听从他的号令。
据书坊老板介绍,刘三水过去就承接这路活。
比如两家发生了田产争夺,互不相让。
这种官司往往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那究竟是谁的理呢?
很多时候就要看两边谁的名声好,谁在民间的凤平高,一般情况下,朝廷就会偏向这一方。
那怎么确定风评呢?
除了平时做好事之外,就要宣传,刘三水的价值就出现了,他可以让要饭的小童到处唱歌谣,可以满世界散布流言,可以逢人就说,遇人就讲,编段子造谣,什么下作的手法都有……一般情况下,请他帮忙,至少100贯起步。
听完书坊老板的介绍,王宁安脑子里只有四个字:意见领袖!
敢情这玩意不是网络时代才有,而是古已有之,操控舆论,攻击对手,大到抹黑政敌,兴风作浪,小到财产争端,打官司告状,他们全都承接,还真是业务广泛啊!
王宁安没有客气,立刻让人去搜刘三水的家,把他给揪出来。
哪知道人马刚派去,竟然没有找到刘三水,问了问邻居,都说从十天之前,就看不到刘三水了。
莫非这孙子被人灭口了?
搜查的官兵满心郁闷,正准备回去复命,却遇到了一个小乞丐,他送来了一封信。
看过信之后,立刻让小乞丐带路,他们三转两转,来到了一间小庙,这里位于一片建筑垃圾中间,十分隐蔽。
他们进去之后,发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正蹲在那里,吃烤老鼠肉呢!
……
这个家伙不是别人,正是刘三水!
他做这行多年,也算是有经验的人,接这次的活儿,人家足足付了一万贯!
刘三水顿时就猜到了,非比寻常,贪婪的本性促使他冒险接了下来。
最初很顺利,词散布出去了,谣言满天飞,他可以安心享受万贯巨款了。可是哪里知晓,金殿之上,王宁安力主一查到底,这下子可打乱了所有人的部署。
士大夫都讲究一个家丑不可外扬,更何况像欧阳修这样的大家,如何肯把家里的事情端出来,让外人品头论足!
有人支持,他一定强力压制。
等处置了那个御史,朝堂上的声音自然就没有了。
但是别忘了,人言可畏,大可以继续肆无忌惮制造流言,甚至说欧阳修为了掩盖丑事,不惜贬谪一位正义的御史,打压言路,残害忠良,是当世的曹操……
刘三水都准备发动第二轮攻势了,可是哪里想到,王宁安改变了事情的走向,打破了阴谋家们的如意算盘。
这帮人立刻感到了情况不妙,他们知道以王宁安的本事,查到刘三水不是难事。因此果断出手,想要灭口。
但是别忘了,刘三水好歹也是西京的地头蛇。
那些杀手和他也有些关系,受了他不少好处。
有人暗中把消息透露给刘三水,这家伙连夜逃走。不过他也算是一个狠茬子,就这么跑了,浪迹天下,说不定被人家发现了,一刀砍了,连伸冤的地方都没有。
所以刘三水没有离开西京,而是躲藏在隐蔽的地方,跟耗子一样活着,寻觅机会。当有人去查他的家,这小子果断联系了官兵,成功进入了王宁安的视线。
“启禀大老爷,您只管问吧,小人什么都招,他们想要我的命,我也不是吃素的,能拉几个朝廷命官陪葬,我也值了!”
王宁安淡淡一笑,“觉悟倒是不错,不妨先聊聊,你干这行多少年了?”
“有二十来年了。”
“那你接触的事情应该不少吧,有什么得意之作,和本官说说?”
“这个……”
“莫非你不愿意?”
“说就说!”刘三水一咬牙,哂笑道:“大老爷,要说干这行之前,觉得满朝的重臣,都是科举出来的正人君子,所作所为,堪称表率。可结果知道了他们背地里干的勾当,简直连下作的流氓都不如!真是让人不齿!不说别的吧,在十几年前,那时候我刚刚入行,就遇到了一个大活儿,有人让我们散布流言,说是富弼要勾结契丹人,把皇帝赶下台,您说说,这不是胡说八道吗!还说什么石介没有死,是去辽国搬兵了,嚷嚷着要开棺验尸。”
王宁安一阵心动,十多年前,石介,富弼,说的不正是庆历新政吗?
真是想不到,轰轰烈烈的庆历新政,竟然败在了几个小卒子的手里,真是唏嘘感叹。王宁安又问了几句,刘三水很老实,还告诉他,也不光是诋毁诽谤,也有赞美的时候,比如他就得到了汝南王府的三次钱款,一共是1800贯,要为十三公子赵宗实造势,赞美他仁慈敦厚,是继承官家的不二人选……
不得不说,赵允让一家子用心真是够深的,连这种手段也用!
王宁安没有继续问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而是询问眼前的案子。
“是谁让你干的。”
“这个草民不知道,因为干我们这行,只管拿钱做事,仅能通过要做的事情,判断是谁下得令。不过小的有这个!”
说着,他拿出了一张汇票。
上面写着一百贯,见票即兑。
“小的一共拿到了100张,跑得匆忙,身上只带了一张。”
王宁安看到了汇票,立刻笑了,有了这玩意,就跑不了了……大内,紫宸殿,王宁安站在赵祯的面前,向皇帝汇报情况。
“根据目前调查,出1万贯散播谣言的人,正是御史钱明逸的管家,开出的100张汇票,来自神都钱庄,一切皆有案底可查。”
啪!
