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间地狱两相隔
这个念头其实是很多官员一直以来的意见了。
如果单单看之前的论述,很多人大概以为,朝廷这几年过得很是狼狈。
但是实际上,却并不是这样了。
大旱大灾大多都是北方,西北,西南。南方虽然偶尔有水灾,但是朝廷赈灾还是很得力的。
韩雍对吏员法与一条鞭法的推行上选择的是,吏员法先行。这也是基于推行法度的难易程度的。
吏员法上面,只要朝廷之上并没有人反对。朝廷之内达成一致之后,在百姓面前看似不可一世的胥吏们,不过是待宰的羔羊一般。
想横着下刀就横着下刀,想要竖着下刀,就竖着下刀。
这些胥吏并没有什么反对的能力。
他们毕竟是官场最低层。
所以,这更多是钱的问题。
而一条鞭法却不一样。
一条鞭法本身就是对赋役的一次大整理。所以需要精干的吏员参与其中。
所以韩雍才编排出这样的顺序来。
一条鞭法推行的顺序是在吏员法推行之后的,直到而今,也就是正统四十二年,吏员法才算是勉强在全国之内推行开来。
还有很多地方推行都很勉强。拖拖拉拉的。
韩雍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有强力压制下面的官员,因为一条鞭法对于比较贫穷的地方,本来就不是太合适的。
这一系列变法,虽然加重了朝廷的负担,但是并非没有好处的。
最大的好处,就是在商业之上。
一条鞭法让很多劳动力离开了乡村,而且少府这种工厂的模式,也在这几年之内,全面的铺展开来。
在允许私人办厂的情况之下,这些产业,就好像是雨后春笋一般的冒了出来。
同样冒出来的,也有大大小小的富豪。
其中最大两家,就是广东冼家,与松江徐家。
广东冼家就不用说了。
冼景是驸马,而且又是太子的钱袋子,在南洋动作频频,甚至控制数支海盗,甚至有海商说,冼景是海龙王。
他的产业虽然以铁业为核心,但是决计不仅仅限于铁业。
有太子做后盾。
待诏院这里的很多新技术都很快传到了广东,包括蒸汽机。成为大明唯二可以生产蒸汽机的地方。
如果说,冼家的富豪。还在很多人的接受之中。毕竟大明官场很多人都不将冼家的财富,当成为他自己的财富,而是将冼家的财富当成了太子的财富。
被商人们成
为海龙王的冼家,在北京官场很多人看来,都是天子南府。
但是徐家却又不一样了。
松江徐家却是另外的模式了。
徐家家主徐申春,就是一个学文不成的秀才出身。抓住了历史的际遇,不过数年之年,身家千万之多。
谈不上富可敌国,但也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大富豪。
徐申春本人,长袖善舞。一力与魏国公家族攀亲戚,或多或少有一点关系,对于官员也是滑不溜秋的。
手段高明之极。虽然官场之上,很多人贪图徐家家产,但也不好下手。
徐家的产业也如洗家一般,并不是单纯的一样产业。徐家早些年做过盐商,颇有家底,但是真正能让他一跃而起的,是布业。
所谓松江布甲天下。而徐家的布,却是甲松江。
正是在布业上的独占鳌头,却才是徐家的产业疯狂的暴涨。
当然了,徐申春发展如此顺利,这有松江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松江就是后世的上海,这地理位置就不用说了。
特别是开海多少年了。
大明已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海上贸易链。
其实大明海上贸易之中,海外贸易虽然份额不低,但是也不多,最多的还是各省之间的沿海运输。
徐家要做的就是从山东迈入棉花。
而今的山东乃是大明最大的棉花产地。然后再利用松江的人力与技术生产成布匹,沿着海岸线与长江水道分销各省。
这才是徐家能够坐大的原因。
甚至这一件事情,还有一个副作用。
那就是这样繁盛的棉花贸易,导致山东土地种粮食的大大减少。北方粮食产量减少,在各种赈灾之中,必须从南方调粮食了。
这一个情况,下面的官员都有所反应了。
想要加以限制。
但是朱祁镇全部搁置了。
倒不是,朱祁镇对徐家有是庇护,主要是大明官府的思想,根本停留在古代,他们做的事情,不过是传令限定棉花种植的面积而已。
这种好无新意的措施,在很多时候,都是没有用的。
无非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倒是江苏巡抚陈钺的提议有些新意,那就是在江苏北部开棉田。
因为江淮地区要产盐,而且水患频发,江苏沿海一带,有大量荒地,这些荒地一来是大部分盐碱地,想要种粮食,需要费大力量整治不可。二来,这些荒地都是为了煮盐提供材料的。
而今晒盐法大力推广。大明盐价一日低过一日,甚至分销到了海外。
这些荒地都没有用处了。
陈钺就提议在江北开辟这些荒地,大规模种子棉花。以解山东粮田之困。
朱祁镇对这个办法,倒是很赞同。也就批准了。
而且徐家不过是,江南一带商人的代表而已。并不意味着江南只有徐家了。
从松江,苏州,杭州等地,几乎每一个府都有家资百万大富豪,真要算起来,江南一代衣被天下,绝对不是虚言。
朱祁镇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情。
那就是江南一带,乃是大明经济基础最好的地方。
同样的事情,朱祁镇下了大功夫,从登基开始,以河北为根本好生经营,经营了这么多年的产业基础,才不过数年,就被江南一带全面的赶超了。
人有钱自然会消费,更是带动各种产业,奢靡之极。
这就形成了一个大明两个世界。
一个世界之中,连年灾荒,地动频频。朱祁镇的焦头烂额。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下手,朝廷用度一年紧张过一年。
但是在江南这一带,有醇酒美人,江南风月。真是暖风吹的游人醉。
甚至有大量士绅明面与暗中,加入了这个财富盛宴之中,以江南一带,已经有明显的倾向于商人的思想萌发了。
有人借陈白沙的学问说,士农工商,不过是业而已,人真正重要的是心。其他的都是表象,纵然一个人从商道,但如果能做到重信悯弱,行夫子之道,谁又能说他们不好吗?
这种商人就是儒商。
还有学不成而从商,商有成而复学,一个人或许不能在商人与官员之间反复横跳,但是一个家族却能的。
每一个大家族都是第一等的人才入仕,第二等的人才从商,以仕护家,以商兴家。
虽然并不是每一个家族都是这样,但是已经有很明显的这种苗头了。
当然了,也有不少商人真能做到这一点,仗义疏财,历次赈灾,江南都有捐输。也算是为国效力。
但是大部分商人可不是这样的。
商人毕竟要以利益为先,否则根本活不下去。
这样的情况,大明内阁之中这些大臣岂能容忍?
自然要狠狠的打击,或许天子南库可以保留下来,但是江南的商人却要好好的教训一下,让他们知道什么礼仪尊卑之道。
或许有人要问了?明代末年江南就有东林党这个怪物,而今为什么同时是发达了,反而成为满朝文武的众矢之的?人人喊打,没有为他们说话了?
无他,一切都变化太快了。而人的思想的变化,很多时候是滞后于现实的。
第六章 商税如何收?
不管口中如何说,但是追逐利益,似乎是所有人的本能了。
朱祁镇不过是在大明体制之上露出一个缝隙出来,但是不过数年时间,无数商人就趟出了一条道来。
而大明中枢的指导思想是什么?
是五世说?是新公羊?
不,还是朱熹的理学。
人成年之后,就很难被灌输新的思想,或许等几十年之后,而今这一批人死光了,新公羊的思想,乃至其他思想才能被人深入骨髓的信奉。
但是而今,不管被朱祁镇如果打压,理学还是很多人内心之中真正信奉的学说。
理学本来就是极其保守的。
毕竟朱祁镇所提出的这个法度,那个法度,虽然大臣们都有这样那样的不满与顾虑,但是内心之中还是能理解朱祁镇提出的初衷。
但是江南商人这些种种暴发户的情况,却让他们看不过眼之极,甚至可以称为礼乐崩坏。
这样的情况对他们的打击,要比朱祁镇很多变法更让他们看不过眼。
于是乎,面对大明的财政危机,提出商税,也在情理之中了。
不过,一直拖延不办的,却是朱祁镇了。
朱祁镇对征收商人有这样几个顾虑。
虽然这些年从朝廷税收的角度来看,并没有多少改善,但是如果这个时代有国民生产总值这个数据。
朱祁镇敢肯定,这个数字定然是一个很高的涨幅。
国家没有从社会发展之中分到应得的,这固然是一个问题。但是却不能因为这个问题,就打断了国家经济发展的趋势。
收商税是要收的。
但问题是怎么收?
这是一个很讲究技巧的事情。如果真如朝廷很多人提出的事情,一刀切下去,有很多问题的。
其实而今,江南这些年的发展,既是大明发展最快的地区,也是问题最多的地区。
首先,就是经过了吏员的改革后,衙门清明了很多,很多公共事务也有人处理了。但是面对凶猛发展的江南。很多事情还是处于落后的。
最典型的就是苏州。
大明最大的城市是那一座?
不是北京,不是南京,而是苏州。
特别是这几年以来。
朱祁镇经营北京几十年,北京发展一日盛过一日,似乎有几分能赶超苏州的架势,但是这数年,苏州的发展,更是开挂一般。
这主要表现在这几件事情上。
几任苏州知府,每年都有一件事情要做,就是上奏朝廷,增加苏
州的吏员编制,以至于苏州吏员编制之多,已经超过顺天府了。
刚刚开始的时候,每一任苏州知府都想修城墙,将苏州外面的市集,容纳在城墙之中。
只是每一次没有开工的时候,就放弃了。
因为他的刚刚规划好城墙,城墙还没有修好,城墙外有快速的变成了房屋。以至于这几年,都没有这个声音了。
因为,后来的苏州知府一算,如果要将苏州城万万包裹在内,城墙要近百里,花费白银小几十万两,甚至百万两之多。
他们立即放弃了。
苏州地方财政是比较富。且不说其他的每年罚脏银都是好大一笔。但是这样大的财政支出,也是一口气拿不出来的。
除非朝廷拨款。
但是朝廷而今的局面,户部尚书怕是一个傻子,才会给苏州拨款几十万,让他们去修城墙。
与此同时,苏州城之中打行特别兴旺发达,甚至商业斗争打着打着,就变成了双方的械斗。
毕竟大明乡下,这种情况也是很正常的。
为了水源,为了土地,为了这样那样的宗族利益。彼此之间拼命厮杀。这种情况,也随着很多人入城。从而带到了城市之中。
或者说,在此之前大明也没有什么城市可言,大部分府县,不过是一个大农村而已。
各种情况复杂之极。
一副野蛮生长的局面。
朱祁镇担心一刀切下来,就坏了而今大好局面。
此刻,面对群臣意见,朱祁镇也不得不有所退让。同时现在的局面,让朱祁镇也认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
大明财政持续性失血,很严重,必须马上补充。
而且朱祁镇也意思到一个问题。
那就是而今朝廷之中,大多数还是对商人看不惯的大臣,但是时间长了,这种局面一定会改变的。
权与钱的结合,是免不了的。
朱祁镇不而今做了这一件事情,将来就不大好办了。
朱祁镇说道:“诸位所言甚是,只是这税该怎么收却是一个问题?朝廷既不能坏了小民生计,也要收上来足够的商税,来接朝廷燃眉之急,当从何处下手?”
