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蒸汽机的窘境
朱祁镇也是无言。
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
驰道在大明很多地方,已经成为骨干一般的存在。而修建联系整个北方的驰道,完成北方驰道网络,与南方的水网相对应。
这已经是满朝文武的共识了。
这个共识并不容易。
虽然没有如同辟雍之会,这样轰轰烈烈的对峙,彼此言论攻击。但是却从朱祁镇还没有亲政开始做,驰道先是在战争之中发挥出自己的作用,又是在巩固北方边防之上,显露出自己的作用。
这才缓慢的被大明文官集团所接受。
但是而今,蒸汽机这个体系,耗费大过了驰道体系不知道多少。而且能比驰道好上多少,还是未知的。
只要想到,将数不尽的钢铁铺到地面之上,就是一个足够让户部破产的建议。
虽然遵化铁厂大量产出铁料,让北方铁价直线下降,已经不是当初每斤银一分六厘。而今降低每斤银五分,乃至更少了。
当然了,一些特殊的钢,比如造火铳的钢,价格还是挺高的,否则也撑不起一根火铳五两银子的高价。
火铳之所以成本降低,更多是大规模生产带来成本降低。
但是即便如此,一两银子也不过二十斤铁。
不是遵化铁厂的产量不高,而是大明本身就是一个大市场。真要说起来,铁也是百姓生活之中离开不了的必需品。
在工业革命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是不会有什么生产过剩这一回事的。
所以,想起铺铁路的数千万斤,甚至更多的铁料使用,就是刘定之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朱祁镇想了想说道:“此车就命之为火车,先在铁场与矿场之间使用吧。”
朱祁镇自然不会放弃对蒸汽机的推进的,只是在外人之间暴漏与内阁首辅的激烈矛盾,却不是一个好选择。
而且在朱祁镇看来,而今蒸汽机虽然能推动火车前进,但是更多是一个不完善的半成品。这个东西,贸然推广也是会出问题的。
而在铁厂之中暂时使用,也是一个办法。
毕竟在铁厂之中,各处都是使用铁轨了。
毕竟从铁矿到煤矿,乃至铁厂之内内部的道路,如果用木轨的是承受不住的,毕竟这都是重载。
而对于铁厂来说,这些铁其实并不值钱。
再加上少府对附近的控制权,谁不长眼了敢去偷少府的东西。
石璟立即出列说道:“臣遵旨。”
刘定之听朱祁镇这样说,虽然微微松了一口气,但是悬着的心,却并没有放下。因为他跟随朱祁镇太长时间了。
对朱祁镇的一些行为,很是熟悉。
今日朱祁镇虽然避开了主要话题,但是刘定之很明白,就是这一件事情并没有完。
不过,债多了不愁。
如果内阁首辅真与皇帝之间一点分歧才是怪事。
因为这样的人,不是大臣,而是奴才。
刘定之正平心静气,想回去之后,应对陛下的乱命,却不想陛下第一道乱命就来了。
朱祁镇看着贝琳说道:“此车乃是军国之器,贝先生修建此车,有大功于国,臣封先生为伯爵,传令有司商议爵位。”
刘定之大吃一惊,说道:“陛下,名爵大事,非有功不得授人。而贝琳有功于朝廷,赏赐金银可以,迁升可以,封妻荫子可以,但是封赏名爵,却是万万不可。”
“昔日,陛下不肯封会昌伯,是为重名爵。而今为一工匠之才,封赏爵位,陛下何以对太后于地下。”
“臣附议。非军功不得反封爵,祖宗之训,万不可改。”郭登也出来说道。
刘定之是为朝廷体制发言。
他作为群臣之首,对于皇帝破坏朝廷体制的事情,自然要出言抗争,而郭登却是纯粹为勋臣的利益。
对于郭登这样的勋臣来说,提高勋臣的门槛,有利于维护他们的地位。
在正统之初,从仁宣以来勋臣的地位其实一直是衰落的。但是在正统十四年之后,勋臣之位虽然在文官之下,但却一直在提升的。
最少,在军事上,第一发言权一直在勋臣手中。
一旦勋臣不同意。很多军事行动都要搁浅。
郭登也明白,之所以如此,就是正统勋贵这一批人都是打出来的,军事素质上比靖难勋贵二代要强上不少。
甚至可以说,比靖难勋贵强上不少。
说实话靖难勋贵要比开国勋贵差多了。太宗皇帝之所以五次扫北,不就是他环视群臣,没有他的徐达,蓝玉,派谁去,都不放心,这才亲自带兵的。
但是正统勋贵这些将领,最少有好几个能够独挡方面大权的大将之才。
为了维系勋贵集团的权力,郭登很注意提携军中后辈。因为只有勋贵集团一直在政坛之上,武定侯家族的后辈才能继承郭登的余荫。
不管从什么方面来说,郭登都不可能赞同皇帝随意封一个造什么乱七八糟东西的爵位。
贝琳此刻也有一些惶恐,立即行礼说道:“臣微末之才
,能为陛下所用。已经是万幸了,不敢希冀莫名之赏。”
贝琳而今的待遇也比低,钦天监正,三品,又有待诏衔,可以领两分工资,而今子孙也安排好了,都在钦天监之中。
毕竟在其他衙门,这或许是私相授受,但是钦天监之中,这却是寻常事情,毕竟钦天监衙门之前,一直是父子子孙相承袭的。
贝琳所得到的已经是作为一个钦天监出身的官员最高位置,他还想升到什么地方?也没有地方给他升,去了别的部门,或者地方,估计上下级都不正眼看他。
贝琳掂量很清楚,与其得一个爵位,被当做众矢之的,还不如其他赏赐的。
朱祁镇却淡淡的说道:“此事朕自有主张,贝卿就不要说话了。”
这件事说贝琳,这一件事情与你无关了。
的确,在朱祁镇看来,这一件事情虽然说得贝琳,但是与贝琳无关。
朱祁镇努力经营出来一个很幼稚的科学体系。当然这个科学体系还单薄无比,还有很多缺陷,但是在朱祁镇看来,却是重要无比。
因为这里面孕育的无限可能。
奖赏贝琳,这自然是奖励贝琳在这里做出的突出贡献,一直卡住的蒸汽机项目,在贝琳加入之后突飞猛进。
这固然有之前数位大匠留下的思路,但也有贝琳熟悉思想,引进天文器械一些制作思路。
贝琳这个人才是很重要的。
但是比贝琳更重要的是,对贝琳研究价值的定义。
这关系到社会风向的转变。
如果今日以工匠之才视贝琳,那么将来有多少人会参与进科研工作之中,朱祁镇在的时候还能以君王的意志推行这一件事情,但是朱祁镇可没有千秋万寿之命。
等他死后,难道让一切恢复原点吗?
所以,确立贝琳的待遇,给这样的科学家。不,应该是以贝琳的待遇,来确定科学家的职业,让他们从工匠之才中分离出来。
这才是朱祁镇的目的。
在这样的事情之上,贝琳个人意愿重要吗?
一点都不重要。
只是这里不是深宫大内,朱祁镇出行带来了大量随行人员,再加上地方官府的,乃至维护秩序的士卒。
朱祁镇自然不愿意将朝廷内部的分裂暴露在天下人眼中,淡淡说了一句:“此事容后再议。”
随即参观了铁厂。此后一路都按照行程来办,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
但是很多敏感的大臣,已经食不甘味了,他们都预感了一场风暴的到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封爵风波
朱祁镇刚刚回到北京之后。
明报就已经发声了。有很重的笔墨描绘出蒸汽机,并指出蒸汽机而今两个作用,一个是用来提水,一个是用来代替马匹。在驰道上奔驰。
朱祁镇之所以,将这一件事情闹得声势浩大,就是想做一种科学的推广。最少让大明百姓,心中有这样一个概念。
大部分平头百姓都是将这一件事情,当做奇谈怪论,有相信的有不相信的。
相信的觉得明报可是朝廷的喉舌,不应该乱说话,有的人觉得这根本不可能的。
但是总体上来说,不过是一些茶余饭后的议论而已。
真正敏感的人,却敏锐的发现这里面一些细节。那就是朝廷对贝琳有封爵的意思。
这一丝风声,却让很多人感到不对劲。
感到不对劲的人就有吴与弼。
吴与弼主持天理报数年,一方面面对各种政治风云发声,另外一方面,吴与弼一心想要找到理学的外王之道。故而一直在心中苦苦思索,心力消耗极大。
短短数年,吴与弼就老了许多。
而这个消息,让吴与弼心中更是吃惊,他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这样做?
做了几年白衣御史,每日揣摩政令,议论文字。另一方面研究典籍,从中找出一条合陛下心意的道统。
吴与弼对陛下心意揣摩了不少。
不敢说,这里面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是大体上还是了解的。在他眼中,皇帝本身是一个很重视规则的人。看似皇帝变更法度弄得轰轰烈烈的。但是对朝政本有一些原则,还是比较遵守的。其中就有非军功不得封爵,为了这一件事情,还与母亲闹得很大。
这一点,北京人都知道。
那么为什么,皇帝会在这个事情上,却好像变了一个人一般。
作为内阁首辅,刘定之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维持原则,维持朝廷体制,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
但是吴与弼就不一样了。
他又不在其位,他更想知道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也好完善他的理论。让理学重新回到他该有的位置上。
他心中暗道:“这一切的关键都在蒸汽机,或者说贝琳身上。”
所以他起了去拜访贝琳之心。
吴与弼在京师数年,虽然没有一官一职在身上,但是早已名动天下,成为天下知名大儒。
甚至比当初在江西的时候,名望大多了。、
这也
是报纸的力量之一。
之前吴与弼的名声,仅仅是在官场在士林之中,而今即便是贩夫走卒,都知道有一位吴先生学问极好,人品绝佳,即便是皇帝也要看重的。
如此一来,吴与弼声名日隆之时,也为自己搭建了一张关系网。
他起了拜访贝琳之心,很快就摸清住贝琳的情况。自己带了一个弟子,就去登门。
只是到了贝家,却见外一片狼藉,而大门紧闭,不管怎么敲就是不开门,但是听里面的声响,却还是有声音的。
吴与弼自然是锲而不舍,让弟子一直敲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老仆打开一道门缝,说道:“你们烦不烦------”
话音未落,就看见眼前的吴与弼。
吴与弼一身简单的青衿,头发白透了,但是他读书多年,早就将书读进骨子之中,一股气质透了出来。
让这老仆一见,就知道气度不凡,不是寻常人。这才改口说道:“先生是------”
吴与弼示意弟子将拜帖奉上。说道:“吴某拜见贵主人,还请一见。”
老仆双手接过,立即关上了门,脚步急促的去了后院。
不多时,贝琳脚步匆匆而来,让人大开大门,随即作揖道:“没有想到吴先生来访,实在是失礼了,恕罪恕罪。”
贝琳虽然是三品官,但是却是杂流进取。在社会地位上,未必比得上桃李满天下的大儒吴与弼。
吴与弼还礼道:“是我冒昧了。”
贝琳似乎在恐惧什么,连忙请吴与弼进去,又令人将门关上,插上好几道门栓,似乎担心有人用巨木撞进来一般。
看老仆做完这一切之后,贝琳才放松了一点。他看见吴与弼奇怪的目光,说道:“吴先生莫怪,因为陛下厚爱,欲封我爵位,弄得朝廷之中,议论纷纷,有些言官学子,以为我是霍乱之源,特别上门来,请我辞去。其实在陛下有意的时候,我已经第一时间请辞,奈何天意莫测,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先生如果是因此而来,只能白跑一趟了。”
贝琳以为吴与弼是因为这个而来的,故而将仇话说到前面。
吴与弼听了,这正印证了他的猜想,贝琳不是不知进退的人,是知道分寸的,而今他都不想要这个爵位,那么就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为什么这样做?
吴与弼心中更好奇了。
他轻轻一笑,对贝琳说道:“请贝大人放心,老朽此来,并非为了这一件事情。”
贝琳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一
些好奇,说道:“那先生为什么来此?”
贝琳与吴与弼说没有关系,但是在某些场合上也是远远的见过几面,如果说有关系的话,那也是太扯淡了。
吴与弼说道:“我其实是为蒸汽机而来的,见明报之中说得神乎其神,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此来就是请贝大人指教的。”
贝琳听了,苦笑说道:“没有想到,惊动先生了,此事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两人如此一前一后,进了正堂之中,上了清茶之后,贝琳就开始为吴与弼讲解蒸汽机的原理。
吴与弼虽然不是腐儒,在很多地方都是有所造诣的,但也不可能与贝琳相比。吴与弼先讲了蒸汽的原理,还有齿轮,杠杆等机械原理。
当然了,吴与弼对这些东西的理解,也不可能上升到了原理层面,他更是应用层面的东西。
从这个角度来看,刘定之称吴与弼为工匠之才,也未必不对。
还有很多数学知识。
刚刚开始的时候,贝琳还担心吴与弼听不懂,却不想吴与弼虽然年纪大了,接受能力并不弱,再加上,吴与弼不耻下问,只要不懂就问。
如此只说道天色已暮,吴与弼也就听了一个大概。即便如此对吴与弼的内心震动也是相当大的。
特别是朱祁镇告诉吴与弼的一些实验概念与方法。
对吴与弼来说,简直是醍醐灌顶之感。
顿时眼前一亮。一道灵感,被吴与弼死死的抓在手中了。
只是他心中还有一些不确定,他问道:“可否一见蒸汽机?”
