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韩雍罢相
诸王的反击来的很快。
太祖一脉的藩王,在各地潜势力之深,也是非同小可的,更不要说韩雍本身也不是没有污点的。
于是乎,无数弹劾向韩雍而来。
韩雍根本看都没有看。直接向朱祁镇上书乞骸骨。
毕竟对此,他早就有所准备了。
朱祁镇拿到韩雍的奏疏之后,心中盘算了一下,觉得是时候了。
韩雍的最后的余热也发挥了,用来压制藩王们的反扑。
再让韩雍在首辅位置上,对大明上下也不是太好的。
不管朱祁镇心中怎么想,大明亲王总就不是阿猫阿狗,朱祁镇的南迁封地的政策,其实对他们进行了极大的剥削。
岂能让他们出一口气都不行?
所以,韩雍这个首辅也该去位了。
不过,该走的流程也是要走的。
毕竟君臣想得这么多年,总要是好去好散。
君臣两人相对而坐,好久无语。
朱祁镇良久说道:“南京乃是大明故都,又镇守南方钱粮重地,曹公去后,无重臣留守,朕甚为担心。先生可为朕镇守南京?”
韩雍对这样的下场,已经早有准备,说道:“臣遵旨。”
朱祁镇说道:“卿去南京,朕自然放心,只是而今内阁该交给谁?”
韩雍说道:“陛下,欲为大事,必用能臣,而项忠从府县而起,当过亲民官,也经历兵戈之事,娴于政事,可托大事。”
其实,朱祁镇不问韩雍也知道,接替韩雍的人也没有几个选项。
大明内阁之中,也就那几个人而已。
韩雍是首辅,其次就是威国公王越。再有就是李秉,项忠,丘浚,商辂,余子俊。
李秉乃是正统元年进士,资历有些太老了。已经将近七十岁了。
这位老臣,能力不错,清正廉洁,铁面无私,但是奈何年纪太大,他比朱祁镇大上近二十岁,比韩雍还大上十岁。
朱祁镇实在不觉得李秉能承担起大明政务的重任。
虽然朱祁镇没有让李秉主动致仕的想法,老臣想要发挥余热,朱祁镇也不好太过绝情。只是朱祁镇也不会让他再进一步了。
同样不在朱祁镇考虑范围之内的,也有连中三元的商辂。
商辂的年纪比李秉小,但也比韩雍大。
其实商辂本来就要与韩雍争夺首辅,只是商辂身上词臣的身份太显著了。
虽然商辂也下去历练过,但是朱祁镇一想起商辂,首先想起的不是商辂的为政手段,
或者什么政绩。
而商辂连中三元的科举成绩,还有就是商辂在文笔上的出色,在主持明报之中的成绩,即便而今商辂在内阁之中对接的也大多是礼部的工作。
这样一个词臣,朱祁镇实在是觉得不能托付大任。
从这方面来说,商辂是成也三元,败也三元。
正因为三元及第,朱祁镇培养的时候,就有意将词臣方面培养。这有利于商辂当初的晋升,但是到了争夺首辅之位的时候。
却成为了巨大的阻碍。
余子俊是刚刚代替徐有贞进入内阁之中,而今负责工部的事情,资历太过浅薄了。自然是不可能成为大明首辅。
大明首辅之选,只能在丘浚与项忠之间决出胜负。
韩雍推荐项忠,朱祁镇也是知道原因,因为项忠与韩雍是一样的,从地方上历任知县,知府,巡抚,总督。彼此之间相同的经历,在政治观念之上,也是有些相同的。
两人都是现实主义者,对于新旧儒学冲突,什么公羊学,什么心学,理学等等,他们都是点头称是,但是心中大不以为意。
他们在乎的不是这种理念上的高大上,而是现实之中的可执行性。
他们及时反对朱祁镇的一些变法,也不是因为理念上的问题,而是现实之中有没有可执行性。
项忠虽然不能说是韩雍的翻版,但是彼此之间政治理念也算是一脉相承的。
朱祁镇心中也陷入沉思之中。
说实话,朱祁镇属意丘浚。
丘浚毕竟是朱祁镇一手提拔出来的。朱祁镇很多变法思想,都是基于丘浚的思想。
丘浚的能力也是相当不错的,最基层的治理经验也是有的。
不过,有一点不得不承认。
宰相出于州郡。这一句话是正确的。
真的从下面一层层厮杀上来的大臣,或许在其他方面有些缺点,就好像是韩雍一般,对很多政治理念什么的,并不敏感。
但是执行能力,是真的很强。
这也是为什么,朱祁镇选来选去,最后将变法这样大事让韩雍负责的原因。
对于韩雍来说,各种理念冲突,该怎么做?对未来的大明进行顶层设计,或许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但是将已经设计好的方案,完全执行下去,却是他的拿手好戏。
朱祁镇犹豫了几分,说道:“卿觉得丘浚不行吗?”
韩雍说道:“这就要看陛下了。而今朝廷大事有数项,曰重新清丈。曰推行商税,曰南洋封建。每一项事情,都是万千繁杂,千头万绪,在处理这样的事情上面,项忠是能力优于丘浚的。”
“如果陛下,想与民休息,修养生息。则以丘浚代项忠,并无不可。”
朱祁镇听了,心中微微一叹,就知道韩雍算计他算计到骨子里了。
或许这也算不得什么算计,无非是十年君臣想得的彼此了解。
朱祁镇可以放弃推行自己的政策吗?
不可以的。
其实项忠有一个缺点,韩雍并没有说,那就是朱祁镇对丘浚的圣眷在项忠之上。
如果到了关键的时候,朱祁镇对丘浚的信任要比项忠多上一些。
不过,这一点点问题,在朱祁镇脑海之中一闪而过。
无他,朱祁镇对自己掌控大明天下是相当的自信的。
他自信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特殊的情况之中。
让一个人永远忠诚的办法,就是永远不要让他有第二个选项。
朱祁镇自信能掌控局面,做到这一点,项忠一点点小脾气,也就并不是那么重要的,就好像韩雍在首辅任上,君臣之间也不是没有掰掰手腕。
毕竟,有本领的人都是有几分傲气。
完完全全听从朱祁镇命令的人,是太监,是奴才。
而治国却是决计不能用奴才的。
朱祁镇叹息一声说道:“先生,回去准备吧。江南多有风雨,就拜托先生了。天下钱粮也就压在先生身上了。”
韩雍说道:“臣明白。”
不要看朱祁镇说这么隆重,但是南京留守,其实就一个半退休的职位,韩雍更多是镇场子。
监督江南各省对朝廷的恭顺程度。
南京留守并没有多少公务。
否则也不会在曹鼐死后空缺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增补上去。
当然了,而今商税大举推行,南方特别是长江三角洲附近,对大明财政支持也越来越多。这样一来,南方对北京背离势态,也会越来越严重。
这就是经济中心,与政治中心的冲突。
从这一点上来说,今后很长时间之内,南京留守这个职位,几乎是北京派在南京的首席代表,承担着监视江南钱粮财赋的重任。
这个位置,今后越来越重要。
说韩雍承担重任也不为过。
面对这种区域发展不平衡造成的大明内部矛盾撕裂,朱祁镇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在尽量平衡南北经济发展的同时,加大对江南的管控程度。
只是江南底子在哪里放着。
朱祁镇即便再给北方行政性倾斜,也改变不了现状。甚至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大明经济高速发展,这种撕裂也就越严重。
第一百四十一章 项忠的面试
朱祁镇让韩雍离开之后。犹豫了一阵子,就派人请项忠过来了。
他心中已经有了倾向,但是听一听项忠的意见。
不过片刻项忠已经来了。
项忠纵横宦海数十年,他二十一岁,在正统七年中进士,在从基层一步步的爬上来,用了近四十年的时间,终于到了距离文臣之首一步之遥的地步。
如果说,他内心之中没有一丝丝的激动也是假的。
只是他更明白,什么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越是到了这个关键的时候,越是要谨慎。
韩雍要罢相的风声,其实已经传了很长时间了,甚至韩雍也向项忠暗示过,他推荐过项忠。
此刻皇帝见过韩雍,第一个见他,已经是很好的兆头了。
他决计不愿意在这个最后关头失分了,故而深吸几口气之后,脸上又陷入古井无波的神色。
这种最基本的喜怒不形于色的修养,几乎是每一个大臣的基本素质。
朱祁镇见了项忠,双方行礼就不细说了。
朱祁镇说道:“而今群议汹汹,朕不得已,只能让韩卿去首辅之位,只是首辅关系天下大事,不可有一日或缺。韩卿临去之时,推荐了先生。却不知先生有何教我?”
项忠说道:“不敢当,只是臣以为治国在于治吏,自从正统三十年来,陛下大兴新法于天下,废胥吏,改赋税。所做所为,必须依靠百官之力而行之。”
“只是,百官怨声载道。臣以为君臣之间,乃是阴阳相辅也,此乃朝廷第一大事也。”
朱祁镇说道:“怨声载道?何事如此?”
朱祁镇还真不知道这一件事情。
倒不是下面有意骗他。
而是这对朱祁镇来说,是一个信息上的盲点。
锦衣卫更接近军事情报方面,即便有民间的情报,但是对于官场的情报,却是隔了一层,至于东厂,虽然东厂更偏重于监视百官造反,谋逆这些大事,甚至有些贪污的官员,东厂也不都不是太在乎的。
至于一些官场怨言,更是不会多管。
大明官场上的信息,朱祁镇更多是通过奏疏,还有一些密折。
但是大多数官员,都是报喜不报忧,更不要说大明的题本,要向从下面传到朱祁镇的手中,不知道要经过多少人的手,很多都是公开的。
而朱祁镇也不是雍正,虽然有密折制度,但是朱祁镇真正给予银章的,赋予密折特权的,也没有多少人
大多都是进入过内阁,还有就是在外领兵的大将。
这些人也不过说官场上一些风言风语。
项忠说道:“自从考成法之后,每每催逼,限期一考,动则扣除俸禄,消磨资历,更不要说变法以来,事务纷杂。千头万绪,又没有先例可以遵从,更是劳心劳力,这几年来,陛下或许没有注意过,各地衙门,不足六十者,亦纷纷致仕,实在是不堪重负。此其一也。”
朱祁镇摸摸鼻子,他还真没有注意过。
说起来,这也是朱祁镇的原因。
或许有几分上从下效的意思。
朱祁镇虽然不如太祖亲政,亲决大事,但是他抓大放小,具体行政由内阁处置。所以真正说起来,朱祁镇亲政之后,这几十年来,大小事务,从来是一件接着一件。前期还是以征战为主,地方上还算平靖。
但是后期变法,有了考成法之后,更是不知道多少事情,让百官来做。
这种做事的频率,对于朱祁镇印象之中的政府,并不觉得有多少事情。
但是朱祁镇以后世行政效率来衡量的。已经让很多官员感觉承受不了。
不过,朱祁镇心中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却没有改变的意思。怎么吃朝廷俸禄,就要为朝廷效力。
又不是让他们来养老的。
大明官场虽然事务繁多起来,但是总比不上后世九九六。
项忠继续说道:“漠北大定以来,天下承平,百业兴旺,京城尤其是如此,臣登外城眺望,四方皆是屋舍,绵延无垠。诚乃盛世,自从罢兵以来,粮价数年都在二百五十文左右,甚至丰收之年,斗米十钱也有过。贞观开元不过如此。”
朱祁镇听了项忠的夸奖,心中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就听项忠话语一转,急转之下。说道:“然百业兴隆,京城之居,大为难也。”
“六部官员每年不过百两,然京城一房舍,皆数千两也。有价且无市。衣食住行,皆比他城贵出数成。纵然朝廷将所有俸禄,都折算金银,京师小官,一家数口,不过糊口而已。”
“然京城豪商,一掷万金,纸醉金迷。以至于而今有先立业,后为官的说法。唯有家中有产业,方可为官,否则难免贪污,为都察院所察。”
“臣也看过刑部卷宗。诚有有负圣恩者,但也有不少,其情可悯。”
“此其二也。”
朱祁镇心中微微一叹,这一件事情,他倒是知道。
京城居,大不易,不仅仅是后世,在古代同样是这样的。
而且这几十年来,大明经济的发展,让北京城变成更加繁华,但也同样让北京城越发大不易居。
在此之前,北京城不过是一座大兵城而已,是围绕着皇宫,百官,军卫建立起来的,但是在朱祁镇的推动之下,北京成为与塞外相接的贸易中心,大量的交易都以北京城北的羊马市为中心。而京城以南却是以少府军工产业为核心的产业区。如是等等。
北京城是货真价实的北方第一城的同时,也将北京城之中各种物资的价格推高了。
当然了,如果细说的话,朱祁镇将俸禄全部折算成银币,将之前朝廷打折之后的俸禄全部补上了,很多官员并非不能在京师活下去。
只是,大明士农工商,当官的明显比其他人在地位上高出不少。但是在收入之上反而比不上那些发家的商人,这是他们最为心理不平衡的。
朱祁镇心中暗道:“果然如此。这一件事情不能拖下去了。”
朱祁镇其实很早,就有为大明官员提高俸禄的想法了。
只是善财难舍而已。
毕竟,这种提升俸禄,可不是一次性开销,而是今后每年都要有的。
看似不起眼,但是细细一算,一点也不少,甚至要比打一两场大仗所耗费的还多。
“陛下,独具慧眼,一举废除胥吏制度。扫清天下,只是这些年来吏员待遇不低,而且有不少吏员有了官身,官场之中,颇有不平之意。”
“此其三也。”
朱祁镇听了,微微冷哼一声。
在这一点上,朱祁镇是绝对不会退步的。
不要说官场之中一些怨言了。朱祁镇一定要让吏选官成为大明取士正途之一。从来牵着越来越庞大的士大夫集团。
为了这个目的,杀人都不惜,何况一点点怨气了。
朱祁镇问道:“还有没有了?”