韩雍心中已经有了腹稿,说道:“陛下,以臣之见,当实行专卖制度。”
朱祁镇说道:“卿细言之。”
韩雍说道:“而今天下,大宗商品,无非衣食住行。布匹,铁,茶,马,金银,大木,瓷器,糖,绸缎等十几样货物,通行天下。”
“朝廷下令将这十几样货物专卖。每货必有缴纳引钱,各地衙门有权查
验,没有引条,则可以罚没。”
“如此一来,臣以为朝廷可增收数千万两之多。”
朱祁镇听了,心中默默沉思。
其实,这是一套比较成熟的制度,这个制度也不是来源于大明,在唐宋的时候就有,茶引,盐引之类的名字,早已留在历史之上了。
不过,韩雍将这种制度扩大话了。
只是不同的引制,具体也是有不同的。
韩雍的意见,就是这样,这十几类大宗货物,在生产出来之后,如果就地发卖,是不收税的,但是要运输出本县,就要去县里交钱拿引,有了这个引,才能去外面卖。
在各地运输的时候,各地府县都有权力查。
一旦查出来,没有引,或者引数与货物数量不对,等等问题。都可以被罚没。
再加上而今的地方政府的财政,有相当一部分都是由罚脏钱支撑起来的,可想地方政府对这种检查的热衷程度。
这个制度其实,就是茶引的制度
朱祁镇问道:“听卿之言,似乎将茶也算进去了。”
韩雍说道:“臣就是以茶引为模,退行此政,以臣之见,如此就不用单独设茶马司了,可以并入地方各衙门。”
“也好减少一些冗员。”
其实韩雍甚至有将盐税也并入这个商税之中,但是他想了想,还是绝对不行。
因为盐税的数额太大了。
支撑大明财政的半壁江山,一旦出了什么问题,对朝廷影响太大了。
之所以如此,就是韩雍最近也感到了很大压力,他其实尽力在减少一些官吏,比如茶运司,韩雍而今的决策,就是将整个茶运司都裁撤了。
好节省一些人员耗费。
朱祁镇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此事关乎朝廷根本,不可轻举妄动。必须从长计议,而今朝廷虽然财政困难,但是一时间还没有问题。这一件事情可以准备起来,但不要立即执行。”
“还是派一个人去江南看看,事实这个办法到底行与不行。”
其实如果天灾少一点的话,大明财政是能维持运转的,只是天灾与西域的战事两处伤口,形成了大明连年慢性失血,细细数来,这几年都是赤字。
要不内库补贴,再加上家底还是比较厚实的。而今早就撑不住了。但是即便如此,也不是一年两年就倒下的。
别的不说,真事急了。朱祁镇不会将天子南库拿来用。
虽然是冼家,但其实是太子的,虽然是太子的,但也是皇帝的,这就是大明天下的真相。
只是朱祁镇不想而已。
第七章 王恕下江南
韩雍说道:“陛下所言极是,臣提议王恕为钦差大臣,代天下巡视江南。”
朱祁镇听了,沉吟片刻,说道:“好,就他了。”
王恕也是朱祁镇重点培养的大臣,这几年一直在地方上担任地方官,在推行新法之上,颇有功劳。
本来朱祁镇想将王恕调入中枢,如果运气好,能给王恕安排一个尚书,运气不好,只能九卿之中选上一个了。
王恕清正,手腕过硬。
商税这一件事情,韩雍有几分承受不住财政赤字的压力。主动要推行的。
毕竟经过后世高杠杆的洗礼之后,朱祁镇对赤字的承受能力很强,而今才有多大的赤字,朝廷结余还是正的。
但是韩雍就不行了。
韩雍虽然是一个能臣,但是这方面承受能力与朱祁镇不是一个档次之中。
而且财政结余也是评价一个大臣一个重要方面。
而今韩雍被内外很多人暗自诋毁,很重要的一方面,就是韩雍上位之后,财政情况一直在走下坡路。
这不是韩雍的无能是什么?
韩雍才在这方面努力表现自己。
既然他想要做这一件事情,必须对朱祁镇一些妥协。
王恕的资历还是有些浅薄的,但是王恕如果能做好这一件事情,那么一个尚书就不会那么不稳当了。
就这这样,朱祁镇一锤敲定了这一件事情。
朱祁镇一回到乾清宫,就命人召见王恕。
朱祁镇见了王恕之后,将刚刚在文华殿之中所说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给了王恕听,说道:“你以为首辅之策如何?”
王恕说道:“陛下,臣以为韩首辅之策,不但当行,还要速行之,臣刚刚从湖广回来,郧阳一地的流民再次聚集。臣这便装私访,却是河南,四川,陕西之流民聚集于此,不下百万之众。此皆是地方失政之故。”
“近些年来,水旱连连,天变时有,陛下虽然斋戒,但也无可挽回。正是要大修水利以安百姓的时候,而各地商贾,为富不仁,取其财以安百姓,正是朝廷之道。”
朱祁镇叹息一声,说道:“郧阳又有流民了。”
朱祁镇有些无奈的感觉。
无他,郧阳这个地方山高林密,又是数省交界之处,本是深山老林,但是这些年以来,成为流民聚集的主要地域。
甚至一直到清代都是如此。
朱祁镇不是没有管过,他管了不只一次,之前是项忠清理,之后是原杰抚民。甚至在郧阳设了不少府县。
但是依旧不能改变这一点。
朱祁镇有时,就在反思,暗道:“是不是,我真的是苛政猛于虎了?”
这些事情,先暂且放一边,但是朱祁镇不得不承认,水利是要修了。
朱祁镇亲政以后,就有第一个水利修建高峰期,也就是修建河北水利,黄河新河等等大工程。
但是随着之后,与瓦刺的战争,还有变法的推行,虽然还有水利在修建,但是已经零零碎碎,断断续续了。
特别是这数年以来,朝廷赤字越来越多,家底越来越薄。
大规模修建水利都停止了。
特别是一旦地震,当地很多水利措施都会被摧毁。很多时候,修缮都来不及,就更没有心思修建新的了。
朱祁镇说道:“这一次,王卿就代朕走一趟江南,好好看看,江南情况,能不能征收商税。”
王恕说道:“臣遵旨。”
朱祁镇说道:“除此之外,你要为朕做几件事情。”
王恕说道:“陛下请讲。”
朱祁镇说道:“到了南京去看看曹留守,他最近身体不大好,连连告老,他也是朝廷老臣,经验丰富,又是久镇江南,定然对你有所帮助。”
朱祁镇心中微微一叹。
满朝文武之中,宣德年间留下的大臣不多了,曹鼐是其中之一。
而今曹鼐也准备告老了。
历史上曹鼐也是死在土木堡之变中的大臣。朱祁镇之所以一直没有批准,不是曹鼐的位置太重要。
而是曹鼐南京留守的位置,看起来职权很大,但是已经退化成了一个位高权轻的养老的位置了。
江苏与安徽这两个省,早已完成了自己的组织架构了。
曹鼐想要指挥两个省,已经不大可能了。
而且朱祁镇也通过南京锦衣卫了解到曹鼐的身体还是不错的,只是在南京留守这个位置上,没有事情做。
无非是修修孝陵,修缮一下南京宫殿等等。
对于曹鼐来说,却是越来越不喜欢做了。
所以才闹得致仕。
对他来说,这样的闲职,还不如回家。
再加上朝廷大臣们对江南的情况,都很看不惯了,曹鼐这个老臣,又怎么能看得惯,看不惯,又管不了,曹鼐可不是想一走了之。
王恕说道:“是。”
朱祁镇说道:“朕听说,江南各府很乱,你为朕看看。”
王恕说道:“臣定然还天下一个清宁的江南。”
朱祁镇说道:“另外一件事情,你记得
朕之前大赦令吗?”
王恕说道:“臣自然记得。”
朱祁镇说道:“朕已经遍赦奴婢,大明境内,即便有主仆,但不过是一张契约的关系,每一个人都大明良民。主家不许打杀,如果打杀,主家也是要偿命的,除非他在朝廷八议之中。”
“但是朕听说,有江南商人,不明朕意,肆意妄为,无法无天。以百姓为奴,怨声载道,朕要你查清楚之一件事情。”
朱祁镇说出这一句话,决计不是仅仅听说。
而是早已明白,甚至这已经是一个普遍现象了。
之前也说过,朱祁镇变法最开始的几条根本上的法度,赦免贱籍,废除奴婢等等政策,仅仅是在明报上说了一声,对下面有过交代。
但是这种奴隶制度的人身依附,在这个时代,却有他的利益所在。
想要废除这个制度,就是好像是收商税一般,是要从人身上割肉的。决计不是一纸空文能够解决的。
就好像我国早就不许奴隶了,但是黑煤窑的苦力与奴隶又有什么区别?
朱祁镇并不是没有推动,这个法度的推进。
大明律已经改了。
在之前,主杀仆是不判死刑的,而现在大明律里面改为是死刑。
而且朱祁镇复核死刑的时候,遇见这样的案子,都要从重处理,以显示朝廷倾向。
只是,很多事情,是扫把不扫,是不可能干净的。
在利益面前很多人都冲昏了脑袋。既然而今要对江南动手。朱祁镇决计相信,这种关乎利益的事情,他们会安安分分的会放血给朝廷。
总是要一阵子闹腾,朱祁镇就决定给他来个二合一,一次性给解决了。
王恕听了,脸色更是郑重,他从湖广巡抚任上卸下来,对大明地方的了解还在朱祁镇之上,岂能不知道朱祁镇所言的情况。
大明蓄奴最多的地方,不是别的地方,就是江南,原来的南直隶地区。
王恕更明白,他要承担的责任。只是他毫不回避自己的任务,虽然知道江南这一行恐怕要风雨满程,但是他依旧坚定的说道:“请陛下放心,臣此去,决计不会再让大明百姓受到奴役。”
朱祁镇说道:“卿且去准备的。朕会派锦衣卫东厂一并与你南下,必要的时候,你可以动用南京京营,南京京营毛锐,我会给他的打招呼的。”
这虽然不是一场战争,但是朱祁镇已经将他看成一场战争来准备了。南京常年驻扎五万京营士卒,这些京营士卒多以南方人,特别是广西人为主,战斗力是经得住考验的。
第八章 风声先至
松江府。徐家。
徐春申梦幻一般的发家史,让徐家成为松江最大的豪强。
甚至整个松江最大的府邸,也就是徐家的。
只是而今的徐家太爷,在接到了苏州府的一分消息之后,就满心忧愁。令子弟去请松江府之中各大家族来商议大事。
等十几个都到齐之后,徐春申令子弟退去,关上大门,将手中的一封书信传给下面的人,说道:“看看吧。”
这十几个人都是松江府的头面人物,但是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些人都是以绵业为生的。或者说以纺织业为生的。
即便主业不是纺织业,也与纺织业息息相关,比如崇明沈家,他家就是经营船帮的,从山东到松江运输棉花,从松江到各地运输布匹,大多都是沈家。
而且还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沈家水手,偶尔还充当一下大家的大手。遇见需要动用武力的事情,这些人就二尺宽的条-子,就能从沈家请过来一批人来办事。
在商业野蛮发展的情况下,这样的事情是免不了的。
其中一个人皱眉问道:“这巡抚大人,是什么意思?”
江苏省的治所在什么地方?
很多人下意思觉得在南京,其实不对。
不可能在南京的,因为在大明这个时空之中,南京有特殊的政治意义,是与江苏平级,甚至还高一级的行政单位。
江苏省怎么可能将治所放在南京。
在扬州与苏州一阵争夺之后,最好敲定了苏州。
无他,苏州太富有了。
这一封从苏州来的信,就是从江苏巡抚衙门来的。
徐春申说道:“什么意思?不就是王铁面要来,他要我们好好收拾一下收尾。不要被王铁面抓住把柄了。否则他只会落井下石,不会理会我们的。”
“如此一来,我们每年小一百万两送到苏州,就这------”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一时间这些人议论纷纷。怨声载道。
其实这也是这个时代的常态。
虽然朱祁镇放开了很多门槛,但是无形中的门槛,还是在的,如果冼景不是娶了公主,冼家的产业十辈子也不可能像而今这样发达。
看似江南地区家资百万的数不胜数,但是细细数来,每一个能传出有家资百万的未必真有百万,但是都真有后台。
没有后台的商人,都在残酷的竞争之中被打掉了。
别的不说,有了商业纠纷,有些人能直接杀你全家,你怎么跟人家
争?
甚至这个野蛮发展的时代,中小商人生活的更难了,并没有太大的改观。更多是被大商人以生产效率压榨。
当然了,并不是说没有普通人在这个时代暴富。
但是如果,能改换门庭聚集一个数千两,万两上下的家财,却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如果有更多,却没有后台的话。
这就不是福气,而是祸端了。
看徐家就知道了。
虽然送到巡抚衙门的一百多万两,不仅仅是徐家出的,是在座所有人一切出的,却也是徐家占大头。
但是这每年几十万两卖来了什么?
不过,是提前一点点的风声而已。更不要说徐家给银子,决计不仅仅是一家。虽然徐家产业不小,但是徐春申却知道,他家产虽然不少,但远远没有外人想的那么多。
倒不是,他赚不了那么多。
对他来说赚钱从来不是一件难事。难事如果保留住家财,徐家年入五成都要上供。徐春申要巴结的决计不仅仅江苏巡抚衙门一家。
徐春申说道:“好了,说这个有什么用?这半年,都约束好子弟,不要搞出什么幺蛾子,等王铁面走了再说。”
王恕这几年地方官的经历,为他营造了非常好的名声。
其实百姓称呼王恕,乃是王青天。历史上就有童谣:“二京十二省,唯有一王恕。”但是而今虽然不至于如此,但是百姓对王恕还是推崇备至的。
而各地豪强怎么关说都不行,暗地里都称呼他为铁面,甚至折在王恕手中的达官显贵,还有两个郡王。
更是让很多人觉得惹不起。
所以,王恕下江南的消息一传过来,就震慑住了不少大大小小的人。
“这里面还说,朝廷要征商税。徐兄,这怎么办?”一个商人说道。
“是啊?今年北方棉花减产,我的织机都空了好一阵子了。”
“对,这两年各地的棉布也都卖不出去了。只能走南洋,但是南洋又能吃下多少?”
