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陈竹坪所在旗昌洋行的大班金能亨算的上是个商业狂人,他忘记了自己还有个外交官的身份,从这个古老的国度里淘金就是他唯一的目的。他喜欢这里发生的这种内战,内战的双方都会给他带来利益。不过,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叛军”。因为他们更渴望军火,也往往能够出更大的价钱。所以,他任可违反自己国家制定的不许向“叛军”出售一枪一弹的禁令,一玩就是大的。
石达开再次接见了陈竹坪,面对这位“老朋友”,石达开表示感谢之余,也中肯地告诉对方,在有绝对安全保障的前提下,天军愿意适当地接受军火的交易。不过,为了双方能长久地合作下去,也为了对方的利益,还是希望双方做些便于绕开满清政府的贸易。他交给陈竹坪一份采购清单,呵呵地笑着,“回去给你们大班,我想他一定会很高兴。”
陈竹坪看着手里那厚厚的一叠子清单,眼睛都直了,“翼王千岁,这不是真的吧?”
“怎么会不是真的呢?”石达开哈哈地笑了,“回去好好算计个价钱,可不要打马虎眼哦。本王付给先生洋枪的价钱至少是上海的好几倍,因为你们承担着风险的同时,也是在帮助我们天军。不过,这些东西可是咱们之间的正常贸易,怎么经商先生应当比本王更明白。通过一次交往,先生也看到了本王的诚信。还是那句话,第一没有定钱,第二要抓紧时间。好机会可不是总有的啊。”
陈竹坪连连点着头,“千岁放心,来的时候上面有交代,我们一定会抓紧筹集货物,价钱也绝对公道。”
“这样最好,商行也不就是你们一家啊。”石达开点点头,“再说,我们都是汉人,天军是在为驱逐清虏而战,先生的功劳将来也会被后人永远牢记的。”
“是,是,”陈竹坪答应着,想了想,“这些东西怕是需要几个月的准备时间,到时候还来这里吗?”
石达开哈哈地大笑起来,“先生可真是健忘啊,本王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说过,凡是我天军占据的地方,就绝对不再放弃。来这里开商号可不比上海差啊。”
陈竹坪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虽然对面前这位翼王所说的绝对不放弃他心里并吃不准,包括商行里的人也都持怀疑态度,可是,他知道一点,那就是他们都是说话算话的人。至少,从一个商人的角度上看是这样。
一八五三年十一月中,经过休整、扩充的西征大军又开始了动作。右路,胡以晃、曾天养集中九江、安庆的主力,水陆并举,再次进抵南昌城下。左路,翼王石达开亲帅大军,同样是水陆齐出,包围了岳州。
这次的南昌再没有了以前的侥幸。天军从城北和城东同时炸开两个缺口,一举攻克南昌。随即开始横扫赣北的景德、饶州、丰城等各府县,整个江西震撼。
岳州位湖南东北部,北隔长江,与湖北相望,占据着极为重要的战略位置。欲固守湖南,必死守住长沙、岳州。岳州与长沙互为依托,皆不可失。同样,要想打开进入湖南的门户,岳州对于天军来说,不仅是势在必得,而且还要速战速决。
在西路和北路开始牵制性进攻的同时,天军南路和东路的人马对岳州坚固的城头发起了猛攻。
石达开没有停留在他设在岳州城南的大营,而是来到了城东石祥桢的军前。他举起那又被称为“千里眼”的单筒望远镜。城头,清军的防御兵勇被天军猛烈的炮火压制的抬不起头来,纷纷在垛墙后面躲避。城下,大队的天军步军不等自己的炮火停歇,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涌向城墙,竖起十几部云梯,口衔钢刀,开始抢城。
“怎么还不停止炮击!”石达开转头冲着石祥桢大吼一声,“没看见弟兄们在爬城吗?”
石祥桢没有回答,只是透过望远镜死盯着城头。
罗泽南是上个月率着两千湘勇打算驰援南昌、九江未果,才暂时驻留岳州的。此人字仲岳,号梅泉,石牛湾洲人。他幼年丧父,因为家中贫困,晚上常以松香为灯,甚至借萤光、糠火攻读。先后就读于涟滨、双峰、城南等书院。可谓是饱读经书。他先是曾以设馆办学为生,由于其教授方法不同于乡间-般的塾师,除教给学生识字脱蒙、应科举登仕途之外,还教以静心养性、跳高越沟、练拳习棒。上午讲学,下午操练。因此,学生云集。
到了一八五二年,百般寻觅却无处谋求功名的罗泽南,不甘心于老死塾师,借着太平军进入湖南之际,他弃笔从戎,拉起一些学生、知己、乡里,创办团练,投入到对太平军的绞杀之中。总算是“杀敌有功”,如今在团练督导的头衔之外,终于有了个知县的顶子。
既然走上了沙场,他就不惧怕厮杀,甚至还渴望着那令人震撼的厮杀机会。因为,没有战场上的血与火,就无法实现他自己光宗耀祖的梦。可是,今天的厮杀终于叫他感到了恐怖。
按照他对形势的判断,他认定西、北两面都是长毛的虚晃一枪,即便是南门和东门看上去长毛的军力相差不大,他还是断定他们的主攻方向是南门。那里不但有长毛主帅的旗号,也是直接切断长沙与岳州联系的重要所在。为此,他特意委派了自己的得意门生李续宾(当然,得意的不是他的学业,而是那种凶悍、顽蛮)、李续宜兄弟俩督帅大部湘勇镇守南门,而自己带着一营的湘勇协防东门。
等到双方一交手,罗泽南发觉自己可能是错了。他从未见过这种打法。城头完全被对手的密集炮火控制住了,打的自己的官兵连脚都站不住。而城下的大批长毛居然也是顶着自己的炮火在向上冲。他亲眼看到不时会有炮弹落在长毛自己人的头上,可是炮火依旧不停。疯了,简直是疯了!
不过,他也发现了对手这么做的效果,那就是很快就会有人跃上城头。他眼红了,拼命想组织起人马制止爬城的人,可哪还有人想和他一起这么做呢?
炮火终于停了,随着几个他不知道叫什么的东西顺着墙外丢进来,紧偎垛口下,还在死命压低身子试图躲避长毛炮火的兵勇,在轰鸣中被炸的血肉横飞。垛口上,刹那间出现了第一个他看到的长毛的身影。
罗泽南从爆炸的晕懵中醒来,大叫一声,挥刀就扑了上去。面对着对面那张还带有稚气的面孔,在他拼尽全力砍下那一刀的同时,心里竟有着一丝丝的怜悯。这么小!
可惜,事情很不遂愿。罗泽南的刀砍空了,天军的“娃娃”机敏地一闪,飞快地取下嘴里衔着的腰刀,一刀捅进了他的小腹,随即一脚将他踢翻,看也不再看,又朝下一个对手扑去
第七十六章
“想法也许不错,可是你们管不住炮弹,这是拿弟兄们的生命在开玩笑。”
“上去了!”石祥桢缓缓地放下望远镜,他看看喋喋不休的翼王,“殿下,下次我们一定做的更好。”
“下次?”石达开收起望远镜,一瞪眼,“永远不许有第二次!”
“殿下,我记住了。”石祥桢答应着,蹭地跳上战马,仓啷一声抽出宝剑,冲着早已跃跃欲试的大队骑兵一舞,“弟兄们,跟我杀!”
伴随着一片的杀声,几千匹战马翻蹄如盏,如滚滚洪流,席卷起遮天蔽日的烟尘。
石达开对自己这位彪悍的大哥着实有些无奈,他摇摇头,从亲随石禄的手里接过马缰。岳州得手了,下一步就是长沙。他策马缓慢地走着,心里在盘算着林海丰在信里说的话,“得到得不到长沙在其次,主要目的是要全部歼灭曾国藩在衡州训练之湘军,尤其是曾国藩、左宗棠等人,务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脑子里翻腾着林海丰对他讲过的曾国藩的一切
林海丰现在满脑子想的可都是扬州和镇江的事情。安排好好手头的一切事情,他简单地用过晚饭,就离开了天京连夜赶往镇江。这次,他特意带上了李秀成、李侍贤,还有从红一军调来的一营人马。
出了天京没有多久,柳湘荷就在马背上“磕”起了头。自小被拐卖,青楼里的耳濡目染,使得她对拯救了自己命运的天朝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激之情。尤其是来到安王的身边后,她居然从一个普通的侍女,被安排在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上,成为天朝的女官员。除去那种报恩心理之外,她又多了一个美丽的梦。她细心、努力地尽着自己最大的力量,来照料殿下。
殿下需要写的东西越来越多了,从开始的口授,到现在殿下已经必须是自己先打过草稿,然后再要她来誊清。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连殿下的私人信件也要她来代笔了。殿下可谓是才华横溢,本来在她的想象中,殿下的字体一定是那种极为有力的狂草,平时喜欢口述也许是个习惯。哪料到堂堂的殿下字写的歪七扭八不提,那错白字就多了去了,闹的她是天天的头大。写不尽、猜不完的“字谜”,已经叫她难得能睡上几个囫囵觉了。不过,她一直保守这个两个人间的“秘密”,即便是路静偶尔和她遇上,私下谈起安王、宁王的时候,她也从未露出过殿下的“秘密”。她把它深藏在自己的心里,每每一想起来,就会在睡梦中笑醒。
夜风袭来,开始叫人感到一丝凉意。林海丰动了动身上的披风,扭脸看看随在身后的柳湘荷,他微微一笑,伸手带住了她的马头,“我说柳尚书,怎么变成磕头虫了?”
“没,没啊。”柳湘荷迷迷瞪瞪地睁大眼睛,向两边儿看了看,“是到地方了吗?”
“到地方?”林海丰哈哈地笑了起来,“我看你要是再走下去,就该到地上去了。”他跳下马,冲后面跟上来的马车一摆手,又一指柳湘荷,“下来吧,去马车上去。要不会耽误事儿的。”
“那那上面装的可是炸药啊?”柳湘荷下了马,嘴里嘟囔着。
“唉,都怪本王,怎么没想着给柳尚书搭个轿子出来呢?”林海丰呵呵地逗着,“去吧,人家赶车的和押车的弟兄都不怕,你怕啥啊?”
“谁说我怕了,人家就是”柳湘荷唧咕着爬上了马车。
“恩,还是这样好。”林海丰跨上坐骑,解下身上的披风丢到柳湘荷的怀里,“用它盖着点儿,小心睡着了受凉。”
“殿下,我自己有啊。”柳湘荷跪起身,举着披风着急地叫着。
“你的就垫着用,正好。”林海丰呵呵笑着,策马前面去了。
柳湘荷怀里抱着披风,怔了好一会儿。她绻在覆盖着炸药的油布上面,轻轻地把殿下的披风盖到了身上,耳边似乎又响起赖王娘还有宣娇姐姐和她说过的话
“殿下,”李秀成看看身边儿满脸惬意的安王,笑着问到,“扬州城下的清妖江北大营,人数大概在七八万。如果我们调集天京周围的大军,再抽调翼王西征大军一部,捣毁这个江北大营,应当不成问题。为什么还要留着它呢?”
林海丰呵呵一笑,“目前西征大军的重点是在湘赣,新区还需要巩固,无暇回顾。由于庐州赖文光那里已经和皖北捻军有了联系,我们在皖北的势力也将进一步扩大,琦善在扬州的兵马,势必要去分散应付目前的局面。扬州、镇江的压力也会减轻。因此,下一步的重点是先集中力量东征,平定江浙,使天京彻底摆脱来自南面的威胁,争取一个大的发展空间。回过头来在对付这个江北大营。毕竟我们天军的能战之兵还有限,不能再做那种打了丢,丢了再打的事情。”
“上海有洋人的势力,我们既然东征,他们也许不会坐视不管的。”李秀成点点头,想了一想又说,“殿下,西洋人和我们信奉的教义相仿,有没有可能说服他们和我们联合呢?或者保持中立?”
林海丰一扬手,“他们之所以来到我们国家,都是利益的驱动。在我们天朝这里,他们不会得到从满清政府那里得到的一些东西,所以他们为了保住这些既得利益,就不会作壁上观。对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显示你自己的威力,当他们惧怕你的时候,他们就要低头,否则只是空谈。其实洋人并不可怕,洋枪洋炮是比大刀长矛更犀利。不过,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是人,不是武器。从金田起事至今,天军白手起家,却打的武器比天军精良的清军落花流水,不就是个最好的例证吗?满清一再的输给洋人,表面上看是输在了武器上,可是关键还是政府的腐败。我们堂堂中华有数万万同袍,真要是能上下同心同德,哪里会有那么多的不平等条约出现。”
他看着李秀成和刚凑上来的李侍贤,又笑了笑,“当然,战略上要藐视敌人,可战术上还是要重视敌人。要以己之长,克彼之短。”
李侍贤有些遗憾地叹口气,“要是天军都能像教导旅那样装备起来,什么狗屁江北大营、洋毛鬼子,统统不在话下!”