项忠说道:“没有了,百官是陛下之臂膀,陛下欲为大事,就要注意此辈。不然这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朱祁镇说道:“卿真知灼见,朕知道了。只是对于这些事情,卿有什么处置办法?”
朱祁镇对于能提出问题的人,是很重视。毕竟,很多问题,如果不被提出来,是完全没有办法解决的。
但是大明首辅所需要的人才,却不是一个能提出问题的官员,而是一个能解决问题的人。
项忠如果仅仅能提出问题,那么大明首辅这个位置,朱祁镇重新斟酌一二了。
而项忠自然不是这样的人。
第一百四十二章 烫手山芋
项忠说道:“朝廷应该重订天下官吏俸禄,大明官吏之俸禄,乃是太祖皇帝所订,而今时过境迁,多有变动,已经到了不得不重新修订了。”
朱祁镇微微皱眉。
他心中有几分看不上这个办法,说得好听,不过是加俸而已。
说起来,天底下花钱的事情从来不是难事。
项忠似乎看出了朱祁镇的心思,继续说道:“陛下,臣以为订俸禄,不当大规模增加官员俸禄。因为这不能解决问题,今日一增,不过支持数十年,但是数十年之后,恐怕百官故态复萌,故而当以解决问题为主,而不是增加俸禄。”
朱祁镇听了,说道:“哦?先生的意思是?”
项忠说道:“首先,太祖所订的俸禄有些太低了。也要稍稍增加。”
“其次,就是官方,太宗初建北京的时候,各府衙都是官房,免费供百官居住。而今这些官方或被权贵所占,或已经赏赐群臣,臣意当重新制定官房制度,安品阶给官员居住。”
“其三,朝廷当从巡检司之中,挑选人员,为百官随从。免除官员自己雇佣百姓烦恼。”
“其四,给予府县在每年增多的赋税之中,以比例划拨给地方府县,为公使钱。”
“其五,陛下英明,这些致仕老臣,多以全俸终身,臣以为此为善政,当定为永例。”
朱祁镇听了项忠的话。
他感觉,如果按项忠的办法来做,或许这一段时间之内,会有一次大的开支,但是长久的开支,会压缩很多。
说来也是朱祁镇想差了。
朝廷手中的资源从来不少。不能光用钱来解决问题。
首先是官方,一旦所有官员都有官房,对于很多小官来说,就减轻了很大的负担。而且以大明对官员的体面来说,这官方决计不会太寒酸。
而且,朝廷能不能做到?
自然是能的。
虽然大明官府都在皇城附近,这些地方都寸土寸金的。但是很抱歉,整个北京城都是朝廷修建的,在皇城的附近,大明还有很多土地。
或者是军队的驻地,或者是寺庙,等等。
如果朝廷决心做这些事情,如果用钱来横量,非数百万两不可,但是实际上,朝廷不过是一道命令的事情。
当然了,少不了得罪一些权贵。
其次,就是按照官员品级给予仆役。
这一项其实大明原来的官员待遇之中也是有的。不过是百姓的一项徭役而已。几乎是百姓免费来给官员当差。
只是大明俸禄实在不高,在永乐年间很多官员就发现,他宁可自己做杂事,让这些百姓出一笔钱,就不用来了。
虽然也没有几两银子。但是对于一些穷官来说,也是一个进项。
所以,慢慢的也就演变成为折银了。
朝廷官员随从什么的,都成为家仆。
而今朝廷从巡检司之中挑选人员,成为官员的护卫。也算是一种保护,同样也规定了官员的排场。
公使钱就是宋代的招待费用。
不过在项忠的话语之中,公使钱更近于奖金。也就是说,朝廷官员如何做到好了,不仅仅有升官等奖励,还有可能直接发钱。
当然了,公使钱也可以不直接奖励钱,就用公使钱转为其他的福利待遇等等。
地方上是有一点的灵活性的。
项忠的办法,其实就是尽量减少朝廷官员从入仕到致仕之中的花销。可以说,一旦当官,钱对他来说,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因为很多待遇是用钱卖不到的。
住官邸,守护都是巡检,出入有人跟随。等等。
他们即便增加不多,但是如果每年都存起来,就如项忠一般,当官四十年致仕的话,也有几千两银子了。
或许,几千两银子对于朝廷开支来说,根本不够一天花销。
但是对一个致仕官员来说,足够他颐养天年了。
朱祁镇这才高看项忠一眼。
不得不承认韩雍所说的对。项忠对于基层,对于下层官员感受,是丘浚所不能及的。
当然了,朱祁镇也感受到项忠另外一个用意。
不是别的,就是树立自己的威信。
项忠虽然在内阁之中时间不短,但是比起韩雍十年间树立起的威望,还是差了不少。项忠就想用这种给百官发福利的办法,来快速的树立起自己的威望。
也算是一举两得。
朱祁镇想了想,说道:“先生所言极是,只是有一件事情,朕想一并处理了,那就是诡寄之事?”
项忠一听,眉头微微一紧,说道:“陛下的意思是?”
大明开国之初,财政紧张,太祖皇帝的小农财政思想,觉得将赋税从地方上征收上来,然后再发给百官,根本是多此一举。
还不如,直接给官员免税。
这不就是省了中间的花销,也能给百姓减轻负担。
于是,官员,生员就有了免税免役的名额。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很蠢的政策。
几乎具体实行的时候,都是地方上都会将官员与生员所有土
地都免税,如此一来,就有不少人,将土堆诡寄在官员生员的名下。
这样一来。朝廷的财政就不可问了。
在嘉靖年间,就有人发现,大明征税土地,比开国之初整整少了一半。都哪里去了?
这个漏洞,朱祁镇早就想补了。
只是事情要一步步的来,如果步子太大,容易扯到蛋。
而今朱祁镇感觉时机慢慢的成熟了。
虽然而今看起来,大明内外都有问题,比如南洋的征战,比如内部藩王的南迁。但是实际上,这些问题,比得上当初也先直逼北京城下吗?
自然是比不了的。
土地第二轮清丈就要开始了。处于事实上的准备期了。
朱祁镇感觉到,他已经没有精力,也没有可能推行第三次清丈了。
所以这一次清丈,他就要将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藩王要南迁了,这些藩王的土地自然也细细清丈,将来是要纳税的。而废除免税政策,士大夫所占据的土地,自然也要交税了。
项忠说道:“陛下,此事干系重大。一个不好,就引得天下纷乱,臣以为当慎重为之。”
朱祁镇说道:“项卿,朕记得你是江南嘉兴人?”
项忠微微一顿,说道:“有劳陛下挂念,臣不胜感激。”
朱祁镇说道:“你说,江南士绅会为了这一件事情造反吗?”
项忠说道:“陛下,何出此言?臣不敢听。”
朱祁镇轻轻一哼,说道:“既然如此,无非是其他方面多做补偿而已,朕宁可而今多加俸禄,也要将这个窟窿给补上。”
如果说,朱祁镇江南之行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不是别的,就是认识了士大夫集团的软弱性。
可以说,如果从偏学术的划分之中,士大夫集团是存在的。但是在实际政治之中,却是从来不存在的。
因为地域,学术,以及其他各种观念的,所谓的士大夫集团,是无法联动的。
既然士大夫集团这个庞然大物,本质上是分裂的。那么朱祁镇还忌惮什么?朱祁镇的力量面对联合起来的士大夫集团,或许有些问题。但是单一压制某一个区域的士大夫集团,那么是满朝半江西的江西人。也是手到擒来。
朱祁镇明白这一点,自然是内心之中平添了无数的勇气。也有了这种彻底解决这个问题的决心。
项忠见朱祁镇如此坚决,也没有其他的办法,明知道这是一个烫手山芋,也只能接下来了。
否则项忠担心,他在这里前脚拒绝,后脚这个首辅位置就不是他的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项忠上位
项忠反应并不慢。
能进内阁之中的人,都是一等一的人才。
虽然他事先没有想到,朱祁镇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是片刻之间,内心之中,就有了权变的办法。
项忠说道:“陛下,所言甚是,只是臣以为单单如此,是堵不住隐田的口子的,自古以来,就是国家大弊,即便没有免税之事,依然有贪鄙之人,不思为国家着想。即便是免除免税,也不过是治标之策。”
朱祁镇知道项忠所言并没有什么错处。
的确,在利益面前,很多人什么事情都敢做。
朱祁镇即便是去除免税这个漏洞,也不过是让他们多付出一些代价而已。
项忠察言观色说道:“陛下之意,臣是明白的,不过凡事都有谨慎为之,更何况关于如此大事,总要一步步的来,立一世之制,当存百世之心。而大明之大,东西南北各数万里,地不同,民情也不同,京官与地方官不一样,地方官与地方官也是不一样的。臣以为这一次确定俸禄制度,也应该秉承沿用百年之心,臣以为制定俸禄体制,应该分地分官,而且也将吏员计算在内,以免上下不均,内外失衡,同样也要考虑今后有所更易。”
“同样也将陛下所提的事情,考虑进去。”
“不当急于求成。”
朱祁镇听了项忠的话,心中轻轻一笑,项忠所言没有道理吗?
当时不是。
但是朱祁镇却听出了项忠内心之中的真实声音,不过是拖而已。
有足够的时间,项忠才能有更多的办法,将朱祁镇的意图贯彻下去。
项忠对免除官员士绅免税待遇这一件事情上,并不存什么偏见。他家里固然是嘉兴望族,但是他已经官居大学士,也不在乎家里几亩土地,有什么收益了。
而且江南一带,比起他们地方还有不同,那就是大量士绅参与商业活动,这也是为什么朱祁镇征收商税,还遇到这么大反抗。
大部分江南士绅虽然还爱好囤积土地,但是并不是想从土地上赚钱,而是一种本能的用来传家的产业而已。
这一件事情虽然难,但是项忠却可以摆平身后的支持者。
不同的经济政策,对不同地区的士绅是不一样的。
江南富有,来钱的路子多,也不是一定要得这免税的好处。但是很多经济不发达的地方,就不一样了。
如西北,情况就不好说了。
朱祁镇
并不觉得项忠这样做,有什么不对的。
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朱祁镇岂能不知道?
项忠真一口答应下来,朱祁镇反而有一点担心了。
朱祁镇需要的是大臣,而不是奴才。
虽然有时候大臣太有大臣体,为了心中的理念与朱祁镇打擂台,让朱祁镇感觉很难受,但是如果首辅对朱祁镇的任何命令,百依百顺,俯首听命。让朱祁镇更加警惕。
朱祁镇自己都不保证自己的所有想法,都是正确的。当有自己对天下大事的判断,如果对朱祁镇无限度的服从。与一个奴才有什么两样。
项忠不是不明白,这一次问对的重要性。但是他选择的是拖,而不是立即答应。
朱祁镇岂能也明白,这么大的事情,关乎天下各地,真要雷厉风行的推行下去,不是不能推行,大大小小都要出一点乱子的。
这是事务的必然。
在古代中国,凡是关系到土地的事情,都不得不慎重,不能不慎重。
朱祁镇说道:“先生所言极是,既然韩卿临去时候推荐了先生,朕也就将天下交托给先生了。”
项忠听了,浑身一震,退后一步,说道:“臣不敢有负陛下,定然舍生忘死,为朝廷效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项忠此刻也有几分恍惚之意。
内阁首辅,乃是人臣之首。执宰天下。谁不心动,项忠也不例外。
此刻正式确定之后,饶是项忠的城府深沉,也有几分失态。
只是朱祁镇的话,立即让他从这种失态之中拉了过来。
朱祁镇说道:“韩卿说过三事,重新清丈,推行商税,南洋封建。都是当务之急,重订百官俸禄,自然当做,却可以放放,项卿作为首辅,要将心思放在这三件事情上面。”
“这三件事情上面,项卿有什么想法吗?”
项忠立即说道:“陛下,重新清丈,乃是朝廷固本培元之大事,重塑朝廷根基,乃是第一等之大事,不过已经清丈过一次,这一次只需御史督促,萧规曹随就行了。天下吏员都出学校,这一次清丈,要比上一次清丈容易多了,臣以为能在两年之内,清丈完毕。”
“南洋封建之事,固然朝廷大事,不过此时关键不在朝廷,而在南洋,在于太子。内阁只是配合即可。”
“至于推行商税,乃是朝廷开源节流之大事。只是赋税上的问题很多,单单推行商税,并不能概括一切,臣以为当为赋税整理。”
朱祁镇听了,微
微有些惊讶,说道:“哦,何为赋税整理?”
