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旧港施家
蒋贵离开京师也是相当匆忙的。
因为西北的事情越来越急,情报也越来越清晰了。
阿岱汗与麾下重将,朵儿只伯攻破新城营,情势急转直下。蒋贵根本不能在北京多停留,在英国公张辅的安排之下,带了数千京营兵马就匆忙西去。
这数千京营自然是精锐。这给蒋贵做班底的。
至于其他兵马却要征调西北卫所了。
至于西北卫所烂成了什么样子,而今即便是张辅也不敢打包票了。蒋贵此去能打成什么样子,就要看他自己的能力了。
不过,朱祁镇想要出宫的事情,也被其他事情绊住了脚。
因为各国使臣来了。
特别是南洋方面。
而今大明对南洋诸国来说,余威仍在,大明最后一次下西洋,也不过数年前的事情。南洋各国,都还没有忘记。
只是对很多国家来说,往来中国一次,都是很费工夫的事情,往往要一年,比如占城,明代历史上占城好几次,因为与安南关系不好,不能转道安南北上。乘船又有好几次,遇见风暴,差一点死了。
还有官府派出送回。
所以,固然朱祁镇已经登基一年了。
但是南洋诸国除却安南之外,反应都是比较慢的。
不过,南洋诸国的情况,朱祁镇并不是太在乎。但是这一次朱祁镇看中,就是因为旧港宣慰司施家来人了。
朱祁镇通过东厂知道,看似很正常的施家朝贡,其实背后是王景弘的努力。
王景弘派人联系施家,施家在旧港的局面并不算好。
施家外面有爪哇满者伯夷咄咄逼人,内又有三佛齐旧贵族虎视眈眈,不希望汉人骑在他们头上。
以施家的能力,朝贡北京,是在他们能力之外的事情。
甚至施家未必有主观意图来北京。
这也是王景弘报上来,朱祁镇这才知道,施家内部其实也有矛盾的。
首先施家开创之人,施进卿也是一代豪杰,他敏感的感受到两点,第一点,就是朝廷对南洋的行动,恐怕不能持续。其二,就算是能持续,他儿子施济孙并非是收成之权。
所以他遗训将施家传给了女儿,施二姐。
这固然因为施二姐能力胜过了儿子,恐怕也是因为施二姐嫁给了本地人,用以弥合两方的矛盾。
甚至说,而今施家的态度就很成问题,或者说施二姐的态度就很成问题。
朱祁镇心中将施家当成了南海孤臣,恐怕施家未必原因担当这个名头。
施济孙本人,其实一直不满意这个现状。即便当时这一件事情,也闹出了风波。太宗皇帝本身所封的旧港宣慰司是施济孙。而郑和宣旨的时候,却发现施进卿的遗命。却是传于女儿女婿。
当时郑和权衡利弊之后,决定改封施二姐为宣慰使。
想来郑和当时所想,也能揣摩一二。正如王振当日分析的,虽然张忠言之凿凿,但是实际上,太宗皇帝经营南洋的主观意图并不是太强烈。
郑和也明白这一点,自然不愿意在南洋再生事端。如果往深的揣摩。郑和是回回,而郑二姐的丈夫也是回回。
这未必是郑和不愿意动武的原因。
否则了,中国人聚集的地方,怎么可能容忍父传女而不传子?