赵祯听完之后,暴怒如狮子,“好啊,堂堂王族后裔,居然如此下作无耻!来人立刻把钱明逸给朕拿了!”
第505章 相公们坐不住了
殿前司的人马去抓钱明逸,赵祯的心情丝毫没有好转,相反,他还无比困惑,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大宋朝向来不已武功自居,至少在光复幽州之前,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但是一百年来,物阜民丰,百姓安乐,文风鼎盛,才子辈出。
扪心自问,赵祯还是有些自得,至少不是一无是处。
可是当这个案子掀开,赵祯觉得老脸都丢光了。
姑且不论欧阳修的事情如何,单是刘三水提供的消息,就让皇帝陛下目瞪口呆,甚至怒不可遏。
一个小小的江湖混混儿,就靠着童谣,散播流言,就弄得天下大乱,这也未免太扯淡了吧!
可事实就摆在那里,不由不信。
赵祯让王宁安坐在他的对面,皇帝陛下探着身体,低声道:“王卿,朕实在是想不通,你有什么高见?”
王宁安也苦笑了两声,“陛下,臣也不敢说什么高见,可是臣以为,这事要从言官制度反思。”
风闻言事,起源于武则天。
到了宋代,文治大兴,言官的地位不断提高,话语权越来越重。
赵家皇帝向来缺少安全感,因此对各种弹劾告发,往往采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
他们还要求御史台的御史不得和宰执有亲属关系,御史必须定期上奏弹劾,如果做不到,就要缴纳“辱台钱”。
坦率讲,御史也不都是无聊的疯狗,比如欧阳修、唐介、包拯,许多名臣都是从御史起家,刚直不阿,清正廉洁,得到了重用。
可问题是哪一行都有败类,尤其是言官,由于风闻言事,言者无罪,使得他们弹劾别人的成本极低。
不用找证据,不用承担责任,哪怕揭发出来是诬告,最多暂时贬官,要不了多久,又能恢复官职。
这就好比是放在狗嘴旁边一块肥肉,训练再好的狗,时间长了也忍不住。
渐渐的御史当中,就出现了一批疯狗。
他们窥视上面的喜怒,甘心充当打手,今天弹劾这个,明天弹劾那个,到处鸡蛋里挑骨头,哪怕皇帝也难以幸免。
这种情况赵祯早就知道,也头疼不已,可总觉得他们毕竟在做事,就一再容忍,可是今天,赵祯看到了御史的另一面,不是可爱起来,而是更加丑陋卑鄙!
他们哪来的那么多的资料,可以日复一日弹劾?
有人就想到了邪主意,比如他们想对付谁,就先找到刘三水一路的货,只要花100贯,就能散播出去流言蜚语。
然后他们再对外宣称,自己听到了流言,然后风闻言事!
说穿了,根本是自产自销,毫无道德可言。
如果有些实际证据倒还好说,可更多的根本是捏造诽谤,肆意污蔑。
除此之外,刘三水还交代了一种情况。
比如某个官吏,确实有贪贿行为,御史拿到了罪证,按理说,就应该直接上奏朝廷。可是他不这么干,而是通过一些人,放出消息,引诱官员主动来和解。
只要交了钱,御史就会放过他们,不交,那就斗到底!
赵祯听到这些,简直无语抓狂!!
真是了不起啊,祖宗赋予的权力,居然成了他们赚钱的工具,只能说厉害,厉害透了!
“朕本以为言官清廉自守,纵然脾气古怪,行事偏激,抓到一点小事,就无限扩大,不依不饶,但他们毕竟能匡扶正义,维持正道,说真话,斗权臣,维护江山社稷!可现在看起来,他们根本就是一群吃人的狼……呃不,是比狼都不如的狈!跟在赃官的后面,既捞取名声,又捞取财富,比青楼的妓女都不如!!!”
赵祯的确比气到了,连帝王的优雅都不要了,什么脏话都骂出来了。
不过要让王宁安骂,只怕骂得更狠!
什么东西,简直比后世的狗仔队还可恶!
“王卿,朕准备彻底整顿言路。”
王宁安没有回答,赵祯连着问了三遍,王宁安只是眨了眨眼睛,一脸的无辜加无奈。赵祯愣了一下,也被气乐了。
“怎么,连王卿都不敢说实话了?”
“臣实在是不好说,毕竟言官就是盯着臣等的,如果没有言官监督,臣担心朝局失衡,会更加不利。”
赵祯哼了一声,“装蒜!那些人弹劾你的奏疏都堆了十间房子了,如果朕真的信了,你早就人头搬家了!”
王宁安低下了头,默不作声。
言官这种东西,就像媒体和狗仔队,没有肯定不行,但是生活都被他们充斥了,那也不行。
这个度要怎么拿捏,还是让赵大叔烦恼吧,当务之急,还是先给欧阳修洗刷罪名才是。
谈话之间,已经把钱明逸带来了,顺道还带来了钱暧。
原来王宁安大肆搜查刘三水,钱家叔侄已经嗅到了不好的味道,钱暧跑到侄子那里,想要商量个对策,结果正商量呢,皇城司和殿前司的人就来了,把他们都送到了宫里。
看到了这两个家伙,赵祯的怒火彻底迸发!
他从龙椅上下来,几步走到了钱暧的面前,突然伸出巴掌,左右开弓,打了他五六个!
