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武夫的春天
胳膊粗的鲸油蜡烛突突燃烧,火苗蹿起老高,不见有人来剪,弄得军帐黑影乱晃,忽明忽暗的。
狄青就靠在椅子上,身板笔直,除了眼睛偶尔闪动,竟然连呼吸都看不出来。
他的耳边都是少年嚣张的话语,一句比一句放肆,放在以往,听一句都是过分了,此刻他却全都听了,而且每一句都刻在心中,越是琢磨,就越觉得说的有理。
可是这番道理和他在左氏春秋里面读出来的东西,偏偏就不一样!是书错了,还是自己错了?
狄青越发烦躁,他突然起身,抓过来那本反复翻旧的春秋左传,当初他在西北大战,身被十余创,几乎丧命。在养病的时候,范仲淹看望他,送了这本左传,当时狄青受宠若惊,从此之后,用心苦读,把书中的道理都记在心里,刻在骨子里,时时刻刻,奉为圭臬,旦夕不敢逾越。
多年过去了,狄青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少年的一番话,竟然撼动了他的心志,莫非真的是我错了?我把这本书读错了?
“咏儿!”
狄青突然呼唤,在帐外等候许久的狄咏终于仗着胆子,到了老爹的面前。
“爹,你唤孩儿有什么吩咐?”狄咏低眉顺眼,平时就怕老爹,今天老爹的情绪不定,狄咏更加惶恐了。
狄青突然一笑,“别怕,爹想问你,这几年,爹做了知府,你觉得爹的官当得如何?”
“爹爹忠心陛下,尽职尽责,自然是很好的。”
“我不想听这些!”狄青粗暴地摆手,“爹想问你,是不是爹太窝囊了,让什么人都瞧不起?你一定要说实话!”
狄咏哪里受得起老爹的威压,终于点了点头。
“爹,孩儿有些话一直藏在心里,不说别人,就连衙门里的书吏,他们私下都管爹爹叫‘斑儿’,还有那些县令,推官,通判,他们更是瞧不起爹爹,言语折辱,不把爹爹当回事,孩儿,孩儿不敢告诉爹爹。”
狄咏不自觉攥紧了拳头,越发委屈,他真心疼老爹,也替老爹不值!
“唉,你不说,爹心里也有数,谁让咱是武夫呢!”
狄青脸上阴晴不定,过了许久,他又缓缓道:“王先生的见识学问如何?他教过你们什么道理,或者,该如何读书,做学问,做人?”
狄咏挠了挠头,“爹,先生当然教了很多,孩儿印象最深的就是先生告诉我们,做什么事情,都要独立思考,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不要迷信权威,更不要相信哪一位师父,包括他本人在内!先生还说周公不知春秋战国,孔子不知秦汉隋唐,人的智慧是不断积累的,儒家说要敬天法祖尊先王,事事以前人为圭臬,其实是很愚蠢的,就好像一个成年人,要去找十几岁的小娃娃学习智慧,这不是笑谈一件吗?”
狄咏当然不知道他爹刚刚被一个小娃娃给教训了,只是觉得王宁安的想法好奇特,却也说得通,按照他的讲法,岂不是他们都比孔孟圣贤要强了?
王先生的脑袋和寻常人就是不一样,狄咏突然想起老爹最是古板,如此轻视先贤,离经叛道之论,老爹哪能听得进去!
狄咏手忙脚乱,“爹,孩儿胡言乱语,请爹爹责罚。”
狄青摆摆手,“行了,你先退出去吧。”
打发走了儿子,狄青沉吟一会儿,又捧起左氏春秋,此刻的心情却完全不一样了,这是本“小孩子”之论,王二郎也是个小孩子,到底哪个小孩子更有道理啊?
狄大帅哥陷入了沉思……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纸,照在脸上,暖洋洋的,好像一只小手,调皮地挠着脸颊。
沉睡的少年烦躁地挥了挥手,抓起被子,蒙上了脑袋,可是下一秒,被子掀开,少年突然坐了起来,露出光洁的脊背,良好的营养,加上锻炼,身体上有肉了,八块腹肌,人鱼线,嗯,都会有的……
只是此刻王宁安无暇胡思乱想了,他烦躁地抓着头发,嘴里不停念叨着,“死了,死了!败德之事非一,酗酒者必败德……怎么就管不住嘴巴,什么话都往外面说……对了,我到底说了什么?”
王宁安只记得他借着酒劲儿和狄青说什么皇帝不靠谱儿,天子薄情,赵家人刻薄寡恩,对自家亲人尚且无情,何况一个地位低下的武人,更是用过即丢……王宁安彻底傻眼了,哀嚎一声,简直想一头插进脸盆,淹死算了。
一直以来,他都苦心表演,努力装成一个忠臣,纯臣,不二之臣,连他自己都忘了,作为一个穿越者,怎么可能真心拜倒在皇帝的脚下,老老实实当一个臣子。
只是这种事情能和外人说吗?
尤其是只见过一面的狄青,这不是找死吗?
王宁安第一次尝到了冲动的苦果,他在地上走来走去,有心去探探狄青的口风,可又怕尴尬。
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突然有人叩响了房门。
“王先生,我是狄咏,我爹请你过去。”
王宁安一愣,迈步要走,突然觉得一阵冷风,乖乖,连衣服都没穿呢!王宁安闹了个大红脸,赶快穿戴上,急匆匆到了狄青的营地。
站在军帐的门口,王宁安深吸口气,心说就算狄青知道了怎么样?他还能告诉赵祯?无凭无据的,大不了我抵死不认!
实在不行,王家还有船队,我就跑到长生岛,当个海外天子,姓赵的还能抓到我不成?
王宁安不停安慰自己,总算是能挺直胸膛,气昂昂迈步进了狄青的帐篷。抬头发现狄青晃着高大的身躯,笑容满脸,正等着他,和昨天几乎没什么区别,除了眼睛有些发红。
“呵呵,王先生神采飞扬,想来是睡了个好觉,狄某惭愧,一夜未眠,都在反复思量。”
王宁安的脸真的变色了,他不知道狄青打得什么算盘,这家伙虽然老实,甚至窝囊,可百战百胜的汉子,能是个笨蛋吗?
王宁安的心脏越跳越快,小脸微微泛红。
狄青察言观色,连忙说道:“狄某不才,可是好赖话还是听得出来的,先生是为了狄某着想,狄某自然感激不尽。”
听到这里,王宁安总算松了半口气,好在狄汉臣还没有傻透了。
“我也就是那么一说,酒话,都是酒话,当不得真!”
“不!”狄青面色凝重,“先生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以往狄某觉得老实做人,忠心陛下,有什么事情,陛下都会关照我,自然顺风顺水,高枕无忧,些许小事,几个小人,大可以不在乎。可先生宏论惊人,狄某幡然悔悟,只是心中还有些疑惑,不知道先生能不能实心告之?”
狄青深深一躬,“狄青谢过先生了。”
铁一般的汉子,在自己面前施礼,王宁安只觉得心里发酸,罢了,就任性一次,又能如何?
“狄将军,你是武人,我们家也是武人,同气连枝,我不会害你,你也不会害我!”
最后一句,显然是意有所指,狄青用力点头。
“王先生,你说过要以利益相结,互相抱团,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只是寻常武人,一般的小吏,可以用利益撼动,那些宰执天下的相公,他们才是决定生死之人,每一位都饱读诗书,位高权重,乃是道德君子,狄青以为,除了实心用事之外,怕是没什么能打动他们吧?”
听完狄青的话,王宁安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的狄大将军啊,你死的是可惜,可是一点也不冤!
朝中的诸位相公都是什么东西,那都是人精,既然是人中之精,就代表他们没一个会老老实实守规矩!
官做大了,就没有书生!
难为狄汉臣,你一个武将,连科举都没参加过,却一身书生气!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狄将军,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你不是觉得诸位相公高不可攀吗?明天你就看看,他们是如何成色!”
王宁安没有废话,想说服狄青,就只有事实了。他转身离去,狄青送了过来。
“王先生,无论如何,你的指点狄青感激不尽,如果先生不嫌弃,咱们就以兄弟相称吧!”
王宁安颔首,“那小弟就告辞了。”
转过天,各路人马齐聚,两位相公亲自主持大局,人所共知,贾昌朝和范仲淹是冤家对头,这两位却满脸带笑,如沐春风,携手走了进来。
贾昌朝率先表态,论起行伍经验,领兵打仗,他多有不如,因此愿意全力辅佐范仲淹,只负责后勤军需,征用民夫,救治伤员……
范仲淹同样十分客气,他指出自己年纪大了,身体跟不上,只能统筹全局,在大方向上抓一抓。
几处要地,重要的坚城,要严防死守,决不能让辽寇染指。其余事务,就交给大家伙,共同拟定方略,然后给他过目就可以了。
两位相公说完,就一起告辞,狄青一直盯着,他简直目瞪口呆,不敢相信!
我的天老爷啊,什么时候大宋的文官肯放权了?
让他们拟定对付辽寇的办法!
终于不再有瞎指挥了,弟兄们也就不用送死了!狄青激动地想要哭,他急忙扭头,却发现坐在紧挨大门的位置,王宁安笑吟吟的,十足的小狐狸一枚!
第165章 坏入骨髓
相公们走了,负责防卫各个城池和堡垒的禁军厢军也走了,还留下的人不多,却都是最精锐的力量。
折家军、种家军、狄青、杨怀玉、王良璟,哪怕是最弱的王家军,也在辽国来回冲杀了十天,砍了两万个脑袋。是和辽兵作战经验最丰富的一支人马。
军中最崇拜的就是强者,凭着实打实的战绩,哪怕王良璟的地位最低,也能跻身其中,丝毫不用自卑。
相反王良璟还十分自豪,因为真正统御这五方的,正是他的宝贝儿子王宁安。
狄青一直都处在兴奋之中,他始终不敢相信,相公们能真正放权,让武将自己做决策。没准是虚晃一枪,等到拟定出来,又被推翻了。
“狄老哥不用担心。”王宁安大喇喇说道:“贾昌朝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以文学起家,硬是领兵打仗,非头破血流不可,连王则他都应付不了,更遑论辽寇,主动退居二线,只要我们打赢了,他的功劳也跑不了。而且,贾相公是个很坚韧的人,他一直积攒本钱,想要重新杀回京城,抢夺那几把椅子,因此只要我们的方略对头儿,贾相公是不会添乱的,相反他还要鼎力相助。”
说完了贾昌朝,王宁安又道:“范相公是难得知兵的敦厚君子,其实他放权有限,毕竟河北禁军的主力还都用来防守,抵挡辽寇的攻势。我说句不客气的话,咱们几千人加起来,哪怕都死光了,河北的大局也不至于不可收拾。”
简单的几句话,就把两位相公的心态剖析清清楚楚,这几位都长长出口气,说出来惭愧,大宋的武人早就被驯服得和绵羊一样,第一次当家做主,哪怕面对强敌,他们也是甘之如饴,种诂、折继闵、甚至杨怀玉,都跟着七嘴八舌头,讨论着如何让几千人发挥最大作用。
王宁安没急着发言,而是抱着肩膀,仔细听着。
过了一阵子,他忍不住摇头了,毕竟第一次做主人,他们的方略都很跳脱,比如杨怀玉就主张和辽兵决战,正面击溃辽兵,王宁安直接摇头了,开什么玩笑,还不如找死来得痛快点。
折继闵和种诂更倾向于依靠坚城,和辽兵对拼消耗,这也是他们在西北作战时积累的经验,只是原封不动,挪到对付辽国,就未必合适了。
大家说的口干舌燥,最后把目光还是落到了王宁安身上。
“二郎,我们都是凑热闹,还是你拿主意吧!”
狄青也笑道:“王先生,你智计无双,就给大家伙叫个底儿吧!”连王良璟都微笑鼓励,王宁安抖擞精神,开始了全面讲解……
根据收集到的情报,由于大宋严词拒绝了辽国的无力要求,辽国上下愤怒无比,辽主下令皇太子率领三万皮室军南下,南京留守耶律重元也调集了五万人马,另外还有数万民夫,号称二十万大军,向宋辽边境压来。
虽然明知辽国虚张声势,可是真正辽兵南下,还是吓破了不少人的苦胆。也幸好有范仲淹坐镇,才不至于出什么乱子。
“从辽兵的构成来看,皇太子一方,手握尚方宝剑,代表辽主,人马精良,而耶律重元一方,身为地头蛇,人数众多,爪牙丰厚,双方势均力敌。如果我没有判断错,他们向大宋施压是假,真正的目的是找机会消灭对方!”
狄青一下子抓住了重点,忙问道:“王先生,你确定辽国内斗到了如此程度?”
王宁安笃定道:“没错,历来蛮夷的夺嫡之争都是血腥残暴,别说是兄弟叔侄,哪怕是父子,动起刀子也不会客气,这一点,你们该有深刻体会啊!”
“不错,西夏不就是这样吗!”种诂一拍大腿,“都怪那帮大头巾,千载难逢的良机,他们竟然不让陛下动兵,真是贻害无穷!”
折继闵道:“二郎,莫非说辽国的夺嫡之争,也会像西夏一样?那岂不是有机会灭了辽国?”
说到这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可真敢说啊,那可是庞大无比的辽国,谁有本事灭了!大宋最强大的时候,口号也不过是光复燕云而已,折继闵立刻遭到了吐槽,他干笑了两声,“算我没说。”
王宁安倒是不觉得灭辽国有什么不敢想的,看起来这帮人的志向还是太低了,有梦的人才最美!
当然此刻不是谈理想的时候,王宁安道:“辽国和西夏不同,耶律重元实力雄厚,辽主和皇太子不敢轻举妄动,以我的判断,他们之间或许会斗十年八年,如果能利用好,未尝不能趁机灭了辽国,只是眼下,不要想那么多了。”
“为什么?”好奇宝宝杨怀玉不解道。
“很简单,因为我们也没有实力打!即便辽兵把燕云十六州给我们,也顾不过来。”王宁安无奈道。
经过了连续的水灾,河北早就山穷水尽,范镇又破坏了走私,使得整个腊月,河北哀鸿遍野。
哪怕有范仲淹,欧阳修,贾昌朝等人全力维持,赵祯又拿出20万贯救济灾民,河北还是付出了三万人的代价,有人冻死,有人饿死。没有发生民变,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文彦博等人看到的艰难,并非不存在。
大宋的确不能打,河北百姓也必须休养生息,黄河的水患要治住,才能安居乐业,积蓄力量。
王宁安认同文彦博的判断,却无法苟同他的办法!
用增加岁币,委曲求全的方式,换来的太平终究是短暂的,而且不断妥协,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退来退去,把骨头都退没了,遇到事情只想着下跪求和,尊严何在,底限何在?
眼下的宋辽,其实就是两个病人,大宋受了外伤,辽国受了内伤,都十分严重,谁也不敢真的大打出手。但是又必须拿出强硬的态度,谁先眨眼睛了,在接下来的谈判桌上,就要吃大亏。
弄清楚了局面,折继闵和种诂都有些丧气,还以为大功干戈,是真的要拼个你死我活呢!敢情是演一场戏啊,这两个人顿时兴趣缺缺。
狄青神色凝重,“我看大家不能掉以轻心,辽国野蛮贪婪,如果咱们不拿出真正的本事,让他们忌惮,没准辽主和耶律重元就达成了和解,一股脑对付大宋,那后果就不堪设想。而且,这一次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要让朝廷知道,武人是堪用的,只要能战才能言和,两位将军,朝廷上没人替咱们说话,如果自己不争气,那就真的被踩到泥里,永世不得翻身了!”
一天之前,狄青只会说前半段,后半段公然区分文武,拉帮结派,他是万万不会说的。
可是和王宁安的一番交谈,让狄青真的发生了变化。
折继闵和种诂外表粗鲁,其实心里都有数,猛然发觉狄青的变化,先是吃惊,接着就是欢喜。
好你个狄汉臣,终于上道了,知道替武将着想了,这样才对嘛!放在以往,你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穷酸德行,比文官还文官,让我们想替你说话都没有理由了。
狄青的变化,让场面更加活络起来。
“我方才说双方都不想打,但是却不意味着不会有战斗,相反,战斗会更加残酷,辽国要逼迫大宋屈服,肯定会使出吃奶的劲头,派兵抢掠,杀戮大宋的子民,攻城拔寨,放火杀戮,总之能让人心惊肉跳的事情,他们都会干。”
“说得对,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辽兵给顶回去!对不对?”种诂道。
“没错,可光是这样并不够!”王宁安突然笑道:“既然我们知道了辽国的矛盾,我们就该对症下药,把他们的矛盾弄得越来越大,直到他们没法联手作战,必然就要向大宋低头!”
“怎么干?”大家一起问道。
“哈哈哈,八个字:只打重元,不打皮室!”
王宁安说完,狄青反应最快,他突然哈哈大笑,用手指着王宁安,“高,真是高!”
折继闵和种诂互相看了看,突然有些不寒而栗,这招不光是高,还有些阴损!