毕竟异国他乡,汉人是少数的。与当地人同化不少。
大明撤出南洋的战略真空,很快被另外一个国家所占领,这个国家就是满者伯夷。而这个国家恰恰是回回,而且是传教的急先锋。
王景弘甚至明确的说明了一点,那就是施二姐是靠不住的。
所以这一次,代表施家来的,不是施二姐的人,而施济孙的长子,施长恨。
为了旧港宣慰使的位置,施济孙与施二姐完完全全的闹翻了。所以这才为自己的儿子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也是王景弘出马,派出人手,才找到这个关键人手。
想要让旧港成为大明在南洋的钉子。就必须对旧港进行一次换血。
施二姐入乡随俗的政策,不能说不对,最少为施家与跟随施家的汉人一个很好的前程,不将希望寄予国内支持,与当地土著融合,数代之后,就是本地的高门贵姓,至于是不是记着自己是汉人,这并不重要。
但是让施家成为大明插在南洋的钉子。
别的不说,就如历史上下西洋中断,施家怎么办?跟随施家数万汉人百姓怎么办?即便而今朱祁镇有意重开南洋。但是如此,对旧港也未必是好事情。
作为大明在南洋的飞地。恐怕就成为焦点所在。
即便将来,大明真能将南洋并入版图之中,却不知道几才大战之后的事情了。倒是施家还存在不存在的,尚在两可之间。
朱祁镇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好一阵子才按捺住心思。他自然要见一下,这个施长恨行不行。
如果实在不行,旧港局势无法挽回,只能放弃了。
待以后再说了。
虽然这个以后,很有可能就是几十年之后了。
接见外国使臣这样的事情,自有礼部来办,唯有施长恨被礼部安顿下来之后,当日就被锦衣卫接入宫中。
朱祁镇很快就看到了施长恨。
他本来以为这位施长恨,家世也不能算错,施家毕竟是旧港的土皇帝。但是这施长恨也算得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
怎么看也该是细皮嫩肉的。
但是而今看来,却大大不同。
施长恨是一个矮壮的汉子。虽然穿着一身锦衣,但是却没有一点富贵的气质,却有一种草莽的感觉。眼角还一道疤痕。
甚至在施长恨进殿的时候,朱祁镇感受到身边李大川的身体微微一动,却是有一点紧张了。
他立即意思到,这施长恨估计不是善茬。最少手上有三五条性命。
朱祁镇说道:“施卿看来,不是久在旧港。”
施长恨声音有一点福建口音,还好官话说得还不错,仅仅是有一点口音而已,他说道:“臣父在,二姑成为旧港宣慰使,就郁郁而终。臣少在旧港,为三佛齐人所欺,杀人夺船,带着父亲旧部三百人,纵横海上,做没本钱的买卖。”
此言一出,不仅仅李大川紧张了,连王振也暗暗埋怨,王景弘做的什么事情,居然让一个海盗来见陛下。
只是朱祁镇却暗暗叫好,王景弘太明白他的心思。
旧港这个位置上,即便派一个状元过去,未必能守得住,但是施长恨在海盗之中摔打出来的人物,或许没有什么忠义,但是有能力在南洋的环境之中,站稳脚跟。
朱祁镇笑道:“卿倒是很坦诚。”
施长恨说道:“王公公派人对我说,我如果一辈子想在海上,什么也不用说了,但是如果想夺回旧港家业,就来见陛下。”
“圣明无过陛下,臣自然不敢隐瞒。”
朱祁镇说道:“你对旧港了解吗?”
施长恨说道:“臣从小在旧港长大,而今也有不少亲朋在旧港。”
朱祁镇说道:“那么旧港行事如何?”