贝琳沉吟一下,说道:“这蒸汽机是军国重器,寻常人自然是不能见的。不过先生不是寻常人。正好,我这数日就准备回遵化,先生一并来吧。我自然能让先生看一看实物。”
贝琳语气之中,有一种萧条之感。
无他,贝琳并不是想要回遵化的。他本想化解这个风暴的,但是回到京师之后,却发现这一件事情,他根本无能为力。
什么也做不了,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糕。只能回到遵化,继续蒸汽机的研究与完善。
只是如此一来,贝琳就等于听天由命了,一旦朝廷做出决断之后,他根本更改不了了。甚至他也有可能因为蒸汽机之功而招祸。
只是贝琳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贝琳这种处境,吴与弼是了解一点的,但是此刻吴与弼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贝琳是怎么想的,有什么处境。甚至没有心思关注自己的生死,他一心一意放在对大道的求索之上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分殊定理外王道
在遵化铁厂之中,吴与弼见识了蒸汽机的一些运用。
吴与弼敏感的感受到了蒸汽机强大的作用。
最重要的一点,吴与弼发现,蒸汽机是烧煤的,不用粮食。这一点就是极大的利好。
驰道上马匹全部是吃粮秣的,真要说起来,这些马匹消耗的粮草,也不是一个小数字,而对于大明百姓来说,很多时候马吃的粮草,都能与穷人的伙食对应起来。
而粮草是有限,煤却是无限的。
特别是对于中国北方来一些地方,比如山西。
这煤真是要多数有多少,翻开地方志,更是看到不知道多少府县都说自己产煤。
蒸汽机革命性的作用,吴与弼并没有完全看出来,但是仅仅是他看出来的一些,已经是无穷好处了。
吴与弼心中的理论,正式完成了。
他根本不等回到京师,就开始伏案疾书。
他首先找到了朱子理学之中的理论,就是理一分殊理论。
理一分殊是什么意思?
理一分殊乃是理学的关键节点,也不是朱熹发明的,在二程的道学之中就有,具体的说起来,就可以分解出几十篇论文,从各种意义上分析这个概念。
这里就不展开了
只是大概的说,就是理学认为,天地间有一个理,而这个理又能在万事万物之中得以体现,即每个事物中存在自己的一个理。每个事物之中一个理合起来,就是天理。
这理论也是理学的基本理论。
甚至王阳明格竹,未必不是对这个理论的实践。
吴与弼首先结合而今的事情,对这一件事情进行发挥,说明了存在的天理,与各种不同的物质所结合,形成了各自的理。研究各自的理,就是分析观察天理的一个办法。
如果单单是这样,吴与弼的理论,也是平平常常,因为这个理论之前,也有人提出了。
吴与弼立即转入实践之中。
他将蒸汽机研究归纳进入这个理学实践之中。
将蒸汽机研究,划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就是分析蒸汽之理。另外就是应用蒸汽之理,从而行天理以利百姓,行王道。
并发散开来,将这一个理论定为理学的外王之道,只要能穷尽天下所有物质的天理,并践行天理之道,就足够安百姓,定天下,达小康,致大同。
看似吴与弼整个文章之中,并没有很多创见。
不过是将很多已有的东西进行了整合。
但是这种整合颇见功底。
毕竟,儒学之道,是有自己一套话语体系,一套历史语境的,吴与弼将科学实验这些东西,完全的整合到儒学体系之中。
如果没有吴与弼深厚的儒学根底与地位,是根本不可能的。
更不要说,吴与弼更是将三皇五帝很多作用,比如燧火,巢人等作为,归纳入这个体系之中,让这个体系,一下子有了深厚的根底存在。
吴与弼写完这一篇文章,只觉得大汗淋漓,整个人将近虚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暗道:“今日我即便去地下见薛瑄,也可以无愧了。”
当日辟雍之会,薛瑄为卫道而死。吴与弼却没有多开口。非他惧死,而是很多时候,生比死难。
吴与弼这一篇文章,虽然有投皇帝之意的地方,但也直指理学的缺陷所在,理学号称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但是对于如何格物致知诚心正意修身齐家,都有相当的描述,与办法,但是如何治国,平天下却是大有缺陷。
而今他算是补上了这一点。
当然了,他也知道,这其中很多概念都是从皇帝的理念之中截出来的。
只是读书人的事情能叫抄吗?
特别是罢黜百家之后,将别人的理论改头换面为自己所用,已经是很普遍的一家事情了,从这里角度来说,天下文章一大抄,未必不对。
这一篇文章,吴与弼立即将这一篇文章送到了天理报社,立即刊登出来。
这一日朱祁镇早起之后,想起与内阁之中对于封赏贝琳的坚持,心中还是有些烦恼的。
大体来说,朱祁镇选择的大臣,都是能力与操守并行的,并在这上面选择与自己的政见相吻合的人。
但是这就有一个问题,一个有能力有操守的人,定然会有自己的政见。
出现政见不合的情况,也是很难受的。
朱祁镇几次都不能说服内阁。这一次不仅仅文官反对,武将也是反对的。就更加难搞了。
他一边吃着早餐,一边令怀恩读报。
怀恩先读了明报上面的内容。
朱祁镇没有什么反应,依旧用银勺,不紧不慢的喝着瓷碗之中的白粥。
而今的朱祁镇早已过了声色犬马的年龄,反而怀念起前世的伙食了,他吃的不过是普通的白粥,油条,再加上几位素菜。
但是等怀恩念起天理报的内容时候,朱祁镇手中银勺顿时不动了,朱祁镇竖起耳朵愣愣的听着吴与弼的文章。
怀恩读完之后,朱祁镇立即让怀恩拿过
来。也不管什么白粥不白粥了。如饥似渴的看了一遍一遍又一遍。
似乎怎么都看不完一样。
“陛下,”怀恩说道:“早朝时间到了。”
朱祁镇说道:“就说我偶感风寒,今日免朝。”
朱祁镇一般情况下,每天都上早朝,虽然早朝礼仪性质更多,但是皇帝本身就有一种礼仪性质的责任。
让百官看到皇帝,有利于稳定百官之心。
只是此刻朱祁镇也顾不得这些了。
他反复推敲这一篇文章,用自己浅薄的儒学知识,想要找出其中的破绽,或者说不通的地方。
这并不是朱祁镇不欣赏这一篇文章,而是太过欣赏了。
朱祁镇一直以来,都想完成科学体系与儒学体系之间的嫁接。只是这里面有太多的问题了。
理学虽然不讲鬼神,但是与佛道互相影响,天然带着一种非自然力量的感觉。
很多时候,朱祁镇不知道不明白,该怎么将两者之间连通起来。
他即便有些想法,但是真正写出来的文字,自己都能看出破绽来。
而今终于看到了一篇可以无缝连接两者之间的文章,一下子给朱祁镇打通了不知道多少障碍。
首先,朱祁镇提高科学家的地位的事情,在文官之中会有一大批支持者。当然了,因为因地制宜的原因,中国的科学家大概要叫理学家了。
到底是什么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什么。
其次,朱祁镇可以名正言顺的将一些事情纳入国家计划了。
不要小看着一点。
很多科学研究,朱祁镇都是以少府的名义在搞。
而少府越来越大的同时,文官之中已经有了很多反对意见。而且少府而今也有一些畸形发展的趋势。
一直维系少府这个庞然大物,并不利于朝廷发展。
将来少府如何处置,让不让文官插手,这都是问题。如此一来,少府一些事情就不能独立于内阁之外。
最少内阁要有少府一定的指挥权,或者说领导权。
如此一来,一些科研计划能不能继续下去,就不好说了。人亡政息实在太正常了。而今从思想上打通之后,朱祁镇最少不担心,在自己死后,科学成为异端邪说,或者说奇巧淫技
这就是一个很大的胜利。
更重要的是,这个理论能给朱祁镇带来源源不断的科学人才。
不管朱祁镇想不想承认,大明的高素质人才,从来是士大夫集团之中,甚至一些家族放到后世也是一等一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新理学的诞生
比如吴越钱家,世代书香门第,在中国科学史上,也是绕不过的姓氏。
而科学研究本身就要求很多高素质的人才。
如果士大夫集团反对科学,朱祁镇从什么地方找人才?
单单是一些工匠出身的人才,未必能行,即便不说教育问题,只说基数问题,工匠之中能够成才的才有多少,能够识字的人能有多少,但是在士大夫集团之中,这都不是问题。
真要细细说来,简直是有无穷的好处。
朱祁镇欣喜如狂,这种欢喜他已经很久没有了,上一次欢喜大概还是在燕然之战,一举击破了瓦刺主力。甚至谅山之战,都不能给朱祁镇太多的喜悦。
毕竟,朱祁镇对于安南之战,是预料之中。胜利无非早晚而已。
朱祁镇放下天理报,说道:“吴先生在何方?”
怀恩说道:“应该在北京。”
朱祁镇说道:“传令,请吴先生开经筵。不,你亲自去请。”
怀恩有些迟疑,说道:“陛下,这不大好吧,吴先生还是白身。”
朱祁镇说道:“要你废话。”
怀恩自然不敢言语,立即去请吴与弼不谈。
朱祁镇自然是知道怀恩的想法,经筵就是给皇帝上课,说起来,朱祁镇已经很久没有开经筵了。
一来,朱祁镇并不觉得这些儒臣讲授的帝王之道,有多少符合而今的,符合朱祁镇的心思的
二来,却是朱祁镇太忙了。
天下之大,事情纷杂,本来就很忙了。再加上朱祁镇要推行变法,在很多事情上都担心下面出问题,即便不是事必躬亲,也要一一垂问。
就更没有一个上午的时间,却听人讲儒学经典了。
而今重开经筵,与其说是听吴与弼讲这个理论,不如说说强调他对吴与弼的欣赏。
朱祁镇自然知道,能担任经筵讲官的,都要是官身,而吴与弼是白身。朱祁镇要得就是破格,超出常规。
如何表现出对一个看重,就是显示出不一样的地方。
就好像曹操的倒履相迎,而今追女孩子的各种套路,就是要表达一个目的,就是你是我的不一样的。所有规则在你面前都可以打破。
这种套路,朱祁镇早就熟捻的不行。
怀恩去请吴与弼,知晓吴与弼在遵化,自然去请。
而此刻,吴与弼这一篇文章,已经在朝廷之中传播开来。
刘定之此刻也看到了天理报,他细细思索。微微皱眉。
有一句话说,人将自己出生以前的事情,都视为理所应当,自己成年之后的事情都能坦然接受,但是在中老年的时候,面对新生事务,却是百般看不惯。
而今刘定之就是如此。
刘定之并不是一个理学家。
他本质上是一个官僚。
儒学不过是他用来敲门的砖而已。
他之所以反感这个理论,有两点。他本能感受到这个理论有些奇怪,与朱子的理学放在一起有些不和谐。
虽然他说不上来什么不和谐。
从这一点上来说,刘定之在儒学上的修养,就要比朱祁镇强上不少了。
科学理论是基于西方的各种哲学衍生出来的,如儒学在基因层面就有不协调的地方,吴与弼而今种种整合,其实都有偷换概念,强词夺理的地方。
不过,因为吴与弼本身儒学造诣很高,文笔很强大,能够自圆其说,让刘定之找不到破绽。
但是有些时候,有些道理,看似很正确,你找不到问题说在。很多时候本能的觉得不对。这就是而今刘定之的感觉。
再有,刘定之知道这个理论定然会被朱祁镇支持。
如此一来,贝琳的爵位就拦不住了。
如果单单拦不住了,也就罢了。
一个特例而已,孙家封爵,刘定之也没有拼命去拦,死命的与太后作对。只是皇帝要的估计不是一个特例,而是一套规则。
但是大明上层就这么大的蛋糕,有文官与勋贵外戚来分就行了,难道要多一个特别的贵族阶层。
不过,刘定之转念一想,暗道:“这不是郭登需要想的问题?”
此刻他心中甚至有一些幸灾乐祸的感觉。因为他知道,皇帝对勋贵集团的影响力惊人,可以说郭登即便百般不愿意,面对皇帝意志,也是不可能说出一个“不”字。
文官硬抗皇帝没有问题,皇帝还能优容,但是勋贵们敢这么做,却是要死人的。
很快连贝琳都看到了这一篇文章。
贝琳也是读书人。
虽然他从小读的就是天文书籍,他也算是天文世家出身,但是如果说他没有读过儒家经典,那就错了。
大多数孩子开蒙所用的,都是三千百,即便不科举,也会读《孝经》《论语》。
贝琳看了这文章,心中整顿非常,心中一种莫名的感觉,油然而生,贝琳说不清楚什么的,似乎是一种神圣感,又似乎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心中暗道:“原来我做的事情是这样的伟大?”
贝琳之前主持蒸汽机研制工作,
并没有什么感觉。这只是一个工作而已,就好像四海测量计划,编纂《正统历》一般,没有什么感觉。
不。甚至还不如两者的。
无他,贝琳作为一个天文学家,他从小就有一种想要重修历法的使命感,修一部完全的历法,是几乎所有天文学家的终极理想。
所以,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贝琳是有使命感的。
而调来研制蒸汽机的时候,贝琳简单的将这一件事情归为皇帝的命令而已。
也没有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此刻,吴与弼将这一件事情提高到验证天理,践行天理,立即有一种使命感充斥着贝琳的心胸,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贝琳甚至有一种想要拼命的冲动,拼命将这一件事情做好。
而今此刻,贝琳的弟子们也围了过来,问道:“师傅,你觉得吴先生说的对不对?”