“这要命的时候,还要征税,要不要人活了。”
“-------”
徐春申听着下面的抱怨之声,轻轻的揉着鼻梁,捏着酸涩的眼睛,一时间也陷入沉思之中。
徐春申能抓住机会,一跃而起,成为布业龙头,自然是有本事,有手段的,特别是在经商之上,甚至比冼景还要敏锐不少。
他其实已经感受到了不详的气息。
那就是大明市场饱和的感觉。
当然了,这个说法,徐春申是不知道的。
但是这个感觉,却是有的,布匹越来越卖不出去了。
衣食住行,是人之所需,而松江布甲天下,也是以为松江布便宜,而且质量好。
但是北方连年大灾,朝廷虽然竭力赈灾,但是北方的消费能力,也是大大减少了,而且他们好要面对天津布业的竞争。
毕竟在北方,任何利润都在少府这个庞然大物的笼罩之下。
而松江布业最大的市场,就是南方数省,至于海外的南洋日本等地,不过是补充而已。
松江布业的爆发性发展,来自于三点,第一就是工厂制度,这种大分工提高了效率,第二,就是自发的对各种纺织机械的改进。
第三之前是松江并非没有布业的。
毕竟松江布业在元代就根基了,其中有名的人物,就是黄道婆。
这三点造就了,松江布业的迅速崛起。
但是任何扩张都是有尽头的,产品过剩这一件事情,是很多人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但是这种大工业生产模式到来之后,却是每一个人都要经历的事情。
并不是松江布已经多到让每一个大明百姓都穿上了,而是真正有购买力的都一会购买了,没有购买力的,自然也不可能购买。
如此一来,松江布业内部的竞争也开始加剧了。
徐春申虽然联系了所有人抱团取暖,但是他已经感受到内部矛盾越来越尖锐,越来越不好整合了。
这一切的种种,徐春申没有具体的知识结构去分析,但是并不妨碍他感受到这一点。
只是感受到了又怎么样?
徐春申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他咳嗽两声,说道:“布乃是百姓所需,太祖高皇帝对这些百姓所需之物,都不允许征高税,想来朝廷也不会多征税的。”
“而且王铁面也是爱民如子,只要我们一起好好说项一番,想来他是能了解我们的苦衷的,不过朝廷用度毕竟艰难了,还是要我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徐春申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自然让很多人不大满意。毕竟徐春申家大业大,而今虽然情况不大好,但是还能撑得住。
但是对于其他人来说,却未必了。
只是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最大的好处,就是虽然解决不了实际问题,但是绝对不会有错的。
这些布商们,虽然满心怨言,但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朝廷大政出言不逊的。不管多少牢骚,都只能压在肚子里面。
徐春申有要筹集一笔钱来,等王恕到了为朝廷捐输之用。众人虽然不愿意,但也不得不咬牙为之。
第九章 布坊
一场会议,让很多人的心思沉重起来。
徐申春将所有人打发走了之后,又写了几十封书信,让下面的人送出去,这些书信是遍布整个大明的,有往苏州的,有往南京的,有往北京的,又往广东的。
这就是徐申春的关系网。
徐申春做完这些事情之后,虽然心事重重的,但是并不妨碍他按照他一直以来的习惯。那就是去布坊看看。
徐申春带着一队家丁,出了府邸,就上了轿子,行不了几步。徐申春只感到了脚下一顿,就知道到了。
徐申春的布坊就在松江府城外不远地方。
轿帘子一打开,徐申春就出来了。
熟悉的景色就映入眼帘之中,首先听见各种咔咔的声音,这种身体尖锐而短暂,就是织布机的声音。
但是无数这样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就成为了噪音,让人非常难以接受。
不过,徐申春很熟悉这个声音了。
“见过老爷。”十几个站岗的家丁立即行礼,说道。
徐申春一摆手,说道:“开门吧。”
立即有几个人将高高的大门打开了。
这个院子,别的地方没有看出来,但是有一点却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这个地方的围墙足够的高,而门也足够的大。
围墙高,却是防止里面的人逃出来。但是门大却是运输货物方便。
在建筑审美之上,看上去笨拙之极,与大明传统的建筑风格有些不一样。
徐申春一进来,就有几个老婆子来行礼。
徐申春微微点头一下,就不理会这些人了。
因为这个时代的男女大防,这里来工作的大多都是女工。所以男性打手都在外面,里面的管理人员都是女的。
根本不允许男人进来的。
但是徐申春根本就不是一般的人。
徐申春背着手,走在高大的厂房之中。
其实所谓的厂房,也不过是一个大棚子而已。都是有木头支撑起来的草席顶,上面有一些茅草什么的。
不过地方上倒是铺了三合土。
这也不是为了员工什么的,而是为了运货方便。
徐申春捏着自己的胡须,眼睛之中就慢慢有了迷离目光,他看见一个个女工,在一台台织布机面前,不停的工作。
似乎看见的就是一锭锭的银子。
其实,这一点也不算错。
因为棉布在这个时代,很多的地方,都可以当做硬通货存在。
在中国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布匹是可以用来当
钱用的。
而今的行情虽然有些不好,但是徐申春却毫不怀疑,布业的前景。
从很多因素上来说,棉布的产业前景,可以是要比铁业要强大太多了。
因为这个时代的铁器,很多百姓要用很多年的,甚至父子相传,即便出了什么问题,也都是自己敲敲打打就修好了。
但是衣服即便是修修补补的,也不可能用上好多年。
徐申春有时候甚至得意,即便是少府又怎么样了,他徐家的产业就比少府差了吗?
在别人看来,辛辛苦苦巡视布坊,巡视一道道工序,是一个苦差事,但是对于徐申春本人来说,却是无上的享受。
只是这种无上享受,却被人打断了。
这个时候,忽然有一个女人披头散发的跪在徐申春身前,说道:“老爷,放过我的孩子吧,放过我的孩子吧。”
徐申春先是皱眉,然后双眉散开,让身边的人让开,说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徐申春表面上和颜悦色,但是心中已经是怒极。
徐申春这么大的产业,甚至可以说是江南第一大商人了。但是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他即便每年讨出几乎一半的净收入,却到处送礼,但已经没有太大的安全感。
而且也承受很多方面的责难。
在布坊之中,最令他头疼的事情,就是用人问题。
江南女子,心灵手巧,作为纺织工人是最合适不过了,但是聚集了大量纺织女工人之后,就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最大的问题是风化问题。
因为这是被士大夫责难的主要理由。
所以,徐申春做过很多准备。
他招收的工人,第一大来源,乃是在北方灾荒之地买来的女人。
虽然大明赈灾还算得力。
但是朝廷之力,是不可能面面俱到的。自然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虽然朝廷已经下令禁止奴婢,却并没有明令禁止的买卖人口。
朱祁镇也想过,但是最后也只能默认这个事实。
处于朝廷既没有规定合法,也没有规定不合法的空白区域。
朱祁镇当初大赦,就废除了奴隶制度,最少将奴隶用于生产领域是完全废除了,至于那些家养的从事家庭服务的人,虽然免去了奴婢的身份,但是这种强依附关系还在的。
很多事情,在另外一个时代,就是惨绝人寰的事情,比如买卖人口,但是在大明而今的生产关系之中,是有一定的原因的。
很多普通百姓在受灾之后,之所以卖儿卖女,一方面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另一个方面也是让
孩子活下去。
如果不卖的话,孩子只能与他们一并死罢了。
卖出去之后,纵然为人奴婢也好,进入青楼也好,虽然悲惨一生,但还是能活下去的。
在活着本身就是一个竭尽全力才能完成的任务的时候。很多事情也是无可奈何。
朱祁镇即便禁止买卖人口,就能出口成宪,让人不敢违背吗?即便如此,也断了百姓最后一条生路。
但是朱祁镇自然也不愿意在这方面以大明律的形式背书,而是之前规定人口买卖的律法都删除了。
禁止人口买卖,而今不适合,但是朱祁镇总有一要让他们适合。
当大明即便最贫穷的百姓,也不用卖儿卖女就能活下去的时候。
而这种人口买卖,就以契约为佣的形式签订,一般来说,就是双方签订一个文书,某某为某某做工多少年。如是。
但是都是虚文。
这还是有身份的。在朝廷黄册之中有登基的。这还要走一个形式,至于那些黑户,连一个形式都不用走了。
但是仅仅是这样也是不够的。
远途人口贩卖也是要成本的。毕竟大明胥吏改革之后,管理都变得严苛起来,虽然比不上洪武时代。
但也不是之前连路引都能伪造了。
原因很简单,罚脏银是归为地方财政的。
县里上上下下,要过一个好年,都要看能罚出来多少了。一个吏员松松手,损失的是整个衙门的利益。
不知道还好,知道了决计不能允许。
之前县太爷还能一手遮天,但是而今即便是一个小县之中,八品九品有官身的官员,加起来有十几个多。
县令的权力被这么多佐贰官分割了很多,虽为未必做不到一言九鼎,但是想要全部欺瞒下来却也不容易。
所以即便吏员买通了县令也不大好操作。
这是要犯众怒的事情,只要还想向上爬的人官员,就不会做的。
而贩卖人口,这种灰色地带的生意,也是越来越难做了。
所以,徐申春女工第二大来源,就是附近贫困百姓的妻子或者女儿。
江南女子在家织布的并不少,但是小农经济,如果能比得上大规模工厂生产。在徐申春发家的时候,也应该看到很多地方,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模式被打破了。
徐申春就想尽办法,让这些女工进入工厂工作。
一般来说,都是与这些女工的父母,或者说丈夫签订了有年限的契约。而这些女工的年龄,也是在十三四岁到三十岁上下。
更老的就没有了。
第十章 女工之死
这些人都是乡里乡亲的,就要关注名声了。
一旦某某布坊名声坏了,可就做不下去了。
这也是徐申春想尽办法要维持住名声的原因。
这才和颜悦色的对这个女子。
这个女子一口江北的口音,甚至声音之中,还带着一丝丝河南话的声音,神色慌张,连连磕头说道:“老爷,俺什么也不求,只求放过我肚子里的孩子吧。”
徐申春听了这一句话,心中更是怒极。
这个事情如果传出去了,可大大不妙了。
而且布坊之中,除却他之外,是禁止男人出入的,这个男人是谁?
他心中各种想法如走马灯一般的转,但是面上却是更加和煦,三言两语,让这个女子放松了神经,随即带到了他的值房之中。
他根本没有去问。
而是做在太师椅上,静静的看着手中的官窑茶碗。
这是官窑精品,据说是只供大内的,看上却有底色洁白如玉,上面有雨过天晴之色,素雅极了。
在外都要数两银子一个。
而此刻,徐申春重重的将手中茶碗砸在地面之上,“啪”的一声,仿佛是房间之中凭空打了一道闪电。
所有管事的都打了一个寒战。
“我说的话,都当做耳边风是吧,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孩子又是谁的。”徐申春的语气并不重,却有一种迫人的压力。
“老爷,”一个管事跪在地面之上,说道:“是我色迷心窍了。”
徐申春说道:“说说吧,是怎么回事?”
这个管事说道:“我是负责从运输的,就-----就------”
徐申春一摆手,不用他说下去了。男男女女那一点事情,徐申春这种见惯商场风云的大佬,根本不在乎。
甚至用脚趾头想,就知道是什么事情。
无非是,女人觉得在布坊不是一个长久之计,想跳出来。而这个管事手中有一点点小权利,就被当成人中龙凤了。
这管事搞出人命之后,才知道出了大事,想起了徐申春的三令五申,想将女人的肚子给打掉,将这一件事情给按下去。
这女人却不知道其中关节,只以为闹大了才能得到好处。
却完全没有想过其中的后果。
徐申春淡淡的说道:“老曹啊,你是家中老人了,我记得你有妻儿,还纳了两个妾,都是布坊选出来对吧。”
“我也说过,你们真看中了谁,我没有不许的,只是要让人先出来。而今的事情,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我就是玩玩。”这个老曹满头大汗,语无伦次的说道。
徐申春目光一沉,说道:“你就拿我的话玩玩。”
“老爷,-----我,不是。”一时间老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磕头说道:“求老爷开恩,求老爷开恩。”
徐申春说道:“我徐某人,从来不与人玩笑。”他淡淡说道:“处置了,连同那一个女人,他既然这么看中这个老曹,就让他们做一对阴间夫妻。”
老曹还想说什么,立即有人捂住了老曹的嘴,随即被人拉了出去。
一时间整个房间之中,寂静的好像没有一个活人。
徐申春靠在太师椅上,说道:“这样的事情,定然不是一例,几个嬷嬷都老了,让他们回家养老吧。从今之后,大门与二门之间封死一段,进出的货物都放在两门之间,二门不许同开。”
“再出了这样的事情,死的就不是一个人了。”
“是,老爷。”所有管事如蒙大赦,立即说道。
徐申春鼻子里微微一哼,与在大会上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似乎死了两个人,一个还是一尸两命,从来不在徐申春心上。
徐申春能将生意做到这个地步,手中从来不缺少鲜血。
今天的事情,根本不足以在他的心中引起波澜,司空见惯浑闲事而已。
这一件事情,只是一个突发情况,徐申春处理过之后,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因为自有一套流程。无须他操心。
他操心的事情是另外一件事情。
他问道:“蒸汽机可以用吗?”
徐申春能在短短数年之内,将自己家的生意做得如此之大,决计不仅仅是在经商上有才能。
他对大明朝政的揣测,也是第一流的。
这数年以来,朱祁镇一直在有意无意的推行蒸汽机。
以北京为中心,蒸汽机已经逐渐在各县普及了。
多用于灌溉。
但是朱祁镇并不仅仅想让蒸汽机用灌溉与交通,有意将蒸汽机用在工厂之中,这样一来,有了蒸汽动力的工厂,与朱祁镇心中真正的工厂就更加近了。
只是这个事情进行的并不是太顺利的。
在少府系统之中,进行的都不是太顺利的。唯有几处将水锤改成了蒸汽锤而已。
徐申春自告奋勇,就在松江建立一个蒸汽动力的纺织厂。
当然了,这种厂与后世的很多纺织厂,差了几十代。但也算是一个壮举。
只是徐申春并不是想通过这个厂能赚多少钱,不过是为了迎合皇帝的意思而已。
“老爷。”一个老嬷嬷说道:“这个机子太危险了,已经有两个女娃卷进去了,而且太热了,厂房之中,就好像蒸笼一半,能将人生生的蒸死。”
“是不是?”
