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暗流
徐春申深吸一口气,说道:“不敢当大人如此说,学生不过是知道自己的本分而已。”
“本分。”陈钺说道:“不错,知道本分就好,我也不白要你的钱,王恕不是你言语能动的,这一次商税,乃是陛下与韩首辅联手而为,谁也不能挡,也挡不了,我劝你好自为之。”
徐春申微微咬牙说道:“大人,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徐春申并非一定想交税,但是在他这个位置,树大招风,方方面面的招呼都要打到,看似棉布暴利。
一匹棉布的利润在五成以上。
交了税之后,徐家还是能活的很滋润。
但是真正的情况却是,却没有将徐家上下打点,挥金如土的花费算进去。
他不是冼景,冼景一个驸马的身份,再加上太子的庇护,就不用讨好任何人了,但是徐春申却不行。
很难说,徐春申这种长袖善舞,面面俱到的性格,是先天有的,还是在一次次商海博弈之中所学到的。
陈钺说道:“除非能有一件大事,牵扯了当今的目光去,否则这一件事情决计要办成的,毕竟吏员法之后,大明赋税上就一直有一个缺口。朝廷不会不解决的。”
“你放心便是,我给你的保证,你就是不想做了,也是可以全身而退了。”
徐春申心中暗笑,他岂能不明,什么全身而退。
到了这个位置,他如果不能给身后的人源源不断的赚钱,他岂能有什么全身而退的机会,身后的人定然会将他连人带骨头都给吞下去。
哪里有什么全身而退的机会。
根本是骗鬼的。
陈钺没有与他多谈,几句话之后,徐春申就再次来到车上。
他面无表情,心中却充满了阴霾。不过当他拜见王恕的时候,已经是满面春光了。
他一见王恕就行礼,说道:“学生能得见王公,实在是三生有幸。”
在名声上,王恕的名声要比陈钺要好了太多太多了。
王恕也是开口不打笑脸人,说道:“徐生免礼。”
徐春申起身之后,王恕说道:“我听闻江南各行会闻西北大震,愿意为朝廷捐输。”
徐春申说道:“大人明鉴,此乃是我等对朝廷拳拳报效之心,学生上下奔走,已经募集了善款三百万两,还请大人笑纳。这不过是一部分。”
徐春申手中掏出一叠银票,全部是少府的银票。
厚厚一叠,大多是千两银票与万两银票混杂。
并不是徐春申不想全部换
成万两银票。而且少府银行之中开出的万两的银票数目太少了。因为这个金额太大了。
这些万两银票之上,很多都是有徐春申画押的。更多是汇票,而不是那种不记名的银票。
王恕看了一眼,纵然以王恕的修养,也一时失神。
三百万两是多少钱?
近乎大明朝廷岁收的十分之一。
王恕已经几十岁,也很少见到这么多钱。甚至手中也很少经手这么多钱。
大明的财政缺口,有了这三百万两白银,足够弥补不少。
只是王恕很快反应过来,说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条件?”
徐春申立即说道:“请大人明鉴,实在是江南重赋,百姓已经不堪重负了,这三百万两,已经是江南所有商人扫地为之了,还请大人看在江南百姓的面子上,宽限一二,不要在崔征加税了。”
这一句话,说的是神色并茂,戚戚哀哀,一副为民请命,不惜破家舍财的形象。
王恕叹息一声,说道:“江南百姓的苦楚,我也是知道的,但是江南百姓苦,西北百姓就不苦了吗?”
“就好像家中子弟众多,幼弟不堪为食,江南乃是长兄,不应该为家中多分担一些吗?”
“本朝国策,就是以江南之财赋养西北之甲兵,如果西北不救,则江南可以独完吗?其中深意,徐生无须我多言。”
“请徐生放心,我会督促下面吏员,胆敢多征一文者力战之。这三百万两,就不用捐输了,你们也不容易,天下如此,与朝廷共度时艰吧。”
王恕原原本本的将这些银票推给了徐春申。
徐春申今日这样做,其实也是对王恕的一种试探。
试探王恕到底是不是如传说的那样清廉,如果他收银子,事情就好办多了。
对于徐春申来说,最难办的不是收银子的官,而是不收银子的官。
徐春申是做生意的,行贿来说,不过是一种投资而已,而且是一种有赚无赔的投资,是那种你或许大赚,我绝对不赔。
不管投资多少,徐春申绝对有办法赚过来。
这也是徐春申数年以来,家产翻了数倍的原因。
只是对于这种油盐不进的清官,他反而毫无办法。
徐春申又哀求几次,王恕倒是和颜悦色,但是口中却没有一丝的动摇。
徐春申只好自己退去。
王恕见徐春申走了之后,这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说道:“汪大人,我刚刚差点答应下来。毕竟朝廷急需这一笔钱。”
里间的帘子一挑,说道:“天
下之间,能面对这多银子,面不改色的本就不多,而大人心中动念,也没有一丝私念,所想皆是公心,下官佩服之极。”
出来的正是汪岳。
王恕也不在乎汪岳的马屁,说道:“我们的税率,是不是定的低了。”
徐春申如果知道,他在王恕面前露了白之后,王恕反而更加想多征了,不知道是一个怎么样的表情。
汪岳说道:“大人,税制改革,乃是朝廷大计,宁肯缓,不可急,先将这这个数目收上来,再说其他吧。”
“大人不要以为,今日如此顺利,今后就会如此顺利。”
“徐春申名满天下,但也不过是明面上的人物。”
王恕说道:“这背后的人物又是谁?在南京的时候,已经与魏国公打了招呼了,魏国公是决计不会趟这一趟浑水的。”
汪岳苦笑说道:“大人,我也不知道,我毕竟已经离开商界好些年,而这几年更是变化万端,遍地龙蛇的时代。”
“变化太大了。”
朱祁镇批准民间办厂到而今,快要十年了。
这十年之中,不仅仅是汪岳的少府银行突飞猛进的发展,其他行业更是大规模洗牌,汪岳燧虽然通过少府银行这个机构,能监察不少经济数据的,但是真正情况是什么样的,他其实也摸不得清楚。
他毕竟上岸了。
有些事情,他之前的人脉也不会轻易与他说的。
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
那就是各地地方真正掌控地方的人,从来不是商人。
单纯的商人从来闹不出什么事情,不过是待宰羔羊而已。
或许将来商人阶级,会发展成为让人不敢小视的庞大集团,但绝对不是现在。
就好像在陕西三原,也就是王恕的家乡,家乡的一些大事,王家不点头,即便是官府做什么事情,也不是太好用的。
王恕也是明白这一点。他暗道:“是啊,在徐春申好对付,但是在徐春申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或者说,是我那位同僚?”
王恕将苏州府进士与世家大族一个个的拿出来,缓缓的推敲着。一个个排除,想知道这幕后的人倒是谁?
而此刻,徐申春思量很久,终于做了决定,半夜出行,乘坐一艘小船。消失在夜色之中了。
他就是要去找一个人。
一个能联系并代表广大江南士绅的人。虽然他并不是多喜欢去见这个人,但是此刻他已经没有别的的路可以走了。
不去走这一条路,他只能走一条死路了。
第二十一章 苏州陆家
夜里。
一盏气死风灯的指引之下,将徐春申带上一叶扁舟,水波在黑暗之中无声波动,将这一扇扁舟顺水推送。
船只悄无声息穿过这一道道河流,在一个小镇停了下来。
徐春申下了船,立即问道:“大爷可在?”
“徐老爷,你家大爷早就在等你了。”一个仆役迎了过来说道。
徐春申走进院子。
江南园林,在方寸之间,却显重峦叠嶂。徐春申却没有在意,这一步一景的园林,或许是天色太黑,灯光太暗。
不多时,却见一阁飞渡,凌于水上。
几十盏灯光一并照射而来,将这里照射的亮如白昼一般。
更照着再飞阁之下,波光粼粼,金麟闪动。
徐春申上前行礼说道:“拜见陆公。”
这个人不是别人,乃是陆永之子陆麟。
他虽然只有一个举人身份,但是在江南士林之中,却是非同一般。
首先,他是陆家家主。
不管怎么说,当年陆永为江南士绅发言,以至于流放南洋,这一件事情,让所有的江南士绅都非常承情的。
再加上陆家本就是江南最古老的家族之一。
可以上溯到当年东吴四大姓,如陆逊,陆绩,等等人都是陆家前辈。
这种影响力本来就是根深蒂固的。
即便是而今,陆家门下,有不少进士举人。
其次,就是陆家这十几年的发展。
天下之间,家族千万之数的家族,大家一致推举广东冼家与松江徐家,这对也不对。
对的是,这两个家族的确是家资千万。
不对的地方是,天下之间,并不仅仅有这两个家族如此。
比如一个让人们一直忽略的,领袖海商数十年的家族,旧港施家。
对,施长安夺回旧港之中,一直在南洋最前线与回回商人争夺影响力。在南洋汉人之中,是公认的领袖。
而今施长安退居二线,已经开始养老了。
但是施家的实力从来没有消减过。
所以很多人,并非不知道施家雄厚的实力,只是更多的事情,将施家看做一方诸侯,而不是商人。
陆永被流放南洋之后,虽然不适应南洋的气候,有这样那样的病情,在他生命最后的几年,一直是病恹恹的。
但是并不是说,陆永在南洋就没有什么贡献。
其实陆永的贡献相当大。
南洋汉人海商与回回海商在南洋的竞争,看上去商业矛盾,但是根本上是文明的矛盾。
但是回回长老,各种讲经人源源不断的来到南洋,还培养出来南洋出身的回回学者。但是汉人海商却没有这个基础了。
并非儒学不如可兰经,而是但凡是在国内出头的读书人,都不会南下南洋的。
陆永的儒学水准,如果放眼中原,不知道排在多少名后面了,与吴与弼,薛瑄,陈白沙等等人,根本没有办法比的。
但是他毕竟是进士出身,又是家学渊源,底子雄厚,比起寻常读书人却又强上了不知道多少。
他在旧港讲学。
各路海商子弟,乃至于施家子弟拜在他门下的不知凡几。
以至于南洋不管再穷凶极恶的海盗,对陆永都要恭称一声陆师,或者说陆夫子。
陆家的根基也迅速在南洋扎下根基。
陆永的幼子,也就是陆羽。陆永在忙于讲学的时候,陆羽一边借助陆永的人脉在旧港扎下根基。
成为施家体系之中有名的幕僚。
并且与苏州陆家联系,打通了从松江到南洋的直接航线。
也让陆家本来浑厚的根基,越发发达了。
苏州所有士绅之中,陆家是参与商业最深的一个。后面很多士绅参与商业,都有陆家在中间牵线搭桥。
故而陆家在苏州的影响力也就越来越大。
成为苏州商界的大码头,谁想在苏州商界混,都是绕不过陆家的。
陆麟头也不回说道:“你与王恕说的怎么样?”
徐春申叹息一声,说道:“没有任何成果,王恕油盐不进。”
陆麟冷笑一声,说道:“北人,不就是这样,饿死鬼投胎,来江南从来没有好事。”
陆麟之所以如此说,不仅仅是之前清丈江南的寇深,与而今的王恕都深深的伤害了江南本地的利益。
同样也是,江南百姓一直积郁于心的积怨。
毕竟从太祖时代开始,江南重赋从来没有改变过,而太祖皇帝以来,在很多地方打压江南士绅的原则也没有改变过。
即便而今,也有江南出身的官员不能担任户部尚书。
以江南文风之盛,决计不输于江西。
为什么江西能江西半天下,但是江南士绅却在很多时候都被压制。
江南士绅岂能没有怨言?
而陆麟更是将这种地方冲突与家族冲突结合在一起,他可是深恨北人。
陆麟发泄一番,又问道:“陈钺怎么说?”
他对陈钺这个北人也是很不满的。只是却也知道绕不过他。毕竟是已经喂饱的人。
徐春申说道:“陈钺说,事不可为,除非天下有大事发生,转移了宫
中那位的想法。”
陆麟沉吟片刻,说道:“大事,给他大事又如何?”
徐春申大吃一惊,他虽然知道他而今的情况,已经很是危险了,简直是小儿持金于闹市之中,随时都会被抢夺一空,连身家性命都不能保全。
但是徐春申一点想要造反的想法都不没有。
且不说而今大明武功之盛,谁也不会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再加上徐春申如果舍弃家财,甘愿完完全全给人当狗。其实还是能保全徐家的。
但是一旦,参与进入这样的其他事情之后,就不好说了。
徐春申连忙说道:“陆公,此事万万不可。”
陆麟说道:“什么事情?”
徐春申一时间语塞,他很清楚陆麟想做什么事情,但是这样的事情,又怎么能宣之于口。
陆麟转过身来,再次看着下面波光粼粼的幽幽碧水,抓起一把鱼食洒了进去,说道:“看看,它们不就闹起来吧。”
却见一大把鱼食洒下去,无数锦鲤在一片片小小的水面之上,争相涌出水面,彼此争夺鱼饵,将好好的一波碧水,给搅乱了。
一处处灯光倒影的光芒,好像是遍地碎金一般,铺设在水面之上。
“闹起来好,闹起来。有些人才知道,什么可以拿,什么不可以要。”陆麟语气微微一顿,说道:“徐生,你觉得啊?”