贝琳的这些弟子,之前也说过,都是工匠出身。或许在某些地方上有专长,比如说数学。但是在儒学上见识并不多。但是识字是绝对的。
他们见了吴与弼的文章,其实是有一点看不懂的。
毕竟没有一点儒学基础的人,甚至看不明白吴与弼的一些词句。
贝琳看着这些人,他看见了一双双希冀的眼睛。顿时明白了一件事情。
这些人虽然在皇帝一些政策下,提高了社会地方,有了待诏官,还有一些丰厚的待遇,但是物质待遇的提高,精神上的待遇却并没有提高。
掌控整个大明舆论的士大夫们,该看不起他们还是看不起他们。
而今吴与弼的话,却说明他们是理学的一部分,是践行理学之道。以吴与弼的身份地位,就是对他们所做所为的肯定。
这是能影响他们的社会的地位的。
不要小看着一点,即便他们的而今待遇变好了,但是小辈嫁娶,也都在工匠中找,很多穷秀才都不愿意与他们接亲
而今如果吴与弼说的是对的,这些小辈的婚事就可以与很多士大夫接亲了,这就是直接的影响。
贝琳也是如此。他不再是一个杂流官,而是一个大儒。
这种社会地位是截然不同的。
此刻贝琳瞬间想明白了,吴与弼所说的正确不正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需要这些话是正确的。
贝琳说道:“对,吴先生所说的都是对。今日将手中的活都停下来,跟着我去见吴先生。”
“是。”众弟子大声说道。他们也想听听吴先生怎么说。
贝琳决定拜入吴与弼门下,宁愿为吴先生门下走狗。
第一百三十七章 贝琳拜师
当贝琳到了吴与弼的住处的时候,却发现外面已经有很多学子了。
很多大儒或许没有政治地位,但是凭借自己的学问却能让很多人追随,吴与弼刚刚到遵化的时候,还没有传开,但是后来这消息传开了。
遵化的学子都自发的来拜访,吴与弼来请教问题。
说起来,遵化附近的儒家氛围并不浅。
这其实很简单,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个概念已经深入所有中国人的内心深处。在大多数时候,但凡父母有些办法,就想让子弟读书。
以求出人头地。
虽然河北之地,因为很多人在军中出头,武风大盛,很多人都将在军中混出个爵位当成自己的进取之道。
只是,而今这一条路上最好的办法,是考进武学。而武学之中也是有文化要求的。
而遵化作为铁业中心,不管说遵化铁场如何危害环境,但是这铁厂也为遵化百姓带来巨大的财富。就不提这些本来就在遵化铁厂之中的工匠,单单说往来汇聚订货的货商,就能给遵化带来极大的人流量,与财富。
遵化经济增长,甚至超过河北很多府县。一个县甚至比得过隔壁的永平府。甚至有人提议,将遵化单独列出来,再加上长城以外的一些土地,另列遵化府。
这样的情况之下,遵化人自然愿意在教育上砸银子。
贝琳来到此处,就看见,无数莘莘学子将吴与弼所在房间半包围起来,一个静默肃立,听着里面吴与弼苍老的问题,解答一个又一个问题。
贝琳虽然是官员,但此刻也不敢拿大,只是在后面听着。
忽然他听见里面有人问道:“先生,天理报上先生最新的文章,论及了蒸汽机,却不知道对机心如何认为?”
贝琳心中顿时一动。
他的学问不深,但是有些典故却是知道的。
这是庄子里面的一个典故。传说孔子的学生子贡,在游楚返晋过汉阴时,见一位老人一次又一次地抱着瓮去浇菜,“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就建议他用机械汲水。老人不愿意,并且说:这样做,为人就会有机心,“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成玄英疏:“有机动之务者,必有机变之心。”
这个典故虽然是庄子,但是历史上百家之间,互相融化,很多事情都是彼此化用的。
甚至儒家很多人,都觉得这个是有道理的。
这也是,清代很多人将
科技当做奇巧淫技的理论基础之一。觉得这种特别精细的思想,会让百姓斤斤计较,蝇营狗苟,造成道德品质的下降,形成世风日下的局面。
而如今传统的治天下的路线是什么?
是一个人通过种种修养,成为一个好人。当天下人都是好人的时候,就是天下大同的时候了。这两者之间,是背道而行的。
虽然而今看来,这简直是愚蠢之极,但有时候也不能光看他们愚蠢,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愚蠢。
贝琳很多行为,都被人轻蔑得如此认为,他心中也是有疑惑的,此刻他也想知道吴与弼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却听吴与弼苍老的声音,说道:“夫子之道,仁也。孟子之道,义也,此大节之所在,虽然千古不可移,然有些事情,却是时过境迁,机心之说,出于老庄。本非儒家之正义。而今亦不用持此心。”
“本朝以来,当今虽然励精图治,但天下依然有水旱之灾,如何有蒸汽机,在很多地方,不知道能活多少人命,此非大仁大义,机心之说,可以罢矣。”
“好。”贝琳不由大声说道。
如此一来,惊动了这里的学子,让吴与弼也看到了贝琳。
吴与弼见状,就对身边的学子说道:“今日就到这里了,明日再来吧。”
贝琳在遵化铁厂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有些学子是认识他的,自然没有意见,纷纷行礼退下去不提。
贝琳进去,立即行礼道歉道:“是我误了先生讲学。”
吴与弼说道:“无妨,大人来此,却不知道有何事?”
贝琳猛地行礼,撩起衣袍,跪在地面上,说道:“学生看了先生在天理报上的文章,又听先生这番议论,心中不胜佩服感激,欲拜先生为师,从此在先生座下听讲。虽死无憾。”
说起来,贝琳并不比吴与弼年轻几岁。而今也是白发苍苍了。
吴与弼连忙扶起来,说道:“贝大人何须如此?”
贝琳说道:“朝闻道,夕可死矣,还请先生受我一拜。”
吴与弼一方面也有一些拦不住,另外一方面心中猛地一动,暗道:“我观陛下对此人十分看重,如果他愿意传我学问,这学问在官场也就有了根基了。”
不管任何的思想之争,关键还是在人的。
心学大盛,也是在中枢有好几个心学大佬之后。吴与弼想宣扬自己的学问,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朝廷之中,有几个信奉自己学问的官员。
但是吴与弼知道,而今内阁六部
的大臣,最少也是四五十岁,思想早已形成了,不管他说的多对,也未必能折服他们。
而贝琳就不一样了。
吴与弼岂能不知道贝琳来拜师是有其他目的的,因为按他的新学说,最有利的就是贝琳这些人了。
但是又如何?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就是这样的。吴与弼这个师傅名分能给贝琳很大的好处,但是贝琳这个被大明皇帝看重的钦天监令,主持蒸汽机项目,甚至差点封爵的官员,对吴与弼就没有意义?
于是吴与弼拦着的手微微一缓,贝琳已经跪在地面之上,磕头行礼了。
吴与弼叹息一声,说道:“罢罢罢。你我互相探讨而已,无须行此大礼。”
“是,夫子。”贝琳行礼之后,立即起身,毕恭毕敬的垂手而立。好像一个小学生一般。
毕竟古代师徒名分之大,仅次于君臣之间。这一层名分定下来,贝琳对吴与弼的态度立即改观。就好像是侍奉长辈一般。
吴与弼说道:“对于那一篇文章你有什么不明白的?”
贝琳立即问出好些问题。大多是儒学之中的问题,贝琳在天文学上,也算是一代名家了,但是在另外一个领域,却好像是一个小学生而已。
吴与弼随口就回答了这些问题。
贝琳随即问道,他最关心的问题。道:“夫子,天理在天地之中无处不在,散于万物之间,形成万物之理,知万物之理,合而为一,就是天理本身,只是这天理到底该如何证之?”
吴与弼听了,轻轻一笑说道:“你造蒸汽机而用,不是利用蒸汽之理?这样的事情,你不应该来问我,应该问你自己的。”
贝琳眼睛之中有些迷茫,说道:“问我自己?”
吴与弼说道:“我也是观蒸汽机之神奇,才知道万物之瑰丽,而明万物之理如何致用,在这一方面,你才是我的老师。”
贝琳听了,心中更是迷茫。
无他,很多事情在不同的人眼中是有不同的理解的。
在吴与弼看来,用蒸汽推动蒸汽机运动,这本身就是一个非常神奇的事情,自然是运用了蒸汽之理。
但是贝琳自问却不知道,这个蒸汽之理到底是什么?
因为贝琳是一个天文学家。特别知道,在历法之上,有一丝的不清楚,就会导致了无数缪误的产生。
而蒸汽的原理,贝琳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讲?只能水变成蒸汽膨胀,但是如何膨胀,膨胀了多少?
不知道。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大经筵
很多人都在说科学,要多问几个为什么?
却不知道,为什么问这个为什么,却是更重要的。
这就是思想的力量。
古人发展不出科技,乃是古人不够聪明吗?不,是他们根本没有从这个方面想过。
而此刻贝琳大脑之中,却响起一个又一个为什么?
对蒸汽之理的无数种疑问,几乎让贝琳无暇思考别的东西。
第一次,贝琳在一种使命感的驱使之下,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的大门。
就在这个时候。
却听见外面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贝琳立即从内心之中的悸动清醒过来,正要看看外面是谁这么大胆,却不想门帘一掀,一个身穿蟒袍,手拿拂尘的无须中年太监走了进来。
贝琳认识此人,整个大明而今能身穿蟒袍的太监只有一个,那就是怀恩。上一个有资格穿蟒袍的太监,刘永诚病逝之后,太监之中,就没有人能与怀恩抗礼了。
即便是内阁大臣们也对这位太监以礼相待。
贝琳立即拱手行礼,说道:“怀公公,您这是?”
怀恩向贝琳点点头,目光却落在吴与弼身上,说道:“吴先生,陛下有请。”
吴与弼没有说什么,只是振衣而起。准备跟随怀恩走。贝琳却有些担心,小心翼翼的问道:“公公,陛下何事召见先生?”
怀恩正想对吴与弼示好,他在朱祁镇身边这么多年,很少见朱祁镇这么高兴。知道这吴与弼定然是非比寻常。笑道:“却是陛下看了先生的文章,大为激赏,为先生开经筵。请先生去。”
吴与弼面色不变,心中暗暗深吸一口气。
此时与他当年进京时候的遭遇,可谓天壤之别。当然了,吴与弼对自己的际遇并不是太在乎的。
他更在乎的是理学的传承。
虽然或许很多人认为,经过吴与弼发挥的理学,已经不是理学了。比如薛瑄的徒子徒孙,毕竟薛瑄一脉,或许不能故步自封,但是却想来讲究传承。
而吴与弼的学问多为自悟,故而吴与弼心中并没有什么条条框框。
但是吴与弼始终认为,理学的精髓不变,自然是还是朱子学。
“数年之功,在于今日了。”吴与弼心中暗道。
在思想的战场之上,二年前,皇帝将理学给打下神位,而今能不能回去,就要看今日的表现了。
吴与弼回到京师之后,先是沐浴更衣,斋戒数日,才等到了日子。
这一次,朱祁镇经筵的地点,还是文
华殿。
营国公郭登,与内阁首辅刘定之为经筵大臣,后面还有内阁大臣,六部尚书,枢密院诸勋臣,翰林院一些学问大家。
全部挤在这里。
经筵是有一定之规的,谁主讲,谁次讲,等等。
而今一律取消了。朱祁镇将舞台让给了吴与弼。
这与其说是朱祁镇的经筵,不如说是吴与弼的舞台。
吴与弼一身深衣缓缓而来。行礼之后。朱祁镇起身向吴与弼躬身一礼,然后吴与弼就开始讲他的理学外王之道。
他围绕着“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纲,诠释理学精义,他将这十七个字,分为两个层次。
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是一个层次。
是在个人的修养层面,几乎对朱子的精义没有什么改动,唯独多了吴与弼个人的一些感悟而已。
格物致知治国平天下是另外一个层次。
吴与弼与王阳明一样,在格物致知上与朱子不同,将贝琳的种种研究,列入格物致知之道,并加上很多致用之道,从而知天理治国之道。
朱祁镇听了也不由暗暗称赞。
这一套体系,最少朱祁镇看来,体系完整,层次分明,是很有说服力的。
只要有这一套体系,朱祁镇用起来就能省了很多心思。
只是吴与弼洋洋洒洒数万字讲完之后,事情却并没有完。
立即有人向朱祁镇请示之后,出来辩难。
刚刚开始的时候,朱祁镇还能听懂说的是什么?比如说贝琳这种格物致知到底是如何治理天下的?
圣君之道在吴与弼的体系在什么位置?
等等。
但是很快就变得形而上的地步。
比如气理之争,这个问题,在宋代就是一个很重要的论题,在这个时候重提出来。
但是吴与弼丝毫不惧,将所有人都驳了回去。颇有舌战群儒的气质,吴与弼几十年儒学功底,绝非是假的,各种学说信手捻来。在座各位也都是科举出身,一等一的人物,但是在吴与弼的面前都败下阵来。
只是朱祁镇一直没有说话,他却看出了吴与弼这一套理论的破绽之处。
当然了,不是朱祁镇在儒学上的造诣胜过这些大臣,而是他学习的一套体系与儒学体系是根本不同的。
一个思想理论,到了朱祁镇手中,他首先要想到的是,这个理论是唯心的,还是唯物。
几乎现代教育,都是从这个角度来分析各种哲学理论的。
朱祁镇细细一想。立即明白一个问题。
吴与弼
这两个层次,看似相辅相成,但是本身是割裂的。
为什么?