耶律重元的人马自然不敌皮室军,对付起来相对容易,柿子捡软的捏,打他也是应该的。
假如你是辽国的皇太子,看到最大的竞争对手损失惨重,你会如何?多半就会逼着耶律重元继续打下去,损失越多越好,最好直接死光了,省得去抢皇位。
辽国皇太子这么干,耶律重元也不是傻瓜,他损失人马之后,一定会更防着宝贝侄子暗中捅刀子,自然而然,辽国方面的注意力就会转移到内部。
“没了皮室军,耶律重元不值一提,而没了耶律重元,那几万皮室军总不能自己扛着粮食辎重南下吧?这招一出,辽国就不战自溃了!”狄青总结出了王宁安这个办法的精华所在。
大家是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越想越是钦佩。
狄青是真心叹服王宁安的本事,随随便便,就拿出这么好的主意,能结实这个小兄弟,当真是自己的幸运!
折继闵和种诂他们可不这么看,两个家伙都暗暗提心吊胆,玩阴谋诡计,就跟和凉水似的。王宁安这小子,是从骨子里往外流着坏水,和他打交道,千万要小心,免得被他给卖了……
第166章 这仗痛快
皇佑二年的春天,河北大地,雨雪交替,显得格外寒冷。更让人寒冷的是宋辽之间的关系,在大宋强烈拒绝辽国的勒索之后,双方的战事不可避免爆发了。
辽国大将耶律仁先率领三万人马,猛扑霸州。
驻守霸州的宋军一万五千人,连同城内丁壮民夫,一共两万出头,昼夜巡城,严防死守,同辽国杀了一个难解难分。
与此同时,辽军收买了白沟驿的守将,攻破白沟驿,屠杀大宋军民一千五。辽将萧震贤,同平章事刘六符,督军猛攻雄州。
另外辽国太子耶律洪基,皇太弟耶律重元,统帅大军五万,作为后盾,整个辽军呈现一个倒三角的形态,向大宋方面,排山倒海而来。
可以说,从一开始,宋军就处在了下风。虽然几处主要城池没有丢失,但是许多堡垒村镇相继丢失,越来越多的百姓被驱赶,逃离家园,整条防线都显得岌岌可危,仿佛辽军只要加把劲儿,就能攻下来一般……
“这是范相公故意而为,如果不给辽国一点甜头儿,他们怎么会大胆南下,其实要我说,应该让得更多,最好放弃雄州、霸州、必要时,退守大名府,只要能把大辽的人马吃掉,哪怕损失再多也是值得的。”
王宁安在老爹的帐篷,讨论着军情,只有父子两个,王宁安就显得肆无忌惮,狠辣无情的一面表露无遗。
如果真能像王宁安想的那样,把大片的城池让给辽国,同时也把众多的流民百姓推给辽国,到时候辽军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新占据的城池变成辽国巨大的负担,等到他们难以为继的时候,再反戈一击,必然能大获全胜!
这个办法并不新鲜,赵光义两次北伐失败,萧太后都是这么对付他的。
只是辽国可以抛弃百姓,抛弃土地,不顾一切,只为了胜利。大宋却不行,仁义之师,民为根本,能放弃白沟驿等地,已经算是最大限度的退让,如果霸州、雄州等地,失去一座城池,范仲淹不在乎罢官,贾昌朝也不会答应,目前能让的,已经是他们的底限了。
王良璟反倒不像儿子那么想,河北的父老太惨了,不能再拿他们当武器,去对付辽国,那样的话,岂不是连做人的良心都不要了!
“所以你注定成不了名将!”
王宁安凶巴巴道,当然,他也只是说说而已,其实他也没有那个魄力,至少眼下他还做不到视几十万生灵为无物,或许只有那些雄才大略的君王,可以不惜一切吧!
王宁安的境界还差得太远。
“行了,能做到现在的地步,已经很不错了。”王良璟起身,拍了拍儿子的后脑勺。
“爹该领兵杀辽寇了,你给我好好看家!”
“为什么?”王宁安大为不满,他辛辛苦苦,摆平了两位相公,又捏合了仅有的几支能战之兵,就是为了能在疆场一展身手,凭什么到了关键时刻,把他扔到了家里!
“这不公平!”
王宁安大声呐喊着,王良璟这回可不迁就他了。
“宁安,上一次咱们是拼命,王家人没有孬种,爹不能拦着你。可这一次咱们是争功劳,爹不能让你冒险——当然也不是永远不许你上战场,只要功夫过关,能够自保,爹就放行。”
王宁安感觉有些不妙,道:“怎么算是过关?”
“很简单,我给你请了一位教师爷!”
王良璟迈步到了大帐门口,撩开帘子,一个高挑的身影站在门外,怀抱着一柄长剑,正笑吟吟看着王宁安。
是杨曦!
王宁安一眼认了出来,怎么是这个暴力的丫头,她的功夫可比自己厉害多了?见儿子发傻,王良璟哈哈大笑,“要是连杨姑娘都打不过,你可是没资格上战场的!”
说完之后,扬长而去,王宁安真急了,也要追上去,杨曦笑呵呵拦住了王宁安。
“二郎,你可是答应过,要给我们家出版你的小说的,怎么只送了三本,后面的都没有了?要是拿不出,我可不答应!”
王宁安咧嘴苦笑,“好姐姐,小说也不是那么好写的,再说了,我天天这么忙,哪里有空,要不这样,你高抬贵手,等打完了辽寇,有了空闲……”
王宁安说着,突然手伸进腰里,就去抓软剑,想要来个突袭,可他小觑了杨曦。自从上次见到王宁安的拔剑术,杨曦就苦心琢磨,早有了应付之法,见王宁安肩膀微动,她的剑柄就挥了过去,王宁安刚拔出一把,就被打回去。杨曦腰身扭动,长腿飞起,来了个漂亮的侧踢。
脚尖儿点在软剑上,王宁安身体就往后飞去,正好落回了椅子上。
“呵呵,王二郎的本事都在一张嘴上,原来是个银样镴枪头!”
王宁安被说的恼羞成怒,好个野蛮的丫头,小爷还打不过你了,犟劲儿上来了,王宁安真的就和杨曦斗了起来,当然他是单方面被虐,就算有心跟着老爹去,也没那个力气了。
……
王良璟骑在马上,走在泥泞的道路上,在他的前面,正是狄青。
“启禀将军,发现了一支辽兵,正在四十里外,大肆抢掠,请将军定夺。”
狄青沉默一下,回头看了看王良璟和杨怀玉。
杨怀玉按着刀柄,虽然没说话,但是跃跃欲试的劲头儿,谁都看得出来。
“再等等吧。”出乎预料,王良璟居然反对立即出兵,“兵法有云,半渡击之,等辽兵饱掠之后,再给他们致命一击!”
狄青沉默一阵,突然颔首笑道:“放在别的地方,这么干就是不顾百姓生死,是要被弹劾的!”
说完,狄青将马槊用力戳在地上,跳下战马,二话不说,掏出肉干,大啃起来。
其他人也都是如此,纷纷下马,填饱肚子,有人干脆靠着马匹,呼呼大睡。
天色渐渐暗淡,就在太阳落下西山的一刹那,狄青眯着的眼睛突然睁开,变得神采飞扬。
“上马!”
所有人立刻进入战斗状态,狄青带领着一千多王家军,分成三路,像是扇子面一般,就冲向了辽兵。
等他们杀到的时候,辽兵还在喝酒享乐,根本不知死之将至。
如果王宁安在,他一定会大吃一惊,到了战场上,狄青完全是另一个模样,什么温良恭俭,什么谦和有礼,统统都消失了。
他带着青铜面具,宛如地狱的厉鬼,手里的马槊神出鬼没,劈、砍、挑、刺,种种招式宛如行云流水,就好像舞蹈一般优美。可是他脚下的尸体越来越多,王良璟看得目瞪口呆,他的功夫磨砺地不差,可是和真正的百战名将,还是差了一筹。
王良璟大吼连声,他一面疯狂杀敌,一面学着狄青的招式,心中不断体悟着,在万马军中,究竟该如何杀敌!
他一路冲杀,一路尸体,辽兵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这时候杨怀玉也冲杀上来,他负责解救被掠的大宋百姓,将看管的辽兵杀死,返回头,也加入了战团。
过去的一段时间,杨怀玉一直跟着奶奶穆桂英学武,他是下足了苦功夫,一个大男人,连妹子都打不过,还有什么脸撑起家门。
杨怀玉的功夫进步神速,堪称所向睥睨,在三位猛将的夹攻之下,不足一千名辽兵被彻底消灭一空。
狄青的狂暴越发显露,他只留下一百人,护送百姓南下避难,又马不停蹄,奔向了另一支辽兵。
一个晚上,他们就灭杀了三支抢掠的辽兵,这三支人马,都是耶律仁先的部下,而耶律仁先又是耶律重元的心腹爱将。
显然,王宁安提出的只打重元,不打皮室的策略得到了贯彻。
狄青在连续三战三捷之后,将矛头对准了霸州城外的耶律仁先。
趁着夜色,狄青率领着骑兵,猛扑辽兵营地,辽兵在短暂混乱之后,立刻反击,足足五千人马,尾随狄青杀来。
这次王良璟担任了断后,他把五十张床子弩一字排开,迅速向辽兵发起射击。
三尺多长的箭,头部居然是锋利的月牙形,在巨大的弹力作用之下,箭支像是快刀切豆腐,将辽兵的身体划开,鲜血迸溅,内脏流出。连战马都不例外。
一轮射击之后,王良璟也不停留,立刻逃走,改进后的床子弩用四匹马拉着,一点不比骑兵慢,甚至还能边跑边装箭。
等辽兵追上来,再给他们一个好瞧。
王良璟就像是一块牛皮糖,死死贴着辽兵,跑得也不快,只要加把劲就能追上,可是追上了就被咬一口狠的!
他们足足损失了几百人,却连王家军的毛都没有碰到。
辽兵彻底怒了,他们发誓,上天入地,也要把这伙该死的宋军干掉。他们不顾一切,疯狂追击,不知不觉,离开霸州居然有三十几里。
……
“哈哈哈,狄汉臣和王良璟是真有办法,大鱼上钩了!”折继闵抓着络腮胡子,大声笑道。
种诂一挥拳头,“他们能打,咱们也不是饭桶,老折,让他们看看,咱们的本事!”
“好,你我左右出击,一定要干掉这伙辽兵!”
也不知是这伙辽兵的幸运,还是不幸,居然被宋军的三大主力包围,5000人马不到半天的功夫,被杀个干干净净……
第167章 拙劣的反间计(加更求票)
耶律仁先得知自己的人马被包围,急忙派来一万人马抢救,可是等到救兵杀来,只剩下一堆尸体,马匹盔甲都被拿走了,目之所及白花花的,一堆肉。
更可气的是,还用辽兵的血留了一行字:犯我大宋者,虽远必诛!
好一个虽远必诛,老子必定要杀了你们!
耶律仁先气得发疯,他思索了再三,想去寻找宋军那是大海捞针。不过以和大宋这么多年打交道的经验,大宋的官吏,越是高官,就越在乎脸面,越不敢拿一寸土地开玩笑。
愤怒的辽兵把火气都撒在了霸州上面,他们猛攻不止,霸州摇摇欲坠,城池出现缺损,壕沟被填平,军民死伤无算。
耶律仁先很得意,这样一来,宋兵就不得不救了,不管来多少,全都一举消灭!
他满心都是美梦,可是足足等了五天,都没有发现大宋的援兵。
难道说大宋敢放弃霸州吗?
正在耶律仁先百思不解的时候,突然传来消息,他的后方出现了好几支宋军,这些人马来去如风,专门攻击辽军的后勤线,纵火焚烧,大肆杀戮,连普通的村镇都不放过。
这些宋兵比起辽兵还是很文明的,他们只杀辽国士兵,对于普通的百姓,只要不反抗,就绝不下杀手,他们只是将百姓驱逐出村子,然后就放火烧毁房屋,扬长而去,留下一堆可怜巴巴的民众,无衣无食,嗷嗷待哺。
消息传到了耶律重元的耳朵里,简直要吐血了!
比起杀人,这招更损啊!
大辽立国一百多年,燕云十六州的百姓虽然是汉人血统,但是大多数人都归附了辽国,和当初赵光义北伐的时候,完全不同。
辽国要是不管这些百姓,一年多年的经营就会动摇,如果管了,就要浪费宝贵的粮饷,辽国本就不富裕,勉强攻击大宋,结果还要顾老百姓,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耶律重元气得发疯,只能去威逼燕云等地的商人,让他们出钱出粮,帮着安顿百姓,可是这位皇太弟哪里知道,原本那些辽国的商人还有所顾忌,只是给王宁安通风报信而已。可是耶律重元的压榨,让他们忍无可忍。
越来越多的商人偷偷备下粮食,暗中派遣向导,引导宋军,在辽国大闹天宫。
狄青最初都不敢相信,还以为是辽国布下来的陷阱呢!
王良璟苦笑,“我头一次杀进辽国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都是宁安那小子,也不知道他怎么弄的,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
狄青是彻底无语了,早知道这样,战斗就容易了,他把人马重新调配,种家军负责西边,折家军负责东边,他率领着王、杨两家的部下,直取北边。
就在新城、永清、涿州之间的三角区域,攻击、杀戮、大肆捣毁辽军的补给线。他们忽而分散出击,忽而集中起来,歼灭辽军一部。
如此一来,弄得辽国非常被动,多出动人马保护粮道,宋军当然不敢动手,可是也浪费兵力,如果派少了,就会被吃掉,是左右为难。
而且不只是如此,他们还采取疲劳战术,不断骚扰霸州和雄州的辽兵……睡着睡着,突然就一阵锣声,杀声震天,等辽兵出动应付,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等到辽兵回来继续睡,他们又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放火,投毒,猎杀辽国斥候,实在是逼急了,辽兵出动,去追击他们,搞不好就会遇到埋伏,死伤惨重,总而言之,辽兵被折腾的死去活来,不胜其烦。
这还是那些死板笨拙的宋人吗?他们怎么比辽国铁骑还狡猾啊!
所有辽国将领都心惊肉跳,夜不成寐,再这么折腾下去,不用打,他们就垮了啊!
“痛快,真是痛快!”
折继闵大口啃着马腿,这是五天以来,他第一次吃到热食,干瘪的肉干,难吃的炒面,除了能提供能量之外,别的都是泪!
好好的胃,愣是给折磨得不知味道。
鲜美的马肉,温补的肉汤重新唤起了味觉,他不一会儿就灌下去一大盆汤。
从军几十年,遇到的战斗也不算少了,却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
以往都是太笨了,被一个城池,一个堡垒给拴住了,那些死板的文官眼里只有一块块的土地,却没有将士的生命,每一次都是逼着将士去完成不可能的任务,结果就是人白白死掉了,城池也没有保住。
当然,文官不会有罪的,城池保不住,那是武夫懦弱,不肯拼命。如果侥幸保住了,那就成了文官运筹帷幄,调度有方,功劳都是他们的,至于武将,一个打工仔还想要什么股份红利!
折继闵的心都被折磨得麻木了,以为一辈子只能这样了,没想到竟然真的改变了,哪怕吃再多的苦,他也甘之如饴。
每当想到那些辽兵惊恐万状的眼神,折继闵就兴奋地浑身战栗。长刀所过,辽兵的人头飞上天,腥臭的血液溅起老高,痛快,真是痛快!
“告诉弟兄们,休息好了,还要出战,咱们不能让姓种的比下去!”
……
老爹他们杀敌杀得痛快,王宁安的日子可没法过了,杨大小姐也不知道吃了什么不消化的,天天逼着王宁安练功夫。
起五更爬半夜,一点闲工夫都没有。每天都把王宁安弄得狼狈不堪,连爬上床的力气都没有,趴在地上就睡了。
浑身上下,除了一张小白脸还能看,其他地方都是青一块紫一块,没有一点好肉了。
王宁安实在是忍不下去了,“我说杨姑娘,能不能歇两天,好歹喘口气,老百姓使牲口也没有这么干的。”
杨曦凶巴巴道:“不是我不答应,是王叔嘱咐我的。”
“我爹说了什么?”
“他说学武都要拜师傅,哪怕家传武功再好,父辈下不去手,孩子就练不出来。”杨曦托着腮帮道:“我觉得王叔说的很有道理,我哥就是,京里好些将门子弟也都是,也难怪蜜罐里泡着,哪有好男儿啊!”
说到这里,杨曦突然眼神闪过一丝伤感,随机小妮子站起了身形,伸了一个懒腰,胸前的高耸跟着晃了晃,小妮子脸上一红,连忙收回了胳膊,低头却发现王宁安眼神发直,在往前看着。
“好你个王二郎,看什么呢?”
杨曦羞怯举拳,就要教训王宁安。
突然,王宁安猛地一拍大腿,哈哈笑道:“我有办法摆脱暴力妞儿了!”说完撒腿就跑,杨曦追之不及,只能看到王宁安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
“功夫不行,跑得还挺快!对了,谁是暴力妞儿,你给姑奶奶站住!”
杨曦暴怒,气得迈开两条长腿,迅速追了下去。
等她寻找到王宁安的时候,却发现王宁安正好上了马车,要离开住处。情急之下,杨曦一个纵身,蹿上了马车。
弄得马儿希律律叫,王宁安抓着车厢,才没有被甩出去。
“我的姑奶奶啊,我真是有正事,你饶过我行不?”