清丈土地的事情,上一次清丈在十几年前,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当年清丈的很多人不在了。
比如清丈江南的寇深,早已亡故了。
但是还有很多人都在,比如项忠清丈的时候,他已经是湖广巡抚了,很多事情都需要他配合,他可以说深度的参与进入清丈这一件事情。
而如项忠这样的人,在大明官场之中,决计不算是少数。再加上吏员改革,这一次清丈,虽然同样是任务繁重。
但是大明行政效率,提高了不少,在执行层面,也不是一件难事。
唯一困难的是监督而已。
上一次清丈的问题很大,朱祁镇几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这一次朱祁镇要求更好,之前得过且过的问题,就不行了。
而南洋封建,项忠所言的也不错,这个问题重心不在朝廷,朝廷不过协助移民。出钱而已。而且不是一下子出钱的,真正让这个政策能不能推行下去。
是大明藩王们能不能在南洋站稳脚跟。
在这个问题上,朝廷能做的事情并不是太多了。
项忠说道:“陛下当政以来,不论是草原军兴,还是吏员改革,同时都在进行赋税改革,自从周忱开始,无不以多征赋税为要。”
“当时的确是是救时之策,然非治天下之正道。”
“国家以钱粮为血脉,这是不错,没有钱粮,则,何事都不可为。但是治国以理财为本,却是本末倒置。”
“而今商税之额虽然没有没有尽数征收,但是估计,等商税全部征收齐之后,朝廷一年赋税可以超过前宋最高之时,即一亿两千万之数。”
“此刻,朝廷赋税最大的问题,就不是征收不足,不够国家用度,而是朝廷征收太多,朝廷治国以民为主,不是以钱为主。”
“无民则无国,从未听过无钱则无国。”
“《论语》,曰:‘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而今陛下,揽九边之将士,为京营三军,带甲百万,天下之大,无可抗衡。可谓足兵。太仓谷物,四千万石,每年进出不尽。可供京师数岁之食,太仓,内库丰登,以至于出兵海外,耗资千万,而民不觉也,可以足食。”
“然民生疾苦,陛下可曾闻?”
第一百四十四章 国强而民弱
“王国富民,霸国富士,仅存之国富大夫,亡国富仓府,是谓上溢而下漏,故患无所救。”
“隋文帝聚天下之粮于各仓,而唐食之。前宋聚天下之财于汴京,而金用之。陛下不可不察。”
朱祁镇听了,心中一股怒气上涌,说道:“卿以为朕是亡国-之君。”
项忠说道:“臣不敢,陛下当宣德之末,国家粗安,外患横行,九边被敌,乃有猫儿庄之败,丧师十万,陛下承父祖之业,振天下之士气,十几年而逐瓦刺于下,令孛儿只斤家族为殿前之舞。古之明君所不能及也。”
“然时过境迁,星移斗转,此一时,彼一时也。”
“正统初,年入三千余万石,银不足千万之数,卫所崩溃,有入不敷出之势,陛下重立钱粮之制,令大军长驱万里,而民不乏用。修建驰道数万里,而百姓不觉困。只是而今陛下求金银何用?钱粮何用?”
“国多一分,民少一分,国家富一分,小民穷一分。”
朱祁镇冷笑一声,说道:“先生以为何为小民,尔等士大夫吗?何不言,国家与士大夫共天下?朕亏待士大夫了。”
项忠跪倒在地,说道:“陛下欲以此罪臣,臣伏首受诛,死无怨也,只是在此之前,请听臣一言。”
朱祁镇心中冷笑,暗道:“我是那种诛杀大臣的人吗?”朱祁镇大体上要维持君臣相得的面子。
或者说是政治传统。
毕竟,如果朝廷之上因为政见要争的你死我活,因为公事夹杂的私仇,很容易演变成为党争。
所以,朱祁镇即便再生气,也没有以言语杀大臣的。
最多是让他被生病而已。
皇帝金口玉言,说你病了,你就要回家养一辈子的病。
项忠说道:“陛下曾言,税赋征收,宁亏富人,不亏小民,宁亏江南,不亏西北,盖因,小民力弱,稍有波折,就流离失所,西北民弱,稍有负担,则百姓离散。”
“然朝廷养兵要钱,养民要钱,之前有很多不得已而征收。而今朝廷富有,当做出调整。”
“当免则免,当罢则罢。”
朱祁镇听了,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太敏感了。
原来项忠所说的是这个意思,而不是为士大夫说情。
朱祁镇其实也知道,这一轮轮的赋税征收,朱祁镇用了很多手段,尽量让这赋税不让下层百姓承担。
真正在朱祁镇税收政策之中损失惨重的,就是士大夫们了。
因为只有他们有钱。
朱祁镇依旧
摇摇头,说道:“卿的想法是好的,朝廷却是做不到的。先生常在地方也是知道,朝廷真要是有什么好事,是落在谁手中?”
即便是后世国家贫困户补贴,还常常落不到贫困户手中,更不要说。这个时代。朱祁镇敢保证,即便是他有什么利好贫民的政策,也会被一些非贫民的人领走。
项忠说道:“不当做,与不好做,是两件事情。臣担心上有所耗,下必从之,这么多年来,陛下屡次征收赋税,地方上多聚敛之臣。”
“这样的情况,不能继续下去了,这些年朝廷赈灾还算得力,但是流民日生,却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朱祁镇微微皱眉,不得不承认项忠所言是一个事实。
这些年朱祁镇很多政策,也无法阻止流民的产生。
朱祁镇之前,都将这些流民归到天灾之上。毕竟明代是天灾最多的时代之一。几乎每年都要赈灾。
而每次天灾,都会产生流民。
朱祁镇很早就开始迁徙灾民到东北地区,虽然规模上不算太大。
但是如果仅仅是天灾,就能造成这么多的流民吗?
朱祁镇心中不由反问自己。
但是朱祁镇内心之中,对明代很多刻板印象,却让他不敢轻易改变现有的政策。
比如明代很多税关定额不高,所以就有官员,只收取一季关税,其余都放开关卡,任百姓出行,以此搏清名。
但是明之亡,却是因为财政上的饥渴症。
朱祁镇不担心现在。
以他留下的底子,够大明朝廷败家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了。
但是担心将来。
项忠此刻也是后背被汗水打湿。
毕竟在强势君主之前,抗言直谏也是一件非常需要勇气的事情。
不过,项忠这个想法已经很长时间了。
他既然成为百官之首,手握天下权柄,就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这与他渴望得到首辅之位,并不矛盾。
官僚想得到权力,不过是贪恋权位,而政治家得到权力,而是想有所作为。如果不能有所作为的话,这种权力对政治家来说,反而是一种折磨。
项忠就是如此。
朱祁镇善待大学士。
虽然也有刻薄之处,但都是面子下面的,总体上来说,在很多大臣看来,在对待大臣的这方面,当今皇帝与仁宗皇帝有些类似。
太宗皇帝对文官,其实从来不当回事。有用则用,没有用,就扔诏狱之中的都有。
宣宗皇帝虽然也与儒臣合作,但是本质上与儒臣之间,是有些
疏离的。
而今当今,虽然也斥曹鼐等一批辅臣,但是大体上来说,只要成为大学士,皇帝都会留一分体面的。
此刻,项忠见朱祁镇陷入沉思之中,立即趁热打铁说道:“陛下,臣不是想要一下子改弦易辙,否则臣就直接反对商税了。”
“臣是当过亲民官的,知道很多赋税其实是沾了血的。臣的意思是,之前征收赋税,如盐税,海关税,都是粗犷,只要能征收上银子,也不在乎这银子是怎么来的。而今有些伤民太甚,害民太深的赋税,也能一一减免。”
“臣不建议直接减免赋税,也不建议下拔钱粮。很多赋税可以以此为原则作出调整。”
朱祁镇沉吟片刻,叹息一声,说道:“你是首辅,你按你的意思来吧,只要内阁通过了。朕也不会为难的,只是商税此事干系重大,朕有些担心。”
项忠问弦音而知雅意,立即说道:“陛下所言极是,臣身为首辅赋税的调整,臣来办,而商税的推行,因为专人负责,臣以为丘浚就不错。”
朱祁镇点头,说道:“好。”
项忠很识趣,立即与朱祁镇做了一个交换。商税推行这样的大事,就交给丘浚来办。项忠做的就是大明赋税的调整。
可以说前者是很容易建立功业的,但是后者却不是那么容易出成绩的。
不过,项忠的话也触动了朱祁镇。
朱祁镇登基之后,外扫强敌,内变法度。说起来而今的大明绝对称得上国家富强,在国力上甚至比太祖之时要强上不少。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继续下去,朱祁镇要做的就是有更多的钱粮,更多精锐的士卒,更多领土。
但是百姓过的如何?
朱祁镇心中已经没有印象了。
不知道还有没有当初太皇太后所言的那种一家人没有裤子穿,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从房顶上掉蜈蚣的土坯房。
甚至朱祁镇一直坚定的信念,也有几分动摇。
他一心要加入大航海时代,称霸世界,对百姓来说,这真是好事吗?
不过,很快朱祁镇就将这个念头按住了。
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
他这一条路是绝对正确的。
不过,他依旧准备项忠的权力,作为首辅。他的一些意见,朱祁镇还是尊重的。他甚至乐于让首辅提出一些政策。
因为他也知道,他的后世子孙不可能如他一样提出很多政治思想。还不让给首辅权力,让首辅有更多的自有空间,如果出了问题,也是首辅承担。
此刻的朱祁镇已经有几分厌倦政事了。
第一章 南洋韩王城
正统五十年。
南洋的雨似乎随时都会来,他们不会与任何人商议,或者早上,或者晚上,或者中午,都会来与人打招呼。
马道南对这种情况,已经很熟悉了。
他这个西北大汉,也都非常熟悉这里的气候,不自觉的换上了木屐。同样原来在中原已经废除的礼节,也再次恢复了。
汉唐之时,是不需要穿着靴子上殿的,所以剑履上殿,就是对臣子极大的褒奖。但是本朝太祖,实在不能理解这种朝廷议事的时候,一个个将鞋子给脱了,反而穿着袜子上殿的习惯。
但是在南洋,这种潮湿的天气之中,如果让人穿着靴子上殿,那么大殿的地面就不能看了。
于是,韩王下令。大殿议事的时候,就令着丝履上殿。反而有一点复古了。
马道南乃是举人出身,而今作为韩王长史,也是世子老师。
此刻,韩王出征在外。马道南来为韩王世子上课。
韩王世子所受的教育之中,却与朱祁镇当年日讲不同,主要是史书,如《资治通鉴》前四史,兵书战策,一整套武学的教材,不少都是石亨,杨洪,郭登,等大小将领晚年,朱祁镇特地让他们写的兵书。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李卫公问对》影响,他们多写成了类似问对体系,归纳出行军打仗之中,遇见的种种问题,然后写出自己的应对办法。
每一个人的文字之中,都有自己的风格。同样的问题,在不同的人应对,却有不同的办法。
就拿三人来说,石亨诠释最简单,谁要是按照石亨的办法去打仗,估计早就死了。杨洪说的最繁琐,也是篇幅最长的。
洋洋洒洒数十万字,各种情况可以说事无巨细,纲目并举。从练兵,备战,出兵,接战,收兵,等等。写的最为详细。
也是学术价值最高的一部兵书。
郭登的就次之了。
除此之外,还有《古兰经》。
这也是大明对南洋政策的调整。
正统四十六年,秋。太子亲督兵马分三路攻爪哇。遇到了激烈的抵抗。拉登巴达在爪哇海外,与明军水师大战一场,虽然一场大败,丧尽所有海船,但明军水师在火船的威胁之下,也不敢轻易靠近爪哇海岸。
汪直更是率部先上岸,遇见了淡目军队的激烈反扑。
汪直鏖战数日,终于站稳脚跟。
于是英国公张懋带领大军上岸。
这个时候已经是正统
四十七年了。随即一场大会战后,淡目大军崩溃,张懋直入淡目城下。
谁都以为淡目之战,就此平定的时候。
都小看拉登巴达的坚持。
淡目城居然坚守了整整一年。
似乎是因为拉登巴达早知道有这一天了。在修建淡目城上画了大本钱。淡目城建立在一座高坡之上,城墙大多为条石所修建。
明军即便调来大炮轰击,效果也不是太好的。
终于在正统四十八年,春攻破了淡目城,但一场惨烈的夺城战展开。
拉登巴达也算是雄主,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投降。选择了顽抗到底,最后因为明军伤亡太多,整个淡目城也没有留下来多少活口。
甚至在这种贴身肉搏混战之中。明军也伤亡不少,甚至可以说是难下诸役以来,除却南洋海战之外,伤亡最多一场战事。
正是因为淡目人的顽抗。
太子做出了决定,拆掉了淡目城,选择一个港口,修建一座城池。作为未来藩王的驻地。
以镇压淡目余孽。
这个重任之所以落在韩王身上,却是朱祁镇对韩王的爷爷,也就是当年韩靖王身深有好感。
当年韩靖王虽然是藩王之身,但是弓马骑射,从来不错。
更是率先带头,将河西四王迁回京师。
虽然韩王已经不在了,朱祁镇对韩王一脉还是高看一眼的。
而且,本来朱祁镇想第一个封韩王,但是出了楚王这档子死,朱祁镇从楚王旁支之中,挑选出来一个人,继承楚王爵位,让他在宋卡地区,也就是马来半岛上最窄的地方附近就封。
河西四王之中,庆王,肃王,岷王,都是沿着南海就封,庆王封到了吕宋,肃王与岷王封到了婆罗洲西岸,也就是原来渤泥的土地之中。
朱祁镇本想将韩王封到苏门答腊岛上,但是太子以爪哇反抗激励,非强藩不能镇,于是将韩王,与自己的儿子越王,都封到了爪哇岛上。
韩王的封地就是后世的泗水,此地改名为韩王城。而越王被封到了西爪哇,大概位置就是在雅加达附近。
中爪哇也被准备安排一个王爷,估计是郑王。
毕竟之前多是太祖一脉,而今太宗一脉也雨露均沾。
之所以,让世子学习《古兰经》。而是大明上下看到了回回教在东南亚强大的影响力。不得不有所妥协。
不过世子所学《古兰经》,是翻译成汉语的,翰林院不知道有多少大儒参与了修订了。虽然细细看的话,
似乎翻译并不是出错。但是真正推敲的话,却会发现。这个古兰经与之之前的含义大为不同。
而马道南本身就是回回信徒,祖上是色目人出身。只是他通儒经,考中了举人。对于将儒家与回回教义,联系打通,用儒家教义来解释回回教义,翻过来又用回回教义来诠释儒家概念,这种行为,非但不反对,而且也强烈支持。
毕竟大明道,儒,释三教合一,就是这样来的。甚至在原本的历史上,在明末有很多回回大儒,都在这方面有所阐述。但是这些人都死在反抗清廷的战斗中了。
马道南本来不叫这么名字。他被征召为韩王长史,心中就存了,将回回正道传到南洋。
而道南这个名字,就是出自理学典故,程颢送弟子杨时回乡,道:“吾道南矣。”杨时果然不出所望,在洛学南传上,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而马道南也以此作为毕生之愿。
将回回教改造成为如同中土佛教一般的存在。而他在南洋发现,这个目标远比他之前所想容易实现。
无他,南洋这个地方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他善于接受外来的文化,但是很难更改自己的根底。爪哇先后承受过印度文化,回回文化,后来又有基督文化,但是彼此之间各方杂揉,远比西亚的回回信徒要宽容的多。
而马道南一方面承担韩王城之中的行政事务,一方面也积极的传教。也有不错的效果。
此刻,马道南正在给韩王世子讲解《古兰经》。
马道南看出了韩王世子的出神,轻轻叫道:“世子,世子。”
韩王世子方才十五六岁,猛地惊醒,站起身来,行礼道:“夫子,我错了。”
马道南说道:“世子,你在想什么?”