正心诚意修身齐家,其中很多想法都是唯心的。而在格物致知,或者这种科学研究,是有一个前提,那就是理性。
这个理性,就是舶来词。
这种理性,理性是基于现有的理论,通过合理的逻辑推导得到确定的结果。这种态度必须是唯物的。
这两者之间,根本是背道而驰。
而今吴与弼强行将两者捏合在一起,或许一时半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将来却一定会出问题的。
学问之上,一字之别,就是两个天地,更何况两者之间,有如此大的鸿沟。
这就是刘定之感到不对,却说不来的地方。
只是朱祁镇不是大儒,也不想做学问。作为政治家,他不在乎,吴与弼讲出来的到底是糟粕,还是永恒的真理,只要能为我所用,就是有道理的。
所以,这些问题,朱祁镇根本不去想,就当自己不知道。见吴与弼大获全胜,立即说道:“先生高见,朕生平唯有所闻,如醍醐灌顶,朕请先生入宫为太孙师,也容朕朝夕请教。”
吴与弼心中微微有些得意,但是他很快就控制住自己了,说道:“臣老矣,不当明主之用,而今臣学问已成,别无他念,唯求还乡。能老死于乡莘之下。于愿足矣。”
进退之道,吴与弼可谓明矣。
吴与弼自然知道自己留下来,定然成为大明政坛上有特殊地位的人。但也要承受其中害处。
在朝中立足,他原本的超然地位就没有了。
必然陷入朝廷政争之中。
吴与弼喜欢当官吗?
不,他从来是不喜欢的。
如果不是辟雍之会,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来京师。而今他道已传,看朱祁镇的欣赏,这个理论绝对不会束之高阁的。
对他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既然如此,不走何为?难道真要进入朝廷这滩泥水之中,思上蔡犬吠,华亭鹤唳而不可得?
而且他更明白,他现在走的越利落。今后的地位也就越高。
或许是人性,得不到才是最好的。
吴与弼的答案,果然引起了满朝侧目。
很多人都已经在想如何与这个朝廷新贵相处了,却不想吴与弼如此干脆利落的走了。听吴与弼的语气,也不像是推辞。
朱祁镇挽回了好几次,吴与弼都拒绝了,不由的让满朝文武都升出了一丝敬仰之心。
刘定之心中暗道:“吴先生,视功名富贵如同浮云,吾不如也。”
第一百三十九章 民爵
经此一事。吴与弼名声再次大增。
特别是吴与弼在朱祁镇的激烈挽留之下,坚持离京,而不接受任何官职与俸禄,更是将吴与弼的名声推到了更高处。
如果说,当初吴与弼还是北薛南吴,而今却是名声隆于天下。
朱祁镇不得不出内库银十万两,修建崇仁书院,并御笔题匾。吴与弼回乡之后,依旧在书院教书,但是此书院已经不是当初的样子了。
当初的书院不过是几亩薄田,惨淡经营。而经过朱祁镇赏赐的书院,即便是崇仁县令也不敢在书院之中无礼了。
贝琳也从遵化赶来,送先生南归。
一番好不热闹就不用说了。
吴与弼终究成为了理学上承上启下的大宗师,也是理学之上最后一位大宗师。无他,朱祁镇发现的裂痕,吴与弼自己也有所发现,但是他今后十几年间,一直到死,都没有到给怎么弥合两者之间。
所以,当吴与弼死后不久,他的道统就一分为几。
衍生出好几个派系。而贝琳这一支与实学很多内容相结合,形成了自己的思想,这就是后话了。
这一番风波之后,朱祁镇再次将贝琳封爵之事,与内阁商议。
此刻内阁对贝琳封爵之事,已经不能在阻挡了。
吴与弼的文章,将贝琳研制蒸汽机的的事情,抬高到这个地步。区区一个爵位算得了什么?这是为天下人寻求真理,这个功劳再大不过了。
虽然很多人包括刘定之在内,对这个说法,是有一些不以为然的。
只是吴与弼的文章无懈可击。而朱祁镇也点头支持,即便是内阁首辅,刘定之也不能做什么。
只是刘定之沉默了,郭登却有话说。
郭登说道:“陛下,祖训非军功不得封爵。非臣不肯奉诏,而今陛下励精图治这么多年,才有而今的军威,陛下肯毁于一旦?”
朱祁镇皱眉说道:“难道朕封一个爵位,朝廷大军就不能打仗了。”
“不敢。”郭登行礼说道:“陛下想做什么,臣万不敢有一言,只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今日只封一人,明日当如何?臣请陛下三思之。”
郭登将朱祁镇顶得没有脾气。
如果郭登说的没有道理也就罢了。但是朱祁镇自己都知道郭登虽然是为了勋贵集团代言,但是他说的很有道理。
提高爵位的含金量,是朱祁镇一直在做的事情。只要爱惜名爵,将士们才会觉得这爵位值钱,否则就如同南明一般,这爵位根本不值
钱,有三瓜两枣就能封侯,势力稍稍大一点,就要封王。那才是不成体统。
朱祁镇还真不好硬压下去,否则只会让军中失望。这种伤及自己的威望的事情,朱祁镇也不想做。
刘定之见状,出列道:“陛下,臣以为贝琳虽然有功,但不当封军功爵。”
朱祁镇听了,立即明白刘定之这一句话的重心在军功爵之上,既然有军功爵,那也就有非军功爵。他问道:“你的意思是?”
刘定之说道:“营国公所言,不无道理。贝琳之功,不当与军功混杂,不如另设民爵,赏赐贝琳。今后再有功如贝琳者,也好封赏。”
朱祁镇听了之后,暗暗沉吟片刻,觉得这个办法不错。
他要的并非一定要贝琳封爵,而是要体现出他对贝琳的重视。而另设民爵,自然也体现出来朱祁镇对这一件事情的重视。让天下也知道,从今之后,天下之间有另外一条,可以改换门庭,飞黄腾达之道。
朱祁镇说道:“好,就这样办。不过,贝琳总是要升官的,这样吧,就设待诏院令贝琳主持,管理天下待诏。为朕顾问。”
朱祁镇酝酿很久的事情终于砸了出来了。
朱祁镇这么多年封出的待诏,已经有好几百名了。这已经是内库的负担之一,因为有待诏这个名字,是有工资的,少则数百零,多则数千。
这些人都是天下最顶尖的技术高手,在各个方面,木匠,铁匠,船工,建筑大师,首饰大师,水利专精等等,都是在每一个行业之中,能做到登峰造极的存在。
这个待诏院,就是朱祁镇心目之中的科学院。
当然了,而今这些人虽然每一行业的顶尖高手,但是总体上来说,还脱不了工匠之才的范畴。
但是朱祁镇相信,在吴与弼的理论之下,会有很多人从工匠蜕变成科学家的。
而刘定之也震动非常。
他担心的不是别的,只是顾问两个字,无他,内阁创立之初,也不过是为皇帝的顾问。他有些迟疑的问道:“陛下,顾问之语。是不是太重了一点。”
朱祁镇说道:“无妨。兼听则明吗?”
朱祁镇此话一出,刘定之顿时不敢说话了。
似乎刘定之再说话,就是有意蒙蔽圣聪了。随即刘定之又觉得自己担心太过了。
无他,这待诏都是什么人?刘定之也知道的,不过是一些工匠而已,如何能干涉得了国家大事。面对强势的皇帝,在大节之上,要把持的住,但是一些小细节之上,就不要硬顶了。
毕竟待诏本身就是存
在的。
甚至有言官弹劾过,朱祁镇大量使用中官,并非朝廷之福。
对,这些待诏官大部分都是不通过内阁封的官员,也就是所谓的中官,或者是斜封官。
只是朱祁镇从来不理会。
这些待诏一直能存在到现在,而今不过是多了一个待诏院而已。
朱祁镇也不想与刘定之在这一件事情多做纠缠。待诏院是朱祁镇为内廷准备的一柄利器。朱祁镇希望将来可以用待诏院来牵制翰林院。
当然了,这仅仅是长远的计划。
朱祁镇说道:“先生速去内阁议定民爵之事,贝琳的封赏耽搁的也太长了一点。”
刘定之立即从命道:“是。”
在朱祁镇的督促之下,刘定之做事效率非快,不过一日功夫,民爵的事情,就已经敲定了。
朱祁镇一看,只觉得内阁在敷衍。
为了显示民爵与勋贵不同,这民爵不世袭。
这一点朱祁镇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说实话,朱祁镇对大明世袭爵位其实也有一些不满,只是这里面牵涉利益太大了一点,再加上军中是朱祁镇的基本盘。
福利这东西,从来是只能加不能减的,朱祁镇自然不能动了。
只是朱祁镇很少封世袭枉顾的爵位,一般来说都是流爵。
而后又说,为了表示勋贵与民爵的不同,民爵不能用美字。地名为号。直接分为三个品阶,一等公,二等伯,三等侯。
各种待遇对着勋贵也多有减少。
但是总体上来说,这民爵比起军功爵是打了折扣了,但是也不能说待遇太差了。
朱祁镇想了想,也不与内阁争了。
毕竟目的已经达到了,细节上很多事情都无所谓了。
他问怀恩说道:“贝琳在京吗?”
怀恩说道:“吴先生走的时候,贝大人去送了,而今应该在京师。”
朱祁镇淡淡的说道:“传。”
怀恩立即答应下来。
大约一个时辰左右,贝琳匆匆而来。
朱祁镇见了贝琳立即起身双手搀扶起来,说道:“先生何须多礼?”
贝琳一时间有受宠若惊的感觉,说道:“老臣愧不敢当。”
朱祁镇说道:“说起来,是朕对不起你,封赏迟迟不下。”
贝琳立即说道:“臣-------”
朱祁镇笑吟吟的打断了贝琳的话,说道:“而今对先生的封赏已经下来了,先生不妨看看。”说着,让怀恩将桌子上的折子递给了贝琳。
第一百四十章 待诏院总裁
贝琳双手接过,轻轻一看,浑身一颤。
说实话,午夜梦回的时候,贝琳并不是没有想过,自己能不能得了一个爵位。只是很多时候,他只是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
但是而今他看到的折子,让他确定,这是真的。
虽然民爵的待遇对照军功爵是打了折扣的。但是对贝琳来说,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贝琳虽然是天文世家,一直在为钦天监的服务,但是总体上来说,贝家的地位并不是太高的。
这个民爵不管怎么说都是爵位啊。
从此贝家就不是寻常人家了。
朱祁镇看贝琳激动非常,说道:“本来蒸汽机之功,封一个一等公,并非不行,只是先生所造的蒸汽机有很大的改进空间,所以朕就压一压,先封先生一个三等侯,以待将来。”
贝琳立即行礼说道:“臣谢主隆恩。”
朱祁镇说道:“无须如此。除此之外,朕还有封赏。”
“朕继位以来,多有大匠立功,朕封之为待诏,分布各地,而今管理上总不方便,朕设待诏院,由卿主持。”
贝琳的脸色微微变了,他立即收敛了,但是还是逃不过朱祁镇的眼睛。贝琳小心翼翼的说道:“臣感激陛下看重,只是臣不过鲁钝之才,研究一下蒸汽机还是可以的,其实的事情是做不来的。还请陛下放臣回遵化。”
朱祁镇心思微微一转,就明白贝琳的心思了。
贝琳是被民爵的封赏迷了眼睛,只想再有成果,晋升爵位,不想当什么官了。
这也符合贝琳的性子。
总体上来说,贝琳存在的环境一直很单纯。贝琳有看皇帝的支持,在钦天监之中没有人敢抗衡他。
再加上钦天监本身就是天文机构,大体上比外面的官场要单纯一点。
贝琳又是一心放在四海测量与编纂《正统历》上,他根本没有太多官场博弈的经验。既然有别的方法,能求富贵,贝琳根本不想当官。
或许也是贝琳这种性子,才能让贝琳有这样的成就。
朱祁镇微微一笑,说道:“先生不听听这待诏院是做什么的?”
朱祁镇不等贝琳回答,直接说道:“之前蒸汽机研究,都是直接用铁厂拔款,而今却不会了,内库会拨给待诏院之中,该怎么使用,却是要待诏院总裁来确定的。怎么先生不想当这个总裁了?”
朱祁镇这样做,自然是想建造一个完善的科学研究
体系。
朱祁镇是有超前眼光的,他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研究什么容易能出成果,研究什么不会有结果的。
但是朱祁镇不可能一直活着。
所以有一套自己运作的体系,却是很重要的。
之前朱祁镇是用自己的权威确立的蒸汽机研究的绝对核心的地位,今后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地位或许不会改变。
但是科研方向与经费会让研究者有一定决断权力。
当然了,朱祁镇也很难知道,这个制度能不能延续下去,只能说做好现在,将来的事情留给将来的人去解决。
贝琳一听,朱祁镇这样说,脱口而出,道:“想。”
贝琳在务实不过了。
不管是之前的四海测量,还是编纂《正统历》,而今的蒸汽机研究,都是逃不过钱的。他太知道钱在这些事情上的作用,一想到经费,他自然不肯放手了。
随即又觉得自己太过失礼了,立即请罪道:“臣君前失仪。请陛下降罪。”
朱祁镇轻轻一笑说道:“无妨,如果有了经费,先生想研究什么?”
贝琳的答案有些出乎朱祁镇意料之外,朱祁镇以为贝琳会继续研究蒸汽机,但是他的回答却是:“水。”
朱祁镇说道:“为什么?”