“不行!”杨曦可不买王宁安的账儿,又把王良璟搬了出来,“王叔说了,你的正事就是练功,堂堂将门虎子,功夫那么差。说得过去吗?”
王宁安这个着急啊,“我的姑奶奶,历来真正所向无敌的大将,有几个功夫高的?你说姜子牙吧,七老八十,纣王力能举鼎,谁赢了?韩信功夫行吗?可霸王项羽就死在了他的手上。战场上要用脑子,不是用拳头!”
“怎么用脑子?”杨曦不自觉间,被王宁安带沟里了,“你真有诸葛孔明的本事?”
“你瞧着吧!”
王宁安催动马车,带着杨曦,直接赶到了军营,他先下马车,跑了进去,杨曦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上当了,万一王宁安这小子不回来了,自己还要闯进去抓他吗?
正在纠结的时候,王宁安回来了,还拿了一套军服盔甲,扔给了杨曦。
“军营不让女人进去,这是我穿的,洗过了不脏的。”
杨曦终于点头,果然还有淡淡的香味,杨曦匆匆换上了衣服,披上皮甲,她本来就高挑英武,配上军装,更宛如花木兰重生,英气逼人。
倒是个好相貌,就是脾气不太好,还那么暴力!
王宁安腹诽着,他领着杨曦,进了军营。
一直来到了后面,这里有一片巨大的空地,大约有两三百个辽兵被关在这里,都是最近抓到的俘虏,扔在满是泥水的地上,也没人管他们的死活。
王宁安来了,吴世诚连忙迎上来。
“你去给我查查,这里面有没有当官的,不用太大,但一定要认识耶律重元,最好是亲信心腹那种。”
吴世诚呵呵一笑,“还真有,这几天吃的不够,有个家伙总是抢,最开始别人都怕他,后来忍无可忍,就动手把他打了,听说他的哥哥是耶律重元身边的护卫,平时就嚣张跋扈,现在都落到了咱们手里,还装大爷,不打他打谁啊!”
王宁安眼前一亮.,“就是他了,你找两个人,先把他打一顿,身上的绳索故意别绑紧了。然后再找两个过去,对了,就咱们俩,借着酒劲儿,就说辽国太子耶律洪基给咱们相公送了信,许诺只要替他杀了耶律重元,就把燕云十六州的山前七州还给大宋。”
第168章 好奴才(三更到)
一碟蚕豆,一盘猪耳朵,一壶酸了吧唧的果酒,王宁安穿着普通兵卒的衣服,和吴世诚对坐喝酒。
起初吴世诚真有些害怕王宁安,可是几杯酒下肚,胆子也壮了,两个人迅速进入角色。
吴世诚先感叹道:“这日子没法活了,先是水灾,接着饥荒,还没过去,又打仗了,连年都没过好,好几个月没回家了,连婆娘的面也见不到。没准她正在别人怀里头呢,等我回家,送一顶结结实实的绿帽子,要死了!”
还真别说,吴世诚把老兵痞的语气和神态学了一个惟妙惟肖。
王宁安喝了杯酒,笑道:“吴老哥还有媳妇呢,小弟可是孤身一人,好不凄凉啊!不过老哥也别担心,要不了多久啊,就烟消云散了,什么事情都没有。”
“你怎知道?”吴世诚问了一句,然后又一拍脑门,“瞧我这个记性,你大哥在转运使衙门当差,是不是又有什么消息了?”
王宁安没搭茬,而是笑道:“吃菜吃菜。”他夹起一筷子猪耳朵,嚼得嘎嘣嘣作响。
吴世诚受不了了,连忙探身子,低声道:“兄弟,快告诉哥哥吧,我这里心里就跟开了锅似的,没底儿啊!”
被吴世诚哀求不过,王宁安才低声道:“这可是通天的事情,让外人知道了,非砍了我的脑袋不可!”
“你放心,哥没别的优点,就是嘴严!”吴世诚拍着胸脯道。
“那好,我就说了。”
王宁安斜眼睛看了看帐篷外面,压低声音,“老哥,辽国派人来了。”
“真的?”
“那是自然,密使已经见过范相公了。”
“他们谈了什么啊?”
王宁安挠了挠头,“我大哥离得远,有一耳朵没一耳朵的,听得不太清,大约就是说辽国的太子爷看一位王爷不顺眼,想借着咱们的手,把这位王爷干掉。”
“王爷?那可是皇亲国戚啊,和太子也是亲戚,能下得去手?吴世诚摇头不信。
王宁安呵呵一笑,“老哥,这就是你没见识了,老百姓常说什么?天家无情,龙眼无恩!你没听说书先生讲,武则天,女皇帝,了不起吧,愣是把自己的亲生骨肉给掐死了。当皇帝的什么干不出来。再说了,辽国说到底还是蛮夷,心黑手狠,杀个王爷算什么吗,就算把他爹杀了,都不意外……来来来,咱们喝酒。”
……
郑亦驼祖上是个汉人,也不知道哪一辈开始,沦为了契丹人的奴隶,先是放马,后来由于会木工手艺,就给贵人建房子。
到了他爹的那一辈,偏巧给皇太弟耶律重元盖房子,由于手艺好,做出来的家具美观大方,得到了耶律重元的赏识,郑家就成了耶律重元的奴隶。
人都是宰相门前七品官,给皇太弟当奴隶,那也是奴隶中的战斗机,与众不同啊!
郑亦驼和他的哥哥从小跟着耶律重元,深受喜欢。
要不然,郑亦驼也没法以奴仆之身,充当领兵的将领,跑到大宋耀武扬威!
奈何他这种狗仗人势的东西,除了能讨好主子外,其他的本事太稀松平常,辽国的将领也都看不上他。
就派他去追击狄青,只给500人马,结果还用说吗,直接被包围了。
郑亦驼没什么骨头,被抓了俘虏,送到了清州,到了战俘营,郑亦驼可是从天上掉到了地狱里头。
昔日的手下也不听他的,还联手打他,每天吃的饭发霉了不说,还有一半的沙子,简直无法下咽。
郑亦驼越发怀念王爷的好处,要是能回到主子身边,好好诉诉苦,让他老人家狠狠教训那帮辽国的将领,再挥军把大宋给灭了。
到时候也赏自己一块地方,当个知府,知县也行,作威作福,想干什么干什么,到时候在族谱上写一笔,自己也算是光宗耀祖,改换门庭。
这家伙就靠着做梦活着呢,结果今天他又被打了一顿,几乎没了半条命,给扔到了帐篷外面,跟一条癞皮狗似的,可怜巴巴的。
郑亦驼用双臂撑着,勉强坐起,贪婪地仰望着天空,希望太阳多照一会儿,好让冰冷的身躯能够暖和一点。
正在他偷摸晒太阳的时候,就听到了帐篷里两个军卒聊天。
渐渐的郑亦驼的呼吸粗重起来,他听到了要命的东西,竟然是要对自己的主子不利,简直比杀了他自己还难受呢,郑亦驼竖着耳朵仔细听着,一个字都不舍得错过。
里面的两个人也喝高兴了,就听那个年轻的说:“真没想到,辽国也乱了,这回大宋可逮到了机会,能拿回一半的燕云十六州,好大的底盘啊!我大哥还琢磨着,能不能走通门路,哪怕去当个小官,也比顿茶送水伺候人舒服,老哥说是不?”
“那是那是,到时候可要拉老哥一把,我去给你们兄弟当马前卒!”
“哈哈哈,老哥放心,有我们兄弟的,一定少不了你的!”
……
这两个人也喝够了,晃晃摇摇,走出了帐篷,那个吴老哥转到了旁边,正看到郑亦驼,此时的郑亦驼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闭着眼睛装死。
“哼,辽狗,你们完蛋了!”
吴老哥踢了郑亦驼两脚,见他没有反应,只当是死过去了,伸手掏了半天,把水龙头拿出来,给郑亦驼来了一个37度淋浴,足足撒了一分钟,才扬长而去!
郑亦驼这个倒霉啊,让人当了厕所,还只能忍着,他都差点熏死过去,也不能动弹,只能忍着。
那个年轻的还说呢,辽狗死了就死了,等明天早上,让人挖个坑,都给埋了,省得浪费粮食!
郑亦驼这个恨啊,你们两个东西也太坏了!更老子以后把你们千刀万剐了!
可转念一想,郑亦驼又怕了,如果真按照他们所说,耶律重元的处境就危险了,主子要完蛋了,自己也要被埋了,只能道地狱里头伺候主子去了,可是谁知道耶律重元到了地狱还是不是皇太弟啊?
郑亦驼愁眉苦脸,下意识抬起胳膊,突然发现系着手腕的绳子松了,郑亦驼眼前一亮,他没敢声张,只是小心翼翼动作,用了一刻钟,才把胳膊解开,然后又慢慢把双腿也解开。
“哈哈哈!”郑亦驼真想放声大笑,原来宋军粗心大意,系了活扣儿,真是天助我也,天助主子!
他偷偷摸摸,从后帐逃出了军营,跌跌撞撞,到了外面,变了变方向,直奔辽国就跑了过去。
……
“真是够笨的,要不是把岗哨都撤了,他能跑得了?”吴世诚充满了鄙夷道。
正这时候,杨曦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把嘴一撇,“还说人家笨呢?你们也不聪明。这摆明了是假的,两个无名小吏,信口胡说,谁能相信啊!我看你们多半是自作多情。王二郎,你也就是纸上谈兵,本事有限,写小说可以,但当不得真。”
面对杨曦的评价,王宁安越发生气了。
当初那个可爱的杨姑娘哪去了,怎么变得愿意抬杠了?
“我说杨姑娘,真正的高手,飞花摘叶,就能杀人,计谋不需要复杂,关键是时机,只要恰当的时机,哪怕最拙劣的戏法,也是有人愿意相信的,就好像一头负重的骆驼,没准多加一根稻草,骆驼就倒了,而我恰恰就是那个放稻草的人!”
“你就吹吧!我倒要看看,辽国欺压了大宋那么多年,他们要都是饭桶,还不早就亡国了!”
“那你就看着吧!如果我赢了,还请姑娘答应一件事。”
“什么事?就是比武的时候,你放点水,就算我过关了。”王宁安无赖道。
杨曦圆睁杏眼,倒竖柳眉,突然变得十分烦躁,狠狠一戳王宁安的脑门,“真是没出息,你就不能光明正大打败本姑娘啊!”
说完,小妮子转身就走了,留下傻愣愣的王宁安,这丫头莫名其妙啊!我有本事打赢你,还要你当什么教师爷!
“女人年纪大了,就不可爱了,比起两年之前,差得太远了。”王宁安忍不住摇头叹息,又一个可爱的姑娘消失了……
郑亦驼一路很惨很惨,身上有伤,肚子空空,跑不远,就精疲力尽,或许老天爷都在帮他,面前不远处,草丛里竟然有个猎人下的套子,还套着一只肥硕的野兔。
郑亦驼觉菩萨都显灵了,他用尽全身力气爬过去,抓起野兔,也不用烤了,直接生吃,啃得满嘴是血,一脸的陶醉。
就这样,郑亦驼好像有神助相仿,不是捡到野味,就是捞到腊肉,或者散落的军粮,他没挨着饿,还混了一个肚儿圆。
总算到了霸州城外,遇到了辽兵,他虽然不受待见,可毕竟是皇太弟的人,有人把郑亦驼救回来,他连夜就跑回了涿州,等到重新见着主子,痛哭流涕,跟失散多时,终于找到了主人的宠物狗一样……好吧,他就是一条狗!
那个谄媚劲儿啊,耶律重元都看不下去。
“他们都告诉了本王,你带兵的本事太差了,还是去当木匠吧!”
别啊!
好不容易回来,王爷可不能这么对自己!
郑亦驼急忙磕头,“王爷,奴才的一颗心都是向着王爷的,奴才虽然被抓了,可是奴才听到了一件大事,天大的事,有人要害王爷啊!”
第169章 辽国怂了(四更)
郑亦驼不会带兵,不会打仗,可是一张巧嘴,却是能说得天花乱坠,多苍白的故事到了他嘴里,都色彩缤纷,绚烂无比。
要是没有这般的能耐,耶律重元也不会抬举一个奴才。
站在主子面前,郑亦驼手舞足蹈,把自己的经历说的无比传奇,他告诉耶律重元,自己被绑之后,是如何坚贞不屈,还把身上的伤口给主子看,证明所言不虚,又说自己怎样机智,逃脱了魔爪。
他不甘心空手而归,故此又潜入宋军营中,偷听到了要命的消息……啰啰嗦嗦的废话,弄得耶律重元几乎要爆炸了,郑亦驼抢在主子发怒之前,赶快转到了正题上。
王宁安还只说是一位王爷,到了郑亦驼这里,就直接变成了耶律重元,想想也知道,辽国的王爷不少,但是能让皇太子发愁的,只剩下这位皇太弟了!
听完了郑亦驼的话,耶律重元脸色阴沉,十分可怕。
郑亦驼凑到了近前,“主子,奴才不敢撒谎,他们真的想对主子不……”
后面的字还没说出来,突然耶律重元挥起巴掌,搂头盖脸,就给了郑亦驼一下子,打得这家伙左三圈,右三圈,头晕眼花,似风中的落叶,断了缆绳的小船,快速旋转,又扑通倒地,一张嘴,吐出了好几颗槽牙。
他满嘴是血,可怜兮兮的,丝毫不敢怨恨主子,只是不解。
“奴才,奴才都是为了主子好,所得千真万确!”
“呸!”
耶律重元突然冲上来,抬起脚猛踢郑亦驼,一边踢,还一边大骂。
“愚蠢的奴才,你被狡猾的宋人给骗了,本王和太子殿下都是大辽的人,身上流着一样的血,谁也不可能勾结宋人!这根本是欺人之谈,只有傻瓜才会相信!你把这种消息带回来,是想引起我大辽的内乱,居心不良,本王不会放过你的!”
耶律重元这一顿好打,要了郑亦驼的半条命,最后他才狠狠啐了两口。
“来人,把这个愚蠢透顶的奴才带下去。”
有人拖着郑亦驼下去,耶律重元坐在椅子上,呼呼喘息,脸上阴晴不定,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郑亦驼的话乍听起来不对劲,可越想,就越觉得可疑……开战以来,耶律洪基那边顺风顺水,拿下了白沟驿,围攻雄州,虽然没有得手,但也没遭到袭击。
自己就不一样,部下屡屡被伏击,后勤线也遭到破坏,损失的都是自己的人马和属民。
如果加上之前王家军的行动,耶律重元损失百姓差不多四万,士兵也有一万多人,虽然对于实力雄厚的耶律重元来说,还没有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但问题是为什么倒霉的都是自己?
是自己太衰了,还是真有什么不可言说的东西……
王宁安的反间计非常拙劣,这个水平基本上和满清洗白“袁嘟嘟”的水平一样,根本就不入流。可他判断对了,计谋不在高低,关键是时机对了,四两拨千斤。
耶律重元和耶律洪基之间,早就矛盾重重,积重难返。
当初耶律宗真一时激动,立兄弟为皇太弟,可是随着他的儿子渐渐长大,耶律宗真就后悔了,谁能放着儿子不传,把江山交给弟弟呢!
因此耶律宗真不顾一切,提拔儿子,耶律洪基十一岁就被封为燕王,十二岁总知北南枢密院,加尚书令,封燕赵国王,刚过十八岁,就领北南枢密院事,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哪怕傻瓜也看得出来,一场叔侄之间的夺嫡大戏已经不可避免。
人们还在猜测,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拉开大幕,只是他们谁也想不到,竟然是大宋的一个少年,利用一个卑微的奴隶,点燃了一颗火星,落在了导火索上,将辽国最大的危机给引爆了。
哪怕过了很多年之后,想起当年的天外飞仙,神来之笔,王宁安还是得意非常!
耶律重元暴打了郑亦驼,因为他清楚,自己的身边有皇帝的人,而辽主耶律宗真全力扶持自己的儿子,也就是说,耶律洪基对自己的举动一清二楚,因此他必须打,打给耶律洪基看!
打完了耶律重元就脑袋凉快了,他要冷静想想当下的局面。
说耶律洪基和大宋勾结,想弄死自己,耶律重元不太相信,他倒不是认为侄子人品过关,而是侄子这几年都在经营皮室军,都在安抚各个部族,这才是辽国战力的根本所在,握住了强大的皮室军,就可以稳坐钓鱼台,耶律洪基没有精力,也没有本事去勾结大宋……更何况大宋那边也不是傻瓜,他们能傻乎乎替敌国太子火中取栗吗?
但是,有一点却不能否认,战斗在这样打下去,吃亏的是耶律重元,他的人马快速消耗,财富,属民都在流失,继续打下去,和皇太子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还怎么染指皇位……不能打了,绝对不能打了,就算打,也不能让自己冲在前面。
上半夜,耶律重元下定了决心,要从大战撤出来。
下半夜,他辗转反侧,该用什么办法抽身呢?总不能拉着侄子就说叔叔我怀疑你了,不想损兵折将,对不起了,我要保存实力,不跟宋兵打了……这话说不出口,可是该怎么办呢?