韩王说道:“父王,父王出征已经数日了,还没有消息传来,我担心。”
毕竟淡目灭国之战,还是几年之前的事情。淡目的余孽远远没有被清理干净。在大军驻扎的时候,他们自然不敢冒头。但是在正统四十九年之后,大军撤走之后,只留下韩王三护卫,一共一万六千多士卒,一部分是韩王招募的,一部分是军中挑选愿意在南洋落户的士卒。
驻军减少之后,这些人自然出来闹腾了。
韩王一年之间出征数次也是有的。
马道南听了,说道:“世子的孝心有加,自然不算错,但是你现在的职责就是好好读书,不要辜负韩王殿下的苦心,将来接管封地,为韩王殿下分忧。”
韩王世子说道:“弟子明白。”
第二章 韩王之败
马道南对韩王出征还是放心的。
大明对藩王就藩还是下了不少的本钱。
韩王就藩带了不少粮食与物资,还有一座城池,虽然城池不大,但是坚固非常。城中有数我万百姓,大多都是一万五千士卒的家眷,还有从国内送来的流民。
韩王以此以韩王城为中心,在周围开辟了不少良田。
而且除却韩王城内部的数万人之外,韩王城附近还有不少当地土著百姓,为韩王所用,总共汉民与土著一共有十几万。
韩王每一次出击,其实都是有土著部落骚扰韩王城外围的村落,影响了韩王城的粮食生产。
这样的骚扰如果少的话,韩王就令人带兵驱逐。但是如果多的话,韩王就带领一卫人马,去驱逐。
这并不是韩王善于带兵。
而是韩王深刻的明白一件事情。
那就是这里不是大明,韩王的身份远没有兵权重要。即便而今有人杀了他篡位,一两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之内,朝廷也不会得到消息的。
即便是得到了消息。也未必能够立即赶过来主持公道。
一切都要靠自己。
韩王所能依靠的不过是手中的士卒而已。
这样的战事,已经有过两三次之多,一些游兵散勇,哪怕有数万人,在面对大明严阵以待的一个营,都是击溃的下场。
只是这一次不一样了。
就在马道南继续给世子上课的时候,忽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侍卫上前说道:“殿下,韩王殿下大败,刚刚入城,大批敌人到了城外。”
“什么?”
对于这个结局,世子与马道南顿时大惊。
无他,世子或许没有经过过战阵,但是马道南虽然是举人出身的文人,但并不是说马道南就没有见识过战争了。
要知道,西北地区是什么存在,之前可以大明三边总督辖地。几乎成年男丁都会上几手。马道南虽然没有领兵打仗过,但是也跟随韩王出征过一两次。
见识过土著的战斗力。
土著人手中的武器与大明手中精良的铠甲,还有火铳等火器,根本没有办法比。
远程武器更是近乎没有?
多用一些投矛。
比当初的淡目军都不如。
韩王一个卫五千六百人,其实与大明京营编制之中一个营的人数相当。
可以被当成一个单独的作战单位。足够应对一些战事。他真想不到,东爪哇有谁能正面击溃大明一个营。
不管为什么
马道南带着世子立即去见韩王。
此刻韩王浑身浴血,身上箭如牛毛一般。韩王虽然身上有数道盔甲,但是依然被射得血淋淋的,好在多是皮肉之伤。
马道南立即问身边的韩王身边的人,才知道韩王之所以失败。
因为两个原因。
第一原因,那就是这一次并不是周围的部落所为,而是南方各部落集合起来。前文所说过。
南洋这些国家,都是有一个核心区,作为统治的核心,除此之外,都是类似诸侯,当然了,关于这些地方诸侯的名词翻译,或许可以叫做小王,或许叫做总督,他们也不是完全独立的诸侯,地方上有很大的自主权力。
第二个原因。就是韩王轻敌了。数次出征,都是大败敌军。这一次,也是如此。韩王也没有什么军事能力,这一次也是如此。
他就带着千余骑兵追击。
结果被伏击。
而韩王本身更是伏击的重点。
韩王一受伤,军心立即动摇了。说起来真正有能力的将领,都不愿意跟着藩王。
有一个很明显的例子。
当初襄王就封。
方家兄弟一个留在麓川,一个回到了京师。这么多年下来,方瑛固然是襄国柱石之将,不可获取,方家也是麓川之中,除却襄王一家外,还有麓川思家之外,第一大家族。但是比起方瑾封侯爵,主持枢密院相比,却是差太多了。
所以,韩王军中将领素质,比起明军正规军差太多了。
不过,即便如此大明士卒训练还是很有体系,在这种情况之下,且战且退回到了韩王城之中。
只是伤亡非小,几乎个个带伤。
韩王脸色苍白,身边的军医说道:“韩王失血过多,而今只能看他能不能挺过去了。”
韩王虽然没有致命之伤,但是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有几十个,一直不停的流血,虽然当初做过紧急处理,但是一直在逃命之中,半路之上,伤口又裂开了。
韩王昏迷。
马道南立即将世子推出来了,说道:“而今殿下不能主事,一切由世子做主。我等拜见世子。”
马道南先行跪拜,其他将领见状,也纷纷下拜。
韩王世子有些吃惊,看了一眼韩王,又看了一眼马道南,似乎刹那之间长大了,压着嗓子,努力让声音变得低沉沉稳,说道:“诸位平身。”
韩王世子转过头来说,先看马道南一眼,又看向其他将领,说道:“而今局面当如何是好?”
马道南说道:“殿下,而今当务之急是两件事情,一件事情是守住韩王城,另
外一件事情就是派人去凌州向太子殿下求援。”
马道南对守住韩王城,并没有担心。
韩王城并不大,放在大明内部也不过是一个县城而已,是一座四方城,城中最中心,就是韩王宫,城的四角乃是军营所在。城中道路平直,如大明北方的一些县城一般无二。
城墙乃是拆了淡目城,用淡目城的条石修建的,坚固非常。
再加上韩王一直执行,内外有别的制度,即韩王城之中只有汉人居住,当地土著都在城外居住。
这样做的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
先说坏的一面,爪哇人的反击一来,城外的土著纷纷倒戈相向。而好的一点,就是当地土著对韩王城之中,根本没有一点渗透。
只要关闭四个城门,以城中粮食体系,能自成一体。
守上一两年都没有问题。
守城可是汉人的天赋技能。
马道南担心的却是去凌州求援的人马。
而今太子就驻节凌州,兼顾八方,常驻有数万精锐人马。只要凌州兵马一到,纵然城外有数十万敌人,也不过是草芥之辈。
只是,而今敌人已经开始围城了,此刻杀出城外,找到船只出海,奔赴凌州,却是一个高难度的任务。
“末将请命出城求援。”却见一个皮肤黝黑的将领说道。
他正是这次跟随韩王出征的黎将军,他是安南降将。
虽然说,大明对降将一视同仁,很多鞑将也是能身居高位,如吴瑾家族,可以说是忠义满门。
但是在实际操作之中,这种歧视是很难消除的。
这位黎将军作为安南降将,投入大明之后二十年来,才升了一级。他而今年纪大了,没有多长时间就要致仕了。
这才想在藩王这里找一个出路。
藩王手下的将领,都是这种明军体系之中失意之人。
而今黎将军也没有想到,他居然犯了如此大错,让韩王受伤。他当初也是全程参与了与明军的战斗,对失血过多,太明白了。
韩王的样子已经是凶多吉少了。
一旦韩王去了,他的罪过就太大了。唯有将功折罪才行。
甚至他的将功折罪,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自己的妻儿。他们此刻也在韩王城中,大明律法之中,可没有祸不及妻儿。
他只能冒险出击,如果成功,也算是有大功在身,如果失败,也算是死节之臣。
韩王世子不明白他的心思,不过见他自告奋勇,也是很高兴,看了一眼马道南,见马道南没有反对,这才说道:“拜托将军了。”
第三章 韩王将薨
不去提这黎将军如此冲破重重关卡。才能到了凌州求援。
其实这一件事情,即便不去做,一两个月之内,凌州也会得到这里的消息。
毕竟爪哇与凌州商业往来还是有的,特别是爪哇岛乃是南洋各群岛之中,少有的粮食产地。
单单说韩王世子在马道南的辅佐之下,稳定军心,十五六岁的年纪之中,披上有自己体重一半的铠甲,在侍卫的簇拥之下,巡城。
韩王城的选址,是精心挑选的。
等上城墙之外,却见居高临下,四野一揽无余,视线最北方,就是大海。再往南就是港口。而港口与城池之间,还是有一些距离,有一条人工河相连。
而周围都是耕地。
如果往南看的话,却被层层的山峦遮挡住了视线。
这也是南洋各地的农业产业的特点,一般来说都是沿海的山间小块平原。
韩王城的选址就在这一笑块平原的核心地带,如果将这些地方的土地全部开垦了,将要数十万亩之多,再加上气候湿润,一年数熟,还有火山灰作为肥料。
恐怕产量之高,还在江南府县之上。
只是,而今的一切都被无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聚集过来的土著民所破坏了。
依附在韩王城外的土民的房子,都是用竹子与棕树叶子建筑出来的,也就是用竹子,或者其他树木搭建一个架子,然后用这些棕树叶子从四面铺陈在一起。
因为这里没有冬天的概念,更不用考虑什么保暖的措施。
这样的高脚楼,最下层是用来排水,养牲畜,上面才住人。
特别容易修建,也特别容易搬迁。
不过,此刻这些建筑,全部被填平了。
无数土著人在韩王城数里之外,安营扎寨。
只是他们军队战斗能力相当差,这种差劲,就反应在安营扎寨之上,如果乍一看,看着些人黑压压一大片。人多势众。
但是细细一看,就会发现。
这些人根本没有什么秩序可言,几乎是这一团,那一坨的。
这也是为什么大明军队在陆战之上,对南洋各国的军队,从来是无往而不利。
并非南洋百姓民风软弱。其实恰恰相反,在南洋贵族之中,还是相当有尚武精神,甚至还有一些国家保留决斗的传统。
不能不说不尚武。
也不是南洋军队对大明军队有武器代差。
南洋各地最善于拿来主义。安南就有制造火器的能力,南洋各国有的有,有的没有,但
是他们军队之中火器数量不少。
或许没有重炮,这种杀手锏,但是一般火器从来不缺。
而大明与南洋各国军队战斗阵战的时候,一般也用不上重炮。重炮运输太难了一点。
最重要的是国家结构上的问题。
南洋各国是一个贵族世界,国王任命的每一个官员大多都是贵族出身。而贵族们最大的财产,并不是金银,并不是粮食,并不是土地。
而是人口。
总体上来说,整个东南亚在这个时代,也不过二三千万人左右。其中安南就有几百万人之多,分散到其余各国,即便是大国,也不过几百万的弟子。
国王征召贵族从征,贵族会将麾下所有的男丁都拉上。这也是各国人口这么少,却能动则几十万大军的原因。
南洋的军队,几乎等于南洋各地的成年男丁。
虽然这种人身依附关系,可以说成奴隶关系,虽然这个关系比绝对意义上的奴隶关系有一些宽松。
所以,南洋各国之间的征战与大明印象之中的战斗,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模式。
南洋各国打仗,一般是两边动员数万大军,然后旁观双方国王挑选出来的数千精锐战斗,甚至贵族们的单挑。
这种战斗模式比中国春秋战国之后稍稍先进一点。
海战的时候,还有一些回回商人拼搏。但是陆战的时候,贵族们是不想让自己的麾下的丁口损失太多的。
这样的情况,大明军队从组织结构上,人员训练上,将领指挥上,不知道多少个维度都胜过对方。
如果还胜不了,那就是太无能了。
即便是现在这个被人包围在城内的情况,马道南也丝毫不惊慌,就是不说韩王城坚固的条石城墙,单单说城头的几十门大炮,就足够打退敌人。
甚至马道南内心之中,有一个心思,跃跃欲试。那就是集结万余大军,突击敌军,未必不能大胜。
只是韩王伤势沉重,眼看不行。
韩王城而今是内忧外患,一动不如一静。
只是马道南看的明白,但是韩王世子却没有这种远见。
韩王世子看着外面层层叠叠的敌人,心中不由的紧张起来,手握得紧紧的,骨节捏的发白,忽然问马道南说道:“马先生,他们会攻进来吗?”
