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铁路第一步
而今的蒸汽机也是如此。
蒸汽机还是处于试验之中,而且如果大规模生产这个样的机械,大明还没有什么经验,但是朝廷也有很大多器要做的。
比如贝琳曾经打造过各种天文器械,在复杂程度之上,并不比蒸汽机差多少。
这十几台蒸汽机,一些是之前打造的实验品,一些就是聚集了大明最好的工匠,加急打造的。
就是不算研发成本,朱祁镇不知道往里面投入了多少钱了。
单单算,生产成本每台五千两,也没有多少水分。
刘定之也不是没有应对措施的,他说道:“臣也不是不给,只是先挂账,等年终一并结清便是了。”
朱祁镇一听就知道,刘定之是根本没有给钱的意思。
什么叫做年底一并结清。
今年这个局面,朝廷定然是有亏空的。到了年底汇总的时候,朱祁镇一定要从内库之中拨银到太仓银库。
十万两虽然不是一个小数目,但是在今年这么大的花费之中,不过是一笔小钱而已。加到亏空之中,不值一提。
到时候用内库的钱来还少府的账,刘定之的算盘打的真的精细之极。
朱祁镇微微一笑,不过他今天与刘定之说这个,也不是为了区区十万两银子。
如果旁的事情,这十万两就当是给首辅一个面子,直接内库承担了便是了。这仅仅是一个由头而已。
朱祁镇说道:“如果先生答应朕一件事情,这十万两挂着也行。”
刘定之立即警惕起来,说道:“陛下请讲。”
如果有些事情,在情在理,刘定之岂敢否定朱祁镇的决策?而朱祁镇此刻软语相求,其中定然是有问题的。
刘定之如何不警惕?
朱祁镇说道:“蒸汽机既然可以用,那火车是不是可以用了?”
刘定之立即说道:“陛下,而今朝廷财政已经百般难以支撑了,如果要兴建铁路,岂不是劳师动众?朝廷实在支撑不住了。”
朱祁镇眼睛微微一眯,抓住了刘定之的话头,说道:“先生的意思是朝廷不能支撑,而不是火车铁路没有用,对吧?”
刘定之当初看蒸汽机的时候,同样是用经费说事,但是背后的思想是不一样的。
当你看到你的上司要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你会怎么办?
是直接说,你这个傻逼,能不能安分点。
自然是不可能的。
只能委婉的告诉他,这是不行的。有什么比经费更好的事情。
刘定之自然也是这样想的。
刘定之承认蒸汽机与火车大体上是有一点作用的,但是内心深处,不过觉得这仅仅是皇帝大玩具而已。
而今却不一样了。
蒸汽机在这一次抗旱之中,并没有产生主导作用,被蒸汽机的影响到的,不过是十几个县而已。
但是经过这一次小规模的使用,蒸汽机已经被刘定之从大玩具之列中拿了出来,放到了国之重器之中。
单单是它能提水这一件事情,就足够了。
很多地方即便是在大旱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一滴水的。
只是水位降低,不能浇进田地之中,哪怕仅仅是有几米的落差,这些水有与没有是一样的。
但是有蒸汽机之后,却大大不一样了。
对很多地方粮食生产有一种根本性的改观。
特别是对很多北方干旱的地方来说,更加是这样的。
这样情况之下,蒸汽机不是国之重器,又是什么?
有这个先例在,刘定之对于相关于蒸汽机任何事情,都存了几分相信。
所以,他而今这个没钱是真没有钱了。
朱祁镇这样问。刘定之微微一沉吟,说道:“正是如此。”
朱祁镇说道:“这样吧,朕从内库拨给一批款子,就负责建立从遵化到北京的铁路,毕竟遵化到北京的驰道太过忙碌了。”
“这十万两就算进这一笔账目之中了。”
看起来,朱祁镇自己有钱,自己就可以做这样的事情。但是为什么要从内阁过一下。
因为,朱祁镇自己下令修建铁路,乃是少府的行为,或者大内的行为,与大明朝廷没有什么关系。
也借用不到驰道体系的人力物力。
要知道大明而今的驰道,远则甘肃,南达两淮,北至北海,东至海西。长达数万里,也培养出一批非常有经验的修路队。
这些地方都是工部的人。
没有内阁的点头,朱祁镇是用不到的。
虽然驰道修建不能与铁路的修建完全一样,双方不可能无缝连接。但是毕竟是有相似性。
更重要的是。
如果内阁同意,今后就有先例了。
铁路代替驰道的工程就正式铺开了。今后恐怕刘定之也不能阻止朱祁镇用铁路代替驰道了。
很多时候,有一就有二。
朱祁镇的心思,是瞒不过刘定之的。
刘定之心中暗暗一叹,说道:“臣谢过陛下,只是朝廷用度艰难,还请内库贴补一些。”
他其实很明白,朱祁镇要做什么事情,还
没有做不成的,最多不过是其中有些曲折而已。
这是朱祁镇的性格决定的,也是朱祁镇的权力决定的。
既然挡不住,刘定之自然不去挡了。不过想办法从中间找些好处,还是不错的。
朱祁镇说道:“好,我令人估算过,从遵化到大同的铁路,大概有五十万两上下,我拨给太仓银库百万两,其中一半为卿所用如何?”
朱祁镇虽然有收紧内库的心思,毕竟内库虽然有钱,但也不是无底洞。也没有用不完的银元。
而今财政如此紧张,朱祁镇保留一点,一是让户部那边承受一点压力,二来也是把握朝廷的主动权。
毕竟财力在很多时候也是一种力量。
决计不会万历皇帝一般一毛不拔。
所以,真要到了户部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也是要内库兜底的。
朱祁镇给起钱来也是分外的大方。
刘定之立即说道:“谢陛下。”
朱祁镇松了一口气,很多时候,对朱祁镇来说钱都是小事情了。重要的是事,朱祁镇准备召见贝琳叮嘱一下这一次铁路修建,从遵化到北京,距离不远,也没有什么险峻的地势。应该没有问题。
刘定之之后,又就这几件事情汇报了一二。
比如山西赈灾情况,总体上来说,山西的情况还是比较好的,叶盛办事得力,又动员了从北京到大同的驰道,运输粮食。虽然耗费不少,但总算是让百姓在这个年头活了下来。
还有四川各土司弄出一点小问题。
西南土司的问题,其实从来是此起彼伏的,平均起来,数年都会闹出一些乱子,不过是大小而已。
四川巡抚与四川都指挥使倒是得力,总体将这些乱子限制在一定范围之内,当然了大部分土司不过数千人,就好像是一个大土匪而已。
只是在深山老林之中,不好围剿而已。
朱祁镇也支持刘定之的决断,就是不要兴师动众,只要这些土司在自己的山沟里面闹事,就不要太管。
等朝廷过了这个难关,再派大军围剿。
随后刘定之就告退了。
刘定之告退之后,出来的路上,就看见吏部尚书李秉在外面等着。两人见礼不提。
李秉目送刘定之走远之后,才缓缓起身,深深的看了一下乾清宫上面的牌匾,在太监的指引之下,走进了乾清宫之中。
他知道,他还能不能在大明官场混下去,就看着一次奏对了,如果这一次奏对不成,他就要主动乞骸骨了。
毕竟有时候主动走,还有一些体面,被人赶下来就不好办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吏员法
朱祁镇对李秉的态度其实是有一些敷衍的。
其实从觐见序列来说,李秉在刘定之前面,只是刘定之作为首辅是有特权的,不管后面有多少人排队。
他都有越过这些,直接见到皇帝的权力。
当然了,前提是皇帝想见他。
不过,有时候也是有例外的。
如果是其他重臣,如内阁大学士,勋贵的几个国公,还有尚书什么的。在奏事,刘定之也不会刻意越过他们。
毕竟,他们之间同僚关系也是要相处的。
只是告诉怀恩一声,由怀恩安排。
而今这个情况,就表现出了怀恩对李秉的敷衍,而怀恩秉承着谁的态度,也是不言而明的。
朱祁镇对李秉这个人,不存个人的喜好,只是政见不同而已。
京察已经收关了。
李秉这一次就是来汇报京察结果的。
朱祁镇在上面一边批阅奏疏一边听着。
李秉毕恭毕敬的说完,什么贬斥多少人,治罪多少人,发现多少事情等等。也不知道朱祁镇听在心中没有。
却听李秉这边话音刚落,朱祁镇就对会怀恩说道:“昌国公最近身体不好,你代朕去看看,还有昌国公晚辈在外,只有不在西域都让他回乡吧。”
杨洪的年纪比石亨还大不上。
而今已经七十多了,再加上武将年轻的时候,都免不了有拼命之举。
很多时候,什么爬冰卧雪,什么裹肠再战,身负百疮等事情,在年轻的时候,都是逞强之举。在人老了之后,就会一一的找到上身上。
昌国公杨洪能活到七十多岁,其实已经是非常不错。
与杨洪同时代的将领,大多入土了。
数年前柳溥就已经不在了。
石亨之死,似乎拉开了正统勋贵更新换代的序幕。比起石亨之死的突如其来,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杨洪的病,已经缠绵很久了。
石亨之死后的会议,也是杨洪最后一次在重大军事问题上发言。之后就常年在家了。
拖了这么长的时间,御医传过来的脉案,已经非常不妙了。含蓄的说,杨洪不过是再熬日子而已,已经回天乏术了。
至于能熬多长时间,就要看具体情况了。
或许马上就没有了,或许能熬上一个一两个月。
朱祁镇感叹之余,立即让怀恩代自己去看看,毕竟杨洪也算是朱祁镇中兴三将之一了。病到这个地步,朱祁镇总要有所表示。
杨洪为了避嫌,将家中有能力的子弟全部派到了外面去
比如杨信,而今就坐镇龙城,这一次西域之战,杨信麾下也抽调一支军队参与进去,他本人并没有参与。
他的看重的孙儿杨珍,此刻是大明在日本京都驻军的将军。
至于其余成器不成器的家族子弟,更是遍布大明军中。这就是所谓的将门。
石家,杨家,张家,曹家,施家,蒋家,郭家等等正统勋贵都呈现出这样的趋势。朱祁镇虽然不是太喜欢。
但这也是历史的必然。
即便是有武学,也不妨碍这一点。
对于这些家族出身的哪怕是一个庶子,也能在武学毕业。也就是武学之中,与寒门一派对应的勋贵一派。
朱祁镇无心再在军中做什么大的调整。剩下的交给时间。
杨洪作为军中第一人。他的病情本来就是关乎朝廷大政的。
如果不是朱祁镇作为皇帝去探望臣子,几乎都是在臣子弥留之际,才能去看,否则就是逼臣子去死。
朱祁镇就想去看看了,向杨家上下表示亲近。
怀恩立即答应一声,说道:“是。”
朱祁镇转过头来,说道:“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对李秉所禀报的事情,朱祁镇早就知道了。
毕竟整个京察小组之中,朱祁镇有太多的眼线了。
朱祁镇对李秉从来不信任。自然用自己的办法,找到答案。
朱祁镇这种态度,让李秉尴尬之极。
李秉有一种拂袖而去的冲动,但是这种冲动很快被他按捺下去了。因为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李秉说道:“臣还有一事。”
朱祁镇说道:“讲。”
李秉立即说道:“臣奉陛下之命,制定吏员法,而今有成,请陛下预览。”
朱祁镇听了,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心中暗道:“我什么时候让他制定吏员法了?”
朱祁镇毕竟还没有得老年痴呆症,片刻之后,就反应过来了,他想起他当初所说的一句客气话。
他心中顿时明白了李秉的心思。暗道:“你倒是会顺杆爬啊。”
一时间他在心中权衡起来,要不要接受李秉的投诚。不过片刻之后,他决定看看李秉的吏员法。
即便是为了推行新法,朱祁镇即便是清洗多少遍,也会有一些原来反对的人存在。
这是必然。
毕竟朱祁镇的新法本质上,是与太祖皇帝的祖制对这干的。
太祖皇帝作为大明帝国缔造者,即便是去了这么多年,他的思想依旧是大明的一座无形的大山。
朱祁镇即便是用强力的镇压,也有人
不可能改变思想。
毕竟人一过三十岁,思想大体就定型了。
大部分人不可能有太大的改变了。
但是这样的人,朱祁镇也不可能不用。所以自然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只要愿意为我所用,朱祁镇自然也会放过。
竖立一个曾经反对,而今有支撑新政的人,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李秉值得朱祁镇这样做。如果不值得,就要另当别论了。
朱祁镇打开李秉的吏员发,刚刚开始看得漫不经心,但是越看眼睛的神光就越发清明,态度也越发正式。
怎么说?
李秉的吏员法提出一个概念,那就是佐贰官。
什么佐贰官,就是与正堂官相对的。
正堂官就是一把手,不管在那个衙门也是一样的,正堂官只有一个人。
但是佐贰官并不是副手,准确的来说属吏。
也就是他的下属官员。或者说是副职。
比如在县一级,县令是正堂官,县丞,主薄,什么的都是佐贰官。
之前也说过了,县令以下的官员其实并没有是具体的规定,都是因事而设,一般来说大明一个县之中,官身的也不过几个人,多则十几个而已,之外的都是胥吏。
李秉在吏员法之中指出,如果地方上县令直接管理吏员,是管理不过来的,应该增加佐贰官,完成吏员,佐贰官,到县令的过度。
他这个提议主要是针对地方上的。
朱祁镇越看越觉得有道理。
其实大明各地的主官都不喜欢佐贰官,原因太简单。即便而今的一把手,就喜欢二把手,三把手了吗?