耶律重元熬到了早晨,两个眼睛跟兔子似的。
他突然看到了桌案上的一本《三国演义》,耶律重元随手翻开,听说皇兄耶律宗真就喜欢这部书,奉为经典,朝夕不离,还给了侄子耶律洪基一套,让他好好研究。
那这本书能不能帮自己解决难题呢……恰巧,耶律重元翻到了司马懿装病的那一段,看了一会儿,耶律重元突然大喜过望!
“就用这一招了!”
次日,就传出了消息,耶律重元病了,病得很厉害,根本没法理事。
消息传到了耶律洪基的耳朵里,这位皇太子立刻皱眉了,开什么玩笑,自己的叔叔身体棒着呢!哪里会说病就病了,摆明是不愿意打下去了。
这可不行啊!
南下攻宋,可是耶律洪基当上天下兵马大元帅,参与朝政以来,第一次出征,第一次独当一面。
他还想来一场辉煌的胜利,坐稳皇太子的位置,让天下人知道,谁才是辽国未来的雄主,如果虎头蛇尾,那成了什么?
耶律洪基怒气填胸,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拿刀架着耶律重元的脖子,逼着他出力吧!
这回好了,重元的兵退了,征调的民夫也松懈了,庞大的战争机器,停顿了一大半,虽然皮室军还在,可皮室军也要吃饭,也要有人负责粮草辎重。没有了燕云十六州的支持,什么都玩不转了。
耶律洪基只好屈尊降贵,去拜见叔父,好说歹说,总算是劝着耶律重元点头,以国事为重,不能让大宋便宜了。
耶律洪基甚至告诉叔父,只要打赢了,所得好处,不管是土地,还是岁币,都愿意交给叔父。
一番安抚,耶律重元勉强答应,可就是在当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被耶律重元暴打的郑亦驼死了,不是被打的,而是被毒死了,人们发现郑亦驼的时候,他已经七窍流血,尸体都僵硬了,眼睛瞪得老大,充满了不甘和委屈……
这么个不起眼的人物,谁要杀他,谁会杀他?
大夫检查过了,郑亦驼服用的毒药名叫“落雁沙”,据说是唐代的时候,用来赐死犯罪大臣的,价逾黄金,寻常人根本接触不到。
是有大人物把郑亦驼杀了,可郑亦驼得罪过哪个大人物?
耶律重元自然想到了侄子,好啊,你当着我花言巧语,说尽了好话,暗中却杀了郑亦驼泄愤,你是什么意思?
摆明了是恼羞成怒,杀人泄愤。你越是如此,就越证明郑亦驼并非捕风捉影,莫非他说的都是真的……第二天,耶律重元病情突然加重,无法理事,哪怕耶律洪基亲自赶来,都被挡在了外面。
……
“可怕,真是太可怕了!”吴世诚拿着一份来自涿州的密报,浑身不寒而栗,他突然觉得笑起来人畜无害的王宁安竟是那么厉害!
一个郑亦驼,多不起眼的小人物,用他去使反间计,已经够瞧的了。可王宁安愣是不肯善罢甘休,还要把他全部价值都榨出来,简直就是敲骨吸髓,一滴都不剩啊!
吴世诚想过,要想离间耶律重元和耶律洪基,下毒是好办法,不论是给谁下,都能让他们闹起来。
可转念一想,一个是皇太子,一个是亲王殿下,想给他们下毒,那可是难上加难,稍微不慎,露出了马脚,就会让辽国人幡然醒悟,把矛头重新对准大宋。
所以王宁安选择最稳妥,最简单的方法,直接把郑亦驼毒死,耶律重元没法为了一个奴隶去找侄子讨说法,但是这根刺儿却种下了,扎得深深的,双方连表面的合作都维持不下去了。
果然,三月中旬,邻近赵祯的圣寿,辽国方面突然派遣同平章事刘六符作为使者,要进京恭贺寿诞。
这个消息传到清州,熬得满头白发的范仲淹把毛笔一扔,仰面靠在椅子上,颓然叹道:“辽国怂了,大宋赢了!”
第170章 笨拙的君子
范仲淹很疲劳,甚至再持续下去,都要崩溃的感觉,即便知道了胜利,老相公也是暗呼侥幸,他什么也不想管了,只是仰卧在床榻上,呆呆望着天棚,想休息,却又睡不着,眼睛又酸又痛,流出了泪,眼前不断浮现出金戈铁马,呐喊冲杀。
要说这场宋辽间的较量,最累的人不是王宁安,不是狄青,而是这位范相公!
从一开始极力主战,就遭到了各种质疑,甚至连昔日的战友也以为他想借机起复,朝堂的神仙够多了,装不下范仲淹。
所以从辽兵杀来,各种明枪暗箭,纷至沓来,没有一刻消失。
失守白沟驿,就有人弹劾,要求罢免范仲淹,幸好赵祯这一次没有充当猪队友,他撑住了,范仲淹的位置还算稳定。
可接下来,宋军坚壁清野,攻入辽境,破坏辽国粮道,大肆杀戮,甚至让武将指挥人马,自主作战,不必援救危急当中的城池,也不管被辽兵掠走的百姓……这一切都成了那些御史攻击老范,弹劾诸位将领的借口。
站在岸上看船翻,他们丝毫不知道河北的艰难,也不懂得战争的凶险,一切都靠着他们的恶意想象,肆无忌惮地攻讦,不遗余力地抹黑……
面对这些人,范仲淹不是气愤,而是害怕,不是害怕自己会如何,而是害怕河北真的撑不住,一旦辽兵南下,杀到了京城,这一帮废物,如何能抵挡如狼似虎的辽兵!
王宁安常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而朝堂上的那帮腐儒清流,就是作战将士的猪队友,外加上辽国的猪对手!
有他们在,还用得着敌人吗?
想到这里,范仲淹越发觉得六艺学堂太重要了,朝廷以科举取士,科举以文章取人,如此单一偏颇的方式,如何能选出合用的人才?
唯有真正沉心静气,培养出一大批文武双全,有真本事的士大夫,才能扭转大宋每况愈下的国运。
庆历新政失败了,大宋错失最好的改革机会,如果再不抓紧时间,只怕离着亡国灭种也不远了……
胜利了,范仲淹可以松口气了,老相公放下了家国天下的重担,又挑起了另一副教书育人的担子。
他决定要在六艺学堂,潜心教书,整理一生的所学所思,为国育才。
不过老相公还要站好最后一班岗,把议和的事情处理好,才能漂漂亮亮急流勇退。
老范想得很好,最难的部分已经完成了,剩下的事情总不会有什么难度了吧!可偏偏就有人,不断刷新对弱智的定义,愚蠢程度,简直让人叹为观止,瞠目结舌!
辽国派遣同平章事刘六符到了汴京,面见赵祯,先是贺寿,进献了一些礼物,双方相处得很愉快,可接下来,事情陡然而变。
刘六符大肆指责大宋破坏双方盟约,挑衅大辽,才使得双方兵戎相见,辽国蒙受的一切损失,都要大宋承担。
大宋这边派遣了枢密副使王拱辰负责谈判,最初王相公也是据理力争,可是刘六符拿出了一份证据,一下子就堵住了王拱辰的嘴。
根据宋辽的澶渊之盟,双方不得在沿边区域修筑新城,而大宋方面,违背盟约,在沧州一带,修筑数座城池,规模宏大,均是十万人以上,如此行径,还有半点仁义诚信可言吗?
在朝堂上,常以宏论惊人的王相公,面对着辽国使者的指责,竟然没办法驳斥,只能含糊其辞,结果让刘六符抓住了痛脚,要求大宋必须先毁掉城池,然后双方才能和谈,不然辽国会举兵南下,亲自动手,捣毁城池!
王拱辰没有办法,只能向赵祯回禀。
“陛下,我朝向以仁义为先,在沧州筑城,却有不妥之处,是否可以暂时停工?”王拱辰忧心忡忡道。
沧州修筑新城的是王宁安,是欧阳修,是范仲淹,按照道理富弼该说话,可是这个老倌儿低着头,默默无声。
倒是枢密使庞籍庞相公站了出来。
“启奏陛下,沧州筑城,一是为了安顿灾民,二是因为沧州捕鲸,需要加工处理,修城也不是为了对付辽国,我们可以解释,如果顺从了辽国的意思,那几十万灾民该如何,王相公有办法安顿吗?”
庞籍说这话完全是出自公心,可王拱辰心里有鬼,他和文彦博走得很近,大有架空庞籍的态势,难不成庞相公借机发难?
王拱辰道:“庞相公,为了救济灾民,就要筑城,我怕好说不好听,让辽国小觑了大宋!难道朝廷连几十万百姓都管不了吗?”
庞籍冷哼了一声,“王相公,事实具在,若非去岁大肆捕鲸,河北饿死的灾民就不是几万人,而是十几万人!这是有目共睹,我们隐瞒有什么用?辽国不知道吗,欲盖弥彰,反而让人小!!”
一直沉默的文彦博终于开口了,不开口也不行啊,庞籍岂是王拱辰能压得住的。
“庞相公所言是理,王相公顾忌的是情!无论如何,身为大宋的臣子,也该照顾朝廷脸面。不论为了什么,在沧州筑城,总是违背澶渊之盟在前。如果一味袒护,辽国咄咄相逼,兵连祸结,不得安宁,朝廷的损失太大了,臣唯恐府库承担不起。”
又是财政缺口!
这个理由几乎成了万能的,赵祯心中愤怒,却也无可奈何。
僵持之下,富弼突然站了出来,“陛下,臣以为不妨问问河北方面,看看沧州的新城,能不能停下来?”
这个平淡无奇,甚至有些窝囊的提议,竟然得到了君臣的一致同意,就这样,朝廷急递,送到了范仲淹的手里。
……
王宁安这几天很忙碌,老爹回来了,又多了一个逼着自己练功的人。
尤其是王良璟这一次跟随狄青,狄青也不吝赐教,他大受启发,甚至都想拜狄青为师,狄汉臣哪敢答应啊,你儿子是我儿子的老师,又帮了我大忙,眼下兄弟相称,要是我收了他爹当徒弟,那王宁安岂不是比自己低了两辈!比狄咏还低了一辈!开什么玩笑!
狄青脑袋摇晃得和拨浪鼓一样。
“小孩子不懂事,管他干什么?”任凭王良璟怎么拍胸脯,狄青都不答应,弄得王良璟好不郁闷,把一肚子火都撒在了儿子身上。
“你看看人家狄咏,再看看杨怀玉,同为将门子弟,人家冲杀疆场,有万夫不当之勇,那才是好苗子。你现在的程度也太差了,说出去爹都替你脸红!”
“愿意脸红你脸红去!有本事把狄咏和杨怀玉叫来,我能让他们扫一年厕所!”王宁安一肚子意见,他却忘了,和谁讲道理都行,就是别和老爹讲!
“我告诉你,王良璟的儿子要文武双全,不能是个只会耍小聪明的弱鸡!练!给我好好练!”
从拳脚到兵器,从练柏木桩到扎马步,提水桶,这不,又弄了一大桶生绿豆,说是要学铁砂掌……
王宁安看了看白嫩嫩的小手,简直欲哭无泪。
正在他糟心的时候,范纯仁和范纯礼赶来了。
“救命的来了!”王宁安把绿豆一扔,转身就跑,“快走,带我去见你爹。”
范纯仁满脸敬佩,夸张说道:“天啊,先生你会未卜先知啊!你怎么知道我爹让我们来找你?”
“是啊,先生你还知不知道朝廷来公文了,要停了沧州的新城呢!”范纯礼没心没肺道。
咯噔!
王宁安一下子就站住了,他觉得还是去练功夫比较好,虽然累点,苦点,至少不要搭理那帮脑残的大头巾。
王宁安带着满腹的不情愿,被拉到了范仲淹的书房,欧阳修也在,见礼之后,把情况简单一说,范仲淹苦笑道:“朝廷虽然没有明说,可是送公文来询问,本身就耐人寻味,朝中的诸公并不真心支持修城啊!”
王宁安闷着头,满肚子气,都要爆炸了。
“我说范相公,朝中的那帮玩意到底领的是大宋的俸禄,还是辽国的俸禄,他们怎么就不知道帮着大宋说话呢?”
范仲淹老脸发红,欧阳修脸都气紫了,不同于范仲淹半路出家,欧阳修是正儿八经从头参与,还协助规划城池,施工的时候,他也到了工地,督促学生实践。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城池,哪能说停就停了?
“唉,毕竟还要顾及朝廷脸面,澶渊之盟是双方都商定的。”范仲淹无奈叹道。
“还真是谦谦道德君子啊,遵守澶渊之盟?他们怎么不说,澶渊之盟规定岁币是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如今却是银二十万两,绢三十万匹!多出来的怎么算?”王宁安气哼哼道。
欧阳修苦着老脸,哀叹道:“上次增加岁币是富彦国去谈的,毕竟双方都同意了,这一次却是咱们单方面修城,的确有些说不通,要不,二郎你想个办法?”
醉翁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原来他挤兑王宁安,就是逼着这小子动脑筋,拿主意。
王宁安沉默了一会儿,满脸鄙夷,冷笑道:“范相公,醉翁,你们就是太君子了!这事情很简单,告诉朝廷,我们修的不是城池,让辽国随便参观就是!”
第171章 指鹿为马(加更求票)
王宁安练了一个时辰的早功,抓着三个大包子,嘴里还叼着一个,直接杀到了种家军的营地。
“你们老大呢?”
王宁安经常过来,大家伙也习惯了那些怪异的称呼,老大,听起来比大人威风,顺口!
“俺老大还睡着,没醒呢!”看门的士兵凑到王宁安的耳边,低声道:“二郎,昨天晚上请了个唱曲的姑娘,听了一夜的曲子,着实乏了。”
“呸,就你们老大五音不全,还听曲呢!是折腾一宿吧!”
士兵贼眉鼠眼干笑着,也不敢反驳。
“行了,你去告诉你们老大,就说我要回沧州了。”
说完王宁安就走了,士兵迟疑着去禀报,听到王宁安要走,种诂连忙往外跑,连衣服都顾不上穿,随便找了件箭袖袍披在身上,冲到外面,就四处张望。
跑出了好远,都没看到影子,种诂着急了,扭头想去换好衣服,去找王宁安,谁知一回头,却发现王二郎正在一棵杨树下面啃包子。
种诂连忙赔笑,“我说二郎,这么见外不好,要不到哥哥的营中,喝两杯?”
王宁安白了他一眼,“是喝敬酒,还是喝罚酒啊?”
种诂不解其意,王宁安气得跳起。
“瞧瞧啊,我的种大将军,看看你脸上的胭脂膏子,这还没马放南山呢!你就这么急不可耐?”
种诂被说的羞愧起来,“二郎,历来都这样,打仗太辛苦了,好容易太平了,放松一下,有没有强抢民女,不用这样吧!哥哥劝你一句,你也别太道学了,都老大不小了,是不是还没尝过肉味?哥哥的帐篷里就有,要不……”
王宁安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他要不是功夫不行,非要冲上去,痛扁种诂一顿,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么红!
“老百姓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们这些武夫被人家欺负,也是活该!”
种诂不明所以,尴尬地挠了挠头,“没那么严重吧,不都打完了吗?”
“呸!你长点心好不,打完了才是分配利益的时候,打仗拼命有什么用,不能捞到一点实惠,不是白干了!”
种诂比不得他爹老谋深算,奈何种世衡去世,种诂刚刚接掌家族没几年,还不成熟,他觉得凭着和范相公的交情,加上实打实的功劳,肯定差不了,因此就放纵起来,哪里想那么多。
王宁安算是明白了,将门为什么被欺负这么惨,太没有敏感性了。
“告诉你啊,朝廷和辽国在谈判,辽国提出了先决条件,就是要停了沧州的新城建筑。”
种诂满不在乎,“停就停……等等,你说哪?沧州?”
“没错!”
“啊!”
种诂这下子可傻眼了,“二郎,那不是你弄得那座城吗?要是停建,我们家的碱,还有矾,那么大生意,岂不是完了……”
“才知道啊!”王宁安没好气道:“我现在必须回沧州,保住新城。”
涉及到了切身利益,种诂打起精神。
“二郎,我可跟你说,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新城,要哥哥干什么,你只管吩咐!”种诂不能不表态,一年上百万贯的生意,如果做成了,他们种家养兵过万都没问题,再白痴也舍不得那张大饼啊!
“新城那边我自有办法,倒是这边,辽国虽然派人谈判,可是咱们朝里那帮饭桶,肯定让辽国小觑咱们,到时候战斗还不会少了。种大哥,我不在,你,还有折大哥,一定听狄将军的,他打仗的本事比我强多了。你们要顶住辽国的压力,帮着我把和谈漂漂亮亮弄成。”
种诂没说的,连忙点头。
王宁安又交代了其他人,然后就离开清州,火速回到了沧州。他连家门都没进,直接赶到了码头,找到新任市舶司提举余靖。
老头子在六艺学堂和王宁安就混熟了,见他回来,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宁安,刚刚来消息了,朝廷派了枢密副使王拱辰,还有御史中丞唐介,两位大人陪着辽国使者刘六符前来勘察。”余靖也心里发虚,“宁安,城池都建了一半,万一给停了,那可是损失惨重啊!”