论起来,钱家也是假假的皇亲,刘美是钱暧的姐夫,而刘娥是赵祯的嫡母,算起来,他们两个还是远房亲戚。
可是有这样的亲戚,只让赵祯感到耻辱!
幸亏没有让钱家的孩子当太子伴读,不然多好的孩子,都要被教坏了!
“你们干的好事!”赵祯几乎咬着后槽牙说道:“醉翁几十年忠心不二,人品学识,天下皆知。你们竟然用下三滥的手段,污蔑清白,毁人清誉!诋毁朝廷宰执重臣,手段之卑劣,令人发指!朕要是不严惩你们,真是愧对天下臣民苍生!”
赵祯怒斥道:“钱暧,你赶快从实招来,是如何定计陷害,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钱家叔侄都被皇帝的怒火吓到了,钱暧更是浑身战栗。
“陛下,臣,没有,臣没有陷害欧阳修!”
“你还敢说!”
赵祯大吼道:“刘三水已经都招供了,你们拿了一万贯买通他,散播流言蜚语,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可抵赖的?”
钱家叔侄在来的路上已经猜到了,他们也想出了应对之法。
钱明逸跪爬了几步,涕泗横流。
“官家,臣的确给了刘三水的钱,也的确让他揭露欧阳修的真面目,可,可臣没有诬陷他!”
“你还敢抵赖!”赵祯更加愤怒,“真当朕不敢杀人吗!来人,准备大刑!”
侍卫应声而动。
钱暧都吓傻了,他慌忙辩解道:“圣人在上,臣不敢撒谎,的确是臣叔侄扩大了此事,可那首词早就存在,臣是有真凭实据的!”
“是啊,启奏官家,不但那首词存在,而且张家还给欧阳修买了宅子,臣都查明了,确实千真万确!”钱明逸道:“圣人明鉴,欧阳修的外甥女张氏和丈夫欧阳晟夫妻不和,想要离合,当担心欧阳修的身份,故此求到了欧阳修的门下,谁知欧阳修见色起意,不但勒索张家财物,还趁机和张氏私通,臣,臣没有说一句谎话。”
钱暧哭诉道:“臣的确和欧阳修有恩怨,但是臣并非空穴来风,无中生有,找到刘三水,也是因为欧阳修势力庞大,名望卓著,臣不得不用下策,让他名声扫地,臣这么做,都是替官家除掉欧阳修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臣之忠心,天日可鉴!”
“呸!”
赵祯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相信,他只想杀人!
“陛下,臣以为此案还需进一步厘清。”
王宁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面无表情,盯着钱家叔侄。
“按你们的意思,只是扩大了消息,并没有凭空捏造?”
“嗯,就是这个意思。”
王宁安又问道:“那首词是怎么回事,你们从哪里得知,是欧阳修所写?还有,张家替欧阳相公买了宅子,又是谁告诉你们的?讲!”
“讲就讲,谁怕谁!”
钱明逸道:“大约十几天之前,我去茶楼喝茶,见到几个士子谈论今科的主考,很多人都说欧阳修是热门人选,有人就拿出了手抄本,上面有欧阳修的词作,还洋洋得意,说是近年欧阳修的文章诗词流传出来的不多,他手上的正好是最新的作品,只要吃透了欧阳修的喜好,就能高中进士!”
“噢?其中就有那一首《望江南》?”
“没错!”钱明逸答道。
“那好,宅子呢?”
“我见到了词,士子们都说够艳的,还有人说,欧阳修在几年前,人家小的时候,就惦记着,足见是他的家里人!”
钱明逸道:“我就下功夫调查,结果查到欧阳修的外甥女张氏在他们住了好几个月,不同寻常。就找到了张氏,许诺给她做主,张氏这才说出了实情,把欧阳修的人面兽心,公诸于众!我们承认,手段是不够光明磊落,可是比起欧阳修来,我们要好一万倍!”
这对叔侄跟疯子一样,拼死咬住欧阳修,不停泼脏水,赵祯根本听不进去,不停愤怒摇头。
王宁安的脑袋快速转动着,他努力分析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正在这时候,突然有人急匆匆跑进来,“启奏陛下,贾相公、文相公、庞相公、王相公、韩相公、张相公,他们联名递牌子求见!”
王宁安突然露出了笑容,“老东西们,果然都坐不住了,就让我看看,是你们谁在捣鬼!”
第506章 绝望的钱家叔侄
“闻所未闻!”
“荒唐透顶!”
“丧心病狂!”
……
几位相公看了刘三水的供词,全都炸了,尤其是老包和唐介,还有赵卞,这都是著名的炮筒子,一下子就着了。
包拯痛惜道:“言官的职责本是匡扶社稷,扶正祛邪,铲除奸佞,不畏强权,不避生死,铁骨铮铮,以命卫道……真是想不到,竟然下作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老臣恳请立刻整饬言路,大凡与奸佞小人有所勾结,或是捏造不实之词,一律严惩,虽说祖宗规矩,不杀士人,但是士林也不能允许败类存在。必须充军,销籍,永世不得超生!”
唐介和赵卞也纷纷出言,替欧阳修鸣不平,要求严惩造谣之人。
见众人义愤填膺,贾昌朝站了出来。
“官家,老臣以为此案已经很明白了,钱家叔侄,因为和醉翁素日冤仇,就胡乱编排,大肆构陷,不惜闹得满城风雨,害人名誉,尤甚杀人一刀!如此恶徒,必须罢官,交刑部论罪!”