贝琳说道:“蒸汽机本质上是用的水火之力,蒸汽热而为气,冷凝为水。而今所用,只知其然,不知道其所以然,臣思量,此乃是水中之理,臣唯有得的。陛下欲求更好的蒸汽机,更好的火车,非要研究水中之理不可。故而臣想研究这个。”
其实贝琳最后一句话,是他临时加进去的。是为了给皇帝一个解释。
实际上,贝琳从来有大愿景的。他从小就想制作一套完善的历法,而在中国古代天文学之中,一套历法就是一个天文学家的最高成就。
就可见贝琳在学问上的大野心。
在平日之中,贝琳看起来人畜无害,但是在学问之上,却是有大野心的。
而今被吴与弼点拨,贝琳心中更是升起了更大学术野心。贝琳知道,自己在儒学之上并没有什么天赋。
而今被吴与弼列入门墙,算是儒家门墙之中一人,但是想要有什么大成就,却是难了。他唯一的优势,是掌握了一套格物致知的办法。
所以,他对研究创制具体的器械是没有什么心思的,他更有心思,沿着吴与弼指出的道路,去寻找天理分散在各种物质之中的理,并合而为一,去追寻天理所在。
朱祁镇听了,他心中既是震撼,又是兴奋。
他问道:“先生准备从什么地方入手?”
贝琳沉吟片刻,说道:“臣以为当以算学入手。计算各种水与水汽的比例,研究为什么水蒸腾成为水汽,就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朱祁镇知道贝琳研究的是什么?水的三态。或者温度概念。等等,这种最基本的,在初中物理之中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东西。
但是而今从开始研究,却是未知的东西。
朱祁镇说道:“好,朕准了。不过这待诏院总裁官职,卿也担着吧。今后也不用去遵化了,你在西山之上寻一块地方,建立待诏院,今后就在那里研究吧。”
之前朱祁镇将研究蒸汽机的工作放在遵化铁厂,纯粹是为了方便。而今各种研究的重要性直线上升,朱祁镇自然要掌控其中。
这是一个皇帝的本能。
他本想放在西苑之中,但是想想,西苑的地方虽然不小,但是研究火车动则要一两里的铁轨,需要的地方更大,更不要说将来或许要扩建。
干脆就建立在西山之下。今后也方便扩建。
贝琳自然没有不答应的意思。
朱祁镇忍不住多嘴一句问道:“以朕之见,水冷则为冰。春暖花开就会融化为水,加热的话就会蒸腾为气。先生要研究这些,就要先确定温度的数值。比如,冰水相融的时候为零度。”
贝琳听了,心中一动,立即说道:“陛下英明。”
贝琳之所以用数学来计算,这是他的职业习惯。他本职工作乃是天文学家。他很多时候,都习惯用数字来研究。
好的天文学家,一定是一个好的数学家。
但是如何切入贝琳还没有想明白。朱祁镇这一句提示,让他想出了很多办法。这一句陛下英明,却是实实在在的。
朱祁镇见贝琳跃跃欲试的样子,就让贝琳去办自己的事情了。
等贝琳走后,朱祁镇却有几分按捺不住自己的喜悦。
虽然贝琳而今很稚嫩,甚至可以说很笨。朱祁镇甚至忍不住想告诉他一点基本理论,但是他还是忍住了。
毕竟他要的不是什么结论,而是一套能够持续下去的研究体系。
而这样的研究体系就是在这种稚嫩之中,一步步走出来的。而今的成果,朱祁镇甚至感觉如有天助。
他用了三十多年的时间,终于培养出大明第一个科学家,第一次他对改变大明与中华文明的将来,有坚定的信心。
第一百四十一章 西北坠将星
朱祁镇的欢喜,并没有能持续很长时间。
伊犁,秋高气爽。草原上来到了最好的季节,冬天还没有来临,所有动物经过了一个夏天的生长,都为了过冬而积累脂肪。
这个时候,是打猎的最好时候。
而打猎狂人石亨是决计不会错过的。
其实,石亨而今痴迷于打猎。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石亨与杨洪有鲜明的对比,杨洪是沉得住气,堪称老奸巨猾,进退有度。但是石亨却好动之极。
即便是在龙城镇守的时候,漠北草原之上各蒙古部落稍有不驯。石亨就征之。
甚至与其说是这些蒙古部落有异心,还不如说石亨闲不住。
到了西北也是如此。
只是伊犁局面,与漠北不同。
漠北虽然悬远,但是与后方联系紧密。而且各部落虽然分立,但是即便是联合起来,也未必能敌得过石亨。
但是而今却不一样。
伊犁与朝廷只有一路相连,就是从轮台而东南。
东边乃是毛里海部,南边是天山,西边是瓦刺部,至于北边是一片冻土。伊犁河谷内部的各部落,早就被石亨收拾的妥妥当当的,各部落百姓,几乎全部发配给了戍守的明军将士为奴。
这种做法,在大明内部或许不合适,朱祁镇而今正在努力减少奴隶的存在,但是在伊犁这个地方,却是非常合适的。
伊犁的土地宜耕宜牧,将这些土地与奴隶分给将士们,数万驻军就成为了伊犁的人上人,大明在伊犁也就扎下根来了。
但是除却伊犁河谷之外的地方,却不是石亨能够轻动的。
石亨虽然轻狂,但不是傻子。
西边瓦刺,最少能聚集十几万骑兵。如果朝廷支持的话,石亨自然不怕,只是他进了一次诏狱之后,也知道有些事情不可为。至于毛里孩虽然本部人马不多,大概有数万骑兵,与伊犁驻军相当。
但是毛里孩关系网大,孛儿只斤家族的关系网甚至直接通到北京城之中,更不要说,与伊王有姻亲。
伊王虽然在伊犁城之中,并没有什么大权。真正的权力全部在他手中。但是伊王毕竟是伊王。
石亨也是要给面子的。
一来是伊王的身份高贵。二来也是伊王的身份好用,很多政令,如果石亨单独下令,就有僭越之嫌,但是如果以伊王的名义下令,却是名正言顺。
至于天山以南更不要想了。
天山以南虽然有各土司,并不是太安分的,但是石亨
能飞过天山?白圭是决计不会让石亨插手天山以南事务的。
石亨左看右看,似乎只可以打猎了。
好在西域地方大,只要天气好,就会带上数千骑兵围猎。一来是打猎,二来是军事训练,甚至震慑潜在对手。
甚至有些时候,石亨打着打着就打到了安集延了。似乎要越境西征。
让瓦刺紧张不已。
而今这个时节,更是打猎的好时节,石亨哪里能坐得住。
于是带着千余亲兵,在天山北麓打猎。
却见石亨虽然白发苍苍的,但是身手矫健之极,驱马奔腾,左右开弓,追着一群羊群,慌忙逃窜,而石亨每发一矢,就有一头黄羊被射死在地。
他弃之不顾,自然有亲兵收拾。
只是他冲的又快又疾。很快就将亲兵甩在后面了。一队亲兵在后面收拾猎物,一队沿着痕迹追过去。
远远的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所有人顿时一愣,这是虎吼。
亲兵顿时大惊,什么也不顾了,急忙冲了过去。
而此刻,石亨也听见了虎吼。
却见一头黄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惊得这些黄羊立即转弯,但是哪里来得及,立即扑倒一只,血盆大口咬着黄羊的脖子,一口咬断,随即拖着就要走。
老虎其实是很聪明的动物。
如果有可能,它们是不想与人起冲突的。
只是老虎想跑,石亨却不让了。
石亨简直是见猎心喜,大喝一声,道:“好畜生,你居然敢抢老子的猎物。”立即放过黄羊不射,而射向老虎。
箭如连珠。不过一瞬间,就射中数支。
老虎虽然皮厚,但也被射得流血连连。
这老虎连吼数声,放下黄羊就向山中逃去。
石亨自然策马去追,不多时,老虎就进了山林之中。
如果寻常人追到这里,自然要放弃了。但是石亨是谁,他虽然孤身一人,却不假思索,翻身下马,取下挂在马上的长枪,马刀,腰间还别着一柄火铳,徒步上山。
沿着老虎的血迹,不过走了百余步,却听见一身怒火,这大虫反扑而来了。
可见石亨连射它数箭,显然是惹怒它了。
石亨眼疾手快,长枪一指,猛地刺了进去。
好家伙,一见面就要分生死。
却见一寸长一寸强,石亨手中的长枪,硬生生刺入老虎肩头,却不想老虎来势不减,只听崩得一声。
坚如铁石一般的枪杆瞬间崩断,老虎就要向石亨身上扑过去。
石亨弃枪拔刀,只来得及退后一步。老虎就扑到了石亨身上。
石亨出来打猎的,并没有身穿重甲,只有一身护住躯干的轻甲,被老虎一巴掌拍在上面。随即压倒了石亨。石亨这个时候,也不想怎么防守,而是长刀直入,刺入老虎胸前。
就这样一虎一人倒在地面之上。
石亨只觉得身上好像泰山压顶,根本喘不过气了,手腕处的铁袖,来抵挡老虎的爪子。
在这种压力之下,石亨根本来不及细想。只能将浑身力量全部用了出来。他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石亨本来就是猛将。而今年老体衰,身子已经大不如前了。如果是年轻的时候,山林遇虎,只要全副武装,谁胜谁负,还难受的紧。
石亨大喝一声,居然硬生生的将老虎架起来,从老虎身下脱身。
回头再一看,心头一松,却见这只老虎,出气多,进气少了。
老虎身上数处箭伤,本来就伤势不轻,又被石亨扎了一枪一刀,当时中了要害,否则石亨真的很难从老虎爪下逃生。
石亨一瞬间觉得浑身一松,身上再也没有了力气,不管身边的情况,躺在老虎的血泊之后,看着老虎尸体,笑道:“可惜了一身皮子。”
此刻他听见外面大声呼喊,道:“将军,将军。”
石亨晃晃悠悠的起身,说道:“我在这里。”
不多时,这些亲兵都过来了。见石亨全身是血,不由大惊,说道:“将军,你怎么样了?”
石亨摆摆手说道:“没事。”
就在石亨脱口而出的时候,只觉得头晕目眩,一时间居然站立不住。就此昏倒过去了。
这些亲兵大惊失色,立马搀扶石亨回伊犁。
虽然在伊犁聚集了众多名医,但是石亨终究没有再次醒来。
石亨一生好强,就死在这好强之上,他六十多岁的人了,虽然身体素质一直不错,但是终究不是年轻人。
在与猛虎交手的那一合,石亨的爆发,给自己带来沉重的负担。如果石亨年轻,或许修养一段时间就恢复过来了。
但是不管石亨自己承认不承认,石亨终究老了。
于是,这头猛虎终究以这种戏剧化的方式在历史上谢幕了。
石亨之死,并不是一个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在石亨刚刚去世的时候,很多人还没有意思到这个到处打猎的老人,到底有多重要,但是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
因为,被石亨威名压制下的各种矛盾,因为石亨去世,一下子都爆发出来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西北烟尘传京师
石亨之死,虽然快马加鞭,但也用了小一个月,才传到了朱祁镇的手中。
朱祁镇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在处理西北大旱的问题。
并传令下内阁妥善安排从河南,运输粮草到陕西,并询问从长安到徐州的驰道修建的怎么样了。
今年西北虽然大旱。但是在朱祁镇看来,并没有什么吃惊的地方。
毕竟西北常常有旱情,总体上来,经过于谦整顿的西北,水利工程有所恢复,民生也是有所恢复的。
而今的旱情比之前稍稍有些减轻。
再加上而今大明的边防线已经推到了伊犁,西北已经是腹地了,裁撤了许多驻军,也减轻了当地百姓的压力。
所以朱祁镇更关注,西北驰道的建设,只要修建好进出西北的驰道,减轻从中原运输粮食到西北的难度。
将来再有天灾人祸也有办法了。
当朱祁镇打开西北急报,看到石亨已经不在了。他一时间居然拿不住手中的奏疏,“啪”的一声掉在了地面之上。
一时间朱祁镇回想到石亨的种种。石亨的胆气,石亨的战绩,石亨的莽撞,石亨的跋扈,石亨的暴虐。等等等。
这个给他极大帮助,也给他带来极大的麻烦,既是大明的柱石之臣,又是大明麻烦制造者,居然不在了。
朱祁镇有些不敢相信。
虽然朱祁镇心中数次想将石亨处死,石亨也称不上纯臣。但是听到石亨之死,朱祁镇却一丝丝也欢喜过来。
他愣了好一阵子,才将奏折捡起来。
细细看看,却见石亨是猎虎而死的。顿时大骂道:“一辈子都改不了这个毛病,做事之前,就不能先动动脑子。”
只是骂了两句,却骂不下去了。
因为石亨一死,朱祁镇对石亨的种种戒心。一瞬间也消融了。
只念起他的好。
石亨在各种的大战之中,身先士卒,只需看,石亨打起仗,每一战看来,都是必死之战,但是他能死中求生。
不管石亨心中有过多少私心杂念,但是他总就是为了大明效忠到了最后一刻,纵然他的黑资料,也是一抓一大把,而今却有什么可说的。
朱祁镇说道:“传令,令礼部商议忠国公死后哀荣,朕意追封郡王,让他们选出一个美号来。”
朱祁镇将这个折子批好之后,也没有什么心思批阅别的奏疏了,将暂且放下了。
却不想片刻之后,杨洪与郭登联袂求见。
朱祁镇有些疑惑,令怀恩传见。
两人行礼之后,杨洪说道:“陛下,石亨去了?”
朱祁镇点点头,说道:“不错。”他心中暗道:“他难道是想翻石亨的旧帐?”这一件事情朱祁镇自然不会允许的。
虽然石亨生前是有很多错处,还有不少苦主。但是朱祁镇必须考虑政治影响。
今日石亨死了,翻石亨的旧账。将来别人不在了,是不是就能翻别人旧账?