王宁安呵呵一笑,“武溪公,放心吧,对了,你记住了,咱们建的不是城,别管谁来,都是这话!”
……
次日天明,春风和煦,阳光明媚,杨柳飘荡,草色葱茏。
辽国特使同平章事刘六符在两位大宋高官的陪同之下,赶到了沧州。
登高眺望,一面是浩淼的大海,一面是青色的大地,海天之间,辽阔无比,当真是胸襟舒畅——假如没有那座城池,没准还能吟诗唱和,把酒临风,可是一座庞大的城池,就在眼前,谁也没法无视。
这座城市规模宏大,光看建筑的部分,差不多和大名府相仿,而城中格局规整,店铺林立,房屋鳞次栉比,道路宽阔,两旁有排水沟,许多工匠民夫正在加紧赶工。至于城外,还有一道更庞大的外城,看样子这还不算完,外城之外,还有护城河,大大小小的堡垒,防御之严密,简直比东京犹有过之。
哪怕是王拱辰和唐介,都吓得不轻。
他们知道沧州为了安顿灾民,弄了个城池,在他们想来,不过是小打小闹,拿围墙圈起来就是了,哪里想到,竟然如此庞大雄伟!
唐介言官出身,素来直言敢谏,那是顶硬的人物,看到如此建筑,忍不住心中喝彩,醉翁,包拯,是真有魄力。
只是王拱辰看在眼里,却更多的是担忧,事到如今,哪怕再无耻,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就是修了城,破坏了澶渊之盟!
这些地方官吏,包括欧阳修在内,都是贪功心切,把朝廷至于不利境地,简直坏军国大事。王拱辰脸色变黑了,刘六符只是冷哼了一声,什么都没说,却也什么都说了。
事实具在,看你们怎么圆?
刘六符纵马向前,王拱辰和唐介急忙跟着,转眼到了城池的外面,勒住马匹观瞧,只见余靖带着一些人等在这里,大家都认识,见礼寒暄之后。刘六符微微一笑,“怎么样?请本官进城看看吧!”
他说的随意,别人也没什么感觉,十分自然,这要不是城池,什么是城池!
“这位大人,看你的穿戴,应该是从蛮夷之处而来,偏偏又长了一副汉人的相貌,真是奇怪啊!”
都说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
这位一上来,就给刘六符一个难堪!
寻声看去,说话的是个少年人,虽然个子很高,但是肩膀淡薄,脸皮细嫩,明显带着稚气,原来是个孩子,刘六符不好一般见识,只能淡淡道:“老夫在大辽朝堂为官,拜同平章事之职!”那意思是你小子给我放尊重一点,老夫可是大官!
哪知道对方满不在乎,“唐朝的夜壶也是装尿的,我只是想问问,这接风宴是安排上国的酒菜,还是蛮夷的吃食?”
论起嘴炮,王宁安还没怕过任何人,他存心给刘六符难堪,那说的就更损了,你都归附了蛮夷,当多大的官有什么意义,反正老子都看不起你!
而且他故意不称辽国,只说蛮夷,还用上了“吃食”两个字,分明是说除了大宋之外,其他的都是猪狗吃的。
刘六符简直要气炸了,从哪找来的这么个东西,竟然如此无礼?
他就要发作,余靖连忙解释,“特使不要见怪,沧州本就是偏远之地,又挨着蛮夷之乡,难免沾染些野性,缺了文采风流,不过特使也不必在意,我们的心还是热情的。”
余靖的话听起来不错,可仔细一琢磨,比王宁安还损呢!
什么叫挨着蛮夷之乡,分明是说辽国啊!
刘六符当真是忍无可忍,懒得搭理这两个坏蛋,直接对着王拱辰道:“王大人,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
“客?有这么趾高气扬的客人吗?”王宁安抢着说道:“你要是客人,就该客随主便,立刻下马,解下身上的兵器,我们自然有美酒款待。如果你还是骑着高头大马,颐指气使!那对不起,就是恶客,就是敌人!”
最后两个字一出口,顿时从四周涌出无数人马,一个个手持刀剑,盔甲鲜明,怒目而视。
这下子不光刘六符吓了一跳,连王拱辰也吓坏了。
“快收起兵器,刘大人是奉了辽主之命前来,怎么可以无礼!”
王宁安一扭头,仰脸看天,余靖低着头,仔细一看啊,这位老先生数蚂蚁呢!任凭王拱辰怎么着急,这些士兵是不会听她的,倒是唐介看出了端倪,他强忍着笑,道:“刘大人,既然你也自认是客人,就听从主人安排吧!”
说完了,唐介主动下马,把缰绳扔给了手下人,有他带头,王拱辰强忍着怒,也下了马。这回就剩下刘六符一个鹤立鸡群,十分突兀。
僵持了一盏茶的功夫,刘六符咬了咬牙,无奈从马上跳下来!
冲着王宁安冷哼一声,王二郎根本不在乎。
孙子,还以为你多硬气呢!
他在后面跟着,刘六符走出了没几步,一块石碑出现在面前,上面有五个字,刘六符不由得念了出来。
“沧州贫民窟……这,这是什么意思?”
王宁安嘴角一撇,“连这个都不懂,就是说这是贫民窟,不是城池!”
第172章 骂死一个
古有指鹿为马,今有王宁安指着城池叫贫民窟!
刘六符愣了许久,突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王拱辰老脸发红,越发觉得心虚,不停偷看王宁安,眼神充满了怒火。
倒是唐介,他一路上就看不惯刘六符的张狂劲儿,总算遇到个能收拾他的,老大人只想好好看戏。
刘六符迈着大步,冲到了护城河边,足足三丈的护城河,已经颇有规模。
他用手指着,怒道:“这么宽的护城河,比京城不差吧?”
“谁告诉你那是护城河,那是老百姓饮牲口的水槽,我们城里的人穷,买不起木桶,就只能就地挖坑饮水,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一点错都没有!”
果然有人驱赶着牛马,跑到护城河边喝水。
王宁安耸耸肩,那意思你打我啊!
刘六符鼻子都气歪了,他走到了城根下,又指了指一条条青石,怒道:“这又作何解释?”
“人穷呗,存点粮食不容易,把墙建得结实点,省得耗子进去偷粮食。这位大人,你或许不知道吧,每到秋冬,下了大雪之后,就有成千上万的耗子从北边过来,见什么抢什么,看见什么好,吃什么,没法子,不防着点耗子,我们就都饿死了!”
你够狠!
愣是把辽兵说成了耗子!
刘六符气得笑了,一抬头看到高大的城楼,怒冷笑道:“你们的耗子真不一般,需要这么高的敌楼,怕是比人的个儿还大吧?”
“哈哈哈,一看这位大人就是没干过农活,敌楼是用来防家雀儿的,你没看到吗,上面还插着木偶呢,就是吓唬人的!”
别说,上面还真有几个花花绿绿的草人,突兀地立在城头。
刘六符彻底无语了,这算什么,摆明了说假话吗?
他实在是争辩不过王宁安,只能找软柿子捏,又冲到了王拱辰的面前,急赤白脸道:“王相公,你都看到了,贵国毫无诚意可言,我看咱们也没什么好谈的,只有兵戎相见!”
王拱辰变颜变色,来的时候,他可是和文彦博商量过来,要想办法促成和谈,结果直接让王宁安给搅了,这算什么事啊!
“刘大人,你千里迢迢来到大宋,自然不忍和谈破裂,双方生灵涂炭,我看还是以和为贵,咱们先进去再说。”
刘六符同样承受不起和谈破裂的代价,只好忍着气,随着王拱辰进入新城。
王宁安故意落在后面,臭着脸抱怨道:“这就是大宋的相公吗?真是开了眼!”余靖叹口气,“唉,国势不振啊!二郎,你也悠着点,别真的把和谈弄黄了,眼看着春天了,要播下种子,老百姓一年的收成就看这一个月了。”
王宁安微微一笑,“武溪公,和平从来不是求来的,你看着吧,不把姓刘的踩到脚底下,他就不会低头!”
余靖干脆闭嘴了,王宁安这小子来了脾气,那几位相公都拦不住,反正像朝廷那样,步步后退,换来的所谓和平,还不如不要!
就让王宁安闹,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
步入新城,街道整齐平坦,全都是用三合土压实的,主干街道还用条石铺上,连雨水都不怕了。
这样的城池,要是贫民窟,那幽州就是难民营!
刘六符是越看越生气,满肚子的气都要炸开了。
“王相公,你信这是贫民窟吗?”
王拱辰老脸通红,支支吾吾,唐介驳斥道:“是不是王相公说了不算,要问问百姓才行。”
“那好,本官就问问。”
他一点手,让人叫来一个中年的汉子。
“本官问你,这是不是城池?”
汉子脸膛黑红,只有牙齿是白的,嘿嘿笑道:“你不识字啊,没看见街牌,俺们这是上河村。”
“村?”
“对啊,这一片都是俺们村子的乡亲。”
“那你们为什么叫贫民窟?”刘六符又追问道。
“这还不简单,俺们原来就是穷苦人,让大水冲没了家,现在一无所有,还不是贫民啊?大人不信问问,看看谁是有钱人!”
“荒唐,你们是穷人,住的房子怎么这么好?”
他这么一问,中年汉子也自豪地回头看了看,去岁夏天开始,就陆续赶工,用砖石打地基,上面是厚厚的土坯墙,又结实,又保暖。
灾民是按照村子为单位安置的,每一个坊的房子都大体相同,外面还种了花草树木,比起老家住的房子,还要漂亮规整许多倍,住着也宽敞明亮,遭灾之后,不过一年多,就从一无所有,变得安居乐业,能不高兴吗!
“俺们住得好,那是俺们肯干活,也是青天大老爷宽厚,你这个人怎么回事,还不许我们住好房子?”汉子攥紧了粗糙的拳头,露出凶戾的神色。
“俺告诉你,谁看俺们过得好,心里不痛快,想要使坏,哪怕是天王老子,俺们也跟他拼命!是不是,乡亲们!”
“没错!拼命!拼命!……”
无数百姓的吼声汇聚在一起,声音整天,刘六符的脸色变了,狂变!
好剽悍的百姓,他们还是温顺的宋人吗?
刘六符满心惊骇,刚刚还气势汹汹,此刻却弱了不少。
王宁安笑呵呵走过来,满意笑道:“百姓们不偷不抢,靠着自己的双手,重建自己的家园,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天经地义!刘大人,你最好也奉劝辽主几句,让他做个老实人,不要总想着抢啊,夺啊,不劳而获!别以为建了国,分封了官员,穿上龙袍,就是皇帝了,离着两千里,我都能闻到那股子贼味!”
刘六符简直要气死了,手指哆嗦着,嘴唇铁青。
“哼,王相公,你们如此待客,还敢对陛下无礼,等着大辽的雷霆之怒吧!”
说完之后,这位转身气哼哼地离开。
王拱辰真的怒了,他黑着脸冲王宁安怒道:“你是什么人,竟敢随意折辱辽使,要是军国大事被你给搅黄了,你承担得起码?老夫一定上表弹劾,让陛下严惩你的罪责!”
“王相公好大的威风?别以为只有你能上表,我也上表,我就告诉陛下,堂堂大宋的枢密副使,统帅千军万马的枢相,在辽寇面前,唯唯诺诺,丢尽了大宋的脸!你如此作为,就不怕在雄州,霸州等地浴血奋战的将士寒心吗?”
嚯!
这小子是真狂!连辽使带王拱辰一起怼,真是不客气啊!
唐介看得目瞪口呆,都说他敢仗义执言,可相比这小子,还差着火候,他究竟是谁,胆子这么大?还说要给陛下上表,他哪来奏事的权力?
“他有,此子就是王宁安!”余靖低声说道:“子方兄,这一次能逼得辽兵主动求和,他的功劳不小,河北救灾,唐家也居功厥伟啊!”
唐介这才恍然大悟,“果然是热血少年,有冲劲,相比之下,我们这些老的都不成了。我会据实上表,不会让他受欺负。只是武溪兄,他这么干,万一弄得和谈黄了,怕是不妥吧?”
“子方兄,你放心吧,王宁安此子做事还是有分寸的。”
唐介信以为真,可刚过了两天,就连唐介都撑不住了,王宁安可真能折腾啊……原来刘六符气得离开新城,他并没有真的走了,身为特使,如果无功而返,辽主也不会放过他。
刘六符只能端着架子,硬撑!
这边王拱辰也闹得老大不高兴,王宁安实在是太狂妄了,嚣张跋扈,偏偏又是地头蛇,拿他没办法!
想了半天,王拱辰决定甩开王宁安,他以自己的名义,请刘六符过来,接风洗尘。刘六符也是科甲出身,当然辽国的科举没法和大宋相比,但好歹也算是文人,和王拱辰聊得挺好。
“刘大人,这边新城木已成舟,要想完全毁了,那么多百姓,我们也承受不起。要不这样,把新城限定在一丈五尺高,不许再修了,另外,在其他方面,再补偿一二?”
王拱辰觉得能多赚一座城池,已经很不错了,哪怕再让点岁币,多给些银子和绢帛,也说得过去。
刘六符自然不愿意,但是好容易有个能讲道理的,只能继续谈着,总不能撕破脸吧!
一顿酒喝完,王拱辰脸上也有了光彩,立刻让人叫来戏班子,给刘六符演出几段。刘六符早就知道大宋的风华不同寻常,在京城要处处小心,免得被人说私通大宋官员,到了沧州也就无所谓了。
“那就却之不恭了。”
刘六符满怀的好心情,第一出戏是花木兰,前一半十分精彩,他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十分享受。
哪知到了后一半,戏突然变了,有个白脸的武将从里面走出来,一张口就念道:“割让燕云不心疼,甘做契丹儿皇帝!某家——石敬瑭,卖国归来,求见老母啊!”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老妇人,穿戴着凤冠霞帔,在众人搀扶之下,从后面走出来,老太太面前有两道小门,一面写着“六”,一面写着“离”。
老太太悲痛欲绝,厉声怒斥:“凡卖国求荣之人,祖先不认你为后,父母不认你为儿,妻室不认你为夫,子女不认你为父,兄妹不认你为亲,黎民百姓不认你为人!六亲不认,众叛亲离!”
王拱辰没听过这段,起初还觉得慷慨激昂,可往旁边一看,刘六符脸色铁青,嘴唇颤抖,突然直挺挺倒下去……
第173章 教你们办外交(四更到)
骂人是一门学问,士人之间对喷,可不能像泼妇骂街那样,只会凭白丢人身份,惹人嘲笑。
千古偶像诸葛亮就是个会骂人的,跑到东吴,舌战群雄;六出祁山,骂死了王朗,又给司马懿送了女人的衣服,谁知人家坦然而受,诸葛丞相的骂人本事也仅仅到此为止,遇到了更厚脸皮的,丞相焉能不败!
古人还是很老实的,骂人的花样一直停留在诸葛亮的水平上,直到王宁安横空出世,把这门学问推向了一个崭新的高峰!
石敬瑭甘当儿皇帝,出卖燕云十六州。正是他的无耻行径,拱手将阻挡蛮族的天险让给了辽国,从此中原大地,门户洞开。
可以说,整个两宋的悲剧,都源于石敬瑭的无耻举动。
在大宋,骂石敬瑭的人车载斗量,但也仅仅是贴标签而已,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段子。
王宁安记得上辈子看过一个传闻,说是福建的民居新欢在大门外面增加一道小门,叫六离门,还有个故事,说是大汉奸洪承畴投降之后,回到老家,洪母就把他挡在六离门之外,说出了那段千古绝骂!
六亲不认,众叛亲离!
这就是无耻汉奸的下场!
谁还试图给汉奸翻案,那就先去问问洪老夫人答不答应吧!
虽然洪承畴是五百年后的人,但是这段话却不妨留给任何一个汉奸,出卖燕云十六州的石敬瑭当之无愧!
至于刘六符,他本是汉人出身,为了高官厚禄,就投靠辽寇,成了辽国的高官,反过头来,又代表辽国,威逼大宋,耀武扬威,置祖宗于不顾。如此行径,不是汉奸又是什么?
哪怕刘六符有再多的理由,再动听的狡辩,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出戏是演石敬瑭不错,可是也在告诉所有的燕云汉人,你们给辽国卖命,就会落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别管刘六符怎么自欺欺人,他也是读孔孟之书长大,心里还是把契丹当成蛮夷,当然辽国也根本没把他们当成自己人。
说起来这就是汉奸们的尴尬,刘六符的年纪大了,没事的时候,总会想想后世子孙会怎么记自己?
是光耀门楣的宰相重臣,还认贼作父的走狗鹰犬?
这一出戏,彻底勾起了刘六符心中的痛,残酷无情地告诉他,你就是汉奸,就要遗臭万年!
怒极攻心,刘六符直接就昏死过去,手脚都凉了。
可把王拱辰吓坏了,要是辽国使者死在了大宋,那两国想和平也和平不了了!
“到底是谁,谁换了戏码?”
王拱辰大声狂叫着,像是暴怒的狮子,愤怒踱步,突然用手一指,大叫道:“把所有戏子统统下狱,给本官严刑拷问,让他们说,谁是主谋!”