徐申春冷冷的说道:“不行,这件事情你做不好,让别人来做,总之不能停下来。”
为什么年轻人不愿意在工厂之中上班,就是因为工厂流水线能让人异化为生产线上的一个零件。
但是不得不承认,我们这个时代工厂流水线,根本不算辛苦了。
而刚刚进入蒸汽时代的工业生产,却真在水深火热之中。
利用蒸汽动力,会产生大量的余热,造成车间里面的温度,一直在几十度上。人长期在这个样的情况之下工作,根本无法长期坚持下去。
至于巨大的噪音,不健全的劳动保护制度,等等方面的事情,这个时代的工厂,根本不是血汗工厂,而是吃人工厂。
人并不是作为工厂的操作者,而是作为工厂之中易损件而存在的。
看英国纺织业刚刚爆发出来的工人年龄,很少有三十岁以上的,因为大部分工人在工厂工作几年十几年之后,都是一个死字。
很少有人能长期工作下去。
资本家吃人的嘴脸,从来没有什么变化。
徐申春知道不知道这些情况?
当然知道的。
徐申春作为一个白手起家的大商人,对下面情况掌控,绝对是清清楚楚的。
看他来布坊巡视,从来不去新建的蒸汽车间,就可以看出来。
他是知道这个车间的情况。
只是他从来不在乎这一点的,之前不在乎,之后也不在乎。
商业竞争本身就是一个不断打破底线的行为,真正成功大商人,有几个装了底线这个东西。
他只要知道,这一件事情做好了,他很可能得到皇帝的特别关注,甚至想借此重复冼家的行为。
与皇室联姻,让自己的儿子成为驸马。
如此一来,徐家就能从商人家族成为外戚家族了。
虽然在文官方面来看,外戚是可恶之极的存在,但是对于徐申春来说,如此就能保住徐家的所有产业,甚至不用给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上下打点,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他不知道想过多少次,找门路巴结陛下。
只是当今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甚至连女色都不是太喜欢了,唯一暴漏在外面的,就是对蒸汽机的喜爱,与对推广蒸汽机的执着。
徐申春也只能从这一点下手,自然是不管出了多少事情,也不会放弃的。
第十一章 少府银行
王恕来江南的风声,已经传播了江南,很多大大小小的低头蛇都开始准备了,而王恕以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快的速度,来到了南京。
王恕通过驰道,在受命以来,将大队依仗都丢在后面,轻车简从,不过有了十几日,就从北京到了南京。
这就是两京驰道的功劳了。
王恕到了南京之后,并没有通知各处衙门,而是以后生晚辈之礼,求见曹鼐。
说起来,曹鼐在南京,也是处于半退休的状态之中了。
南京留守这个官职,也没有什么太忙碌的公事。
王恕也是名满天下的人物,而今南京上下也都知道他要来,曹府的门房自然不敢怠慢,立即将王恕给迎了进去。
曹鼐驻着拐杖,被侍女搀扶的出来,却见他满头白发,已经是老态龙钟了,他出来就说道:“王宗贯,你来的好快。”
宗贯乃是王恕的字。
王恕就好像对着老师一般,说道:“下官身负皇命,不敢怠慢。要有事要麻烦曹公,还请曹公勿怪。”
曹鼐坐定,将拐杖放在一侧,说道:“说吧,既然是皇命,我这个老头子也不敢怠慢。”
王恕也坐定说道:“韩首辅想收商税。拟定了十三条专卖。让我来江南看看。这税法可不可以推行。”
曹鼐说道:“专卖,怎么专卖,都要领引吗?”
王恕说道:“曹公英明。”随即将专卖制度一一说明。
曹鼐听了,微微捻须,久久不语。
王恕说道:“曹公以为可行不可行?”
曹鼐说道:“韩雍这个人,别的不大好说,但是执行力从来不弱的。不管行与不行,他想要做的事情,没有做不了的。”
“何必问什么行不行啊?老朽就是说不行,又能挡得住吗?”
王恕微微咳嗽两声。不好说什么。
曹鼐资格老,名声大,这种元老重臣,纵然韩雍在曹鼐面前,曹鼐就这样说韩雍,韩雍也不敢放肆。
但是王恕可就不一样了。
很多人都觉得这几年陛下有些殆政了,很多大权都落到了韩雍的手中。都认为韩雍乃是本朝最强势的首辅。
暗暗诋毁韩雍太过霸道了。
却不知道,朱祁镇其实有意躲在后面的。
毕竟很多事情,矫枉就要过正。
想要新法能够落地,韩雍不霸道一点,根本做不了事情。
曹鼐这些话,他是敢说,但是王恕却不敢多听
。他岔开话题,说道:“曹公,天下富庶,江南为最,想要征收商税,关键就在江南,江南一解决,天下各地都好说。如果江南不能解决,其他地方,都不好办。”
“陛下,让我来到南京,第一件事情,就是来拜访曹公,可见陛下对曹公的看重。”
“这一件事情,还需要曹公指点。”
曹鼐的嘴巴之上,露出了一丝莫名其妙的笑容,好像是嘲笑王恕这一句话,也好像在嘲笑他自己一样。
如果皇帝真的看重他,又怎么十几年如一日,在南京坐冷板凳。
他想起之前君臣之见的种种,微微一叹,说道:“你想问什么?”
王恕说道:“学生想查商税,要从什么地方下手?”
曹鼐说道:“无非是苏州,松江,宁波,杭州,几个地方而已。你只需将这几个地方查清楚了,这商税怎么征收,就好说多了。”
“不过,具体要怎么查?你不应该来问我。”
王恕对曹鼐所说的这个几个城市,也是比较了解的。这就是江南一带最大几个城市。
松江与宁波是港口,苏杭更是传统的手工业中心。虽然大明工厂出现,但是传统的手工业也保持着自己的活力。
还没有完全被击溃。
而且传统手工业之中,有不少东西,已经转移到了工厂之中。
王恕对曹鼐所说的这几个城市,是完全理解的,但是却不明,曹鼐让他去问谁?毕竟曹鼐在南京坐镇二十多年,堪比永乐勋臣忠勤伯李贤。
曹鼐虽然老了,但是绝对不是那一种老糊涂的人。按理上说,他是对江南情况最了解不过了。
“那学生应该去问谁?”王恕问道。
曹鼐想了想,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放在桌面之上,向王恕推了过去,说道:“去问他。”
王恕拿来一看却,是一张银票。纸张相当不错,又硬又薄,上面有各色花纹,又有金银配色,中间写着“当百元”,后面又写着:“少府造,伪造斩。”
总体上来说,大明而今还是银元与银两共用,一两就值一元。
但是大量使用银两的痕迹并没有那么容易的消除。比如很多时候,人们就会称呼一元为一两,或者一两为一元。
王恕心中一动,说道:“您的意思是去问少府银行?”
曹鼐说道:“而今大宗交易,都用这个了,连朝廷赋税都用这个了,很多事情,谁又比少府银行清楚。”
王恕立即行礼说道:“学生多谢曹公指点。”
很多事情,不去点一下,很少有人能想到,这一次调查的关键在少府银行之中。
王恕虽然久在地方,对少府银行也并不是不清楚的。
甚至听说,陛下之所以将遵化铁厂的收益给了户部,就是因为少府银行的收益已经超过了遵化铁厂。
少府银行的执掌,就是那个汪岳。在他的管理之下,少府银行在数年之间,遍布天下。几乎所有的省会,大府都能做到夷狄存取。
已经有人提议朝廷赋税通过少府银行来转交,只是这一件事情,有些太过匪夷所思了,纵然是银行是少府的,也有很多反对之声。
而今不过是一些地方太远的,或者赋税不及时的地方官,选择用这个办法。
而少府银行发行的银票,却是同样开来了。
这种银票没有小额的,最少的也就是王恕手中拿着的一百元的票子。而且用的最多的也是这个票子。
当然了,对于普通百姓,估计根本不明白,也不了解这个银行,但是对于天下行商,特别是将买卖做大的商人,与少府银行打交道,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所以,想要真正的了解这些商人情况,制定一个,既能让他们出血,又不大伤元气的税率的确是要从少府银行之中了解比较容易。
曹鼐点点头,说道:“这一件事情,可不好做。你可要想好了。”
王恕自然知道曹鼐所言的是什么?这些大商人背后的水-很深。在大明天下,没有足够权力保护的财富,统统不可能长久。想从这些人手中征税,决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说道:“学生身负皇命,虽百死而无悔。”
曹鼐看着王恕的样子,恍惚的想到自己当年在朝廷之上,不是也秉承着这样的想法,此刻他从王恕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初的影子,他说道:“少府丞汪岳此刻就在南京,陛下对你是有安排的。好好做事吧。”
王恕听了说道:“谢曹公指点。学生这就去了。”
王恕行礼之后,就缓缓的退了出去。
曹鼐伸手将桌子上百元银票拿了过来,揣进怀里,要知道这百元银票对曹鼐来说,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以他的官职,即便朝廷屡次加恩,他每年也不过一两千两银子。
曹鼐看着王恕离开,心中暗道:“也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
只是他做的对于不对,而今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
“这天下,终究是年轻人的天下。”曹鼐的目光慢慢的浑浊起来,却不知道他心中暗道的这个年轻人到底是谁?是皇帝,还是其他人。
第十二章 汪岳的计划
王恕行事雷厉风行,从来不拖拖拉拉的。
他立即去找少府银行。
少府银行在各地都有站点,在南京自然不会没有的。甚至更大。
虽然南直隶分为江苏与安徽两省之后,南京的政治地位是有所下降,但是南京毕竟是南京,依旧是南方大城市之中,占据一席之地。
少府银行在这里的位置,是除却北京之外最大的一处。
稍稍一打听就知道在哪里了。
王恕到了少府银行之前,立即感受到了少府银行的门槛高。
整个少府银行建筑风格与一边的衙门没有什么区别,在不少人看来,这就是一个衙门吧,少府银行紧挨着南京皇宫,与很多衙门在一条街上。
看上去门可罗雀。
并非少府银行的生意不好。
说起来少府银行的收益增长之大,由于一直在开设站点,而盈利并不是太大的。但并不是说少府不盈利。
之所以少府银行呈现出这种门可罗雀的状态。却是古代银行业与现代银行业不同。
古代当铺什么的,都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而今这个银行虽然与当铺不一样,但是真正的客户也不是太多的。
在民国的时候,有了一元开户,甚至免费开户的银行之后,普通人才与银行打交道的频率多了。
在更古老的时候,银行根本不是对普通人服务的。
少府银行之中,其实也是有几个零零星星的人,只是与少府银行几乎官府一样的大门相比,就给人一种门可罗雀的感觉。
而且少府银行门前这一条街,也是从南京皇宫门前过,普遍百姓几乎不会踏足这里。
此刻王恕对少府银行有一种不大好的观感。
王恕号称青天,并不是白来的,自然是关心百姓。而少府银行几乎不做普通百姓的生意,让王恕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不管王恕心中怎么想,他还是进了少府银行之中,报上姓名之后。片刻就看见一个人行礼说道:“下官见过王大人。”
王恕对汪岳态度并不是太好的,因为在很多文官士大夫看来,大明内廷之中,什么少府,什么待诏院,都不是什么正经官职,而是斜封官,也就是没有得到内阁附署的官员,其权力根本就不合法。所以他语气有些淡淡的说道:“你就是少府丞汪岳。”
没错,汪岳因为少府银行发展迅速,并且有力的缓解了银荒。
大明银荒的问题,其实一直存在。特别是最近几年大明发展迅速,
对货币的需求量更是大大的增加了。
之所以银荒被缓解了,一方面是日本每年有几百万两进入少府,朱祁镇将这一部分银两铸成货币之后,通过各种方面放出了不少。
比如赈灾,各项工程,发放俸禄等等。
另外一方面,就是少府银行发行的银票了。
这种银票,本质上是不记名定额汇票。因为有少府银行信用担保,才被很多商人用。如此一来也缓解了银荒。
这样的功劳,才被朱祁镇看重任命为少府丞。
而且驸马石璟年纪毕竟大了。而且他本身就不是太了解商业这方面的事情。掌控少府不过是看亲近而已。
而今少府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专业。石璟早就有一些不适合了。
朱祁镇派汪岳来的时候,特别说了,如果这一次商税的事情做的妥当,那么等他再次回京的时候,就是不是少府丞了,而是正式代替石璟成为少府令。
汪岳说道:“正是。”
王恕说道:“这一次我南来要做什么,你也知道了吧。”
汪岳说道:“陛下已经吩咐我全力配合,我已经为大人做好准备了。”随即他一伸手,说道:“请。”
王恕二话不说,就大踏步向里面而去了。仿佛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一样。
汪岳将王恕请入自己的值房之中,立即从一边拿出一叠文书过来,递给了王恕。
王恕拿来一看,写在第一列的不是别的,就是徐申春。
王恕也不说话,只是细细的向下面看下去。
从徐申春开始,大概有几十名大商人,最少家产在百万两上下。对他们的发家史都是有些描述的。
王恕越看眉头皱的越紧。
怎么说?如果细细说来,这些人没有一个不触犯国法的。
王恕看过一遍,将这文书放下来,说道:“这东西哪里来的?”王恕不是傻子,他一眼就看的出来,这些东西,不是少府就能收集起来的。
汪岳说道:“大人明鉴万里,这是从锦衣卫与东厂拿来的一些东西,与我们少府银行的一些文档合并在一起的。”
王恕说道:“是你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汪岳拿出来这些东西,在王恕看来,就是再明显不过的暗示,就是要搞这些人的。
王恕心中却不大情愿。
他并不是想包庇这些商人,而是知道,不能这样做。
王恕虽然清正,到处都有青天之名,可谓一身正气,但他并不是那种将道德视为金科玉律的人。
王恕虽然没有调查,但用脚趾头都能想清楚,这么体量的商人,决计抓起来之后,影响到的绝对不是一个两个人。
真要将这些人一网打尽,江南是要出问题的。
倒是还是王恕来负责。
汪岳说道:“这不是陛下的意思,只是陛下向来爱民如子,而且百姓手中又能征收到多少钱,即便是江南富庶,从小民手中收上来一两银子,都是要他们的命,所以商税想要收上来,并且收的多,就要从这些不会为银子拼命的人身上下刀子。”
汪岳曾经就是商人。
但是他而今成为朝廷命官,汪家子弟有经商才能的不少被提携到少府体系之中,未必是少府银行之中。
反正少府之中很缺少这种经过锤炼的商业人才。
另外的一些子弟,要么读书,要么进入武学之中,不敢说多有出息,总体上来说,却是都有前程。
汪家彻底从徽州一商人家族,变成了官宦人家。
所以,朝廷给他的够多,对他曾经的生意伙伴,故旧亲朋下手,他是一点也没有伤心的地方,甚至真因为了解,抵刀子,才是又狠又毒。
王恕听了汪岳这一句话,这才正眼看汪岳了。他之前觉得汪岳不过是陛下的聚敛之臣,而今听汪岳所言,的确却是很有道理,正合王恕之心。
这些年大明各处都有天灾。
很多地方灾民,都愿意为一斗米拼一个你死我活,盖因这一斗米,就决定了谁死谁活。
即便江南富庶,但是各地底层百姓手中也是没有钱的,所以从他们手中征税,决计不是一个容易的事情。
一不小心,双手沾满鲜血。
但是从这些家财万贯的人手中征税,即便一个人征收一万两,这些人最多抱怨几句,是决计不敢与朝廷拼命的。
仅仅是这样一个假设,就能从江南征收出来几十万两。
这已经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王恕语气之中带了几分缓和,说道:“汪大人,专卖之法,你已经知道了吧。”
汪岳说道:“下官知道知道了。”
王恕说道:“你对这一件事情怎么看?”