说起别的事情,施长恨或许不知道,但是对旧港,他太明白不过了,说道:“旧港虽然好,除非朝廷再下西洋,否则四五年之后,就不是朝廷之地了。”
朱祁镇对这一点,自然是知道。不过仍旧问道:“此话怎么说?”他本以为施长恨要说施二姐如何如何,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施长恨说出一大篇文章,直接说到了旧港为什么会这样的根源之上。让朱祁镇刮目相看。也是之前,王景弘的奏疏之中,也没有提到的。
第八十九章 开海
施长恨说道:“朝廷下西洋,乃是大涨汉人威风之事,因为郑公公之举,南洋汉人地位。在此之前,西洋航道之上,却是回回的天下。甚至南洋各国也都是回回国家。”
“汉人想要在南洋行商,没有回回各国的支持,是不可能的。”
“即便是郑公公下西洋,也不是不见血的。”
“只是而今朝廷没有再下西洋之意,南洋各国也都知道了,当时朝廷南下,不以刀兵为意,回回不会以为仁慈,只会以为朝廷软弱。”
“而今朝廷战船不到南洋,回回自然有反扑之意。”
“家祖早就看出这样的趋势,除非朝廷一直保持这西洋船队,否则一旦朝廷不至,则回回的反扑,是我施家接受不了的。”
“所以家祖这才将船队传给父亲,而将旧港传给姑姑。”
朱祁镇听了,回想郑和下西洋中发生的战事,就明白了施长恨所言,南洋华人的衰落。
这衰落的原因,还要归到郑和身上。
郑和打得最大一仗,就是干掉了陈祖义。而施进卿本身就是陈祖义的部将而已。施家的实力是远远比不上陈祖义的。
但是陈祖义是海盗。
只是这个时代的商人,本来就是亦商亦盗的。很难精确的说明,谁是海盗,谁是海商。
并非干掉陈祖义不好,毕竟陈祖义本身行为,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只是干掉陈祖义,也就是大明朝廷代替了陈祖义,成为南洋华人的保护者,已经南洋华人的后台。
而当时郑和本身就是回回,一路以和为贵,与各国相处很好,也就是说回回的实力并没有衰弱,甚至有所增强。
原因很简单,朝贡贸易代替了原来的贸易体系。
唐代宋代元代都有很深的海贸基因,所以南洋这一代的传统商道都是汉人所把持的。闭关锁国,又开启朝贡贸易。
这种私人性质的贸易,自然成为最大的牺牲品。
当然了,你有我的阳关道,我有我的独木桥。
汉人海商很是很顽强的,不会因为政治层面的问题,影响他们做生意了。而今大明海禁虽然不是后世那么猖狂,但并非没有。
甚至可以说,这些海商都还在迅速发展之中。
只是你可以将他们整体贴上标签,但并不意味着,这些汉人海商就真是一个整体,他们往往内斗比外斗还厉害。
所以施家决定与当地回回联姻,进入回回的贸易网,未必不是一个好选择。
大明下西洋,旧港从来是不可或缺的地方,可以说大明到西洋的中转站,大明放弃这里的利益,但是回回是不会放弃的。
朱祁镇他之前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来看过南洋的兴衰。其实贸易本身的力量就很强大,别的不说,为什么东南亚有这么多的回回国家?不就是阿拉伯的海上贸易形成的局面吗?
朱祁镇对施长恨也高看了一分,说道:“施卿,想来你也猜到了朕的想法。不错,旧港虽然是施家的旧港,这一点没错。但是施家在旧港世袭罔顾的前提,旧港是我大明的旧港宣慰司。”
“既然旧港不是我大明旧港宣慰司,那么施家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大明天朝,敢给你,敢让你要,就也能从你手中拿出来,你姑姑就是不明白这一点。”
施长恨立即跪倒在地,说道:“臣生乃大明之臣,死乃大明之鬼,忠诚之心,天地可鉴。”
朱祁镇淡淡一笑说道:“起来吧,你说什么,朕也不会信的,不过,朕也会给你机会。让你夺回旧港,至于你将来如何,只需想清楚,不可自误即可。”
施长恨说道:“请陛下放心,有臣在一天,旧港就是大明旧港。”
施长恨这一句话,倒是真心实意。
别的不说,大明西洋船队而今在沿海各港口,只是不下西洋了。并不是说他们都烂光了。而施长恨也是见过大明船队,遮天盖地的样子,是他们万万不能抗衡的。
朱祁镇说道:“说吧,你要朕怎么支持你?”
施长恨说道:“臣只要陛下许臣两事,臣立即就回去夺回旧港。”
朱祁镇说道:“那两件事情?”