王拱辰发狂大叫,突然有人撩开了上场门帘,王宁安从里面笑呵呵走了出来,背着手,往台口一站。
“是你!”王拱辰立刻沉着脸。
王宁安满不在乎,“王相公,你也不用费事了,就是我干的,这出戏刚刚排演,还有些不周详的地方,你给指点指点!”
“你,你肆无忌惮,你太跋扈了!”王拱辰铁青着脸,指着王宁安,痛骂道:“和谈乃是军国大事,本官身为朝廷重臣,秉承圣意,处置此事,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频频搅局,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你,你担得起罪责吗?”
王相公的声音在耳边咆哮,王宁安伸出手指,抠了抠耳朵,仿佛要把这些话都给抠出去一样。王拱辰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乎被气得和刘六符一样,也晕过去。
“王相公,不是小子狂妄,我就纳闷了,既然你认为和谈是军国大事,那刘六符算什么东西?他一个汉人,去给辽国当大官。你去问问大宋的百姓,能接受这么一个汉奸吗?你也可以去问问辽国的贵胄,他们承认刘六符是辽人吗?”
王宁安突然大声咆哮道:“就这么一个不辽不宋,背弃祖宗,甘当走狗的畜生,和他多说一个字,都是耻辱!身为宰执,王相公为什么就不能上表,让陛下下旨,告诉辽国,让他们派个人过来,我大宋不会自降身份,我们不和狗谈!”
这番话义正词严,王拱辰哑口无言,至于还在地上的刘六符,从他的嘴角竟然冒出了血。之前的戏对他伤害不小,王宁安的几句话,更是连珠炮,全都落在了他的心头,激动之下,也装不了昏迷,竟然真的吐了血。
脸色蜡黄蜡黄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紧咬着牙关,浑身都是冷汗。王拱辰吓得脸色狂变,尖叫道:“人,来人!”
终于叫来了大夫,七手八脚,把刘六符抬走了。
王拱辰看着王宁安,狠狠一跺脚!
“刘大人有个闪失,先砍了你的头!”
撂下句狠话,王拱辰转身就走,实在是没法愉快玩耍了。
王宁安背着手,看了看几个唱戏的,笑道:“没事的,你们只管好好琢磨,要把痛骂石敬瑭的这段推敲精了,以后到京城去演,让所有人都知道,当了汉奸,哪怕是死了,也要遗臭万年!”
“是!”
打发走了戏班子,王宁安大摇大摆,回到了住处。
难得,他竟然主动练起了拳法,以前被老爹逼着,总盼着能逃出魔掌,谁知老爹不在身边了,不练反倒浑身不舒服。
他连着打了好几趟拳法,浑身汗津津的,他收了功,让人准备热水,好好泡一个澡。
对了,杨曦那个暴力妞还送给好些药材,说是用来泡身体,能缓解疲劳,舒筋活血,原来她把王宁安弄得满身是伤,还是有些心疼的,只是王宁安一直忘了用,眼下总算是想起来了。
还别说,药材效果不差,王宁安枕着木桶,竟然睡着了。
等到醒来,都快吃晚饭了,王宁安换了身宽松的袍子,就去等着吃饭。他现在要练功,还要长身体,吃的都是顶丰富的蛋白质,一大盆炖牛肉,一只白斩鸡,一盘大虾,还有一个酱肘子。
都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王宁安也不知道,明明有些干瘪的身体,怎么就能装下这么多东西,无论怎么吃都不饱。
正在他风卷残云的时候,余靖从外面急匆匆跑来,见王宁安闷头啃着肘子,这个急啊,额头上都是汗了。
“我说二郎,你知不知道啊,出了大事了!”
王宁安抬起头,然后又低头猛吃,含混道:“刘六符是死了,还是活着?”
余靖被噎得够呛,怪叫道:“你知道啊?”
“我当然知道,王拱辰私下请他看戏,然后我就准备了一出好戏,然后人就吐血了。”王宁安说的轻飘飘的,好像四两棉花,可余靖听来,重如泰山!
“我说二郎,打狗还要看主人,刘六符再可恶,他也是辽主派来的特使,你这么折辱他,万一真的激起了辽主的怒火,不可收拾啊!”余靖心惊肉跳。
“不会的!”王宁安轻轻一笑,“除了脑残,不然没人会为了一条狗去拼的你死我活,武溪公觉得辽主是脑残吗?”
余靖沉着脸,他当然不觉得辽主是笨蛋,能坐稳皇位的都没有简单的。但问题是大宋百般折辱辽使,辽国肯定大做文章,逼着大宋在和谈上让步,为了面子,输了里子,不值得啊!
“哈哈哈!”
王宁安终于吃完了,他抹了一把嘴唇,畅快地笑起来。
“武溪公,容晚生说两句放肆的话,历代先贤都告诉我们要与人为善,要得饶人处且饶人,好人有好报……这话也对,也不对。在大宋的境内,哪怕官员再贪污无能,也是有规矩,有王法的,好人还是受保护的。可是和别的国家交往,那就是丛林法则,就是弱肉强食,没有丝毫的客气!刘六符只是个汉臣,他能做什么主,摆明了辽国还没有商量妥让谁来谈判,所以派了个探听风声的。真是可笑,王拱辰还把他奉为上宾,烧香都没找对庙门,真是丢人现眼!”
王宁安毫不客气地嘲讽,余靖恍然大悟,真是鞭辟入里啊,以往辽国派遣使者,都是一个汉人,一个契丹人,这次只派了一个汉人过来,这么明显的差别,朝中诸公怎么就没注意呢?
“他们满心议和,哪里会想得那么多!武溪公刚刚说我的作法会得罪辽主,没错,我就是要得罪辽主,打他的脸,打得越狠,咱们得到的好处越多!”
余靖也不是笨蛋,顺着王宁安的思路,他犹豫道:“莫非你是给耶律重元看?”
“武溪公一针见血啊!”
王宁安翘着二郎腿,毫无形象笑着,别看耶律宗真是辽国皇帝,可是真正和大宋接壤的燕云十六州都在耶律重元的手里,只要他不想打,双方就能太平,哪怕耶律宗真跳着脚骂大街,也没有用处。
在战场上打耶律重元,是为了让他知难而退,在谈判桌上,压辽主的人,是给耶律重元出气,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子!才能把耶律重元驯服。只要摆平了他,才有真正的和平。
而且在耶律重元和耶律宗真之间,买通皇太弟,肯定比皇帝要容易。
“武溪公,我早就说过,这次要把耻辱的岁币至少砍掉一半!我建议朝廷可以给耶律重元一点甜头儿,然后内外夹攻,不愁辽国不低头!”
第174章 老将王德用
宋辽之间的议和,牵动京城诸公之心,包括皇帝赵祯,一日不能议和,一日无法安眠。只要事关议和,哪怕是三更半夜,也要立刻送给皇帝御览,片刻不得耽搁。
这不,从沧州发来了两封表文,其一是枢密副使王拱辰的,他弹劾市舶司提举余靖,纵容凶顽之徒,破坏议和,竟然将辽使气得病倒,生死不知,一旦因此激怒辽主,兴兵南下,将不可收拾。
王拱辰恳请赵祯以大局为重,严惩狂徒,以安人心。
从头到尾,王拱辰都没提王宁安,实在是那么个小家伙,连个正式官职都没有,堂堂枢密副使去对付他,简直是拿大炮打蚊子,太丢身份了。
只是王拱辰不知道,就在他的表文送给赵祯半个时辰前,那个被他看不起的小家伙已经把奏疏送到了赵祯手里。
别小瞧这半个时辰,谁都知道先入为主,一旦失去先机,就可能步步落空。
小小的王宁安有什么本事抢在王相公之前,把奏疏送到宫中呢?
这就多亏那位老总管陈琳了,别看宋代的太监不怎么样,但是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是伺候皇帝的身边人。
从弄出瑶池琼浆开始,王宁安就通过太监苏桂,不管给宫里送礼,走私烈酒的利润,在庆历八年,就达到了一百万贯!
如今沧州修新城,建港口,市舶司,最精华的地段,就有不少是归宫里的。
这就叫利益捆绑,硬生生把不沾因果的陈老太监拉下了水。
为了保住新城,保住每年几百万贯的利益,陈琳不得不一再弄权,把王宁安的奏疏放到了王拱辰的前面。
说实话,老太监也捏着一把汗。
赵祯先看过王宁安的奏疏,接着又看了王拱辰的,难得,皇帝陛下什么都没说。
“陈伴伴,你去礼部打听一下,辽国是不是要派遣新的使者过来。”
“老奴这就去。”
陈琳走了一趟,一个多时辰,就赶了回来,“启奏圣人,辽国方面派了两位新使者,一个是北枢密使萧大祐,一个是大将军耶律仁先!”
听完这两个人,赵祯的眼睛猛地一缩,浑身上下,涌起一股强烈的怒火,吓了陈琳一跳,心说这陛下是跟谁发火啊?
“哼,堂堂枢密副使,见识竟然不如一个小孩子,可笑,可笑之极!”
陈琳恍然大悟,敢情是冲着王拱辰去的,王宁安啊,小猴子是真有本事,又把王相公给坑了!
王宁安在奏疏里面,没有说王拱辰一个字,他只是告诉赵祯,刘六符完全可以不在乎,真正关键是契丹使者,他才是代表辽国的决策层。
假如来的人是辽主的,就代表辽国的大权还在辽主手上,朝廷应该小心应付,必要时稍微退一点也是可以的。
假如来的是耶律重元的代表,那就是说,辽主已经大权旁落,随时会发生叛变,大宋不要拘泥议和,应该增加军备,整军备战,伺机攻击燕云之地。
不过在王宁安看来,眼下辽国两方势均力敌,很有可能打破惯例,派遣两位辽国正使,这就表明辽国内斗已经明朗化,且谁也奈何不了谁。
大宋就应该利用二者的矛盾,分化瓦解,至少甩掉岁币之耻,节约财力,积蓄力量,一旦辽国有变,大宋务必要抓住机会,一战成功……
这一份表文分析详尽,逻辑缜密,不但是关注了眼下,更是将未来的宋辽走势说的头头是道,赵祯看完之后,都豁然开朗,啧啧赞叹。
相比之下,王拱辰堂堂枢相,纠结在人事斗争,显得格局太差,让人太过失望。当然赵祯没有立刻发作,他还想看看王宁安的预料到底能不能实现。
当他得知辽国派遣两个使者之后,立刻露出了笑容。随机又暴怒,“王拱辰太死板了,胸无韬略,全然不知为大宋争取利益,不能让他主持和谈了。”
陈琳暗暗心惊,有了赵祯的评语,只怕王拱辰连枢密副使也做不了了,只能灰溜溜出知地方吧!小小的王宁安居然扳倒了一位相公,真是不可思议!
拿下了王拱辰,那谁能去主持谈判呢?
朝中的几位相公,谁能有本事压得住辽国呢……赵祯赤着脚,足足踱步一个时辰,筛选了所有朝中高官,突然有一个人涌上了心头……
他是一个老臣,也是个武夫,名叫王德用,父亲是跟随赵二的大将王超,世人对王超的评价不高,说他临阵寡谋,拙于战斗。只不过是赶上了好时候,攀附上赵二,才越居显贵,典型的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人都说虎父无犬子,那摊上一个“犬父”又会如何呢?
王德用十七岁就出征西夏,和李元昊的祖父就干过仗,老将军沉着应战,颇有韬略,乃父王超都自愧不如。
后来王德用历官无数,功劳不小,赵祯亲政之后,发现了这位将军,立刻提拔他出任枢密副使,王德用百般推脱不过,只能进京为官。
他进入枢密院之后,没有多久,立刻遭到了各方弹劾,说起来可笑,弹劾王德用的理由竟然是相貌奇伟,不是人臣该有的模样!
搞笑吧!
也真该佩服大宋的士人,想要整你,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连长什么模样,都有错了!
王德用被赶出了京城,文官们还不罢休,不断攻讦老将军,几次弹劾他,又以一年一个官职的速度,不断折腾老人……熟悉吧,日后对付狄青也是一般不二的手段,只是老将军比狄青坚强,辗转各地,每到一处,都政绩斐然,万民称颂。而且老将军还身强体壮,活得十分滋润。
弄得文官们牙根痒痒儿,却没有办法奈何他!
王拱辰的笨拙无能让赵祯越发失望,必须找个不一样的人,老将军王德用就进入了他的眼帘。
“加封王德用为检校太师,翼国公,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接替王拱辰,主持和谈,加余靖为和谈副使,再有,给王宁安一个录事参军的职位,告诉王老将军,此子不同凡响,要多听他的意见。”
……
大老板一声令下,王二郎拿到了生平第一个正式官职,俗话说当官不自由,旨意还没下来,小驴就被套上车了。
余靖勉励王宁安,年轻人要多锻炼,多干实事。
“武溪公,我觉得吧,年轻人还有大把时间,上了岁数的才是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对吧?青史留名,谁不想自己多写两篇,万一连一张纸都凑不满,脸往哪放,你说是吧!”
“呸!”
余靖气得老脸煞白,“小兔崽子,你咒我死是吧!我可告诉你,王拱辰滚蛋了,是你小子掀翻的,他的门生故旧可不少,还有文彦博那个老东西盯着呢,这次议和弄不好,你小子就要承担所有责任,你看着办吧!”
余靖说完,扔下王宁安一个人,气哼哼走了。
王宁安抱着脑袋,这个愁啊,果然不能强出头,非要争一口气,就要付出代价!
罢了,就让你们看看小爷的本事!
王宁安立刻下令准备,十天之后,老将军王德用率先赶到了沧州,老爷子都快七十了,可腰板不塌,目光敏锐,银白的胡须散布胸前,好像活神仙相仿。
王宁安是看不上那些徒有其表的文人,可是对于征杀疆场,真正为脚下土地流过血的汉子,从来都不吝啬崇拜。
他让人搭建了彩棚,和余靖到了十里之外,迎接老将军驾临。
王德用显得十分激动,一见面就拉住了王宁安,眉开眼笑。
“好小子,骂得痛快,听说你把那个刘六符给骂死了?”
王宁安腼腆一笑,“还有一口气呢!”
“哈哈哈,有你的!”王德用身形高大,晃着健硕的身躯,笑道:“你或许不知道,当年朝廷在西夏吃了败仗,辽国就派遣刘六符,跑到大宋,狮子大开口,勒索无度。那个嚣张跋扈的劲儿,现在想起来,还让人作呕!你小子是给咱大宋的君臣出了口恶气,干得好!!”
在王德用赶到沧州的三天之后,辽国的使者也来了,宋辽之间真正的较量,就此上演……
第175章 王宁安的求同存异
到底是武将出身,王德用可不像王拱辰那样谦恭,相反老爷子匪气十足,见到了新城打着贫民窟的名号,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他娘的,什么贫民窟,就是城!就许他辽国不讲道理,年年违背盟约,南下打草谷,就不许我大宋建个围栏?王小子,这回和谈,咱们决不让寸土,决不拆一城,也决不给辽狗一两银子!你能不能做到?”
老子真够霸气的,王宁安咧嘴一笑,“还要问老将军有没有魄力?”
“哈哈哈!老夫年近古稀,胡子一把,子孙一堆,死不死的都不怕,还会怕区区几个辽寇!”
“真霸气!老将军爽利,请你老放心,辽寇到了咱们家,只能喝洗脚水!”
这一老一少,差了五十多岁,竟然拉着手,笑得像傻瓜一样,余靖都不忍看了,一个王宁安就够闹腾的,又来了个老愤青,这还有好吗?
也不知该替两个辽国使者默哀,还是该替和谈大局忧心了……
余靖怀着忐忑的心情,三个人一起奔赴谈判的大厅,他们三个就位之后,不到一刻钟,辽国的三个使者也赶到了。
北枢密使萧大祐是典型的契丹人,身形庞大,满脸络腮胡子,凶相毕露,耶律仁先也是辽人,不过相对就文雅了许多,竟有些儒将的味道,至于第三位,就是被骂得很惨很惨的刘六符。
这位吐了血,养了小半个月,恢复了不少,只是觉得脸上无光,不敢见人,奈何两位使者驾到,他也不敢装孙子了,只能跟着过来。
看他的样子,脸色很苍白,嘴唇青色,用力抿着,眼睛之中,凶戾之气,比以往更胜无数,看到了王宁安就呼吸粗重,恨不得冲过来把他掐死。
王宁安根本懒得搭理他,心说姓刘的,狗汉奸!
听王德用说才知道,你都跑大宋撒野一次了,这是第二次,要是让你安然回去,我就不叫王宁安!
在王二郎的眼睛里,刘六符已经是个死人了!
王德用开门见山,“大老远的过来,都不容易,就不要那些虚礼,直接说,你们想要什么?”
辽国的使者也没有料到大宋这边竟然如此直接,愣了一下,两个人都看向了刘六符。
刘六符哑着嗓子道:“贵国擅自修城,破坏辽宋盟约,兴起大战,兵连祸结,你们要负责!我大辽有三个条件,第一脚下的这座城池必须铲平,第二岁币提高到五十万两白银,第三关南十县土地,本属辽国,请你们立刻归还!”