马道南安慰道:“请世子放心。城池固若金汤。”
韩王世子又问道:“马先生,我父王会怎么样?”
这一个问题,马道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是一个成年人都知道的事情,却不知道该
怎么给世子说。
古人都早熟,韩王世子而今十五六岁,在这个时代也是一个大人了,他猜到了什么。也再问了。
担心会有不好的结果。
只是,有些事情不是你逃避,就能逃避的了的。
比如生老病死。
很快一个侍卫上来,在马道南身边耳语了几声。马道南心中一沉,上前轻声说道:“世子,郎中让世子去看看王爷。”
韩王世子微微一愣,也不说话,夺路而下。
到了韩王寝宫之中,郎中早已等在哪里,见了世子立即说道:“世子,我们用了所有的手段,都没有效果,而今唯一能做的,就是用金针之术,让王爷醒过来片刻,只是如此------”
韩王世子一听,就乱了方寸,眼泪夺目而出了。
马道南叹息一声,说道:“有劳诸位,用针吧。”
在这个局势之下,韩王最好有遗言留下来,否则容易留下隐患。
毕竟韩王世子,虽然是世子。但不是韩王唯一的儿子。而且这一次丧一藩王,朝廷定然要调查的,韩王最好有一些话,留下来,也好对朝廷有一个交代。
这几个军医看向韩王世子,韩王世子咬牙点点头。
却见一个军医用了一根半尺长,颤颤巍巍的金针,看上去又轻又软,但是一针刺入了韩王百会穴之中,没入大半,然后才用其他大小金针,刺入头颅之中。
这一手,在宫廷之中很是流行,就是为了让人留下遗言。
不过片刻,韩王果然缓缓的醒了过来,虚弱无力之极,甚至连说的话,都传不远,只能围在床边才能听到。
韩王世子见韩王这个样子,只是在哭。不知道该怎么办?
马道南连忙将情况说明。说道:“殿下,事已如此,还请殿下为世子着想。”
韩王看着痛哭流涕的韩王世子,叹息一声,说道:“马先生,你待我拟一篇请罪折子,并为世子请封。算是我遗表吧。”
马道南说道:“臣明白。”马道南看得出来韩王对世子有话说,就让人离开,他一个人去隔壁拟遗表了。
一时间,房间之内。只有韩王与韩王世子。
似乎是金针起了作用,韩王的精神头一点一点好了起来,看着韩王世子说道:“你想北京吗?”
韩王世子双目含泪,说道:“想。”
岂能不想,韩王世子就是在北京长大的,他小时候话,可从来没有想过会来到这个地方。
爪哇与北京一比,北京就是人间天堂了。
如何不想念?
第四章 韩藩新主
韩王说道:“我也想念,怎不念神州?只是我们父子恐怕再也回不去了,你是不是怨陛下?”
韩王世子不说话。
他不是不怨。
在北京生活的时候,韩王一脉在政治上虽然有限制,但是生活幸福之极。根本不用操心别的事情。
而在爪哇?
不过一两年之间,韩王就数次出征,平均三个月左右,就要出征一次。
由于人口问题,即便是韩王打败无数次爪哇土人。也不可能控制大片的空地。
就好像东吴对山越一样,不是打不过,而是无法根除。
韩王这一次被伏击,就是因为追得比较远,想要一劳永逸。
韩王世子只是不敢说而已。
毕竟朱祁镇积威之重,即便是远在南洋,韩王世子也不敢妄言。
韩王看韩王世子如此,心中微微一叹,这就是他担心的。
韩王对朱祁镇改封到这里,就没有怨言吗?
自然是有的。
他爷爷有建功立业之心,并不代表他有。
而今他打仗的本事,也是三脚猫的。否则也不会弄出这样的局面来。夜深人静之时,他岂能没有怨言?
只是他却不希望韩王世子有怨言。
因为这无意于局面,改变不了事实,甚至还会给韩王世子带来杀身之祸。
韩王说道:“陛下,也是为我们好。我在京师几十年,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大事,小时候还练过弓马火器,但是长大之后,也不过是醇酒美人,在这里才知道,有江山之阔。男子汉大丈夫,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这一件事情,我已经做不成了,就交给你来做了。”
“你做不到,就让你儿子继续做,终有一天,让爪哇成为中华的一部分。不再被国人视为异域。”
韩王哪里有那么高的信念。
只是人对自己的要求,与对自己后代的要求往往是不一样的。
很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都寄希望于儿子孙子一辈。
韩王世子含泪说道:“请父王放心,我一定会为父王报仇的。”
韩王有几分疲倦了。强打精神说道:“你要照顾好自己的弟弟们,在南洋不是其他地方,真正信的过的还是血亲兄弟。是自己人。”
韩王世子连连点头。
韩王说到这里,已经有几分语无伦次了,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说道:“要信的过自己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不要相信,不要相信---
---”
片刻之后,韩王的头微微一偏。这几句话,就耗尽了他身体之中所有的精力。
韩王世子握住韩王的手待待的坐着,似乎整个世界一下子变成了无声无色的黑白色。
他看见马道南带着父亲的妾室,还有自己的弟弟妹妹来拜见父亲,他们如何哭哭啼啼,还有几个军医如何对他摇头。
似乎一切都定格在刚刚那一瞬间了。
好久,好久。
韩王世子才回过身来,将韩王的手放在床上。后退几步,跪在地面之上,一个头磕在地面之上,用力之极,额头见血。
眼泪直流,却没有一丝哭声传出来。
因为在那一瞬间,虽然还没有北京的命令,他就是新任韩王了。
在这种危难之中,他是不可能软弱的。
韩王世子在心中,好像是对自己的说,也好像是已故的韩王说。“父王,请你放心,我一定会灭尽仇敌,为你报仇的。不管是谁,不管有多少人参与伏击你这一件事情,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人才的产生,与他们生活的环境息息相关的,韩王世子如果在中原,不过是一连串藩王名单之中一个。
但是而今的韩王世子,在这种关头临危受命。内心之中抱着偌大的仇恨。成为了南洋诸王之中,对征伐开拓最有野心的藩王。
几十年过后,韩国与越国郑国三个平分爪哇,并东征巴厘岛,出征香料群岛。把持了香料群岛与西人的贸易。
成为大明南洋第一强藩,人口数百万,兵力十万。即便是朝廷也不敢小视的雄藩。
当然了这是后话了。
韩王世子很想秘不发丧,但是韩王城太小了,很多秘密根本是遮掩不过去的。于是韩王世子只能发丧,戴孝理事,在马道南的辅佐之下,倒是处置的井井有条。
一直等到了二个月之后,一直船队从北面而来,大军涌上港口,与爪哇人接战。
这种情况自然是一战而溃。
爪哇人在围城这一段时间之内,内部也有分裂。
无他,淡目国征服了满者伯夷成为了爪哇的霸主。而淡目国被大明所灭,爪哇岛上已经没有共主了。
所以这一次针对韩王的联合,只能几个大部落的贵族临时联合而已。
虽然在大明看来,韩王城外面那些建筑物,根本就是一堆垃圾,唯一值钱的大概是外面的稻田,因为打仗要耽搁一季收成了。
但是对于这些爪哇人来说,却不一样。
别的不说,单单说铁。
大明有南北两个的铁场,铁器几
乎是源源不断。作为藩王,韩王采购铁器,可以直接从少府走。
少府带有皇家产业的性质,在朱祁镇的示意之下,近乎以成本价的给韩王供应铁器。
韩王根本不觉得这些铁器,有什么价值。很多铁制农具都留在城外的村落之中。
只是他并不知道,南洋大部分地区,都是很缺铁的。
之前可以正常贸易,大明输入南洋的大宗货物之一,就是铁器。而今双方不能正常贸易了,再加上铁器在东南亚潮湿的环境之下,很难长期保存的。
所以,爪哇人对铁器的渴求,就可想而知了。
于是,单单是外面的铁器,就足够让爪哇人觉得值得。更不要这村落之中,还有这样那样的生活用品。
他们发现攻韩王城攻不下来,谁也不想自己多死人,就将注意力放在战利品的分配之上。
本来就矛盾不小,被明军援军一击,自然崩溃。
只是他们逃走的时候才发现,这一支明军并不是第一批出现的,他们向南边的山中逃窜的时候,却不知道从哪里有一支明军,不过一个营,斜里杀出,顿时将爪哇人拦下来一半,随即后队到来大军合围,斩首数千,俘获两万余众。
汪直骑在马上,将头盔给摘了下来,此刻的汪直去了几分小白脸的气质,有几分胡子拉碴的。
头盔之下,更是满头大汗。
不得不承认,在南洋作战,最好光膀子。
一身盔甲,能让人大汗淋漓,甚至脱水。缩短作战时间。
不仅仅汪直不想穿铠甲,下面的士卒也不愿意,汪直只能以身作则,即便在中军坐镇,一身铠甲也是包裹的严严实实的。
汪直刚刚轻松一下,立即得到了韩王城中的情报。他大吃一惊说道:“什么韩王薨了?”
他几乎不敢相信。
只是事情不由着他不相信。
只是比起韩王城中的人眼光仅限于爪哇,汪直作为太子心腹大将,可是有政治眼光的。在相信这个事实的同一时间,汪直心中咯噔一下,暗道:“糟糕了。这局面对太子不利。”
南洋封建是太子主持的,一个藩王死于非命,不仅仅是皇家的一件丧事,也是一件非常严重的政治事件。
这一件事情在中枢如何演化,以汪直的政治目光,一时间还揣测不透。不过他知道,与这一件事情相比,韩王藩而今的一点点的小问题,根本不是问题。
他立即叫了身边的亲兵,亲手写了一封书信,封好火漆,立即交代给亲兵,说道:“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一封书信送到太子手中。”
第五章 凌州城
韩王薨了的消息。在汪直加急传到了凌州。
太子这数年都在凌州城中。
整个凌州城就是太子的心血凝聚,也是大明朝廷在整个南洋的统治中心。
凌州城虽然是一座城池,但呈现出一种双城的结构。
凌州东城就在岛上,也就是后世的新加坡。现在被命名为海门岛。凌州西城就在柔佛海峡对面了,两座城池相对而立。每一个城池都有一个优良的港口,
整个凌州城都是刘大夏的杰作。
刘大夏作为太子的左膀右臂,并非没有能力。恰恰相反,在很多能力上,刘大夏在这一批人之中都是顶尖的。
如果不是他一直跟随太子,他甚至可以竞争几个入阁名额的人选之一。
如果朱祁镇有不忍言之事,刘大夏资格在太子的支撑之下,直接成为内阁之中实权人物的。即便不是首辅,却也可以是次辅。
刘大夏之所以将凌州城造成这个样子,就是考虑凌州城的特殊地位,才做出的特殊要求。
整个南洋都司,在朱祁镇规划之中,都是划给藩王,或者半独立土司。
太子却竭力支持刘大夏的方案。那就是凌州府的建设。
没错。
以凌州城为中心的凌州府,不仅仅是南洋都司的驻地,还是一个完全复制大明府县体制的府。现在已经有两个县,虽然是附郭县,县衙分别在东西两城之中。
一个叫海门县,一个叫定南县。
杨廷和就是首任凌州知府。要将凌州建立成为大明在南洋坚不可摧的堡垒。
毕竟以史为鉴,汉唐之间在西域经营上有多少次反复。刘大夏可以预见南洋很可能遇见这样的局面,也就是说,在刘大夏的预计之中,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整个南洋其他地方都丢了。
只要凌州城在,就随时能打回来。
在从中原迁徙的百姓,都是由凌州府先选的。
杨廷和而今正在,建立第三个县。
一步步将凌州府变成南洋唯一个以汉人为主体的地方。
这也是为了将来南洋有变的时候,凌州府能有人和。
而双城结构,就是为了形成军事上的犄角之势。
如果面对海面上的威胁,东城承受巨大的压力,但是有陆地上西城源源不断的支援,是能够长久的支撑下去的。
如果路上的威胁,西城也有东城为后援。
即便是敌人水陆夹击,更是能够互相支撑。
要知道两座城池都建立在柔佛海峡最窄的地方,虽然
互相之间火炮不能打到对方,却足够覆盖全部海峡。即便敌人有水师优势,也不可能从海面之上进攻,双方背靠门背,彼此之间回旋余地就足够大。
利于长期坚守下去。
只是这是一个宏大的工程。
是刘大夏提议的,但是真正执行的却是杨廷和,想要完成这凌州的建设,不仅仅需要人力物力,还需要时间。
此刻的凌州城更像是一个大工地。
凌州城中如此混乱,太子自然没有在凌州城中居住,他是在海门岛上最高的山峰之上避暑。
这一座山之前叫什么,之后叫什么,都不重要了。
此刻,他叫北望山。
以寄托太子思乡之情。
太子真思乡假思乡,是另外一件事情,这是太子在向外面明目张胆放信号,他想回京。
此刻太子接到这个消息,并没有多吃惊,太子将这一封书信放在一边,对身前的刘大夏说道:“我早知道有这一日,只是没有想到是一上来就是韩王?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太子在南洋这么多年,可以说对南洋把控最深的,就是太子了。
正因为如此,太子才明白看似南洋形式一片大好,但是实际上,大明对南洋的占领想要深入下去,困难才刚刚开始。
而且大明在南洋最大的敌人,从来不是当地的土人。而是气候。
大部分从中国来到南洋的人,是适应不了当地的气候的。很容易得病,甚至有时疫爆发。虽然大明其他地方不打仗,将军中大部分的军医都派到了南洋。
但是这种局面也是很难控制的。
得病而死的人,一直是居高不下。
再加上什么毒虫,本地人长期生活,早就知道什么是有毒的,什么是没有毒的,中了毒该怎么治疗。
虽然南洋的医术更多偏向于巫医,但并不是没有效果的。
而汉人刚刚来到南洋,却不明白这些东西,一不小心就会中招。
这种中招,是不分是不是王公贵族的。
所以,太子知道大规模分封,定然会有藩王在南洋死于非命的。只是没有想到是韩王,也没有想到韩王是这一种死法。
刘大夏沉吟片刻,说道:“殿下所担心的,不过是朝野责难而已,以臣观之,不足为虑,只要北京陛下那里坚持不动摇,殿下就不会受到责难。”
“无非是将韩王捧高一点,上奏朝廷,给韩藩多一点赏赐,给韩王一个好谥号而已。”
太子说道:“对,给死人戴高帽子,也让他们无话可说。毕竟死者为大,太刻薄,
也不好,只是孤乃太子。不是来给这些藩王,收拾烂摊子的。”
太子说道:“刘先生,你说,孤如何才能回京?”