汪岳说道:“首辅大人,自然是明鉴万里,此法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但是有一愚之得,却请大人鉴赏。”
王恕说道:“哦,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汪岳身体向前微微倾斜,说道:“大人,以为这些税,不由官府征收,而令少府银行征收如何?”
王恕听了,微微皱眉,片刻之间,眉头又散开了。
第十三章 汪岳的野心
王恕皱眉,是对汪岳野心的警惕。
他不喜欢少府,或者说内廷之中的机构深度参与进入大明治理之中。
因为在他心中,少府并不是正经的衙门,而是天子私臣。
天子虽然是九五之尊,但也应该遵守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原则。不能独断专行。
而宫廷之下,有东厂,锦衣卫,少府各衙门,根本受不到文官的任何制约,这从总原则上,就是不应该的。
而今在征收商税上,让少府插上一手,恐怕这商税交上,未必全部到户部手中。这不是王恕所想看到的。
王恕是朱祁镇的提拔的,可以说而今,内阁六部都察院枢密府大员都是朱祁镇一手提拔的,他们也都觉得是大明的忠臣,是皇帝的忠臣。
但是忠诚与忠诚是不一样了。
事事顺着皇帝的,那不是忠诚,而是谄媚。
不过,王恕很快将心中的不快给压了下来。因为王恕毕竟是一个现实的人,或者说在官场之中厮混的人,都是非常现实的人。
王恕很明白,那就是皇帝有意参与于江南之中,否则东厂与锦衣卫也不会配合汪岳,虽然汪岳所言,都是说是他自己所想的。
但是王恕是傻子,才会相信,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汪岳自己所想的。
最少,这后面有皇帝的暗示。
如此一来,这事情他就不能当面拒绝了。与皇帝撕逼的工作,不,与皇帝沟通的工作,从来是首辅的。
王恕自然不会触了皇帝霉头。
而且他也感受到了一点,那就是在江南执行任务的时候,恐怕真正能帮助他的不是当地的官员,而是皇帝的人手,比如少府,锦衣卫,东厂的人手。
他说道:“汪大人所想都是不错,不管怎么说,也是先将这专卖给落实了,再论其他。是吧。”
汪岳听出了王恕不想就这一句话,再说下去,微微一笑,说道:“大人,所言极是。”
王恕所想有一半是对的,有一半却是想多了。
朱祁镇是想掌控江南。
毕竟,在江南在整个大明经济份额急速扩大,虽然朱祁镇并没有详细的经济数据,但是他单单看几样大宗货物的流向,就知道,江南一带的经济份额,估计已经超过了北京附近。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朱祁镇自然明白这一点。
他不想在加大江南的控制,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王恕虽然是这一次调查江南,是否实行商税的大臣,但是朱祁镇通过少府,东厂,与锦
衣卫插上一手,却也是正常的。
至于想让少府银行承担收税的权力,却是汪岳的野心。
这数年来,汪岳一手一脚的打造出一个金融体系,虽然这个金融体系,与后世发达的银行体系是根本没有办法比的。
但是大部分金银流通都通过少府银行,虽然少府银行的门槛很高,但是毕竟有皇室的背书。
大明皇室而今的名声信用都非常不错。
再加上少府经济体系之中各个厂矿很多钱款都是通过少府走的。如此一来,也逼得与少府做生意的人不得不在少府银行交易。
在汪岳看来,有这么多钱款从手中流过,甚至很多商人都离不开少府银行,毕竟一路上如果带银子走的话,一些大路还好,比如运河沿线,比如长江主航道,等等,这还好一点,稍稍偏一点的正路线,都很有可能被土匪劫掠。
银子不好藏,但是银票却非常好藏的。
虽然有一些其他的银铺或者当铺,乃至新出来的票号,都承担了异地存储的业务,但是并没有一家都与少府银行相比的。
而汪岳却不想仅仅如此。
说实话,大明最大的生意是什么?
不是布,不是铁,不是盐,也不是海贸。
大明最大的生意,是与官府做生意。
虽然最大的商人号称家族过千万,已经是非常了不得了,但是而今大明每年要花出的钱最少有千万两。
甚至以北京为中心这些年经济发展,也是朝廷每年不可计数的采购,与军费俸禄砸下去,而产生的。
对于汪岳来说,他对钱完全是没有想法。
他虽然结束了汪家所有的产业。几乎让整个汪家从商业里面退出来的,但是汪岳家族底子还是很厚实的。
几百万两或许没有,但是几十万两却是有的。
几十万两足以是大明最富有的一小撮家族之一了。
所以汪岳一心一意放在事业之上。
他的事业是什么?就是少府银行。
在他看来,少府银行赚多少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参与进入大明行政体系之中。
甚至他有意压制少府收入,因为他虽然出身商人,但是一向以士大夫自居,进入朝廷之中,更是有意无意的想让别人忘记自己的商人出身。
他一直想要的不是,用少府给宫廷之内赚多少钱。而是让少府成为大明行政体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甚至很多地方通过少府体系,将赋税送到京师。
当然了,这也是因为一条鞭法的推行,将所有的赋税都折银了。才能有
这样的应用。
这种实验,就是汪岳的积极推动。
而今更是如此。
汪岳更是想通过少府银行征收商税,就好像是通过少府银行来代运地方赋税一样,都是想让少府银行成为大明行政体系之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在这上面他是非常积极的。
因为这是他的功业所寄。
汪岳并不明白这一点,却也不想深谈,他已经准备将某些想法,写在书信之中,交给首辅韩雍。
有些事情让韩雍来处置。
对于各地方大员用私信来说明某些不能明说的事情,也是首辅在官方奏疏交流之外,另外一种交流方式了。
也是韩雍比朱祁镇更了解地方情况的另外一种渠道。
王恕又翻过来这一分名单,说道:“浙江的事情先放放,先说江苏这里的情况,”他的手指在“徐申春”三个字之上,敲了敲,说道:“这个人后台是谁?”
汪岳说道:“很多,比如镇守南京的魏国公,比如江苏巡抚陈钺,这是确定的,还有不确定的,只是传闻而已。”
王恕说道:“哦,什么传闻?”
汪岳说道:“当朝大学士徐有贞,还有太子殿下。”
王恕听了之后,说道:“有几分把握。”
汪岳说道:“不知道。”
王恕一时间陷入沉思之中,他明白其中水-很深,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这水深到这个地步。
首先就是当朝大学士徐有贞。
这个人可不是白给的。
如果说韩雍在内阁之中的作为,是正大光明,霸道非常,而徐有贞所做所为就是诡道,看上不显山不露水,但是很多人都是不知不决的栽到了徐有贞的手中。
韩雍用霸道的办法,让一些中间派不得不服从变法的大局,而徐有贞主要做的事情,就是将那些顽固的反对派,用合法的手段给打下去。
毕竟变法必然有利益冲突,不可让所有人都支持的。甚至很多坚持反对的人,要么是利益相关太紧密了,要么就是有自己的坚持。
前者还好,难办的是后者。
这种带着几分殉道者气息官员,反而很少有什么把柄。特别是在中枢一些小官闲官,所谓不做事就不会有事。
但徐有贞都能让当事人哑巴吃黄连,只能乖乖的回家。
王恕也知道徐有贞的为人。
如果内阁之中别的大学士,大量贪污,或许他还有怀疑,但是如果是徐有贞,他却是信了几分。
毕竟徐有贞也是老臣,听说这两年就要退了。
第十四章 水下面的人物
而今徐有贞已经七十了。
精力大有不济。
如果不是,朱祁镇一直觉得变法这一件大事,最好不要频繁的动领导班子,会发生不好的影响。
所以,一直以来,就是退一个补一个,尽量少调整。
所以徐有贞就拖到而今。
但是随着一条鞭法推行,渐渐到了尾声,韩雍也坐了八年首辅了。
这个时间也不短了。
很多人都感受到了,一次大的人事调整正在酝酿之中。
毕竟,朱祁镇一加强内阁权力以来,也一直没有让首辅久任的想法。韩雍首辅当的事情,已经很长了。
如果徐有贞在临致仕的时候,为了后世子孙着想,捞一笔大的,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是更让他担心的是太子。
太子早已成年了。
而今已经三十多岁了。
而在南洋也颇有功劳。
在几年前,已经不在安南坐镇,而是在安南更南的地方,也就是在湄公河三角洲地带,建立了南洋都司府。
要知道这一带开发,却是在清中期以后的。
而今的占城所在地方,也不过是后世越南中部所在。
这里还不是后世的世界粮仓,而是大片大片的沼泽地。几乎是无主之地。
太子这样的作为,其实已经将占城成为大明内附国了,因为占城发现,他北方是大明交趾省,而南方却是大明南洋都司。
因为开发湄公河地区,耗费巨大,所以太子某些行为,也被皇帝默认了。
于是冼家才能有天子南府的称号。
只是王恕并不知道,太子还有江南商人关系密切?
王恕说道:“这都是无稽之谈。无须在意。”
是不是无稽之谈,王恕自然是知道的。
就好像在官场之上,很多时候,传言才是真相。
不过王恕并不在乎。
只要是他认为对的事情,即便是皇帝,未必不敢直言犯谏,更不要说太子,与大学士了。
徐有贞虽然是大学士,但是时日无多。王恕这些少壮派,能有多少忌惮。该给的尊重会给的,但是不该给的,也不会给的。
毕竟,时间是天下最无情之物,所有英雄豪杰都免不了这一刀,徐有贞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自己的子孙想想。
决计不敢将王恕这样的后起之秀得罪狠了。
而太子更是有不少传言。
有很多说当今陛下不喜太子已经很久了,否则也不会将太子扔到交趾,而后是南洋
都司这些蛮荒之地。
以至于当今陛下,不得不带着太孙接见大臣,出席一些礼仪活动,这才平息了谣言。
王恕自然明白,当今陛下对太子的重视从来没有变过。
只是正因为重视,才让太子从苦难之中走出来。
不管是在交趾,还是在其他省份之中,太子的身份必然会让有特殊的待遇,即便是当朝首辅韩雍,曾经当过太子的上司,也不敢将太子当成寻常下属。
只是王恕不觉得太子之位不稳,与他与太子打对台,从来没有因果关系。
因为王恕之所以被首辅与皇帝一致派过来,不就是因为王恕刚正不阿,不惧权贵的心思。
不仅仅是娱乐圈之中才讲人设。
其实古代官场之中,这都是人玩剩下的。
很多大臣他未必不知道,结果如何。但是他当初打出了这个名声,也因此赚了不知道多少声望与助力。
就没有办法回头了。
就好像是李秉一样。
李秉虽然保住了自己的权位,但是却因为倒戈向皇帝,声名毁于一旦,这数年下来,已经是内阁之中权力最小的一个。
连几个补进来的大臣,也比李秉有权力与威信。
王恕自然不会怕太子。
不过,他也不觉得太子会与这些商人有多少牵连,毕竟太子有天子南库,数千万家私还不够用吗?