“是啊,”林海丰点点头,“只要我们尽力,我想,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是这样的。不过,眼下还不行。这次你们都将成为一镇诸侯,独挡一面了。对你们俩人的任用,很多人眼红啊,闲话将来也少不了。你们都是教导旅出来的,一定要把红军的好思想带下去,莫要辜负了天朝对你们的期望!”
第七十七章
林海丰一路走,一路上考察思索着沿途发生的现实情况。临近镇江,远处聚集起的喧闹人群又引起了他的兴趣。
一个看上去很文弱的年轻人被捆绑在村口的一棵大树上,脚下散落着的显然是他的包袱。十几个头裹红巾的人,手里拿着藤条编制的长鞭子,维持着喧闹的秩序,听一个小头目样的人在宣讲。
“兄弟姐妹们,不是本官心狠,大家都亲眼看到了吧,”小头目指指滚落一地的书籍的画轴,又把手里的一本书高高的举起,“这个外来的妖人身上携带的都是妖书。皇上帝天父一再劝戒我们不能去读妖书,不做妖人,可偏偏就总是有人胆敢蔑视。按照天条,这个人将被鞭打一百,然后斩首。在这里,本官敬告各位兄弟姐妹,天条是无情的,大家不要去违犯。”
“说的不错嘛。”人群后面响起一声称赞。
离着近的人们看的清清楚楚说话人身上穿的黄袍上绣着龙,马上闪开一条路,跪到两边儿高呼着“千岁、千千岁!”离的远的尽管看不清楚,可是前面的已经这么做了,也就跟着纷纷跪到。来的是谁没有人报,自然谁也不知道,这似乎也无所谓,反正人们只认定了一点,能穿龙袍的那一准儿就是王,山呼千岁就没错。
小头目也跪着,不停地叩头、呼喊的同时,还偷偷用眼角儿的余光窥视着走近的人。凭阅历他知道来的就是个王爷千岁,可惜他不认识字,王帽的标志是有,可对他来说就是个摆设。
林海丰先费了好大的劲儿叫众人都站起来,然后微笑着看面前拘谨的小头目,“你是这个地方的卒长吧?”
“回禀千岁,小人是新来的卒长。”小头目一边儿惶恐地答着,一边儿看看另外那几个头裹红巾的汉子,“他们也都是和小人一起新来的两司马、伍长,所以所以还没来得及换官服。请千岁治罪。”
“呵呵,没换也不错啊,省得叫乡里们看着害怕了。”林海丰笑着从小头目手里拿过他刚才高举的那本书,随手翻了翻,“论语,呵呵,还真是本地地道道的妖书啊。你知道这里写的是什么吗?”
“回禀千岁,小人不识字,看不懂。”小头目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不识字可不行啊。”林海丰弯腰拾起一卷画轴,随手展开,他抬头看着被捆绑在树上的年轻人,“你是资州人?”
年轻人看着面前这个王帽上标有“真命天平天国安王”字样的王爷,点点头。
“恩,你的这幅资州图画的不错啊,是你自己画的吗?”林海丰感兴趣地问。
“是,草民平时喜欢这个,随意画着玩的。”年轻人淡淡地回答着。
“哦,”林海丰把画轴收起来夹在腋下,边给他松着绑边问,“你叫什么?”
松了绑的年轻人活动活动被捆的发麻的手腕,“邹国剑。”
“你个混蛋,见了王爷千岁还不跪下!”小头目看着年轻人那副穷酸样儿,气就不打一处来,大声地吆喝着。
“邹国剑,”林海丰笑着冲小头目摆摆手,认真地看着年轻人,“恩,名字不错,不过,这不象个书生的名字啊。”
“草民本来就是想来投天军的,可是没人要。”邹国剑脖子一拧,他一开始被绑的时候,就已经抱定了一死的念头,现在什么对他都是无所谓了。
“投军?”林海丰哈哈地笑了,没有再理他,而是看着周围的人群,“年初的时候,天父就曾指点过我们,孔孟之书也并不是一无是处。刚才的那本论语里,还有让大家温和、善良、对人要恭敬、谦让的内容,还告诉大家要学会勤俭持家,这和咱们天朝也有相同之处啊。咱们天朝就是带领着兄弟姐妹们去建立一个人人互敬互让,人人平等的天堂。所以说没有必要把它看成是洪水猛兽。在各位兄弟姐妹之中,恐怕能认识字的不多,对那些识字的人还是应当要尊重,没有了他们那些人,至少咱们平时想写个东西,给亲人通个消息什么的也就都不方便了。”
他又一指那个自称叫邹国剑的年轻人,“就说他吧,大家都听到了,他本来是想投天军的,到底为什么没被收留,本王还要仔细地问下。不过,坏人可不都是把这两个字明刻在自己的脑袋上的。他随身携带这些书籍也许还有什么别的用途,但是你们知道我手里拿的是什么吗?”
他举起刚才的那轴图画,“这是他们家乡的地图。行军打仗离不开地图,真要有一天咱们天军打到了那里,这东西可就是宝贝了。你们大家说说看,他是个坏人吗?”
说着,他转身拍了拍小头目的肩膀,笑了笑,“认真执行天条、履行你的职责是对的,可是要慎重使用武力。你们的警惕性很高,这也值得称赞。对待真正的敌人,就是要无情地使用暴力,彻底地消灭他们。可是对于这些用来看的书,就没必要用那么大的精力了。你想想看,在我们周围,是真心拥戴咱们天朝的普通百姓多呢,还是死心塌地为清妖卖力的腐儒多呢?我看啊,还是他们少。常言说的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只要我们大多数人对天朝忠心耿耿,那么,即便一些腐儒到了咱们中间,咱们也不会被他们所污染,反而可以会影响和改变他们。以后处理类似的事情要灵活,什么张家长、李家短的发发牢骚、说说怪话无所谓,只要他们不做危害天朝的事情,就权当没听见好了。天朝是不会被说垮的。”
他又招招手,示意那些村官们凑近一些,指了指他们手中的鞭子,“把这些东西都永远丢掉。如果是在自己家里,你们会成天拿着它吗?你们每天面对的都是天朝的兄弟姐妹,要像对待自己家里人一样,帮着大家解决难处、搞好生活。有时间的时候,找个先生,都多认识些字。”
小头目和他的手下唯唯诺诺地连连点着头。
这是一个集权的时代。你只要有权力,就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普通的百姓们向来是逆来顺受,他们习惯了虔诚地听,被动地接受,很少去问为什么。面对着这样的百姓,林海丰没有叹息,多的是一种感慨。中国百姓们都是最朴实、最善良的,为了他们,下面还要有很长的路要走。
“好了,兄弟姐妹们都去做自己的活儿吧,”他笑着向人群招招手,“大家都做好自己的活儿,把日子过富裕了,就是对天朝最大的支持。”
说完,他蹲下身,敛着地上散乱的书物,抬眼看看邹国剑,“还耍什么书生意气啊,你不是要投军吗?赶紧收拾好东西,跟本王走吧。”
第七十八章
一进镇江,林海丰一行没做停留,直接渡江到了扬州。
在扬州守将夏官又正丞相曾立昌、夏官副丞相陈仕保等人的陪同下,林海丰视察了扬州城防。一路之上,他也看到了由于连绵不断的战事,而显得冷冷清清的街道。这里已经没有了往日里那种万船竞渡、商贾云集的热闹场面,失去了盐业大都的风采。
下了有着大明的抗清英雄史可法衣冠冢的梅花岭,林海丰来到了由原两淮盐运使衙门改做的扬州镇守使衙门。
“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连满清都可以给他们的这个死对头立祠,足以证明史公这种忠臣在历史上的重要性。”林海丰看看厅上在座的将领们,“谁能说说满清立这个祠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收买人心吧。”
“就像他们所谓的保护明陵一样,都是怕汉人再反他们。”
将领们多是粗人,大致的事情知道,可是往细里去说,却又是知之寥寥。
李秀成想了想,“第一个想起给史公修祠的是康熙妖头,同时还给扬州免了几年的徭役。当时正处于西南动荡的年代,云南的吴三桂谋反在即,康熙妖头是害怕天下的汉人随附了吴三桂,才搞了这么一套。一是想叫大家都忘了“扬州十日”,二是借史公的名字来鼓励当时的清妖将领人人去做朝廷的忠臣。完全是醉翁之意,否则,他为什么不给岳武穆立祠。”
“说的不错啊,其实就是一出为我所用而已。”林海丰点了下头,呵呵地笑着说,“当年康熙的这一手的确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啊。其实,很多的时候,好和坏是可以互相转化的。今天本王在路上拣了个秀才,一问啊,原来他是想来镇江这边儿投军的,可是不知道你们哪位将军大人硬是没收留他,害的他查点被砍掉了脑袋哦。”
他的目光很随意地朝两边儿坐着的将领们扫了扫,“其实何必呢。清妖都可以假装大度给死敌竖碑立传,来刁买人心,咱们天朝就连个书生都收留不下?呵呵,叫人家听了特显得咱们太小气了嘛。为了达到推翻满清的目的,咱们也要去争取人心,只要他反对满清,哪怕他只想隔岸观火,咱们都可以和他交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嘛。”说到这儿,他一抬手,正经地看着大家,“听清楚啊,本王可不是叫你们去给自己找条后路哦,否则,咱们也就不必去拜谒史公了。”
将领们互相看看,都呵呵地笑了起来。
林海丰也笑了,“本王知道你们都是好样的。好了,现在本王把天朝军事统帅部对扬州的军事安排说一下。为了以后的发展需要,扬州目前的一万驻军加上随本王来的一营人马,统称为扬州城防军。我来宣读下统帅部的命令。”他站了起来,一伸手接过柳湘荷递来的委任书,“委任曾立昌为扬州镇守使;委任李侍贤为扬州镇守副使,兼城防军军长”
命令宣读完,他示意众将落座,“扬州原先的六个师的建制暂时保持不变,官职称谓也不变,三个军帅职位取消,具体如何安排由你们自己决定后上报统帅部照准。陈仕保仍然为扬州安抚使。”
他看看正嘿嘿笑着的陈仕保,“有道是,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啊。我的父母官大人,知道这是谁说的吗?”
陈仕保一愣,费劲地想了想,挠了挠头,“殿下,天王和东王好象没说过这话吧?”
“哦?”林海丰看了看正窃窃发笑的李秀成等人,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
“这是唐朝张祜的《纵游淮南》啊。”柳湘荷插了句话。
陈仕保不好意思地憨憨一笑,“俺是个粗人,只记得天王和东王的话了,什么糊不糊的俺可记不住。”
他的话,一下把在座的都逗笑了。林海丰指着他,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我的父母官啊,本王是说你的扬州现在可不象人家老早就说的那么好哦,哪里还有个盐商云集的气势啊?我可是听说盐商一声笑,就顶天下半年租哦。”
陈仕保呵呵地笑了,“是啊,殿下,那些盐商据说自家有个百十万两银子的都不算富户,有时间殿下看看他们的宅院就知道了。”说到这里他又皱皱眉头,“可是你要叫他拿点儿钱出来,那也是费老劲了。前几天又收到北王府的公文,催交银子呢。唉,现在外面有清妖的江北大营,盐运已经处于基本停顿了,卑职一时去那里搞那么多的银子啊。”
林海丰似乎很奇怪地看看他,手指在椅子扶手上嘣嘣地敲击着,“那么多的富商,接着敲他们的竹杠啊?”
“饶了我吧,殿下,”陈仕保苦笑着,“殿下都看到了,城里的人在天军来到之前,本来就已经逃了不少。银子要一次可以,再要下去,扬州怕是真的就要变成一座空城了,那咱们占着它还有什么用?”
“说的好,说的太好了!”林海丰连连拍着手,他站起身,看着众将领,“谁说大老粗、泥腿子一定目光短浅,看看咱们的陈大将军,他看的就非常远。咱们天军攻城掠地为了什么?我们不是为了破坏,而是为了建立一个人间天堂。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不能叫百姓们怕我们。就以眼下能留在扬州的盐商们为例,天军来了他们没有走,先不管他们本人的动机是什么,至少可以说明他们对天军还多少有点儿信任感,知道我们不会胡乱杀戮。那么我们就应该做的更好。盐运对于清妖,是不可能希望终止的事情。因此,可以告诉盐商们,天朝只暂时征收少量的运转税,叫他们放心地做生意,这样也会对两湖的盐价起个稳定的作用,使百姓们受益。”
他低头看看手表,随后朝众将一笑,“好了,时间不早了,本王要先回镇江,有什么事情再随时联系。总之一句话,就是务必守好门户,确保天京的安全,为天军下一步的行动做保障。”
他接着又拉着陈仕保的手,“要把城里的百姓生活安置好。还有,你们在城外还没有把田地分给农民。”他见陈仕保似乎想解释什么,摇摇手止住他,“本王知道,由于战事你也有难处,但是再难这个事情也要做,必须把周围的乡村都发动起来。你们组织一些人,回头到镇江去,本王在那里要临时开设个训练班,专门解决这个问题。”
“遵命,殿下!”陈仕保痛快地答应着。
“你的身边有写手吧?”林海丰边走边随意地问着。
“有啊。”陈仕保不解地看看安王。
“有空的时候多和人家学点儿字,多叫人家教你读点儿书,别再老出什么怪相了。”林海丰瞟了他一眼。
“卑职我”陈仕保一咧嘴,马上又挠着头嘿嘿地笑着,“遵命,殿下。等一年后殿下再来扬州的时候,卑职一定叫扬州变得和那个什么熟不熟的写的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林海丰哈哈地笑了,“你呀,回去好好请教请教你的写手,你能做到吗?”