毕竟大明的权力舞台上,除却皇帝本身之外,谁也不可能独自霸占,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台。
不管多不可一世的人,都有退场的时候。
真要细细查,谁身上没有多少黑材料,即便真是白玉无瑕,难道就不能莫须有了。毕竟权力在谁手中,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所以,这个例子,朱祁镇万万不能开的。
不管石亨生前做了什么事情,人死债消,今后除非石亨的子孙犯下大错,牵连到石亨,夺取石亨的哀荣,否则石亨就是大明的郡王,虽然封号还没有定下来的。
今后对所有的大臣也是如此。
有本事在台上的时候,将他掀翻。否则只要下台之后,再大的事情也不能牵扯到身上。
只是杨洪是何等通透的人。他说的自然不是这一件事情,他说道:“陛下,石亨一去,西北局势恐怕不稳了,臣以为朝廷当早做准备。”
朱祁镇心中顿时一紧,心中暗道:“我怎么没有想到了。”
却是朱祁镇这一段时间,一心放在推行新政上,对周围战略威胁,就有些疏忽了。
此刻被杨洪一提醒。顿时感觉西北的局势不大明朗。
有时间一人可以兴邦,一人可以亡国。
班超在西域,西域属汉,而班超归国,三十六国不为汉藩属,而石亨而今的威望,比当初的班超要强大不少。
石亨在西域并没有什么好名声,真要说起来,那名声是可让小儿止啼。
但是各游牧民族,从来是畏威而不怀德的。石亨在,自然怕石亨,不敢妄动,但是而今石亨却不在了。
更不要说,整个西域几乎是瓦刺主动放弃的。不是血战而得,虽然朝廷在之后,做出了不少布置。
但是根本策略,还是因俗而治。
保留很多当地贵族的权力。本来就是隐患重重的事情。
石亨这根定海神针不在了,西域局势就有些扑朔迷离了。其中风险大增。
朱祁镇说道:“昌国公觉得该如何办?”
杨洪立即说道:
“令石彪星夜去伊犁,继承石亨之位,以征西将军掌北疆都司。”
朱祁镇点点头说道:“好。就这样做。”
虽然石亨叔侄相继,似乎要让伊犁成为石家的私有领地,却也是不得已的。
而今最重要的是稳定局势,而稳定局势,北疆都司数万骑兵,也就是伊犁驻军,就要平稳过度。
即便朱祁镇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军中派系从来是存在的。
而今如果选别的将领到伊犁。新到的将领,定然会做出一系列人事调整,这是必然的,谁去也不可能全部用石亨的旧人。
否则他就会被架空了。
但是西域动荡的关口,再有人事斗争实在是太危险了。
而石彪乃是石亨的侄子,也是石家派系的中坚力量。石彪也长期跟随石亨做战,只是石亨在外驻守的时候,石彪却被调开,这是要避嫌的。
而今让石彪回去,能以最快的速度,平稳过度。至于将来的事情,将来再慢慢的办不迟。
只是这边命令刚刚下来。
锦衣卫指挥使云雷就近乎闯宫一般的进入乾清宫,行礼说道:“陛下,居延卫指挥使满俊叛乱,斩杀居延卫佥事,已经准备聚集数万骑,准备南下了。”
朱祁镇大吃一惊,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杨洪满脸苦涩,说道:“陛下,满俊乃是固原土达出身,西域已定之后,朝廷就从西北调兵进驻草原,而汉人不愿意去,故而多派遣陕西各地土达。”
朱祁镇知道这一件事情。
西北地区是多民族混合的地方,蒙古人并不在少数。很多卫所都是蒙古降臣组成的。就好像吴瑾吴家他们家在西北也是有一块草场的。
而西域一定,大片草场都归属朝廷所用。
朱祁镇自然要派人占领,否则话,这些地方就会被各个游牧部落占领,时间一长,或许就衍生出对大明有威胁的政权。
但是汉人去草原上生活,自然是不愿意的。所以多派这些土达去草原之上。
居延卫所在地,蒙古人称呼亦乃集。当初蒋贵击阿岱汗的时候,就在这里打过一仗。而居延乃是是汉代旧称。
朱祁镇对西域地名的总原则就是一律改为旧称,于是乎,蒙古人的亦乃集,就变成了大明的居延卫了。
杨洪说道:“臣也听说下面人有些怨言,他们不愿意去草原戍守。”
朱祁镇眉头微皱,说道:“这怎么可能?朝廷给他们的政策不好吗?”只是朱祁镇立即回过神来了。
为什么不可能?
第一百四十三章 土达之乱
为什么不可能?
朱祁镇是被刻板印象所影响了。
真以为蒙古人都放牧的?
未必,不说现代的蒙古人有多少会弓马,单单说明后期的长城以北,很多地方蒙古人也是种地的。
而蒙古人在西北与汉人杂居,这么多年的时间,还将他们看做塞外的蒙古人,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果然,杨洪说道:“各地土达的在西北,亦耕亦牧。而且西北的草场比北方的草场要好多了。到了北方草原,他们很多不适应。虽然朝廷给他们划拨的草场比之前大了数倍。”
朱祁镇明白这原因在什么地方了。
但是他却不能说自己错了。
无他,草原驻守是辛苦。
但是大明汉人各卫所就没有驻守草原吗?
大量卫所北迁,本身就是一个朝廷改革的一个手段,切断这个卫所与当地的所有联系之后,然后再对内部进行清洗。
将卫所内部重新整顿一遍,很多卫所都因此恢复了战斗力。
当然了,朱祁镇心中绝对主力,从来是京营人马,各地卫所不过是用来驻守,或者干脆是维持治安,提供粮草的。
朝廷如此大政,自然有一些照顾不到的。
但是这不是各地土达反叛的理由。
朱祁镇也不可能给土达特殊待遇。否则其他卫所怎么办?
甚至朱祁镇已经给了特殊待遇,这个特殊待遇,就是这些土达部落,虽然大多挂了大明卫所的官衔,但是内部却是以部落的模式。这种模式不好打乱。
所以,这些卫所内部结构,朝廷并没有怎么动。
而今朱祁镇想来,总觉得这一才反叛,不是因为他下手太重,而是他下手太轻了。
朱祁镇深吸一口气,此刻想为什么已经没有用了,他要想的是怎么镇压下去。他立即问杨洪与郭登道:“西北方面驻军如何?”
郭登脸色有些难看,说道:“西北空虚?”
朱祁镇说道:“怎么回事?”
陕西一地可是西北重镇,分管数镇人马,甘肃,宁夏,西宁,固原,都是驻军的,而今怎么会空虚。
郭登说道:“陛下,西域。西藏大定,朝廷分别从西北抽调了大量的兵力,进驻各地,而今西北兵员大有不足。而且分别驻守各地。”
“拿甘肃镇来说,原本有兵员七万之众,而今甘肃镇兵员有一万五千人。合甘肃,宁夏,榆林之兵,不超过五万之众。”
“又绵延
千里之地。”
“臣以为局面不好收拾。”
朱祁镇起身踱步,一边走动,大脑在不住的转动。他心中也明白。大明西北兵马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之前大量军队都在甘肃陕西一带,但是如今却分布在西藏,南疆,北疆等地。这才让西北本地的兵力大有不足。
这也是西北地区的战略意义的转变。
之前,西北地区三面临敌,孤悬于外,自然要大举驻军,但是而今西北地区,却是交通要道,西南通西藏,西北通西域,北方临草原,更多要发挥的是交通上的优势,并不需要太多驻军。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杨洪似乎还觉得情况不够坏,他说道:“陛下,石亨一去,满俊后脚就叛,而且居延在伊州之东,一旦南下,就截断了中原与西域的联系。”
“此事不可不虑。”
伊州就是哈密。
哈密乃是西域的门户,而从甘肃到西域这一条路,也是大明到西域走得最多的一条路。
一旦这一条路被截断,大明向西域运输物资,只能走龙城向西经过毛里孩部,才能到伊犁。
这一条路更是难走太多了。
而朱祁镇一想到毛里孩部,他心中咯噔一下,立即有一个不好的猜想。
他问杨洪,道:“你觉得,满俊之叛,是他自己的意思吗?满俊可是蒙古人。”
杨洪与郭登都知道朱祁镇所指,自然是孛儿只斤家族唯一的有实权的人,毛里孩。
杨洪说道:“而今还不好说。”
朱祁镇说道:“朕知道,先说眼前,满俊之乱,必须速定,尔等觉得谁可以主此事?”
杨洪说道:“吴瑾。各地土达并非全部狼子野心,以臣之见,欲速破之,必须要先分化各部,吴瑾乃是西北鞑官出身,与各地鞑官甚至有联姻,对朝廷也是忠心不二,由他统兵前往,可显示朝廷对鞑官没有二心,只诛首恶,余者不论。”
朱祁镇看了看郭登,郭登立即说道:“臣附议。”
朱祁镇对怀恩说道:“传吴瑾。”
怀恩立即派人去了。
朱祁镇继续说道:“毛里孩不得不防。令方瑾集结漠北都司兵马,西临金山,一旦有变,就翻越金山,破毛里孩。”
“陛下不可。”杨洪立即说道:“而今已经入秋了。”
朱祁镇顿时一愣,随即微微咬牙,说道:“端是好算计。”
朱祁镇越发觉得这一件事情,是事先算计好的。
因为漠北到了冬季,大雪封山,纵然有百万大军,也
是难以飞渡的,想从漠北到西域,定然要等到明年开春。
这就要大半年的时间。
大半年的自有活动的时间,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真是不大好说。
这是朱祁镇将战略重心放到变法之上后,他对西域的策略,从之前的咄咄逼人,灭瓦刺而后快,变成而今的维持稳定为上。
不能说朱祁镇有什么错误。
但是世界并不是朱祁镇一个人的。时间对每一个人都公平。
朱祁镇有自己的节奏,别人也有别人的计划。
在这个朱祁镇满心不愿意的时候,他不得不面对西域的挑战。
吴瑾这些年一直是中军大将,中军一部分就是驻守皇宫的守备军队。吴瑾也是朱祁镇最信任的将领之一。
毕竟吴家用满门忠烈证明了自己。
所以吴瑾来得很快。
到了乾清宫之后,朱祁镇立即让郭登将情况说给吴瑾听。
随即朱祁镇说道:“这一战,两位国公都推荐你。朕也是信得过你的,你说说,你准备怎么打?”
吴瑾沉吟一会儿说道:“此战牵连重大,必须速战速决,臣请陛下允许臣在三军之中,抽调五万骑兵,出宣大到东胜卫,长驱西进,攻居延卫。”
朱祁镇说道:“居延卫?满俊还会在居延卫?”
满俊既然反叛,怎么想也不会留在居延卫等着大军围剿。
吴瑾说道:“陛下,纵然满俊不守居延,但是居延卫依旧是满俊的老巢所在,破居延不在攻城,而在攻心。”
“朝廷百战百胜之威,震慑天下,满俊不过一时得意,居延一破,各部定然丧胆,满俊要么回首一战,正面击破朝廷大军,以凝聚军心。否则就是一个各部云散的结局。”
朱祁镇看向杨洪与郭登,杨洪与郭登纷纷点头。
朱祁镇说道:“好,就这么办吧。”
随即朱祁镇让人写了圣旨,用了玉玺,随即郭登代表内阁附署,杨洪代表枢密院用印之后,这一道调兵的圣旨才有了法律意义,杨洪,郭登,吴瑾三人立即下去忙活了。
毕竟星夜之间调集五万骑兵,纵然京师驻军不少,也是一个相当困难的事情,大概今夜枢密院,三军,兵部,以及各个衙门都是一个不眠之夜了。
“陛下,内阁首辅求见。”朱祁镇刚刚忙完之后,就听怀恩说道。
朱祁镇心中暗道:“想想,他也该来了。”
内阁首辅毕竟是百官之首,朝廷有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是不能瞒得过他的。
“请。”朱祁镇立即说道。
第一百四十四章 请暂缓变法
刘定之来就说道:“臣不堪陛下驱使,请乞骸骨。”
朱祁镇一听,就知道刘定之对于平叛的决策绕过了他,表示不满。
朱祁镇连忙劝慰再三。
其实刘定之也知道,军政大权从来是朱祁镇的,不会有片刻转移的。即便朱祁镇将勋臣一人放在内阁之中,其实也是给内阁一个面子而已。
内阁是从来指挥不到军中的。
除非说通了朱祁镇,让朱祁镇下旨。
但是以文驭武,是大明朝廷的原则。
即便朱祁镇提高了勋臣的地位,一部分恢复了勋臣在开国之初的特权,但也没有撼动这个总原则。
内阁统领天下的格局没有变化。
当然了,有这样的格局,内阁首辅能不能做到是另外的事情了。
刘定之先汇报了一些户部与兵部的情况,并将他拟定的平叛开支等文书,一一汇报。
朱祁镇看过之后,忍不住说道:“先生辛苦了,有先生在,朕可以高枕无忧。”
刘定之还是识大体的。虽然这个决策绕过了他,但是他还是带着内阁配合朝廷决策,将该做的事情都做了。
刘定之汇报过这些事情之后,微微一顿,说道:“西北兵事再起。臣以为有些事情可以缓一缓了。”
朱祁镇心中微微一沉,说道:“这是首辅的意思?”
刘定之说道:“臣受陛下天高地厚之恩,陛下所欲为之事,就是臣要做的事情。臣断然不敢有此想。”
“只是,臣为内阁首辅,有些下情,却不能隐瞒陛下。”
朱祁镇微微感到头疼。
刘定之的意思,他很明白。
不是说的别的事情,就是治变法,特别是推行胥吏改革,一条鞭法之上,其中有太多的利益冲突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已经成为大明各种矛盾交锋的地方了。从思想上,政治上,经济上,就好像一个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支持的,反对的。支持其中一些,反对其中一些的,或者干脆没有自己的想法,想要投机的。
可以说各种态度,应有尽有。
推行变法的阻力也是越来越大。
任何一件事情,都会成为反对者武器。
前番北京地震。地震并不是太大的。
似乎这几十年来,环太平洋板块运动在活跃期,北京地震,朱祁镇已经经历过好几次了。但是这一点被很多人用来攻击新法。
是因为新法的推行,引起了天地震怒。
这等无稽之谈,朱祁镇自然是不信的,
但是架不住有人信。于是朱祁镇授意商辂在明报上,就这一件事情,打了很长一段时间口水仗。
但是又如何?