他更多觉得,徐春申与太子有关系,不过是,徐春申为自己脸上贴金,这样的事情,也是常有之事。
汪岳说道:“在下也是这样认为的,不过,徐春申交游广阔,这是他的优点,但也是他的弱点,大人您想,是当今魏国公会为他站台,还是江苏巡抚陈钺会为他站台?”
王恕明白,魏国公绝对不会为他站台的,原因很简单。
剿灭叶留宗之战,乃是魏国公府最后的辉煌了。
这一战之中,当时的魏国公也是费尽了心思,但是结果却不好,真正平定叶留宗与邓茂七之乱的,却是京营。
魏国公虽然还是世镇南京,但是南京兵权已经不在魏国公府中,而今南京兵权在镇守南京的毛锐将军手中。
魏国公府虽然有父祖之余荫,但是仅仅是一个摆设,在权力上,甚至还比不上一个实权伯爵。
不过,说魏国公府也没有一点人脉,却也是假的。
当代魏国公就是从武学毕业的,还有很多徐家子弟都投身军中,再加魏国公之前与勋贵的各种关系。
魏国公在南京第一豪门的位置,还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也仅仅如此而已,只要魏国公不
被驴踢了脑门,就不在国家大政上,出来与朝廷对着干。
不过,这位江苏巡抚陈钺,王恕就不大清楚了。
毕竟王恕也没有与陈钺打过交代。
王恕问道:“这位陈大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汪岳语气之中带了几分讥笑之意,说道:“这位陈大人,可是一个聪明人。”
“陈大人乃是正统二十一年进士。科名不算太晚,但是早年因为贪污之名,在京察之中刷下来过一次。”
“好容易复官了,倒是管住了自己的手脚。”
“不过,在正统三十年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县令。就是见朝廷一力变法,就成为变法的急先锋,不管是吏员法,还是一条鞭法,在推行之中,都是又快又好,连续数任,从知县而知府,从知府而布政使,从布政使而江苏巡抚。几乎一任一迁,可是当今首辅韩雍的红人啊。”
王恕听了,也回想起自己对陈钺的印象。
心中暗道:“倒是小瞧了陈钺。”
要知道,在三杨在的时候,朱祁镇就批准了三杨的意见,提出了官须久任。
也就说,最短的话,一任官也要做满三年。
也就是陈钺这十几年的晋升,都是卡着点一步接着一步,一点都没有浪费时间。
能做好事情是一个本事,但是不一定能做好的事情,就能升官了。
这样的待遇,除却朱祁镇特别在意的几个官员,。比如李东阳等人之外,王恕都很少见到。
而且王恕也肯定,他不是皇帝特别在意这个圈子里面的人。
毕竟王恕与丘濬等人关系不错,彼此也是有书信来往的,如果陈钺是这个圈子的,王恕不可能不知道的。
“如果仅仅是这样,我也不会说他什么。只是这位陈大人做事,也太毛糙了一点。”汪岳说道:“在任上很多事情,做得不知道让人怎么说,如果不是变法所需,他这样的人早就进去了。”
“甚至我并不觉得,陈钺是大人的障碍,我甚至觉得,如果大人愿意,陈钺会是大人最好的助手。”
“只要大人愿意提携他。”
王恕皱眉,说道:“关乎朝廷大员,汪大人不可乱说。”
王恕有几分不相信。
因为大明官场总体上来,还是比较清明的。一些贪赃枉法的官员,或许在底层有,但是很少能升到高位的。
汪岳说道:“就当我胡言吧,不过这位陈钺能有而今的地位,第一贵人,就是南京留守曹大人,他是北直隶人,曹大人没有跟你说起他吗?”
王恕听了,心中对汪岳所言信了几分。
第十五章 陈钺
如果陈钺真的被曹鼐引为自己人。
王恕上门询问的话,曹鼐不会说。
但是曹鼐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个字。
但是如果曹鼐不觉得陈钺是自己人,又怎么会提拔陈钺。
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曹鼐刚刚开始是将陈钺当成乡人的。
这个年头,在官场之上提拔同乡,本身就是一种习以为常的事情。
只是有什么事情,让曹鼐不再将自己一手提拔的同乡,视为自己人。甚至不向王恕介绍自己。
陈钺背后又有什么人,让曹鼐即便翻脸了,也不能动这位江苏巡抚。
这都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不过王恕要不要与这一位变法干将合作,却是一个值得思索的事情。
就在王恕在南京琢磨江苏巡抚陈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时候。
江苏巡抚陈钺此刻也招架了江苏四使,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都水使,江苏知府等大小官员,在江苏巡抚衙门训话。
陈钺说道:“朝廷的钦差,已经到了南京。不日就要到我们这里来,该打扫的事情,一定要打扫干净。”
“否则有些事情被钦差大人知道了,可就不好交差了。”
“从今天开始,整个江苏城之中,都要清扫一遍,还有各地衙门的所有的案子,都要清理干净,不能让钦差大人挑出错来。”
“你们都是跟着我的老人,有些话,我也不多说了。”
“都去办事吧。”
“是。”十几个官员齐声说道。
随即纷纷出了巡抚衙门大门。
于是,整个苏州府就开始了鸡飞狗跳了。
很多事情,一项一项的落实下来。
首先是严查路引,不知道多少被抓进了府衙之中。
路引这个东西,一直是大明百姓出行的必须。只有有路引才能离开自己所在的府县。
只是路引这个东西,要严密的行政体系才能落实。
在吏员法落实之后,一直以来严查路引的制度,才渐渐的成为现实。
但是随即又被人流冲击的不成样子。
特别是在江南这些大城市更是如此。
原因很简单。
一条鞭法,让百姓离开土地限制大减,而各地工业发展对劳动力的需要也是大涨。这有迫使很多百姓,离开了乡村到了城市里面谋生。
这样的趋势,在很多地方还不明显。
但是在江南这个地方,却是明显之极。
因为这里是大明最富庶的地方。
这样流动人员的增加。更是
加大了底层吏员的工作量,这样的情况之下,严查路引只能有选择的执行了。
不管怎么诋毁陈钺,陈钺还是一个有能力的官员。
他一声令下,之前选择性执行的事情,一下子就开始严密执行。
没有路引都被抓起来。
不过大部分一两天之内都被放出去了。
无他,虽然人员流动大增,但是刚刚开始的时候,进入苏州城中谋生的不是别人,都是苏州附近乡村的百姓。
这些一般都有人作保,几天的事情之内,足够让他们通知家里人来领人了。
苏州知府衙门,自然赚了一笔罚金。
不过,也有一些人放不出去。
这些人一般都是孤身来苏州的。要么就是外省的,在本地无亲无故的。
苏州知府衙门就对这些人开始严密的审查。
原因很简单。
这年头,即便是背井离乡,也与家乡人抱团。很少有孤身一个人抓不到人来领人,如果真有这样的人,这个人很大可能就是身上背着案子。
或者就是黑户。
都是那种死了也没有闹事的人。
这样的人,用来做替罪羊是在合适不过了。
于是,很多人开始准备起来。将这一些无头案子都挂在这些人头上,不过文书上的工作,却要做的滴水不漏。
当然了,这也是无奈的选择。
正如之前所言,苏州乃是大明第一大都市,随着城市的快速发展,朝廷即便招募了好多吏员,但是不足以面对,这样大大小小案子频发的情况。
而地方官的破案率,也是升官重要考核之一。
一般来说地方官都追求无诉讼。但是一般是做不到的,所以将案子尽快破了,就是他们必然要面临的压力。
当初胥吏办案的是,有数日一逼,就是如果破不了案,就在衙门之中打板子。用来督促破案。
而今,虽然该为吏员了。
这个规矩也改变了不少,不会轻易不给体面,大庭广众之下脱了裤子打屁股,但是也要用种种办法来惩罚。
比如,罚钱。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一般来说,这种破不了的案子,不会轻易用这个办法了结的。
在这个办法之前,会先让各地的打行出来抗事。
这些打行,在老百姓面前威风凛凛的,但是衙门看来,不过是待宰的羔羊一般。这些查不出的案子,都是让各地打行交出人来。
这虽然有些不合适。但是并非没有道理的。
一般来说,外地人来到当地,都要拜当地的码头。一旦出了什么事情,当地这
些打行说自己不知道,衙门都不信。
只有在有些案子摊牌不下去了,这才想办法找人来顶事的。
这也是最好的手段了。
王恕在南京待了数日之后,等来他的大队人马,钦差仪仗等等,这才决定出南京城,去苏州看看。
不管怎么说,苏州的繁华,是他必须要看的事情。
只是他立即感受到了陈钺的热情。
当王恕的船只刚刚出了南京不久,就被拦住,却听有人叫道:“可是王青天王公讳恕的船?”
有侍卫说道:“正是。”
“还请禀告,江苏巡抚陈公特来拜见。”
这声音之大,王恕在船舱之内,就能听得见。
他本来拿着一本书,此刻缓缓的放下,说道:“来得好快。”
汪岳淡淡一笑,说道:“的确殷勤,下官就不打扰了。”说吧,就行礼退出去了。
王恕自然明白,汪岳所言的是什么了。
这才刚刚进了江苏省的省界,陈钺就来迎接了。一般来说,他迎出苏州府就是可以了,而今真是礼数太大了一些。
王恕心中有些不喜。
不过,不管怎么说,也要见见。
不等下面的人来回报,就传话下去,说道:“就请陈公过船来见。”
这话传了过去,不过片刻,就有一个登上了船只,却见这个一身红袍,却亦步亦趋上前行礼,说道:“下官拜见钦差大人,钦差大人此来,下官有失远迎,实在是罪过,罪过。”
王恕见陈钺面容倒是不错,堂堂正正的。不过在大明纵然不是完全看脸,但是如果长得太丑了,也做不得什么高官的。
毕竟每一个官员都代表着朝廷的体面。
只是他所做所为太过谄媚了一点。
王恕却是不喜。
什么有失远迎,他根本不可能再远迎了,朝廷规定一般情况下,地方官是不能出自己的辖区的。
陈钺这位江苏巡抚,一般情况下,是不能离开江苏的。
在他再远迎,就来到了南京了。
王恕说道:“陈大人请起,你我们同殿为臣,无须如此客气。陈大人来了也好,给我讲讲江苏的情况吧。”
陈钺起身,说道:“是。”
“江苏以大江分南北,一直是南富而北穷,江南四府富庶甲于天下,但是江北两府,却一直是在下的心病。”
江南四府,就是镇江,常州,苏州,松江,这四个府,而江北两府,就是扬州,淮安这两个府。单单说面积扬州府加淮安府加起来,要比江南四府大上不少,但是如果说经济,两者之间,根本没有办法相比了。
第十六章 江苏
徐州而今并不在江苏。
而在安徽。
原因就是在运河上。
历史上之所以将徐州划给江苏,是因为运河重要性,为了治水的时候,能够统一协调。
但是大明而今的情况,与清代不一样。
首先是运河的作用持续下降。
不管是海运的发达,还是驰道铁路的大规模修建,都消弱了运河的重要性。
运河的重要性被消弱之后,在行政区划分之上,就不要在这方面过多考虑了。
其次,就是治水方面。
曾经的黄河是通过徐州的。
如果徐州划给安徽,治河黄河,就要河南,山东,江苏,安徽四个省份协调了,以古代的行政效率,多一个部门参与进去,就多一个人踢皮球。
但是而今不一样。
黄河已经改道了。
通过山东入海。
而今朝廷之中有一种想法,就是将大名府划给河南。
大名府是什么地方?