“当然能!”看着上马离去的安王,陈仕保心里有点儿不服气。不过,等按照安王的说法他真的请教了下自己的写手后,他才知道自己又出了回怪相
第七十九章
从瓜洲渡口到了对岸一下船,林海丰就吩咐柳湘荷等人先去镇江城里的驿站布置临时府邸。
苏三娘一听就急了,“殿下,还是住镇守使衙门吧,地方本来就大,还方便一些。”
“不用了,”林海丰呵呵地笑笑,“我还是单独住吧,一来不影响你们,二来本王也是为图个安静。你可不知道哦,本王有一个绝技,就是睡觉的时候牙咬的格嘣嘣响,要是住你那里,只怕整个衙门到了晚上谁也安宁不了喽。”
苏三娘捂着嘴笑了,“殿下真能说笑话,哪会有那么严重。”
林海丰甩甩手,“信和不信在你,不过就别再让了。”他冲正偷笑的柳湘荷一瞪眼,“笑什么笑啊,赶紧去布置吧,晚饭要多准备些人的,本王要宴请各路大员呢。”
苏三娘只好吩咐手下的几个女侍卫陪着柳湘荷他们先去安排,随后疑问地看着安王,“殿下,不回去吗?”
“不急,本王想带你去转转。”说着,他上了马。
苏三娘赶上安王,并辔走了一会儿,歪头瞅瞅安王,“听汪海洋说,殿下还亲自率队冲的清妖大营啊?”
林海丰眨眨眼,嘿嘿笑了笑,“别听他们瞎说,提起来丢人的很。本王哪里比的上你苏大将军哟。”
苏三娘脸一红,“殿下真会说笑。三娘哪里可以和殿下比。”
“怎么是说笑?”林海丰扬扬手中的马鞭子,“绿旗黄幰女元戎,珠帽盘龙结束工;八百女兵都赤脚,蛮衿扎裤走如风。这可不是本王瞎编的吧?”
苏三娘的脸更红了,“那也是他们瞎唱的呢。”
“可不是瞎唱。当初攻克镇江的时候,就是苏三娘立的第一功,女营的英姿已经深入百姓们的心里。这是你苏大将军和天朝女军的骄傲。”林海丰认真地说着。
“那也都是女营姐妹们的功劳,三娘一个人再强又能做什么。”
“恩,这话说的有道理。”林海丰点着头,侧过脸看看这个已经是二十七、八的巾帼英雄。她说不上很漂亮,却是那种颇受端详的女子。和开朗、憨直的洪宣娇不同,在她的脸上看到的更多的是一种沉稳和庄重。偶尔嘴唇抿起的时候,总隐隐地露出一种男性的霸气。他不由得深信起临行前杨秀清在接受了他的人事安排时所说的话,“老弟啊,你到了镇江,那苏三娘可不是好惹的哦。”
林海丰看着被自己瞅得微微垂下了头的苏三娘,呵呵一笑,“当初和你一起参加天军的人大多受不了天军严格的天条,陆续离开了天军的队伍,惟有你苏三娘始终追随着天朝。就冲这点,对你苏三娘怎么赞美都不会过分。”看看已经到了城西北郊的一个村落,他用马鞭一指,“本王和你打个睹,你要进村子细数数,一准儿是迁移的人多,而留下的少。”
“怎么会呢?”苏三娘不相信地望着安王,又看看冷清的村落,“地都分了,谁会舍得丢下手头的田地,再做逃难之人。”
“不走又能怎么办?”齐民站在门口,看看还在四下张望着屋子里的一切,眼里充满留恋、唉声叹气的老娘,看看双手抱头蹲在地下长蓄短叹的老爹,又看看撮着媳妇干瘪的奶头,不停地哭叫的儿子,他指指那空空的米缸一跺脚,“走吧,再呆下去,饿也都饿死了。”
“天朝待咱们不错啊,”老爹慢慢抬起头,黑瘦的脸上满是岁月的沧桑,“由于你大哥的在天京做了天朝的人,分田的时候天军还有意给了咱们最临近村子的好地。难也许就难一时了,真要是这么离开,地就荒了,咱也对不起天朝啊。”
“就是啊,走了去哪?你大哥虽然在天京,可是后来再也没有个音信,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己的窝好。”老娘抹抹潮湿的眼角,轻轻地嘟囔着。
“爹、娘,你们要是不走我走。”齐民从媳妇怀里抢过才几个月的孩子,“大人好说,咱们总得想想孩子啊。忙活了快一年,还是两手空空,连上碗米汤孩子都喝不上。我”他说不下去了。
“要不”老娘用商量的眼神儿看看老头子,“要不就叫孩子们去天京找老大吧,咱们留下来伺候地里的庄稼,总比这么扎在一起好?”
老爹长长叹了口气,站起身。他先从儿子手里抱回小孙儿,老眼里闪动着泪光,“谁也不能走。”老爹一咬牙,转身把孙儿交到儿媳的怀里,“咱们是天朝的人,和他们不一样。谁都可以跑,就咱们不能跑。”
他走到门口,使劲儿扒拉开儿子,“天军天天打仗,不征钱怎么打?不要老想着自己。要是大清的兵回来了,咱们更倒霉。”
“他爹,你这是”
“唉!”老爹摇摇头,“我还是再去卒长那里先借点儿”他说着话一脚跨出门槛,却刚好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在临时府邸,利用吃晚饭的时间,林海丰召集起镇江镇守使、安抚使衙门的官员,边吃边宣布了统帅部和吏治部对镇江官员的调整。来吃饭的人酸甜苦辣各有各的滋味儿。
“秀成啊,你目前的任务就是抓紧时间按着红军的样子把镇江的驻防军整编好,原有的女营人马一部留给苏安抚,其他的并如天京的女军。另外,还要把苏安抚建立的水营继续扩大。不要偏重于船大,可以多发展小舢板。咱们苏大将军给你留下的家产够丰厚哦。”林海丰看看坐在自己对面,嘟噜着脸的苏三娘。
他笑了笑,端起一碗米饭,又瞅着冬官副丞相、原镇江安抚使许宗扬,“许丞相,你也许抱屈说错误不在你本身,板子不该打在你的身上。不错,是有好多地方以前都重复着这一切。可你想过没有,那些被你关在牢里的人能不能把钱给你咱先不说,他们出来后会怎么样?下次的钱你还能找谁去要?还有你在各乡村的手下,本王大致看了一些地方,我很难想象他们平时是不是会和人们一样的下地劳作。我估计他们是把自己当成‘老子’了。你们这种作法是在砸咱们的饭碗啊。”他用筷子轻轻敲了敲饭碗,“没有了碗里的饭,弄一桌子花花绿绿的,能吃饱吗?”
“你先回镇守使衙门帮助秀成料理水营的军务。”林海丰说着,扒拉了两口饭,看看所有在座的人,“本王可是既想要饭碗,更想要碗里的饭。”
在座的都默默地吃着自己面前的饭,品位着安王话里的寓意。而安抚使衙门的官员们此时的心里都捏着把汗,许宗扬的过错,自然和他们都是密不可分的。
坐在许宗扬身边的黄子隆更是提心吊胆。他是许宗扬的副手,由于许宗扬懒得搞这些地方的事务,多数的决策基本都是出自他的手。先不说镇江以东根本就没去搞什么分田分地,就是已经施行了的地方,也正如安王刚才说的那样,由于他的酷厉措施,跑掉的人比留下的还多,有些村落基本上十室九空,镇江城内外早已到处传扬着叫他“黄白地”,把他视若蝗虫。他低着头,偷眼瞟瞟安王殿下。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他看见安王的目光射向了自己这里,心马上一紧,手里的筷子也停住了。
林海丰望着黄子隆,不紧不慢地吃着自己的饭,“黄大人,本王听说你在镇江名气不小啊,还好象有个什么响亮的雅号吧,能说来给本王听听吗?”
黄子隆的身子一颤,手边儿的饭碗滚落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殿下卑职卑职”他不敢去看安王那刀子似的眼神儿,懦懦地抖动着双唇。
“黄白地,呵呵,不错啊。”林海丰随手夹了口摆放在跟前儿的菜,“你真想的出来,征粮、征钱,征的有地的不愿种,宁可背井离乡。是啊,劳累了大半年,说是有了一块儿地,可种到最后呢,全部收获还不够你们那些五花八门的税赋。不要说是就指望着地里收获生存的百姓了,就是本王自己也不愿意干这种白出力的事情。一个给天朝做着巨大贡献的人,他的老爹、老娘要依靠向你们的所谓卒长借粮来糊口,可是他们还念记着咱们天朝的好处。我就不明白,你每天想的是什么?”
黄子隆不敢再坐下去了。他摇摇晃晃地离开座位,扑通跪倒在地,向前紧爬了两下,“千岁,卑职知错了,求千岁再给卑职一次机会,卑职一定一定改过!”他连连叩着头,哀求着。
第八十章
林海丰拿着筷子的手冲着早已在门口准备着的汪海洋一招,看也没看地上黄子隆一眼,“本王本来是想叫你吃完这顿饭,可惜,是你自己打碎了你自己的饭碗。你进不了天堂,天父不会收你,即便下了地狱,你也不会好受。”
“千岁,卑职没有杀人、没有放火,冤枉啊”拼命挣扎的黄子隆被拖出去了,留在厅里的是他那凄厉的哀号。
谁也没有想到,似乎一直平平淡淡地吃着、说着的安王,竟会是如此的严酷。官员们被震撼了,尤其是那些心里有鬼的官员,一时都呆呆地瞅着门口,半天回不过神儿来。
林海丰敲敲桌子,“都吃啊。”看着不少官员还是心神不宁的样子,他呵呵一笑,“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没有天朝就没有咱们手里的饭碗,没有百姓就没有咱们碗里的白米饭。希望大家好自为之,都别和自己过意不去。”
许宗扬拿起筷子,他的手微微地在抖,额角早就渗出了冷汗,脊背也是冒着一股一股的凉气。先前他还在心里私下的埋怨,埋怨自己不该被降职,埋怨自己一个堂堂的冬官副丞相居然受不见经传的李秀成节制。现在想想真是后怕,要不是黄子隆他实在不敢想下去了。看来,安王殿下还是给自己留足了面子啊!