对于主官来说,将权力给了这些胥吏,胥吏是不可能将权力霸占的,想要收回来,是一句话的事情。
但是如果权力被佐贰官瓜分了。
那就有可能被架空了。
想要夺回权力,就要一番争斗了。
但是想要提高行政效率,增加佐贰官也是一个非常对的事情,毕竟很多事情都要人专门负责的。
想想,一个县的公务,水利,税收,教育,办案,营造,治安,驿站,甚至上官路过的迎来送往。等等事务。一个县令如何能做得完的?
佐贰官的设立,就是为了应对这样的情况的,也是一种对地方的分权。
而且其中有一个非常好的点,就是增加的佐贰官不是吏,而是官。
这有什么好处?
一直以来人们对于吏员都有一种天然的鄙视感,即便是朱祁镇改革了胥吏,但是这种根深蒂固的印象,不是一两年能够消退的。
第一百八十章 佐贰官
很多读书人想要做官,不想为吏。
佐贰官不仅仅是官员与吏员之间的过度阶层,也是一个官,哪怕是一个八品九品的小官。
那也是官身。
这也算是为了很多举人寻常了出路,给了底层士林中人不小的好处。
官员数量增加,任何官僚体系都不能拒绝的。
不过如此一来,一个县的官员就要多了。
从李秉设计的制度之中看出来,县令是七品,县令的副手,县丞,与主薄是从七品,下面各有分工,主薄下面是六房主事,全部是八品,或者九品,就要看资历了。
巡检,仓大使,教谕,学校祭酒,还有各地负责每一乡的官员,八品都有。
林林总总的,一个县大给有几十个官员,最低九品到最高县令七品。
把持着要害之地。
真正的吏员也就是最下层的办事员才是吏员。
甚至如果有些吏员办事好了,可以有官身,也就从九品,有了官身之后,才可以提拔为官员。
否则一辈子就是一个吏员。
而且在府一层之中,也专门增加了一些佐贰官专门负责吏员管理的事务。
之前每一个县的胥吏管理,都是自己在管,而今即便是吏员的管理也要朝廷插手。
但是吏员的管理自然不能直接放到中枢,根本忙不过来,也不现实。
所以这个管理的重任就放在下面了。
放在现在,就是所谓的省编,国编的区别了。
而且他为了吏员制定了很多细则。比如回避制度。
大明对于官员的回避制度,在洪武年间一般是北人官北,南人官南,但是后来发现不大现实,就改为了本省回避。
也就是一般情况之下,官员是不会回本省做官的。
但是这样的制度,放在吏员身上,是不大合适的。
首先吏员的收入很是低,毕竟大明官员的工资都不是太高的,吏员的收入就更低了,他们承受不起太远的迁徙成本。
如果让他用官驿,承受不起这个成本的就是朝廷了。
其次,要考虑到各地的特殊情况。
有些地方,方言很重的,朝廷官员并不是直接与百姓打交道,有时候不懂当地话也可以。
毕竟如李东阳这样为了几年的任期,努力的学习当地话的人,并不是很多的。
但是吏员却要第一线与百姓接触,他们不懂本地方言怎么能行?
所以,对于吏员李秉规定了本县回避。
也就是说,吏员可以在邻县当值。一般来说,虽然隔了一个县,方言是互通的,即便不互通,当地人也容易学习一些。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详细规定,在这里就不细说了。
朱祁镇大致看了。心中暗叹道:“李秉是一个人才。”
其实这是废话。
尚书,特别是吏部尚书,说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都不过分。凡是能从下面一步步杀上来的人,谁不是人才?
朱祁镇沉吟片刻,说道:“李卿,如此一来,佐贰官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李秉听到了“李卿”这两个字,心中顿时心花怒放。这说明了,皇帝已经接受他的投诚了。
李秉一颗悬着的心,顿时落了下来。
甚至眼角微微有泪。
李秉最近的日子不好过。
毕竟每一个文官大佬背后都要有一股势力支撑,没有这一股势力支撑的文官大佬,也是坐不稳的。
但是李秉而今就处于众叛亲离的地步。
即便是在,吏部内部他说话,也不大管用了,大部分吏部官员都投奔到了吏部侍郎崔恭那边了。
这崔恭是河北人。
朱祁镇这些年一直提拔河北人,河北人在朝中的比例增加了不少,虽然做不到满朝半江西。但是也抱成团,在朝中若隐若现有一个河北帮。
当然了,以地域出身的官员,很多时候是一个松散的联盟。很多人政见相左。
不过,即便如此在某些事情上,也是可以互相支持的。
崔恭似乎已经确定李秉已经坐不稳吏部尚书了,正在上下找门路,想敲定吏部尚书之位。
简直是将李秉当死人了。
这也是李秉为什么甘愿受辱,也要向皇帝投诚的原因。
他虽然早已将吏员法写好了,但是内心之中一直在挣扎。
说实话,李秉并不是一个权力欲望太重的人。他严格处理他曾经的同盟,虽然有些惭愧,但是惭愧并不多。
因为李秉敢保证,他过目的所有案子,都没有问题,最多的是在判决的时候,有些偏重。但也在合理范围之内。
如果真要是诬陷的话,李秉即便是舍了性命,也要拦下来的。
只是他那些曾经的同盟却不这样想。
因为法律是法律,执法是执法。
总觉得是李秉在针对他们,所以对李秉攻击,也是这些人最重。
李秉刚刚开始有些惭愧,但时间长了,他并不这样觉得,他觉得还是这些人办事不检点,李秉从政这么多年,一身清正,决计没有触犯
国法的地方。
否则,真以为皇帝不会抓人把柄。
朱祁镇也是查过李秉的,他从政以来,每一任,即便不是完美,但也找不出纰漏。否则真以为李秉能安安分分的做吏部尚书吗?
泥人尚且有几分火气。
况且李秉吏部尚书的位置,真以为是天上掉下来的?还不上一步步在无数同僚之中杀出来的。
李秉心中暗道:“尔等跳梁小丑,等着看吧。”
他按捺住心中的胡思乱想,说道:“陛下,佐贰官并不多,臣在地方任过职,知道地方事务,既多又繁琐,朝廷万般大政,系于一县。很多事情,都是来不及理会的。非不愿也,实不能也。陛下以为本朝胥吏,有碍国家,但是并不是单单废掉胥吏,国家制度就好的。必须理清上下之道。”
“方是长久之道。”
朱祁镇一边听着,心中默默想着。
在他看来,所谓的佐贰官其实,分门别类可以负责专门事务的官员。这让他忽然想起了政务官与事务官的分别。
这佐贰官的都是事务官,包括下面的吏员,每一县只有县令才是政务官。像他这个样的安排,几乎每一个县就是一个小朝廷。
不过,这也是正常。
行省制度的开始,不就是每一个省就好像是一个中枢政府吗?
李秉一边说,一边窥视朱祁镇的脸色,又继续说道:“陛下,其实还有一个问题,臣解决不了,这才设立佐贰官。”
朱祁镇说道:“哦,什么问题?”
李秉说道:“乃是吏员的俸禄问题,朝廷地方官俸偏低,而吏员的待遇一定要低过朝廷命官,而且吏员之中,也要分数流。如此俸禄就不大好分派了。”
“唯一将这些上层的吏员纳入官员之列才好安排。”
朱祁镇听了,心中忽然觉得,李秉另有所指。
大明官员的俸禄不高,不过总体上来,还是过得去的。毕竟朱祁镇登基之后,将所有宝钞,还有折现都换了。只有粮与钱两种。
甚至在北京还可以互相折换。但是在地方,就要看当地官府手中是钱多,还是粮多了。
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加薪了。
只是这些年之后,随着经济的发展,世面上的诱惑也多了。官员手中钱已经不大够用了。当然了,如果不能自制的话,谁的钱也不够用了。
但是比起一些富起来的商人与士绅,比如冼家,冼家即便没有当驸马,也是能够一口气拿出十几万两的大富豪。
与每一个县令一年俸禄不过百两的局面,有些对比太过鲜明一点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大明官员的俸禄问题
而且朱祁镇还肯定一点,在他对商人松绑的政策之下,将会有大量的大商人出现。今后这样的对比,绝对要比现在还更加悬殊。
这种情况对大明官员的冲击,朱祁镇必须要考虑清楚。
大明是一个权力社会。
在这样的社会之中,有钱的是比不上有权的。
但是很多之前被官僚看做草芥一般的商人,变得比他们都有钱,会发生什么情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对于这个时代的官员的监督还是比较少的,很多地方,都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朱祁镇能一切了然于心的地方,不过是北京,或者再加上河北一带。更远的地方,只能从一些案牍之中去看了。
更远的地方,连写案牍的人,也未必清楚。
“你的意思是要加俸?”朱祁镇问道。
李秉说道:“陛下,很多官员对于吏员法的推行不满,其实就是推行之后,事多且烦,不能如之前随意了,陛下如果要顺利推行,对百官也要加以安抚才是。”
朱祁镇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来考虑问题。细细一想,暗道:“可不是如此吗?”
同样的一个县,之前的情况,县令只需对接上面就行了,要完成上面的命令,至于怎么完成,其中有多少问题,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只要这个县令自己能兜着,不让事情闹到上面去,大抵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之后,就不一样了。
吏员成为国家正式编制,虽然比不上官员,但是数日有上下之别,但是他们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之前那种随意性的执政,就要变成了很多条条框框的限制。每一个县令的工作量,就要增加了不少。
很多官员其实没有那么长远的目光。
不会去思考,这一件事情对于国家有什么问题。只会考虑对自己的影响,朱祁镇的举动,明显是给这些底层官员加了工作量。就好像老板加了活,还不加工资。岂能没有怨言。
朱祁镇心中一动,他也明白,增加了俸禄,未必能让官员更加清廉的,至少能减少一些人堕落就好。
而且大明俸禄并不算太高。
朱祁镇当初在俸禄上就留了余地,而今只要能增加俸禄,收买人心,也是不错的。
问题是,朝廷没钱。
最少现在没钱,西域之战,赈灾,这两件事情,让国库的银子,就好像是排山倒海一般的冲了出去。
如果不是有内库还有一些压仓的银子。朝
廷的运作就是问题了。
而且增加百官俸禄,看似一个小问题,但是不管加多少,都不是一个小数字,更重要的是,今后这个增加的数目,就会进入朝廷开支的常例之中。也就是年年都要增加的。
朱祁镇不仅仅要考虑现在,也要考虑将来。
如果几百万两的开支,朱祁镇咬咬牙就给了,但这很可能是每年多一两百万两。
现在回想看来,李秉反对,似乎也是考虑这方面的问题。
朱祁镇沉吟片刻,只能将这一件事情给放放。
不管要不要做这一件事情,最少而今不适合做这样一件事情。
朱祁镇看着李秉,心中对李秉的安排也有了决断。
使功不如使过。
李秉用自己能力证明了,他并不是一个酒囊饭袋。
而且虽然朱祁镇强力镇压之下,将清理朝中不少反对派的,但是留下的人就一定支持朱祁镇了。
却是未必。
毕竟,朱祁镇这种压力的清洗,虽然有一点借题发挥,但是本质上并不是政治清洗,凡是下台的,都是有问题的。无非是小问题,被说成大问题,大问题更是兜不住了。
就好像翰林学士彭时,他就是没有什么把柄。但是他也是见大势已去,主动请辞的。朱祁镇仍旧让他享有大明致仕官员的所有待遇。
大明很多官员心态,朱祁镇也能揣摩一二。无非是不想就这个敏感的问题发言。毕竟皇帝只是一时的,而今大明这位皇帝已经登基三十多年,已经是本朝在位第一了。
毕竟洪武三十一年,永乐二十三年。
这已经够长了。
皇帝还能在位多长时间,已经是一个很多人私下揣摩的问题了。
今日冲锋在前,说不定明日就要拉清单。
真正愿意为朱祁镇办事的人,要么是一些与朱祁镇政见相合的人,比如刘定之,王恕,商辂。要么就是想要投机的人,比如徐有贞,马士枚。
能独挡一面,有才华的大臣,朱祁镇夹带里面并不多。、
这种旗帜鲜明的站立朱祁镇大臣,并不多。
朱祁镇说道:“这一次差事,你办的不错,只是今年京察太过严厉了,斥退有数千人之多,吏部的工作也是很重,要选拔得力人员,立即填补缺口,不能耽搁朝廷大事,还有各地赈灾的官员,也要好好的看看,有得力的要提拔,但是有无能腐朽之辈,吏部也要负起责任来,将他们刷下去。”
“县令一官虽小,上承朝廷,下接万民。不可不慎重。不可不重视。”
李秉听朱祁镇如此一说,一时间大喜过望,立即行礼说道:“臣定然不负陛下之命,这两件事情,一定会做好,不会令一个庸劣之人,身居高位,也不会让一个贤能之人,沉沦下僚。”
李秉高兴的不是,朱祁镇给他交代任务了。
而是朱祁镇给他交代任务的潜台词。那就是皇帝打消了更换吏部尚书的念头,他的吏部尚书的位置,终于保住了。
这才是他欣喜若狂的原因。
朱祁镇又安抚了几句,就让这位吏部尚书去了。
只是第二日,怀恩探望杨洪回来之后,就立即向朱祁镇禀报情况。
朱祁镇听了,手中毛笔都跌落了,说道:“昌国公,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怀恩说道:“臣不敢欺瞒陛下,昌国公的病情急转直下。太医说,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了。”