就是后世河南濮阳一带。这一带乃是建国之后,才划给河南的,之前一直是河北的地盘。
为的就是协调治河黄河的时候,将何北省给舍去。
今后治河黄河就是河南山东两个省的事情了。
可以说建国之后,将濮阳划给河南,其实就是这种思路的延伸。
江南四府与江北两府的境遇,简直天地之别。
虽然大明已经竭力治理淮河了。
毕竟即便黄河不在了,治理淮河还有一个大问题,那就是大明皇室的祖陵就在洪泽湖边上,治水的时候,还要有一个护陵的任务。
淮河流域的改善,决计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完成的事情。
可见江苏这种经济格局,还要持续相当一段时间。
王恕随即开始问,他江苏一些问题。
陈钺如数家珍,好不怯场,似乎整个江苏的情况都了然于心,不管是江北的盐业,还有他提倡的将江北的盐田,改种棉花。还有江南四府产业。
江南四府,可以用衣被天下来形容,但是其中也有不同,那就是苏州更多生产的是丝绸。
因为丝绸太过精巧,很多时候,是不能用机械来工作的,既然不能用机械来工作,大工厂的分工合作,对原来的生产模式的冲击,就不会太大。
而且苏州府也是大明的时尚之都。
号称北方宫样,南方苏样。
样,在这里解释为某种范式。流行款式。
北京宫样,就是宫廷里面的穿着。
其
实在历史上宫廷对时尚的影响力,是逐渐消弱的,甚至到了中后期,宫廷之中妃子,都以江南苏样为荣。
只是朱祁镇虽然节俭,但是毕竟从后世而来的,很多事情都不能容忍。
比如,他如厕居然用马桶。
为了他生活上的方便,他其实做了很多的改动,如蜂窝煤一般。只是很多事情,由于成本问题,根本不可能推广开来。
但是流传到了江南富豪手中,反而更加被推崇,毕竟他们要的就是别人消费不起的事情。
朱祁镇本人的消费,其实并不是太高的。
毕竟每年维持皇宫开销的数目,也不过二三百万两而已。
听起来不少,却不知道而今的皇宫可不仅仅是紫禁城,紫禁城外面,还有一个比紫禁城大上数倍的宫城。
还有南海子的皇家别院,维持这些建筑本身就要花费很多人力物力。
里里外外的太监宫女,也是要给钱的。
再加上宫中妃子,皇后,乃至给群臣的赏赐,有些宫廷大宴的开销,这种种算在一起的素质。
朱祁镇自己的衣食住行,真要算起来,也不过每年一两万两而已。
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但是对皇帝来说,不过是最基本维持体面的费用。
别的不说,就是衣服。
皇帝什么时候,什么天气,需要穿什么衣服。一年二十四节气,很多衣服只穿一两次,就不能穿,每年都要有新的。
而且很多衣服,特别是龙袍,一件龙袍不说材料,什么金丝银线,但是说时间,就要二三千个工时。
所谓天衣无缝,就是说龙袍上面根本没有缝纫的地方,都是直接从织布机上织出来的。
可想花费。
这个规矩,朱祁镇已经消减很多了。只留了四季常服而已。
所以真要算起来朱祁镇的花费,比起江南某些富户每年的花费都高不了多少。
而且另外一个原因,让宫样流行的原因。
就是刘定之改革的采购制度。
之前宫里要什么,都二十四监衙门下面有各种厂用来生产,但是这种官制的工厂,根本跟不上时代变化。
而刘定之改革之后。大明宫廷之中想要什么,都是京城各大商贾扑卖,宫里在扑卖价格上加上一成,然后采购。
这加上一成,乃是太祖皇帝当年定下的规矩。
就是为了不伤小民,宫里买东西,都是在市价上加一成。只是后来这就形同虚设了。
而今也是如此。
扑卖的时候,谁不将这一成加在成本之中。
这些事情,朱祁镇自然不管的,却是皇后在管。
皇后对这些事情,还是挺上心的,好像是每一个女人都购物欲,另外就是维持自己的贤德之名了。
不让下面人欺压百姓。
故而有皇后的监督,这种采购之中,从来是给下面的商贾足够的利润。
但是后来他们发现,皇室采购的广告效果,让更多商贾宁肯赔本,也要拿下宫里的单子,可以从其他销售之中找回了利润。
于是,依附宫中所需产生了很多宫样。
但是即便如此,苏州苏样也完全不惧宫样,甚至比宫样的影响力更大一些,甚至很多宫样的供货商,本身就是苏州商人。
这是从古玩,到家具,从丝绸,到衣服样式,从各种纸,到书画,书籍等等,各方面完完全全的时尚中心。
有很多工匠,时代相称一门手艺,可以说是精益求精。根本就到了艺术品的高度。
所以,如果说松江是因为时代的扩张,抓住了棉布业的极大的需求,而快速成长出来的,但是苏州,就是一个全方面各个方面都有自己的特色,从最低蚕茧,丝绸,木制家具等产业,还有那种让人一掷千金。尚求不得的名家精品。
所谓人间天堂的苏杭,决计不是白给的。
这一切的一切,让人有一种纸醉金迷,不似人间的繁华。
陈钺越说越兴奋,似乎将苏州如此繁华,都当成了自己的政绩,要说给王恕来听。
只是王恕心中却越发不喜欢苏州了。
不是苏州不好,而是苏州太好了。
但是这种太好,与今年甘陕大震,朝廷掏空了国库赈灾,还有很多地方力有不逮,无数百姓只能离开家乡,跋涉数百里,只为有一口饭吃。
甚至有不知道多少死在地震之中,官府根本没有数字统计,只有在渡过这个灾年之后,从新入册之后,才能估算出到底有多少人死了,多少人不在朝廷的黄册之中。
陕西与河南的流民从各个到底进入湖广,宁肯在郧阳的深山老林之中,与猛兽为伴,只求一口饭吃。
这种各种情况,王恕或亲眼所见,比如郧阳的事情,他是赴京的时候,专门绕道去看看。有些事情,是他有所耳闻,比如陕西大震的事情。
这一切的一切,与苏州的繁华,都有极其鲜明的对比。
这让王恕心中怎么能放下。
苏州的富庶固然没有错,但是甘陕百姓想活下去,就有什么错了吗?
这样一来,就越发了王恕此行的决心,江南的商税如果没有几百万两,不需要朝廷,在他这里就交代不了。
第十七章 苏州
王恕的心意。自然没有流漏出半分。他有意无意之中,从陈钺的口中套话。
当然了,陈钺未必不知道,只是他却有意讨好这位天下闻名的王青天。
毕竟,辟雍之会之中,为朱祁镇所用的大臣,而今一个个都名传天下,如果商辂,丘濬都列为内阁。
而王恕而今虽然没有进入内阁,但是官场上的人大多都觉得,他进入内阁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无非时间早晚。
人与人是不同的,陈钺知道自己如果没有贵人提携的话,今后升官决计不会像之前了。致仕的时候,能做上几任尚书,或者一任总督,就是终点。
内阁大位,实在是难以触及。
但是也不是没有可能,前提是有一位贵人。
所以陈钺对王恕可以说是百般讨好,不仅仅是对王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纵然知道王恕是在套话,但是除却自己做下的一些阴私之事外,对江苏事务全部一五一十的交代出来。
还在生活上更是安排的无微不至。
当然了,王恕清廉的名声在外,陈钺不会安排什么太过奢靡的筵席。但是不奢靡的筵席,未必不是用心的。
可以说里里外外,都让王恕宾至如归。
只是陈钺并不知道,他更减少了王恕对他的印象分。
无他,王恕并不是傻子,刚刚开始不知道陈钺的想法,但是时间长,却是明白了。陈钺不是没有能力。
几乎不管是王恕问江苏那个方面的事情,陈钺都能文不加点,信口捻来,可以说江苏的基本状况都在陈钺的心中。
只是,这种态度实在不入王恕之眼。
儒家价值观之中,乃是小人如蜜,君子如水。
而陈钺的行为,正是诠释了什么叫做蜜。
只要王恕提出一个事情,陈钺就能上上下下的安排的妥妥当当。绝对让王恕满意。
但是大明朝廷大臣,是需要,有气节,有节操,有大臣体的大臣,如陈钺这样人,在下面办事还行,但是如果进入朝廷之中,只会奉迎君上,做一个谄媚之臣。
就在这样,他们乘船一路向南而行。沿着京杭大运河南段,经过了镇江,常州,然后到苏州。
一路上本来就是繁花似锦。
毕竟,运河沿岸,因为大运河的影响,本来就是大明少有的富庶地带,而江南更是古来繁华之地。
两者叠加在一起。
让人看得目不暇接,山水相连,屋舍相接。放眼看去,要么是水田,要么是桑麻,几乎是地无闲
地。
这在后世看来,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中国境内,只要是能开出来的土地,岂能不被开垦出来,更不要说,江南一带,在太湖平原上,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却不知道,古代人口密度比现在低多了。
中国大部分府县之间,其实有一些荒山野林的。
要不然遍布全国的大小土匪隐藏在什么地方?
但是这里的繁华,比起苏州,却是大巫见小巫了。
时人评价苏州,是怎么评价的。
吴郡之于天下,犹如家有府库,人有腹心。门庭多虞,府库无恙,不可为穷。四肢多病,腹心犹充,不可为困。
这就是将江南的意义,提升到天下根本的地步。
以江南之财货,御西北之甲兵,其中江南财货的核心,不就是苏州府吗?
江南的繁华以苏州为核心,也以苏州府为巅峰。
王恕很快就知道了,什么叫做天下苏杭了。
船还没有到苏州城,速度就慢了下来。
无他,航道之上的船只太多了,大大小小的船只,一艘挨着一艘,似乎有一艘艘船为运河盖上一个盖子。
纵然陈钺下令所有民船,为官船让开通道,但是一时间也疏通不开。
并不是陈钺没有官威。
实在是船只太多了,虽然江南是水乡,有很多条岔道,能让船只避开,但是想在短短时间之内,完成这样的调度,却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倒是王恕阻止了。不许陈钺有扰民之举。
他到不在乎,被堵在运河之上。
反而能更多看到百姓一些情况。
他在船舷之上,就能看见,一艘艘船上有这这样那样的货物,有日常生活品,比如说新鲜的菜蔬,也有生产用的原材料,比如一筐筐蚕茧,还有棉花,还有要运到苏州去卖的东西,各种各样的东西。
很快,他发现河道两侧有出现了一座座房屋。
彼此连成一线,在这些河道临河的地方,都有一个小码头,似乎能直接从家里上船,还有一些女子,不避外人,就在河道之中用木棍敲打着衣服。
这些女子,年纪不大,都是叽叽喳喳的说话,也不避人。
王恕是陕西人,自然听不动当地的方言,只觉得这些女子,说话语速极快,听起了话音很柔很软。
果然是江南软语。
不过,王恕心中一丝涟漪,瞬间被自己按捺下来。
他自然知道什么叫做非礼勿视的。
虽然这些女人不避人,他却不
去看了。问陈钺道:“可是到了苏州?”
陈钺说道:“这里已经到了吴县境内,只是距离苏州府,还有一些距离。”
王恕很快就明白了,陈钺这个说法,再委婉不过了。这哪里是到了苏州,这里距离苏州城墙,还有几十里路。
说实话,苏州城并不是一座小城。
当初,开国的时候,为了攻克苏州城,太祖皇帝派了不少名臣猛将围攻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拿下来。
苏州城城墙长四十二里,有水陆各八个城门。可以说是一套完整的防御体系。
只是而今的苏州城已经用不到这城墙了。
因为苏州城外已经遍布房舍,有各种工坊,还有很多士大夫的园林,总之林林总总,铺设了周围几十里的地面之上。
北京城百万之众,是因为有皇宫,军队,百官而聚集起来的。但是苏州城的百万之众,却是因为这里的繁华而自然聚集的。
苏州府一府每年缴纳的赋税在三百万石上下,开国之时,不过二百万石,但是在土地清丈之后,又增加了不少。
而苏州一府的人口,在开国的时候,就有二十五万户。也就是而今朱祁镇经营很就的河北一省人丁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区域之内。
而今百年发展之后,更是因为各种手工业聚集人口。苏州一府的人口,就能比得上别的地方一个省。
要知道贵州一省缴纳的钱粮,不过,十几万石而已。
从这个角度来看,苏州一府胜过十几个贵州。
虽然有陈钺派人暗中开道,但是进入苏州城中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了。
夕阳照射在苏州城之中,将这个温软的江南美女身上描绘出一种金箔的颜色,王恕只觉得少年时读的文字,一一浮现在眼前。
“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蹋踘者;临淄之途,车声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敦而富,志高而扬。”
这些文字,虽然是说临淄的,但是用来形容苏州,甚至还稍有不足。
苏州之富,深入骨髓之中,即便北京这些年发展很好,但是与苏州的底蕴相比,也是远远不能相比的。
更可怕的是。
北京只有一个。
但是江南并不是只有苏州的。
苏州自然冠甲天下,但是杭州,松江,乃至于宁波绍兴,等大大小小府县,自然是弱于苏州的。但是比起北京附近的府县,却是远远胜出的。
纵然天津也未必能与松江,常州相比。
第十八章 棉布专卖
苏州之富,固然震撼了王恕。
不过王恕很快就从这种震撼之中恢复过来了。
他立即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韩雍的政策,其实对零售的商品不严厉查处,而是对大宗货物进行专项加税。
之前大明的商税,是三十税一。
但是想收上来也并不是太容易的事情。
首先,在太祖皇帝这里对于关于百姓日用的商品,是不许征税的。
其次,这种征税也有问题。
大明用来收税的无非是两种,一种地方政府征收的铺税,可以理解为营业税,但是数量并不是太大的。
甚至很多时候,中央都不要。对于很多小县城里面,就好像是后世的小镇子一样,满打满算才有几个商铺了。
最大项就是各地的钞关,也就是运河钞关,与长江上的钞关。
这能够每年给大明朝廷一百多万两的赋税。
但是这也是有问题的。
存在重复征收的问题,一件货物从江南到北京,就要过好几个钞关。而今因为运河的衰落,这赋税也存在下降。
无他,如果海运的话,只需从松江海关出一次,天津海关进一次,如果运输一些粮食作为压舱石的话,甚至可以将这些粮食作为赋税抵给天津海关。
还有就是,很明显这两些钞关收税,只是在运河与长江两条主要的交通线之上,其他很多地方,都没有收税的地方。
宋代商税征收之多,是因为宋代收税的场务遍布天下。
而大明并没有这样的条件。
当然了,并不是说,除却这些这些钞关之外,就没有其他收税的关卡了。
当然是有了。
朱祁镇登基之前,就有驸马在北京城外收税,但是所收的赋税全部进入了自己的腰包,这可以说是敲诈拉索了。
朱祁镇也重重处置了。
只是这仅仅是北京。
在大明其他地方,这样的事情就不存在了吗?