曾国藩在吃着一顿味同嚼蜡的晚餐。北京的咸丰皇上一点儿也不给他面子。
衡州,这里有三湘大地的母亲河湘江蜿蜒流过,还有五岳独秀的南岳衡山拱卫其旁。山清水秀,曾国藩把他正在兴建的湘军大本营设在这里,就是想依借着山清水秀,再延续一个地杰人灵。
可是他不如愿啊。年初,本来因母丧回乡守制的曾国藩接到接到朝廷委派他协助湖北巡抚张亮基督办湖南团练事宜的时候,他一开始是无意染指此事的。尽管不少人羡慕甚至嫉妒他从前的官运亨通,他也曾经为自己十年间由个七品小官,一跃为二品大员心里骄傲不已。但是他自己心里清楚的很,如果没有老师穆章阿的鼎力帮助,没有当初一个“廉”字为做官之本的答复而博得圣上的青睐,他的这一切无非都是镜中花、水中月而已。那个时候,他遇到了一个贤明的圣上,有一个豁达的老师。
现在不同了。先帝驾崩,原想极尽全力辅佐新皇一振大清雄风,却几乎为几个合情合理的建议丢掉了性命,他沮丧了,不想再在那早已看得透透的官场里厮混下去。带带门生,参悟参悟道学、理学,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他是有他的想法,他的几个兄弟却有着自己的打算。都说学而优则仕,毕竟机会寥寥,自古有道是乱世出英雄,最快的升迁之路,莫过于战功显赫。长毛之乱,恰恰是他们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谁肯甘心放过。
招架不住兄弟的苦劝,曾国藩只好权且一试。
初做起来,很不顺手。他本打算在长沙按着自己的设想改改原来团练的训练方式,还没怎么动手,由于巡抚张亮基的离开,他失去了有力的支持,团练事务一塌糊涂,反倒和绿营兵时常发生纠纷,乃至械斗。曾国藩一气之下,回了老家湘乡。
曾国藩是那种认死理的人,什么事要么不做,做就做到底。他回湘乡并不是放弃,而是另有思路。在湘乡,他集亲朋好友、招门生,卖家财、募银两,开始建立一只真正属于自己的军队。他既通晓满清官场的腐败,更知道八旗、绿营兵无能的症结所在。因此,他要彻底打烂那些东西。
谁也不能说他聪明,可谁也不能说他不聪明。他的做法不是他的独创,他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他能深刻领会到前人留下的东西的价值。他仿效着大明王朝戚继光的兵制加以完善,来设计着自己的军队。他自己只是挑选了几个亲朋好友、门生、兄弟来做各营的营官,再往下他一概不问。营官自己去挑选自己喜欢的人做哨官,以此类推,哨官再去选队官,队官则去挑什长,什长挑勇丁。而最后勇丁的挑选对象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乡民,非但如此,应募者必须有人来担保,还要如实填写自己的家庭住址、父母、兄弟或是妻子等等的姓名。一旦谁要是出现中途逃亡或是反叛,具保者和家人将受到株连。这是一只有着层层关联,八方联系的大网,而网纲就掐在他自己的手里。他付出着较任何军队都高的饷银,在那个多数乡民无田无业,众多书生找不到出人头地机会的年代,为了各自的切身利益,应募者可以说是趋之若骛。
哪料到刚刚建起的五营陆勇还没达到他预期的训练目的,三个月前,朝廷就屡颁诏旨,催他出师。曾国藩艮,艮到大家都替他捏把汗,他硬是把朝廷的诏旨丢到了一边儿。
曾国藩不是不怕皇上的圣谕,可他更怕家乡的父老。他带出来的可都是“子弟兵”啊,死不起人。没有把握的事情他绝对不能去做。他接着开始筹划水勇,太平军水师战船过千,控制着九江、安庆到镇江的长江航道,没有水勇不成。同时,他派人前往广州,购置大批火炮。
水营还没个着落呢,那可恶的长毛就又给他上了眼药,武昌、汉阳、汉口全部陷落。他甚至梦里都能梦到圣上暴怒的形象。更可怕的是,南昌丢了,岳州也丢了,长毛进了家门口。
“吃,都吃啊。”曾国藩手里的筷子比划着,示意在座的亲信们动手,可他自己却怎么也上不来食欲。圣上晋封他为为兵部右侍郎,督办湖南和湖北的军务,两湖督抚受他节制的圣旨早收到了。亲信们都兴高采烈,仿佛已经看到了各自灿烂的明天。尤其是那个一直怂恿自己出山的老九国荃,就差美的鼻涕泡流出来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不过是道催命符罢了。他现在的压力更大了,不仅仅是来自圣上,更多的来自本省的官员。圣上叫他协守南昌,现在南昌丢了,他当然不会按照圣上的意思去一死了之,真要那样,他就不是曾国藩了。可他最惧怕那些官员,早晚都会把湖南的一切失误统统归在他一个人的身上。长毛已经顺势南下了,靖港已失,长沙危在旦夕,战不能战,不战又不行了,他难死了。
湘勇训导塔齐布体会不了大帅此刻的心境,他夹了一大口菜,“大帅,依卑职看还是赶紧出兵吧,无论如何不能眼看着长沙城落如贼手。”
“就是,”曾国荃拿着筷子的手挥舞着,一脸不屑的样子,“大哥,要不我们先去救援长沙,大哥留下来继续招募训练水勇。长毛是打惯了那些窝囊废的绿营兵了,也叫他们尝尝咱们湘勇的厉害。我回去就告诉营里的弟兄们,守住长沙,每人加饷银双倍。”
左营营官刘蓉笑着看看曾国荃,“老九啊,你就是认钱啊。”
“哈哈,”曾国荃一笑,“重赏之下,才出勇夫。如果不是不为了钱,兵勇们谁来打仗啊。”
第八十一章
曾国藩低着头,耳听着几个亲信和兄弟不停地唧唧喳喳,一声不语地用筷子轻轻拨拉着碗里的米饭。
细心的褚汝航看看沉默的老师,感觉到了什么。他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冲着大家努努嘴。他是江苏吴县人,道光年间,花钱捐了广西布政司的小职位。恰逢天平军金田起事,他弃文从武,由于追剿有功,擢升为记名知府。他崇尚曾国籓的博学,当曾国藩在衡州拟建水勇的时候,尝到了以武谋官甜头的他,马上就和同省的好友夏銮一起赶来投靠,并以师礼相敬。
安静下来的众人这时才听到曾帅浓重的鼻息声,再仔细看看,居然发现曾帅的几滴泪珠儿滚落了下来,滴答滴答地掉进饭碗里。大家都怔了。
“老师,怎么伤心起来了?”褚汝航从衣袖里套出汗巾,轻轻放到老师的面前。
“唉!”曾国藩拿起汗巾,抹了抹眼角儿,“我又想起了梅泉(罗泽南的号)兄啊。他要是还在,大家一起饮酒赏文,那是何等的快意呀!”
“是啊,梅泉先生一介老学究临阵却是非一般宿将可抵,实在堪称是学生们的楷模。只可惜丧于贼手。”褚汝航叹息着。
曾国华摇了摇头,“罗老哥是高估了他手下练勇的实力,才导致急于出省救援南昌。结果连长毛的影子也没看见不说,我大哥叫他来衡州,他竟然都不来,硬要留驻什么庐州。”
曾国藩狠狠地翻楞了六弟一眼,“胡说什么!留驻庐州哪里错了?事态的发展不正应了梅泉兄的预计了吗?”
“那”曾国华有些不服气,还想再说什么。
曾国藩一摆手,“我难过的刚好就是这个。梅泉兄吃的朝廷俸禄,他的练勇有练饷,因此,就应当这么做。可是我们不一样。我们的湘勇没吃朝廷的饷银,勇丁又都是家乡带出来的,总要回头能给家乡父老一个交代。匪要剿,还要尽力保存咱们的根基。”
曾国荃站了起来,“大哥,既然是去打仗,就免不了死人。来应募的勇丁谁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圣上几番下旨,又最后委以大哥如此的权力,足见圣上对大哥的倚重。咱们可不能瞻前顾后,坐失良机啊。”
“圣上?”曾国藩摇了下头,苦笑了声,“圣上想的是如何保住大清,不会考虑咱们的湘乡。”
“大哥越说我倒越糊涂了,”曾国荃说着,伸手向北面一指,“长毛要是占了长沙,马上就可以打到咱们家乡去了,咱们还在这里呆下去能行吗?”
“先不谈这个了,先把饭都吃好再说。”曾国藩端起饭碗,看了眼四弟国潢,“派去接左季高的人今晚能赶回来吧?”
憎国潢算了算,点点头,“应该能。”
曾国藩叹了口气,“等和左季高商量一下后,再定行止吧。”他扒拉了一口饭,马上又把手里的饭碗撂到了桌子上,眉头皱了皱。该死的癣疾又闹上了
镇江的临时安王府邸的晚餐结束了。官员们陆续地离去,唯有苏三娘没动。
林海丰送走最后离开的李秀成,返回厅里,看看眉头紧锁的苏三娘,伸展双臂打了个哈欠,“哟,苏安抚还不累呀?啧啧,看来当过大将军的就是比我这个做王的强啊。饭不用吃几口,看来觉也不用多睡了。本王不行啊,能吃,还能睡。哎呀,这一天没住脚,本王可是就要累死了。”
“殿下,这个安抚使还是令找他人吧,三娘做不来。”苏三娘一别头,不去看安王的样子。
“哦?”林海丰接过柳湘荷端来的茶水,走到苏三娘的跟前儿,“不会是嫌这个安抚使权力太小吧?”他把茶水递给苏三娘,见她不接,就笑笑放到桌子上。
苏三娘低着头,摆弄着衣角不说话。
“再不就是讨厌烦琐的地方事务,唉,还是打仗过瘾啊。”林海丰坐到她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叹了口气。见她依然是一句话也没有,他嘿嘿地笑了笑,向前探了探身子,“是不是想去罗大纲罗丞相那儿呀?不过,这可就难了,估计现在罗丞相也未必还在武昌了,是去了岳州,还是长沙,都难说。”
苏三娘猛地抬起头,脸涨红着,“殿下,你怎么也喜欢听那些人的传言?三娘与罗丞相情同兄妹,哪有那些烂事儿。”
林海丰拿过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呵呵地笑了,“既然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一定就是害怕事情做不好,会像前任一样不是被罢官免职,就是被砍头。”
苏三娘忽地站起身,“殿下,天朝讲求天下平等,对豪门大户还是就应该铲除铲除。不铲除他们,百姓们地从哪来?天京圣库的银饷打哪来?”
“说的有道理。”林海丰点点头,笑眯眯地看着她,“本王想问问你个问题,你知道那些大户的钱都埋哪儿了吗?”
苏三娘张了几下嘴,又呼地坐了下来。
“看来你也不知道啊,”林海丰似乎很遗憾地摇摇头,“你说你要是知道了该有多好。今晚本王就和你一起带兵马挨家杀光了他们,不仅银子有的是,也痛快。恩,光杀几个人还不行,要杀就要鸡犬不留,免得留下一个半个的,将来还老想着找咱们报仇。”
“人家可没这么说。”苏三娘低着头,嘟囔着。
林海丰站了身,再次把茶杯端起来放到她的手里,“三娘啊,我知道,你当初要不是因为丈夫被土豪残杀,你一个女儿家也不会扯起大旗造反。当然,也就没有咱们俩今天坐在这里说话的缘分。你也许会成为一个很普通的贤妻良母,和家人一起享受天伦之乐。所以,我理解你对豪绅大户的刻骨仇恨。不过,好多事情也要回过头来想啊。”
他踱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打个比方吧。你们家祖祖辈辈依靠自己的点滴积攒,有了些钱粮,有了些田地。可是你没有巧取豪夺过任何人。那么我这个安王找你来了,三娘,听说你们家是个大户啊,对不起,本王军中缺饷银了,拿钱来。你肯吗?”
苏三娘抬起头,看着安王。
“通常情况下,你一定不愿意。”林海丰一拍手,“好,既然你不愿意,本王有兵,抓起你来再说,叫你们家拿银子来赎人。呵呵,你想想看,这是什么?本王这不成了百姓们常说的土匪了吗?你能不骂我?事情传扬开去,下一个地方本王还没到呢,有点儿钱的就都跑光了。本王守着一大片的空城,有什么用呢?要是这样,还不如来个痛快的,每到一个城,就把城夷平了,咱们也不用操心费力地去守了,清妖也就用不着攻了,大家都落个干净。”
第八十二章
苏三娘扭扭身子,低声地说:“人家又没有那么说。”
“恩,我想你也不会喜欢这样。”林海丰笑了笑,接着说到,“我只是想告诉你,有钱人并不一定就是恶霸”他讲到翼王石达开、北王韦昌辉,还有黄文金、胡以晃等一批捐尽家资辅佐天朝创业的人。也讲到了像城外老齐一家那样,始终无怨无悔地默默为天朝付出的普通百姓们。还讲到打恶霸的策略,讲到如何发动老百姓真正参与到斗争中来。他讲了很多。
安王殿下的话很直白,苏三娘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尽管有些东西她还完全理解不了,但是有一个道理她明白了,那就是争取民心。更多的人的支持,才是天国永固的最终保障。她估摸时间已经够晚了,不想再过多打扰殿下的休息,就抿嘴儿笑了笑,“殿下,三娘懂了。无论如何,像黄子隆那样随意捕人、勒索是不对的,那好比是杀鸡取蛋。”
“呵呵,明白了就好。”林海丰笑着点点头,“天朝是相信你能做好,才叫你来做镇江这个当家人,要把这个家安置好。清妖骂我们是匪,是不讲道理的乱民,咱们要做出个实际的样子来给全天下人看,看看咱们是个什么样的匪。地方的事情做好了,很多东西是单依靠战场和武力所收不到的。”
他看看手表,站了起来,“快午夜了,你也累了一天了,赶紧回去休息。明天一早我陪你去牢狱里,处理一下那里押的豪绅大户们。我还会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咱们一块来把这里的事情做好。”
苏三娘站起身,不好意思地笑笑,“都是三娘无知,让殿下费心了。”
林海丰摇摇头,“人非圣贤,我也有好多不知道的事情,日后还要你苏三娘不吝赐教啊。”
“殿下是天神,三娘是凡人,殿下可真会取笑三娘。”苏三娘深深地给安王殿下鞠了个躬。
“天神?”林海丰哈哈一笑,“天神也是人啊,本王可是靠你这个父母官吃饭呢。”
曾国藩勉强凑合着把晚饭吃完,他吩咐大家先各自回营,自己到了书房,焦躁不安地等待着左宗棠。
快到午夜,左宗棠终于到了。
“季高兄,你可来了。”曾国藩兴奋之下,藓疾似乎也好了许多。他拉着左宗棠的手,急迫地问到,“长沙的情况如何?”