庞籍也说道:“老臣附议。”
韩琦终于站了出来,“老臣也附议,而且老臣认为,应当将此案结果,昭示天下,以儆效尤。”
几位相公都是这个意思,赵祯却还没有点头,而是看向了王宁安。
毕竟这些人里面,王宁安和欧阳修关系最亲厚,他也算是半个苦主。
“诸位相公,义愤填膺,主持公道,非常令人钦佩。只是刚刚钱家叔侄却一口咬定,说他们固然散播流言,但是并非空穴来风,还说欧阳老大人的确写过一首《望江南》,还索要张家财物,购买房舍,证据历历,不容抵赖。”
王宁安笑着看看他们,“诸位相公,你们以为如何啊?”
“胡闹!怎么能以一首词,就定罪呢!”贾昌朝怒斥道:“诗词文章,有实写,有虚写,如果以词赋论罪,那李商隐、温庭筠之流,岂不是都要千刀万剐了?就连诗经也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语,以诗词论罪,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其余几位频频点头,包拯他们还没看过,王宁安将那首《望江南》递给了大家,看过之后,几个人越发震怒。
“荒唐!”韩琦怒斥道:“钱暧和钱明逸,同刘三水勾结,捏造证据,诬陷欧阳永叔,已经是铁证如山!他们两个人品低劣,满嘴谎言,为了保住性命,就胡乱攀扯,污人清白,他们满嘴龌蹉,一个字也不能信!”
大家都异口同声,要求严办钱家,绝不姑息养奸。
“诸位,钱家当然要办,可有些事情说不清楚,我担心日后还有人拿这件事情攻击醉翁,那可就不好了。”
贾昌朝见王宁安还不放手,老脸不好看,嘴角微微抽搐。
他无奈一笑,“王大人,你一心维护醉翁,我们都明白,可是身在仕途,哪个不是天天挨骂,又有谁什么没有一些罪过?就拿我们几个老家伙来说,挨得骂比吃的米还多!王大人,谣言止于智者,只要严办了钱家,自然可以挽回醉翁的名誉,纵然还有人乱嚼舌头,也不过是跳梁小丑,不用在乎的,你以为呢?”
王宁安呵呵一笑,“贾相公,我想请教,你以为这首词是谁所作?”
“这个……难道不是醉翁吗?”贾昌朝有些尴尬,惊问道:“难道是有人冒充醉翁写的?那可就更阴险毒辣了!这个钱暧和钱明逸,简直可杀不可留!”
王宁安摇头,“贾相公,根据钱明逸所说,在他大肆散播,污蔑醉翁之前,这首词就流传于世,而我又仔细请教过醉翁,他从来没写过这首词,你以为这是什么缘故!”
几位相公瞬间吸口冷气,包拯迟疑道:“王大人,莫非说背后还有人,要暗害醉翁?钱家不过是他们推出来的刀?”
韩琦突然骂道:“球!依我看根本是钱暧叔侄所写,他们为了减轻罪过,就推诿卸责,只要对他们严刑拷打,我就不信,他们不说实话!”
见几位相公的言谈,王宁安心中暗笑。
很显然,他们拼命把罪名推到钱家的身上,甚至不惜喊打喊杀,让钱家担负所有罪名。
可越是如此,就越值得怀疑!
以钱暧和钱明逸的智商,能想到如此狠辣的毒计吗?
通过接触,王宁安并不相信。
而且短时间之内,满城风雨,尽人皆知,是一个钱家,一个刘三水就能做到的吗?
现在处置了钱暧和钱明逸,却没有查清楚词的作者,没有调查清楚张家的事情,就草草结案。
不啻于在大街上骂人,在小巷道歉,根本不足以平息百姓的疑惑。
一旦这么结案,肯定还有人说三道四,欧阳修的后半辈子就会被绯闻羁绊,永远说不清楚。
……
王宁安扫过几位相公,心中冷笑,他突然看向了一直没有说话的文彦博,突然问道:“文相公,你以为该如何处置?”
文彦博打了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他神色肃穆,冲着赵祯,还有所有人施礼。
“陛下,诸公,此事万万不能轻轻放过。试想,欧阳永叔,何等名望,何等功勋?前不久陛下有意让他担任会试主考,主持朝廷论才大典。结果就因为这个案子,愣是给打断了,可以说,把整个朝廷的政务都打乱了,带来了多大的损失?岂是一个钱家能交代过去的,如果没有明察,没有公道,何以面对天下人?既然有疑问,那就一查到底,查一个水落石出。”
文彦博猛地躬身,对赵祯说道:“老臣愿意请旨,担任此案的主审,势必查清案情,还天下一个公道!”
赵祯当然是怒火中烧,也想严惩钱家,可王宁安的发问,让赵祯猛然觉察到,这案子没那么简单,不是处置了钱家,就能了结的。
如今文彦博跳出来,愿意承接,那最好不过了。
“文相公,朕就任命你为主审,王卿和唐相公,作为陪审,你们领衔有司衙门,务必追究真相,将背后捣鬼的小人查出来!公诸于世!”