朱祁镇愣了一会儿,想起杨洪的种种功劳,心中微微一叹,下令说道:“备车架。你去昌国公府打前站,让他们一切如旧,不要惊扰了昌国公。”
皇帝探望未必是好事。
特别是人已经病重了,如果皇帝来了,还要出来行礼,更是要人性命的。虽然昌国公杨洪,是时间到了,油尽灯枯。
但是而今,朱祁镇心中依旧希望,杨洪能熬过去这个关头,毕竟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特别是在很多重大军事决策的关键的时候。
杨洪哪怕是驻着拐杖,在朝廷之上,就能让很多人安心。
当然了,并不是说朱祁镇安心。
更多是安百官之心,天下之心。
而今的杨洪的地位,就好像当初张辅的地位一般。
即便是,朱祁镇如此下令,但是昌国公府的人,也不敢真一切如旧,除却昌国公的病房之外,其他的人都在大门口等着。
朱祁镇一到。就有黑压压几十个杨家子弟跪倒在地,一个个身形矫健,一股军中气质冒了出来。
让朱祁镇有一种到了军营的感觉。
其实这很正常。
杨洪本来就是以军法治家。杨家嫡系旁支子弟,都遍布军中,围绕着杨家这个核心,更是有无数将领在其中。
这就是军中杨家的影响力。
这个时候,朱祁镇甚至有一中杨洪死的好的感觉。
因为杨洪一死,杨洪的子孙不成器,杨家全靠侄子杨信支撑,但是杨洪的子孙哪里会服气?杨家内部分裂,却是必然。
这也是朱祁镇容得了杨家的原因。
朱祁镇说道:“平身。”随即大步进去,去看杨洪。
第一百八十二章 杨洪荐将
朱祁镇见了杨洪的时候,杨洪已经不是当初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了。
死亡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最恐怖的不是死亡的一瞬间,而是死亡之前,会将人所有的体面,所有的威仪,剥离殆尽。
你是美人也好,你是英雄也好,都会面对连屎尿都不能自理,将全身肌肉松弛的,就好像是一个破布袋。乃至自己最阴私的地方,暴露到所有人的眼前。
你的尊严,你的一切,都被踩在最下面。
这种狼狈,对很多人来说,比死还恐怖。
此刻的杨洪就是这样的。
这个老人的房间之中,有着各种味道组合在一起的味道。有屎尿的味道,有老人身上那种老人味道,有中药的味道。无数味道构成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
朱祁镇也忍不住有一种掩鼻的冲动。
不过,朱祁镇也不是小孩子。他来这里是做什么,自然不愿意伤老臣之心,不过是呼吸微微紊乱一下,就恢复过来了。
他来到杨洪身边。却见杨洪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情况之中。
好像是睡着了,但双眼却还留出缝来。
很多老人临终的时候,都是这样的情况,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对他们其实是一种煎熬。
朱祁镇叫了几声,这才将杨洪唤醒。
杨洪挣扎的想起身,只是当年在两军阵前,被惊为天人的杨洪,此刻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朱祁镇连忙安抚说道:“昌国公躺着便是了。”
杨洪只能躺着,说道:“陛下能来看老臣,老臣不胜感激。当初听石亨猎虎而死,老臣觉得他不过一莽夫而已,而今想来,臣如此之狼狈,真不如猎虎而死。”
朱祁镇说道:“昌国公说什么话?朝廷还离不开你。你的病虽然重,但决计没有到好不了的时候。”
杨洪听了,说道:“臣而今七十有七,也算是天年而终,今生得遇陛下,破瓦刺于漠北,想来百年之后,也能与卫青,霍去病,李靖,本朝中山王,蓝玉,并列,臣死不恨矣。大丈夫死则死矣,复有何憾,不过今后石亨名声或在我之上,此臣之耿耿也。”
杨洪从来不觉得自己的才能在石亨之下,石亨打仗一般靠天赋,而杨洪却是精通兵法,从家学渊源,从小卒而大将。从杨家与石家后辈之间的区别,就可以看出。
虽然杨家有杨信,石家有石彪,但是而今看来石彪已经不如杨信了。而除却石彪之后,石家子弟的表现都平
平,但是杨家弟子,却有几十人都在军中,每一个或许不能与杨信相比,但也都不是酒囊饭袋。
这就是杨洪与石亨的区别,杨洪的军事才能,并不仅仅在打仗之上,再教授子弟之上,也同样突出。
杨洪在对瓦刺作战之中,功劳不如石亨,这恐怕是杨洪一辈子的遗憾了。
说到这里了,朱祁镇也就不虚言安慰了,说道:“卿去之后,朝廷军国大事可托付于谁?”
这就是朱祁镇要来看杨洪的另外一个原因。、
安抚老臣,给天下人做样子,是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要看看杨洪对他去之后,大明军事的安排。
杨洪精神头起来几分,说道:“营国公郭登乃是名臣之后,用兵稳健,在朝中也颇有威望,可托大事。”
朱祁镇叹息一声,说道:“朕也知道,只是营国公也老了。”
朱祁镇击破瓦刺的中兴三将之中,郭登虽然比石亨与杨洪都差一些,但是郭登的才能还是有的,在谅山之战中,也体现出来了。
虽然这一战,更多是依仗大明的国力欺负小国,但并不能抹杀郭登的军事才能,这么大的围歼战,足够郭登青史留名。
只是郭登有杨洪一样的问题,郭登的年纪与石亨差不多,也是六十多岁了。说不定什么时候都去了。
杨洪沉吟片刻,说道:“郭登之后,方瑾可用。”
朱祁镇说道:“方瑾之才,中平而已。”
朱祁镇对方瑾的评价,不能说不中肯。
这并不是贬低方瑾。
只是与方瑾与石亨,杨洪,郭登三人放在一起比较,中平两个字,其实还有夸奖的意味。
杨洪说道:“臣侄杨信,范广,石彪,王英,毛锐,金氏叔侄,朱仪都能当一面之用,只是带领大军,把握全局,却不是他们能做到的。”
“不过,天佑大明,有一人,或许将来在青史上,臣也要让他一头。”
朱祁镇听了杨洪所言,心中是有预料的。
大明武学培养出来的其实是低级军官,或许武学培养出来的千户,是合格的。但是在千户之上,就要看自己的成长了。
战争艺术,将战争看做艺术,就说明一件事情。那就是真正的顶级将领,是很难培养出来的。
因为每一个艺术家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并不是上一个美术的学院,就是一个艺术家了。很可能是画匠。
与现代战争不一样,古代战场之中,有太多的未知。很多判断都是基于直觉,毫无根据。在做决
断之前,有太多因素影响战争胜负的。
得到很多信息,都收集过时的延期的。只能靠自己的判断。
所以,真正能指挥千军万马的将领,称得上艺术家的名号。
所以每一个名将的培养,也是很难复制的,最少朱祁镇还没有找到这种复制的办法,最少武学是做不到的。
杨洪所说的这些人,指挥五万大军,当任方面大将,或许合格。但是如果指挥一场数十万的会战。如果朱祁镇北伐瓦刺这样的大战,却未必能承受得了。
甚至成国公朱勇,在某些方面也是要胜过他们的。
不要看朱勇败这么惨,就低估朱勇的能力。
其实朱勇如果真是饭桶,张辅也不会支持朱勇领兵的。
说句实话,而今大明的战略形态,这种能指挥几十万大军的帅才,未必需要。毕竟瓦刺虽然在西域作战。
但是朱祁镇从来没有将这一件事情放在心上。
瓦刺不可能大举东进。这是瓦刺的国力决定的。大明有这样的帅才,或许派不上用场,但是一定要有的。
朱祁镇心中已经有岁猜测了,就是没有在杨洪刚刚所说的人之中,朱祁镇问道:“是谁?”
杨洪说道:“王越。”
朱祁镇确定了自己心中猜测。
王越也是朱祁镇所看好的将领。
杨洪说道:“王越此人,用兵之道,尚欠磨砺,但是规模已成,陛下也不用担心,西域战事,臣敢肯定,今年必有捷报,只是何时能规复西域全境,却不在王越,而在中原旱情什么时候能过去了。”
“更可贵的是,王越才刚刚五旬,足够坐镇天下十数年。陛下可以无忧。”
朱祁镇问道:“王越之后?”
杨洪说道:“此非臣所能知了。”
除却如霍去病这样的天生将才之外。
很多大将形成都是要时间积累的,二三十岁的将领,而今在军队中层厮混,杨洪怎么能一也清楚,并作出预言。
那就是不是眼光了,那就是算命。
朱祁镇说道:“朕知道了。国公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
朱祁镇这是给杨洪安排后事的机会。
这样情况下,杨洪提出的条件,只要不过分,朱祁镇都会答应的。
杨洪却摇摇头,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又能管得了多少,只是陛下以臣为柱石之臣,臣不敢不有所报,有一件事情,临终之前,总要说给陛下,如果陛下觉得不对,就当老臣的胡言乱语吧。”
第一百八十三章 洪武遗问
朱祁镇听了,说道:“国公请讲。”
杨洪微微顿了一下,说道:“陛下,臣乃是洪武年间所生之人,而今整个天下,如老臣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少时臣就没有见过祖父,但是听父亲说过,祖父当初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的事情。”
“而今记忆犹新。”
杨洪的祖父,就是杨璟。是开国大将之一,也是死的早,才没有受到洪武末年大案牵连,即便如此,杨将也被削去了爵位。
杨洪这一脉不是嫡系,被发配到龙门所,杨洪正是年纪轻轻镇守独石关,这个孤悬于大明边防线的要地,一守就是整个青年时代,然后再通过战功一步步少来的。
这些事情,朱祁镇自然是知道的。但是他不知道杨洪想要说什么。
杨洪语气一转,说道:“老臣未曾有幸拜见太祖皇帝,但是太祖皇帝英明神武,重开天地。老臣常恨,吾生也迟,不能有逢高皇帝,否则为高皇帝效力,死不恨也。”
朱祁镇听了,心中有些泛酸。杨洪言下之意,纵然皇帝对我如此礼遇,但是在我心中,你还是比不上高皇帝的。
虽然朱祁镇承认,在很多地方,他是比不上太祖皇帝的。但是杨洪如此直白的说出来,朱祁镇还是心中有些不舒服。
但是他不至于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杨洪说道:“太祖皇帝所定制度,到了而今已经很多不能用了,臣在军中,对卫所制度知之深矣。其中积弊深藏,早已不可用。”
“世人都将北逐瓦刺之功,归于我,石亨,郭登,却不知道此乃是陛下战胜于朝廷也。”
“只是,太祖皇帝心中所想,非凡人所能知,些许细务,或许有错,但是大政之上,陛下却要当心。”
“陛下,刷新积弊,一改太祖之政,大明乃有今日。只是陛下当政,自然是如臂使指,只是陛下百年之后,后世之君当如何?臣唯恐有不忍言之事,重现于今日。”
杨洪的马匹拍的很好,但是后面的话,却说得朱祁镇眉头深锁。
杨洪不是普通将领。
可以说,但凡今日枢密院与内阁的大臣,都不是普通大臣。当了这个地步,都可以忽略的文武之别了。
杨洪对政事上不发言。
并不是他对很多政事没有观点,是他知道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
而今杨洪这番话,的确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这样的人,也是除却杨洪之外,估计没有人敢说的。
杨洪所言的是什
么?
是内阁权大。
在朱祁镇的改革之中,内阁成为文官集团的领导核心,甚至勋臣之中,也有参与其中。虽然在朱祁镇这边,他可以一手压制种种情况。
不管出什么事情,都翻不出朱祁镇的手掌心。
但是杨洪所言很对,后世之君当如何?
他忽然想到了,他刚刚登基的时候,外有强臣,内有太后,是何等的战战兢兢的。数年之内,才一项一项的收回权力。
但是要知道,当时杨士奇的权力,要远远不如而今的内阁的首辅。
最少杨士奇并没有直接领导六部的权力。但是在朱祁镇的改革之中,却是改善了这一点。
这自然提高了行政效率,让大明决策的效率增加。
很多历史学家,都说有明无善政,就是从废除丞相开始的。
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罢丞相,分权六部。皇帝掌控一切,但是皇帝要决策的事情就太多了,皇帝根本不可能做到承担这样职责。
就有了内阁,有了司礼监。虽然明后期内阁首辅,已经有几分丞相的感觉,但是毕竟不是。
没有一个能掌总的人,就不可能从整体上,解决朝廷的某些问题。
唯一能这样做的就是张居正,而张居正也是大明后期,唯一可以称为丞相的人。
但是同样来说,太祖皇帝并不是傻子,他为什么要废除丞相。
是太祖皇帝治不了,李善长,胡惟庸吗?
不是。
更多是长远考虑。不是他治不了这些强悍的丞相,而是他担心后世子孙做不了这样的事情。
就好像而今。
不管是谁当内阁首辅,朱祁镇摆弄他们,都是轻而易举。
但是如果后世子孙会怎么样?如果不幸,有君主英年早逝,少主临朝,该怎么办?
内阁之中七个阁臣包括了军方,如果他们联合起来,是足以废立的力量。后世子孙该如何面对内阁这个庞然大物,靠少府,靠东厂,锦衣卫,靠太监?
朱祁镇而今这一套制度,其实是围绕着朱祁镇本人而制定的。或者说围绕着一个有能力履行权力,执掌权力的君王而准备的。
但是大明之后的皇帝,都是这样的吗?
却是未必的。
即便将来臣子不至于废立君王,但是架空皇帝,让他垂拱而治,却是很容易的。真以为大臣们都是橡皮泥?