左宗棠叹了口气,随手摸出个招贴,递给他,“涤生兄先看看这个。”
曾国藩不解地看看他,接过招贴慢慢地打开。他看到抬头写的是真天命太平天国翼王告长沙军民书:
“自我真天命太平天国壬子二年五月奉天讨胡诏书传檄四方至今,天军所到之处,清妖望风披靡,百姓欢跃。三湘大地自古多名士,远有蔡敬仲、邓别驾、欧阳信本、藏真上人怀素、周茂淑诸先师,近有李宾之李阁部、船山先生王而农等国之柱石。以如此之英才辈出之地,倘人人甘为罗泽南、李续宾之流,它日黄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我天军乃仁义之师,为驱逐鞑虏、光复汉家天下,建立有田同耕、有衣同穿、人人平等、互敬互爱之太平世界而战。天军到处,对所有依顺天朝之臣民秋毫无犯。
本王今帅天军数十万兵临城下,几十倍于你等长沙守军,破城在即。出于为城中军民身家性命担忧,本王特正告长沙军民。为维护我中华之利益,天军制有《贼人录》凡出卖我中华利益、与洋夷签定丧权辱国之条约者,凡欺压、强暴我汉家子女之满妖均列置其内,我天军誓将追杀到底。凡甘心为鞑虏鹰犬,抗拒天军者,将收录其家乡、父母、妻儿之姓名于《奸人录》,如罗泽南、李续宾、李续宜等。并将在其家乡烧铸黑铁跪像,同出卖我中华英雄岳武穆之狗贼秦桧一样,永世遭受世人之唾骂。本王奉劝你等长沙及湘省大小军民,勿忘自身之血脉,勿忘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之同族耻辱,放下军器或反戈一击,将永彪青史。反之,城破之日,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看着看着,曾国藩忽然呵呵地笑了。
左宗棠被他笑的有点儿,莫名其妙,“我说涤生兄啊,你还笑得出来啊?”
曾国藩用手捻了捻胡须,“我是笑的这通篇的文章啊。”他抖了抖招贴,放到身边的桌案上,“早听说那个洪秀全在金陵搞的什么白话文字,今日得饱眼福啊,还真是没有一点儿文章的规范。”
“是啊,”左宗棠想了想,“从这个告示上看,不象是石达开本人的风格。”左宗棠在去年天军第一次进湖南的时候,曾经到过石达开的前军营里,并和石达开有过接触。当时,他是有意想去看看这个新兴的政权到底能不能存在下去,如果有可能的话,正好借机施展一下自己的抱负。通过谈话,他对石达开的文才武略了解了一些,对这个年轻的统帅也颇感钦佩。只是他感到那个所谓天国似乎对文人并不感冒,所以最终还是离开了。
“是不是他的风格只有你季高兄自己知道了。”曾国藩叹了口气,“他的这手厉害啊!”
左宗棠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微微笑了笑,“他们把招贴四散发进城里,就是想叫谁都能立刻看懂、听懂他们的宗旨,搅乱人心啊。谁再打下去,那就成了秦桧,还要在他的家门口铸铁像,叫万人唾骂,真想的出来。”
曾国藩一时沉默了。是啊,读书人怕什么?读书人最怕后人的骂名。他们居然把船山先生都写上了,船山先生不但是学术大师,还是终身不仕满清的人物。
“涤生兄打算下步如何走啊?”左宗棠摆弄着茶杯,随口问着。
“哦,”曾国藩抬起头,“我是正想请教季高兄呢。”
“请教我?”左宗棠呵呵一笑,“我能有什么好主意啊,一没权,二没兵将,油口滑舌的酸儒而已。”
曾国藩嘿嘿地笑了。
第八十三章
曾国藩心里明白,左宗棠这又是在计较老六和老九对他的有时候的不恭敬。他笑着摆摆手,“季高兄就别说笑了,说说你对目前的形势,有什么高见啊?”
左宗棠倒不是完全是在开玩笑,他是真的有些感慨。左宗棠,字季高,号朴存,生于长沙府湘阴县。左家世代不富,都以耕读为本。十几岁时左宗棠就先后失去父母,但贫窘的生活并没有将他压倒,反而锻炼了他倔强的性格,养成了他吃苦耐劳的精神。他生性聪颖,五岁时随父到省城长沙读书。道光七年十五岁的时候应长沙府试,即取中第二名。
他不仅喜欢攻读儒家经典,更多地则是钟情于经世致用之学,对那些涉及中国历史、地理、军事、经济、水利等内容的名著视为至宝。十八岁上,他进入长沙城南书院读书,次年又入湖南巡抚吴荣光在长沙设立的湘水校经堂。他学习刻苦,成绩优异,在这年的考试中,七次名列第一。可惜时运不济,在后来参加在省城长沙举行的乡试,也只能因“搜遗”而中第。再以后,三次赴京会试,均名落孙山。尽管如此,左宗棠的志向和才干,还是得到了当时许多名流显宦的赏识和推重。可对他自己来讲,赏识也好,推重也罢,在那个没有功名就无法为宦的年代,他没有办法通过所谓“正途”进入官场,而更多地施展自己的抱负。
要说当初他有意试探太平军是想找条出路,那么后来他还是要感谢太平天国这个新生政权的出现。正是有了太平天国,才有了他到湖南巡抚张亮基,或是现巡抚骆秉章身边做幕僚的机会。想想自己已经四十有二,还仅仅是个幕僚,而且他偏偏又明显感觉到现在的太平天国似乎还和以前有了些变化的时候,他就不能不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哀怨了。
他此时看着正悉心想听听他一番见解的曾国藩,放下手中的茶杯,“来之前,骆巡抚可是再三要求左某务必把涤生兄请到长沙去坐镇啊。”
曾国藩挠挠又有些发痒的脊背,“可行吗?”
左宗棠笑了,“涤生兄啊,现在还有什么可行不可行呢?你是钦差,两湖督抚大员都受你节制,和左某不同。左某不高兴可以回乡,你涤生兄可是官差不由人的哦。”
“季高兄,咱们就别兜圈子好不?”曾国藩无奈地唉了一声。
“也好,”左宗棠摆摆手,示意屋子里的侍从退出去,然后向曾国藩凑了凑,“我想请教个问题,涤生兄想如何度过此生呢,是高官,还是敛财?”
曾国藩没想到他会鼓弄出这么个问题,奇怪地眨了眨眼,“钱财那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能有一日三餐足以,何谈敛财。至于高官,呵呵,你季高兄也知道,我是看明白了官场,早有归隐之意。就说这次朝廷的旨意,那也是强我所难。不要说最后仗打败了,就是真能打赢,平定了乱匪,我也要解散湘勇,回乡静养。”
“是啊,功高震主,势大招祸啊。还是涤生兄看的透彻。”左宗棠感叹地点着头。
“哎呀,你呀你呀,还是兜来兜去的绕圈子,”曾国藩笑着指指左宗棠,“正题就是不说。”
左宗棠嘿嘿地笑了。他低头摆弄着桌上的杯子盖儿,“我是崇尚学以致用的,说话和想法也都现实一些。既然是涤生兄诚心叫我说,那左某就私下里说说心里的一点儿想法。”
这个左季高啊,难怪人家说你酸。曾国藩用力挠着后背,等着他的下文。
左宗棠仰头叹了口气,“大清朝外不能抵御洋夷,内不能整治腐败的吏治。养着官员贪赃,养的兵不能战。远的不提,就看看咱的身边,哪里不是万民沸怨。官逼民反,民还有不反的道理?从这方面去想,大清朝是气数到了,纵然强自支撑,那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了。”
曾国藩没有说什么,只是注意地在听。他了解这个人的性情,也喜欢他那种务实的精神,反正说什么都是在这个屋子里,也不担心传到外面去。
“从石达开的告示上看,他们也许吸取了什么经验,列出那么一串咱们三湘的名家,显然是告诉人们他们注重文人。尽管没有名说,从所谓的‘贼人录’可以看出,他们是不承认大清朝和洋夷签定的那些条约。如果单从这两方面考虑,不是和我们所期望的东西一样吗?”
曾国藩笑了笑。
左宗棠似乎没在意他的表情,依旧顾自地说着,“从大清朝入主中原开始,虽然有康乾盛世,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很多前明好的东西都没有能继续下来。前明还知道仿效洋夷,整肃军备,而大清朝不做。为什么呢?左某一管之见,大清朝毕竟出自马背上,游牧惯了,他们习惯的东西根本不合整个泱泱中国。其实他们正是惧怕汉人,所以才把应该延续的东西都扼杀了”
曾国藩明白左季高这番的意思,可是他不以为然。他施教门生儒学也好,理学也罢,总之他没有考虑单纯汉人这个观念。
正所谓习惯成自然,几百的繁衍,不单单是他,几万万的人都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切。剃发、穿旗装、留辫子,仿佛这就是祖制,违背了就是丧失礼数。有人说,满清入关是汉人同化了满人,是吗?其实是满人同化了汉人。满清没有硬性推广满语,不是说满清忘记了,而是满清自己也明白,他们需要学习汉人的东西太多。所以,他们要求自己的族人去学汉话,去尽量接近汉人。汉人太多,不这样做就要亡国。如果汉人立了大功,朝廷一高兴,会给你抬旗,赏你个什么什么旗的旗籍。被抬的诚惶诚恐,吹吹打打,回乡光宗耀祖。抬他的人心里更是乐开了花,这正是他们想达到的目的。悲哀吗?
曾国藩接受不了左宗棠的暗示,他不会去反对朝廷。这不是个对先皇的赏识报恩的简单问题,而是不能违背君为臣纲的圣人儒家之言。因为他偏偏忘记了同为儒家典籍之晋书江统传上的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更忘了他所崇尚的理学先师所教育他们这些徒子徒孙的“尊王攘夷”和“内中国、外夷狄”了。只能说他根本就忘记了自己是个什么。
第八十四章
可以说此时左宗棠想得更多的是天下和血脉的问题。如果能驱逐满清恢复汉人江山,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如果能外驱洋夷,内安百姓,更是他自小的宏大抱负。他完全看明白了大清朝做不到这些,所以才有了那一番言论。只是想试探一下曾国藩的内心而已。
他现在觉得摆在面前的又是可供选择的两条道路。一是离开骆秉章投效曾国藩搞新军,也就是湘军,因为只有曾国藩这样训练出来的军队,才能经得起战争。一旦成功,就会有条升迁之路,他的抱负没有官爵来支撑就是空想。第二条呢,就是反戈一击,再去太平军。如果走了第一条路,他真的开始担心会出现大清朝灭亡的那一刻。自己丢掉性命无所谓,而且也不用担心家里被牵连,至少这点他看的很清楚,不管你骂太平军是什么,他们从来不会残害对手的家属。他最害怕的就是像秦桧那样,被后世所唾骂。可这第二条路也不是好走的。他曾经斟酌过太平军永安突围所颁发的讨胡檄书,连同石达开颁布的劝降通告考虑在一起,他的确愿意接受他们的主张。但是,他也探究过太平天国的那套教义,不伦不类、有悖常理的很多天条又是他不能忍受的。现在是怎么做都不好受。
曾国藩的沉默,已经告诉他不会接受他的暗示,左宗棠话锋一转,“从整个战局上看,我还猜不透石达开为什么不先全力拿下荆襄,反来多湖南。如果荆襄被他们占了,长江航道全部被封锁,江南失去了与朝廷间的联系,那江南九省很快就不复存在了。正因为如此,先前我一直赞同涤生兄的主张,在水勇没有训练出来之前不能出战。”
“唉,”曾国藩叹息一声,我曾上书朝廷,必须先让荆襄一带的兵马去争夺武昌,可是“他摇摇头,觉得再说下去都没意思了。
“涤生兄是没去武昌看看啊,”左宗棠苦笑一声,把手里一直摆弄的杯子盖啪地扣到杯子上,“一个多月的时间,武昌、汉阳、汉口三镇简直就成了铜墙铁壁,长沙派出去的探子,不是有去无回,就是掉头回窜。荆襄那些窝囊废,还敢去攻城吗?你再去看看长沙城外,石达开号称数十万的确是夸张,可十数万总是有的了,光随军带来的民夫就得有四、五万之多,城北密布的都是挖壕的民夫。这是不拿下长沙不罢休啊。”
曾国藩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怔,挖壕?这不正是自己苦死数日刚刚想出的对付长毛的方法吗?对待往常长毛那种固守坚城以逸待劳的作法,他本来是筹备着运用随营长夫每到一地即环城挖壕,打持久战,一点点地挖,直到困死守城抑或守垒的长毛。晕,自己还没使用呢,他们倒先做上了。
左宗棠呵呵一笑,甩甩手,“所以啊,目前最好的办法,那就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走?”曾国藩糊涂了,“走哪里?”
“涤生兄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考较左某啊?”左宗棠站起身,“当然是荆襄啊。”
曾国藩又是一声的苦笑,摇摇头。
左宗棠反倒有些疑惑了,“涤生兄是钦命节制两湖巡抚,坐守荆襄理所应当,既可应付朝廷,也可暂避石达开的锋芒,扩充实力。”
曾国藩哀叹一声,“我建的是湘军,离开了家乡,寄人篱下,还哪里扩军去?走不得。”
“怎么不能扩军?”左宗棠随手一指,“按照涤生兄的练军方法,去组建和收编楚勇,不也是一样?”