施长恨说道:“请陛下给臣一纸册封。”
朱祁镇说道:“这容易。”
这一件事情,即便施长恨不说,朱祁镇也要做的。反正一纸文书,朱祁镇的权力虽然受到了太皇太后的限制,但是他毕竟是皇帝,如果关于朝廷大政上,自然有人规劝,但是海外一宣慰司,朱祁镇不用通过太皇太后就能做到。
施长恨说道:“臣请旧港宣慰司与朝廷之间,不受勘合限制。”
朱祁镇听了,脸色微微一沉,说道:“你是说要开海。”
施长恨也知道,自己所说的有一点过分,连忙说道:“王公公之前说过,朝廷此时不能动用大兵,但是二姑在旧港,有家兵数千,又与三佛齐,满者伯夷相交,可动员士卒数万之多。臣在海上虽然有战船数十,士卒千余,但是万万不是对手。”
“只要借力。只要陛下许此策,臣不用陛下一钱,就能夺回旧港。并为朝廷收复数万水师。”
朱祁镇听了,说道:“海上走私,已经如此猖狂吗?还是说,从来有倭兵,无倭寇?”
施长恨听了,一时间瑟瑟发抖,跪在地下,说道:“圣明不过陛下。虽有不肖之徒,伪装倭寇,但是我等在海上讨生活的人,从来不敢冒犯天威。”
朱祁镇一时间不能下决断。
开海这一件事情,实在太重大了。
这是祖制。
前文已经说过了,不改祖制,本身就是孝道的一种。
朱祁镇还没有正式亲政,却屡屡在祖制上动刀,有效无效暂且不说,其中政治影响就很不好。
朱祁镇自然知道,其中利益所在。
施长恨只需拿着这个政策,去找南洋海商,这些南洋海商就会玩命的为施长恨打下旧港,然后以旧港百姓的身份来中国做生意。
至于他们从国内买了东西之后,真正卖到什么地方,就不大好说的。
甚至也不用国内支援施家保住旧港了,这些南洋海商都会拼命保住这个窗口,乃至回回也未必会动旧港。
原因很简单,回回或许失去了国内到旧港的航线,但是从旧港以西到印度,阿拉伯的航线还在他们控制之中。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天下熙熙,皆为利往,说得再正常不过了。
而且这些汉人海商,也会成为将来大明经略南洋的助力。朱祁镇心中忍不住受到诱惑,但是却担心其中阻力,最重要的阻力就在朝廷之上。
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办到的。
朱祁镇转换话题,说道:“此事暂且放下,只是你的名字,戾气太重了。”
施长恨听了,立即会意,说道:“臣请陛下赐名。”
朱祁镇说道:“你父亲的遗恨,一定会解决的,所以,你从今天开始,就叫施长安。愿旧港之地,能在施家手中,长治久安。”
施长恨,不,施长安说道:“臣遵旨。”
朱祁镇就安抚了施长安几句,就让他下去了。随即派人传令,让于谦,张忠,金英,马顺,阮安,全部到乾清宫议事,如果不是刘定之已经离开北京去西北了。恐怕这乾清宫之中,也有这一席之地。
等人都到齐之后,朱祁镇让王振将施长安的话,重复了一遍。朱祁镇方才说道:“此事兹事体大,朕不能决,诸位何以教朕?”
第九十章 开海二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
开海这是一个大命题。
所有人都不敢轻易开口。
沉默片刻之后于谦说话了,于谦说道:“陛下,禁海之策,乃朝廷祖制。此事却不是能动的时候,为区区旧港,而动摇国策,舍本就末,非智者所为。”
于谦的政治态度,让朱祁镇有些苦笑。
是的,什么是本,什么是末。
本就是保住朱祁镇而今的权力,保住他将来能成为大明一言九鼎的皇帝。蹇公临终的意见,就很明确。
什么也不做,多做多错,少做少错。
但是很多战略时机,一退,想要再回去,就要花数倍,数十倍的时间。
很多事情,他都可以不管。但是他而今不管旧港施家,等他亲政的时候,估计旧港宣慰司就不存在了。
朱祁镇转过头,对王振与金英说道:“你们有什么意见?”