他们之所以是橡皮泥,是因为朱祁镇能将他们捏成橡皮泥。但是后世子孙有这个能力吗?
这是朱祁镇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
因为很多人,很少想自己的死后的人。
一般这样想的人都是老人。
只是朱祁镇看见而今的杨洪,想起当初初见杨洪的意气风发,这一件事情忽然就挂在心上了。
但是该怎么解决?
朱祁镇一时间没有方案。
从制度上确定,即便是一个年幼的不能履行责任的君主,也能掌控朝廷,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朱祁镇的改革是将大明朝廷向近代化变化,要让大明朝廷更高效化,专业化。这样反过来,也要求执掌这个国家机器的人,也要有相应的能力。
要求很高的。
如果要适应一个年幼不能履行责任的君主,根本是与朱祁镇的改革思想背道而驰。
这个问题,本质上是一个选择的问题。
是选择朱氏皇朝的千秋万代?还是选择大明朝廷的近代化,现代化,工业化?
朱祁镇一时间犹豫了。
他对杨洪说道:“朕知道了,朕会好好想想的。”
杨洪是真正的忠臣的,不过他忠诚的是朱家。未必是大明。
此刻杨洪的精力也消耗的差不多了。
朱祁镇只能给杨洪压压被子,就出来了。
回到宫中,朱祁镇在思考杨洪给他带来的问题。
其实他已经感受到了。
对于承担大明政务,就是朱祁镇也有一些力不从心了。
不是朱祁镇的能力不足,而是随着各种事务的推进,大明朝廷吏员改革之后,管理也就越精密。
以一人治天下,这种模式,从根本上是维持不下去了。
近代之后,君主制度在全世界范围之内,完全失守。即便保存下来,也大多变成了吉祥物,这恐怕就是关键。
就是给你权力,这权力之大,让你管事,一个人能管过来吗?
君臣之间的博弈,看似是君主占据优势,因为从各种制度上,来保证了君主的权力,但这种权力,是皇帝单独面对一个臣子的时候。
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
君主从来是孤家寡人,他要面对却是无穷无尽,从全天下之中涌现出来的精英,即便是拿下一个,还有一个。
朱祁镇面对过,三杨,曹鼐,周忱,陈循,李贤,于谦,刘定之,这样即使合作伙伴,又是对手的大臣。
但是这几十年,也是朱祁镇年富力强的几十年。
而今,朱祁镇已经四十岁了。
虽然精力不比年轻的时候差多少,他会老去,会死的,君王会更新换代,但是臣子们却依旧是无穷无尽的。
第一百八十四章 意外
这一场战斗,是一场接力赛,只要其中一代君王失去权柄,后面就很难夺回。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
大明君王失去权柄,是一件必然的事情。
朱祁镇想明白这一点,反而松了一口气。
别的皇帝,或许想明白这一点,就会想办法,制定种种手段,确保君主的权威。
就好像太祖皇帝罢丞相,到了清朝更是全部都是奴才。用以确定爱新觉罗家族的千秋万代。
清代拒绝任何变法。
不是,他们不明白。而是他们太明白,在很多变法维新之后的社会,是没有满族,与爱新觉罗家族的地位的。
但是朱祁镇,却好像说服自己一般,暗道:“既然做不到,就不要做无用之功了。”
这就是一种自欺欺人。
并非朱祁镇对自己的儿子,对自己的后代没有感情。而是在朱祁镇内心深处,他的政治理念,他想推动社会发展,进入工业化社会这种理念,是远远胜过什么夫妻之亲,父子之亲。
从这个角度来看,朱祁镇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渣男。
从来不重视自己的家庭。
甚至他要做的事情,是间接的埋葬了自己屁股下面的王座。
作法自毙的,未必只有商鞅。
就在朱祁镇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文渊阁之中,一个个值房都亮着油灯。
一个个中书舍人脚步匆匆,从一个地方到了另外一个地方,甚至有人走的速度快了,还撞在一起,顿时无数散页洒了一地。
这两个中书舍人,立即蹲在地上捡起来。悄悄说道:“首辅,还在忙啊。”
“对啊,这都好几个晚上了。”
“哎,没有办法,谁让各方事繁。都到了内阁之中。”
他们所说的首辅,刘定之此刻正在自己的值房之中。
刘定之的值房与别人的没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是一个套间,外面一间不过几张书桌,还有几个书架,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文档。
只有刘定之面前书桌上,有一片空地,容刘定之伏案批阅。
而在里面的套间,只有一张单人床而已。
刘定之累了就躺在里面休息一会儿,这也是在夜里。而白天一面要去给朱祁镇汇报工作,也要接见各部的官员,了解下面的进度。
反正事情本来就多,又是在京察之后,人心惶惶的时候,刘定之又有了安抚人心这一项,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刘定
之看着手中的奏疏,一摇桌子边的铃铛,立即有两个中书舍人进来了。
刘定之将手中的一封文书递给其中一个,说道:“给工部,让工部好好核算一下遵化到北京铁路费用,这明显是有水分,告诉他们,难道让我给他们算不成?”
“是。”中书舍人说道:“只是宫门已经落锁了。”
刘定之说道:“从门缝之中递出去,难道要我教你们吗?”
这个中书舍人不敢怠慢,只能赶快去办了。
文渊阁在前宫之中。出入不便,自从刘定之带头,在文渊阁加班之后,就讨了一个特权,内阁的文书,可以通过侍卫的看管之下,通过宫门下面递给外面。
当然了,文书是要检查的。
只是有些事情实在是拖不得。至于被半夜被叫起来的工部等人。难道要堂堂内阁首辅,要适应你们工部的时间吗?
刘定之对另外一个中书舍人说道:“营国公在吗?”
中书舍人说道:“最近几天昌国公病情不稳,营国公就常驻文渊阁,不过而今,已经睡下了。”
对于勋贵方面来说,最近有两件大事,一件是西域战事。另外一件事情就是昌国公的病情。
昌国公不在,勋贵方面难免有些暗潮涌动。
郭登是何等聪明的人,他在内阁,是一方面是刘定之等几个大学士都在加班,他自己回去,有些不大合适。另外一方面,是担心很多人找他走门路,他干脆在文渊阁住下来了。
只是内阁之中,谁都知道内阁次辅,也就是国公担任的这个职务,更多是表示存在。没有多少事情的。
郭登自然在自己的值房休息。
刘定之本想,让中书舍人叫醒,但是想想有些太不礼貌了,就起身,去了隔壁。
营国公郭登的值房就在刘定之隔壁。
他轻轻敲门。郭登立即就醒了,说道:“谁啊。”
刘定之说道:“我。”
郭登这才开门,见是刘定之。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是还是请刘定之进来了。
刘定之屏退左右,说道:“今日冒昧而来,却是商议昌国公的事情。”
郭登说道:“首辅请讲。”
刘定之说道:“从太医脉案来看,昌国公不是今夜,就是明日了。很多事情,我们都要准备到前面去,我已经与商辂说了,让礼部准备几个美谥,不过这都是小节,更重要的事情,却是军方那边的。”
“军中事务,我本不该插嘴,但是我身为首辅,也不得不问,而今枢密院王越出征在
外,昌国公又是这样,枢密院那边没有问题吧。”
郭登说道:“而今是方瑾掌管的,镇得住场子。”
刘定之说道:“这就好。军中有什么变动,也请给一分名单,好让兵部准备。特别是杨信,要安置在京中。”
郭登说道:“已经拟好了,去枢密院。”
两人就军方的人事安排,商量一下。
刘定之作为首辅,对军方的行为,没有太多的干涉。他更多的是了解。一旦昌国公不在了。
军方的变动会是怎么样的?
军方作为朝廷的一极,虽然在太平的时候,不显山不露水,但是明白人都知道,万万不可能小窥。
两人刚刚说完,却听见外面的钟声忽然响起来了。
刘定之长叹一声,说道:“昌国公去了。”
郭登更是从一边摸出一壶酒来,喝了一半,将另外一半都浇在地面之上。
说起来,刘定之对昌国公杨洪的感情,更多是一种对国家重将的惋惜,但是郭登却是更多是对携手作战战友故去的伤怀。
忽然外面有一个中书舍人跑过来说道:“首辅,国公,大喜事。西域大捷,王征西出奇兵,横越瀚海,直击敌后,火者部,措不及防,当即崩溃,石彪将军,紧追数百里,寸步不放,连破龟兹,疏勒。南疆全疆已经平定了,唯有疏勒西北铁门关,尚且在瓦刺手中,未尽全功。”
郭登一把抓过战报,细细看了,说道:“王越不错。”郭登熟悉战事,虽然战报之上只有区区百余字,但是郭登已经将这一场战役在心中复盘一遍,忍不住惊叹道。
大明与南疆叛军,就是沿着天山南麓一线对峙不下。明军大胆进入沙漠之中迂回数百里,简直是胆大包天,更不可思议的是,让他们做成了。
郭登是知道其中难度的。
刘定之也接过来看看,他未必明白其中难度,但是却明白,这战之后,西域战事就可以告一段落了。全有南疆,后勤的支援就可以缓缓了。
朝廷也可以松一口气了。
刘定之说道:“好,好,将这捷报报给陛下,也让陛下高兴一下。”
对于朱祁镇,这内阁还是很了解的,只要军情,不管是好是坏,都要报给皇帝的。今日是内阁加班,这才送到这里,其他时间都是直入乾清宫的。
刘定之一边说一边起身,不知道是不是起身太猛了,只觉得眼前一黑,头晕目眩,一时间眼前的人都模糊了,更是天旋地转,“扑通”一声,摔到在地面之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折我肱骨
京城刘府。
此刻一片白色。
有大量的锦衣卫维持秩序,朝廷之中大小臣工都来祭拜。
因为皇帝要来了。
却听一声皇帝驾到,所有人都跪倒在地面之上。
朱祁镇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缓缓的来到了灵堂之上,伸手捻了香插在刘定之的灵气。深吸一口气,似乎将不知道多少事情,吸进心中,叹息一声,对刘定之的家小,说道:“刘卿与我,虽为君臣,实有通家之好,嫂夫人不用担心,只需照顾好这一大家子,有什么事情,只需让人来宫中说一声就行。”
“谢陛下。”刘定之的遗孀拜倒说道,只是一句话,没有说完,语气之中,就带了哭腔。
朱祁镇也知道,他并不适合在这个场合多停留。
以君拜臣,这与礼法不合。朱祁镇刚刚来祭奠,也仅仅上了香,连鞠躬都没有,不是朱祁镇不知道该怎么祭奠,而是他不能这样做。
朱祁镇离开刘府之后,只觉得身后哭声大作,这声音直接传入朱祁镇的心底。
石亨虽然死的突然,但是朱祁镇心中有想过这一件事情的,但是刘定之之死,却是朱祁镇万万没有想过的。
这个正统元年的状元,是朱祁镇一手培养出来的第一个班底,双方政治理念虽然未必全部是重合的。但是刘定之在很多事情上,是理解朱祁镇的政治理念了。
而且刘定之不管是在文坛上,还是在官场之上,都是能站得住脚的。并且有能力驾驭整个大明王朝这台机器。
这样的人才,或许称不上国士无双,但也是不可替代的。
刘定之之死,一下子打乱了朱祁镇的所有计划。
他本想与刘定之君臣相得,彼此扶持最少十年。
天不遂人愿。
刘定之就这样一下子去了。留给朱祁镇只有深深的痛心。
不仅仅是与刘定之的感情,也有失去刘定之这个肱骨重臣之后,朝廷变化的失控。还有一些自责之情。
其实,刘定之大半是累死的。
内阁首辅的工作本就很是繁忙。再加上最近几个方面的事情,堆积在一起,简直忙上加忙。
京察,赈灾,西域之战,三件大事,还有无数件小事,都安稳的推进,背后有刘定之多少心血。
但是刘定之已经六十岁了。
就是后世六十岁的人,唯一能承担太过繁重的的工作了。更不要说这个时代。
朱祁镇此刻想起来,更是痛心。
朱祁镇对身边
的怀恩说道:“吩咐下去,让刘定之就葬在茂陵之侧,还有让礼部给出一个美谥。”
葬在皇帝寝陵之侧,是对臣子最高的褒奖了。
这样的待遇每一代大臣都不是太多的。
其实朱祁镇更想将这个待遇给于谦,只是于谦死在江南,从江南而来,就太折腾人了。同样有这个待遇的还有刚刚去世的杨洪。
朱祁镇不管多伤心与后悔。
此刻他倒要考虑刘定之死后的事情了。
虽然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但是真正协理天下的内阁首辅,也不是一日可以或缺的。
而且朱祁镇此刻也不能,或者说没有其他的人选了。
只有韩雍。
内阁之中,也唯有韩雍能平稳接替这个位置。
刚刚经过一场京察,北京城之中,不知道多少官员是惊魂未定的。经不起另外一场折腾了。而内阁之中的任何人选波动,都会传递到整个官场之中。
此刻官场之中,宜静不宜动。
朱祁镇最好的办法,就是选韩雍担任内阁首辅。
韩雍的能力,朱祁镇从来不怀疑。
可以说是能文能武,赈灾,平乱,样样都行。只是朱祁镇担心韩雍对他的新政的态度。
之前朱祁镇可以不大关心。
因为韩雍在内阁之中毕竟是协助刘定之做事,有刘定之在,朱祁镇不用太操心了。但是而今却不一样了。
他成为内阁首辅之后,他的所思所想,以及思想倾向,会极大的影响这个大明。
朱祁镇不能不重视。
朱祁镇最后看了一眼,一片白色的刘府,放下轿帘,说道:“回去之后,让韩雍来见我。”
文渊阁之中,韩雍对朱祁镇的召见,并不是太吃惊的。他心中早就有预料。
毕竟刘定之突然如此,真正接起内阁这个摊子的人,就是韩雍。
在为刘定之办后事的这一段时间之内。
韩雍已经是实际上的首辅了。
而这一次奏对,就要决定他能不能在这个位置上,长长久久的坐上去。
乾清宫之中,朱祁镇好像平常一般,询问韩雍道:“而今西域情况如何?”