太子已经四十有三了。
这个年纪已经不小了,他也整整当了四十三年的太子。
也在南洋整整待了二十多年了。
太子在南洋固然位高权重,掌控南洋所有的权力了,他的权力范围,已经超过了所有南洋总督了。
即便将来有人接替太子,也决计不会有太子这般的权力。
只是,这对太子来说,简直是讽刺。
太子是储君。
中国古代的传统,从来不会令太子将兵的,因为胜利没有好处,败了反而会动摇国本。
但是他这个太子在外将兵已经数十年了。
让太子忍不住内心深处在想,是不是父皇从来没有想传位给他,是不是他也会如同懿文太子,也就是太祖长子朱标一样,当一辈子的太子。
毕竟朱祁镇从小锻炼身体,向来身体很好,这么多年来,都是小病,连大病都没有生过。
而太子在南洋也不是太适应气候的,之所以搬到这里,固然是避暑,其实也是修养身体。
儿子活不过父亲,也未必不可能。
而他如果死了,他这一脉的下场,会是什么样子,让他心中不安之及。
而懿文太子一脉的下场,让太子忍不住心惊了。
这些话,经过了几十年漫长生长,早已成为太子的心病了。根深蒂固不可去除了。、
刘大夏对太子的心结,却是很明白的。
刘大夏说道:“殿下,稍安勿躁。殿下乃是大明之太子,天下人都认可的太子,是太祖太宗面前祭祀过的,手握大义,即便是陛下也不能动摇。”
“陛下虽然龙马精神,但是最近对朝政也有几分倦了,陛下只要耐心等待,迟早有回京师的一天的。”
太子皱眉,说道:“你说父皇倦政?是真是假?”
刘大夏说道:“不是真,也不是假,是臣这几年的揣测。或许是真,或许是假。”
太子知道刘大夏不会忽然说这一番话,说道:“说来听听。”
刘大夏说道:“当今陛下,天纵聪明,向来是乾纲独断,对朝政有自己的想法。登基以来,不管是与瓦刺大战,而是一条鞭法,还是废理学,废胥吏,乃至而今的南洋封建,从来是力排众意,独断专行。首辅不从,就换一个首辅,但是当今项首辅所行的政策,是陛下的意思吗?”
太子沉吟片刻,摇摇头说道:“恐怕不是。”
第六章 非常之准备
太子细细想过朱祁镇登基以来的所有风格。
总体上来说,朱祁镇行事虽然有些平稳,有一个特点,就是大。
说他是好大喜功也好,说他是目光长远,所定之政策,都是目标长远,影响巨大,推行的时候也是声势浩大。
但是而今项忠成为首辅之后,在执政上有所变化。
虽然朱祁镇所推行的政策,还在继续,但是多是丘浚负责的。而项忠所负责的很多事情,却不是那种大张旗鼓的事情。
而是对很多事情的调整。
比如官员俸禄,从京官开始,一点一点的调整。比如各地的赋税,因为各地产业的不同,或增加,或减少,比如建立各地巡检,小县几十个人,大府甚至有数百人,每一个省都有千余,甚至有些省有数千。维护秩序,甚至几个府联合起来,就能围剿土匪之类的行动。
这种武装,归地方官调动。
如此一来,又与枢密院联合,对内地卫所的再次进行了一次清理。大大小小裁撤了十来万卫所军队。这些裁撤的军队,一部分称为了巡检,一部分放还为民,一部分称为南洋诸王的护卫人选。
如此一来,大明军队压缩了一些,反而让大明对内部的一些乱事,更加快速。
当是让地方人以这一点点兵力,来对抗大明京营,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
总之,项忠的做事风格,就是务实。
谈不上春雨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但是也没有什么大刀阔斧的想法。
总体来说,这两种风格,朱祁镇的执政风格,就好像修建房子一样,框架,钢筋,垒墙,虽然横平竖直,但是如果看建筑工地,就觉得太粗糙了。但是项忠的风格,就好像做装修,抹泥填粉的。
这种风格的不同,其实与两人的生活经历,有着直接的关系。
朱祁镇从来是高居九重。大明天下很多细节细微之处,他是体会不到的,他所提出的框架,都是后世验证高的好办法。
但是后世的办法,未必适合大明。他提出的政策只能做到大体上正确,但是很多地方到了具体实行上,有没有伤民害民的地方,朱祁镇也不能打包票。
项忠却是从下面爬上来的,在创建政策的方面,他是拍马也比不上朱祁镇。但是对下面情况的了解,却是朱祁镇远远比不上的。
所以项忠更多关注在具体政策细小的调节之上。
对于国家来说,这或许是小事,但具体每一家每一户,却是不可承受之重。
这种风格上的变化,一般人是感受不到的。
但是刘大夏与太子都不是一般人,他们都是深深的嵌入大明政治活动中的一员,怎么可能不明白其中问题。
而且韩雍与项忠一般无二。也是从下面爬上来的,也是比较强势,但是在韩雍执政期间,大事上从来没有表现出自己的风格。从来是遵从大明皇帝的想法。
而今这种变化,到底意味着什么?
太子心跳忽然快了起来,他随即想到一件事情,他说道:“老五,这几年数次回京,即便父皇有别的意思,那么老五会不会是人选?”
刘大夏说道:“京中传闻,伊王殿下乃是因为庄妃数次生病才回京的,不过庄妃生病是假,想要更换封地是真的。”
“伊犁,伊王是不想待下去了。”
太子冷笑一声,说道:“这些流言有什么用处?”
刘大夏说道:“没有什么用处,也未必是真的。但是殿下,您的注意力不应该放在伊王身上,固然因为庄妃的关系,伊王被很多鞑官重视,但是大部分士大夫,是不愿意看见一个有蒙古血脉的皇子登基。”
“他非嫡非长,是不可能登上皇位的。”
“在礼法之中,他不是您的对手,您的对手是越王才对。”
“当伊王殿下成为您的对手的时候,那就是非常之时,陛下要有非常之准备才是。”
太子听了这一句话,他微微一愣。
他内心深处未必没有这个想法,只是第一次在别人口中听到这个想法。
什么非常之准备,不就当年太宗皇帝之举吗?
在大明礼法之中,嫡长子继承制度,坚不可催。
即便太子自己有什么万一,真正能在礼法上与太孙争一争的,也只有越王,太子的亲弟弟。
而不是伊王。
庄妃虽然地位特殊,但是掩盖不了,她只是妃,不是皇后的事实。
太子心中蠢蠢欲动,但是他说出口的却是:“何至于此?”
刘大夏说道:“陛下手握天下之大义,四十多年的储君,天下皆知。陛下将南洋数十万兵马托付给殿下,可见陛下对殿下也厌弃之心。”
“唯一让人担心的是,陛下有一个万一。殿下来不及赶回北京。”
“到时候,殿下就被动了,所能依靠的也唯有南洋诸军而已。”
“而今殿下心神不属,一心放在如何回去上,却不知道这已经误入歧途。如果陛下想让殿下回去,这没有什么好说的,但是如果陛下不准
备让殿下回去,那么殿下怎么想,也不可能回去的,唯一勤修兵马,以待有变。”
“此臣千万不敢言之事,万死言于殿下,请殿下万千小心。”
太子双眼放光,刘大夏这一番话,是说到了太子心坎之中。
其实太子对朱祁镇不是没有怨念的,但是儿子对父亲的怨念再深,也不好说出来。太子更明白,他身边定然是有锦衣卫的。
不过,刘大夏绝对不会。
毕竟锦衣卫再怎么厉害,也不可将一个前程似锦的士大夫拉拢过去。而刘大夏这一番话,看似让太子为将来陛下驾崩之后,可能出现的情况准备。
但是根本上,其实就有是对朱祁镇的不信任。
太子早就有些忍不住了,这岂不是正中下怀。太子问道:“先生计将何出?”
刘大夏说道:“南洋经制之军,久在殿下麾下,自然是拥护殿下的。不可轻动,免得生出不必要的说法。”
“这是明面的,殿下所需要的是一支暗中的军队。”
太子说道:“先生所言没错。只是这个暗中的军队,该怎么建?”
刘大夏对南洋经制之军的说法,简直是漏洞百出。毕竟一旦真出现朱祁镇驾崩的情况之下,这些军队作为太子的旧部,根本不可能投靠别人,根本不用拉拢。
想想就明白,他们跟着太子这么长时间。就是投降给新主,新主会相信吗?
所以,不能动的原因,防范的只有朝廷。
大明对军中的情报监督,是很严格的。不管是东厂锦衣卫乃至兵部还有枢密院,在军中都有明面的人,或者暗中的棋子。
真要是对这些军队做出一些非正常的事情。是瞒不过人的。
纵然以太子的能力,也未必能让军中滴水不漏。
太子只有另起炉灶才能瞒天过海,不让别人,尤其是皇宫之中那一位所知道。
刘大夏说道:“殿下,你本来就有啊?”
太子说道:“本来就有吗?”
刘大夏提醒了一下太子道:“冼家的船队。”
太子一听,心中顿时透亮,暗道:“我怎么将冼景给忘记了。”
冼景作为太子的钱袋子,在南洋之战中,以官商的身份随军,甚至连本业铁业都生疏了,一心扑到了航海贸易上,冼景的船队更是大规模扩张,收纳了不少军中俘获的船只。
冼景下属的船只估计有小千条了,乃是南海一霸。
船上所有人员也有数万了,只要好好训练,就是一支军队。
第七章 南洋贸易危机
在太子的心中,冼景的位置从来不高,甚至不是太子集团的核心位置。
原因很简单。
商人即便有再大力量,在大明的体制之中,也发挥不出什么影响力,纵然冼景在太子的扶持之下,买卖做得极大。
冼景的船队已经成为南洋规模最大的船队,说起来,大明南洋水师的数量也比不上冼景的船队。或许加上北洋水师的数量,才能超过冼景的船队。
当然了,南北洋水师是战船居多,而冼景的船队都是商船。
如果在南洋海战之前,商船与战船之间,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之后,但是在南洋海战之后,火炮的威力显露无疑。
南北洋大不部分战船都开始转变,向单纯的炮舰转化。
早在数年之前,在朱祁镇的命令之下,由大明待诏蒯祥为首,带着大明文思院最好的工匠,开始在天津设计并修建最好的战船。
这种战船被朱祁镇规定为,必须能承载一百门最好的遵义大炮。而且又抵抗炮击的能力。
虽然而今这种战船,还没有定型。但是已经有两艘实验型号,从天津开出了。
很快就要在天津,松江,泉州,夷州,嘉定,等几个重要的海军基地开始修建。大明的战船在今后一段时间之内,会掀起一场换装。
当然了,届时会变出战船吨位变大,而数量变少,估计即便是南北洋水师,这样大船装备总数,也不会有一百艘,其他都是一些辅助的小船了。
这种深刻的变化,让战场对商船,将有压倒性的实力。
从今天开始,弄一些商船,直接上战场的情况,将不会存在了。
也正是如此,太子从来不担心冼景麾下船队有数万人之多。会有其他用处。
但是此刻,被刘大夏一说,太子这才想起这个可能。一瞬间冼景在他心中的地位,提高了很多。
刘大夏看出了太子的心思,说道:“殿下,此刻冼驸马就在凌州,何不见上一面?”