“陛下,”金英说道:“如果仅仅是维持与旧港的贸易,奴才是有办法的。很多事情,别人做的,我东厂自然也做的。”
“不敢说神不知,鬼不觉,但是谁不想让我东厂分一杯羹,奴婢有法子对付他们。”
朱祁镇听了豁然开朗。
既然施长安已经说明了,在官府禁海的局面之下,其实有很多走私的团伙,而今还没有成气候。
但是敢做这件事情的人,定然是有权有人的地方豪强。
但是这些人比起东厂,那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虽然朱祁镇鄙视东厂与锦衣卫的情报能力。但是东厂与锦衣卫真想做一些事情,特别是脏活,特别是适合他们。
朱祁镇正想点头,却听于谦力劝道:“陛下,乃九五之君,何必为此鸡鸣狗盗之事?一旦传出来,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
朱祁镇一时间,有些后悔。后悔让于谦来了。也明白明代皇帝为什么喜欢用太监了。朱祁镇说道:“于先生,朕不是有意于南洋,只是朕刚刚登基,就失土,百年之后,朕如何去见先帝。”
“难道告诉先帝,先帝留下的江山。朕没有保住。”
“先生说,让朕亲政之后,再收复旧港,到时候劳民伤财,分明而今只需防微杜渐,就能做到的事情,到时候非动用数万人马不可。”
“如此朝野必有一番动荡。”
于谦听了,就知道朱祁镇心意已决。暗示即便今日不做,将来也是要做的。于谦心中暗道:“罢罢罢,退而求其次,总不能让皇帝误入歧途。”
最少于谦对皇帝绕过文武百官,用走私的方式支援旧港,是一万个看不少,实在太差劲了。
于谦说道:“既然陛下,心意已决,臣有一策,不过却需要太皇太后支持。”
朱祁镇说道:“先生请讲。”
于谦说道:“陛下登基,今年改元,外藩多有不知,王公公可以向外面透出风声,就说王公公想成就郑和公公的功业,为陛下召徕使者,再下西洋。”
王振听了呼吸都紧凑了。朱祁镇知道,王振动心了。
王振虽然读书不多,但是骨子里其实有一分读书人的执着。就是想建功立业。他内心深处未必没有鄙视自己成为太监,但是越是鄙视,他心中也是想做出远超旁人的功业,让天下人看看。
面对再下西洋这样的大事,王振自然有些心动。只是很快王振就平复了心情,说道:“此事太皇太后万万不会准许的。”
不仅仅太皇太后不准许,他王振也不会去的。
毕竟只有在权力中枢,才能执掌大权。一旦他远去西洋一两年,皇帝身边的这个位置,还能是她的吗?
于谦说道:“此事自然不同。臣也会找些同僚,以废下西洋之举,以为永例。”
朱祁镇皱眉,说道:“现实这是何意?”
就朱祁镇本人来说,他才不下废除下西洋的体制。毕竟而今不是几十年后,可以说宣德九年,也就是前年,还有一次船队去南洋。
下西洋的人手,船队,将领,都还在。
只要拨一笔银子,立即就可以再次动员起来。
于谦说道:“此乃退二进一之计。毕竟既然放弃下西洋之事,那么对南洋诸地的宣慰使,已经本朝遗民,总要一个章程吗?”
“他们都是朝廷之民,而今即便是远在南洋,朝廷也不能不管。”
“臣就可以推动他们以本朝之民的身份,在沿海选一地贸易。”
朱祁镇深吸一口气,立即判断出这个计划的本质,哪里是什么退二进一,分明是利益交换。
说废除下西洋的体制。
历史上,明代其实并没有废。只是罢。
不过这些船只,人员,都是从各卫所抽调而来了。在罢下西洋之后,这些船只分配给诸卫所,没有维护,没有经费。
可以说是不废而废。
但是而今,朱祁镇主动要废。下西洋的人手船只,都是一笔很大的财富,自然就各个部门给分了。
即便朱祁镇将来,再想下西洋,船只,人手,将领,都不是好找的。
朱祁镇缓缓的踱步。细细的思索。
即便于谦说是一地,而且是供本朝百姓来往贸易。这一个小小的缺口,也是变相的开海了。但是与此同时,却好几万究竟风浪的西洋船队。从此都不复存在了。
这两者何轻何重,实在让他不好选择。
“不管了。”朱祁镇心中暗道:“能抓在手里的,才是自己的。”
西洋船队,很吸引人,特别是那些大宝船,更是大明造船史的巅峰之作,从此废弃了,的确可惜。
但是而今即便不废弃,这些东西,朱祁镇也是抓不住的。
朱祁镇说道:“先生,这一件事情,你觉得太皇太后会同意吗?”