韩雍说道:“而今西域的详细战报已经来来,朝廷战没千五百三十人,失踪五百零六人。其中有千户三人。百户十七人。斩首二十三万九千六百级,主要是白圭所为。”
朱祁镇听了,立即皱眉,说道:“白圭还真是辣手。如此来说,西域是一片白地了?”
朱祁镇从这个数据之中可以看出来,这一次敌军
是脆败,而这一次从沙漠之中迂回进军,也给大明带来了很大负担,这五百多失踪的人,估计都已经成为沙漠之中的干尸了。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白圭真的敢做?
二十三万九千多级,这个数字,他居然敢报上来?
要知道谅山之战的斩首,不过三十万人之多,其中就有不少杀俘。而南疆的面积或许安南大不少,但是人口却是远远不能比的。
而火者部的军队,估计未必有二十三万之多。
白圭居然敢报上来,这么多斩首,这已经不是杀俘这么简单了。而是一场屠杀。大屠杀。
南疆各部的所有壮年男丁,估计也就是这个数目了。
朱祁镇是有意,放纵白圭报仇,但也没有想到白圭会这么狠。
韩雍说道:“这一点,臣尚且不知道,只是几乎所有言官都已经上书弹劾白圭滥杀之罪。”
朱祁镇说道:“让他回京听参。”
白圭所做的虽然有些出乎朱祁镇的预料,但是并没有脱出朱祁镇的的掌控之中,蛮夷之辈,畏威而不怀德,要想让他们听话,要先打一顿杀威棒,只是这一顿杀威棒,有些太重了一点。
朱祁镇说道:“重新派一人去西域。为巡抚西域,为征西大将军之副。”
韩雍说道:“臣明白,臣提议陕西巡抚项忠,熟悉西域事务,在平满俊之乱的时候,颇有战功。”
朱祁镇看了韩雍一眼,说道:“好。”
朱祁镇自然知道,韩雍在南方的时候,与项忠打过交道,未必是一党,但也是熟人。
这也是韩雍与刘定之的不同。
刘定之的基本盘在户部,他对户部的事务熟悉之极,很多下面人报上来的账目,刘定之只需一眼,就能看出来,有没有猫腻。
但是韩雍却不一样。
他是从地方上升上来的。
他的基本盘在地方,无论是江西,两广,交趾等地,都有他的旧部,他的优势在于对地方事务的熟悉。
很多地方报上来的事情,韩雍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不是扯淡。
还有就是与很多地方大员,比较熟悉。这些人脉才是他的基本盘。
朱祁镇既然有意让韩雍当首辅,自然会给韩雍权力空间,只要人选不要太离谱,朱祁镇都不会驳了,更不要说项忠这个人,也是经历过兵事的,手腕过硬,在西域这些地方,也能镇得住场子。也算合适。
朱祁镇问道:“伊犁怎么样了?有消息吗?”
韩雍说道:“刚刚锦衣卫得到了消息,伊犁还在王师手中。”
第一百八十六章 首辅韩雍
朱祁镇听到这个消息,心中又喜又悲。
喜的是,伊犁被围一年,而今还在坚持。悲伤的却是,他不能有任何举动。什么督促王越救伊犁,都不能。
因为朱祁镇明白,外行指挥内行的问题。更明白遥控指挥的问题。
而且朱祁镇明白王越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王越虽然带兵打仗,也是武学出身,但是实际上他骨子里更像是一个文人。杨洪是作为勋贵,不过对政治敏感而已,但是在王越身上,他就好像是伪装成勋贵的文官大佬。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王越对政治上的敏感,并不比他打仗的本事低多少。
所以,伊犁而今的局面,王越如果能救,他会不去救吗?
想想就不可能。
朱祁镇如果督促,只会让这个对政治敏感的将领心中多想。在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发动解围伊犁的战斗,失败的几率太大了。
一旦失败,大明在西域的战事,还要反复。
到时候花费就海了去了。
清廷平地西域,花了数以亿计的白银,朱祁镇不想也花这么多钱。
“陛下,西域之战的封赏,还要陛下定下基调,好让兵部与枢密院商议。”韩雍说道。
朱祁镇沉吟片刻,说道:“赏赐王越黄金千两,白银万两,増俸禄千石。并告诉他们,再接再厉,平定西域之后,一并论功。”
王越的封赏定下来,下面的人的封赏就好说了。
朱祁镇的意思就是,在西域之战结束之前,都是物质上的封赏,等西域大定之后,再封爵。
这一件事情说完之后,朱祁镇就转回正题说道:“韩卿,刘卿不幸。不等大事抵定,就先朕而去。而今变法之事,就落到卿肩膀之上了。卿对此事有什么看法,说来听听。”
韩雍心中一沉,他知道他的回答,决定他现在的位置能不能坐稳。
韩雍说道:“臣以为,国朝定鼎百年,时过境迁,法度有缺,陛下效天法祖,改易法度,诚天下之至善。”
说实话,官场之上,什么地方最锻炼人。
就是最底层。
真正从地方上一步步爬上来的人,没有一个是天真的腐儒。都是精通权变之道。即便海瑞,如果细细观察海瑞的为政,也会发现海瑞在处置地方事务上,也有很多精彩的施政。
只不过海瑞心中有更多道义坚持而已。
韩雍对变法是真的支持吗?
不是。
不过,他是现实主义者。
他现在这个位置,如果公开与皇帝唱反调的。他这个位置是决计坐不稳的。
他自然要妥协。
当然了,他也不是完全发对变法的,毕竟韩雍当初在江西赈灾的时候,就有了不少新方法,新手段。
他在地方的时候,只要有利于百姓,从来不拘泥于什么祖宗之法。
但是韩雍之所以,不是支持变法,却是因为他知道制定一套法度很是容易,但是让这一套法度落实却是比较难的。
更难的是,这一套法度在落实之中,不会走样。
韩雍虽然贪恋权位,或者说,但凡是走到内阁之中的大臣,谁不想坐一坐首辅的交椅。但是他依旧有自己的坚持,他拍了马屁之后,继续说道:“只是,天下两京二十省,六都司,地势不一,气候不一,民风不一,贫富不一,一法利于此地,不一定利于彼处。朝廷施政因为因地适宜,不当强求之。”
“臣恐利民之法,反而成为害民之道。”
朱祁镇说道:“先生的意思,这法就不变了。”
韩雍说道:“非也。朝廷酝酿数年,已经做了这么多准备,如果朝令夕改,不仅仅有伤陛下之命,还损及朝廷威严,而今敢言废新法者,当斩。”
韩雍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所以他更清楚,而今变法是决计不能停下来的,不仅仅不能停下来,还要坚持的办下去。
倒不是韩雍觉得新法有多好。而是这关系到中枢威严,关系到皇帝的威信。
当一件事情,投入太多的沉没成本之后,那怕这一件事情最后收效不是太好,恐怕也不能放弃了。
因为之前的沉没成本是收不回来了。
为了这一件事情,辟雍之会引发的各种儒学流派的争执,还没有完结,刚刚有不少官员因为这一件事情,被各种打击。
大明这一辆列车已经上了这个轨道,而今放弃的话,是所有选择之中最糟糕的一个。
朱祁镇听了韩雍这样说,这才算是放心下来。
朱祁镇说道:“那先生以为当怎么办才好?”
韩雍说道:“缓缓用力,徐徐为之,一张一驰,文武之道也,陛下从辟雍之会以来,各种变动,犹如狂风暴雨,动作雷霆万钧,此非王者为政之道,而今天下群臣大多数已经赞同变法之道,当改弦易辙,怀柔为之。”
朱祁镇心中还是有些不放心,说道:“如果有人蓄意破坏当如何?”
韩雍说道:“自有国法在。”
“且,天下之大,南北东西各数万里,求天下各省各都司都无有一缺,可乎?
“只需大面不错,就可以了。”
“愚者暗于成事,知者见于未萌,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
“任何法度,不管是好也罢,不管是坏也罢,只要有变化,百姓都不会支持的,朝廷上行事,可以狂风骤雨,但是真要让新法为百姓所喜,却要徐徐为之。”
“陛下,如果信臣。当期以数年,由南北直隶开始,沿着沿海数省,缓缓推进,然后遍布天下。”
“在此之间,朝廷之上,最好稳定为先。”
朱祁镇听了韩雍这样说,心中有些惊喜。
他这才感觉到了,真正比起在地方的经验,韩雍要胜过刘定之。韩雍给出这个办法,未必不行。
清扫对手,统一思想,这一件事情上,是可以疾风骤雨,谁不支持,将谁搞出去。这是人事斗争。
但是真正做事,可不能靠这些。
每一个县每一个府每一个省,每一点变化,都是牵扯到无数人。
这些人在朱祁镇这里,不过是大明一亿多姓名之中的一个,但是他们也是有自己的父母,妻儿的。
真正做事的人就知道,一件事情,一个政策推行,是不可能快的。
其实之前,朱祁镇就有这种感觉。韩雍的意见,朱祁镇也是比较赞同的。
不过,朱祁镇也感受到了刘定之与韩雍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韩雍要比刘定之强势多了。
刘定之毕竟是朱祁镇一手一脚培养出来的,他在朱祁镇面前是不可能强势起来的。但是韩雍却是自己从下面爬上来的。
在违背上命的时候,开仓放粮,还是在平定大藤峡之乱的时候,种种非常手段。
都说明了韩雍是一个非常自信的人。
也是。在地方上一把手上来的人,岂能没有自己的脾气。
不过,朱祁镇却不担心。
是龙是虎,朱祁镇都有信心压得住。
朱祁镇说道:“先生以为该从什么地方下手?”
韩雍说道:“陛下不是派了不少人到各地做试点吗?而今算算也有数年了,是应该将此事给敲定了。”
韩雍的意思,之前对于各种变法,还是有异议,但是而今却没有了。因为有异议的人,要么下狱,要么致仕,要么外放。
而今将变更吏员法,一条鞭法,易知表法等一系列法度定为朝廷统一的意见。
朱祁镇微微一笑,说道:“好,先生就放手去做吧,朕等着先生的好消息。”
韩雍退后一步,行礼说道:“臣定然不负陛下之命。”
第一百八十七章 韩雍的舞台
三月之后,文华殿之中。
朱祁镇坐在龙椅之上,就好像是一尊雕像一般。不发一言。
内阁六部都察院九卿枢密院三军勋贵等等,大明大部分在京高级官员都来了。其中李秉此刻在内阁大学士之列。
刘定之去后,韩雍补位成为内阁首辅,如此一来内阁之中,就缺少一个人了。
朱祁镇想了想,秉承着对朝廷而今权力结构破会最小的办法,就是让李秉补位成为内阁大学士。
虽然他在内阁之中叨陪末座。
之所以选他,而不选其他人,就是因为李秉之前在京察之中,大展拳脚,将自己搞成了孤家寡人,连吏部内部也有了反对派,而且气候不小。
李秉调入内阁之中,并不会因为升入内阁,就能扩大自己的势力,最多是稳定一二。而且也体现出,朱祁镇对给自己的办事的人提携。
这是对朝廷现有权力结构冲击最小的办法。
说起来,是李秉运气好。
因为朱祁镇从来没有想过给李秉一个内阁大学士的位子。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除却这些人之外,还有当初外出的一些小官,如李东阳,商良臣,罗伦等人一一都在。
之所以,在三个月之后,就是等这些地方官来到京师。
其实三个月对于有的人够用,对于有些人很是勉强。好几个还是风尘仆仆的。
当然了,这些小官们是不可能在这里有位置,都是等在外面,等到传唤才能进入。
这就是为了几年之前,那一次未定的事情做一个了结。
韩雍先是出列,向朱祁镇行礼说道:“陛下,吉时已到,人员也都齐了,是否开始?”
朱祁镇点点头,说道:“从卿之便。”
韩雍再次行礼之后,就转过头来面对在座的所有大臣,说道:“今日,奉圣命,就是要商议吏员法,一条鞭法,易知单法,诸多法度是否能够推行。”
韩雍一示意,立即有一旁的中书舍人。将一叠叠的文书,递给了在座所有大臣,每一个人都有一份。
所有人翻开一看,却是这些在外试点的人官员给朝廷的奏报。
李秉大致翻开一看,却见所有人的意见都是赞同,无非是写法不同,有的人提出一些新意的,有的提出了一些毛病。但是主题意见都是可以推行,大利于百姓。
李秉心中暗道:“这有什么可说的,而今谁还敢说新法的不是吗?”