太子心中积郁似乎解开了一点,笑道:“可是这位财神爷给了你什么好处?”
刘大夏道:“臣也是无奈,乡人在南洋做生意,可是离开这位真龙快婿,不是他给了臣什么好处,而是臣不敢得罪于他。”
刘大夏所言半真半假。
毕竟南洋商业贸易,在官方不下场的情况之下,冼景以半官方的姿态,可以说一言能决人生死。
但是冼景却不敢得罪刘大夏这个太子
身边的红人。
太子也不深究,说道:“让他来吧。”
刘大夏顺势告辞,说去向北京上奏韩王之事,韩王的事情,看似好收尾,但是也是需要很多文书往来的。
片刻之后,冼景到了。
此刻的冼景整个人胖了好大一圈,似乎这么多年来冼景已经横向发展了,并没有当初见朱祁镇的那种英气。
如果当初冼景就是这般摸样,朱祁镇也不会将女儿嫁给他。
毕竟皇家选女婿,虽然不一点要貌比潘安,但最少要过得去吧。可见岁月对男人的摧残,要比对女人的摧残好深。
太子见了冼景,说道:“你这一身肥肉,成什么样子?真不知道重庆怎么能看上你?”
冼景在太子面前,一副小丑摸样,笑态可掬,说道:“臣回去之后,一定减肥,一定减肥。”
太子说道:“坐吧,说说最近南洋生意如何?”
太子虽然不大想插手南洋贸易,但是他也知道贸易对于南洋各地的重要性。虽然在太子看来,南洋各国都有几分只图贸易的快钱,忽略了根本所在。
太子在修建凌州城的时候才发现,满刺加城居然粮食不能自给。
虽然满刺加是贸易中心,可以卖各地的粮食,但是总不能依赖外来的粮食吧,一旦有变怎么办?
但是这种情况下,满刺加成为南洋强国,可想而知,满刺加根本就是贸易,而且这不是满刺加一个国家的特例,而是大部分南洋国家的情况,贸易收入占据了他们国王收入的大半,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不能容忍大明对南洋的进一步的插手的原因。
所以,对南洋的治理,是不能忽略南洋贸易的。
提到贸易。冼景脸色有一些郑重,堆满了肥肉的脸上滑稽之色,迅速的退却。反而有了一丝庄重的神色。
冼景说道:“殿下,臣这一次来,也是因为这一件事情。如果殿下不干预的话,南洋贸易将会出大问题。”
太子听了,有些诧异,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冼景说道:“殿下,从马六甲往西贸易,都是由阿拉伯商人垄断的,而今已经已经没有回回商人愿意走了。现在我们只能到亚齐中转。但是这种情况下,其实很不稳定的。而且来往亚齐的回回商人也是越来越少的。”
冼景这样话,有一点混淆视听。
这种情况有没有?
自然是有的。但是远远到不了中断的程度,诚然了因为大明出兵南洋,南洋与印度之间的贸易,呈
现了波动。但是这几年过来,已经一点点恢复过来,但是还没有尽复旧观。或许永远不能尽复旧观了。
毕竟战争对商业与贸易的伤害,想要恢复,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但是并不是说,从此南洋与印度洋的贸易就要断绝的。
这是不可能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接为利往。想想就明白,且不说尚且有亚齐这个中转站,即便是没有亚齐这中转站,只有利益在,绝对会有人冒险来做买卖的。只是大规模贸易却是未必了。
不过,对冼景为首的中国商人来说,这却是不能接受的。
因为之前,大明商人已经占据了南海航线,从马六甲海峡往北的航线,大部分被中国船只占据。
而今打过这一战之后,不过是将交易城市,从满刺加,变成了亚齐。
这有什么用处?
甚至对大明商人来说,有几分得不偿失。
首先战争摧毁了数个国家,将整个南洋的消费能力下降。就大明这个大市场来说,整个南洋板块不过二三千万人上下。大部分人都是奴隶。消费能力相当差。
南洋这水池,本身并不大,再这一番摧残之下,更是消费能力下降,比不上大明一个省。
其次,大明对南洋的用兵引起了链锁反应。
如暹罗,老挝,缅甸,等大大小小的国家都对大明生出了警惕之心。
这些国家虽然都是被大明册封的国家,名义上对大明毕恭毕敬。但是他们对大明真实态度,也不过是敬而远之。
而大明忽然出现在身边,连续灭了好几个国家。岂不让他们心惊胆战,更不要说大明封了这么多王爷在南洋,一副不走了的样子。岂不更让他们心惊。
所以,他们在明面之上,不敢怎么对大明。但是私下里对大明商人开始有很多限制。
毕竟各国再弱小,在自己的地盘之上,也是有办法限制中国商人,也不让他们说出话来。
虽然大明的商品在很多地方,有不可替代性。但是有很多东西,也是可替代的。
大明在南洋销售的大宗商品,比如棉布,瓷器,糖,铁等等。有很多地方都可以替代的,比如暹罗很早就产瓷器,一直在南洋占据近百分二十的市场份额。比如爪哇产纸,比如印度的棉布,等等。
这种情况虽然规模不大,但是看每年的报表,就会发现,对中南半岛几个国家。大明商品输入在南洋之战之后,非但没有得到提高,反而下降了。
第八章 西洋探索的开始
不过南洋本地的消费,对大明来说,并不是主要的。
是的,南洋本地一直是中国商品销售地,但是南洋之所以重要,并不是他们消费了多少,而是通过南洋,将大量商品西去。
印度,波斯湾,甚至更远的威尼斯,等等等,这些地方,才是大明这么多商品的最终归属。
之前数年,朝廷对南洋用兵,之后又有几十万人跟随藩王来到了南洋。
这都占据了大量的运力。
大明商人商品运输量被压缩了。
但是这几年,不仅仅官府在造船,大明很多商人也在造船,他们想填补南洋回回商人的空间。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
大明出口到南洋的商品,比征伐南洋之前还要少。
这种预期反馈到大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
冼景虽然不知道经济危机这个名词,但是这个后果,他却是明白的。
诚然,现在的大明并不是后世的中国,对于大明的商人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海外的市场,而是国内的市场。
海外的市场虽然利润高,但是风险大。虽然是一个很重要的组成部分,但并非最重要的。
但是大明内部情况也不是太妙的。
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商税的推行。
丘浚在这几年之内,已经将商税改革大体完成了。
总体上来说,盐,布匹,丝绸,金,银,铜,铁,锡,煤,糖,马,茶,等十几样大宗商品,每年总共给朝廷提高了四千多万两的赋税,再加上重新清丈过,并将藩王的土地重新调配之后,大明耕地面积又多了不少。
大明田税也有向三千万两进逼趋势,再加上海关税,还有其他杂项收入,大明朝廷几乎每年有八千万两上下的收入。
如此一来,大明财政收入提高,让大明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比如提高官员俸禄,比如启动对淮河流域的治理,比如将藩王南迁,比如铁路的修建,比如驰道的修建,等等等。
但是这么大一笔钱,其实也给大明商人很大负担。
大明虽然将胥吏改为吏员,将大明政府贪污的程度降低了很多。但是并不是说,商人在税收之外,就没有其他开支。
到一地拜码头,这是黑道上的支出,至于给官员一点好处,这也是有的。
所以商人的负担很重。
当然了,这些商人负担很重。朱祁镇或许知道一点,但并不是太在意。
无他,大明商人负担重,有大明农民
的负担重吗?
朱祁镇虽然大力发展工商业,但是根本不能动摇,那就是以农为本。这个以农为本,并不是以农业为本,而是以农民为本。
毕竟大明百分之九十五的百姓,都是农民。这才是大明的根基所在。
朱祁镇一系列政策,很明显减轻农民的负担,将压力放在商人身上。只是朱祁镇也没有想让商人大规模破产。
只是很多情况都是很滞后的。
朱祁镇又不经商,对第一线商业情报并不是太敏感。
但是冼景却不一样,他有一种预感,如果南洋是这样的情况下,江南一代在南洋下了重注的士绅或许承受不起这个损失。
只是有些情况,仅仅是猜测而已。
冼景却不敢将这些话对太子说,仅仅是将商道不通,货物淤积的情况告诉了太子。
太子听了,说道:“你觉得该怎么办?要孤怎么出手?”
冼景说道:“臣以为当征西洋。最少大明在天竺一带有一两个落脚点。”
虽然暂时来说,大明在南洋还没有得到商业上的好处,但是冼景却很清楚,不出五年,随着各地藩王站稳脚跟,南方移民大规模涌入,南洋一带迟早要比之前要繁华多了。
这对商业也是的大有好处的。
所以冼景对这个模式是很赞同的。
不过,太子却不这样想。
太子听了,立即想起了朱祁镇写给了他的几封密旨。让他感觉头大之极。
无他,大明藩王有将近三十个。即便不算已经封好的,伊王,瀛王,藏王,也有二十多个藩王需要安置。
大明而今在南洋占据的也不过是马来半岛,婆罗洲,苏门答腊岛,爪哇岛,或许再有吕宋岛。至于爪哇岛向东的那些岛屿,包括香料群岛在内。而今人烟都很少,连移民的基础都没有。
要知道大明移民到了南洋,在有土著聚居的地方,还好一点,最少最基本的生活保障是有一点的。
即便如此,染上疫病的情况,也是很多。
如果在那些还没有开荒的热带岛屿,让他们在哪里定居,这不是移民,这是要人的命。
将二十多个藩王分到这些地方,即便仅仅给这些藩王一城一县之地,也不是太够的。
其实朱祁镇已经暗示,让太子向西进取了。
但是太子心中想得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回京,回京,回京。他才不想再次掀起一场战争。
数日天竺一盘散沙,但是开战容易,收尾就难了。
太子才不愿意做这一件
事情。
他想起刚刚刘大夏给他说的话,他说道:“大军不可轻动,这样吧,我让汪直从军中挑些人手,加入商队之中,陪你的人走一趟西洋,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即便是动兵,也要有的放矢。”
冼景大喜过望,他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他对太子的心思,也能揣摩出来几分,他知道他提出的这个要求,被否定的可能性很大。
不过,冼景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万万没有想到,太子居然松了一个口子。
汪直可是太子第一爱将,能征善战之名,早就传遍了南洋。更是太子身边汪妃的弟弟,皇亲国戚。
让汪直去西洋,岂能不配精兵强将?
对于西洋的情况,冼景也不是毫不知情的,其实中国早就有商人到了印度,乃至于阿拉伯。
只是大明商队想在这里大规模交易,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只要能让军队护送商队到天竺,冼景就有办法打开局面。
毕竟商业上的问题,可以用钱了解决,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不会不爱钱,但是用钱的前提,是能平等的站在对方面前。
而今这个时代,大海之上,根本没有什么法度可言,刀枪火炮,就是一切法律。
每一个进入某片海域的新人,都要证明自己的实力。方才有入场券。当当地人发现抢劫你,比与你做买卖更容易的时候,就会毫不犹豫的决断。
要知道,即便是郑和船队这么大的规模,也经过几次小战,才让西洋人知道,大明的船,不仅仅是大。
有了汪直加入,或许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但却能打开一道缝隙。
只是冼景并不知道太子的想法。
太子派汪直去,正是因为汪直是他的心腹。他要汪直带过去的,绝对不是大明的经制之兵,对外可以说,哪里有大明经制是师为商人护航的?