这种天人感应的思想,已经深入很多人心。朱祁镇能压下去,却改变不了他们的想法。
而今更是如此。
满俊叛变,牵扯太大。
在朱祁镇决策平叛的时候,不会有人来反对的。一来是朱祁镇手腕够硬,在决策的时候,不要文官参与,也是能独立推行的。二来就是大部分朝臣还是识大体的。但是在决策平叛之后,该做的事情,自然要做了。
刘定之自己有没有要暂停变法的心思,朱祁镇也有些猜不到。至于刘定之所言,不是他的意思,而是下面人有这种意思。
朱祁镇只能相信一半,就是百官之中定然有这种思潮。
当然了。
这些人未必都是反对变法的,而是反对激烈的推行变法。
苏轼的寒暑论,被不少人翻了出来。
大体的意思是,朝廷变法,刷新政治,本意是好的,但是仓促推行,难免有考虑不周的地方,就好像夏天忽然到了冬天,万物无法生产。
要是徐徐图之,就好多了。
只是朱祁镇万万不肯的。
且不说,这些人是真想缓行变法,还是一个花枪,一缓缓着缓着就没有了。
朱祁镇太明白一件事情了。朱祁镇这里有一分之动摇,下面变法的人,就会有十分之担心。
毕竟大明整体思想氛围,还是比较保守的。
朱祁镇一停下来,自然会让无数人失望,不说这些支持变法的人,到底是真支持变法的信念,或者就是为了投机。变法的人并不是站多数的。
朱祁镇这一次停下来,再次启动的时候,就难上了十倍,乃至于几十倍,而且也会损伤朱祁镇的政治威信。
朱祁镇看着刘定之,今后一字一顿的说道:“满俊不过是疥癣之疾,无关大碍。朝廷大局,绝对不会有半分改动。”
刘定之说道:“有陛下这一句话,臣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朱祁镇说道:“有刘卿在内阁,朕也是放心的。”
昔日君臣毫无隔阂,但是而今说起话来,都变成话中有话了。昔日畅所欲言,而今每一句话,都要反复斟酌。
君臣一日百战。
大明皇帝与内阁首辅,可以说天下最尊贵的人了,但是到了这一步,彼此之间却不可能用友谊了。
说得也是。
皇帝本来就没有朋友的。
朱祁镇与刘定之的交谈,在一阵沉默之中结束。
只是朱祁镇刚刚送走了刘定
之,锦衣卫指挥使云雷又来了。他二话不说跪倒在地,双手将一张拇指宽的小纸卷双手奉上。
怀恩将这个小纸卷送到了朱祁镇的手中。
朱祁镇一看,就知道,这是飞鸽传书。
飞鸽传书从来是不大安全的。会遇见各种猛禽,还有各地弓箭的射击,所以一般来说,飞鸽传书这一套体系,都是备用的。
朱祁镇打开一看,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说道:“果然来了。”
这飞鸽传书不过百余字,这百余字之中,说了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毛里孩部有异动,具体情况还不清楚。
第二件事情,是南疆各回回发生了大规模叛乱,开始进攻南疆各卫了。
也就是说一日之内,朱祁镇接到了三处叛乱的消息。
当然了,朱祁镇是一日之内接到了三次叛乱的消息,但是实际上,这三处叛乱并不是一日之内发生的。
如果算起来,应该是南疆回回叛乱先开始,然后满俊响应,毛里孩是最后出手的。
看而今毛里孩的样子,似乎还有一些犹豫的地方。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因为朱祁镇不能平定满俊之乱前,是一兵一卒都不可能派往西域,而今看得就是西域总督白圭,与他的儿子伊王朱见治的手段了。
而且,朱祁镇要面对他的战场了。
一处满俊之乱,还有可能压下去。而今简直是西域皆叛。这样的局面之下,反对变法的人,自然会增多不知道多少。
朱祁镇都能想到他们的说辞了。
比如变法失人心,这才弄得西域皆叛。
或者说,西域叛乱是而今当务之急,变法之事,是可以缓行的。说起来都是很重要的事情。
但是朱祁镇决计不可能动摇。
他沉吟片刻之后,为西域做最后一件事情。再次之外,就再也不过问西域之事了。因为过问了也不可能有什么改变。
最后一件事情是什么?
就是召见石彪。
之前朱祁镇想要派石彪去西域,但是而今看来已经是不可能了,毕竟前往西域的道路了,都已经被遮掩了。
但是真不能去了吗?
不。
这种封锁让大队人马自然是难以通行,但是如果是数百人,或者百余人的小队人马,却是可以通行的。
朱祁镇却不知道,石彪到底有没有这个勇气。
毕竟,即便是战场的猛将,被千军万马围着,也是一个死字,但是朱祁镇对白圭还是比较信任的,但是对自己的儿子却没有多少信任。
群龙无首的伊犁是北疆最大的破绽。
第一百四十五章 西域暗流
朱祁镇等石彪到了之后,先行将一系列情报交给石彪。等石彪看过之后,说道:“西域局势危如累卵,朕需要一员大将坐镇伊犁,即便是一两年之间,中原与西域消息断绝,也必须坚守伊犁。不管敌人是谁?伊犁必须在大明手中。”
“卿敢为之乎?”
石彪听了朱祁镇的话,心中很明白,这个时候,他不可能说一个“不”字。
皇帝都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石彪如果敢拒绝,或许而今不会处置他,但是一生前途就到此为止了。
另外他也明白,石家有今日,不是因为他石彪。而是因为石亨。
而石亨最大的政治遗产不在京师,而在西域,就是这伊犁数万大军,全部是石亨的旧部,一旦失陷西域,石家的局面也维持不下去了。
或许数年之后,滕国公孟家的局面,就是石家的局面。
大明国公已经有近十人了,但是真正掌控权力的有几个,却是屈指可数的,剩下的不过是当一牌位而已。
石家不想成为这样的家族,这数万大军,决计不能失陷的。
不管是千难万险,石彪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一趟了,说道:“陛下有命,臣万死不辞。”
“好。”朱祁镇前出几步,一只手按在石彪的肩膀之上,说道:“朕就知道,你不会让朕失望的。”
随即朱祁镇一挥手,让怀恩拖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有一柄长剑。朱祁镇拿过来,双手递给了石彪,说道:“此剑为朕之令,西域上下听卿节制,可先斩后奏,西域大事,就托付给卿了。朕等着听你的好消息。”
石彪双手接过,后退几步,放下宝剑。下跪行礼说道:“请陛下放心,臣在西域在。”
而今北京对西域的消息,都是十几天之前,一片混沌,即便石彪有万般本事,而今也唯有说这个人。
言下之意,成功虽无把握,成仁但有决心。
石彪几乎立即点起百余亲兵,一人数马,从北京而出,出宣大横穿草原,冒险穿过满俊乱军活动的地区,直扑伊州。
石彪此去,有何等凶险,暂且不提。
只是西域局面,在石亨死后,急速的恶化。
朱祁镇推断,这一件事情是早有预谋,甚至怀疑是毛里孩暗中策划。却是过于阴谋论了一点。
这也算是他做皇帝所得的职业病。
只是世界之上,很多事情,从阴谋论的角度来看,就是那么凑巧,但是偏偏不是。
石亨之死是一个意外
事件。
说实话,石亨死前,谁能想到,能饮斗酒,大口吃肉,开得硬弓,骑得快马,甚至纵横三军,纵使有年轻人也难以招架的石亨三招两式。
谁能想到石亨会死?
石亨之死,各方面都很突然。而满俊之叛,也是蓄谋已久。
甚至与西北大旱有关系。
居延在汉代的时候,还是一处水草丰盛的地方,但是在明代,很多地方都已经被黄沙侵蛀了。
再加上一场大旱波及到了草原之上。
让从西北迁徙过来的各蒙古部落更是无法承受。
他们本来就不适应草原上的生活,而今又遇见这样大旱,更是无法承受。满俊正是利用这种不满的情绪。
当然了,如果石亨在的话,满俊未必敢闹得这么大,但是总要闹一闹,想想也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只是石亨一死,满俊闹的时候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而满俊这一闹,又是其他地方叛乱大导火索。
首先要说西域的回回。
这个时代的西域,并不完全是回回教的天下。在天山以北,大多蒙古人,准确的说之前是瓦刺的天下,瓦刺人信奉萨满。
而在南疆。
经过察合台汗国数名大汗的前后强制推行回回教,回回教大兴,但是依旧没有完成对南疆的统一,这里有一个地方,就是哈密,而今被大明改名为伊州。
这里是唯一一处信奉佛教的城池。
甚至在瓦刺兴起之前,察合台汗国,几次攻打哈密。还有回回教称为圣战。
也就说,回回教东进的趋势,是没有变化的。
但是这种情形,被瓦刺击破察合台汗国有所改变。但是改变也不大,因为瓦刺的管理,没有那么精细,在宗教上很是放纵。
甚至瓦刺部落之中,也有信奉回回教的。
所以对回回教与佛教的矛盾,并没有怎么下手去管。
但是真正改变这一切的是,大明进入西域。
跟随大明进入西域的数万军队,还有不少移民,有汉人也是有蒙古人。
朱祁镇对西域的开拓,绝对是将西域当成大明的本土来处置的。
故而朱祁镇对西迁的各部,有意挑选一些汉民,或者佛教徒。
为了制衡南疆土著土司,各卫所与南疆土司犬牙参差,彼此制衡的布置。于是佛教,跟着这些人重新来到哈密以西的地区。
刚刚开始的时候,这些南疆土司还对大明有所畏惧,不敢怎么样,但是时间一长,双方的矛盾摩擦就
一日盛过一日了。
白圭花了很大精力处置这里面的事情。
不能谁白圭心慈手软。毕竟朱祁镇对西域政策转向,很多人都能揣摩出来,白圭一般来说,都是恩威并施。以求以理服人。
只是,他不明白回回教是什么样的人。
对于这些人,但凡有一点点的示弱。就会被当成软弱与退让。
虽然碍于大明在西域的驻军,但是回回教各种串联都已经开始了。
甚至可以说,没有石亨之死,没有满俊之乱,回回们一场大叛乱,也是一定的,无非是时间早晚问题。
其中火者家族,早就准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了。
这个火者家族,说起来是回回教中的圣裔家族,在察合台汗庭任职,后来察合台汗国被瓦刺击败。
火者家族并没有跟随察合台汗国西退,而是留在南疆。是龟兹当地土司的一部,在南疆回回之中,可谓德高望重。
据说,火者在一次讲经的时候,忽然流泪,说,这是最后一次讲经,因为真主的惩罚就要到了,如果信奉他的,就跟着他走。
当时有人跟随他走,有人不跟着他走。但是在他走后,不过半日左右,就有沙尘暴将这座城池给淹没了。
于是所有人以为他是神圣。
南疆一举发动之后,毛里孩都有一些犹豫了。
其实在各部之中,毛里孩的野心最大,他心中一直有恢复孛儿只斤家族荣光的想法。
但是他又是最明白大明实力了。
不管是南疆的火者家族,还是满俊他们都没有到过北京,对大明的强大,都是道听途说,他们能感受到的不过是大明在西域的军事存在。
但是毛里孩却是知道的。
就是因为知道,他才不想妄动。
所以,一方面他感觉,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全有西域的机会。另一方面,他知道大明绝对不会放任西域乱局如此。他担心,他而今出手,会被大明当做主要目标。
再有就是毛里孩与大明之间的各种关系,要知道大明军中也是有孛儿只斤家族效力的,他不仅仅与庄妃关系很好,甚至将女儿嫁给了伊王。
说起来也是皇亲国戚。
当然了,蒙古人决计不会因为嫁了一个女儿,就放弃征战的。只是这种关系,总是会影响他的判断。
所以,毛里孩虽然点兵招将,但是到底准备要怎么做?他还是没有下决定。
狐疑三军之大祸,他并不知道,他这种摇摆不定,思虑太多的性子,却是要了他的命。
第一百四十六章 冷血王爷
伊犁城之中。
伊王朱见治,再一次让各部将领下去了。
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会议。
石亨的丧事已经办过了。
但是石亨一死,伊犁城中,再也没有一个人能稳定住局面了。
而今伊犁城之中,职位最大的乃是石亨老搭档朱仪。
当然了,朱仪作为石亨的副手,日子过得从来不好,不过石亨也知道,皇帝放朱仪在这里的意图,虽然对朱仪屡屡压制,但是朱仪还有一定的实权的。
但是这种敌对情绪在,石亨一去,虽然按理上乃是朱仪接管最高权力的,石亨旧部怎么肯让朱仪上位。
至于石亨旧部之中,虽然有不少将领,但是彼此之间,谁也不负谁,都不肯让对方在自己的头上。
而让伊王掌管大权。
却有两个不足。
一个是伊王年纪太轻,而今才堪堪二十岁。在很多将领看来,简直是毛还没有长齐,而今军国大事,怎么能让伊王掌管的。
伊王这个王爷的权力,是随着中央政权权力辐射而赋予的,而伊犁这个地方,根本就是中央权力难以触及的边境,这个地方,即便是一个王爷,也未必被人当一回事。
另外一个原因,就伊王正妃不是别人,就是毛里孩的女儿。
这就有一个问题。
伊犁而今两个对手,就是瓦刺与毛里孩。
毛里孩的女儿却在伊犁伊王宫之中掌管大权,甚至还带几百人的护卫作为陪嫁。
这如何能让下面的将领新任伊王。
本来这一件事情,还能拖下去,等朝廷的安排。但是满俊之叛,南疆之乱。一下子激化了矛盾。
朱见治看着朱仪说道:“朱将军先下去休息吧,有事明日再说吧。”
朱仪躬身行礼说道:“老臣告退。”
这是朱见治唯一的收获,那就是老将朱仪并没有与他作对的意思,而是旗帜鲜明的投向他,这让朱见治这个王爷手中还有一点实权。
朱见治回到后宫之中,拔出长剑,用一块洁白的手帕细细的抚摸剑锋。看似在擦剑,但是细细看来,却是漫无目的。
不知道,他的心思到底到了什么地方。
好久,好久。朱见治似乎下定了决心。伧啷一声,将长剑还鞘,提着长剑走进了后宫之中,来到了伊王妃之处。
朱见治与王妃结婚的时间并不长,细细算来不过年许。
要说有感情,也是有的。
伊王妃见了朱见治来
了,立即迎上来,说道:“王爷回来了,今日议事如何?”