李秉心中最是复
杂。
他在内心深处,对新法并不是太相信的,但是事已如此,说什么也都晚了。他只能成为皇帝变法的急先锋。
不仅仅如此,经过一场大规模清洗之后,皇帝对天下人传递的信号,是明确无误的。
新法不容动摇。
只要是聪明人,都不会成为在这个时候冒头的。
而官场之上,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
他觉得这一次不过是一个过场而已,当然了,这个过场还是很重要的。因为经过这个过场之之后,变法就不是皇帝的意见,而今大明中枢的一致意见了。
地方上凡是反对新法,就是对抗中央。
或许很多大臣对新法不感冒,但是对于文官来说,上下尊卑,大一统却是刻入骨子里面的思想。
对于地方有对抗中央的苗头,任何中枢大员,都不吝啬下辣手的。
韩雍留了一点时间给诸位大臣,看着一旁用来记时的信香,烧得差不多了。就说道:“诸位已经看过了,就让这些人来一一为诸位阐述。”
随即将李东阳招了进来。
李东阳在宁化数年,此刻却已经显得黑了不少。
他进来之后,行礼之后。随即侃侃而谈。将他在宁化县做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他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扫平了宁化县之中所有的土匪,随后勘探当地地势,在群山之中,为宁化百姓开出数百顷土地,但是他后来发现,宁化种粮食是很吃力的,但是有一种东西,很适合宁化种植,那就是茶叶。
而且大明对海外的茶叶销售,在大宗货物之中,并不占据多大的份额,但是也有一定的规模了。
李东阳就想办法在宁化收了一批茶叶,在福州卖出了出去,虽然得利不多,但是却看到了宁化县的希望。
只是很多事情,都是需要时间的。
剩下的李东阳还没有做,就已经被调过来了。
“李东阳。”李秉发问了,他刚刚从吏部尚书上调了上来,但是在问话的语气之中,那一股高高在上的吏部味道,却是消除不了的。
李东阳立即行礼说道:“下官在。”
李秉说道:“为什么不推行一条鞭法?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推行一条鞭法?”
李东阳说道:“回部堂,宁化县并不合适。”
李秉说道:“为什么不合适?”
李东阳说道:“宁化县太穷了,百姓手中的粮食,还是从牙缝之中扣出来的,银子是一点也没有。如果向百姓要银子,就是逼得他们卖儿卖女。”
“下官身为朝廷命官,乃是为天子牧民,而不是为天子害民的。”
“故而,臣只能暂缓推行。”
李秉说道:“你的意思是,一条鞭法是害民之法吗?”
李东阳听了如此一问,额头微微见汗,而今已经是深秋,北京的深秋每一个人都穿了厚衣,才能让自己免于寒风,而今李东阳的大汗,却不知道是冷是热。
李东阳说道:“绝无此意,只是一条鞭法,并不适合在宁化县推行,下官并没有一日忘记使命,只是下官只是觉得要推行一条鞭法,只有让百姓手中有银子才行。”
“想要百姓手中有银子,就要有出售的东西,这也是下官一直在做的事情,只要给下官时间,一条鞭法,绝对是能在宁化县推行的。”
李秉还想再问。
徐有贞咳嗽一声,说道:“好了,你下去吧。”
徐有贞其实并不在乎,李东阳怎么样。但是他却不想让任何人在这个时候,说出不利于新法的话语。
虽然很多人都觉得这是走过场。
很多大会议,在开会之前,就已经被决定了。但是还是要认认真真的走过场。
当然了,徐有贞维护新法,其实也不是太在乎这新法能不能用。他在乎的是他自己的权威。
李东阳就这一魂不附体的走出了文华殿之中。
此刻的李东阳还不是后来大臣,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小年轻而已。面对这种大臣列坐,皇帝旁听的大阵仗,心中还是紧张的。
他也并不是笨蛋,他岂能不知道李秉的问话,其中是有诱导的成分。只是越是这个时候,他越是有一种使命感。
那就是不能说假话,不能因为自己的原因,误导朝廷。
他并非不知道其中政治风险,只是年轻人热血未冷而已。
只是他不知道,在座所有人,或许只有他自己的是认真的。他鼓足勇气,不惜冒着葬送自己一生前程所说的话,不过是一场大戏之中的台词。
如此讽刺的事情,却不是现在的李东阳所能知道的。
他只是坐在文华殿外的走廊之上,轻轻抚着胸前之上,恨不得跳出来的心脏,以及已经落汗之后,浑身冷飕飕的寒风。
心绪久久不能平定。
想要等一个结果。不管是好结果,还是坏结果。总是要一个结果的,与其回去之后再等通知,还不如在这里等。
等一个痛快。
不管李东阳心中怎么想,大会仍在继续。随即罗伦进去。轮到他面对诸多大臣的问询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君臣
之后的臣子,并没有出什么幺蛾子。
一个个识相的很。
在群臣面前大吹法螺,似乎将新法,吹成了天下少有,地上无双,非如此,就不能救国家,非如此,就不能治百姓云云。
朱祁镇在后面听了,面无表情,心中却有一些厌烦。
朱祁镇推行的几个法度,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都清楚。本质上,都是一种对地方上规范性,精细化管理。
但是这样就一个问题,那就是这种管理对地方是有一定的负担。
如果地方富庶的话,这一点点负担并不算什么。但是真如果穷到宁化县那样,其实真不适合推行。
宁化县这几年变化,一方面是李东阳真花费了心力了,另一方面却是朱祁镇免除了宁化县的赋税。
一连好几年。
虽然宁化县的赋税并不多,不过万石上下。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点钱,才有了李东阳施政的基础,否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连自己带来的吏员都养活不了,怎么为朝廷做事?
这也是大部分大明贫困地方的缩写。
大明在这些地方的统治,根本就是维护性,甚至是象征性的。
所以这一场大会之中,朱祁镇倒是将李东阳这个名字记下来的。这是一个不失赤子之心的人。至于将来会不会变成了官场老油条就不知道了。
当然了,这一场会议也不是完全圆满的。
到了最后,翰林院有几个臣子,当场力谏。
当场给韩雍弄了一个没脸。
还是朱祁镇当初下令,将这几个人全部外放西北各县,为县令。
这才是一个了局。
这一场大会一结束,第二日韩雍就拟定了新法条例,呈给朱祁镇看。
朱祁镇细细看了,也知道韩雍是下了功夫的,这些新法条例,与朱祁镇刚刚开始推行的法度已经有很大的区别了。
很多地方都经过修订。
朱祁镇看完之后,说道:“先生有心了,就按先生的意思去办吧。”
韩雍说道:“谢陛下。”他微微一顿,说道:“陛下,臣今日就正式颁布新法,并调整各省先省会,后府,再县徐徐推行。只是有一件事情,臣不能不说在前面。”
朱祁镇说道:“你我君臣,有什么不好说的。”
韩雍说道:“大明一年正税,大概在四千万石粮食,一千五百白银。其中军费在千万上下,粮食之中有一千二百万石留各方,为地方经费。还有地方各种杂税,
只是变法之后,各地开支就会呈现激增的情况。”
“一年一千二百万石的费用根本不够用了。这一件事情臣以为要考虑在前面。”
朱祁镇说道:“先生的意思是?”
韩雍说道:“盐铁是天下之大利,本应该利归朝廷,而今遵化铁厂,却归为少府,臣以为这有所不妥,之前朝廷没有变法之前,钱粮足够,臣也就没有说什么,只是而今变法在即,不得不说在前面。”
朱祁镇听了,心中暗道:“厉害。”
韩雍这一招,就是顺中有逆。
朱祁镇在大臣面前始终占据主动权,固然因为他是皇帝,还有他掌控的财力,与朝廷几乎相当。
在财政之上一旦出了事情,就是朝廷求大内拨银的情况。
如此一来,朱祁镇就有了主动权。
这一点人很多人都看出来,不少大臣都想解决。
只有韩雍而今这一下子,让朱祁镇几乎理由说话了。
变法是朱祁镇力主的,财政缺口也应该是朱祁镇解决。
韩雍并不是没有看到因为变法而形成的财政缺口,而是他早已磨刀霍霍向少府,将少府当成了待宰的羔羊。
朱祁镇眼睛微微一眯,说道:“这样,从今之后,遵化缴纳铁课。直入户部。如何?”
大明铁课三十税一。
遵化铁厂一年的赋税,大概有二十多万两,这并不是一个小数目,很多府县的赋税都没有这么多,可以说一个厂的赋税比得上一个府。
这在工业时代很正常,但是在这个时代,却很特殊。
但是对于朝廷的缺口来说,却不够用。
只是韩雍毕竟是臣子,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而是退了一步说道:“臣听陛下的,只是当朝廷用度不够的,还请陛下不要吝啬内库便是了。不过而今最重要的事情,乃是地方用度不够,以臣之见,当将一些赋税下放给地方,截留自用。”
朱祁镇一听就知道,韩雍的攻势并没有结束。
听韩雍的话,估计花钱之上,并不会太拘谨。不够之数,却要内库补上。
这就是韩雍与刘定之不同的地方。
刘定之是户部出身,对朝廷缺口很是谨慎,他自然知道朝廷用度不够会有什么局面。但是韩雍却不一样。
韩雍是从地方上来的,各种作法更狂野,他并不是不知道朝廷财政出了缺口会有什么情况。
但是他并不觉得朝廷户部没有钱了,就是真的没有钱了。
就是不少内库,紧急情况,这韩雍有的是搞钱的办法。在江西
赈灾的时候,当时府库之中,也是没有钱的。但是韩雍不就是搞到钱了。凡是他拜访的大户没有一个敢不出钱的。
而且内库之中也是有钱的。
虽然朱祁镇并没有将内库之中有多少钱对外透漏。但是很多数字是瞒不过人的。别人或许搞不清楚,但是作为内阁首辅,他有太多的资源,他想知道,或许不能知道最精准的数字,大概有多少钱还是明白的。
在韩雍心中,他早已将内库收入当成了朝廷收入,皇帝用度二三百万两就够了,用那么多钱做什么?
朱祁镇心中明白,韩雍已经与他打响了一场内库争夺战。韩雍手中最大的筹码,反而是朱祁镇送给他的,就是变法。
不过,这一件事情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君臣之间,是有的磨。
朱祁镇心中思量,脸上却一丝不动,说道:“什么赋税?”
韩雍说道:“罚脏银。”
朱祁镇一听,心中顿时想起很多。
罚脏银是什么?是处犯法律中可以用银子赎刑的收入。也就是清代的赎罪银一脉相承。当然了,明代可以赎刑的范围很小。清代被扩大了。
朱祁镇不仅仅想到这个,而是想到了后世所谓创收。
在很长一段时间,基层财政困难的时候,都有这个办法,想办法创收。其中交警罚款就是很重要一项。
被很多人吐槽。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韩雍用到而今。
罚脏银一年多则十几万两,少则数万两,之前缴纳给刑部,周忱改革之后,就缴纳给户部。
这一点钱,还比不上遵化的铁课,能有什么用?