于谦说道:“臣以为太皇太后爱护陛下的名声,失土,那怕是海外寸土,亦非太皇太后所愿。而罢西洋船队,也是太皇太后想做的事情。”
太皇太后自然不想劳民伤财。只是这一件事情,宣宗皇帝并没有说要罢,先帝尸骨未寒,总不好做的太过。
只是暂时搁置而已。
甚至可以说,太皇太后在位一日,这一件事情就搁置下去。而朱祁镇也明白大明的体制,也越发明白大明国力虚弱。
即便他登基了。也未必第一时间能下西洋。毕竟瓦刺已经成了气候。在北方与南方之间,朱祁镇必须有所选择了。
而这个选择题,不管是谁,都是一个选择。
因为瓦刺骑兵距离北京不过几百里,而南洋却在万里之外。瓦刺骑兵很可能威胁北京城,而南洋即便不去管,也不会出什么事情。
孰轻孰重,这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即便他亲政之后,数年之内,也用不了这船队。
但是十年之间,在保养不善的情况下,这船队还能用吗?
船队是虚的,唯有南洋的人心是实实在在的。开海就能维系人心,将来大明重返南洋,也会有基础。
朱祁镇想通了,说道:“王大伴,去慈宁宫。”
王振立即说道:“是。”
朱祁镇对于谦说道:“先生,在这里等朕,朕去去就来。”
不多时,朱祁镇就来到了慈宁宫。
太皇太后坐在书房之中,翻阅一封封奏疏。朱祁镇眼睛一瞄,就发现了一枚特殊的印章,这就是绳愆纠缪银印,
这就是仁宗皇帝赐个讲官的印章,可以直入宫中,任何人不得拆封。与清廷的密奏制度有一点相似。
只是得到这样印章的人,不多,而今也不过三杨才有。
朱祁镇立即明白,这是三杨的密奏。他将眼神从上面收回来,向太皇太后行礼说道:“娘娘。”
第九十一章 开海三
太皇太后说道:“坐,你来什么事情?”
朱祁镇笑道:“孙儿没事,就不能来看看娘娘。”
太皇太后笑道:“你是没事从来不会常来的。”
祖孙两人虽然冰释前嫌,但是内心之中,未必没有疙瘩。而且朱祁镇对大明朝廷越来越了解,已经不是当初要太皇太后解读,才能读懂奏折之中弯弯绕的朱祁镇了。
故而他虽然每日都来请安,但也是有些事情,不懂才来问太皇太后。
只是有于谦这个遍历数地的地方官在,很少有于谦为朱祁镇解答不了的问题,所以朱祁镇来得就更少了。
朱祁镇连忙说道:“这是孙儿之过。”
太皇太后说道:“也不算什么事,有于先生在你身边,我也放心的很,说吧,有什么事情?”
朱祁镇上前几步,站在太皇太后的肩膀之后,轻轻为太皇太后捏着肩膀,说道:“娘娘,孙儿最近接见了旧港宣慰使的使者,发现这旧港宣慰使恐怕将不为朝廷所有了。”
太皇太后微微皱眉,说道:“旧港--------,”她有一点不确定的说道:“在南洋?”
可见旧港在太皇太后的心中,根本没有一点存在感。
朱祁镇心中苦笑说道:“正是。”
太皇太后淡淡一笑,说道:“由他们去吧。区区弹丸之国,就好像夏天的飞虫一般,自生自长自死,朝廷何必管他们。”
朱祁镇听了,说道:“娘娘说的是,如果别的宣慰司,孙儿也不管他们,这些小地方,不就是为了与朝廷贸易而已,这才挂个名而已。只是旧港不比其他地方。”
太皇太后说道:“这旧港有什么特殊的吗?”