所谓关南的十县,是后周从契丹手里夺下来的,大宋又继承过去,有这十县在,大宋就可以自欺欺人,燕云之地没有完全丢失,他们还在努力恢复。
当然除此之外,关南十县也是战略要地,大宋方面万难向让,基本上每一次辽宋谈判,都会拿出来扯皮,但是最后都无疾而终,一个谈资而已……
谁知这一次王宁安竟然点头了,“没问题,十县可以交给贵国,只是恳请贵国承认物归原主即可!”
竟然答应了?
萧大祐吓了一跳,强忍着心中激动,追问道:“什么时候交割土地?”
“哈哈哈,只要贵方准备好就行。”
“你们还土地给大辽,要我们准备什么?”萧大祐不解。
王宁安呵呵一笑,“你们既然已原属你们为借口,要大宋的疆土,那大宋也可以如法炮制,请你们立刻退出燕云十六州,退出辽东,退出漠南,一直退到北海之北,天山之西,将原属我大宋的土地全数还给我们!”
“什么?”
萧大祐一下子站了起来,好大的口气,历来大宋也只敢说燕云而已,王宁安这是要把辽国给灭了啊?
“放屁,那些地方怎么是你们的土地?”
“怎么就不是,汉唐故土,我中华疆域万里,普天之下,皆是我中华之地,大宋身为中华正统,难道没有资格拿回那些土地吗?”
“你胡说,汉唐和你们根本不一样!”
“那契丹和辽国也不一样!澶渊之盟是大宋和契丹签的,如今又改国号大辽,凭什么要求大宋遵守盟约?”
“你无理取闹,我们改国号,还是一个国家!”
“那我们改朝换代,也是一个国家!”王宁安针锋相对,挤兑的萧大祐无话可说,他像是发疯的公牛,不停喘气,还偷眼看看身边的两个,心说你们不能看笑话,帮我把这小子灭了啊!
谁知道刘六符吃过王宁安的亏,知道这还是小菜一碟呢,万一他冒出更多难听的话,就没法活了,刘六符装孙子。
耶律仁先干脆闭口不言,反正老子是皇太弟的人,你愿意丢人,老子才不陪着呢!
才开始谈判,辽国方面各怀心腹事,王德用人老成精,暗暗对王宁安竖起了大拇指,小家伙看得准,这时候不狠狠欺负辽国,把失去的拿回来,还等什么?
老将军立刻说道:“什么唐宋,契丹,大辽的,老夫没心情管这些,老夫就知道,大宋的土地,一寸不能丢,我们在自己的土地上干什么,谁也别管!你们不是提了三条吗,老夫也有三条,第一就是废除岁币,一两银子一匹绢也没有,第二,你们不断入寇,抢掠大宋子民,要给赔偿,第三,你们要退出燕云十六州!”
余靖在旁边听着,脸上别提多精彩了,辽国的三条在天上,大宋的三条在地上,差着十万八千里,能谈出结果就怪了!
果然,接下来双方是各说各话,论起拍桌子,萧大祐干不过王德用,论起胡搅蛮缠,王宁安胜过两个耶律仁先,至于刘六符,连三成战斗力都不到,引经据典,哪里是余靖的对手。
此刻的谈判场上,堪称几十年来绝无仅有。
大宋一边红着眼睛,一个比一个声音高。
“你们纵兵抢掠,就是贼匪,你们都是山贼,从上到下,辽国就是个强盗集团,土匪窝子,你们毫无信义可言,我们能打开门,任由土匪随便进出吗?”王宁安拍着桌子大叫,“燕赵之地,自古多豪杰,我们饱受分离之苦,早就受够了,如今河北将士无不想反攻燕云,灭了你们这伙强盗!”
“你才是强盗,你们全家都是强盗!”耶律仁先红着脸道:“去岁是你们开始抢掠大辽,杀我百姓子民,连襁褓之中的孩子尚且不放过!草原征杀,从来只杀超过车轮的男丁,你们却一个不留,还是礼仪之邦吗?”
显然,王家军干的事情让耶律重元有切肤之痛,满肚子怒火,都撒了出来。
王宁安呵呵一笑,“知道痛了,活该!我中华是礼仪之邦不假,可是也别把我们逼急了,匈奴如何,突厥如何,远胜你们辽国百倍,还不是被我们的先人打得亡国灭种!你们辽国再不悬崖勒马,及时化解双方的恩怨,我敢保证,要不了几十年,你们就会被彻底抹除!”
王德用赞叹道:“说得好,不复燕云,不灭契丹,不为英雄!”
……
辽国的两位使者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他们拙嘴笨腮,很快就败下阵,只能等着刘六符!让你来干什么,不是看热闹的,给老子顶上去!
刘六符被逼无奈,也插嘴了,“你们是想和大辽开战吗?须知道大辽雄兵百万,一旦陛下发了雷霆之怒,你们这些人,还有你们的家人,亲朋,乡里,都要化为齑粉,荡然无存!”
“狗仗人势的东西,哪有你说话的份?”王宁安一指他的鼻子,怒斥道:“骂石敬瑭,你受不了,为什么?因为你心里还是认同自己是汉人,和他们二位不一样。”
王宁安突然呲着牙笑道:“两位使者,大宋的文采风华有多大吸引力,你们心里清楚,不少辽国贵胄都读汉家经典,穿汉服,说汉话,更何况燕云之地的汉人!说句不客气的,养不熟的就是养不熟,虽然他们心念着中华文化,我们应该高兴才对,可是对你们大辽来说,这就是国贼,就是不忠!我们大好男儿谈判,让这么一个东西掺和,实在是扫兴,让他赶快滚蛋!”
刚刚恢复一口气的刘六符又被弄得气血翻滚,脸上的涌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王宁安的可不是空口说白话。
他会担心被骂汉奸,说到底,还残存着一丝汉人的念头,有了这个念头,辽国就没法相信他……这就是个无解的死结,如果辽主真的猜忌起来,他这个官也就当到头了,大宋不杀士人,可辽国没这个祖训啊,搞不好就人头搬家,刘六符又恨又怕,灰头土脸,别提多狼狈了。
……
大半天的谈判下来,辽国的三位都耷拉着脑袋,他们本想来占点便宜,谁知竟然遇到这么几个货儿!还有脸说他们是土匪,这几位比土匪还土匪!一点脸皮也不要,一点斯文也不讲,再这么下去,还怎么谈啊?
“启禀三位大人,王大人,余大人,小王大人,给三位准备了酒宴,请你们过去。”
一听到酒宴,刘六符直接黑了脸,死也不去。
萧大祐和耶律仁先倒是不在乎,去就去,看看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带着赴鸿门宴的心,两位使者气势汹汹,可是到来之后,就是一惊,客厅花团锦簇,两边乐曲悠扬。
在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一张条案,上面有瓜果点心,各式美食,随着他们进来,又有人抬来烤乳猪,烤全羊,送上珍藏的瑶池琼浆,王宁安一改谈判桌上的疾言厉色,变得和蔼起来,脸上都是笑。
他热情招呼,体贴安排,还搓着手道:“二位贵使,谈判桌上,咱们针锋相对,那是各为其主,公事拿开,你们就是远路而来的客人,我们都是好客之人,绝不敢慢待。”
王宁安说着,看了眼,笑道:“那个姓刘的没来最好,我就看不上这样的狗汉奸!”
说着,还啐了一口,然后拿起酒杯,高高举起。
“我先干为敬,你们随意!”
说着,王宁安连着干了三杯,白嫩的小脸泛着一层红光。古人喝酒和现代人可不一样,讲究长者先喝,晚辈要等着长者喝完,才能干杯。
而且大型宴会,只敬三杯,过了三杯之后,酒量浅的就容易出丑态,反为不美。
当然在民间就放肆多了,没有那么多的讲究,王宁安粗野的做派让两位辽使也是一惊,这小子和宋朝的那些大头巾不一样啊!
他们也只好陪了三杯,烈酒入肚,乐曲响起,谈性也就来了,王宁安端着酒杯,笑道:“两位使者,我觉得咱们谈判,要求同存异,枯燥的谈完了,该谈点高兴的了。”
第176章 不要和王宁安谈生意
辽国一般派遣两位使者,汉臣负责礼仪交涉,言谈机变,辽臣则监视汉臣,并且做最后决断,打个比方,汉臣相当于总经理,而辽臣相当于董事长。
弄清楚这个,也就明白了,王宁安为什么把火力都放在刘六符身上,把这位干翻了,以辽人的脑袋瓜子,根本不是大宋的对手。
这不,萧大祐和耶律仁先赴宴之前,不停告诫自己,一定不要上当,不要被宋人给坑了……可真正碰到了美酒美食,他们都管不住自己了,耶律仁先还好一些,萧大祐是北边的蛮子,天寒地冻,生平最喜欢美酒,王宁安拿的又是最清冽甘醇的瑶池琼浆,萧大祐喝了三杯之后,就管不住自己了。
拉着王宁安的手,又是喝酒,又是大笑,渐渐的也就没把门的,耶律仁先勉强控制着,可是脸色也红了,带着明显的醉意。
王宁安同样涨红了脸,“两位,我方才说要谈点高兴的,你们说,什么事情最高兴?”
耶律仁先笑道:“你们汉人不是有四句话吗?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想来这四样最让人高兴了。”
萧大祐咬了一块羊腿,不屑道:“那么文绉绉的干嘛?要老子说,一是钱,二是娘们!”他斜了一眼王宁安,色眯眯道:“怎么样,给我们安排几个姑娘没?我可早就听说,江南的娇娃,不同凡响啊!”
王宁安轻笑了一声,“姓萧的,别的都好商量,唯独人没得商量,大宋的子民,每一个都是无价的!”
萧大祐轻蔑一笑,说的好听,老子又不是没见过!只要钱给够了,什么弄不来!他把气都撒在了羊腿上面,大口猛啃。
耶律仁先倒是听出些味道:“王大人,除了人之外,还能商量什么?”
“哈哈哈,能商量的多了,比如眼下就有一笔生意!”
“什么生意?”耶律仁先好奇道。
“当然是木材生意。”王宁安指了指满屋子的家具,无奈笑道:“你们看到没有,整个贫民窟,能配置好桌椅板凳的屋子都不多。”
还贫民窟呢!
耶律仁先都无语了,懒得和王宁安争辩。
“你们大宋不是号称富庶吗,怎么连家具都配不齐?”
“这有什么奇怪的,几十万的百姓,要用多少木材啊?”王宁安伸出手指,还真给他们算起账来。
二十万人,按五口人一家计算,就是四万户,一户需要三张大床,几张桌子,几把椅子,就按五十贯算,就要200万贯!还有各种店铺,客栈,还要外销……实际数额,远不止如此。
“百姓之家,就图一个物美价廉,南洋的好木材他们用不起,杨木又太软,最好做家具的就是松木,尤其是红松,更是精品!”
王宁安笑道:“辽国治下,山岭雄奇,人烟罕至。据我所知,在鸭绿江,大辽河,周围都有生产松木的深山老林。只要把木头伐下来,结成木排,顺水而下,到了出海口,再用船只运到大宋,一根木头,就一根木头,少说十贯钱!”
十贯贯?
顶得上20只羊了!
辽国的羊自然比大宋便宜,萧大祐脑子不太灵活,可也算得过来,五根松木,就顶得上100只羊,辽国的普通牧民,拥有100只羊的都不多……他娘的,伐木还真赚钱啊!
见他萧大祐陷入沉思,王宁安故作遗憾。
“这么好的生意,可惜做不成了!”
“为什么?”萧大祐下意识问道。
“那还不简单!”余靖冷冷道:“你们不是要捣毁城——贫民窟吗?”
这话噎得萧大祐没了下文,他的呼吸明显粗重了,脸色难看至极!
王宁安灌了一口酒,继续感叹道:“何止是木材,牛羊肉、皮草、药材、珠宝、盐巴、粮食,哪一样不是动辄上百万贯的大生意,我就是想不明白,贵国为什么放着唾手可得的财富不要,非要抢夺杀戮?试问,你们频频打草谷,杀戮无算,罪孽深重,却又笃信佛法,广建佛寺,这不是矛盾吗?”
耶律仁先哼了一声,“别说的你们多清高?抢掠杀戮,你们下手更狠!再说了,你们宋人几时诚心和我们做生意?哪一次不是你们吃干抹净,占尽便宜?”
“这我就不明白了,做生意都是公平合理,你情我愿,大宋的商人欺负过你们?”王宁安满脸不敢置信。
耶律仁先恼怒道:“你们宋人之可恶,一言难尽,就说我们这边商人,赶着肥羊过来,要和你们交换茶叶,结果你们这边推三阻四,故意拖延时间,几天下来,羊缺少草料,都要死了,你们就趁机低价收购,我们大辽的商人连本钱都赚不到!你说说,你们宋人坏不坏?”
王宁安心里暗笑,看起来蠢萌蠢萌的大宋商人,还真够腹黑的!
“这还不好办,只要建一个交割的市场,买卖双方都缴纳一笔押金,谈成生意之后,不能按时付钱,就要没收押金,补偿给受损的一方,并且规定违约者永远不许参与交易,这不就解决了。”
“说得轻巧,这市场建在哪,又让谁来管?”
“当然是两边一起管了,至于建在哪,其实沧州就不错。”
随着澶渊之盟确立,宋辽之间总体上还算太平,大宋这边开了四处榷场,分别在霸州、雄州、安肃军、广信军,辽国也有一处榷场,设在新城。
其实从一个榷字,就能看出双方贸易的特点,榷有专营专卖之意,双方商人携带货物来到榷场,并不能直接接触,防止互相沟通消息,出卖情报,必须将商品交给官方牙人,评定质量,确定价格,完成交易,还要收取牙税,这也就是榷场税收的主要来源。
光是这个过程,就充满了漏洞,完全是官府主导,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两边的商人都吃亏!
耶律仁先讲的例子,未必是大宋的商人使坏,没准就是那些小吏心存不良,鼓捣出来的。
除此之外,商人还要提供担保,交易的范围,总额也要受到严格限制,比如大宋就严禁铜、铁、米面,腊肉,硫磺等物,辽国也严控战马,牛角等物品……
说来好笑,辽国仰慕大宋文化,需要海量的书籍,偏偏大宋的官吏们认为有些文章针砭时弊,落到辽国,会泄露大宋机密,因此除了九经之外,别的书籍不准带过去。
重重限制,其实并没有阻挡双方的贸易,在榷场之外,走私之盛,参与者众多。就拿书籍来说,大宋这边新出版一本文集,一个月之内,辽国市面上必定会出现。
王宁安甚至怀疑朝廷禁止书籍,就是为了抬高价格,然后靠着走私获取暴利,就和自己弄得烈酒一个道理,其实宋朝的大头巾还是很聪明的,欠缺的只是格局而已……
“说实话,朝廷对榷场限制太多了,每年四大榷场加起来,也不过几百万贯的贸易额,相比咱们双方的需求,实在是九牛一毛!依我说,就该给贸易松绑,准许双方商人面对面交易,我们双方各自派遣官吏账房,负责统计成交额,然后征收税赋,再维持市场秩序,也就足够了。”王宁安笑道:“以大辽的物产丰饶,加上大宋百姓的勤劳聪慧,两三年之内,双方的贸易额就能突破两千万,按照十分之一征税,就是两百贯!双方对半分,也有一百万贯!真是不少钱啊,比起打草谷,容易多了吧?”
辽国的岁入远不如大宋丰盈,一百万贯,绝对是一笔天文数字,还仅仅是交易税而已,沿途贩运,还有过路费,实际能捞到的数额,远远超过。
一直很冷静的耶律仁先也不由得动心了,他瞥了眼王宁安,“王大人,你上午的时候,在谈判桌上,还义正词严,要收复燕云,怎么转眼就要经商贸易,互通有无,这转变的也太快了吧!”
王宁安一摆手,“我这个人有个优点,就是什么事情分得清,上午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收回。可我倒想请教两位,一个人重要吃喝拉撒吗?离不开衣食住行吧?宋辽之间,物产并不相同,互通有无,大家都赚钱,为什么不能做生意?人是要有理想,可不能光靠着理想活着吧?我是很现实的,不会和自己过不去,如果双方能公平贸易,当然再好不过了。”
耶律仁先真的心动了,他迟疑道:“你真能保证一年有一百万贯的税?”
王宁安哈哈一笑,“那还是少说呢,其实你我都知道,除了榷场的几百万贯之外,暗中的走私十倍于榷场,是几千万贯的贸易额!建立新的贸易场所,把走私废掉,光是这一项,每年就是五百万贯以上的税收,你们算算是不是这个数?”
耶律仁先倒吸口气,王宁安这小子说的还算保守,面对这么庞大的利益,耶律仁先没法淡定了,他沉吟半天,突然感到被愚弄了,怒道:“光是说说,你们大宋能答应吗?”
王宁安道:“当然不答应!可是罪责在你们。”
“为什么?”萧大祐突然咆哮起来。
“那还不简单,你们还在欺压大宋,讨要岁币,大宋君臣百姓,提到辽国,无不切齿痛恨,双方能公平贸易吗?”