赵祯站起身,看了看所有的重臣。
“诸位爱卿,这个案子,绝非等闲,更不可轻轻放过,或是匆匆结案。不只是诬陷欧阳爱卿,还有当年的庆历新政,还有数年前,鼓动朕立宗室子弟为嗣,朝廷大事,居然也有江湖混混参与。散播童谣,扰乱民心。往日总是和朕说什么士林清议,说什么民间声音,这些民意,就是这么来的吗?花个几千贯,上万贯,就敢欺君,欺天吗?朕身为天子,断然不准此等行径存在下去。”
“文相公,你要查清楚两件案子,第一,是诬陷欧阳爱卿,第二,是散播流言,干扰朝政,不管涉及到谁,涉及了多少人,朕都绝不姑息!”
赵祯言词激烈,一点余地都没有。
诸位相公只能点头,等大家重新起身,赵祯已经拂袖而去。
贾昌朝正想找文彦博说话,一抬头,却发现文彦博已经快步离开,那速度,简直比小跑还快!
“好你个文宽夫,你个老不要脸的!”
贾昌朝是气坏了,他一扭头,看到了王宁安,见他也往外面走,贾昌朝连忙追上来,小心解释道:“二郎,你可不要上了奸人的当,老夫只是为了朝局,为了醉翁的名誉,这种事情往往查不清楚,如果持续闹下去,难保不会损害醉翁的清名。而且正逢朝廷论才大典,实在是不宜节外生枝,老夫忝为首相,不得不考虑大局,还请二郎一定理解老夫的难处。”
王宁安看了看贾昌朝,微微一笑。
“贾相公,你有难处,我也有难处,咱们就勉为其难吧!”
说完,王宁安头也不回,直接扬长而去。
……
从金殿下来,王宁安连家都没有回,他直奔大牢。
刚刚诸位相公求见,钱家叔侄就被关了进来,王宁安可不想给他们喘息的时间,直接杀到之后,将一份廷议的记录,塞给了这对叔侄。
“你们看看吧!”
王宁安说完,就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喝茶。
钱家叔侄借助昏昏的光线,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地看着,越看他们身体就越颤抖,额头上的汗水就越多,手也抖了,脚也抖了,连嘴唇都颤抖起来,上下牙齿不停碰撞,发出咯咯的声音,跟掉进了冰窖里似的。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刺不刺激?”王宁安笑呵呵道:“没想到吧,那些答应保护你们的人,居然会恨不得你们立刻死了。而你们眼中的仇人,却拼命保护你们,给你们伸冤的机会,很颠覆对吧!”
钱暧猛地把记录一扔,怒吼道:“王宁安,你少来装好人!你不过是想赶尽杀绝而已!别当我们是傻子!”
“哈哈哈,你们现在也不聪明啊,是不是承认我说的是对的?是贾昌朝授意的,还是韩琦授意的?”王宁安没等他们回答,自己先摇头了,“以你们的智商,用不到他们出手,而且那俩老货也不会真正露面。说吧,给你们出主意,用卑劣手段,诬陷醉翁的人是谁?”
钱家叔侄满脸的惊恐,钱明逸咬着牙,拾音道:“为什么要告诉你?”
“告诉我,一切都会按照《宋刑统》办事,或许你们能保住狗命!如果不说,不用我动手,就会有人让你们永远闭嘴!”
第507章 小人蒋之奇
“宽夫兄!官家刚赐下了小龙团,不到我那里喝一杯?”贾昌朝提出了邀请。
文彦博闷头收拾案卷,歉疚一笑,“对不住了,子明兄我刚刚接了这么大的案子,必须马上处理,朝廷的言官太无法无天了!”
贾昌朝气得直咬牙!
装,你就装蒜吧!
“文彦博,不妨把话挑明了说,你真的要插手这个案子?”
文彦博总算是抬起头,仿佛没听明白一样。
“子明兄,官家的旨意就是让我主审,还有什么错?”
“哼!”
贾昌朝冷笑了一声,“宽夫兄,钱家在东南上百年,根基雄厚,朝廷言官,向来一个鼻孔出气,又涉及到了欧阳永叔,一个处置不好,你可要身败名裂!”
文彦博迟愣一下,随后放声一笑。
“义之所在!老夫虽百死而不悔!”
“呸!”
贾昌朝觉得自己够不要脸了,可是相比起文彦博,他差得太远。
这个老货简直就是恬不知耻,寡廉鲜耻,或许他从来不知道脸皮为何物!
“文宽夫,欧阳修在干什么,你知道,我知道,如果真的让他做下去,千年的儒家道统,就彻底毁了,事情有轻重,你难道不知道吗?”
文彦博把脑袋晃得和拨浪鼓一样。
“子明兄,你这话说的殊无道理,我秉公执法,严查案情,还天下一个公道,醉翁有罪,自然要处置,别人诬陷,也不能放过。如此而已,怎么就涉及到儒家道统了,你这是小题大做!如果真的这么严重,你只管上奏,请求陛下降旨,如果不能上奏,也请你不要拦着,本官要去办案了!”
“你……”贾昌朝气得一甩袖子,从文彦博的值房出来,整个人就跟暴怒的大火球似的,望着贾昌朝远去的背影,文彦博暗暗一笑。
这老货当然看得明白!
只不过他没有出手而已。
前面因为龙昌期的事情,他已经和王宁安有了矛盾,如果继续闹下去,再多了一条诬陷欧阳修的罪名,到时候唯有殊死一搏。
文彦博还清楚记得,上次被赶出京城的惨状,他可不想重蹈覆辙。
身为文官领袖,孔孟门徒,捍卫道统,固然重要。
可是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不能影响他的地位和利益。
水泥生意摆在那里,文彦博可不想挑战王宁安的底限。
更何况西京是他的大本营,贾昌朝从开封搬过来,一跃爬到了他的头上,成为首相,他这个次相做的相当难受。
既然你们出了纰漏,恶了王宁安。
老夫为什么就不能抢下主审的位置!