徐春申心中顿时有些摇摆。
说实话,如果有什么办法能让朝廷收回成命的话。徐申春自然是乐见其成的,指使下面的闹一闹,却也是一个好办法。
毕竟,不说徐家在松江的基业,单单是在苏州的一些基业,拉出来一两千人搓搓有余,再加上其他商人或者士绅的潜势力,让苏州府,天地色变,是决计没有问题的。
但问题是苏州仅仅是苏州,不是天下。
苏州虽然重要,但不过一府而已。
江南民风羸弱,不堪为战。一旦朝廷平叛,苏州再怎么闹,都是没有用的。但是乖乖的认输,徐春申也不甘心。
徐春申能做出这么大的生意,也不是一个软弱的人。
他思量片刻,忽而起身,说道:“今天我没有来过,我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我最后提醒陆公一句,注意分寸。”
随即徐春申退后一步,行了一礼,说道:“告辞。”随即不等陆麟挽留,就走了出去。
陆永看着徐春申的背影,淡淡一笑,说道:“真是商人本性,见利如逐臭,见不利如散乌。”他虽然与徐某人打交道,却打心眼之中,看不起他。
陆麟很明白徐春申的心思,不过是既想得到结果,又不想参与其中而已。
第二十二章 谣言
陆麟还是很有执行力的。
很快无数谣言在苏州流传,一时间苏州百姓人心惶惶的。
传闻朝廷要在苏州征收重税,如此也激起了苏州百姓的激愤。
苏州一府承担粮税三百万石,胜过其他地方一省,在很多百姓看来,已经是非常过分了,特别是有一些官田,征收本来就重。
这已经让苏州百姓怨声载道了。
甚至可以说,这种重税也是苏州为什么这么发达的原因之一。
因为苏州百姓都发现,如果单单是种粮食的话,交税之后,一家人根本难以生存,只要种植高附加值的农作物,这才能让一家人活得松一口气。
他们的选择是什么?
是棉花,是桑麻。
特别是蚕茧,蚕丝,都是高附加产物。同样一亩地,种桑树用来养蚕,将蚕茧卖出的收益就远远超过了粮食的收益。
至于如果在蚕茧的基础之上,再做一些加工,附加值就更高了。
这也是苏州百姓能承担起重赋的一个原因。
至于江南的粮税,早在周忱作为江南巡抚的时候,就做过一次尝试,那就是采购湖广的稻米缴纳朝廷赋税。
这也是为什么就江苏一省来说,大部分地方都是强烈支持一条鞭法。因为这免了苏州百姓的麻烦。
交钱然后去湖广买粮,上缴官府,何如直接给官府交钱。
但是江南百姓对江南重赋能承担的起,并不意味着他们觉得合适。
之前本就够重了,而今听说还要加税,甚至苏州各级捐输三百万两朝廷都不要,也就是说,朝廷要征税的赋税数量决计在三百万两之上。
这个消息,怎么不让百姓惊慌无比。
陆麟让人放出去的流言,是一句假话都没有说,不过是省略了一些细节而已。
只是效果非常好。
当然了,江南民风并不是九边。
如果是在九边出现而今的情况,或许有一场兵变在酝酿之中。但是江苏百姓却没有这样的硬气。
不过,他们也有自己的办法。
那就是一个个读书人来江苏巡抚衙门来求见王恕。
这些读书人从进士到秀才,都是抱着为民请命之心,来劝谏王恕,令王恕收回成命。
王恕不得不接见。
毕竟王恕如果一个也不见的话,简直是自绝于士林之中。只是每见一个人,他都必须苦口婆心的,讲明朝廷的政策。
消耗却并不是太好。
所谓屁股决定脑袋。
对于很多江南士绅来说,西北的灾情固然很值得同情,但是如果你要以这个名义让我们交钱,这就是万万不行的。
当然了,如果说王恕的口舌一点效果都没有那也未必。
虽然苏州的商业发达,在整个大明这里的商业气氛也是最浓厚的,但是并不是说,整个苏州的士林圈中,都是赞同商业大规模发展的。
自然有不少士绅,保证耕读的思想,安贫乐道,激励子弟读书而已,并没有将精力放在商业上面。
这些对商业上获得利益的人,自然看的不爽。
当然了,这种不爽,也可以分为两种。
第一种,是秉承理学观念的人对这种新型思想不满,对于商业对传统农业社会冲击的不满。第二种,却是红眼病。
对于错过这个爆发的机会,而不甘心。
不管他们原心如何。
这些人都给王恕不少帮助。特别王恕多次强调,这一次加税,与土地没有一点关系,全部是商税。
如此也让大部分根基在土地上的百姓,安心下来。
对于加税这一件事情,如果是加自己的税,自然是万万不行,但是如果说加别人是税,却是未必不可以。
只是徐春申却很是默契的打出一个配合拳。
徐春申立即压低了很多原材料的价格,比如棉花,比如蚕丝蚕茧等等。
徐春申只是一个开始。很快很多商人都有了链锁的反应。
很多百姓其实并不知道,他们其实就在一条产业链之上,徐春申这样的大鳄联合砸盘,一下子将市面上的市场秩序完全的打乱了。
而最最经受不起冲击的,反而是产业链之中最低层的百姓。
因为百姓的生计不过是寄予这条产业链上的一条蝼蚁。
一时间人口百万的苏州城,居然有一种风雨飘摇的感觉。
徐春申立即被王恕给请了过去。
王恕这一次对徐春申根本不客气,在正堂之上,居高临下,一件徐春申就呵斥道:“徐春申,你而今还有什么话说?”
徐春申立即跪倒在地面之上,心中有些后悔。
觉得自己做的太过了。
其实徐春申自己所做所为是不能引起苏州的链锁反应的,如果这是在松江,却是可以的,苏州并不是徐春申的基本盘。
而且将苏州的大盘子给砸了,对徐春申也没有什么好处。
他仅仅是有所倾向,表示出来,在暗中操盘的却是陆麟。陆麟打得一环接着一环。只是他的体量太大了。
一举一动都被人关注。
徐春申
说道:“大人明鉴,草民也是无奈之举,棉业利薄,赚得都是辛苦钱而已。朝廷加税在即,小的也只能求生而已。”
王恕眼睛微微一缩,厉声说道:“事到如今,你还嘴硬。朝廷诏令,岂是你能议论的,你速速将价格恢复原价,否则,本官要你的项上人头。”
此刻王恕有些失措。
倒不是王恕无能,而是这种情况,他从来没有经历过。
之前大明各地的商业化,绝对没有到苏州这个地步,商人的一些小伎俩是撼动不了地方局势的。
一般来说,朝廷只需稳定粮价,让老百姓有饭吃,就足够了。
但是苏州却不一样。
在苏州粮价再稳定都没有用,因为数以百分的苏州百姓都是市民,从来不关心农业,他们都是赚了钱之后买粮食吃。
如果让他们赚不到钱,纵然粮食稳定,又能有什么用啊?
没有钱还是买不起。
王恕以之前的经验来对付而今的事情。在他发觉情况不对的第一时间,就封锁了各地粮仓,随时准备平定粮价。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
区区棉花,丝价,丝绸棉布的价格,对这座城市有这么重大的印象。
王恕面对的是新问题。
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但是却本能觉得徐春申在中间搞鬼,所以他二话不说,先拿下徐春申。
王恕作为钦差,自然是有先斩后奏的王命旗牌。当然了,这东西很多时候都是摆设,不过在关键时候,王恕却是能下的了手了。
不要说徐春申家产再多,在官府的名义不过区区一监生,而王命旗牌连官员都斩得,不要说一监生而已。
王恕蓬勃的杀意,让徐春申心中一寒,说道:“大人容秉-------”
徐春申还想说话,就被王恕打断了,说道:“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你不提头来见,我令人取你人头便是了。”
说完之后,王恕一示意,徐春申被几个侍卫硬生生的给扔了出去。
徐春申重重的跌在巡抚衙门外面的石阶下面,一时间狼狈之极,更有不知道多少人远远的遥望,更令徐春申脸色难看之极。
他徐某人在商业上也算是一代枭雄。即便是在很多高官那里,也是座上宾。
此刻却被王恕如此的侮辱。
一时间又急又怒,顿时掩面而走。却见有人追了上去,在衙门外面不远处,拦下徐春申,说道:“徐生,我们家老爷有请。”
徐春申一看,却是陆家的仆役。他思量片刻说道:“走。”
第二十三章 矛盾升级
陆麟见到徐春申的狼狈样子,毫不在意的哈哈大笑,说道:“徐生,好模样。”
徐春申整理了一下衣服,说道:“陆公,而今局面你没有想过如此收场吗?”
陆麟轻轻一笑,说道:“想如何收场的人,并不是我。而是王恕。”他将几封书信给了徐春申。
徐春申拿过一看,本来有放松的身体顿时挺立了起来,他看了一眼陆麟,却见陆麟微微含笑,什么也不说,似乎是胸有成竹。
徐春申心中明白。
而今他已经没有坐观成败的资格,他只能选一边站队了。
至于选那一边,再次之前,他还有些疑虑,但是今日王恕给他的待遇,再加上这几封书信给他的信心。
让他立即知道该怎么办了。
徐春申说道:“请陆公吩咐,要我做些什么?”
陆麟说道:“先说说,王恕叫你做些什么事情?”
徐春申说道:“通过让我三日之内回复原价。”
陆麟冷笑一声,说道:“缘木求鱼。”随即他一伸手,将徐春申叫到身边,小声在徐春申的耳轻声说道:“我让你做的事情,就是--------”
陆麟的声音压低,近乎不闻,轻如蚊呐,只有徐春申一个人听到。
他听到之后,大吃一惊,说道:“这--------”
陆麟说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况且,我背后可不是我一个人。你要想明白。”
徐春申脸色苍白,说道:“让我考虑考虑。”
陆麟说道:“好,不过,你的时间不多了,不管是从王恕那边,还是从我这边。”
徐春申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就在此刻。
王恕听下面锦衣卫在耳边轻语,一摆手说道:“你下去吧。”
这个锦衣卫立即行礼下去了。
王恕对身边的陈钺说道:“陈大人,你对陆麟这个人有什么看法?”