曾国藩默然无语。他才不信什么楚勇呢,离了三湘子弟,他谁也不信。
“哪就只能勉力一战喽?”左宗棠看着他,问到。
“对,先进兵湘潭,和长沙互为倚角。”曾国藩果断地说。
“呵呵,也只好如此了。”这一瞬间,左宗棠平时看不上曾国藩的那些想法又涌了上来。什么理学大家,简直就是貌似君子,实为小人。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了你个人的前程,家族的荣耀。皇上被你蒙在鼓里,别人看不清楚,我老左可是眼里不揉沙子,你想建立的湘军,说穿了就是你的曾家军而已。真不明白,你满口圣人典故教育门生的时候,你都心里在想些什么?
“好,今天就先到这里,天色不早,季高兄就先在大营里歇息,有话咱们明天再说。”曾国藩笑着站了起来。
“那左某先告辞了。”左宗棠也真是感觉到累了。
林海丰送苏三娘一直出了驿站的大门口,目送她离去,这才转回身进了院子。看到那个年轻书生邹国剑住的房间还亮着灯火,他看看身后跟着的柳湘荷,“你先回屋休息去吧,明天事情还多,别又在马背上当瞌睡虫。”
柳湘荷迟疑了一下,轻声地劝着,“殿下,你也好些天没有休息好,还是早些休息。洗澡水早都给殿下预备好了呢。”
林海丰呵呵笑了笑,指了指邹国剑的住屋,“我不困,先进去和他聊会儿。”
看着殿下推门进了屋,柳湘荷轻轻叹息了一声,先去灶房安排了下,然后来到安王住室的外间,在把椅子上坐下。默默呆了一会儿,她从怀里取出个红色的绣花荷包,摆弄着。看着上面那金线绣制的两个活灵活现的戏水鸳鸯,她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片红晕。
邹国剑拿着本书正借着油灯看着。他本是四川资州人,十八岁考中秀人,由于不满朝廷对外软弱无能,对内横征暴敛,无意继续去博取功名,一心沉湎于历史、地理方面的书籍,打发时光。后来听朋友的推崇,他碾转数千里来到扬州,投到当世著名净宗学者魏源的门下,潜心研读老师的宏篇巨著《海国图志》。受老师的熏陶,他渐渐萌生了一种弃文习武的志向,他想从军,想有个机会能在战场上和洋夷一决高低。
这个时候,由于天军攻克金陵后,又开始进攻镇江、扬州。邹国剑随老师一家避难到了泰州的兴化。对于所谓长毛之乱,自从一进江浙那天,各种谣传就不绝于耳。真的假的难以分辨。不过,在他看到了“长毛”的讨胡檄书后,内心竟升腾起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激奋。他虽然出身于富庶人家,由于独特的偏好,使他曾通过多种渠道,多次拜读明末学者顾炎武的著作,并深深为顾炎武保天下与保国家的区别的论述而折服,更欣赏顾炎武那“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的圣明呼唤。对满清无数次的文字狱更是深恶痛绝,在他看来,这种愚民的政策决不亚于秦始皇当年的焚书坑儒。
他并不是那种轻率的人。扬州被天军攻占后,邹国剑多次出入扬州城,亲眼所见使他感觉他们就是自己做要真正要找的人。经过和老师请示,尽管老师似乎不是很情愿,却也没有对他深加阻拦的意思,他决定要投效天军。
邹国剑做了充足的准备,没有前去扬州,却偏偏选定了镇江,又非带上这些天军明明不喜欢的书籍。他有他的想法,因为扬州直接面对满清的江北大营,而他也清楚,天军对所谓的读书人没有太多的好感。
在镇江,事情一开始并不复杂。镇守使衙门一听他的自我介绍,马上就给了他个闭门羹吃,至于他展示出的书籍,似乎人家并没有过多在意,或者是根本就不屑一顾。可是出了镇江城可坏了。他原本是进了一户人家讨口水吃,哪料想就碰巧遇上了一个略晓文字的人家,而且碰巧就是他们把他告到村子里的头头们那里。若不是又可巧遇上这么一个还不知道到底如何的安王,只怕他也就只好抱怨自己的运气不好了。
第八十五章
读书人多软骨头,而读书人同样不乏硬汉。邹国剑属于后者,他身上有着四川人典型的坚韧。从村子里安王所说的话,他体会到,这个千岁不同于任何一个他所见到过的天军的人。这个千岁说的那些内容,又是句句中肯,一见之下,就有一种亲切感。但是,他还坚守着自己的信条,自己是主动来投军效力的,尽管比不上诸葛孔明,总需要对方有个认同,自己不是个叫花子。所以,当看见安王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斯斯文文地站起身,躬身一礼,“草民有礼了。”
这就是人们常常平时爱说的秀才的穷酸样儿。邹国剑既没有称呼对方任何什么,也没有像平常那样,对有身份的人自称学生。他有他的道理。因为,我还不是你们的属下,你是不是王爷与我毫无关系。你们既然不尊重读书人,那我也就没有必要自谦了。
“不好意思,晚饭的时候由于有公务要处理,所以未能邀请你一起用餐,吃的还好吗?”林海丰拱手还了个礼,随手扯了把椅子坐下,笑着问到。
“吃的很好,多谢!”邹国剑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儿过分了,他再次给对方躬了个身,这才慢慢地坐下。
“邹国剑,呵呵,是个好名字。”林海丰看着这个四川小个子那不卑不亢的劲头儿,呵呵地笑着,“一个读书人,干嘛要当兵呢,而且还是造反的兵?”
“你你真的肯收草民?”邹国剑反问到。
“当然可以收,想当天军杀妖还不好吗?”林海丰两臂往胸前一抱,“不过,当兵有当兵的规矩,你总得叫本王先知道你的底细吧?”
邹国剑不好意思地笑了
林海丰认真地听完邹国剑的自我介绍,点了点头,“恩,你有个好老师啊,魏老先生的‘师夷人之长以制夷人’的确是个好想法。还有他的《海国图志》,都是宝贵的东西啊。”
“您也知道学生的老师?”邹国剑显得很意外。
“呵呵,了解一些,可是不很多。”林海丰笑了笑,“有机会的话,我还想拜见拜见老先生呢。”
邹国剑点点头,“老师去杭州了,想潜心静修佛法,不想再过问世间之事。”
“老先生是对这个世道感到无奈了。”林海丰说着,随手摘下王帽,放到桌子上,“我看你的地图绘制的很精致啊,怎么样,以后就教些天军的弟兄,把我们的山川、江河都好好绘制出来。这可是一件浩大的工程啊?”见邹国剑没有回答,只是两只眼睛愣愣地盯着自己看,他先是有些纳闷,很快他摸摸脑袋,哈哈地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本王的秃头好玩儿啊?”
一点儿都不好玩儿。邹国剑心想。天军不是要恢复汉家衣冠吗,怎么这个安王居然连头发都剪掉了?
林海丰一指他,呵呵地笑到,“本王剃的发可不是清妖叫剃的发。刚才咱们不是还在说起师夷人之长以制夷人吗?本王就是为了战场方便,才效仿洋人,剪光了头发。这样好啊,一旦头部受了伤,治疗起来也方便。还有啊,头发过长,天气热的时候也受不了,头上容易起东西。秀才是不是觉得本王有悖礼数呢?本王刚才还忘了,你们家乡可是孔圣人恩师的故乡哦。”
“不,不,”邹国剑连连摇着手,“千岁做的才是真的致用之学。”
“呵呵,别把我捧那么高,我不过是拿来主义,怎么方便怎么来而已,你们可别都学我。”林海丰笑着,“对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
“千岁学生不想专门绘图。”邹国剑开始变的有些拘束了。
“以后别叫我千岁,我讨厌这个称呼。再说,我也活不了一千岁,这是自然法则,谁都违背不了。历朝历代的皇帝们都被万岁万岁的喊着,渴望能长生不老,可他们又有谁能活过一百岁?”
安王的话听着是有些道理,可是上下有别,君臣有别。见了皇上喊万岁,王爷是理所当然的千岁。邹国剑想着。
“为什么不愿意去绘图?”林海丰问到,“这是你的长项,应该发挥出来才是啊?”
“千殿下,给学生一营人马,学生一定能训练好。”邹国剑鼓足勇气,看着安王殿下。
“呵呵,又是一个喜欢打仗的。”林海丰轻轻按揉着有些酸胀的两腿,看着他问到,“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要喜欢打仗呢?”
邹国剑脸一红,低下了头,想了一会儿,终于说到,“殿下,学生没有太多的想法,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和洋夷面对面地交锋,以雪国耻!”
“哦!”林海丰摇了摇头,“想法是不复杂,可是,本王估计你带不好这营人马。”
“怎么会呢,”邹国剑有些着急了,“殿下想想,要说哪个人多少都懂礼仪,知道儒学理学的皮毛。这些东西无论说或不说,在军里都不是重要的。当兵的首先必须懂得的是要知道廉耻,学生以知耻为荣治营。兵士们自然知耻而为勇,勇而能善战。”
这不是曾国藩治军的法宝吗?林海丰笑了,“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不过,天朝更需要的不是死士,而是志士。天军是为了创建天下大同的平等世界而战斗的军队,它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只军队。我估计你还没有见到过我们的红军吧?”
邹国剑点点头,眼里有些疑惑。
林海丰站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你不说我都知道,你不会完全接受咱们天朝拜上帝教里的东西。这没关系,天朝新创,一切还都需要按照实际产生的结果,修改完善我们的教义。就好比你和我两个人能平等地坐在这里探讨问题一样,天朝最终的小天堂就是这样的。谁都有自己喜欢什么的权利。从进屋子开始,你是想保持你读书人的架子,不对本王做任何称谓,因为你不是天朝的人。你有权不承认我这个王。后来你叫我千岁,本王说了,不喜欢。我喜欢的是你和所有人一样,都拿我做朋友,大家站起来一般齐,坐下去一般高,这才是天朝的平等。无论是治国还是治军,道理都一样。心里只要装着天下的百姓们,你就能做好一切,无论你是个普通的士兵,还是王。”
“殿下,学生只是觉得人首先要全大义,至于小节可以暂时放到一边。所以,学生才愿意投效天军。”邹国剑坚定地说。
“恩,无论任何时候,保全民族大义永远是第一位的。这才称得上是志士。”他低头看看表,呵呵一笑,“时间不早了,你也好好休息。既然你愿意留在天军,那明天开始,你先到安抚使衙门协助做好城外土地的丈量工作。其它的事情等回了天京再说。你看好不?”
邹国剑赶紧站起来,抱拳深鞠一躬,“学生愿意听殿下的安排。”
林海丰推开门,边朝外走,边笑着,“我今天说的可能乱些,你空闲的时候可以好好梳理梳理。一个没有理想的军队,任你多强悍,也是最终成不了大事的。对个人也是一样。”
看着安王回了自己的屋子,邹国剑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了晚饭时被拖出去显然是正法了的官员,那个官员的最后哀鸣似乎又萦绕在他的耳边。也是啊,没杀人,没放火,怎么就被杀了呢?他看看院子里正交代着侍卫们事情的那个侍卫头领,凑了过去。
“你好,有事吗?”汪海洋忘着这个倔强的秀才,笑着问到。
“没没什么事,”邹国剑有些忐忑,“我我只是想问问,今晚那个官员怎么说杀就杀了呢?”
“说杀就杀?”汪海洋上下打量了打量他,“那家伙得罪了老百姓,你说该杀不该杀?”