文彦博算得准准的,他当上了主审,一面可以给王宁安卖好,一面可以干掉贾昌朝等人,到时候首相的位置,非他莫属!
相比于虚无缥缈的道统,他更在乎到手的利益!
王宁安也看出了文彦博的心思,才主动和他拉手。
虽然老货的人品让人难以恭维,但是关键时刻,就算为了首相的宝座,文彦博的威力也是惊人的。
“二郎,你来的够早的!”文彦博笑着走进了天牢,王宁安刚刚审讯了钱家叔侄,从里面出来,“文相公,你倒是来晚了。”
“没办法,贾子明找我喝小龙团,耽搁了功夫!”
王宁安呵呵一笑,随口道:“你就这么把他给卖了,也不想卖个好价钱?”
文彦博道:“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我和二郎从来不玩套路,我相信二郎也会投桃报李的。”
“你可真行!”王宁安低声道:“西京银行的事情,我会再给你们半成的股份。”
“成交!”
可别小看半成,对于银行那种庞然大物来说,多半成股份,不止代表几百万贯,上千万贯的财富,还代表着支配权力。
王宁安向来不会吝啬,这种时候,尤其是不能恶了文彦博,必须让老家伙卖命才行!
……
从天牢出来,这两位一改生意人的嘴脸,变得严肃认真起来。
先到了文彦博的值房,把情况汇报了一遍。
“文相公,除了外界流传的《望江南》之外,还有两首词,钱家还没来得及散播出去。”
“哦,让我看看!”
王宁安立刻交给了文彦博,这两首词,一首是《减字木兰花》。
留春不住,燕老莺慵无觅处。说似残春,一老应无却少人。风和月好。办得黄金须买笑。爱惜芳时。莫待无花空折枝。
第二首是《临江仙》。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
文彦博不解,王宁安解释道:“醉翁的外甥女张氏,名唤春燕,第一首里面暗含春燕二字,第二首直呼其名,叫做燕子!”
文彦博一听,真是荒唐透顶。
忍不住笑骂道:“春来燕子,本就是寻常之物,诗词当中,比比皆是,如过江之鲫,以此就说是张春燕,简直是无理取闹!”
王宁安苦笑道:“更无理取闹的是这三首词都不是醉翁所写。”
“当真?”
“没错,醉翁已经几年不填词了,而且这三首词,意境平平,毫无特色,仿佛天生为了给宵小之徒制造借口一般,根本不是醉翁的文风。”
文彦博看了半天,颔首道:“没错,如果堂堂文坛盟主,就写出这种烂俗的东西,我大宋的文坛只怕要成千古笑柄了!”
“一共是十几首诗词,还有几篇文章,都托名是醉翁所作,根据钱明逸的供认,他是在一座酒楼里面发现的,是几个士子谈论,拿了出来。”
文彦博眉头紧锁,随后又舒展开。
“嗯,各地士子进京,醉翁又是会试主考的不二人选,有人假冒醉翁,托名作品,应当是常有的事情。以往历次科举,也都有这种情况。只不过那些人单纯想借机传扬作品,没有害人之心。而这三首词,用心险恶,凭空捏造,污人清白,绝非善类所为!”
文彦博突然呵呵一笑,“二郎,人家是处心积虑,要对付醉翁啊,你们的步子迈得太大了,有些不该碰的事情碰了……给自己惹祸,也害了别人,以我之见,你们最好能收手,免得惹来大乱,玉石俱焚。”
王宁安把脸色一沉,“怎么,你也给他们当说客?”
“那可没有!”文彦博连连摆手,“我不过是站在朋友的立场,替你们着想,一点坏心思也没有。”
王宁安沉吟一下,他能听不出来吗!
文彦博这老货是占便宜没够!
他无非是想劝自己退步,这样他对文官集团也有了交代,到时候把几个碍眼的除去,他老人家还要领袖文官呢!
文彦博可不愿意看到文官集团被打得稀里哗啦,不成气候,那样损失的还是他自己!
老东西,你的算盘可真精明,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啊!
“文相公,我王宁安是什么人,你心里清楚,分寸我自会掌握,用不着你教我!而且咱们说穿了,是利益结合,你做事,我出钱。你要是还想更多,我就去找贾昌朝和解,到时候我们一起灭了你!”
文彦博吓得一缩脖子,彻底无语了。
王宁安这小子属驴的,偏偏又聪明无比,的确不能和他耍心眼,万一他发疯,后果不堪设想。
文彦博收敛了心思,沉吟道:“以我来看,这三首酸词不像是上了年纪的人所作,应该就是应考的士子,我立刻派人去查那座酒楼,把可疑的人揪出来。”
这还差不多。
王宁安点头,他还有事情要查。
因为根据钱暧的供认,在得到这三首词之后,他还不知道如何发动,就找到了一个御史,此人名叫蒋之奇,正是他帮忙定计,找到刘三水,扩大事态。
直到此刻,钱家叔侄还坚称他们只是将事情公诸于众,有三首词作为铁证,欧阳修盗甥之说,板上钉钉,绝对没有丝毫问题。
王宁安反复问了问钱家叔侄,他们也就知道这些。
虽然看到朝廷的相公们喊打喊杀,丝毫不给他们辩驳的余地,叔侄两个很惊讶,也很惶恐,隐隐感觉到他们被利用了,但就像红了眼的赌徒,丝毫不愿意承认错误。
王宁安也懒得搭理这两个笨蛋,被人利用了,还丝毫不知呢!