王恕久任地方,号称青天。
自然不是单单脾气硬,品行高洁,就能做到的。更有足够的智慧。
这一场苏州震动的局面。
王恕很清楚徐春申不可能做到的,所以他认定这背后有人,就如他来之前,就被曹鼐提示过的,江南的水,很深。
别的人不说,徐春申后面定然有一个足够分量的人,联系苏州士绅,才有而今的局面。
王恕要知道,这个人是谁,才好对症下药。
他不知道,但是他相信徐春申一定知道。
所以,他才将徐春申至于生死两难的处境之中,看看他与
谁联系。
当然了,他对徐春申的话,也是一点也不掺假的。徐春申改弦易辙,或许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但是却也可以缓和一下局面。
当然,如果他不肯也行,王恕就借人头一用。
固然,这一招投石问路,果然砸出浑水之中的游鱼。
陈钺听了,只是犹豫了一会儿,就将陆麟的身份一五一十的说了,只是他最后微微一顿,说道:“有一种传闻,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王恕说道:“尽管讲来。”
陈钺说道:“有传闻说陆家与旧港施家联系紧密,与旧港施家一起,都是太子殿下的人。”
王恕听了,眉头微微一皱。
说实话,陆麟是幕后黑手,并不是多出乎王恕预料之外。
毕竟,够资格作为幕后黑手的人,在苏州士林之中,也不过十来个人候选,要么是致仕官员,要么有功名却不出仕的大家族家主。
陆麟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陆麟或许是太子的人,这的确让王恕吃惊。
只是细细想来,也在情理之中。
朱祁镇将太子留在交趾十几年,真的要说太子已经羽翼丰满,交趾之兵与南洋都司之兵,有十几万之多,都是太子一手掌握的。至于南洋诸国太子都一一安抚,愿为天子之羽翼。
再加上宫中有皇后为奥援,朝廷之上,与韩雍有香火情,再加有如于冕等官员为眼线,麾下又有谢迁等为辅佐。
论财力,又有冼景为钱袋子,而且南洋贸易,太子也没有放手,也掌控不少。
可以说,太子而今背后就有近乎独立一体的南洋镇。
如果统领南洋镇的人不是太子。
早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弹劾了。
即便如此,很多言官都上奏,请太子回京,以安国本。
就是看出了太子势力雄厚,担心父子之间,有不忍言之事。
朱祁镇自然不会理会。
他要让太子在南方积累经验。
只有能娴熟的驾驭臣子,完成开拓南洋的事情,才能证明太子能够胜任大明皇帝这个位置。
当然了,朱祁镇并不是没有考虑过父子之间的间隙。
毕竟,太子这近十年,回北京的时间,加起来不过数个月而已。
韩雍之所以能坐稳首辅这个位置,未必不是这个原因。朱祁镇容忍太子在朝廷之上有一些布局,而且不许年长的四个儿子回京。
这保证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他即便有一个万一,忽然驾崩了。皇后与首辅合作,他们选择的继位人选,也只有太子。
朱祁镇觉得,他没有废太子之心
,父子之间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陆家的财路大部分都来源于南洋航线,如果说陆麟与太子有关系,岂不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不过,王恕是刚直,但也不是傻子。
他有意回避陆麟的问题,说道:“陈大人久在苏州,而今的局面,当如何是好?还请大人教我。”
陈钺微微沉思。
他对这个局面,并不是太奇怪的。
只是如果应对,却有一点让他为难了。
毕竟这个问题,对王恕是一个新问题,对于陈钺也是一个新问题。他忽然说道:“大人奉朝廷之令而来,代表朝廷之威严,这些秀民不识天威,不知兵戈,下官以为当严刑峻法,让他们知道天威浩荡。”
陈钺没有解决的办法。
并不是而今这些人多么难以对付,而是他们任何处置,都要有一个前提。
这个前提是江南不能乱。
朝廷而今就已经比较困难了。
江南又是朝廷的钱粮重地。一旦江南大乱,朝廷的商税,非但征收不上来。甚至原本能够征收上来的钱粮,还要折损相当多一部分。
这是对朝廷并不富裕生活雪上加霜。
首当其冲的王恕,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就是为什么陆麟对徐春申说,而今要收场的不是陆麟,而是王恕。
诚然,这样乱下去。对江南士绅没有好处。
毕竟他们的根本盘都在江苏。
而对王恕来说,更加是不可接受的。
陈钺这个答案,并不要解决问题,而是在表态。
他一直以来是以变法先锋的形象示人的,决计不能改弦易辙。但是而今的情况又有些不妙,自然是要唱高调,表示自己的坚决的立场,至于他提出的办法,行与不行,却是能力问题了。
这也是在王恕面前与当地士绅的一种切割。
当然了,如果王恕答应了。
陈钺也会毫不留情下手,并不会因为他与某些人之间的某些交易而手下留情。甚至正因为如此,才更加要斩草除根,杀人灭口。
反正他上面有王恕顶着。
王恕听了之后,也不知道是看穿了陈钺的想法,或者说不同样陈钺的想法,看来陈钺好一阵子,说道:“苏州乱,其他各府决计不能再出现这样的事情,如果再有,我就要你是问。”
陈钺说道:“请大人放心,决计不会再出事了。”
江南士绅们也不想搞大,苏州是他们的决胜场与风向标,苏州情况直接觉得他们的倾向性,其他地方就不需要了。
王恕说道:“你去做事吧,苏州我来处置。”
第二十四章 少府入场
王恕打发了陈钺,不指望这个人能抗什么事情了。
苏州的问题,只能他自己解决了。
他派人去请汪岳。
在汪岳来到之前,他打开了十几封书信。
苏州的事情,从谣言四起,到而今的局面,不过十几天而已,但是这个时候,京师都有反应了。
这十几封书信,都是通过私人关系送到他手中的。
但是内容与人名却一点也私人。
首先是韩雍的亲笔信,之后有丘浚,商辂两个内阁大学士,也算是与王恕早有同盟。
至于其他人也是朝廷官员。
韩雍的书信之中,也没有说什么私情,而是向王恕强调,江南对大明的重要性,特别是而今朝廷用度大增的时间段。
不管什么原因,苏州不能乱,江南不能乱。
但是韩雍对商税的事情,却也是一字不提。
很明显,这一件事情是韩雍提出的,韩雍不会主动退让的。
也就要求王恕,商税要征,但是江南不能乱。
商辂等人的书信,却说明了一下基本情况,却是有很多官员弹劾王恕,目无王法,胡作非为,激起民乱,等等。
还有皇帝的处置,全部留中不发,当做没有这一件事情。
王恕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压力非常大。
朱祁镇向来勤政,奏折留中不发的情况,是非常少的。这一件事情,自然是皇帝有意为之,是给王恕时间与机会。
让王恕将这一件事情给平下去。
如果过了时间,会是什么情况,就不好说了。
王恕靠太师椅之上,他寻常时候,从来是站有站姿,坐有坐像,行走不越规矩。礼仪方正。而这种近乎全身瘫到太师椅上,不过是他少年时做过的事情。
他忽然听到了匆匆的脚步声。
他立即坐好,却有一个锦衣卫在外面轻轻敲门。
王恕将书信收起来,夹杂一册《四书五经大全》里面。说道:“进。”
这个锦衣卫说道:“大人,刚刚的消息,徐春申将苏州所有的厂坊的关闭了,所有做工的人都遣散了。”
王恕听了,双眉一并,说道:“好,我知道了。”
他心中暗道:“徐春申看来是准备一条路走到黑了。”
不过,他也知道徐春申这一招,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徐春申完全撤出苏州,损失之大,非几十万两白银不能弥补,甚至这个数字,还是往少里说的。
但是他也将自己置身于一个弱者的地步。
王恕对他的限令,也就不
好执行了。
整个社会舆论都是同情弱者的。
徐春申完全扮演了一个被官府迫害的角色。
王恕如果再抓住不放,恐怕弹劾他的人也就会越多。
更不要说,这个时代是有报纸的。
在辟雍之会,报纸高速发展,虽然受限铜活字的巨大投入,天下所有报纸之中,依旧是明报的印刷最为精致。
但是并不说,木活字就不能用了。
报纸在京师传播开来之后,也在大明各地遍地开花。
当然了,报纸推广进程与各地的经济水平是密切的关系的。
在西北,西南等地,报纸分布很是稀少,但是在江南,特别是南京。报纸数量之多,已经有超过北京的趋势。
因为南京毕竟政治地位非同一般,很多消息都能提前知道,很多南方报纸都喜欢立足南京,覆盖江苏,浙江,安徽,江西几个省,这是大明最富裕的地方。
也是除却福建之外,文教水平最高的地方。
报纸的舆论而今也被视为白衣御史。
如果很多事情被报纸激烈的反应,朝廷也很难不做出应对。
徐春申这一招,让王恕进退维谷,很是被动。
这个锦衣卫立即退出,在门口却遇见了汪岳。汪岳看了一眼锦衣卫,进来行礼说道:“拜见大人。”
王恕说道:“坐。”
汪岳坐下来之后,问道:“大人,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恕说道:“徐春申将了我一军。”随即将情况说明。
汪岳听了,说道:“好厉害的一招。这背后出招的人,一定不是徐春申。”
王恕自然明白。
因为徐春申损失的太大了。这一件事情如果从徐春申的角度来看,是完完全全没有好处的。
自然说明徐春申有不得不做的理由,最有可能的理由,是背后有人让他这样做的。他听命于人不得不做。
王恕说道:“大概是陆麟。”他不愿意深谈这个人,说道:“不说这个了,你去南京准备的怎么样了。”
汪岳说道:“幸不辱命。已经凑集了八百万两了。”
王恕虽然还没有想明白,这个局面该怎么破。但是却也明白一件事情,如果这是一场战斗的话,那么战斗的士卒,并不是别的,是钱。
唯有钱,才是胜负的关键。
所以,他先要做的就是找钱。
怎么找钱。
自然是少府银行之中。
这就有汪岳跑了一趟南京,几乎违背了少府银行所有规章制度。才有了这八百万两银票。
说来讽刺,这些规章制度还是汪岳制
定的。
汪岳如此卖力,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看到了机会。
那就少府打翻徐家,入主纺织业。
少府在纺织上并非没有布局。
之前天下各地织造局,裁撤了不少,但是江南织造与景德镇瓷器,都是刘定之保留下来的。
刘定之之所以保留下来,自然是赚钱了。
江南织造的规模并不小。
但是这些年纺织业大发展的时候,江南织造却是掉队了。
原因有很多个。
首先,是江南织造远离少府的大本营北京。很多时候不能借到少府体系的力量,根本就是孤悬江南。
其次,少府体系之中合格的商人很少。
江南织造更是有一群手艺很好的人,他们所生产的很多一部分都是最高档的绫罗绸缎。本来就不愁卖,对于这些年爆炸般发展的棉布。
很抱歉,江南织造根本没有在做。
因为棉布之中,虽然有一些极上等的制品,但是大部分棉布还是老百姓所穿,根本不被江南织造局看在眼里。
再有就是江南织造与当地商业环境格格不入。江南士绅之中有很多人都对少府没有什么好感,比如说陆麟。
这样下来,江南织造虽然每年有十几万两的盈利,但也仅此而已,如果不是江南织造在织品上有独一无二的技艺,恐怕这个盈利都无法维持。
但是,并不是说江南织造就一无是处了,江南织造最大的优点,就是拥有一批整个大明技艺最高超的工匠。
朱祁镇的龙袍,就是江南织造做的。
有这么多对行业熟悉的高手,再加上苏州这个环境,最不缺少普通纺织工人了。
这给江南织造迅速崛起提供了根基。
汪岳而今已经内定为驸马石璟的接班人。但是很多时候,再怎么内定,在任命没有下来之前,还是会有变数的。
所以汪岳正要几分大功劳,将这一件事情给敲定。
如果能将江南棉布行业掌控在少府手中,对汪岳来说是多大的政绩,所以他觉得值得冒这个险。
王恕说道:“八百万两,够了。少府能不能敞开了收蚕丝,蚕茧,棉花。”
汪岳立即行礼,说道:“下官听命。不过,这只能记在江南织造的帐上。”
王恕听了汪岳这一句话,对他的小心思,也猜到了七七八八的。他平日对少府的扩张并不是太喜欢。
只是而今,他也没有太多的选择了。
无非是两项其害取其轻,少府再怎么说也是朝廷的。再说这局面王恕也憋着一肚子气。
王恕说道:“可以。”
第二十五章 祝融之灾
汪岳一动手,立竿见影。
蚕茧,蚕丝,棉花的价格,立即上涨。
这让苏州百姓安心了许多。
棉花倒还好。
一来苏州附近农村产的蚕茧,蚕丝要比棉花要多的多,特别是太湖丝即便是在后世也是大名鼎鼎的。
二来,却是蚕茧与蚕丝并不能长期储存的,时间长了,是会出问题的。
但是而今被压下来的价格,百姓根本无法接受。
几乎立即江南织造局的门口就堵满了人,密密麻麻的排出两里外去。
无数百姓更担着几筐,或者是推着车,还有苏州大大小小河道之中,一条条乌蓬船上,堆积各种蚕丝,蚕茧。
要知道江南织造局虽然是少府所有,但是他的前身却是一个衙门,衙门的门槛非常高,一般来说都是少有人来的。
就是这一条街,都是衙门密集,一般贫民百姓从不敢来,唯恐冲撞了达官贵人,让人一句话,就要他生不如死。
就好像而今开车上路,看见劳斯莱斯,就离得远远的。否则一个不小心,有一点小小的摩擦,就能让你好几年的收入,就付之东流了。
汪岳带着人看着忙碌的收货现场,心中很是满意。
正因为有江南织造的底子,才能这么顺利,一声令下,就能开始收货。
有些人觉得采购很简单,有钱就行。
但是蚕丝与蚕丝的品质不同,蚕茧与蚕茧的种类不同,棉花与棉花的品种不同,这种的细分就能几十种分法。
而且这个时代还没有后世标准化的推进,直接告诉你什么样是几等丝,什么样是几等棉。
只能凭借个人经验来判断。
如果不是行内出身,足够让人赔死,还不知道怎么死的。
不过,以对织造行业的熟捻,苏州城之中,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织造局中的大师傅。
汪岳看到这个场面,说道:“不错,其他方面准备的怎么样了?”
身边有一个太监说道:“禀大人,已经开始打造有卖市面上的织机了,一两月之内,就能开工,多大的场面,我们都能收拾下来。”
汪岳说道:“好,让人看紧了,不要出什么事情了。让锦衣卫派人来。”
汪岳也是商场上厮混过的。
说实话,在没有完善商业法律,不,即便是大明律还没有在全大明都管到的时候,商业繁荣的下面,根本是野蛮扩张。
在政治上收买各方官员。
就好像是之前所说的陈纲案,这一件之所以关系重大,乃是对官员贪污的处分标准的讨论
,但是细细说来,这个陈纲未必不是两家丝商争斗的波及的。
在商场上彼此争夺也就不少了。
在私下里面更多黑手,更是屡见不鲜,苏州发达的打行是为谁服务的?
说一句不客气的话,地方士绅是不需要打行的,真要动手,人家有的是自己的家族子弟,还有佃户。
真逼急了地方士绅都能拉出来军队。
唯有这些商人,虽然有一些伙计什么的,总体上来是不够的,这些打行的客户就是这些大小商人。
甚至这种野蛮发展,不仅限于竞争对手之间。
还有合作的商人之间。
大明商人之中,固然有彼此义结金兰,在商场之上同进共退,甚至创始人死后,两家家族子弟也是彼此交好。
但是也有,彼此之间下黑手的。
翻开官府的案宗,有很多行商一去不反,最后知道被杀,查出来的凶手,却是同行的合伙人。
这还是查出来的。
以古代的破案率,没有查出来的只会有更多。
汪岳自然不是傻白甜。
他虽然觉得对方未必敢用阴招,毕竟,他背后是官府,是钦差大人王恕。
但是也不得不防。
不得不说,汪岳的担心是对的。
当天夜里。
汪岳正在睡觉,却听外面声音大作,一时间今后有千万人高声大喊道:“走水了。”
一时间铜锣之声,呼喊之声,啼哭之声,脚步叠踏之声,瞬间大作。汪岳也被惊醒,披衣而出。
只见天空红了一角。
汪岳大吃一惊,二话不说,也顾不得衣服都没有穿上,半踩着木屐,冲了出去。片刻之间,就来到火场之前。
却见火势冲天而起。
正是装蚕丝蚕茧的仓库。
不是一座,最少两座。
在火场之上,不计其数的百姓提着一桶接着一桶水向火场泼过去,还有不少官员,在指挥人将周围的仓库也都给拆了。
防止火势蔓延开来。
古代火灾也是常事。
最担心的是一旦火灾蔓延开来,绵延数里,将大半个城市都烧干净。
要知道,古代中国有太多的木制建筑了。
“好,好,好。”汪岳脸色难看之极,虽然通红的火光反射在他的面上,让他的脸色有些发红,但是这种红润已经无法遮挡住他内心之中杀意。
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之中崩出来的。
有些事情,不需要说明,自由心证而已。
汪岳也不需要证据。
汪岳更需要的是行动。
在天快亮的时候,王恕来了。
此刻火场的火势减少了很多。是因为可燃物烧的差不多了。但是在火场附近,到底悬浮着黑色的劫灰。就好像是被无形的手托着,漂浮在空中,似乎还有一点点红色明灭不定,就这样从天空之中,缓缓的落下。
王恕的官靴踩在这些劫灰之上,问汪岳说道:“损失多少?”