不,当然存在了。
而且是大量的存在。
在八十年代,新中国还有大量的车匪路霸。指望而今大明各地的宗族势力,与地方势力,都是温良恭谦的小白兔可乎?
这里面层层敲诈,却不会到了大明朝廷的手中。
对于这样的情况,朱祁镇有意收拾,但也仅仅是有意而已。
朱祁镇想不想收拾这些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双方力量的对比。能不能收拾。
朱祁镇作为皇帝,自然是可以针对某一个地方,某一个家族,一声令下诛其九
族,这绝对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很多时候,杀人是不解决问题的。
吏员改革之后,大明基层的行政能力大大加强,很多事情都有专门的人负责,这才清理地方的前提。
仅仅是前提而已。
朱祁镇首先要解决的而今要面对的财政危机。
能喂饱天下之间,一百多万军队与近一百多万官僚,才是朱祁镇首先要做的事情。
只有喂饱了这些人之后,才能做其他的事情。
比如清理地方。
这就为什么韩雍选择大宗货物专卖,将大宗货物专卖之后,针对每一项大宗货物制定一个专门的税率,而且用引税制度,确保大宗货物只缴纳一次赋税就可以了。
对于,很多小批量货物可以逃税。
但是对于大批量运输的货物,根本不能逃税。
或者说逃税的成本,未必比得上交税的成本。
而且从源头征收,尽可能将所有大宗货物都纳入税基之中吧,对于那些零零散散的货物,就不用花费太多的精力了。
毕竟这也是需要行政成本的。
这些大宗货物专卖之中,盐铁茶马这四项,是最容易达成的。
毕竟这本来都是在朝廷官制之中,甚至可以说,管制程度要比所谓的专卖要强大的多了。
王恕在苏州调查之后,在所有大宗货物之中,他选择的突破口,就是棉布与丝绸。
因为这也是江南最大宗的货物。
所谓,江南衣被天下,并不是假的。
而且这两样征税的时候,最容易征税的就是棉布。
无他,丝绸的种类其实有很多种的。
什么绢、纱、绮、绫、罗、锦、缎、缂丝,等等。
而且有很多丝绸都是高等货色,就好是蜀锦一样,很多时候,一寸蜀锦一寸金之说,这说明了蜀锦的珍贵,但是江苏所产的丝绸,有很多是不下于蜀锦。
但是这样的珍品反而不容易征税。
因为货物量不大,很容易逃税。
只有中低等的丝绸,还有棉布才是最佳的征税对象。
王恕从各地海关与钞关的征税资料与各地其他少府,锦衣卫,东厂的各种资料之中汇总之后,最少王恕可以查看的棉布数量在于一亿匹上下。
这还是大明官府对各种棉布不完全的统计,如果从源头来算,这个数量还要翻上一倍不止。
而棉布每匹的价格,因为质量不同,在于三钱与五钱之中徘徊。
也唯有这么大的市场,才能让棉布产业之中,有徐家这样的大富豪迅速的崛起。
王恕即便粗粗估算,哪怕每一百匹棉布加银一两。
这也是一百万两了。
如果真做到毫无遗漏的征税,单单这一项,最少能为大明增加三百万两的赋税。
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数字。
诚然,而今的产业局面之中,棉布是大明最大的产业之一,关系到山东,江苏,浙江上下游好些地方。
但是并不说,其他各部产业就比不过棉布产业。
从这个角度估算,如果能够做到十几种大宗货物专卖的话,大明最少可以增收一千多万两银子。
而且棉布生产是比丝绸更加集中话的。
江苏虽然产棉花,但是大明最大的棉花产地,还是在山东。山东棉花大量南运,这种生产资料更多控制在很多工厂主上,而丝绸很多是小农生产,当地的蚕茧,从养蚕到丝绸,一条龙一个女的都走了。
总不能让吏员深入每家每户去征收一点点赋税,根本是得不偿失的。
而各种纺织厂却是跑不了和尚跑不了庙。一抓一个准。一家征收的税银就不少,如此也大大减少了行政成本。
如此一来,再加上之前的盐税海关税等等,大明商业税收就能远远的超过了农业税收了。
王恕理清思绪之后,就召来陈钺,将这一个想法说了出来。说道:“首辅要求大宗货物专卖,但是此事不可轻动,我在江南这么多天,决定以棉布专卖为试点。进可攻退也可守,刚刚开始,也不征收太多赋税,就以太祖之制三十税一吧。”
“陈大人,以为如何?”
陈钺自然不愿意与王恕唱对台戏,但是有些事情,他也必须提前与王恕说清楚了。他沉吟片刻,说道:“大人,其实各地织机并非不收税,地方上已经按织机征税,每一张织机每年数钱不等,看形制而定,如此一年可得银数十万两,乃丰江苏府库。”
“必须欲加税棉布,此事不得不考虑。”
王恕皱眉。
这就是地方大员在很多事情上的权变之权。
纵然王恕久任地方,之前才从湖广巡抚上迁过来,但是湖广与江苏虽然都一省,内部的情况就不一样了。
有些湖广有的税种,江苏是没有的。
有些江苏没有的税种,湖广是没有的。
而今也知道为什么陈钺能提出开辟江北棉田,甚至不用朝廷拨款的原因所在了。
江苏实在是富。
王恕沉吟片刻,说道:“无妨,只要他们纳引之后,从此过各地钞关,就不用纳税,这也是一大好处。”
陈钺听了,也只能说道:“大人所言极是。”
第十九章 陈钺之心
陈钺其实很明白。
大部分棉布都是不交税的。
首先,大明官员士绅过钞关是不纳税的,很多人都夹带的货物过钞关。
之前于谦清理过钞关。
可以说,大明钞关也好,海关也好。
从来是一清理,赋税数额就爆炸般的增长,但是如果不去管他,就会维持在一个固定的数字,一般不会变动。
但是一般人都知道。
经济发展自有规律。
怎么可能让赋税固定到一个数字之上。
这根本就是赋税被大规模贪污。
朱祁镇虽然屡屡让御史督察,但是又怎么样?不过是每年查处几个贪污犯而已,但是这种情况,并没有有什么改变。
有时候也让朱祁镇感觉,是不是自己想错了?
这一次从赋税源头征收,会让很多人不习惯。
而且很多生产棉布的工厂主,其实就是士大夫推出来的白手套,或者自己家族的旁支。
但是陈钺很清楚,他是怎么步步高升,固然有贵人相助,但是最大的原因,就是他在变法之上,冲锋在前。从不退缩。
至于这个新法,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这才不是陈钺所在意的。
他所在意的,就是让北京那位陛下,看出自己的能力。
王恕听了陈钺的话,说道:“好,而今暂且不动,你先放出风声出去吧。”
王恕对陈钺个人的品质,不是太喜欢,但是他在苏州这一段事情,却发现陈钺的能力还是有的。
王恕很难绕过陈钺推动专卖法。
如果王恕想绕过陈钺,就要想办法将陈钺调走,如果按这办法来做。他在人事上布局,就需要好长的时间。
但是王恕等不及。
他是陕西人。
而今陕西大灾,国库空虚。
虽然王恕也知道,等他将棉布专卖的赋税,征收上去,也不会用在陕西。
但是他心中仍旧有一种只争朝夕的感觉。
所以,他喜欢不喜欢陈钺,都不妨碍他捏着鼻子与陈钺合作。
陈钺自然积极的将王恕的想法给放出去了。
顿时一石击起千层浪。
让很多士大夫与布坊主都惊动了。
在松江的徐申春也坐不住了。立即去了苏州。
他这样重量级的人物一到苏州,顿时被很多人给邀请过去了。
这都是苏州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
当然了,苏州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未必是苏州最顶尖的人物。苏州最顶尖的人物,乃是苏
州出身的进士,士大夫。
不过,这些人都爱惜颜面都不会出现在这里。
毕竟而今大明的经商的气氛,还不如晚明那样开放,更多士大夫家族都在暗中经营,但是也给自己套上一个白手套。
“徐公,你乃是商界翘楚,而今这一件事情,你要为大家出头。”一个老者说道。
“是啊,是徐公,这些年来我们给陈巡抚孝敬了多少银子,而今他不能不管。这事情决计是不行的。”
“徐公,不是我们不舍得银子,但是你也知道而今天下,今日纳一分税,今后就有百倍的赋税由此而生,这生意实在是没有办法做下去了。”
徐春申一来,立即被不知道多少话语给淹没了。
徐春申只能说道:“诸位听我说,诸位听我说。”
他连续说了好几声,这才将嘈杂的声音给压了下去。
徐春申深吸几口气说道:“首先,今后不要说任何与陈巡抚有关的事情,刚刚说的我没有听见。但是今后再有人说一句,我徐某人就不认识他。”
他太清楚了陈钺了。
陈钺可不是一个善茬。
他真要将贿赂陈钺的事情,当做拿捏陈钺的把柄,陈钺将来的下场会怎么样,徐申春并不知道。但是他自己是什么下场,他却是明白的很。
不管陈钺是什么下场,弄死徐家却不是不可能的。
大明从来是权力社会。
纵然家资千万,也不可撼动一个巡抚,即便是他真能撼动,即便是出于官僚们的集体利益,后继的人也会看不管徐家,对徐家落马乐见其成。
陈钺是一屁股屎,但是数年之内,家资千万的徐家就是干干净净的,洁白无瑕吗?
所以,他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统一所有人的思想,决计不能在这个时候,出这样的事情。
被徐春申一提醒。
这些商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真正在此的商人,每一个都是家资百万之上的,能混到这个阶层,如果还不明白大明的现状,大明真是由谁做主的,根本不可能走到今天。
自然明白徐春申所言的利害所在。
徐春申随即说道:“而今朝廷困难,西北大震,真是我等捐输的时候,我带头捐输五十万两,朝廷不就是要钱吗?我们给便是了。”
“这个时候,万万不可善财难舍。”
徐春申这个意见一提出,立即有人赞同。
一个人说道:“我出五万两,不过这钱也不能由我们都出,朝廷可不是要棉业专卖,其他各样大宗货物都要专卖,要想阻止这一件事情,就让他们也出力。”
“对对。”几个商人分别准备有游说各个行会。
然后以江南各地行会集体为朝廷捐输,预计总额在三百万两上下。
为什么江南商人宁肯出血,出钱,也不愿意正规的收税?
一方面是确定收税之中,今后肯定是年年不能断绝的,总体上来,一定是超过了这一笔出血。
另外一个方面,也是确实,官府在税收环节存在太多的问题,很多时候都出现附加税超过正税的情况。
交税的时候,要疏通关系要给的钱,又要超过正税加附加税的情况。
虽然王恕制定的额度很低了,已经是三十税一了。但是对商贾来说,真正要付出的赋税却是比这个高好几倍。
而且,一般来说商贾大规模捐输,朝廷也不会不给回报的,之前大明朝廷在赈灾的时候,就有过规定。在河北每捐输五十石,在南方各地捐输一百石,都可以赐冠带荣身,也就是给予一些官员才有的待遇。
虽然随着大明财政好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
但是朝廷一般情况,不会让下面的人白给的。
所以这一笔账,他们算的很清楚,他们捐输给朝廷,朝廷一定会有回报,但是如果交税,交不上税的话,就会被责难。
一个主动,并且进可攻,退可守,一个被动之极,损失更大。
他们自然知道该怎么选?
他们这么大的动静,很难不传到王恕的耳朵之中。
王恕自然派人来请徐春申了。
徐春申不敢怠慢。
立即准备去赴约。只是刚刚没有走多远,忽然被人拦下来了。
却见一个青衫仆役说道:“我家大人有请。”
徐春申立即知道,是陈钺请他,他是认识这个人。
他更是不敢怠慢,立即下车,跟着这个仆役推开一间酒楼的门,这里已经被包下来的,只有陈钺在捏着一个酒杯等着他。
徐春申立即说道:“学生拜见大人。”
徐春申之所以这样自称,却是他有一个监生的名头。
大明与瓦刺征战的时候,一度到了卖监生名额的时候,虽然出卖的不多,但是徐春申有幸花了数千两白银卖下一个。
说实话,如果能花钱卖一个官身,徐春申是绝对愿意的。
只是大明朝廷还没有落魄到这个地步,这个监生名头,就是徐春申与官员打交道时候所用的。
陈钺没有回头,而是将酒杯之中酒一饮而尽,说道:“你很好。也很明白自己的位置在什么地方?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事情不该说,你也明白。不错,这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