但是朱祁镇一想就明白。
之前罚脏银数量少,那是地方要上缴给朝廷,而且刑狱的事情,被胥吏一层层剥削,胥吏们可以说吃完上家吃下家。
而今改革之后,这笔钱直接归属于地方政府开支。这数字定然飞一般上涨。
也唯有韩雍这样精通地方情弊的人,才能明白其中关节。这一笔钱在中央大概是几万两,但是下放之后,大概有几十万两,甚至上百万两了。
但是,这对百姓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很可能地方政府会为了罚款而罚款。
只是,朱祁镇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办法。最少罚脏银还是要跟随案子上报的,是有账册的,应该比胥吏敲诈好吧。
在推行吏员法上面,有一些代价朱祁镇还是敢付的。
朱祁镇说道:“好。”他心中暗道:“且苦百姓数年吧。”随即又感觉他这一句话本身,就已经无耻之极了。
第一章 天下大震
自从正统三十四年,韩雍上位,成为新首辅之后。大明朝廷内部就没有出现太多的波澜。
朱祁镇与韩雍君臣之间,达成了一致。而百官在一此次清理之中,也都统一了思想,即便有个别杂音,也不足以妨碍大局了。
所以从正统三十四年开始,韩雍就以两京为中心,逐次推行新法。
韩雍手腕强硬,不合则去。下手比朱祁镇要狠多了。
也正是这种强硬,反而让新法不管有多少困难,都一点点的都变成了现实。
不过,即便如此朱祁镇的日子也不好过。
因为似乎大明过了几年好日子之后,老天爷就看不过眼了。
水旱蝗疫就不说了。
毕竟朱祁镇一直在加强水利工程,这种水利工程,再加上蒸汽机次第的投入使用,以北京为中心,一点点的铺设在整个北方之中。
大多时候都用做浇地。
用力的对抗了水旱之灾。
至于蝗灾,与旱灾有非常紧密的关系,只要旱情能得到有效控制,那么蝗灾就可以减少不少,再加上吏员改革之后,大明对乡下的控制能力大增,在驱除蝗虫,扑杀蝗虫这些事情上,也提高了不少能力。
太医院这些年也招了不少学生,也有对抗不少疫情的经验。
总而言之,办法或许不能彻底有用。但总是有办法的。
但是有一件事情,却是朱祁镇没有办法的。
而这一件事在这些年来却频频发生。
正统三十五年正月,河南地震。五月,宁夏地震,同月再震。八月,广东高雷地震。十一月,高州地震。
正统三十六年二月,襄阳地震,同月再震。九月,凉州地震。
正统三十七年七月,宁夏地震,八月,宁夏地震。
正统三十八年正月,太原地震,二月宁夏地震,五月宁夏地震,七月太原地震,九月光州地震。
正统三十九年正月福州地震,三月广东鹤庆地震,九月鹤庆地震十五日。
正统四十年六月,兰州地震。
正统四十一年四月太原地震,十月京师地震。
而最严重的是今年,也就是正统四十二年,开春之后,闰二月临洮,巩昌地震,三月诸县地震。陕西河州地震。
最最严重的就是四月分的甘肃地震。甘州,巩昌,榆林,凉州同时大震。连北京都有震感,这就不是某一地的地震。
而是整个西北大震。
朱祁镇从下面上报的文书的文字,可以看出其中
严重性。
山崩颓,地裂水,城舍倾倒,生畜死伤无数。
这让朱祁镇有些不堪承受了。
现代有些细微的地震,都会被记录下来,真要看地震记录,每年不知道有多少次,但是古代却不一样,凡是上报都是大地震,最少是有人畜伤亡的。
这几年,不知道是不是地震频频的原因,气候也不是太好的,这几年最好的一年就是平年。
如正统三十七年,是少见一次大旱年,并不必正统三十四年好上多少。
至于其他几年的各种灾害,更是不知道多少。
也个情况直接反应到了财政之上。
大明一年四千万石的粮税,这么多年都没有收齐过,最多的一次,一次减免了千万石的粮税,几乎所有灾区都减免了一年粮税。
再加上当年赈灾所用的粮食。
本来在西域之战后慢慢还过劲来的财政,一下子又陷入紧巴巴的情况之中。这样的情况之下,韩雍终于对朱祁镇,取得一个胜利。
遵化铁厂从少府之中拆分出来。专门任命了一个工部郎中坐班,负责遵化铁厂。
遵化铁厂在生产受双重指挥,一方面他依旧在少府领导之下,守少府令指挥,但是另一方面遵化铁厂每年几百万两的结余,都要上缴给户部。
狠狠一刀砍在少府的财源之上。
只是朱祁镇也没有办法。
他总是要为整个天下承担责任。
不过,即便如此依旧改变不了而今大明财政的糟糕处境。
特别四月份这一场大地震以来,更是将朝廷太仓银库,还有户部设在西安的,洛阳的粮仓,清扫一空。
而且地震爆发是一瞬间。地震所带来的影响却是长久的。
不是于谦在西北所修建的各种水利设施。单单是王永和致仕之前,终于完成的西北驰道。这一条驰道到了西安之后,沿着泾河河谷一路向西北,到了固原之后,沿着葫芦川一路向北到宁夏。然后从宁夏沿着边墙,在大小松山之北一路到凉州,然后再到甘州。终点就是肃州。
至于更西北就不要想了。
从宁夏凉州这一段路,就已经是一边风沙一边植被,很多地方,一夜过去了,驰道就不见,被淹没在沙子下面了。
这还是勉勉强强的修建好的。
至于从肃州再往西,出了嘉峪关,就是漫漫黄沙了。
在这里修建一道驰道并不难,难的是如何维持下去。最少大明朝廷而今,还没有这样的能力。
能修建到这里,已经是极大的利用了先天的
地势,即便如此,也有好些地方过的时候都是很困难的。
一场地震,整个西北的驰道,都陷入瘫痪之中,想要恢复过来,估计最少要一两年时间。
西北的水利系统,与交通系统就是这个样子,以西北本来残破的产业,更是雪上加霜,甚至影响到了西域的战略安全。
虽然西域之战在正统三十五年,以王越在伊犁城下大破瓦刺大军而结束。但并不意味着,西域的和平到来了。
恰恰相反,在瓦刺感受到大明力量在西域的薄弱之后,瓦刺对大明的骚扰,就重来没有终止过。
而西域的广大面积。
即便是王越也无法有效的制止这样的行为。虽然几个每年王越就会报上来一两次捷报。斩首数十,或者数百。
但是对大明在西域的战略形态,并没有太多的改变。
朱祁镇虽然想改变这种被动挨打的情况,但是该怎么办?
再发动一场对于中亚远征。
但是如果仅仅穷尽天下之力,再次大败瓦刺。不在中亚驻军的话,瓦刺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再次靠近边境。
如果在中亚驻军的话,那么大明的后勤线只会更薄弱。
再加上朱祁镇的重心已经转变到了变法之上了。
不管想不想,朱祁镇就只能接受这个现实了。
而今的局面,已经是相当不错。
所以再以伊犁为中心的西北办边防线上,常年处于战斗状态之中。而最重要的后勤线就是这一条西北驰道,虽然到了肃州之中,只能用骆驼或者马驮的方式,运输后勤物资,但是即便如此。
也将西北军粮的耗损降低了好几成。
这还是这一场大地震对其他方面的影响。对当地的影响就更加不用说了。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被掩埋在废墟之中了。
甚至连一些军队都免不了。
以大明的效率,这些被掩埋在土下面的人,根本不可得到救援。不过,这个时代的房屋一般都是木制建筑,也不会太高。百姓直接被砸死,埋在下面而死的并不多。更多是死在大灾之后。
粮食断绝,完全失去了秩序这样残酷情景之中。
朱祁镇虽然看不到,但是他却能想象的到。
虽然大明朝廷的统治并不完美,甚至不乏有不如人意之处,但是最坏的秩序,也好过没有秩序。
西北地震就好像是一块大石头,将深深的撼动而今大明朝廷秩序。似乎数年以来稳定的朝廷秩序,也挡住了不少人的路。
久乱思定,而久定思乱。
第二章 内阁人事
文华殿之中。
朱祁镇面对自己的内阁的成员。
首辅韩雍不用说了。
次辅却是成国公朱仪。
这里面却有一段故事。
郭登在三年前就病逝了。
朱祁镇当时想让方瑾进入内阁之中。只是被韩雍挡了。韩雍以方瑾不是公爵将方瑾挡驾了。
他提名的却是在滕国公,徐国公,魏国公,黔国公,等数位国公之中挑选出来一位。
朱祁镇知道韩雍的意思。
韩雍并不是寻常文官。
而是领过兵打过仗的。
他当然无意把持朝廷军权。这是要犯忌讳的事情。他是有分寸的。但是他想将军事决策之权,收拢到内阁之中。
在此之前。
大多数军事决断,看似是皇帝与内阁商议的,其实就是皇帝与几个勋臣商议的,或张辅,或孟瑛,或杨洪,或郭登而已。
而这几个国公,都是传承下来的爵位,什么作战经验什么都没有。
其中滕国公,黔国公,魏国公这三家还好一点。
滕国公毕竟才二代爵位,当代滕国公在老滕国公孟瑛看来,自然是什么不成。但毕竟是打过仗的,而黔国公与魏国公都是新一代从武学出身的,而今黔国公挂了云南总兵官,镇守云南,与当今襄王联手,策划了几次对南疆的军事行动,能力还是有的
但是却没有把持一国军政大权的能力。
如此,这样不称职的国公,在军事上发言权,就没有那么强硬了。这样一来,这权力就要在韩雍手中了。
韩雍在临阵指挥上,虽然比不上很多大将,但是庙堂之算,不觉得比谁差了。
而韩雍所做所为,看似是他自己的举动,其实是杨荣当初的想法一脉相承。在韩雍想来,武将为国家爪牙,也仅仅是爪牙而已。
自然要被文官驱使才对。这种军事上,百官之首,却插不上话来,却是不正常的。
朱祁镇对韩雍这样做,心中其实是恼怒。
只是朱祁镇对韩雍却只能退让。
不是,朱祁镇没有办法处置韩雍,而是韩雍抓住了朱祁镇的软肋。
什么软肋?
就是变法。
韩雍在推行新法之上,可以说不遗余力。朱祁镇拿下韩雍容易,但是找一个能替代的人就难了。
朱祁镇更加担心,他拿下韩雍这个举措,会给外人错误的联想,为变法增加更多的波折。
朱祁镇对韩雍不是没有办法,而是投鼠忌器。
而韩雍拒绝方瑾的原因也
是有道理的。
勋臣进入内阁,都是以勋臣之首的身份的,而方瑾仅仅是一个威远侯的身份,不可能成为勋臣之首,不能压住所有勋臣,那么方瑾入内阁就不大妥当。
朱祁镇就提出了王越。
那个时候王越虽然在西域镇守,但是西域战事并非没有王越就不行了。
而王越因为西域平叛,被封为威国公。
以王越之能,自然能坐稳这个位置。
只是韩雍却说西域战事虽安实危,瓦刺豺狼也。不可信。而今西域有名将镇守,自然无事,但是王越回京,西域局面会是什么情况,就不知道了。
朱祁镇虽然觉得韩雍有危言耸听之感。
但是,朱祁镇也觉得不无道理。
经过石亨之死后,一系列战事。朱祁镇不保证瓦刺的心思如何了。
游牧民族就是这样,只看强弱,绝无信用可言。
该朝贡,就朝贡,该贸易,就贸易。但是看有利可乘,也是决计不吝啬打上一仗的。
西域的战事,其实从来没有结束,只是双方处于不稳定的相持状态。下个月,传来西域与瓦刺打上一场会战。
朱祁镇也不会太奇怪的。
不过,王越虽然不行。
但是朱祁镇依然有人选的,那就是现在的成国公朱仪。
朱仪死守伊犁三年,天下闻名。
再加上他从军以来的功劳,虽然不足以封国公,但是朱祁镇特别加恩,封朱仪国公。这其实也是对很多勋贵子弟的安抚。
毕竟,武学教育虽然培养出很多寒门的将领,这些将领之前,不过是寻常百姓而已,通过武学体系一步步的在军中成长起来,其中的代表就是王越。
但是武学派系之中势力最大的,还是勋贵集团。
在勋贵之中,又能细分为看开国,靖难,正统,这就不用说了,如果以当权不当权来分,又能分为掌握实权的勋贵,与那些已经在军中失去影响力的勋贵。
经过大规模军事改革之中,卫所之中调整的调整,清洗的清洗,裁撤的裁撤。勋贵对卫所的特殊影响力,就保持不住了。
之前的卫所指挥使是世袭的,他们与勋贵的关系都是祖辈传下来的,自然是能保持,而今卫所大部分都开始是流官了。
他们哪里管这个卫所与谋个勋贵有什么渊源?
这一部人通过武学一拳一脚从军中打拼出来,也是有相当一部分的。
而朱仪更是他们的偶像。
成国公如何被夺爵,最惨的时候,被从御赐的府邸之中赶了出来。而朱仪又是如此一步步的夺回自己
祖传的爵位。
自然赢得军中不少人的拥护。
而且朱仪,毕竟是当初的少国公,大起大落之下,最为锻炼人。
朱仪或许打仗不大行,但是在政治上却是足够敏锐。朱祁镇既然推了朱仪出来作为代言人,朱仪即便不为勋贵的利益,仅仅为了朱祁镇的招呼,也不会让韩雍给压下去的。
韩雍想将勋贵压下去的想法,就被朱祁镇连消代打的打发了。
这不过,是朱祁镇与韩雍一君一臣之间,寻常过手而已。
在外人看来,韩雍所奏,朱祁镇无不准奏,甚至有人传言说,正统以来历代首辅,圣宠之盛,不过是周文穆,与当今韩首辅而已。
其实,风平浪静下面的静水流深,也唯有当世人知道。
其余的内阁成员,变化也不少,老臣王永和致仕了。
在历史上这位老臣乃是土木堡殉难的大臣之一,而今已经年过七十,有处理最艰巨的工部事务,在刘定之突然死亡之后,他就有了退意。
王永和致仕之后,代替他的是项忠。
这是韩雍的想法。
不过作为内阁首辅,在内阁之中安插人手,是天然的权力。朱祁镇不会拒绝的。
只是朱祁镇不会让韩雍一个人安插人手的。
朱祁镇也安插了人手,就是商辂。
商辂也礼部尚书上位,代替的是内阁大学士陈文。
在刘定之突然亡故的时候,陈文其实是能与韩雍争夺内阁首辅之位的人,只是陈文虽然有很多小伎俩,但是与韩雍相比,却是差了一点。
最少韩雍的胆魄是陈文没有的。
韩雍能在很多事情上逼着朱祁镇妥协,朱祁镇恼怒之余,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情,那就是韩雍有宰相气。
真正的宰相就是礼绝百僚,协理阴阳。没有一点霸气,怎么能镇得住场子。
陈文在韩雍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只是,有些事情只要争了,就要承担后果。
韩雍上位之后,自然反过来打压内阁之中的反对者,说的不是别人,就是陈文。陈文被逼到墙角,只能以老病致仕了。
至于真老病,还是假老病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还有一个退出内阁的是李实。
这李实不是没有能力,几次出使任务,完成都很好,无奈内阁之中都是神仙打家,李实一辈子都在礼部任职,这种清贵的衙门之中,怎么能培养出来悍将?
李实在内阁之中被边缘化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李实很快就明白,他再待下去,就挡人道,就很自己的以内阁大学士的身份告老还乡。
第三章 就食关中
朱祁镇很承李实的情,自然赐金还乡,还赏赐双俸,也就是所谓的养老金翻倍。而且是翻了四倍。
要知道,大明对致仕官员的待遇是食半俸,也就是他们当官时俸禄的一半而已。
至于为什么朱祁镇承李实的情,因为李实挡了丘浚的路。
面对韩雍的强势,朱祁镇在面上步步后退,但是实际上,却是往内阁之中安插不少自己的人手。
确保对朝政的控制。
也是对韩雍的警告。
如果韩雍一心一意推行新法,很多事情,朱祁镇都可以容忍。但是如果韩雍有别的想法,朱祁镇那就让韩雍在内阁首辅位置上,坐不上一天。
于是,而今内阁已经,韩雍,朱仪,徐有贞,李秉,项忠,商辂,丘浚。
这内阁之中,最少四个人,也就是朱仪,徐有贞,商辂,丘浚都在朱祁镇的掌控之中。
事情很紧急,朱祁镇也没有废话的意思。直接问道:“韩卿,陕西的情况怎么样了?”