汪岳说道:“三十万两。还烧死了几个守仓库的人。”他微微一顿,说道:“请大人放心,就算是他再烧掉三十万两,少府也不会退却的,只是如此一来,我们在江苏的人手就有一点少了。”
“是不是请毛公调一支军队来苏州?”
在中枢对江苏兵力的布置上,首先给江苏贴上的标签就是内地。
所以江苏并不需要多少驻军。
而江苏境内的卫所也撤销了不少。而且江苏境内还有不少军队,但是这些军队并不归江苏省管。
比如在淮安的漕兵,虽然漕运规模一直在缩减,军队数量也在压缩。但是大明还是需要保持一支修建运河,维护运河,并在运河上运输的军队。
这个军队大半是卫所军,也没有什么战斗力。几乎可以理解为运河维护公司的人力。
但是这一支军队是归漕运总兵官管理的。江苏省是管不了的。
而在江北地区有这一支军队在,扬州与淮安两府也就不需要安置多少兵力,毕竟养兵是要钱的。
另外一支军队,就是沿海的水师了。
松江府作为北洋水师一个重要的基地,这里是有数千军队的。一方面来维护军港船场,并防止有海盗上岸。
而这一支军队全部是募兵,而且很多都参与过战事,比如日本之役,虽然大部分不过是承担运输任务,但是军官阶层都是见过血的。
这一支军队战斗力,是可以保障的。
可惜,他也不归江苏省管。
再加上南京有京营整整五万。江苏这里也就不需要放多少兵了。
所以真要算起来,整个江苏的归江苏都指挥使指挥的军队,不管卫所兵也好,战兵也好,估计不超过两万。
这两万人也没有在苏州府。
但是苏州府是一个超过百万人的大城市,单单是所有打行的人聚集起来,恐怕也有小几千人。更不要说苏州士绅影响的宗族子弟与佃户了。
而今即便锦衣卫在苏州有一个千户所,但是这个千户所是负责整个江苏的,真正动起手来,千户所之中,能拉出来五百人就不错了。
倒是陈钺手中的人多一点,苏州府的吏员也有几千人之多。
但是这并不是用来打架的。
第二十六章 缓兵之计
王恕沉吟不定。
一时间他拿不定注意。
说实话,王恕并不想将事情发展到江南变乱的地步。
在此之前,都是文斗。
而今之后,恐怕不是了。
从京师的来的压力,一层压着一层,王恕承担着投鼠忌器的压力。
他知道这一件事情很难,但是也没有想到难到这个地步。
皇帝是给了他动用军队的权力。但是真要是将军队调动过来,局面恐怕有失控的风险。
王恕自然不是一个心软之人。
只是这后面的风险,却未必是他能承受的住的。
“大人。”陈钺远远的过来行礼,说道:“大人无事就好,臣带来的江南总捕张礼,今日之事,他定然能查的水落石出。”
这位江南总捕出来行礼说道:“见过大人。”
这位江南总捕并不是很多人想象的那种武林人士,反而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行走之间有几分老态龙钟。但是目光炯炯有神,一点没有老人的浑浊,一看就是一个精明人。
王恕对这个江南总捕也不敢怠慢。
因为对这个江南总捕,连王恕也是有所耳闻的。
捕快作为大明胥吏之中特殊的一员,在很多事情上都是不可或缺的。
在吏员法之后,朱祁镇专门对捕快制度进行了调整。
一般来说,各地县衙府衙都会下辖巡检来管理地方治安。而捕快却是独立于巡检,负责各种案件的侦破。
从县捕头,府捕头,到省总捕。还有刑部的总捕头,更是一个五品官。
一般来说,捕快做到这里,也就到头了,除非破了什么大案要案之后,有加官,但是不管加官加到几品。所能负责的事情,也就这一摊子了。
但是仅仅是这样,也被很多原来的捕快趋之若鹜。
因为这个行业的专业性,很多的地方的捕快都是原来的那一帮人。因为这些人有不少都是父子世代相传,很少有人能代替的。
有了升官的激励,很多捕快破案的积极性大增,也涌现出很多声明远播的捕快,而这位江南总捕张礼就是一个。
其实江南总捕不过是别称,他真正的官职乃是江苏总捕,虽然仅仅是一个七品官,但是在他的行业之中,已经是顶尖人才了。
虽然王恕在各地都被称为青天。
但是很多时候破案都是下面人破的,其实一般来说,这个时代人口流动较少,彼此知根知底。而且也没有见识过柯南三千杀这样奇奇怪怪的知识。
所以,案件很多时候并不复杂。只是案件背后的事情却复杂。真相很简单,但是秉真办案却未必简单。
王恕正因为明白捕快这个行业的专业性,也知道大明刑部虚位以待的总浦头,很有可能就是眼前这个老人的囊中之物。
更是对他客气了几分。
王恕还礼说道:“就有劳总捕头了。”
张礼立即说道:“不敢当。”
随即带着几个弟子,进入了还没有完全熄灭的火场之中,细细勘察了一圈,出来之后。张礼说道:“大人,基本可以断定,这是有人放火。”
“首先,下官刚刚看了,死去的几个看守仓库的人,其中好几具尸体已经不在了,唯有一具还没有完全烧掉,但是臣可以确定,他是死后被火烧掉的。”
至于张礼刚刚让弟子将这具焦尸的肺部给扒开的事情,就不对这几位大人说了。
“其次,第一烧起的仓库,乃是甲字三号仓。里面装的不是棉花,而是蚕茧。虽然而今天气有些热,但没说蚕茧是不会有不点自己燃烧的可能的。”
棉花如果堆积起来,其实是有自燃的风险的。
因为棉花处理不当,而发生的火灾并不在少数。但是蚕茧却很少了,几乎没有。
“从这两点来说,这一点是有人放火,至于是谁,怎么放得火,请大人给老朽一点时间。”
王恕说道:“那就有劳张总捕了。”
张礼行礼道:“不敢当,乃是下官分内之事。”张礼能有总捕的官职,虽然是因为他破案之上,有特别的长处,但是更是他知道官场的规矩。
是一个懂事的人。
破案归破案,除却破案之外,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知道,安安分分的当一个技术官僚,这才有他而今的地位。
这案情背后的是什么,张礼也未必不知道。
毕竟征商税一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张礼岂能不明白。
所以他几乎立即告退了,去查他的案子。
似乎是张礼的判断让王恕下定决心了。
王恕立即对陈钺说道:“陈大人。”
陈钺立即说道:“臣在。”
王恕说道:“全城戒严,配合张总捕破案。”
陈钺说道:“是。”
王恕声音忽然有些悠长,对陈钺别有所指的说道:“陈大人,我不想有第二次。”
陈钺一听,立即说道:“大人------”
陈钺听王恕的意思,似乎是将知道当做背后的人了,顿时大急,他也知道,他看出王恕此行巨大的风险之后,心中已经有退缩的意思了。
所以在很多事情上,陈钺是出工不出力的,似乎由王恕折腾。
但是让他站在这些江南士绅那边,却是绝对不会的。
越是这种没有底线的官僚,越是能明白强弱对比。
而今苏州士绅其实是在要挟朝廷。但是朝廷真要下定决心,不怕打碎瓶瓶罐罐的,江南士绅们有一个算一个,能有什么好下场?
真以为当今龙椅上那一位,是可欺之主?
只是陈钺也明白,而今朝廷财政紧张,这些江南士绅却也是打到了节骨眼上,从长期来看,这些人定然没有好下场。但是短期形式就不好说了。
但是当官不是炒股。
炒股套牢,还能期望能涨上来的一天,但是当官死在黎明之前,也是人死不能复生。
王恕打断陈钺的话,说道:“我知道陈大人是朝廷的忠臣,而今的局面你也知道,我不想有第二次,你也知道这句话,该让谁知道。”
陈钺心中顿时一亮,说道:“大人的意思是-------”
王恕说道:“而今朝廷多事,江南不能再多事了。”
陈钺心中大喜。
他听王恕的话音,就知道王恕有妥协的意思。
这就太好了。
政治是妥协的艺术。
很多事情就是如此。
王恕投鼠忌器,而江南士绅一方,又何曾想与朝廷彻底的撕破脸。
陈钺所知道,他们岂能不知道。
只是很多时候,利益都是争取过来的。
朝廷明显的对江南下刀子,他们还没有任何动作,岂不是向朝廷说,这里钱多人傻速来。如此一来,朝廷对江南的索取,只会没有尽头。
但是而今,双方较量了一番,都知道对方的力量。
岂不是可以谈判的时候了。
彼此之间可以各退一步,比如某些行业可以从专卖之中剃出出来,给出更多的优惠等等。
陈钺看到了解决问题的曙光。其实陈钺在很久之前,就有在其中斡旋之意。只是王恕名声在外,陈钺不敢轻易开口。
此刻王恕既然有了松口的意思。
陈钺自然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立即说道:“下官明白该怎么做了。”
王恕让陈钺下去之后,他负手踱步片刻,写了一封书信,叫来一个锦衣卫,让他送往南京,这一切都是当着汪岳的面前做的。
汪岳自然明白王恕的意思,他说道:“大人,你决定调京营来苏了?”
王恕淡淡的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王恕一辈子,什么事情都可以做,但是唯独忍不了城下之盟。”
第二十七章 京营到
王恕并非不能妥协。
毕竟王恕很明白,他不可能将江南士绅斩尽杀绝的,这也不现实。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江南士绅也不是朝廷的敌人,是朝廷的支撑力量之一。朝廷的根基之一。
而今彼此之间的争斗,不过是利益分配的问题。
江南士绅也没有将大明推翻,另立新朝的决心。
斗而不破才是双方追求的。
但是王恕决计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妥协。
首先,是对王恕人格的侮辱。
王恕是那种被打了一巴掌,就认输的人吗?如果王恕这样认输了,他所得到的远远小于他所失去的。
而且政治是什么?
是一个角斗场。
朱祁镇面对的首辅,各有特色,都是大明的顶尖人才。
并非大明官员都有这个水准,而是必须有这个水准,才能从重重厮杀之中脱颖而出。
王恕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他岂能对首辅那一把椅子没有想法。
王恕这些年以秉性刚直,不畏权贵,不畏豪强。让很多大明官员支撑与敬佩,他在青流之中名声很好。
王恕今日这样向江南士绅妥协,就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否定了之前他的一切。自然大失人望。
没有人支持,没有一个稳定基本盘与班底。
进内阁都未必行,更不要说内阁首辅了。
是的,圣眷是很重要的,但是想在内阁立足,单单的圣眷是绝对不行的。
其次,就是王恕对人性有深刻的了解。
此刻,他想要妥协就能妥协了。
对方却未必了。
而且,这也不符合他的政治观念。
他是钦差大臣,代表着皇帝。
上下尊卑,在大明朝廷虽然不是时时刻刻在讲,但却是大明朝廷运行的底层逻辑。今日江苏士绅敢如此?
朝廷何以令天下?
纵然王恕粉身碎骨,这个前例不能开。
所以,他对陈钺的话,是真话,也是假话。
他不想看到第二次,也不想见江南再乱了。但是并没有说,这一切都是由对江南士绅妥协而达到的。
不过,是缓兵之计。
此刻,陈钺正在与陆麟对饮。
陈钺说道:“陆兄,有些事情要点到为止。朝廷真追究下来,也不好办。”
陆麟轻轻一笑,说道:“无妨,我知道是有分寸的。只要王恕讲分寸,那有什么不好讲的?只有说开了,什么事情不能解决?”
其实昨天那一场大火,陆麟承受的压力并不轻。
陆麟虽然代表江南大士绅们。但是这些人,未必愿意与大明朝廷如此激烈的对抗。
虽然江南士绅与朝廷之间的各种恩怨情仇,能说上三天三夜,甚至要从太祖朝说起来了。
江南士绅内心之中是有积怨的。
这种积怨甚至传承到了明末。
在晚明时期,其实如果细细读江南很多名士的文章,就会发现,大部分时候,江南士绅对大明朝其实缺乏忠诚的。
很多非君的文章,都是江南一代名士所写。
只是很多时候,大部分人不过是发发牢骚而已,真要与朝廷拼命却是不想的。
陆麟自告奋勇为大家出头,大家自然愿意。但是他要拉着所有人一切与朝廷拼命,却是敬谢不敏了。
其实陆麟当时也有一点着急了。
说实话,少府大举入场是陆麟所没有想到的。
逼得他不得不冒险一击。却不想让王恕低头了,此刻看来是一个妙手。
陈钺说道:“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想法,可以说说吧,至于免除商税,却是想都不要想了,这是不可能,总要让钦差大人回去交差吧?”