朱祁镇说道:“这旧港是汉人的地方。旧港宣慰使施家,乃是福建人。三宝太监下西洋的时候,多次在旧港停留,很多军户都在旧港落户了。”
“这些人都是朝廷的人。”
“而今朝廷不能不管。”
太皇太后听朱祁镇这样说,心中就有数了。淡淡一笑,说道:“你想怎么管,说来听听。”
朱祁镇转过身来,半蹲在太皇太后身边,用手轻轻的敲着太皇太后的老寒腿,说道:“孙儿知道,再下一次南洋,娘娘是万万不许的。”
“只是娘娘,外面的大臣都说,这下西洋劳民伤财,毫无所得,但是宫中真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留下吗?”
太皇太后瞄了他一眼,说道:“有一点西洋物什,只是饥不当食,寒大当衣,又有什么用处。”
朱祁镇说道:“孙儿,想这下西洋,既然劳民伤财,今后就不用下,只是天朝百姓,即便是在南洋,朝廷也是要保护的。”
“而今朝廷仅仅让各国朝贡,未免太过了,不如选一点,让百姓能来往于外洋?”
“不可。”太皇太后说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虽然海贸是赚钱的,但是天下以农为重,如果开海,沿海百姓怎么会安心种田,徒乱人心。”
朱祁镇说道:“只让旧港百姓能来往,别的百姓不能,有朝廷的物资,也好让在南洋大明百姓有自保之力。”
太皇太后一瞄朱祁镇,眼睛之中,分明写着:“我信你才有鬼。”
不过,太皇太后也为朱祁镇开出的条件而动心了。
太皇太后最担心就是朱祁镇乱折腾。而今他亲口说不用下西洋,而换这一个口子。总是要给他一点甜头。
太皇太后说道:“你真的从此不大举下西洋了吗?”
朱祁镇说道:“孙儿保证,既然下西洋劳民伤财,祸害百姓,孙儿保证,今后决计没有这样的事情。要不,孙儿向娘娘发誓。”
朱祁镇心中暗道:“郑和这样的和平游行,今后决计不会了。今后这件事情,也不会让太监还弄,会有专门的水师来办事的。”
“不会,大举下西洋,而是在南洋保持存在感,要日积月累蚕食。”
“与郑和那个时候一定不一样,这七七八八算在一起,就不是下西洋。而且我也会改名字的,决计不会再有西洋这个名字。”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她不知道她孙子心中有这么多弯弯绕,说道:“发誓就不用了。这件事情我知道了。”
朱祁镇微微一顿,说道:“娘娘。”
太皇太后说道:“你还想怎么样?难不成,要我对内阁发话吗?”太皇太后秉承当初于谦劝他的话,让朱祁镇做事。
政治活动,很多不实操一遍,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而且有时候权力给你,真正掌握几分,却也看能力。
朱祁镇听了,立即说道:“孙儿明白。”
朱祁镇急急忙忙的退下,去找于谦商议。胡氏这才过来,对太皇太后说道:“娘娘,陛下这样做,朝中老臣,未必会同意。”
太皇太后说道:“我都默认了,他还做不成。他就老老实实读书吧,不要想着再上窜下跳,跟猴子一般。”
朱祁镇回到乾清宫与自己的班底商议一番,就开始行动了。
而于谦出宫之后,就立即去了杨士奇府上,将这一件事情一五一十的讲给杨士奇听了。
杨士奇听了,眉头都不挑一下,说道:“廷益,可以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于谦说道:“学生不敢劳烦老师,只是希望老师高抬贵手。”
于谦很明白,而今大明朝廷之上,杨士奇是绕不过的人。这一件事情此早会传到杨士奇耳朵之中。
不事先打招呼,被杨士奇误判了。杨士奇不用明确的表态,就能将事情给弄黄。
杨士奇说道:“这是太皇太后给陛下的考题,我这个做老师,自然不会插手,不过,廷益啊,你觉得你的计划能行得通吗?”