第八十六章
林海丰推门一进屋,马上就放轻了脚步。
屋子的正堂桌旁,柳湘荷手托着腮,已经打起了盹儿。睡梦中,嘴角儿还带着一丝甜甜的微笑。那个红荷包也早顺着她搭在腿上放松的手里滚落到了地上。
林海丰走到她的跟前儿,弯腰拾起地上的荷包,翻来复去地看了看。这一定是女孩子预备给自己心上人的吧?他皱下眉头,小姑娘还挺有心计的,这么忙都没封住她的心思。那个人是谁呢?他忽然感觉自己有点儿酸意了。
他把荷包轻轻地放到桌子上,退后两步,然后咳了一声。
柳湘荷一激灵,醒了。看到面前站着的殿下,她赶紧站起身,“殿下,才回来啊?”说着话的时候,她感觉少了点儿什么。她看看空空的右手,坏了呀,那个荷包呢?她低下头,从身上到地下左右地寻摸。
“是找它吗?”林海丰朝她身边儿的桌子努努嘴。
我的天啊,怎么在这儿呢!柳湘荷赶紧抓起桌子上的荷包,背到身后,心儿砰砰乱跳,脸儿也红了。“殿下等等我我去看看灶房的热水。”她有些慌乱地说着,拔腿就跑。
“嗳别”林海丰看着早一溜烟儿飘出门去的柳湘荷,无奈地摇了摇头。她真是个优秀的助手。林海丰觉得真的舍不得有一天她会离开自己。
看着两个侍卫把大木筒抬到屋里,注好水,柳湘荷用手试了试,扭脸儿看着殿下,一指桌子右边的椅子,“殿下,预备换的衣物都搁在那儿了,我在门外等着,殿下有什么需要就叫我。”说完嫣然一笑,转身出了门,轻轻地把门带上。
林海丰笑了笑,这都是往常的惯例了,他无话可说。
坐在水略微感觉比平时有些烫的浴盆里,几天的马背颠簸带来的疲乏似乎一下就都跑了。他惬意地长长吐了口气,唉,这个姑娘的心真细啊!他忽然想起了自己那多病的妈妈,每次在家的时候,妈妈也是这么细致地照料自己的。妈妈现在如何了呢?妈妈一直惦记着想看看大儿媳妇,可是
他想着想着又想到了县中学的那个语文老师。那是个一说话就带有一点儿江南韵味儿,笑起来甜甜的,清雅秀丽的姑娘。还是在参军后唯一的那次探家时,在老同学家中偶然见到的她。从那以后,尽管他不好意思细问人家的情况,可他总会想起她。要不是因为出国接受培训,也许不过,自从见到柳湘荷的第一刻起,不知怎么的,好象在柳香荷的身上,他又看到了那个姑娘的影子。
不想了,他用手撩起一捧水,使劲儿洗了把脸。
“殿下,还没洗好吗?”一直守在门口的柳湘荷估摸着照往常的习惯,殿下早该洗好了,可是今天怎么好半天都不见里面安王殿下的动静。她有些担心地敲下门,细声地问着。
“就好了。”林海丰答应着,这个小管家婆,真是管到家了。
洗好澡的林海丰精神气又变得十足了。他来到里屋坐到桌前,想写点儿东西。看到柳湘荷又轻轻地跟了进来,他笑了笑,“你去睡吧,别学我,女孩子熬夜可会影响容貌哦,日后嫁不出去了又该怪本王了。”
柳湘荷的脸红了,她赶紧低下头,吭哧了半天,终于嘟囔出来一句话,“殿下也该休息了。”
“好,我一会儿就睡。”林海丰呵呵地一边儿答应,一边儿开始研着墨。
柳湘荷默默地走过去,伸手拿过安王手里的香墨,轻轻地研着。
“不是叫你去睡觉吗?”林海丰抬头看着她,“我自己来就好了。”
“不,”柳湘荷低着头,喃喃地说,“人家人家要等殿下一起睡。”话一出口,她的脸上就觉得火烧似的,心里慌得不得了,拿着墨的手也在微微地颤动。
“等我?”林海丰奇怪地摇摇头,“等我干嘛呀,不是说了吗,我一会儿就休息的。”
柳湘荷停住了手,脸儿几乎贴到了胸脯上,“赖王娘叫我叫我”她实在张不开口了,眼泪就在眼圈儿里打着转转。
林海丰终于恍然大悟了,原来是这样啊。他沉默了一会儿,“柳尚书,你也知道,本王是第一个反对不尊重妇女的人。你是个好姑娘,大概也有了自己心里的人了,不要听别人的安排。好好地工作、生活,将来嫁个你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如果喜欢上了谁你自己不好开口,也可以告诉本王,本王给你做媒、主婚,看谁敢欺负咱安王府的人。”他说着,咧咧嘴笑了,笑的却不是那么舒畅。
“殿下,湘荷是不是很卑贱呀?”柳湘荷仰起了头,脸朝着屋顶,泪水顺着紧闭的眼角儿流淌下来。
“怎么能这么说呢,”林海丰微微低下头,“刚才本王不是都说了吗,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姑娘。正因为这样,本王才不能耽误了你。”
“殿下,湘荷休息去了。”柳湘荷使劲儿忍住内心的委屈,看了眼安王,“殿下好些天没认真休息了,也早些睡吧。”说完,她放下手里的墨,先是慢慢挪动着脚步,随后双手蒙面跑去了。
林海丰望着她消失在门口,怔了好一会儿。他轻轻叹口气,用力揉了揉两个太阳穴,默默地研着墨,他的思绪开始飞到了上海。
自从一八四零年六月,英国侵略者为保护鸦片贸易,依仗其船坚炮利,发动了侵略中国的鸦片战争。英军先后攻陷舟山、虎门、厦门、宁波、吴淞、镇江等地,并霸占香港岛。一八四二年八月四日,英军进逼江宁,索要赎城费300万元。军事失利的清朝以钦差大臣耆英、两江总督牛鉴、署乍浦副都统伊里布为代表,与英方交涉。清朝代表在英方的军事压力下毫无反抗能力。英方更是不允许清方对其提出的条件做任何修改,屡屡以进攻南京相要挟。八月二十九日,耆英、伊里布于南京江面上的英国“汗华丽”战舰内,在完全由是英方一手制定的中英文条约文本上签下了字。
中英《江宁条约》共十三款,主要内容是:一.宣布结束战争。两国关系由战争状态,进入和平状态。二.五口通商。清朝政府开放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等五处为通商口岸,准许英国派驻领事,准许英商及其家属自由居住。三.进行赔款。清政府需向英国赔款两千一百万元,其中六百万元用于赔偿被焚烧的鸦片,一千二百万元用于赔偿英国军费,三百万元偿还商人的债务。其款分四年交纳清楚,倘未能按期交足,则酌定每年百元应加利息五元。四.割地。清朝政府将香港割让给英国。五.另订关税则例。清朝政府将以公平的原则颁布一部新的关税则例,以便英商按例交纳。六.废除公行制度,准许英商与华商自由贸易。
一八四三年,中英又签定了所谓《虎门续约》,增补了“中华地方官,必须与英国管事官各就地方民情,议定于何地方,用何房屋或基地,系准英人租赁”的规定,上海从此出现了英人的租界。
美国人看到英国在中国最重要的商港上海攫得了利益,眼睛都红了。不过,它没有英国人那么麻烦,手腕也更高明。美国全权公使顾兴于一八四四年二月到达澳门,见了两广总督耆英,只是利用口舌之能,诱惑加讹诈,不用一枪一弹,就逼得耆英和他在澳门一个叫做望厦的小小村落里,轻而易举地缔结了所谓《中美望厦条约》。条约中规定美国人在五个港口通商居住,以及领事裁判的特权,正和英国人所得的不相上下。
当英国人费劲心力才在上海县城外,南起洋泾浜,北迄苏州河,终于搞定了一片租界地的时候。一个美国圣公会的主教文惠廉来到上海,他在毗邻英国人的苏州河北岸购置地皮,建造起了一座教堂。并于一八四八年向上海道台提出要把教堂周围的地域划为美租界的要求。可怜的道台则是糊涂而荏弱,一番交涉以后,竟然把“泛指”苏州河北岸虹口一带,统统答允了算是美租界。文惠廉轻轻地一动,就在主教的罩袍之下,替美国政府完成了在上海侵占殖民基地的工作。
有一有二就有三。看准了满清政府的昏庸腐败,羡慕英美在华的既得利益,一八四四年的八月,法国专使拉尊尼也仅率八艘战舰抵达澳门。拉萼尼比着葫芦画瓢,胁迫两广总督耆英来澳门谈判。于是又有了《中法黄埔条约》。上海则又多了法租界。
西方列强尽管采用各种卑鄙的手段,获得了它在中国的通商权利。可它们并没有因有了正当的贸易,就结束了大量向中国贩运鸦片的罪恶行径,反尔变本加厉,利用传教士、商人等的合法地位,在租界内大肆走私、贩卖鸦片。列强的无耻侵略和满清在江南地区赋税地租的日益苛重,上海一带反传教士、抗粮、殴官、拒差等武装反抗不断。再加上太平天国定都天京的巨大影响,最终,爆发了以刘丽川为首的上海小刀会起义。
第八十七章
小刀会的起义一开始就得到了广大下层农民、手工业者、码头工人、士兵的支持。几天的时间,起义队伍就扩大到上万人。起义势力也以上海县城为中心,迅速遍及周围宝山、嘉定、南汇、川沙、青浦等五厅县。
小刀会在上海县城恢复“大明国”旗号,刘丽川自称为“大明国统理政教招讨大元帅”。新政权发布公告,晓谕各界“城厢内外,勿用惊迁;士农工商,各安常业。”,申明起义军“军令如山,秋毫无犯。”,“不取民间一物,不奸民间一女,违者重究。”。并同时宣布保障外侨的合法权益,要求在上海的外国势力切实保持中立。
刘丽川,广东香山(今中山市)人,农民出身,曾以伤科医生为职业。又在香港做过洋商的经济,略通英语。他早年就是天地会的成员。起义之初,刘丽川就明白独木难以成林,要想完成驱逐鞑虏的重任,单单依靠自身的力量还远远不够。他派出信使前往天京,上书天王洪秀全,表示愿意接受太平天国的节制。
而此时,满清江苏巡抚许乃钊、按察使吉尔杭阿所率江南大营清军进抵上海,扎营于新闸等地,称北营。松江知府蓝蔚雯、浙江候补同知仲孙樊、浙江“防剿局”统带李恒嵩率水师兵船由黄浦江进迫龙华,称南营。另外还有陆勇分扎卢家湾、小马桥,各路清军和乡勇共两万余人,对上海县城形成夹击之势。
为取得太平天国的支持,在得不到天京回音的时刻,刘丽川按原定计划,毅然改称“太平天国统理政教招讨大元帅”,取消“大明国”旗号。并两次派出兵马进攻太仓州城,试图打通与太平军的联系。可惜先遭知州蔡映斗伏击,又遇吴县知县丁国恩援军进攻,派出的兵马被迫撤回上海、嘉定。刘丽川被迫放弃了西上镇江的计划。在清军的重压下,由于义军分散防守,缺乏救援,小刀会逐渐失去外围各据点,退守上海县城。此时,小刀会兵力已不足万人。刘丽川只好在城上四面扎寨,各城门架设大炮,城墙下排铁蒺藜、埋陷坑,坐守孤城。未来是个什么样,包括刘丽川本人在内,都不清楚。
就在小刀会的首领们一筹莫展之际,刘丽川设于文庙的总指挥部突然来了一个送信的小孩子。小孩子声称是门外有人给了他钱,叫他帮忙送进来的。刘丽川打开密封的严严实实的信,只扫了一眼,一颗心激动的差点没从嘴里跳出来。他快速跑到大门口,想看看那个信的主人,可他失望了。门口来来往往的不少人,他分不出哪个可能是,门口的侍卫们也都没有注意过。他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小孩子告诉他的一句话,叫他送信进来的是个女的。
刘丽川集合起李咸池、陈阿林、林阿福、潘起亮、周秀英等将领,兴奋地把刚刚收的信展示给大家。那是来自天京的天王嘉奖诏旨和太平天国军事统帅部的任命书。除去高度赞誉刘丽川等为民族大业所作出的巨大贡献外,同时任命刘丽川为太平天国上海军政总理大臣,全权处理上海一切事务。在对上海下一步发展的指导性意见里,除要求他们务必坚守上海城以待大局变化,还要求他们一定要处理好和洋兄弟间的关系,大家同为上帝的子女,不能挑起洋兄弟对天朝的不满等等。
天京的指令,无疑给身处窘境的刘丽川等人注射了一只强心剂。小刀会第三次易帜。
桑妤看着小孩子把信送进大门,又看到里面有人追出来四外顾盼,这才轻松地一笑,从藏身的角落里走出来,汇入人流之中。
她就是林海丰最早曾经和侯谦芳提及的那个广东大妹。自从加入拜上帝会,桑妤在军中担任的一直就是侦控和传递密信的工作。由于她说的广州话,跟江南和北方各省都相差很远,不利于外出,她刻苦学习了几省的方言,又学会许多种走江湖艺人的技艺,加上她人的机警善变,所以在军中建立了不少的功勋。这次,她是受安王殿下的亲自委派,来上海执行一项特殊任务的。就是桑妤这个名字,也是来之前安王殿下现给她取的。
桑妤根据临行前安王的提示,先去找到了逗留上海的美国传教士罗孝全。罗孝全,美国南部浸信会教士,因读了传教士郭士立在华旅行传道报告受到感动,一八三七年就来到中国,开始他的传教生涯。他最初在澳门传教,后来去了广州,并在南关东石角组织了一个教会,称为“粤东浸信会”。他是洪秀全的老朋友。
桑妤先是接受了罗孝全的洗礼,随后又请罗孝全帮忙,说她和她的男人想在美租界内开个商行谋生。罗孝全很是支持,给她介绍了美国商人小侯尔德,琼记洋行大班罗伯特·费伦、旗昌洋行大班兼驻沪副领事金能亨等一批商界名流,还有一个桑妤颇感兴趣的人,就是金能亨的通译,华人方静波。
桑妤潇洒、大方,爱说爱笑,又兼有东方女性特有的柔媚,在这些人的中间,如鱼得水。十几天的时间,一个安琪尔商行即宣告成立。当然,在商行里她还特意给方静波和罗孝全的“粤东浸信会”安排了合适的股份。
安琪尔商行的建立,对金能亨来说,无疑是个特大的喜讯。他早就开始和上海交战双方私下都做着同一个买卖,那就是军火。毕竟本国政府在公开的场合下都是标榜着自己的中立态度,有了安琪尔商行做中介,钱可以大把大把地搂,面子上还说的过去,何乐而不为呢。于是,大批的军火就通过桑妤的手,转入了小刀会的手中。方静波自然也就成了桑妤的常客。
方静波自小随父母移居美国,在那里一直和金能亨一家住在同一个镇子,而且他和金能亨又曾在同一所学校接受教育,因此俩人就成了密友。金能亨后来到上海任副领事,又开设着商行,就特意邀请他来上海帮助做商务方面的事情。方静波的父母都是极有传统文化的华人,受此熏陶,他对自己的祖国也曾有过无数美好的幻想。可自来到上海后,一切所见所闻却让他深感失望。国家的贫穷、政府的腐败,及至那些贪婪列强的无情鲸吞,让他羞愤之余,更感无地自容。也正因为如此,当桑妤偶尔与他谈及有关太平天国的新闻时,他既感新奇,又似乎看到些希望。在满清和太平天国中间,他的确更倾向于后者。对上海城内的小刀会也流露着深深的同情。
第八十八章
对于桑妤,方静波大有想见恨晚之意。在她的身上,既有着男人那种干练,又不失女性的温柔。和自己母亲一样的那一口苏州乡音,更是叫远离家人的他倍感亲切。她极其聪慧,可以说是个语言的天才,和自己才学了个不长时间的英语,一般生活会话,竟也能开始凑合着应付。对于桑妤那位一直也未露过面的先生,他真是嫉妒死了。
一大早,方静波就离开领事馆,跑到了安琪尔商行。看见好象才刚刚收拾利落的桑妤,他兴奋地叫着,“密斯桑,好消息。”他现在就是这样,有时候甚至他都怀疑,自己还是领事馆的人不?他简直就成了桑妤的跟班了。不过,他愿意这样,只要密斯桑高兴,他就愿意。
“好早啊,密斯特方,”桑妤甜甜地一笑,“又有什么好消息呢?”