陆麟说道:“那是自然。首先第一点,那就是棉布引税减半,而且往海外的货,已经缴纳关税,就不用征税了。”
“其次,就是各种丝绸,朝廷早有处置,不该有所变动。”
十几种专卖之中,有一些对江南影响不大,比如糖。比如马。
在佛山铁业发展之后,大量的廉价的铁制工具进入广东各地。两广的糖产量大增,这上面下刀子,痛的是两广士绅。
至于马?
而今大明产马地不少,漠北,漠南,西域,青海,东北,对马增税。甚至不仅仅是商税。毕竟马在草原之上,是很牧民的重要财产。
这些事情,陆麟根本不管。
但是江南衣被天下,最重要的是纺织业。
棉布产业是新兴的,更多掌控在以徐春申为主的商人手中,但是各种丝绸却不一样了,更多掌控在一些大家族手中。
所以,陆麟在棉布上有所让步。
但是在丝绸上却寸步不让。
甚至他而今提出的条件,也不是最终条件,自然是留些给王恕讨价还价的余地。
陈钺自然将他的条件带了回去。
王恕既然有意拖延时间,就挑了几个点,给退回去,王恕不愿意与陆麟当面谈。陈钺只能在其中当跑腿的。
就这样匆匆数日。
忽然一个人来见王恕。却是毛锐之子,毛江。
毛锐这一辈名字之中全部有一个金字旁,而他儿子这一辈都有三点水。
武学虽然大兴,但是之前的老规矩还有留存,所以毛江也在自己父亲麾下当兵,不过他而今不过一个千户而已。
王恕在南京是见过毛江的。
虽然大明朝廷,勋贵与文官是泾渭分明的两条线。
但是并非其中就没有一点交错的地方,这是不可能的。毛锐带着自己儿子见王恕,就是看好王恕的前程,为儿子积累一些人脉。
毛江见了王恕立即行礼,王恕也搀扶起来毛江,说道:“令尊可好?”
毛江毕恭毕敬的说道:“家父安好,此刻已经带了三营兵马,水陆并进而来,预计今夜就进入苏州城之中,还请大人安排宿营的地方。”
王恕说道:“没有想到南宁伯还亲自来了。”
毛江说道:“大人乃奉陛下旨意,家父岂敢有一丝怠慢。”
王恕说道:“好,我这就传令让下面人给军队腾出地方来。你就在我跟前听用一段时间吧。”
毛江说道:“是。”
王恕毕竟不能直接指挥军队,他也不想直接指挥军队。他虽然让军队入苏州城,但是苏州城中的百姓也好,士绅也好。
都是大明自己人。
用京营对付他们,恐怕要一片血海。
只是王恕也是不得已而已为之。
因为陆麟的愚蠢。
江南士绅最大的本钱是什么?是兵力吗?是战斗力吗?
诚然,以苏州城为中心几个府县之中,大明朝廷缺少驻军,如果这些家族齐声发难,一夜之间,就能让苏州府城头大旗变幻。
只是那又如何?
大明不在苏州驻军的原因,是苏州不需要,而不是没有。
如果陆麟以江南士绅的影响力,与王恕斗,王恕还真不好擅自动兵,而且这样的斗争,王恕属于客兵,而陆麟占据了主场优势。
但是,陆麟偏偏要动用了盘外招。
这才给王恕动兵的理由。
王恕传令下面在苏州城之中腾出几片地方让军队驻扎。
随即他又叫来张礼,询问他案情进展。
张礼一五一十的将案情说明。
什么仓库的地形图,仓库周围巡逻的频率与人手,甚至仓库周围养了几条狗,贼人留下什么痕迹,判断出贼人从什么地方来的。、
并判断贼人有什么能力。
随即将苏州各种三教九流之中,有这样身手的人一一列了出来。并说明他这几日的工作。
所有人张礼都一个个见了。可以说将苏州府地下的黑道都摸了一个遍。
张礼常年办案,对这些三教九流熟悉的很。随后圈出一个重点怀疑的对象。
第二十八章 葛九案
张礼说道:“这个人叫葛九,淮北人常年在阊门附近的打行混迹,人称九哥,手段狠毒,身上最少有三条人命。而且身手很好,二丈高墙能一跃而过。”
“下官检查过,当时仓库外面没有一点搭梯子,有勾索的痕迹,来人是跳过来的,这样的身手,在苏州城之中,一巴掌数的过来,而这几个人之中,唯有葛九这个人而今找不到了。”
王恕声音凝重说道:“且不说其他的,这葛九杀人害民,岂能逃过王法,且捉拿归案再说其他的。”
张礼说道:“下官遵命,已经探明葛九所在之地,只是巡检的人手少,而且身手不大高明,还请大人派人。”
说实话,各地巡检更多是做一些事务性的事情。真正抓江洋大盗的人并不多。
而且葛九非一般人。
葛九是外地人,凭借一手一脚,在苏州城之下打开局面。张礼所说的三条人命,乃是张礼有把握的,有证据的。
至于死在打行内斗之中,被葛九所杀的,到底有多少就不知道了。
毕竟很多人都没有身份,朝廷黄册上没有。也没有家属,这样的人,死了就死了,朝廷又怎么知道了?
王恕立即让苏州锦衣卫千户出人,再加毛江带来一百军士一并出手,在张礼的指引之下,当夜进攻阊门附近一个院落。
王恕本以为,锦衣卫加官兵,还有一些参与进去的巡检,总共大概有三百多人。
这三百人,都能进山剿匪了。
很多土匪也没有三百人。
本应该一切顺利的。
只是他实在低估了苏州的打行。
当夜锦衣卫与官兵分两路从前门与后门冲了进去,却是好一阵厮杀,这个大宅子里面,最少有两三百亡命徒。
各种大刀长矛一点都不缺,而且在夜里弓箭也发挥不出威力。
锦衣卫一连死了好些人。
却是毛江带来的一百士卒,起到了一锤定音的作用。
原因无他,锦衣卫并没有着甲。他们觉得也没有必要穿甲胄,并不觉得,区区一些刁民,还敢对锦衣卫动手。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不仅仅是敢。
而且很敢。
如果不说毛江带来的士卒全部穿了甲胄,虽然仅仅是轻甲,但是在这样的战斗之中,都能起到决定的作用了。
葛九落网。余众星散。
但是这一夜的动静震动了整个苏州城。
虽然苏州城之中各家打行火并并不是没有。只是并没有这惨烈,从葛九的大宅之中,一连搬出了一两百具尸体
虽然大部分是葛九余党的,但是小部分还是苏州巡检与锦衣卫的。
这样的事情,苏州好些年都没有发生过了,苏州黑道之中震动非常,一个个夹着尾巴,唯恐被官府找上门。
至于江南士绅也惊惧非常。觉得是不是朝廷要动手的先兆。
纷纷来找陆麟。
而陆麟还在嘴硬,说道:“不过是王恕在谈判的时候,出的盘外招,要我们让步而已。”
这个答案让这些江南士绅将信将疑。
只是很快另外一个答案却让他们震动非常,因为朝廷大军出现在苏州城外。
在苏州城外的官道之上,此刻已经被限制了交通,一万五千大军,一共三个营,将官道给堵的结结实实的。
朱祁镇安排在南京的五万京营。
可以说是大明京营三军之外的南军。
主要是南方人组成,也是主要应对南方作战的,也是大明朝廷镇南方的重要棋子。所以这五万人都是精锐。
最大的体现就是骡马化非常高。
这一次虽然来苏州,但是毛锐并不觉得是战斗任务,于是军中火炮都没有带来,其实说起来是缺编一两千人。
其余的所有人,几乎一人一马。
这也是漠南漠北进入朝廷手中的影响,大明在马匹上富裕程度,虽然比不上唐朝,但也不次于汉代。
不过,在南方骑兵用武之地比较少,南军上下,全编制的骑兵是没有的,每一个营只有千余骑兵,更多是承担斥候,探马,传递消息等任务。
但是大部分步卒都是有马的,他们的马都是驮马。一般都是来代步的。
但是江南的百姓不知道这一点,看着这大军,浩浩荡荡的人高马大,更是带着一股凛然的杀气。
毕竟这些军队,大多是打过安南之战的。
安南之战后,很多士卒都落户安南,这些军队都是从其中优中选优留下来的一部分。打过仗的军队,与没有打过仗的军队,是完全不同的气息。
大军也没有摆出什么阵势,就这样浩浩荡荡的进入了苏州城。
王恕下令腾出几个佛寺,仓库,乃至城关,这才让这一万五千士卒有地方居住。
虽然王恕什么也没有说,但这个事情本身就让江南士绅胆寒之极。
王恕此刻却没有理会江南士绅的意思。
王恕并非不想与他们谈,但是王恕想要的谈判,就是居高临下,让他们知道什么是上下尊卑。而不是这个时候。
王恕对江南士绅的第二招也就来了。
这一招就是葛九案。
王恕亲自
提审葛九。
王恕倒不是要从葛九身上问出什么黑料,来栽赃某些人。因为他觉得,根本就不用栽赃。
葛九能在苏州城之中,聚集两三百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这本身就是让人费解之极。
这两三百亡命之徒能做什么事情?
可以这样说吧,如果巡抚衙门没有防备的话,葛九就能带人直接从门口杀进去。不要觉得不可能。
很多时候衙门看上威慑力十足,那是对小老百姓,但是实际上他们的防守并没有那么森严。更不要说江南又是承平日久,不知兵戈为何物的地方。
打一个措手不及,取了陈钺项上人头都有可能。
要知道天理教杀进皇宫,其实也没有多少人。
虽然苏州这些年发展很快,苏州治安也不是太好的,一个人口百万的城市,藏下这几百口人,也是很简单的事情。
但,如果没有有力人士的庇护,葛九早就被清算了。、
毕竟从张礼的能力来看。
张礼也不是吃素的。
并不是对葛九一无所知的。
所以葛九必然有保护-伞。
至于是谁,就要看审讯结果了。
但是无非几个方面的人。
第一,就是官场中人。
王恕觉得不可能,无他,有陈钺在。陈钺并非一个没有能力的人,苏州又是他的驻地,如果说有官场的人做这一件事情的话,最有可能是陈钺。
但是陈钺会做吗?
他要这些亡命之徒做什么?造反吗?
即便陈钺想要某些人死,他有太多合理合法的手段,根本不需要这些下九流。
第二,那就是江南士绅之中一些败类。
毕竟江南士绅是一个群体,不是一个人。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其中有几个败类,想赚些昧良心的钱,也是非常正常的。
第三,就是那种黑白两道通吃的人,比如某个商人。
王恕的判断非常正确。
葛九也非常爽快。
他不能不爽快,因为锦衣卫在这一次行动之中折了好几个人,这简直打了锦衣卫的脸。锦衣卫在各种行动之中损失的人并不少。
比如西域之战中,锦衣卫阵亡人数在一两百人之多,西域锦衣卫几乎一扫而空。
但是这样的行动之中死了好几个人,简直让这位锦衣卫千户不知道该怎么向北京交代?
自然用十八种手段向葛九身上招呼,锦衣卫的手段,是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葛九自然是将该说的不该说的东西,就好像竹筒倒豆一般,全部给招了。
第二十九章 一波未平
葛九的口供很多。
说实话,单单看葛九的一生,也是相当具有戏剧性的。
葛九还没有成年的时候,他就必须去当兵,因为朝廷清军,他父亲逃了。所以他作为儿子要代替父亲当兵。
从南直隶到九边当兵一段时间。
他当兵的时间,正是猫儿庄之战前的一段时间。
他内心之中有一股狠劲,在边军被人欺负,甚至被人当娈童来用,他都咬着牙向上爬,结果以敢打敢杀出名,后来被一位公公看中,成为亲兵。
然后在走私案之中被牵连。
他当时只是一个小喽啰,没有被杀。但是对于底层百姓来说,向上爬的机会其实并不多。
凡是能几起几落的人,都是大人物,对普通百姓来说,一起都很难,更不要说落下之后,再起,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很多人一辈子都填落下来的坑。
葛九就是这样的。
他因为战错队了,根本不可能在军中东山再起。
虽然他敢打敢杀,但是大明军中缺少这样的人吗?
如果他没有起来过,或许这样的日子,他还能过,但是他曾经见识过纸醉金迷,怎么能忍受这样的日子。
再加上他当初也得罪了不少,身边自然不乏落井下石之人。军中的阴暗面真要拿出来,也是令人发指的。
大明当初近一百多万的逃兵,难道都是因为大明百姓不愿意为国家做贡献吗?