他立刻让人,去找到了荣贵坊胭脂巷,这里正是御史蒋之奇的家。
蒋之奇似乎早有准备,见到王宁安赶到,丝毫没有意外,他满脸羞愧,深深一躬。
“王相公的来意,下官应该能猜到,我这里正有要紧的事情,要告诉王相公。”
“说!”
“是这样的,钱暧是我的上司,他找到我,突然拿出几首词,问我是不是醉翁所写。”蒋之奇惭愧道:“下官早年受醉翁教诲,获益匪浅,后来能进入御史台,也是醉翁提拔。可以说,醉翁对下官,那是天高地厚之恩,下官纵死也不能报答。钱暧或许也知道下官和醉翁的关系,他才找到了我,不过下官对天发誓,我当时指出几首词艳丽低俗,绝不是醉翁所作,其余作品,是否出自醉翁之手,也是存疑的。”
王宁安听完,点了点头,“这么说,你没有诬陷醉翁了?”
“绝对没有!如果我欺师灭祖,背叛恩人,情愿意天打五雷轰!”蒋之奇义正词严道。
王宁安含笑,“和你没关系就好,我再请教一件事,工部郎中张宗孺,和你什么关系?”
第508章 决战公堂
听王宁安问到张宗孺,蒋之奇愣了一下,随即道:“同朝为官,不敢说熟悉,最多见过几面,点头之交。”
“嗯。”王宁安意味深长一笑,“蒋御史,我是醉翁的朋友,又是这次的副主审,按照道理,理当为他洗刷冤屈,钱暧说到了你,不得不来询问,还请蒋御史不要见怪!”
“哪能!”
蒋之奇连忙说道:“下官惭愧,醉翁无端遭人诬陷,真是人神共愤,蒋某也十分惭愧,没有看出钱暧等人的狼子野心,假如当时他来找我,下官便提醒醉翁,只怕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是我胆小怯懦,有负先生教诲,我对不起醉翁,惭愧,惭愧吧……”
王宁安淡淡一笑,“钱家势力不小,显贵了一百多年,岂是寻常,就连本官也没有想到,他们会如此无耻,蒋御史,你也不必自责,只管安心为朝廷效力,本官还要去别处调查,告辞了。”
说完,王宁安就从蒋之奇的家中离开。
要说蒋之奇的一番话,就把王宁安给打发了?
那是做梦!
实际上,王宁安用的功夫,远比看起来的要多得多。
不说别人,那个张宗孺,他是张氏的堂兄,仗着恩荫入仕,干了几十年,好不容易熬到了工部郎中。
世人不大看得起工部,觉得工部干最累的活儿,成天风里来雨里去,好好的官老爷,弄得跟小鬼似的。
其实这是外人看,工部有多少油水,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不说别的,就拿河工来说,为了保证河道畅通,朝廷每年都拨重金,按照惯例,会多拨两三成左右。
而这些钱的执行率大约只有七成,上面多拨,下面少用,光是这一项,就有几百万贯之多,工部郎中,也是实权人物之一,分到手里的好处绝对不少。
这还不算其他的捞钱项目,张家的确很富裕,而钱多数来自张宗孺的贪墨。
俗话说得好,常在江边走,没有不湿鞋,张宗孺贪得太厉害,被上面盯上了,他曾经找欧阳修,希望老夫子能帮忙压到下半年处理。
张宗孺算计很清楚,在嘉佑二年的上半年,西京的工程就会大体落成。
短短时间,就建造了一座恢宏的皇宫,完成了迁都壮举,朝廷一定要大肆庆贺,按照惯例,肯定要大赦罪犯。
他的罪名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赶上了机会,花点钱通关系,没准就是申饬两句,还能继续捞钱。
张宗孺想的很好,可欧阳修没有买账,老夫子见他求情,特意告诉政事堂和刑部,要加快审讯,不要因为他,有丝毫的迟疑。
工部肥差,谁不想要,欧阳修不管张宗孺,别人更不会客气,他的案子瞬间就加快了进度,别的不说,罢官是一定的。
这事也就是张家和欧阳修的仇恨来源。
张春燕身为张家的女儿,面对家族生死存亡,肯定会怨恨欧阳修,不惜拿她的名声,去毁掉欧阳修,和老夫子来个同归于尽,也在情理之中。
王宁安手上捏着几条线索,一是钱家和欧阳修的恩怨,他们是攻势的主要发起人,第二,就是张家,他们作为事件的另一个主角,如果不配合默契,这场污蔑也做不成。
只是光有这两者还不够,因为不论钱家,还是张家,他们都不具备策划这么大阴谋的能力,也没有这个魄力,如果没有人给他们的胆子,帮着他们谋划,绝无发动的可能。
而这个居中调解调度的人,就是蒋之奇!
在蒋之奇的背后,还有谁,这就需要好好调查了。
“去通知皇城司,把蒋之奇给我看起来,别让他跑了,如果发现他和外人联络,也要严查到底,别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遵命!”