第177章 让钱下崽儿
王德用听传旨的太监说,陛下嘱咐,王宁安有才略,要多倚重,到了沧州之后,王宁安安排得体,在谈判桌上据理力争,都让老头子刮目相看,果然是少年英才!
可真正陪着喝了一顿酒,王德用才知道,这小子岂止是厉害,简直就是妖孽!论起谈生意,画大饼的本事,谁也别和王宁安比,和这小子谈得越多,陷得就越深,他能拿泼天的利,把你给活埋了!
王宁安的一番谈话,不知不觉间,把对峙的双方给改变了。
本来是辽国想占便宜,大宋要力抗。
双方是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可王宁安勾画了一个大饼给辽国人,矛盾甩给了辽国,你们是想要几百万贯的贸易税收,还是那点可怜的岁币,在两者之间选择吧!
一边是面子,一边是里子。
显然两样都要是不可能的,只能二选一!
按理说,辽国以当世第一大国自诩,气魄大得很,轻易是不会低头的,继续要岁币,就可以夸口大宋臣服辽国,对那些藩属蛮夷,草原的诸多部落,都有交代,可以让他们更加归心顺从。
问题是面子虽然好,如果一下子增加十倍的收入,这点面子是不是就能放下……
这两位使者都魂不守舍,六神无主,宴会散去,萧大祐找到了刘六符,这位刘大人已经被王宁安蹂躏的内伤惨重,濒临崩溃,听到王宁安三个字,他就浑身不得劲。
“萧大人,宋人奸猾狡诈,虽然贸易,根本是欺人之谈,他们是想腐化我大辽将士都雄心,我以为万万不可答应,相反,应该让陛下立刻发兵,讨伐南朝,把宋人打服了!”
萧大祐听完,反而哼了一声。
“刘大人,你是想让陛下讨伐大宋,还是替你出气?”
这话问得诛心,刘六符惊得变色道:“大人,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明白!”
萧大祐还想说下去,又想起王宁安的话,养不熟的就是养不熟!
“哼!”他一甩袖子,回到自己房间,根本懒得搭理刘六符。
在另一边,耶律仁先也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他满心思量,王宁安提出的设想其实很不错,假如大宋真能和辽国公平贸易,也是很不错的,但问题是放弃了岁币,颜面无光,而且会不会大宋设个陷阱给他们……真是难以决断啊!
“启禀大人,许先生求见。”
“哦?快请。”
没一会儿,许杰急匆匆跑进来,一见面就问道:“大人,我听说大宋要拿贸易换岁币?”
耶律仁先轻笑道:“许先生耳聪目明啊?正好你来了,说说吧,你有什么看法?”
许杰坐下来,讨了杯茶喝,然后笑道:“大人,眼下榷场贸易麻烦重重,走私又不稳定,就说这两年,先是崔家被捣毁了,接着赵宋这边又大肆查禁,阻断贸易。假如真能有个妥善的办法,双方正常贸易,是最好不过了,而且……”许杰压低了声音,“大人,小的有几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讲?”
耶律仁先白了他一眼,“有什么不能说的,都是自己人!”
“哎!”许杰突然显得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大人,你想过没有,岁币和贸易有什么不同?”
“你说说吧!”
“大人,这岁币多少,都是送给陛下的,可贸易不一样,咱们王爷能插手,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耶律仁先眼前一亮,心说我怎么没想到啊!
大宋的岁币每年都直接送给辽国皇帝,都到了耶律宗真的手里,变成皇帝养皮室军的重要财源。
假如改成了贸易呢?
沧州挨着燕云,商贸往来,肯定是耶律重元占得便宜多,而且还能趁机把关税都拿到手!每年几百万贯,只要能截留一半,耶律重元的腰杆也就硬了。
皮室军再精锐又如何?那些草原诸部听你耶律宗真的又如何?
大辽已经不是几十年前的契丹,没有钱,谁听你的?有了钱,谁不下跪!
耶律重元早有夺嫡之心,假如能把贸易拿在手里,用钱开道,未必不能收买那些忠于皇室的部落,掀翻耶律宗真爷俩!
身为耶律重元的爱将,耶律仁先怎能不想着把主子推上皇位……这么看,一定要促成贸易,至于岁币吗,替辽主争什么!
……
“哈哈哈,二郎这一手高明啊,如此一来,就不愁辽国不低头了。”余靖满心欢喜,笑得老脸跟开了花似的。
岁币是压在每一个宋人心头的大石头,眼见的能撬开了,哪能不高兴。
王德用同样很满意,老将军不停搓着手。
“二郎,老夫还有些不满意。”
王宁安笑道:“老将军请讲。”
“记得老夫刚来的时候,定下了标准,不给辽国寸土,不给他们一两银子,可一旦按你的办法弄,辽国岂不是每年多赚了几百万贯!简直岂有此理!”
王德用显然觉得大宋是赢了面子,失了里子。
“哈哈哈,老将军,晚生斗胆请教,你老人家饿了,是吃铜钱,还是吃包子?”
王德用沉着脸道:“你当老夫是傻瓜啊?拿铜子还买不来包子?有什么差别?”
“一个普通人或许没有差别,可是到了国家层面就完全不同了。”王宁安道:“其实我们可以把数字留给辽国,把好处真正自己吞下来,不出十年,就让辽国变成大宋的经济附庸!”
王宁安说的信心十足,可是余靖却不那么乐观。
“二郎,你也不要小觑辽国人,这些年做生意,其实大宋吃了亏的。”
王宁安不解,“我说武溪公,咱们捏着那么大的优势,怎么会吃亏,难道管榷场的那些官都是猪头吗?”
“咳咳……”余靖老脸一红,“也不能这么说,他们也有难处。”
余靖在庆历四年,出使过辽国,而且一去差不多一年的时间,老先生很清楚宋辽之间的贸易情况,却又无可奈何。
诚然,大宋的经济远比辽国发达,在双方交易中,大宋也总是出超的一方,给辽国的那点岁币,都能通过贸易赚回来。
不过却不意味着大宋能一边倒压制辽国,辽国也不乏才智之士,在贸易中充分利用自己的优势,来捞取好处。
比如大辽利用大宋缺少战马的软肋,大肆提高马匹价格,一匹普通的阉割战马都能卖到30贯,大宋只能捏着鼻子忍受。
辽国还抓住了大宋士绅百姓喜好美食的特点,大肆走私肥羊,动辄几万头之多。
再有,辽国盛产北珠,颗大名贵,圆润光滑,是制作首饰的佳品,每年从辽国流入大宋的北珠就价值几十万贯。
此外,还有优质的池盐,粮食等等。
辽国通过这些商品,大肆赚取宋朝的铜钱,翻开宋代的历史,就常常会看到两个字:钱荒!
中国历来不是贵金属的盛产国,金银都十分有限,铜也不丰富,而宋代又是古代经济的巅峰,商品极为丰富,需求的货币自然数量惊人,铜钱大宋自己尚且不够用,而辽国又通过贸易的吸星大法,夺走大宋的铜钱,加剧钱荒。
因此很多大臣都忧心铜钱外流,造成经济危机,这也是大宋的士人限制宋辽贸易规模的原因……
听完余靖的介绍,王宁安都哭了。
真是活久见!
上辈子光看到为了推广自己的货币,不遗余力的,大霉国就为了绿票子的霸权,满世界打仗,死多少人,花多少钱,都在所不惜;至于种花,为了能让软妹币通行全球,更是到处搞货币交换,忙得不亦乐乎。
好家伙,到了大宋,人家主动用你的货币,还推三阻四,甚至限制规模,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武溪公,就这么简单的事情,大宋那么多聪明的脑袋,就解决不了,只能关起门当乌龟啊?丢不丢人?”
余靖也怒了,“王二郎,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有办法不让铜钱外流?”
“当然了,这多容易啊!”王宁安道:“武溪公知道柜坊和金银店吧?”
“嗯。”余靖唬着脸,点头道:“不就是保存金银钱币,收取保管费吗!”
王宁安突然一笑,”武溪公,假如柜坊不收保管费,反而给予储户利息,那又该如何呢?”
余靖大吃一惊,“宁安,那么多钱,可是占地方的,还那么重,搬运不便,不收保管费,岂不是赔了?”
“哈哈哈!”王宁安真的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有些东西,就是那么一层窗户纸,不点破,就是想不到!
“武溪公,不说别的,借贷有利息吧,投资有回报吧?手上握着大把的钱,只要善于经营,怎么会赔钱呢?假如赚了一万贯,拿出三千贯给储户,这个合理吧?储户存十万贯,每年多三千贯,眼看着钱不断增加,会不会有人把钱主动存进来?”
王德用捻着雪白的胡子,眯缝眼睛道:“这不是让钱下小崽儿吗?”
“说对了,就是诱之以利,我就不信,那些辽国的贵胄不把钱存进来。”
“那,那他们多赚了钱,对大宋有什么好处?”余靖还没转过弯。
“我的武溪公,他们赚多少钱,都是账面上的数字,真正的铜子还是留在大宋啊!”王宁安得意洋洋道。
第178章 武夫的胜利(1000票加更)
王宁安敢放心大胆和辽国公平贸易,他不是说笑话的。
没错,就是公平合理,从里到外,都没有任何瑕疵,因为——他根本就不打算在贸易上玩什么花样,他有更好的手段等着呢!
真正最高明的骗局是金融,那才是无形无相,无色无味,无声无息,就把你的钱榨干的好办法。
弄个形象的比喻,就好像天龙里面的段誉,看起来文文弱弱,又蠢又萌,呆傻可爱,谁跟他凑到一起,一辈子的武功修行就可能化为泡影,全被吸得干干净净。
王宁安非常鄙夷大宋限制贸易的作法,要说大宋最强大的武器是什么?不是床子弩,不是步人甲,也不是什么王家军,折家军,更不是一大堆只懂孔孟之道的笨蛋书生。
是庞大的人口,是超级市场!
辽国卖点牛羊肉,大宋就担心了,就慌张了,实在是可笑。
换成是王宁安,他巴不得多买辽国的牛羊,有多少买多少,最好让辽国上下,全都疯狂养羊,遍地都是羊,那才好呢!
余靖和王德用都不解其意,“二郎,多买辽国的羊,大宋的羊就卖不出去,是要伤害百姓的!”
“武溪公,这是你老的看法,还是当朝诸公的看法?”
“自然是朝堂相公们的意思,只是老夫觉得没有错。”
“怎么会没错,简直大错特错了!”王宁安痛心疾首道:“武溪公,假如让你选择,是希望一个全民养羊的辽国,还是一个全民养马的辽国?”
又是选择题,这有什么难的!
“养马是会打仗的,当然是养羊更好了。”
“这就对了,让辽国放弃战马未必做到,但是大宋敞开市场,让他们多养羊,多占用牧场,让牧民习惯靠着交易生活,而不是抢掠杀戮生活,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旦蛮夷习惯了安逸的生活,他们坠落的速度难以想象!几十年之内,一个剽悍的游牧民族就可能消失殆尽!相比之下,我们的养羊百姓受点损失,又有什么?更何况还可以扶持这些百姓,从事别的行业,纺织、家具、服装、手工艺……大宋需要产业升级,需要往上走,而不是抱残守缺,故步自封!”
高度越来越高,都上升到了国家战略,余靖也不由得认真起来。老先生毕竟当了几十年的官,不是白混的。
“二郎,纵使你说的都有道理,可是你能看得见,辽国就看不见?这些年贸易的规模一直不大,除了咱们这边顾虑之外,辽国那边防范更严密,只有有人敢私自贩卖马匹,不管畈马的要杀,甚至还要连坐亲戚邻里。如果辽国发觉了不对劲,他们肯定会严令禁止的。”
“他们禁不了!”
“为什么?”
“因为关税!”
余靖不解,王宁安呵呵一笑,“武溪公,以往咱们这边四大榷场,辽国和大宋的商人凡是参加贸易的,都要给榷场交税,辽国的新城也是如此,这我说的没错吧?”
“嗯,的确如此。”
“哈哈哈,武溪公,假如把原来的榷税改了,辽国输入大宋的货物,大宋征税,大宋输入辽国的货物辽国征税,那又会如何呢?”
原本的榷场就是个市场,不管是宋辽的商人,过来经商,都是一体交税,没有什么差别。
可按照王宁安的办法,就把榷税弄成了关税。
出口到对方的产品,由对方征税,而本国方面,除了一些战略物资,有的要严禁,有的要适当征税之外,其他产品并不课税。
这么一来,就变成了辽国进口大宋的货物越多,税收也就越多,有了利益驱动,辽国如何抵挡大宋的经济攻势?
有人要问了,那辽国就没有目光长远,高屋建瓴的人物,阻挡大宋的邪恶之手吗?
或许有,也或许没有,可不管有没有,他们都挡不住!道理很简单,因为耶律重元和辽主耶律宗真父子夺嫡,双方都急需要钱,这时候关税就是明明白白,摆在他们面前的奶嘴,能不喝吗?
就算他们有心为了大辽的江山长远考虑,也不会相信对付啊!互相猜忌,残酷内斗,结果就是明知有问题,也要先吞下去。
这玩意就有点像军阀混战,外国人得利一样,辽国眼下的处境,决定了他们丝毫没有抵抗能力,只能接受……
王德用和余靖仔细推演了好几遍,再也没有漏洞,王宁安的这一招,简直就是淬了毒的匕首,又刁钻,又狠辣,最妙的是,还包裹着一层好看的外衣,辽国想不接着,都不成了。
再次上谈判桌,辽国的两位使者依旧气势汹汹,可闲暇的时候,越来越多问到贸易的事情,整个人都掉进了钱眼里。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火候已经到了,
王宁安终于抛出了最后的方案,双方采取“以税易岁,平等互利”的八字方针。
辽国方面主动放弃岁币,大宋方面,在沧州以北,白沟河以南,设立新的榷场,新的榷场由双方各自派遣官吏,组成两套征税系统,针对对方的货物,开征关税。
为了方便交易清算,由宋辽共同出资,设立贸易钱庄,所有超过100贯的金流,必须经过贸易钱庄走账。
而贸易钱庄要定期向两国公布金融交易情况,并且接受两国的监督。
根据王宁安的估算,第一年,双方的贸易额就能达到两千万到三千万,辽国方面,有差不多200万贯入账。相比起宋辽的岁币,足足有四倍之多!
而且这只是第一年,按照预估,未来五年,每一年迈上一个台阶,最后有望达到惊人的一亿贯!
也就是说,关税过千万!
面对天文数字,耶律仁先和萧大祐都不淡定了,他们彻底失眠了,辗转反侧之下,耶律仁先披衣而起,接着鲸油蜡烛的光,给耶律重元写了一封密报,建议王爷一定要促成议和,只要成功了,就有一笔源源不断的收入,能够支撑耶律重元的大业,哪怕和大宋的贸易有些风险,也大可以等到夺取大位之后,再停下来也就是了。
他忙着写密报,萧大祐也没有闲着,贸易的好处显而易见,可是和大宋绑的太紧,弄得辽国失去了勇武,沉醉在富贵乡,也会软化斗志,不管如何,有利有弊,还请皇太子斟酌,并且转呈陛下御览……
两位辽国的使者都动了心,各自向上头请示。王德用也不例外,他把谈判经过详细写成了表文,另外王宁安又撰写了一份贸易钱庄的扎子,单独交给赵祯。
这两份东西送到了京城,立刻就掀起了滔天大浪。
什么?
岁币没了!
老天爷啊,大宋终于不用再丢人了……好些得到消息的年轻官吏,还有进京游学的士子,听到之后,简直泪流满脸,激动地奔走相告,到处呼朋引伴,聚到一起喝酒,高谈阔论,赞颂王老将军手段非常!
“果然是带兵的大将,就是有魄力,相比之下,王拱辰实在是让朝野大失所望!”
“是啊,王老将军功劳盖世,哪怕封个王爷都不足以酬功啊!”
……
光是到茶馆听一听,就知道岁币两个字有多沉重,几十年的怨气,憋了好几代人,终于有出气的希望,奇耻大辱,一朝得雪!那感觉好像便秘了半个月,突然通畅了,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只有一个字:爽!
汴京城陷入了欢腾之中,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
昭文馆大学士文彦博,接到了王德用的奏表,也是目瞪口呆,随即破口大骂,骂辽国,骂王拱辰,骂王德用,总而言之,能骂的都骂了一个遍儿!
你辽国不是强悍吗,不是逼着增加岁币吗?
怎么一点没有增加,反而给免除了,你们也能答应?
还有王拱辰,你是个猪脑子,不,猪都比你强!
辽国能答应这个条件,就代表辽国非常虚弱,根本是虚张声势,你就不能硬一点,只要你据理力争,多少挣一点回来,也就不至于派王德用去。
该死的王德用,老匹夫,你都七十了,还敢和我作对?
你想告诉天下人,文官都没有本事,都要看你们武夫才行吗?
……
文相公骂了一大圈,气呼呼坐在椅子上,他是真不想把这个彩给王德用,反复研究这份奏疏,想要找出破绽……可是文彦博也清楚,希望不大了,岁币是压在大宋头上的泰山。只要能解决岁币问题,哪怕付出一些代价,皇帝都会点头的。
这不,管家跑进来,告诉文彦博,“相爷,陛下派人传旨,请相爷进宫商量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