于是,葛九逃了。
葛九并没有直接逃到苏州,从大同到苏州的道路,他走了七年,这七年之内,没有身份,到处流窜。行走在大明的阴暗面。
到了正统二十年左右,他才第一次到了江南。第一次给人做脏话。在苏州立足。
二十年间,成为苏州地下世界的大佬。
这一段经历,其实已经是一个大明黑道大佬很光明的路线了,当然了,还有另外一个路线,落草为寇。躲在某了官兵懒得管的山头之中,过日子。
不过,王恕更看重的是葛九在苏州的事情。
葛九在苏州,是为人干脏活开始,杀人根本就是家常便饭,只是,仓库这一件事情,的确不是葛九做的。
所以,张礼的判断错了。
只是张礼的判断也并不离谱,虽然不是葛九做的,但是葛九这样的人抓起来,也并不过分。
王恕更是找到了,太多苏州士绅的黑料。
毕竟葛九在苏州二十年,手中经手的事情不知道多少。
很多都是陈年旧案了。
王恕深吸一口气,他虽
然想一口气,这些违法乱纪的事情,全部给翻出来。但是不能。
江南当地士绅集团,虽然是朝廷施政的阻碍。但也是朝廷在当地维持统治的助力。
王恕不想撕破脸。也不能都真撕破脸。
但是并不意味着,什么事情都不可以做。
王恕将手指停在徐春申的名字上,说道:“张礼。”、
张礼说道:“下官在。”
王恕说道:“将他捉拿归案。”
张礼一看,微微低头,也不多问,说道:“是。”
张礼从来是老实听话,从来不多事,这种品质也是他能步步高升的原因之一。
而且单单凭借葛九的口供,将徐春申给拉扯下来,是决计没有问题的。
而徐春申不管家财多少,他不过是一个监生而已,还是一个捐钱的监生,一点政治地位都没有。
也没有什么同门同年之类。
也就是说,徐春申不管多有钱,对当地士林来说,还是外人。
王恕拿下徐春申根本不会有多少阻力。
而且徐春申的体量毕竟不是普通人,用来杀鸡儆猴是再好不过了。
而王恕判断也没有错,当张礼带着百余人,闯进徐府之上,光天化日之下,将徐春申锁拿进巡抚衙门之中。
整个苏州城都震动了。
甚至可以说,一时间失去了呼吸。
要知道徐春申在整个棉布产业链之中,可是举足轻重的存在。徐春申被拿下,整个江苏地区,特别是江南四府的商业网络彻底被打乱了。
这个时候,少府下辖的江南织造更是大举杀入。
总之,是好一番乱操操,粉墨登场,你方唱罢我登台。
不过,这种乱象虽然乱。但是王恕并没有多关注。
以王恕的经验,地方上的乱象,除非有水旱蝗灾,将百姓逼到活不下去的时候,才会有乱事。
再次之外,地方上每一次闹起来,都是有当地士绅在背后作祟,毕竟对于百姓来说,吃饱了撑了,才会与官府闹事。
所以一方面少府下场,尽量稳定局面。另外一方面,就要看江南士绅的反应了。
杀了一只鸡,他们到底怕不怕。
此刻的陆麟自然知道怕了。
他跌坐在太师椅上,面前有一叠书信。
每一个书信,都是要他去收拾局面的。而背后的署名,都是他所谓的叔伯长辈。是当初信誓旦旦支持他的人。
之前,有什么事情,他们还有来见他,与陆麟商议,虽然商议的时候,或许并不是太愉快的。
但是对陆麟的某些决断还是支持的。
而今,连一面都不想见了,甚至连让子嗣送信都不想了。
这种冷冰冰的态度。
陆麟岂能不知道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江南士绅们,已经有意与他做出切割了。
如果真要有事,让他自己将这个事情给抗下来。
当然了,将这个事情平息下来,对朝廷,也就是王恕做出妥协,这是他们的一致的意见,但是他们的一致意见,也仅限于这个。
甚至所有人都担心,王恕就葛九案之后的,徐春申案大做牵连,危及到自己。对世面上的某些事情,也无意去理会了。
他们也觉得,先解决了朝廷的事情,剩下的事情不过是收尾而已。
这种态度,更是助长了这种混乱。
只是陆麟才不管这些的,他只想一件事情,徐春申已经被拿下了,他会不会是下一个人?
王恕可是有名的软硬不吃。
他犹豫了好一阵子。忽然苦笑一声,说道:“还是去吧,不然等人将我请过去吗?”他猛地起身,大步出了大厅,脚步不停,对赶过来的仆役说道:“备轿。”
就这样一顶小轿在巡抚衙门门口停了下来。
陆麟振衣下车,说道:“苏州陆家家主陆麟来拜见王公。”
陆麟也是苏州有头有脸的人物。
陆家也是苏州千百年来的大家族,自然有人认识,不多时就被引荐入内。
王恕见陆麟过来,微微一笑,说道:“陆先生,久仰大名,等你,可是等得好苦啊。”
王恕一语双关。
之前王恕一直让人递话,本身就是准备留一个缓和的余地,而今双方还没有谈拢,陆麟就亲自上门。
这说明陆麟定然有大的让步。
如果能一切安排好,商税这一件事情,也就完成了七七八八了。
毕竟江南乃是大明最繁华的地方,万事开头难,只要这里开了一个好头,剩下的地方再去执行就简单多了。
在这样的大事之前。陆麟自己一些问题,就要等而后之了。
当然了,王恕也是有意回避太子某些势力交锋。也是理由之一。
如果陆麟背后没有若隐若现的太子背景,王恕对陆家就不会这么客气,寇深敢流放一个陆家家主,难道王恕就不敢了吗?
陆麟心中苦笑,行礼说道:“大人来苏州这么长时间,学生没有拜见,的确是学生的罪过,而今不是来向大人赔罪了吗?”
只王恕说道:“哦,要赔什么罪?”
陆麟微微咬牙,说道:“我等误交匪类,却不知道徐某人,是如此狼心狗肺之人,实在是有失圣人教诲。”
第三十章 徐春申之死
王恕听了,心中暗道:“好果断。”
他想过陆麟来了之后,会说些什么,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如此干脆利落。将徐春申当成了牺牲品。
说实话,徐春申的家财,也真是一块大肥肉。
如果朝廷能一口吞下去,可以顶好几个省的赋税。可以缓一时之急。
只是比起长久的商税,徐家的家财也不算什么了。
再说了,朝廷也不可能一直抄家啊。
王恕说道:“徐贼有今日,乃是朝廷教化,四海升平,方有此贼起家之资,此贼非但不感恩戴德,与朝廷共度时艰,反而贪污尺寸之利,鼠目寸光,方才有今日之祸,非但数代家业,委于人手,连项上人头,都不能保全,岂不可叹可惜?陆先生,觉得是也不是?”
陆麟深吸一口气,嘴唇有些发白,说道:“是。”
陆麟用脚后跟也能听出来王恕的指桑骂槐,将“徐贼”这两个字,换“陆贼,”或者其他某某贼,也是完全合适的。
甚至徐贼本身却有一些不合适。
徐家固然是数代经商,徐春申父亲也是盐商。
但是徐家父祖一辈,不过是寻常商人而已。是大明最普通的商人之中一员,也是徐春申才一跃成为大商家。
哪里来得数代?
但是这些话对江南士绅来说,却是无有不中。
江南士绅之中,但凡有一点底蕴的,大多是靖康之难后,在苏杭地区扎下身家的。岂止是数代,如果陆家这些江南土著,根本是从汉代就有,数十代都有了。
其中赤裸裸的威胁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而陆麟更明白,苏州城之中三营士卒,更是磨刀霍霍,让这一件事情,不仅仅停留在威胁之上。
陆麟其实内心深处,一直觉得王恕大概是不敢杀戮士绅,但是,他却不敢冒险。
祖宗数十代之基业,岂能亡于今日,赌赢了倒也好说,但是如果赌输了该怎么办?
他赌不起。
陆麟心中,万般委屈,还是说道:“大人所言极是。”
“我等世受皇恩,而今朝廷有用我等的时候,自然要竭力以赴。”
王恕说道:“那商税的事情?”
陆麟说道:“一切听大人吩咐。”
王恕心中松了一口气,说道:“陆先生,果然是深明大义。”
随即下面的谈话之中,剑拔弩张的气氛,就少了许多。
王恕将陆麟打发走之后,等张礼送来徐春申的口供。
王恕一看,有数
指之高。细细看去,却是徐春申事无巨细,将不知道多少人给拉下水了。什么该说的,什么不该说的,全部说了出来。
上至北京,下到松江,不管是官场的,还是地方士绅的黑材料,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在锦衣卫的刑罚之下,徐春申又能保守住什么秘密?
王恕看了,也是义愤填膺,特别是对陈钺的很多黑材料,心中暗道:“这江南四府,简直烂透了。”
王恕也是用了好大力气,才压制住王恕要清理江南官场的想法。
这其实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江南之富饶,以这些官吏的权力,只需稍稍动动手,就能有源源不断的钱财流入囊中,能坚守本性的人,又有多少个?
只是王恕很明白,他是来做什么的?
他是来推进商税的。
商税的征收才是当务之急。这些事情,是要放放的。
但是放放不代表不追究。
他召来锦衣卫,将这些东西全部封存,送往京师。事情可以不处理,但不能让陛下不知道。
随后他以钦差的名义,判徐春申,伤害人命,令人发指,处以极刑。并且,不申报刑部,不等秋后,择日弃市。
这也是给江南士绅一个定心丸,为这一件事情画一个句号。
徐春申还是很有人脉的。
所以,还没有到行刑的那一日,就有人将消息夹在米饭之中,送了进来。
徐春申此刻遍体鳞伤,看上去奄奄一息,但是却没有伤筋动骨。如果他能出去,只需将养数日,就能好起来。
只是看上去有些凄惨而已。徐春申却没有出去修养的机会了。
他当日在锦衣卫的刑罚之下,一一招供,其实也已经知道,他没有活着出去的可能了,这个结局无非早晚。
甚至他当初起家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
比起,那些被他用种种手段肉体消灭的竞争对手,他的报应来的并不是太早的。
他叫了狱卒,说道:“有劳,送来一些笔墨纸砚。”
而今的狱卒已经是国家编制的吏员,但是依然挡不住徐家的银弹攻势,虽然放他走是不可能的,但是在其他方面稍稍放一下手,却是可以的。
片刻之后,徐春申接过文房四宝,一个人往砚台之中倒了一点清水,一只手捏着墨柱,一只手撩着衣袖。
缓慢的一下接着一下的磨着。
一时间,无数画面从他脑海之中略过,是他如何从父亲手中,接管不过千余两家产的家业,如何豪赌松江的食盐专卖权,如何用各种手段,喂饱大大小小的官员。
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
名满天下,他自觉比之沈万三,也不差不少。
只是却落得如此下场。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扪心自问,后悔吗?
大多数事情是不后悔的,他不后悔用阴狠手段,对待竞争对手,不管少找人截杀,还是买通官员陷害。
因为大家商场之中厮混的,真正能坐大的,谁又比谁干净?
假如,他不幸失败。而今关在这里的,也不过是一个李某,王某,或者沈某而已。不会有任何改变。
一模一样的罪行,就能挂上去。
但是有一件事情,现在想来却是后悔的。
就是后悔不读书。
后悔觉得四书五经是迂腐之言,没有心思下力气读书,只觉得自己见识超群,看不起朱熹的陈腔滥调。更喜欢商海搏杀,赚钱的机会。
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明白。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个国家真正的统治者,就是读书人。而不是商人。
他纵然有千万两的家产,也不过死的更快一点而已。而汪岳当初如果不投入少府门下,而今汪岳在商场之上的成就,身家千万未必不可能。
但是而今汪岳家族不过是之前留下的底蕴,几十万两而已,但是而今的汪家不比徐家强上太多。
徐春申轻轻一叹,只觉得手上一湿。
却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墨已经满了。
徐春申捏笔片刻,给妻儿留下一封遗书。
他遇见到他或许会被抄没家产,但是决计不会让妻儿一并牵连,王恕虽然难讲人情,但是还是有原则的人。
他只有妻子知道暗语,将他专门留下的几处钱财,告诉了她。
并不多,大概十万两上下,只要不大手大脚,足够子孙数代生活了。
在最后,徐春申叮嘱他们,不要为他收尸,立即离开松江,不要管松江的家业,去河北落户。隐姓埋名。
从今往后,不要经商,不许经商,后世子孙有经商的人,逐出家族。
一定要读书,一定要读书考功名。
徐春申越写越激动,最后留下一行字,这一行字写悲愤之意,跃出纸面,似乎是徐春申一辈子经历的凝结。
那就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这十个字,看似寻常,但是真正了解的人,才知道,这是用血写成的。
知者知其血泪,不知者,不过说其学究而已。
遗书写完,送出监狱之后,徐春申终日闭目呆坐,不言不语不行,身未死,心中却早已如灰。
第三十一章 一波又起
徐春申当街斩首,这一场大热闹,让很多苏州百姓围观。
但是陆麟却没有心思去管这个。
他已经无心在苏州城之中再待下去了。
在他心中徐春申已经死了。
因为就在徐春申被处死的同时,王恕一些关于商税的政策,也已经确定了。
当然了,还没有到公之于众的时候。
对于一些有关系的人来说,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棉布征税,是板上钉钉了。
这就不用说什么了。
丝绸征税也与棉布一并征税。
但是王恕也高抬了一手。他对丝绸征税的数目,也与棉布一样。
要知道丝绸普遍比棉布价高,甚至最顶级的丝绸,一寸一金。王恕却大而化之,给出一个数目。
实际上对丝绸方面的征税并不多,甚至可以说少。
这也是王恕权衡利弊的原因。
在棉布产业之上,徐春申一死,剩下的人都不成气候,或许有一些士绅参与进去,但是在瓜分徐家产业的浪潮之中,也会狠狠的捞上一笔,虽然不情愿,但是这税率也就认了。
毕竟,官府能抄了徐家,但是徐家的产业大部分也是要发卖的,真要说徐家的现银,是没有一千万两的。但是如果徐家的产业全部发卖,所得定然要超过一千万两的。
瓜分徐家的产业的一大主力,就是少府。
可以说,少府从今之后,虽然未必可以在棉布产业之中,占据领导地位。但是却也是相当重要的参与者。
其次,就是其他士绅了。
对于丝绸产业背后,却大部分是当地士绅,这个产业虽然这些年有些扩张,但是毕竟不是新生的产业。
利益纠葛太过复杂了。
王恕也担心,逼得太狠,会出事情。
所以,放宽了这方面的事情,先确定能征税,至于将来分不同种类,收不同的赋税,等操作,就等后来人完成了。
陆麟在这里已经没有一点作用了。
他也不想在这里待着了。
他乘船准备回陆家镇,只是还没有到家,却听见周围喊杀之声大做。
陆麟大吃一惊,推开船上的窗户,说道:“怎么回事?”