但是私下里,太子需要的是一支能完完全全听他命令的,太子私军。
在南洋训练的话,北京有太多的眼线,即便太子能够节制锦衣卫南洋千户所,但是太子并不会相信,他能知道大明锦衣卫在南洋的全部暗桩。
但是在西洋就不一样了。他就不相信了。
北京对西洋的情况,能够一清二楚。这一支军队人数不用太多,一两千就行了。因为关键时候,真正要用的也不过一两千就够了。
毕竟这支军队不会是用来打仗的。
唐太宗在玄武门,也没有用多少人。
第九章 君王双鬓新飞霜
韩王薨的消息,从南海一节一节的传到了京师。
朱祁镇看了之后,忽然有些伤感。暗道:“这算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韩王算起来,也是朱祁镇的晚辈。
不知不觉,岁月之凋零如此残酷的展现在面前。
从太皇太后去后,三杨纷纷离世,当年的左膀右臂,于谦,曹鼐,周忱,刘定之,李贤。乃至于韩雍。
都已经纷纷去了。
让朱祁镇只觉一阵冷意上涌,此刻才知道什么叫做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他横有八荒,纵有四海。
然置身于天地之间,不过一粟而已。
人老了似乎,特别容易伤感春秋。
特别对韩雍之死。
朱祁镇内心之中是有些歉意的。
韩雍是一个骄傲的人,这种人虽然不能说能进不能退,但是在任上也算是鞠躬尽瘁,对他来说,权力就是一切。
有权力的时候,精神状态与没有权力的精神状态,是完全不一样的。
虽然不能说,韩雍之死,不能说完全是失去权力的缘故,但是这种心态,对韩雍的病却有推波助澜的作用。
南京虽然有六朝风月,有某些人来说,自然是人间天堂,但是对于真正壮士来说,却是消磨志气之地。
朱祁镇一想起这些人,心中总是一叹。
朱祁镇拦镜自照,却不知道什么似乎霜华已经爬上两鬓,虽然他一直很注意养生,上了年纪之后,连女色都少有了。
只是时间的威力,不会让任何人在他面前逆流。
朱祁镇已经感受到精力衰竭的感觉了。
以朱祁镇每天日程表,早上起来之后,上朝,上朝之后,舞一趟剑,吃早饭,开始按照之前排好的顺序召见大臣,或者安排会议。
中午午休片刻,批阅奏折。如果事情少一些,就能轻松一点,如果事情多了,甚至批阅到深夜。
每天如此。
周而不息。
也没有什么节日可言。
即便是百官放假的节日,对朱祁镇来说,也不过免了早朝,有时候该召见大臣也是召见大臣的。
大明各地各种事情,可不会因为假期而不发生。别人能休假,朱祁镇是不能休假的。
掌控如此大的帝国,让大明的方向,不在朱祁镇手中走偏。这是相当必要的。
而且,这还是让内阁分担不少的结果。
甚至除却正常奏折之外,一些其他方面各种消息,朱祁镇也都要看,在年轻的时候,不
单单看锦衣卫的情报汇总,还要看第一线暗桩的原件。自己分析。
倒不是朱祁镇觉得自己分析情报的能力有多强,而是要让下面人不要糊弄他。
朱祁镇的政治威望,一半是在朱祁镇对兵权的掌控之中,另外一半,就是朱祁镇这种近乎事无巨细的审查。
虽然不能让朱祁镇对大明各方面无所不知,但是能瞒的过朱祁镇的事情倒是很少很少。
再加上朱祁镇在无数君臣暗斗之中,修炼出来的老辣目光,让任何一个人在朱祁镇面前都没有一点遮掩。
只是而今,朱祁镇好几次看着奏折,居然睡着了。
在御前会议上,有时候居然会走神,甚至忽略了重要的细节。
刘大夏猜测朱祁镇开始倦政了,其实不然,是朱祁镇开始对朝政力不从心了。
虽然朱祁镇的积威,让大明上下对他不敢怠慢。但是朱祁镇内心之中敏感与多疑,却是绝对似乎随着自己精力的下滑,很多人都变成暗藏心思了。
他此刻越发感受到太皇太后当初对自己的感觉了。
什么东西其实都瞒不过的,无非是懒得理会而已。
朱祁镇忽然看见阳光在地面之上移了一寸,原来他发呆了好一阵子。
朱祁镇咳嗽两声,在奏疏上批阅道:“下部论处。”
这是最近写的最多的批红。
朱祁镇没有精力将这些奏疏一一剖析其中利弊,以及没有一个上书的大臣可能的心思。但是国家大事,容不得一丝轻忽。
朱祁镇也只能依靠众议。
所谓下部论处,就是让内阁某一位大学士,就这一件事情将相关的部门召集起来,开一个小会儿,商议出一个方案,再呈给了朱祁镇。
朱祁镇过一遍,如果没有问题就准了。
就拿韩王薨这一件事情,就是内阁与礼部,宗人府,还有枢密院商议,礼部宗人府是商议韩王的身后事,什么谥号之类的。这是对韩王的盖棺论定。至于枢密院却要问一问,枢密院对这种南迁藩王该怎么处置?
总不能让大明接连丧失亲藩吧。
至于京城之中那些还没有南下,尚且滞留京师的藩王。
朱祁镇也没有多在意。不过是一群败者的哀嚎而已。
朱祁镇看完这些事情之后,忽然发现下面一封奏疏,他打开之后,微微皱眉说道:“怀恩,你是内阁首辅的意思?”
怀恩早已须发皆白,但是精神头非常好。似乎岁月仅仅白了他的头发。
朱祁镇其实也知道,其实怀恩武艺,要比他这个皇帝三角
猫强多了。如果说朱祁镇习练弓马,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而怀恩却是宫中以刘永诚为首的宦官训练出来的。
要知道刘永诚当初可是跟随太宗皇帝上阵,宦官之中是有一批挤击高手的。说他们能飞檐走壁,那是假的。
但是披甲上阵,能作为皇帝亲卫却是真的。
只是朱祁镇这个皇帝一辈子没有亲临战争,还不如他儿子太子与伊王,都是真打过仗的,所以怀恩从小习练的弓马骑射,长枪大戟,更多是给朱祁镇当陪练。
朱祁镇当初得了胡濙传下的道家养生之术,他自己虽然常年习练,有些效果,但远远比不上怀恩。
一度让朱祁镇觉得,是不是男人少了下面这东西,能让人更长寿。
怀恩上前看了一下,说道:“奴婢不知道,但这也是下面人一片孝心。”
这一封奏疏不是别的,乃是庆祝朱祁镇六十大寿的。
朱祁镇九岁登基,从宣德十年到而今正好六十岁整。
朱祁镇说道:“有什么好庆祝的,活一天少一天,这是盼着我早死吗?”
怀恩说道:“陛下万不可如此说,陛下如此圣寿乃是天下之福。而且陛下当年千秋万寿宴,而今故老提起来,尚且怀念不已,而今天下平定,唯有南洋尚有小寇,陛下何不与民同乐。”
朱祁镇摇摇头说道:“什么与民同乐,朕居九重,动辄生民之血,当初千秋万寿宴,是因为什么,别人不知道,你不知道吗?”
“而今从简。不要搞什么大花样。”
当初朱祁镇之所以排出这么样的场面,不就是要宣告天下,对瓦刺大规模军事行动停止,大明政策转向,从对外到对内。
这千秋万寿宴,哪里是为了朱祁镇自己过生日,无非是借着这个由头做一些事情而已。
怀恩说道:“是。”
朱祁镇微微一顿,说道:“庄妃的病怎么样了?”
怀恩说道:“奴婢不知。”
朱祁镇冷笑一声。
怀恩掌控东厂,在宫中即便锦衣卫也没有东厂的情报网密集。宫中大小事情,都瞒不过怀恩。
怀恩怎么可能不知道。
一般情况朱祁镇问病情,怀恩甚至能将太医院的脉案给拿来。而今不是这个样子,将不知道,说得理直气壮。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庄妃的病,是子虚乌有的。不过,庄妃是主,怀恩是奴婢,有些话不能直接说。但他也不可能瞒皇帝,只能用这种已经说了,但是看上去什么也没有说的话。
朱祁镇叹息一声,却有一些无可奈何。
第十章 少年始入江湖老
人越老,心越软。
对自己的几个孩子,就越发心慈手软起来。
朱祁镇有九个儿子,其中真正得朱祁镇宠爱最多的,不是太子,而是伊王。
倒不是朱祁镇偏心。
其实朱祁镇将政治上的资源大量向太子倾斜,从来没有一点易储的可能。但是他对伊王更是作为一个父亲的感情。
朱祁镇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一个是皇后,一个就是庄妃。
庄妃入宫不仅仅是朱祁镇的私事,也是一个政治事件。为了安抚刚刚臣服漠南漠北蒙古。朱祁镇必须表现出来他对庄妃的宠爱。
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皇后是被选进宫中,一举一动都是封建朝廷女德的具象化。
不管皇太后如何为难他,不管后宫之中庄妃如何顶撞她。皇后从来是将事情处理的妥妥当当,既能将上上下下安排的妥妥当当的。又能将不失皇后的尊严。也不激化后宫矛盾。
只是如此一来,千依百顺,却让朱祁镇感觉少了一些女人的味道。
而庄妃比朱祁镇小十几岁,少女时代入宫,艳丽夺人不提,更擅长马术,身形矫健。不为礼法所束缚。
这很吸引朱祁镇的目光。
如果说刚刚开始的时候,朱祁镇是做戏,但是后来的宠爱却是真的。
当伊王出生的时候,朱祁镇虽然有了好几个儿子,但是却与这个儿子相处的时间最多。
无他,太子身为储君,从四五岁开始,就要接受的大明最好的教育,寒暑不缀。即便朱祁镇见得也不多,而且太子更是被皇后教养成一副守礼的样子。
很小就是小大人。
朱祁镇见太子,更多感受到是君臣奏对,而不是父子相谈。
所以朱祁镇作为父亲的情感,有相当一部分都落在伊王身上。
人都这样的,在谁身上付出越多,就越喜欢。
庄妃装病为由,让伊王数次在京师滞留。
朱祁镇岂能不知道其中的猫腻。只是下不去这个手。
无他,他知道他总就要将位置给太子的。太子一旦登基,庄妃与伊王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他们的苦日子在后面的。
朱祁镇在一天,庄妃作为皇妃是不可能去别的地方,而当他一旦去了,在后继之君开恩的情况之下,庄妃才能跟着儿子居住。
即便朱祁镇留下遗旨,但是死人哪里能管得了活人?
这才想让他们母子多聚几年。
只是伊王而今有一些太过分
了。
朱祁镇想了想说道:“去叫太孙过来。”
“是。”怀恩说道。
不过一会功夫儿,太孙就到了。
此刻的太孙已经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了。
只是朱祁镇没有培养太子那样培养太孙。而是让他在京师多学了几日。
朱祁镇看着英气勃发的太孙,一瞬间有一种羡慕的感觉。
朱祁镇随口问起太孙的功课,太孙说道:“孙儿最近再学习南洋海战的战例,对其中汪直将军所提出的一字长蛇阵,特别感兴趣。”
朱祁镇听了,却听出了太孙的弦外之音,说道:“想你爹了。”
对于年轻人来说,似乎说想念谁,思念谁,都是令人羞涩的话语,太孙说道:“孙儿-------”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朱祁镇说道:“我知道,父子天性,我又怎么能不想你爹,还有你几个叔叔的,但是生在天家,就要承担天下的责任。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我们家的种种难事,其实对于百姓来说,却是想都不能想的好事。”
太孙说道:“孙儿明白。”
朱祁镇叹息一声,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似乎应该将太子召回来了。
太子在南洋的总体上作为,已经有了掌管一个国家的能力,以太子的能力,如果没有太子的身份,在官场混一辈子,大体能混入内阁之中,混个退休。
至于内阁首辅,却是想都不要想了,甚至连内阁都进不了。
皇帝这个位置,最难为,也是最易为。太子这般锤炼下来,最少能保住皇帝的权力不被别分走。
这就足够了。
朱祁镇而今精力不足,似乎该让位了。
只是人毕竟是感情生物,很多最应该,最理性的决策,是绝对不会做的决策。不是因为不正确,而是因为太正确。
韩雍在退下来不过三年,病死在六朝金粉之地。
朱祁镇又怎么能肯定,自己能够享受得了,这种悠哉林下的退休生活?
有些生活,对于一些人来说,真是休息,但是有些生活,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是折磨。
所以,这个念头仅仅让朱祁镇内心之中一闪而过。
他心中暗道:“我还撑得住,且让太子在外面再撒野几年。”
不过,他虽然有这个想法,但是有些表态必须放出去,让一些熄了不该有的心思。
朱祁镇将那一封大办六十大寿的奏折,拿了出来,递给了太孙,说道:“你觉得该怎么办?”
太孙看了之后。立即说道:“
皇爷爷之功,比之太祖太宗也不逊色,正逢此吉时,自然要大办特办,与民同庆。”
朱祁镇说道:“太孙,你还记得你在西苑务农吗?”
太孙听了,想起他在西苑之中,还有几亩地。是他自己亲手耕种的,当时弄得上手一个个老茧,太孙对农事也不算陌生。
太孙说道:“孙儿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朱祁镇说道:“那你应该知道自古兴由节俭,败由奢。我皇家用度乃是百姓百倍,以足自奉,要什么大办?民间暴发户的风气,可不能传进我家。”
自从朱祁镇改善了商业环境。
民间有很多人骤然而至大富,就好像之前的松江徐春申徐家一般,当然了徐家的下场,仅仅是给这些泼了一盘冷水而已。
并没有减少这些大商人的出现。
这些人有了钱之后,用来摆排场,奢侈富贵之极,真是花钱如流水,太祖定下的很多制度,比如商人不得着锦。
都被破坏了。
这种风气也传进了官场之中,项忠提高官员俸禄,也有这样一个背景。虽然不能将官员的俸禄提高很高,但也不能让商人能靠着钱趾高气昂。
所以,项忠改革的重点乃是当官的待遇,不单单是俸禄。
太孙听了朱祁镇的训斥。立即说道:“孙儿知错了。”
朱祁镇说道:“嗯,这一件事情就交给你了。你也长大了,也该历练一下了。”
太孙听了,一时间有些慌神说道:“皇爷爷,孙儿恐怕办不好?”
朱祁镇说道:“有礼部,光禄寺,还有那么帮手,你只要多留些心,不要让人骗了便是了。”
太孙听了,只能答应下来。
朱祁镇又嘱咐了几句,写了一道中旨,令太孙去办事了。
朱祁镇之所以这样做,最重要的就是宣布他对太子继位从无动摇。太子不在京师,太孙就是他的代表。
虽然朱祁镇觉得六十大寿不重要,但是在很多人看来,还是相当有分量的,这样的大事交给太孙去办,其中的涵义如何,再明显不过了。
当然了,朱祁镇也有锻炼太孙的意思。
毕竟太孙是未来的储君,甚至他怀疑太子将来当政的日子,会没有这个孙儿时间长了。
毕竟太子已经四十多岁了,即便他现在内禅,太子又能当政多少年?
岁月不饶人。
所以对太孙的培养也要排上日程了。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如果能将太孙培养好,他自己,太子,太孙,能让大明有三代明君,足够让大明增长数百年气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