韩雍说道:“陕西巡抚余子俊上报,而今已经巡视了甘肃,宁夏,榆林,兰州等地,这一次地震,影响很大,断水流,坏城郭,有一段边墙,整体下陷了三尺有余。还看见一道裂缝宽三尺,长十数里,不少地方生灵断绝。今年麦收恐怕不会有什么好收成了。”
“不等麦熟,已经不少人给吞了青苗。”
“甘肃宁夏关中各地,估计有百万人流离失所。”
“余子俊已经设法安抚了,只是缺医少药,他虽然劝诫当地士绅,但也是杯水车薪。”
韩雍也是在赈灾之中,崭露头角。对赈灾事务很是熟悉,他叹息一声,说道:“余子俊也算是能吏了,只是这事情太急了。一点准备都没有。”
朱祁镇也明白,这就是地震与其他灾害不一样的地方。
不管是旱灾还是水灾,在开始之前,都是有前奏的。唯有地震,稀里哗啦就来了。官府根本没有一点点准备。
几乎一夜之间,多出了百万灾民。
这样的情况之下,以大明行政效率来做,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必须抓瞎。
朱祁镇说道:“其他的可以放放,当地有多少粮食?”
韩雍说道:“甘肃,宁夏,榆林,固原等地,本不就产粮之地,全赖朝廷运粮,虽然在于公兴修水利之后,当地粮食产量有所提升。”
“但也勉强自给。而今又是四月分,青黄不接之际,粮食本就不多,还有不少粮食在地震之中受到了损失。百姓没有口粮,
各级仓库的粮食,有些被哄抢,还有一些就是空的。”
朱祁镇冷哼一声,他太明白下面的猫腻了。
如果单单看账面信息,大明各级仓库储藏丰富,但是真要遇见大事的时候,比如有不少仓库是有问题的。
这已经是常规操作了。
朱祁镇说道:“这些人怎么处置?”
韩雍自然知道朱祁镇所问,就是这侵吞仓库粮食的人。
韩雍说道:“余子俊,已经先斩后奏,将这些人挂首城门,安定人心了。”
朱祁镇说道:“好,这个余子俊倒也果断。”
大明死刑复核权在刑部,甚至要朱祁镇御批,一百姓尚且如此。更何况朝廷命官。在开国之时,连徐达对下属将领犯错,都不敢擅杀,要说送到南京处置。
可以说,不管是将领还是官员,任何一个上官一声招呼,斩首来献,都是越权,除非有皇命在身。有先斩后奏之权。
不过在实际实践之中,有很多这样先斩后奏的事情。
但并不是说,这种先斩后奏就不用承担政治风险的。
朱祁镇说余子俊果断,就是因为如此。
韩雍说道:“只是,即便余子俊果断,也无济于事。当地粮食不足,余子俊估计当地粮食只能维持一个月有余。”
“而且一个月之内,也很难恢复生产。”
朱祁镇说道:“粮食缺口有多大?京仓够不够?杨鼎怎么说?”
杨鼎而今已经是户部尚书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个首辅自然是一套班子。
户部之前是刘定之的基本盘,杨鼎虽然是户部出身,其实有几分被排挤出来。只是刘定之突然死亡。
韩雍上位。
户部这么重大的部分,韩雍怎么可不伸手?韩雍就将杨鼎扶上了户部尚书的位置上,如此一来户部就成为韩雍的地盘了。
韩雍说道:“这些年虽然赈灾不断,但是总体上来说,朝廷所有粮仓总储备没有下二千三百石。用来赈灾却是足够了。”
“问题是,所有驰道都断了,粮食运输不上去。”
其实,大明朝廷的粮食储备是在逐年下降的。
之前京仓储备在两千万石,而今却是所有仓库的总储备才二千三百万石。
而且这几年驰道修建并没有断过。但是铁道修建倒是很短,只有遵化到北京,从北京到天津而已。
无他,就是驰道便宜,铁路太贵了。
而且虽然铁路载重量上去了,但是并不比驰道快到哪里去,而且故障
频发。一个不小心就坏在铁路上了。
这又是一个不方便的地方。
在驰道并非没有故障。但是一旦有了故障,就能将马车赶下驰道,不耽搁后面的通行,但是铁路上却不行了。
一旦坏了,整个路线都要停。
这种种原因,很长一段时间,驰道与铁路在大明还是要并列存在的。
王永和在致仕之前完成的徐州到肃州的驰道,还完成了两京驰道,当然了,这驰道并没有延伸到长江以南,只是在长江以北作为终点。
如此一来,大明大部分粮食运输,要么海运,要么用驰道运输。运河虽然没有废弃,但是更多是百姓所用。
这也是这几年运河钞关表现抢眼的原因。
如此一来,大明粮食运输,特别是西北粮食运输,就对这一条驰道形成了依赖。此刻驰道一断,都忘记了怎么运输粮食了。
一时间根本完不成对灾区粮食的紧急运输。
朱祁镇微微皱眉,正要说话。韩雍立即补充道:“余子俊已经提出一个办法,就是引百姓南下就食。”
朱祁镇听南下就食这一句话,首先想起的,就是无边无际的流民潮。以及流民潮引发的种种事件。
流民是很可怜的,但是流民也是不可怜的。
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百姓,会丧失所有的理性,为了活下去,不折手段,为了能吃一口饭,可以突破所有的底线。
对于凄惨到易子而食的流民,早已不将自己的命当命,也不将别人的命当命了。
固然要承认流民的悲悯之处,但也要承认,对于尚可维持的地区,大量流民的出现,就是打破最后秩序的筹码。
很可能就让流民滚雪球的变大,很多百姓不是因为天灾变成流民,而是人祸。
一半是官府的不做为,另外一半就是这些流民了。
很多时候朝廷赈灾,就要封锁边境,宁肯让流民饿死,也不让他们到处乱跑,就是基于这点考虑。
所以,此刻朱祁镇第一时间想起的,就是其中的风险。
韩雍对此比朱祁镇更明白,韩雍说道:“臣看过余子俊的奏疏,其中也有可取,而且甘肃,宁夏,固原,榆林一带,乃是西北精兵所出之地。臣恐一旦有变,不可收拾。”
“两项其害取其轻。”
朱祁镇听了心中立即明白,虽然而今大明占据了草原,但是就民风来说,九边从来是精兵所出之地。
这种彪悍的民风不会立即散去的。
朝廷如果封锁,很可能封锁不住。
第四章 国库空虚
如果激起民变的话,恐怕局面更加不可收拾。
要知道,榆林南边不远的地方,就是李自成的老家。
朱祁镇问道:“余子俊你熟悉吗?这百万之众南下就食,他们能不能掌控的住,还有,关中仓有多少粮食,够吗?”
朱祁镇问韩雍是否熟悉余子俊,其实就是问,余子俊是你的人吗?
如果余子俊是韩雍线上的人,那么这一件事情出了事情,韩雍就要负责的。
韩雍说道:“陛下请看,这是他的方案。”韩雍双手呈上。
怀恩立即毕恭毕敬的接过来,双手递给朱祁镇。
朱祁镇打开一看,手指轻轻的敲击的桌子,心中忽然有一丝欢喜的意思。
无他,余子俊的方案不错。
他将老弱留在当地,当地还有一些粮食,再加上夏天,足够他们吃上一段时间了,而今将青壮男子,以里甲编伍,以军队的形式,每一里派一个吏员带领,余子俊派遣下面的官员分成路,分别通过不同的道路,在不同的府县就食,最后在西安汇合。
其中有很多细节,让朱祁镇看出来余子俊是深思熟虑过的。
但是朱祁镇仍旧看得出来。
就是吏员改革的成果。
如果没有朱祁镇坚持数年,一力推行吏员改革。有这么多可用的人手,余子俊是决计不可能完成这样的任务的。
即便如此,还有两个原因。
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余子俊本身的组织能力非常好,这一点从文书之中种种安排的细节就能看出来。
朱祁镇并不知道,历史的余子俊与马文升齐名,号称关中三巡抚之一。
他最大的功绩,就是修建了数千里边墙,而且耗费不多,大明西北长城的规划,有一大半都是他所为。
他当时面对套虏的骚扰,中枢拨款不多的情况下,完成了堪称伟大的工程,就可以看出来余子俊的才能。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受灾的地方都是边地。
在大明开国之初,漠北之役中,三路北伐,徐达与王保保中路对决,徐达不能胜,只能退回关中,当时西路军没有面对敌人,但这样情况下,也只能退回关中,一并带走了当地所有的百姓,那才数万人了。
所以西北的百姓大多是后来迁徙过来的,而迁徙最多的方式,就是卫所。
再加上九边几十年的战争,当地百姓对军事不能用熟悉来形容了。
这才是余子俊能完成这种带着关中就食的原因。
朱祁镇想明白这一点,心
中已经准备允许了。
韩雍说道:“陛下,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朱祁镇说道:“好,就这样吧,免陕西去年所有赋税,让余子俊留用。大体粮食缺口有多少?”
韩雍说道:“按大口,三月给一石来算,百万之众而今局面今年秋粮估计也不会有了,最少要供应百姓一年之粮,到明年这个时候,大概要四百万石,陕西现有的钱粮,不过一百万石左右,朝廷最少要拔到陕西三百万石。甚至更多。”
朱祁镇微微皱眉。
这么多年来说,他其实已经明白一件事情。
赈灾的粮食有多少吗?
没有。
很多时候赈灾不过不让人饿死而已。
朝廷民夫口粮,日给一升,一石百升。大口就是一个壮丁。按照朝廷所给,一个壮丁,朝廷预备了四石粮食,其实已经不错了。
只是,忽略了一点。
那就是朝廷只给大口,没有给小口的粮食。
其实是朝廷给妇孺的粮食,是加在大口之中的。这也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没有壮丁,没有青壮,妇孺与儿童是不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活下去的。如此一来,粮食就比较紧张了。
而且而今所言的百万之数,不过是一个估计而已。
到底有多少,是一个谁也不知道数字。
最少而今是没有统计出来。
朱祁镇说道:“好,传令户部立即拨给陕西五百万石,不的有误。”
韩雍先是答应一声,说道:“陛下,如此一来户部就见底了,京师存粮只有千万石了。而户部银两不过三百万结余,一旦有是朝廷将无法支持了。”
李秉听到这一句话,心中微微一动。心中有一丝解气的想法,不过,他不会将这个表情留露出来。
这太幼稚了。
但是朝廷而今的局面,就是李秉之前预言的一样。
朝廷的财政更不支撑不起来吏员改革。
而今大明官员增加了不少。在上层结构之中增加不多,大学士还是那几个大学士,尚书还是那几个尚书。
但是下面每一个县就多出了不少佐贰官,这个数字最具体有十万上下。
看起来很多,要知道大明有数百个府,一千多个县,就不会多说了。每一个县增加十几个八品九品的小官,就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了。
可以说,提高大明的行政效率,这一件是做到了。
但是大明这台国家机器运转更加昂贵了。
自从正统三十九年之后,这个时候吏员改革在大
明范围之内基本完成之后,朝廷的负担就大增。
遵化铁厂的收入也化为户部之后,户部税入银两一下子到了二千万两。
但是这两千万两,堪堪够支撑朝廷军费与官员俸禄之外,就没有了。特别是西域战事断断续续,在西域打仗的耗费是宣大打仗的十倍。
同样一场规模的战事,在宣大估计连一万两也花不了,但是在西域就要花小十万两,这些都打入军费之中。
这个时候,韩雍将罚脏银收益划给地方,就是神操作了。
当然了罚脏银收益虽然下放了,但是在刑部还要有记录的。
刑部可以看到单单去年一年各地罚脏银的收入,大概在一百三十多万两,比当初数万两翻了好几倍,成为最近增长最快的朝廷收入。
一般的说,只要不是太穷的县,一年县衙通过罚脏银,收入一千多两银子,就是松松的。
这一笔罚脏银有力的支持了地方财政。
但是依旧不够,可以说遵化铁厂的收入,全部砸进吏员的俸禄之中了。
如果天下太平,凭借而今朝廷收入,是足够支撑这个壮举的。但是西域是一个持续不断的流血伤口。
拜西域所赐,朝廷之前压缩年八百万两的军费,每一年都在一千万两以上。再加上各地大小灾害不断,在赈灾上,有花费了不少钱粮。
这好像一场不能中断的消耗战,一点点的消耗了朝廷的血量。
朱祁镇内库之中倒是还有一些钱。
毕竟日本金银源源不断的进入内库之中,但是失去了遵化铁厂之后,朱祁镇内库年收入也跌到了千万级别以下。
而且宫廷之中消费不小,朱祁镇虽然比较节俭了,但是维持紫禁城上下,一年三百多万两,还是要有的。再对外礼仪性的赏赐,或者朱祁镇在某些什么上的投入。
一年五百万两也未必够。
所以,朱祁镇手头虽然有一结余,但是并不多。
指望内库补贴户部,也是不可能,这些年来,朱祁镇补贴的已经不少了。
朱祁镇说道:“卿的意思是收商税?而今一条鞭法还没有完全推行开来,是不是再缓缓?”
韩雍说道:“陛下,事到如今已经是不得不为了。而且自从正统三十三年以来,天下大商并起,号称百万者数十,号称千万者也有若干。此辈不思忠君报国,奢侈靡费,不计其数,坏风气,乱人心,而今正是朝廷教化此辈,让他们为朝廷出力的时候了。”
“臣等附议。”
韩雍此言一出,下面很多大臣都出来附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