江南之地,近百年没有听闻兵戈之声,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他推开窗户一看,却见河道两侧有不知道多少短打的汉子,高声大喊,手中也没有多少弓箭,甚至拿一些石头向水道之中砸。而河道之中,有几十艘船只已经围了过来。
这些船只,也没有什么大船
,都是寻常百姓家所用的小船,甚至有些都是舢板。对面陆家的大船,这些舢板根本不顶用。
但是这些人前仆后继,源源不断。
陆家子弟倒是装备不错。
朝廷禁弩,禁甲,禁火器。但是并不禁弓,也不禁刀兵。几十个陆家子弟长刀都是军中制式长刀,乃是遵化造的。
钢口很好。
但是再好的武器,也要人用的。
陆家子弟欺负一下平头老百姓还好,但是真到了拼命的时候,哪里有这个胆气。
僵持了一阵子,攻上来的人死了不少人。但是最后这些人还是冲上了船只。不多时陆麟就被拖了出来。
按在甲板之上。
平日陆麟养尊处优,即便是面对王恕,被王恕威胁,也没有失了体面,但是此刻就好像是一头肥猪一般,死死的按在甲板之上,任陆麟怎么动,也挣扎不开。
陆麟大声说道:“我乃陆家家主。你们是什么人?”
“我等乃大周天军,下凡杀朱而来。”
陆麟猛地一愣,说道:“张士诚?根本不可能。”
听这个口号,陆麟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张士诚,张士诚的国号就是周。只是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张士诚哪里有那么高的号召力。
一个头目上前说道:“你愿不愿弃暗投明?”
陆麟心中苦笑,但是大义凛然的说道:“我生为大明人,死为大明鬼,要杀便杀,休得多言,我再听你一句,就是污了我的耳朵。”
陆麟并非不怕死。
只是他乃是陆家族长,就要承担起责任。
他这个族长如果背叛朝廷,那么陆家就会被打入另册。这些事情是,他百死莫赎的。
虽然而今他还不知道,这一股大周天军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但是他却知道大明朝廷而今如日中天。
一时间或许有些困难,但是绝对不是这些草台班子所能战胜的。
“好。”却听这头目冷笑一声,手中长刀一挥,陆麟人头飞起,鲜血迸射。带着他的疑问,一并下了地府。
这头目分了船上的财物,站在高处大声,说道:“乡亲们,而今我们什么也没有了,只要打下苏州,才有吃的,不拼命也死,拼命最少吃饱了才死了。”
“打苏州,打苏州。”
一时间群情激奋,这些人一身短打,看上去与百姓无疑,但是此刻却都跟着这些头目向苏州而去。
经过苏州士绅与王恕两方,长达数月的折腾,他们终于达成协议了,看上去这一场大戏要收场了。
但是沉默的大多数却爆发了。
这半年市场上风云变化,简直如坐过山车一般。
是的,有些大胆的人,在这种变化之中赚了钱,但是对大多数百姓来说,这是难以承受的一年。
大部分都赔了。
今年没有天灾,但是人祸却胜过了天灾。
江南虽然富甲天下,但是江南的底层百姓与其他地方的普通百姓,也是一样的苦哈哈的,一年赔了,不知道要过多少年苦日子。
是的。王恕一直稳定粮价。
因为王恕知道粮价是关系百姓生计。
但是以苏州为中心的太湖平原,与其他地方并不是一样的,因为经济作物种植的太多,粮食自给率有多少,而今没有人统计,也不知道。
常年从外地采买粮食,却是有的。
王恕用来稳定粮价的粮食,一大部分都是外地的粮食。
只是百姓手中没有粮食,他们种粮食的不多。而他们手中今日都赔了,也没有钱。
只有一些往年的积蓄。
大部分百姓往年的积蓄也没有多少。
也就造成了而今粮食并没有涨价,但是百姓却买不起的情况。
只是如果单单是这样。
苏州百姓还不至于造反。
更重要的是另外一点。
那就是江南的奴仆制度。
这个问题,之前都说过了。
特别是在大规模的工厂之中,大部分工人都不是工人,都是奴隶。有着非常强的人身依附关系的。
这种制度随着经济的发展,这种奴隶工人的数量也在大规模扩张,一般来说,本地人是不做这个的,做这个的人都是江北人。
因为江淮地方水旱多发。很多灾民不得已只能卖身为奴。
而徐春申产业之大,麾下更是有不知道多少这样的人,有男有女。
说实话,虽然朝廷禁止,但是很多人都依附着徐春申活了下来。倒不是说徐春申与这些人有什么恩德。
而是徐春申在,徐家的体制就在。
徐家的打手什么的,都能卖力镇压这些人。
但是徐春申死了。
苏州这边还在争夺徐春申的遗产,却不知道这些徐家的打手也是人心惶惶,毕竟徐春申很多事情,下面人能脱得了关系。
他们自然无心管理。
对于很多强制管理的奴隶来说,这是一个大好机会。
就随便撤了旗帜,就反了。什么大周,什么张士诚都是幌子而已。
他们这些人刚刚开始是为了逃走,但是他们发现似乎各地百姓也是穷困之极,几乎一拍即合,于是就被裹挟起来,成了而今的状态。
第三十二章 江南乱
陆麟之死在这一场大变之中一个人而已。
活着的陆麟,或许很重要。
但是死了的陆麟,不过是伤亡数字的一个而已。
此刻的王恕比起几日之前,头发花白了一大半。
他面临极大的压力。
他甚至感觉到了他要前程尽毁在江南了。
要知道江南太平百年,却在他手中,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管原因在他不在他,他都要承担起责任来。
王恕秉性刚强,此刻却显露出来了。
虽然,他知道今日一事,他可能要罢官,甚至下狱,乃至于斩首。但是都阻挡不了他现在的行动。
北京一日没有消息,他一日是钦差大臣。他一日是钦差大臣,就要承担责任。
似乎知道自己的下场好不了,他反而没有什么顾忌了。
他首先要搞清楚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
锦衣卫的情报首先到达。
这些人全部是松江府各厂之中出来的,甚至他们一度攻占了松江城,杀了松江知府。但是松江府之内,却是有驻军的。
没错,就是之前所说的水师。
宝山所的驻军,千余人奔赴松江府,双方根本没有怎么打,这些人就逃了。
这个时候他们还是一盘散沙。
不,而今这些人依旧是一盘散沙,虽然打出一个大周天军的旗帜,但是有几十个匪首,都各自称将军,谁也不服谁。
但苏州本地百姓,未必是想从贼,不过在家里要饿肚子,自然要想办法。
苏州本地富人不少。
这些人都有粮食。
于是,苏州本地百姓其实打着他们的旗号,去打劫各地富户,去吃大户。
才有而今,王恕几乎不清楚到底多少贼人,也不知道贼人到底在什么地方?贼首是谁?
或者说根本没有贼首。
遇见而今的事情,他自然要请教毛锐。
毛锐面对这个情况,也很是为难,说道:“大人,而今局面苏州根本不可守,苏州城太大了,一万五千士卒,根本连苏州城外围都排不开。”
“如果要守的话,只能退守苏州城墙。”
王恕自然摇头,说道:“不行。”
毕竟苏州与其他地方不一样,苏州城墙其实就是苏州府城中心的一块而已,估计不到整个苏州城的五分之一。
让王恕将这么多百姓扔给贼人,他自然不会做的。
毛锐说道:“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却不知道大人敢不敢做?”
王恕说
道:“将军请讲。”
毛锐说道:“主动出击。而今贼人不过是乌合之众而已,以我万五大兵临之,足以催敌,但是也是有风险的。”
“毕竟,而今敌情不明。大兵一出,贼人不敌是自然的,但是苏州城也就空虚了。”
王恕最头疼的就是这个。
如果这些贼人,聚集在一起,规规矩矩的打过来,他反而不头疼了。
一些临时起意的,连长刀都未必配齐的乌合之众,与大明从尸山血海之中杀出来的精锐之师,谁胜谁负,根本就不用说。
但问题是,贼人分得太散了,犹如漫天星,到处都是。
松江府那数千水师士卒,虽然紧急调用了,但是并没有来苏州的原因,也是如此。
因为松江那边也是如此,各地都有。
好像一场野火,“砰”的一声,点燃了荒野。
王恕沉吟了片刻,说道:“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救人如救火,不能有一刻耽搁。你尽管出兵,苏州城就交给我了。”
毛锐说道:“那就让犬子留下护卫大人吧。”
王恕也没有拒绝。
王恕刚刚见了毛锐之后,立即召见江南各家还在苏州城中的头面人物。也不与他们废话,说道:“苏州有事,本官不过一死,祖宗庐舍都在陕西,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但是尔等可以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在古代死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最可怕的是家族传承断绝。
“大人,想要我们做什么?还请直言。我等全部听命。”
这些人也领教了王恕的手腕,也知道王恕的能力,这个时候也没有与王恕闹事的心思了。
王恕说道:“好,诸位都是国家柱石。立即召集尔等子弟,到巡抚衙门听我号令了。”
朝廷与士绅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复杂。
既敌对与合作。
至于到底是敌对大于合作,还是合做大于敌对,却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了。
这些家的家丁与子弟,人数不多,但是最少是身强力壮,至于实战经验什么的,王恕都不强求了。
好在,这些贼人也未必有。
王恕又将陈钺叫过来,说道:“你我首级能不能保住,就要看而今了,如果顺利平叛,或许还能保住一命,如果一旦有事,我自然是一死报皇恩,而大人为守土臣,该怎么做,你也清楚。”
陈钺此刻脸色铁青。
正因为他清楚。守土官遇见失陷城池,从来是一个死字。
陈钺是不想死的,他立即向王恕行礼,斩钉截铁的说道:
“请大人吩咐。”
“好。”王恕说道:“我看了苏州府的黄册了,你做的很好,苏州城中近百里,参差十万户。我要求每一里都出一百男丁,为官府守战,直接发银两,少府的银两我已经征用了。”
苏州城中近百里。
这个里不是距离,而是里甲。
一般一百一十户为一里。百里就是指一万多户,每一户大概有三四人到十几人不等,一般来说都在五人上下。
这都是本地人口。
苏州城之中有大量的外来人口。但是大部分时候外来人口是不好管理的,还是从这些原来的里甲之中抽调人手毕竟方便,再加上这些人都是本地人,守家在地,战斗意志也能保证。
陈钺说道:“请大人发现,一日之内,我为大人准备三万壮丁。”
陈钺此刻也没有什么好保留的,关于身家性命的事情。
苏州城之中,那些人可以调用,陈钺自然也是知道的。
王恕说道:“此事,就拜托大人了。
陈钺也是急忙出去办事了。
于是整个巡抚衙门,苏州府衙,以及其他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等等衙门,都开始忙碌起来。
王恕又叫来张礼,说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让城中的鸡鸣狗盗之辈,给我安分。如果有所不从,可以先斩后奏。”
“事关苏州百万百姓,万万不可有事。”
张礼面色严肃说道:“请大人放心。老朽有一口气在,这些老鼠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王恕将张礼打发走之后。
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什么都已经做了。对朝廷的奏疏早就发了,王恕事无巨细,一五一十的上奏,该是自己的错误,从来没有遮拦。
剩下的事情,王恕只能摒除杂念,好生做事,准备带着这些乌合之众守住苏州城,等毛锐平乱归来。
还好王恕是边地出身,虽然没有真打过仗,但是对打仗并不是太陌生的,只是王恕万万没有想到。
大灾之后,本该出乱子的陕西没有出乱子,但是一向太平的江南却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却需要他这个陕西人在这里打仗。
这本身就很讽刺。
第二日,毛锐大军出发,临行之际还留给王恕千余士卒。而王恕忙活了一夜,聚集了五万壮丁。
各家族的子弟与佃户奴仆,征召的百姓,招募的壮士,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人。王恕安排他们在苏州城外围的路口一一设障把守,毕竟,等敌人到了苏州城门,反而是深入苏州城区好几里的事情。只能在最远的路口把守。不许任何人进出苏州城。
第三十三章 南巡之意
虽然因为江南与北京距离,让朱祁镇得到消息,是有一定的延迟的。但是即便如此,江南的很多事情,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到了朱祁镇手中。
对江南发生的事情。
朱祁镇在预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预料之中,他知道推行商税,定然有一番波折。毕竟利益分配这东西,从来是实力的表现,在朱祁镇这边,是调整国家财政的第一步。
他的目的就是要让大明商业税收,超过农业税收,成为第一大项。
但是对于江南士绅看来,却是朝廷又一次割江南的肉。
双方不发生冲突才怪。
其实,并非朱祁镇一心要割江南的肉。
而是江南的底蕴太厚了。
唐宋数百年的积累,这种积累不仅仅是水利工程,田地耕耘,还有人才文化等等。
在同样的起跑线上,以北京为中心的北方,是远远追不上的。
如果从江南地方来看,这正是他们值得骄傲的地方,借以谋求大明体制之内,更高的位置却也是应有之意。
只是朱祁镇作为大明皇帝,自然要江南一带多为朝廷出力也是很自然的。
立场不同,诉求不同,自然要有分歧。
但是弄到而今这个情况。
朱祁镇也是没有想到。
对于这所谓大周天军,朱祁镇根本没有过脑,也没有下令平叛什么的。
朱祁镇压根不相信,如果他一手锤炼出来的明军,打过这么多仗的精锐,连这点麻烦都拿不下来,朱祁镇干脆拿一块豆腐撞死算了。
这一点小乱子,固然不值一提。
但是朱祁镇也有几个着眼之处。
第一,这一次乱事对江南各地的影响如何?