“呵呵,还是先说好怎么奖励奖励我吧。”方静波故意苦着脸,“我们金大班说了,方,你不是我的通译和商务顾问,你是桑的人。”他一字一板地学着金能亨的样子。
桑妤被他逗的咯咯直笑,她从身边的酒柜上拿起一瓶酒,“呶,奖您一杯法兰西的红葡萄酒如何,密斯特方?”
“我看还是算了吧。”方静波连连摇着手,自己坐了下来。他上下瞅瞅打扮的宛如一个西洋小姐的桑妤,“密斯桑准备出门吗?”
桑妤把一小杯酒递到方静波的手里,一摊双手,打了个唉声,“没办法呀,我约了罗主教打算中午去北营,再拜见拜见巡抚许大人。现在做个生意可真难,哪路神仙得罪了都受不起。又要花钱了。”
“他们那种人,对钱比对谁都亲。”方静波不屑地哼了一声,“要不我还是和金领事说下,叫他去吓唬吓唬他们好了。”
“谢谢,”桑妤抿嘴儿一笑,“不过,还是我自己去下好,日子还长呢,免不了有个磕磕绊绊的。多几个朋友,多条路啊。”
方静波笑了,“恩,反正我们密斯桑大班有的是钱,就当打发了叫花子好了。只要能保证水路的畅通,什么都有了。”
“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谁花不是花呢。”桑妤一甩手,眨着眼看看方静波,“密斯特方,您的好消息呢?”
“哎呀,您要不提我差点忘了。”方静波呵呵一笑,“前几天咱们商量的那些发电、冶炼设备,我已经联系好了宝顺洋行的徐昭珩。还是老办法,用生丝、丝绸和茶叶,还有金银、玉制的艺术品抵偿货物的款项。哈哈,我们金大班同意做中保,下午咱们去和宝顺洋行签定个合约。”
“哎呀,这可真是个好消息。看来密斯特方就是厉害。”桑妤拍着手,高兴地叫着。
“多谢夸奖。”方静波嘿嘿地笑了笑,又有些担心地问,“密斯桑,这么多的设备,一旦将来压在我们的手上,那可不是个小事呀,您真的有把握一定能卖出去吗?”
桑妤点了下头,“我夫君正在联系买家,您尽管放心。如果出现万一,您和罗主教的利益,我一定保障。”
“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方静波摇摇头,端起酒杯抿了一下,认真地看着她,“我不是看中钱才和您合作。说实在的,我只是想为这个国家出点儿力气而已。”
“那更要感谢您了。”桑妤微笑着说,“我是个妇人,没有密斯特方想的那么多。可家祖有遗风,那就是经商之道重在心诚,我首先要对得起您和罗主教对我的信任。”
方静波点点头。其实,他心里觉得这位密斯桑是个有些背景的人,从她由武昌运来的大批货物来看,密斯桑应该在天京那边有朋友,或者说至少有合伙人。未必一定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是单纯依靠在武昌和九江的分号。他本来想透透密斯桑的口气,如果真像他想象的那样,他想找个机会去天京看看。不过,现在听着她的的话,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密斯桑,您该把您的先生尽快请到上海来了。这里的事情这么繁杂,够您忙的。”方静波似乎很随意地说着。
“是啊,”桑妤笑了,“我写了好几回信催促他,说要是没有您密斯特方的大力帮忙,就是把我劈成两半,也忙不过来的。估计就最近几天,我先生就到了。”
“太好了!”方静波其实有些言不由衷,“来了我一定好好请下您夫君,也好好赞美赞美密斯桑。”
“密斯特方可真会说话啊。”桑妤脸有点儿红了。
“呵呵,我说的可都是实话。”方静波笑了笑,“恩,密斯桑,还有一件事情想和您商量一下。”他略微沉吟了一下,看看门口,又转回头,身子向桑妤凑了凑,轻声地说,“金大班做军火做疯了,他想把旗昌洋行的一艘火轮船,连同刚到港的整船军火偷运到镇江去。叫我问下您,能不能帮着联系下镇江方面。”
“这个很难,”桑妤轻轻摇摇头,“我家夫君在那边没有熟识的人。不过,我想他们也一定和这里的叛军一样,渴望得到军火。这样吧,咱们回头派个商行里的伙计先去镇江那里摸摸底,看看是不是有的赚。等有了可靠的消息再说。还有啊,您务必要提醒金领事。许巡抚他们一直对咱们的军火交易不满,要不是有罗主教和您的帮衬,他们早把我当走私犯拿了。他们最近对走私贩运军火盘查的很严。去镇江不同于在租界,在租界他们拿不到我们的证据,而长江上有他们的水师,一旦被截获,那可是人财两空的事情。”
“恩,密斯桑说的有道理。我会劝阻金大班沉住气的。”方静波心里佩服着桑妤那种绝不惟利是图,不记后果的风尚。她要是个男人,那一定是个能成就大气的人。他摸出怀表看了看,笑着站起身,“好了,我就不打搅密斯桑了,免得影响您的安排。”
桑妤也站了起来,伸出自己的右手,“那您就先忙,晚上咱们再见。”
方静波轻轻握着她柔软的手,在手背上吻了一口。
“夫人,咱家老爷来了!”随着一声欢叫,女仆蓝香跑了进来。
方静波顺着声音向门口一看,不由得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第八十九章
方静波怎么也没有想到,密斯桑的丈夫会这么的年轻,说是年轻,倒还不如说小更恰当。看上去比密斯桑至少也要小上好几岁。他心里惊讶之余,又不免一声叹息。难怪密斯桑回如此的能干了,看来他们这个家业就是要由她来操控的。不过,对这种婚姻他倒还能理解,从母亲的嘴里他曾经得知,这块儿土地上有个奇特的风俗,就是有钱人家喜欢给自己的公子、少爷找个童养媳。桑妤大概就是属于这类的吧?
一见门口进来的人站在那里有些呆怔,桑妤满脸惊喜地张开双臂扑了上去,“夫君,怎么才来呀?人家都要忙死了。”说着,重重地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扭头看着方静波,“密斯特方,这就是我夫君,艾华。夫君,这位就是咱们的合伙人,人家常在信里和你说的那个方先生静波。”说着,捅了捅脸色潮红,似乎还没清醒过来的艾华。
“哦,我方先生,多谢您对家妻的关照。”艾华如梦初醒似的上前几步,拱手深施一礼,“常在信里看到家妻对您赞誉有加,日后还请先生多多关照。”
方静波连忙回礼,“不必客气,那都是应该的。”
桑妤挽起夫君的胳膊,头亲昵地依偎在夫君的肩上,瞅着方静波笑笑,“密斯特方,我夫君在生意上笨的很,不过,很疼我的。”
方静波看看艾华,又看看桑妤,呵呵地笑了,“不象,看艾先生英气勃勃,也绝不是个平常之人。不过,我相信,您和您的夫君一定很恩爱。我就不打搅您们了。”
送走方静波,桑妤挽着艾华进了里屋。她看看显得很不自在的艾华,又瞅瞅自己的身上,捂着嘴儿笑了,“没想到我会是这样吧?”
艾华点点头,摸摸还在发烧的脸,“进门时都不敢认了。”
桑妤笑着坐下来,“没办法,必须要适应这里的习惯。武昌和九江那边都不错吧?”
“我可是不敢去那里的。”艾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殿下都安排的妥妥帖贴,那里咱们的商行实力雄厚,上海现在过去的许多买办也都要从咱们手中接货。呵呵,他们都后悔动手晚了呢。”
“殿下真是个神人啊,”一提起殿下,桑妤禁不住地感慨,“那个金领事果然要开始筹划着将一整船军火贩卖到咱们那里呢。”
艾华点了下头,“殿下一再提醒,千万不能大意,清妖也都不是白吃饭的。对了,上海周围的清妖部署都勘察好了吗?”
“恩,还有英人绘制的上海地图,我都准备好了。我每隔几天都要去许乃钊那里去看看。”桑妤微微一笑,站了起来,“你先休息一下,我去清妖的北营。下午叫罗主教给你做个洗礼。”
“我不累,”艾华也站起身,“我要去见见刘丽川。”
“去见他?”桑妤困惑地看着他。
艾华嘿嘿一笑,摘下头上的瓜皮小帽,露出个光光的头顶来。桑妤这才知道,原来他头上的辫子是假的。
刘丽川终于盼来了天京来的人。他这些天正为筹办军饷犯难呢。现在小刀会有着一只人数虽然比以前少,却可以称得上装备精良的军队。尤其是潘起亮的四营人马,还有周秀英的女营,完全已经是一色的洋枪,其他各部也是洋枪不少。这一切,即使是围城的清军也都难忘其项背。不过,要想维持这一切,那就需要有大量的银子。另外,为了长期和清军的封锁抗衡,城内还必须要预备足够的粮食。现在有了安琪尔商行这条粮食的购运渠道,同样需要的还是钱。
尽管小刀会占领上海后即宣布向所有居民征收捐税,可是城里有不少的教徒,却屡屡想以洋人做依靠,拖欠税款,甚至想干脆就不掏。而那些神父们自然就不甘寂寞,每每以照会相威胁,不准小刀会对上海城内教徒征收重捐或予以凌辱。
依照天王不许与洋兄弟挑起事端的诏令,刘丽川只好一个一个地放过。哪知道这无疑是自毁自己。上海城的殷实富户为了逃避税收,越来越多地依附到教堂,不少人已经开始打算向城外的租界迁移。再这样下去,军饷无着落,城如何守得长?在内室里,刘丽川向安王的使者倾诉着自己的苦衷。
乔装成僧人的艾华听了刘丽川的介绍,淡淡地一笑,“这有何难。临来的时候殿下特意申明,驻上海的洋人短时间内尽管口气强硬,但是还没有同我们直接交手的准备。英、美两国现在关心的都是租界的期限问题,而法兰西又根本没有多少军队在上海。征税收是我们自己的事情,无论什么人都要一视同仁,它国无权干涉。殿下还说,不要认为洋人出售枪炮给了我们就是对我们的友好,那只是一些人在惟利是图。”
艾华看着似乎有些迷惑的刘丽川,“不要死板地去领会天王的诏旨。天王的意思是我们不主动向洋兄弟动武,可是他硬要动,我们也不怕。从现在开始封锁上海各门,禁止大户们外逃。凡是违抗、拖欠税收的一律克以重罚。另外,要向各国领事申明,一切教士、侨民,必须遵守天国的法令,不得强行干涉天朝内政。”
刘丽川看看这个强硬的使者,“万一”
“随时做好应付洋人武装介入的准备,就没有万一。”艾华笑了笑,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不是有人想跑到租界去吗,不用太久他们就会后悔,到时候什么都晚了。”
刘丽川现在和刚开始占据上海时不一样了。在那个时候,他的确担心列强的介入,底气不足,才有了对洋人的妥协。如今有强大的天朝做后盾,他什么都不怕,“殿下不是正在镇江吗,不能赶紧打通和这里的直接联系吗?”
“呵呵,现在我们不是一直在联系吗?”艾华笑着,“有你们在这里拖住大批的清妖,消耗他们,就给了天军更大的主动。”
刘丽川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们会的,一定能守住上海城。”
“殿下相信你们能守住。天朝会在各方面支持你们。”艾华站了起来,“要利用战争的间隙,多多宣传一下我们天朝的宗旨。同时,对那些敌视我们的人也不能手软。凡是逃离城里的富户,家产一律没收,房子、田地全部分给贫穷的人。”
“这样好,我们马上着手去做!”刘丽川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