陈顺之去安排了,王宁安抖了抖官服,沉吟一下,让人调转马车,直奔张家。
事到如今,也该摊牌了。
作为绯闻的女主角,张氏的日子过得还算舒服,自从事情爆发之后,竟然没有人来找她,不论是欧阳修这边,还是钱家一边。
仿佛她不存在一样。
可暗地里,张家早就被盯上了,各路人马,把这里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大家都引而不发,这个道理很明白。
欧阳修这边没有足够的证据,找到张氏也没有用,反而显得心虚,落人口实。而另一边呢,如果他们拿下了张氏,并且弄到大堂上,去公开审讯,那就等于是和欧阳修撕破了脸皮,直接置老夫子于死地。
他们既然敢做,当然不在乎欧阳修,可问题是欧阳修背后站着王宁安。
这就不能不思量了,这么多年下来,在王宁安手里倒霉的宰执重臣还少了?跟这小子斗,必须加着一万倍小心。
所以从一开始,诸位相公们就想牺牲钱家,尽早把案子了结,他们没打算废了欧阳修,只要重创醉翁的声望就好。
……
整个斗争,从一开始,就非常微妙。
不是寻常人能理解的。
王宁安靠着天生的敏锐,躲过了所有的圈套,他离着胜利已经不远了,可要想大功告成,还需要最后一道程序。
来到了张家之后,王宁安让人把张家上下都叫出来,包括张宗孺,还有张春燕,足有几十号人,排成了三排。
张春燕年纪很轻,竟然只有二十来岁,容貌清丽,楚楚动人。站在那里,从里到外,就透着一股子媚气,说穿了,就是个狐狸精。
王宁安只看了一眼,就有些厌恶地扭头。
“张宗孺,本官得到了旨意,要彻查污蔑醉翁一案,根据现有的证据,都显示欧阳老大人是被诬陷的,你们有什么说的没有?”
张宗孺愣了一下,讥诮道:“王相公,你让我们说什么?无非是你们嘴大,我们嘴小罢了!”
“哈哈哈!张宗孺,你也久在官场,不会这么点见识吧?既然是钦案,就不能等闲视之。钱家只有一首词,根本不能作为证据。如果你们也认为没有,是凭空捏造,那你们就和醉翁一样,都是这个案子的受害者,朝廷自会有公断。如果你们和钱家的看法一样,那就要拿出更多的罪证,去证明欧阳老大人的确做下了不堪的事情,只要铁证如山,到了那时候,陛下也保不了欧阳修,你们懂吗?”
张春燕听在耳朵里,忍不住一喜,真如王宁安所说,只要放过欧阳修,就能一天云彩散?那也不错啊!
哪个女人也不是天生下贱,愿意拿自己的名节开玩笑。
只是她这么想,张宗孺可不这么看。
欧阳修是等闲人物吗?
眼前的王宁安是好对付的吗?
绯闻闹了不是一天两天,张家没有站出来说话,显然就是默认了。
而且这些日子,暗中有多少人找过张宗孺,给了他们足够的好处,也告诉了他们背叛的后果……事到如今,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必须死撑下去!
想到这里,张宗孺冷笑了一声,“王相公,外面的根本不是流言!欧阳修为老不尊,人面兽心,他给我妹妹写的词也不止一首!”
说着,他拿出了《临江仙》和《减字木兰花》,送到了王宁安手里。
“这就是欧阳修所写,另外,他还逼着我们家,给他买房产,现有地契一张,上面还有欧阳修的印章,铁证如山,不容抵赖!”
张宗孺说着,哂笑了一声,“我也知道,比起欧阳修,我们势单力薄,不值一提。这些证据随时会被淹没。可天理良心,世人都看着呢!大家伙的心里有一杆秤,谁也别想只手遮天,别想颠倒黑白!”
这位说的颇为义正词严,慷慨激昂。
王宁安听了半天,忍不住摇摇头。
“张宗孺,我大宋朝还没到是非不分,乾坤颠倒的时候。既然你们自认有足够的证据,那我问你们,可敢在大堂之上,和钱家一起,状告欧阳修?”
“有什么不敢!”
张宗孺道:“只怕欧阳修老匹夫不敢上大堂对质!”
“这就不是你们要管的了。”王宁安起身,拍了拍屁股,往外面走去,“记着,准备一张状纸,把案子写清楚,把证据备足了,大堂上见!”
……
二月的西京,有两件大事,一个是科举考试,经过一番紧张挑选,在欧阳修身陷绯闻之时,朝廷任命了翰林侍读学士王安石出任会试主考。
相比而言,王安石的官职太低,根本不足以担负这一场被赋予重要意义的会试主考,但是,却没有人质疑,一来王安石讲学二十年,治理地方成绩斐然,俨然未来的名臣,谁都知道,如果王安石追求权位,早就进京当大官了。
其二,大家也看得出来,以六艺学堂为主,还有以洛学为主,形成新旧两派对峙之势,王安石虽然也主张新学,但是他和六艺不是一路人,作为第三方主持会试,能保证最重要的公平。
故此,王安石是众望所归。
只是还有一件事,比起会试来得更震撼!
闹了一个多月的盗甥事件,终于有了水落石出的一天,欧阳修作为被告,将出现在大理寺,接受审讯。
堂堂欧阳相公,宰执重臣,文坛领袖,六艺山长……这么多身份加在欧阳修的身上,注定了这个案子非比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