即便朱祁镇一直发展北京,但也无法影响大明根本的政治结构,那就是以江南钱粮养西北士卒。
所以,如果江南久久不定,对朝廷还是有些影响的。
当然了,朱祁镇还是有办法兜底的。就好像汪岳临时支取银行的钱,反正这个时代也没有什么银行法。
朱祁镇也是可以的。
少府银行盈利并不是太多,但是并不意味少府银行账上没有多少钱。
这是两个概念。
当然了,朱祁镇也知道,这种行为越少越好。
所以,江南这一场乱事,自然平定越快越好。
只是朱祁镇很明白,他最好的干涉就是不干涉,江南有军队,南京驻军,松江的水师军队,还有江北的漕兵,安徽与浙江兵力不多,但也有一两万,一两月之内,就能聚集十几万人
吗?
也不缺钱。
江南本身就富庶,再加上汪岳透支的那一笔钱。足够平乱了。
也不缺人才,曹鼐老臣也是经历过兵事的,他第一任官,就是在大同某县当县丞,与鞑子打过交道。王恕虽然这一次差事办得不是尽善尽美,但是大明中生代官员之中,王恕也是不可绕过的人物。
要兵有兵,要钱有钱,有人有人,这都不缺。
朱祁镇再指手画脚,反而容易出事。
其次,就是大明奴婢制度。
虽然朱祁镇早就大赦过了,很显然仅仅停留在口头上的政令,是不会轻易深入人心的。这种使用强依附性的,类似于奴隶的人工作。
恐怕也是一个普遍现象。
而今却必须解决了。
大明毕竟与西方不同,大明发展工业的初衷,就是为大明百姓找一口饭吃。这个出发点,万万不能动摇。
毕竟,这是能说服大明很多官员最关键的地方。
也是儒家所谓的仁政。
夏虫不可语冰。
朱祁镇给他们说工业化的好处,估计听见的人,都会觉得皇帝疯了。唯有从这个方面才能得到很多大臣的支持。
但是如果,工业化的结果是大规模奴隶制度复兴,是类似于早期资本主义一样,让工人成为活着的机器零件。
死亡率如此之高,甚至胜过在乡村忍饥挨饿。
朱祁镇推动变法,就会有更多人质疑。
而且朱祁镇也慢慢发现一个问题。
很多时候,在商品经济之中,生产有时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市场,造出东西能卖出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而大明大量产出铁,盐,布,茶,糖,等等商品,但问题是卖给谁?
最大的市场自然是大明内地。
而今西方人与中国的航线,还要通过印度与阿拉伯中转,贸易份额很少。这个市场并不算大。
现在还看不出来,但是将来必定能发现,商品一定会过剩的。
也唯有培养出更多消费者,才能减缓这个过程。
最后,另外一个深层次的问题。
说实话,朱祁镇对徐春申之死,也很是感叹的。
徐春申有罪没有?
自然是有罪的。
但是徐春申冤枉不冤枉,也是冤枉的。
因为徐春申的所做所为很多时候,都是约定成俗的规则,很多时候,徐春申面临的很多问题,都是不能通过正常的手段来解决。
让他不得不铤而走险。
这是他的不幸,也是大明的不幸。
虽然这一次变动之后,少府的商业
版图又大大扩张了一步,但是朱祁镇并不是太开心的。
因为他发现,他这些年的努力,不过放出来一个东西。
那就是官僚资本主义。
细细看来,中国经济的版图,十分之三都是少府,剩下十分之四都掌握在其他权贵士绅手中。
剩下的一点点的版图,才是所有商人整合起来的份额。
朱祁镇对这个比例,并不是太高兴的。
有时候,他也想不清楚,他这样做到底是发展商业,还是遏制商业?
只是,这个问题,朱祁镇一时间也没有办法解决。
他的屁股毕竟坐在大明皇帝的位置上,而这些权贵官僚与他是一体的。朱祁镇不可能砍了手足,让他们让出其中庞大的利益。
足够杀人害命的利益。
想想朝廷不过是想征收商税,就搞出这么多事情来。
如果朱祁镇要这些人退出,将赚钱的买卖让给那些泥腿子,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不用想就知道,是要动摇国本的。
但是这样下去,朱祁镇也觉得不行。朱祁镇想来想去,从一边翻出一个册子,上面写着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等十几条。
其中有很多关于经商的规定。
这就是朱祁镇为准备的民法典。
侧重保护底层百姓与商人的利益。也起到了规范经商的作用。
当然了,这些条款有些朱祁镇想到的,有些却是大明律之中有的,不过分散在很多法条之中,朱祁镇一一将这些法条都给捡了出来。
但是就这些够了吗?
当然是不够的。
很多法律都要因地制宜。要符合现实。
所以制作这一套法典,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朱祁镇准备将各大行的行规整理一番,做些删减,然后与这些内容合并在一切,整合成一个体系。
只是,朱祁镇觉得,这一件事情不适合在北京来办。
北京的商业气氛其实是比不上官僚文化的。
即便是最赚钱的遵化铁厂,像一个衙门也胜过像一个企业。所以朱祁镇制定出来的商业规则,仅仅适应于北京是绝对不行的。
而江南乃是大明商业的中心所在。
必须适应江南的情况才算可以。
朱祁镇心中有一种感觉,他觉得他似乎很有必要去一趟江南了。
朱祁镇不得不面对,大明政治权力与大明经济重心的一次碰撞。这样的情况,朱祁镇知道此早要来的。
这一次江南之乱,正好拿来作为借口。
只是南巡是一件大事,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要考虑,最重要的是先整顿好朝廷内部。
第三十四章 徐有贞致仕
朱祁镇先召见了徐有贞。
没有说废话,而是将徐春申供词之中,关于徐有贞的内阁,给徐有贞自己看。
徐有贞看了之后,很平静。
平静的跪在地面之上,说道:“臣有负陛下,臣请致仕。”
朱祁镇看着徐有贞,心中有些解脱之感。说道:“徐卿年纪大了,有不法之徒,借徐卿的名头,朕也是知道的,既然徐卿有意致仕,朕也不挽留了,怀恩,赐徐卿银元万枚,为徐卿路资。”
怀恩立即说道:“是。”
徐有贞是一等一的聪明人。
在王恕下江南的事情,他就有所预感了。
只是覆水难收。
当然了,徐有贞人品不大好,但是刚刚开始的时候,还是很是爱惜羽毛的。是什么时候开始贪图钱财。
其实就是从韩雍上位开始的。
韩雍上位,让徐有贞彻底没有了首辅的念想。而后丘濬商辂的入阁,更是让他的权力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他在前后夹击之下,没有什么还手之力。
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名声。
韩雍推行变法,虽然很是霸道,但是韩雍本人的名声还是不错的。但是徐有贞却不一样。
很多反对变法的硬骨头,都是徐有贞想办法去解决的。
这样一来,徐有贞的名声能好得了。
什么奸邪小人,什么陷害忠良的名声,一一按在徐有贞头上了。
这种名声,可以说是政坛上的影响力。
名声的好坏,其实也是政坛之上力量的变化的风向标。
当然了,朱祁镇而今如此处置徐有贞,也是另外一个原因。
那就是朱祁镇不再需要徐有贞了。
因为一条鞭法整体上,在今年就进入了尾声,除却很多偏远的地方之外,大明大部分的地区都完成了吏员法,一条鞭法的改革。
朱祁镇一切作为,都是为了变法。
但是做事情也是要技巧的,一张一驰,文武之道,既然持续了数年的变法即将完成,这个时候,之前强力压制各方面的声音,就可以放松一下了。
而徐有贞早已积怨满天下,也是时候下台了。
其实,没有这一件事情,徐有贞下台的时间,也还在几个月之内。
徐有贞的一举一动,也在朱祁镇的监察之下,他与徐春申之间的瓜葛有没有?朱祁镇并不是太清楚,但是他清楚,徐有贞并没有从朝廷经费之中捞钱。
朱祁镇不明正典刑徐有贞,也是考虑政治影响。
第
一,徐有贞是变法干将,很多硬骨头都是徐有贞干掉的。徐有贞被明正典刑,很多反对变法的人就要反案。
这是朱祁镇不能接受的。
第二,虽然朱祁镇一直整顿官场,但是很多官坐到顶尖的大臣,有一些灰色收入,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有人清廉如水,自然是不错的。
但是有人打打擦边球,也是有的。
最少现在关于徐有贞的问题,都是徐春申的一面之词。
朱祁镇知道大概率是真的,但是他觉得查徐有贞未必能查出来什么?
因为徐有贞本身就是刑部出来的,他能让别人查出自己的把柄,再加上徐有贞的身份,定然不能严刑逼供。
这个时代的侦查力量,真未必能查出来。
最后,也要给内阁大学士留一下体面。
徐有贞连忙谢恩,说道:“老臣谢过陛下。”
朱祁镇说道:“卿此去。今生未必能见了,先生可有教我?”
这是朱祁镇对每一个致仕老臣所说的话,到未必要让徐有贞说些什么?
徐有贞长叹一声,说道:“臣品行不端,本不该进言,只是陛下有问,臣不敢不言,百官的俸禄,不能不调整了。”
“臣为大学士,俸禄钱粮各半,一年八百石,陛下有心,令老臣食三俸,一年不过八百两上下。”
“老臣并非贪财,只是家中花销也多,韩首辅乃家中富豪,他这些年多取家中财产为用,但是其他官员,多半入不敷出。”
“这才有今日之事,老臣悔之深矣。”
“只是老臣尚且如此,其他大小官员,又当如何?”
“臣不是为自己的开托,实在是太祖定下来的俸禄,已经不能行于今日了。”
“臣知王恕此去江南必有所得,臣以为商税收上来之后,最重要的是增加百官俸禄,否则今后官员贪污的情况,会非常普遍。”
朱祁镇听了,心中也知道徐有贞所说的是实话。
正统三十年之后,朱祁镇开始变法的时候,大明的社会风气有了极大的变化。
这种变化,其实就来源于辟雍之会。
在辟雍之会后,理学式微,虽然有各种大儒提出各种理论补救,但是已经不能挽回他们摇摇欲坠的地位。
这给很多人内心之中极大的震动。
毕竟从小读的书一下子被否定了。
这种思想上的震动,自然要反应在其他方面,绝对不仅仅是各种思想发萌那么简单。
而这个时候,朱祁镇的变法,为了很多商人开了绿灯,于是他们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寒窗苦读多
少年,却比不上一个读书不成的商人。
这种心灵上的打击,也是一个原因。
再加上,社会繁荣,商业化加快,各种诱惑的增加,等等原因,让很多官员的品行,都大不如前。
这并不是一个两个的问题,而是一个普遍的,群体性的问题。
就好像而今老人都说现在的年轻人受不得委屈,动则辞职一样,在朱祁镇登基的时候,大明官员之中,有大量理学信徒,他们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坚守道德品质,当然了,有时候也是老顽固。
但是而今,这样的官员大大减少了。
朱祁镇也要承认,这也有他的原因。
因为这样的官员,都是新政的强烈反对者。
朱祁镇不得不让一些品行上有瑕疵的官员上位,比如徐有贞,比如李秉。这也给了很多官员一个信号,那就是官员秉承上意才有用,至于品行不品行的,并不重要。
如陈钺一般的官员,更是普遍现象。
这样的情况,朱祁镇并非没有想过有所作为。
只是变法为先。
朱祁镇不希望一次次整顿官场的行为,打断了变法。
此刻,他深刻的感受到王安石的无奈。
王安石未必不知道下面的官员是什么东西?但是变法这个概念,在儒家话语权之中天然不受欢迎。
想要推行变法,还真需要这些原则性不强的政治投机者。
朱祁镇也是一样的。
而且他虽然大规模的行动没有,但每年都查处好几个民愤很大的人。只是这种风气已经形成,很难挽回。
而今大明的风气,虽然不至于连春宫图都能当众谈论,但是很多人都不讳言利。并不觉得谈论利益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官场之中也是如此。
大明官员整体道德水准的下滑,其实也是必然。
只是比历史上来得早了几十年。
历史大明这种情况,在正德年间,正德年间是一个转折点,在正德之前,与正德之后官场的风气完全不同。至于到了万历之后,更是当官就是为了搞钱。
如果一个官员不能搞到钱,两袖清风,这并不是荣誉,反而是羞耻。
面对这个的情况,徐有贞很现实的说,想要整顿吏治,提高官员俸禄是不得不为的事情,虽然难听,但却很现实。
朱祁镇叹息一声,说道:“朕知道了。”
徐有贞行礼说道:“臣这就去了,臣祝陛下能致天下于大同之世,为大明另开一片天地。”
随即徐有贞缓缓的退了出去,失去权力的他,一瞬间有些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