王妃是蒙古女子,蒙古女子从来没有什么后宫不可干政之事。
朱见治看着伊王妃,目光之中有一种莫名的情绪,似忧伤,似决然,似不忍,有些回避伊王妃的眼神说道:“不顺利。”
伊王妃说道:“王爷不用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
朱见治说道:“如果,如果岳父------”
伊王妃说道:“我知道王爷要说什么?蒙古女子,从来是跟随丈夫的,纵然王爷取下爹爹的人头,我也会帮忙的。”
伊王妃目光之中,有一丝凄然,说道:“蒙古女子从来如此。”
朱见治微微撇开眼睛,说道:“而今有一处难解之处。”
伊王妃说道:“什么事情难解?”
朱见治看着一边床前的流苏,说道:“忠国公去了,余部纷争不断,不能为我所用。”
伊王妃说道:“可有什么办法?”
朱见治说道:“有,忠国公老妻早逝,子嗣都留在京师了,身边的姬妾之中,唯有一个女儿。我只有娶了这个女儿,就可以暂时安抚忠国公余部,令其为我所用。”
伊王妃听了,说道:“可是要我去说项。”
王爷可以娶的妃子有很多个,伊王妃也是没有多想。
“不是。”朱见治说道:“忠国公之女,岂能居于侧位?”
伊王妃听了,如遭雷厄,语气之中颤颤巍巍的说道:“王爷可是要休了我吗?”
朱见治转过头来,深吸一口气,看着伊王妃。
伊王妃不过十八岁上下,正是一辈子之中最好的年华,在灯火之下,双目含泪,更显得楚楚可怜,娇艳欲滴。
朱见治咬着牙膀说道:“不是。岳父他图谋不轨,而今我却不能留你性命。”
伊王妃更是承受不住打击,她万万没有想到,年余恩爱,就是这样一个下场,她说道:“王爷,你好狠的心。”
朱见治手按在长剑之上,虽然他做了很多心理建设,只需拔出这柄长剑,只需一剑,只需一剑。
但是这剑柄就好像是铜浇铁铸一般,怎么拔都拔不出来。
其实杀伊王妃的主意,没有人建议朱见治。是朱见治自己想出来的。
并不是朱见治心狠,而是而今想来这是最好的办法。
伊犁而今的局面,两面受敌,孤悬于外,内部又不稳定。虽然现在瓦刺与毛里孩还没有反应过来。
但是如果朱见治换位思考的话,他是毛里孩一定会联系瓦刺,两边
一起进攻伊犁,毛里孩有瓦刺作为后援,就很容易在北疆站稳脚跟,即便将来朝廷再打过来,想要打下来,也是要废一番功夫的。
所以朱见治心中着急的很,他必定要在瓦刺与毛里孩联合之间,整合伊犁驻军,并消除一面的威胁。
这才能让伊犁转危为安。
而今诸多问题议论不定。就是没有信任基础,他必须以石亨继承人的身份,才能服众,他只有斩断与毛里孩的联系,才能让下面的人信服。
毕竟,在很多人看来,纵然毛里孩打下伊犁,也不敢对伊王加一指。
他毕竟是朱祁镇的儿子。
所以,他实在等不及了。
只是伊王不管在心中怎么为自己辩解,但也洗不掉,他根本没有将与伊王妃之间的感情放在心上。
他与伊王妃的结合,本来就是政治结合。
毛里孩聚兵的时候,左右摇摆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一点。
伊王妃见伊王心意已决,凄凉的一笑,说道:“就不劳殿下动手了。”伊王妃一把从伊王手中夺过长剑,随手拂下剑鞘,只见一道流光,从剑身流淌到了剑尖,最后凝聚成为一点,就好像这一并长剑挑着灯火一般。
伊王妃似哭似笑,说道:“好剑,好剑。”反手将剑横在脖子上,用力一划,鲜血飞溅而出,身体仆倒之地。
外面听见了动静,有几个侍卫跑了进来。
却见王爷抱着王妃一动不动,就好像雕像一般。伊王将王妃抱在床榻之上,仰天一叹,两滴泪水从眼角之上流下来。
一甩衣袖,不顾身上的血迹。走了出来。
一声令下,立即有无数侍卫在前庭集合。
伊王冷冷的说道:“王妃遇刺,王妃的侍卫,护主不利,令他们给王妃殉葬。”
伊王妃的护卫早就被限制住了,因为他们都是毛里孩部的勇士,是王妃的陪嫁。但是这个时候,伊犁城之中,即便是毛里孩部的狗都不能留一条。
“是。”这些侍卫立即答应一声。
随即带队下去了。
朱见治又吩咐人去忠国公府下聘,娶忠国公幼女为王妃。一番折腾之后,天都快要亮了。
朱见治一身血衣,看着太阳从东边一点点的爬了上来,温暖了世间的一切,但是就是温暖不了朱见治的心。也暖不了朱见治的血。
他只觉此刻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不知道是秋天来了,还是王者的孤寒。
只是他知道,这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大概能够伴随他一生一世。这将是他永远忘不了的一夜。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东征
一夜过去之后。伊王以忠国公石亨的女婿的身份,大明亲王的双重身份终于整合起了大军。
虽然大军之中内部矛盾还是有的。
但是在这种危急关头,大明在西域最大的重兵集团,终于有了行动能力。
伊王的决断也是非常之简单。
他看着眼前所有的将领,说道:“留朱将军镇守伊犁,其他各部随我大军东征毛里孩部。”
此言一出,朱仪先出列说道:“殿下三思,而今瓦刺动向不明。一旦我军出伊犁,瓦刺大军东征,伊犁的局面就不可想了。”
伊王朱见治说道:“正是因为如此,我们丝毫时间都不能耽搁。东西两面的敌人,总是要消灭一个的。”
“瓦刺能速定吗?”
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暗暗摇头。
石亨所部是与瓦刺交战最多胜绩最多的一部,他们大多数都参与了燕然之战,是大明最好的骑兵。
如果不是石亨的个人原因,这一支骑兵本来要留在京营之中,坐镇中枢,威震四方。而今却只能镇守西域了。
但是正是因为与瓦刺交手最多。他们是最了解瓦刺了。
瓦刺从来不敢小窥。
从脱欢到也先,再到而今的阿失帖木儿,可以称得上三代英豪。朝廷动用多少次打击,都没有灭了瓦刺。最后不得不与瓦刺议和。
如果能灭了瓦刺,早就灭了,哪里等到现在。
更不要说,仅仅靠伊犁城中数万骑兵,能做什么事情?
伊王说道:“如此之能定毛里孩部,毛里孩所部虽然都是蒙古人,毛里孩也是孛儿只斤家族,但是他们却是败军之将,为朝廷所用,这才有了尺寸之地,毛里孩未必能够统合军心。”
“所以,速战速决,斩杀毛里孩,安抚各部,解决毛里孩所部之后,解除了后顾之忧,再回来守伊犁,即便瓦刺介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了。”
伊王的声音微微一顿,说道:“难道而今诸位连一战定毛里孩的勇气都没有了?”
什么样的将领,带着什么样的兵。
石亨虽然死了,但是他精神气质却留在这一支军中,伊王如此一句话,这些将领就好像是踩着尾巴的猫,纷纷跳了出来。
向伊王行礼道:“末将请战,无须大军出动,只需末将本部,足以斩杀毛里孩。”
“--------”
伊王一摆手,说道:“那就这么定了,除却朱将军之外,全军出动,先破毛里孩。”
“越快越好。”
伊王令朱仪留守,但是
他也知道,他统兵之能,是相当差劲的,令老将金凡察,金董山为左右手。
统领五万大军,大军东征,毫不掩饰的直插毛里孩所部。
而这个时候,瓦刺新首都,那黑沙不。各方人士对于西域的局面,议论纷纷。
大部分都主张东征。
原因很简单。
对于原来的瓦刺贵族来说,在西征之中有多少胜利,都不足以称道,唯一东征打回西域,打回漠北。这才是他们魂牵梦绕的事情。
因为那里是故乡所在。
另外主持东征的一方,就是以回回教的新贵所支持的。
瓦刺为了在中亚立足,阿次帖木儿主动皈依回回教,并带动很多瓦刺贵族投入回回教的怀抱,于是得到了很多回回教的支持。
有了这些回回教的支持,瓦刺在中亚的统治,就稳固了不少。
如此一来,自然有不少回回教的人士进入了瓦刺的高层。
他们之所以支持东征,却是主张圣战。
无他,南疆变乱。自然有人来联系中亚回回。
这一切一切的决断都聚集到了阿次帖木儿的手上。
阿次帖木儿此刻心中也是犹豫非常。
他与朱祁镇的年纪差不多,而今同样是四十多岁了。但是与朱祁镇却不一样。
朱祁镇从小就开始锻炼身体,虽然不求长生不老,但是追求养生之道,就是为了长久的执掌大明江山。
所以他比看上去年轻多了。
但是阿次帖木儿却是在各种风风雨雨之中走到了今日,多少次出现在战场最关键的时候,身先士卒,奠定了瓦刺大胜的基础。
但是这一切都透支了阿次帖木儿的身体。
再加上中亚的医术,是远远比不上中原的,所以阿次帖木儿身体已经每况日下了。
英雄难见白头,这也是常理。
如果阿次帖木儿身体很好,他或许做别的选择,但是而今他却不一样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上多久。
此刻他却心动了。
他未必想打下西域,但是如果能将西域打烂,也是一个好办法。
如此一来,瓦刺就有了几十年的太平时间。可以在西面开拓更多的土地。
什么?
至于大明与瓦刺之间来之不易的和议?
自然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当初的瓦刺,不过是龟缩在哈萨克斯坦东部狭长的地带,回旋余地很小,军队不过十几万,但是而今瓦刺,却全有整个中亚,兵锋出入于阿富汗,伊朗等地,甚至就要绕过里海向西发展。
这些年凭借瓦刺火器与战
术,取得了一场又一场的胜利,早已磨砺出来了。
而且距离当初让瓦刺战死数万精锐的燕然之战,已经有十年了。
瓦刺的元气虽然没有恢复到当初的地步,但是再加上各种乱七八糟的附从军,国力也是相当可观的。
所以可以试一试东进了。
阿次帖木儿想了两日,下令兵分两路,分别进军南北两疆,一路从伊犁河谷东进,伊犁。
另外一路却是翻越葱岭,攻南疆四镇。
葱岭天险自然是关卡重重,重兵把守。但是而今,南疆大乱,正是趁乱取之的大好时机。
就这样,几乎两场东征同时进行。
当伊王带着数万大军,进入准葛尔盆地之中,大军四合,与毛里孩大军接近的时候,伊王就接到了瓦刺大军出动的消息。
伊王一时间冷汗直流。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心中的惊慌失措,给压了下去。随即将这一封书信,放在烛火之上,一把火给烧了。
火舌舔在书信之上,同样也烧在伊王的心中。这种焦灼之感,简直让人难以忍受。
伊王努力平息自己的内心的焦虑。
下令召集诸将。
建州侯金凡察为首,纷纷进帐。
伊王说道:“诸位将军,而今毛里孩似乎不想与我军交战,而此战却拖不得,不知道诸位有什么办法。”
金凡察说道:“办法却有一个,只是太缺德了一点。”
伊王说道:“建州侯请讲。”
金凡察说道:“放火烧荒。”
金凡察此言一出,不知道谁说了一句道:“防秋。”
对这个办法就是当初边塞之上,每年秋天必做的事情,也就是防秋,将秋天的草原给点燃了,全部给烧了。
如此一来,蒙古人就不会轻易南下。
最多的时候,这一片烧过的地带有一两百里之宽。
但是地方与地方不一样,这样的烧荒放在长城内外,却不是什么问题,因为那里的雨水是要比这里多的。
而西域这里的生态环境,要比长城附近薄弱不知道多少。
这里一把火烧过去最好的后果,是这里的土地要好些年才能恢复过来,更有可能,在没有草木的保护,就会被风吃成了沙漠。
如此一来,这里就不能放牧了。
所以金凡察才说这一个办法,太过缺德了一点。
伊王沉吟片刻,说道:“大军过来抓了不少俘虏吧。”
“是。”
伊王说道:“将大军要放火烧荒的消息告诉他们,放他们走,让他们告诉毛里孩,有本事就继续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