于谦说道:“还请老师指点。”
杨士奇说道:“廷益啊,你还是在京师待得时间太短了,有些事情你不懂。而且这一次,不仅仅是太皇太后给皇帝的考题,也是给你的。”
“这一件事情即便不能做下来,陛下自然没有事,只是廷益你却未必能在京中待下去了。”
于谦听了杨士奇的话。心中一沉,却没有想到太皇太后还有这一层意思。
想来也正常。
既然皇帝一心将于谦当做未来内阁辅臣,太皇太后总要试一试这内阁辅臣的斤两吧。
至于王振,金英这些人,不过是太监而已。太皇太后从来不将他们当一回事,但是对于谦却很看重。
虽然于谦的履历,还有言辞,已经证明于谦本身不错。
但是作为内阁辅臣,对朝廷之中的蝇营狗苟,各方面势力的犬牙参差,也应该有自己的理解。甚至在权谋之道上,也应该有所造诣。
否则,真以为内阁辅臣是那么容易做的。
如果于谦做不到这一点,太皇太后决计会让于谦再次出外,去当地方官。而不会让于谦继续待在皇帝身边了。
于谦行杨士奇行了一礼,说道:“学生明白了。”
杨士奇说道:“这一件事情,我不能帮你,我帮你,却是害了你。只是我觉得你的计划,大体不错,应该是有惊无险了。”
于谦心中一动,他立即明白了。太皇太后耳目聪慧,杨士奇如果出手,很难瞒过她的眼睛。不过杨士奇说有惊无险,就是说,这一件事虽然有纰漏,但是杨士奇也会照应一二的。
只是于谦心中一直在思考。
这一件的纰漏,到底在什么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是他没有想到的。
不过第二日,他很快明白,这纰漏在什么地方了。他忽略了一件事情。
第九十二章 开海四
又是一日大朝。
威武雄壮的大汉将士排出整齐的队列。
还有一声声清脆的响鞭。将整个广场之上的杂音给压了下去。
朱祁镇打了一个哈欠。收集收敛神情,表现出庄重的样子,穿着一身龙袍。在王振虚扶之下,在御座站定。
此刻太阳从东边升起,天光算不得大亮,每一个人的影子都被拖着老长老长的,将广场上地砖都填满了。
只有缝隙之中,才有一丝金黄的光芒。
这种早晨清冷的样子,朱祁镇早就熟悉。
反正都是虚文,朱祁镇只要在御座上安坐即可。等内阁几位,奏满六件事情。自然到了退朝的事情,他好去文华殿上课。
习惯成自然。
按照流程,杨士奇要奏六年事情,其中有两件,朱祁镇之前就看过了,一件是松花江上卫所饷银遭劫。但是在建州三卫的帮助下,已经将劫饷银的贼子。斩杀殆尽。
对于这一件事情,朱祁镇有一点自豪之感。
如果不是他拍板与女真互市,救了建州三卫百姓,恐怕这一次劫掠官府饷银,就不了了之。
亦哈失说道很清楚,宣德五年之后,奴儿干都司几乎所有流官都撤回辽东了。
而这一次劫掠饷银,看上去是一群胆大包天的毛贼。但是在奴儿干都司这边,朱祁镇却不敢不多想。之后是不是有瓦刺的身影。
朱祁镇也没有想问,杨士奇也没有想问,反正事情已经了结了。
另外一件事情,就是杨士奇一系列手段了,一个兵部侍郎,一个刑部给事中,都以贪污,失职的罪名下狱。
杨士奇在朱祁镇登基的时候,说过的话,而今一一实现,各地卫所都在清点之中,或许因为有这些勋贵在,很多整顿卫所的政策,难免落实不了。但是在文官体系之中,杨士奇可就没有阻碍了。
波澜不惊之间,将不少不合格的官员一一下狱,朝廷上下风气一新。
兵部侍郎,也不能算小官了。
朱祁镇将兵部侍郎李郁的档案也看过了,的确是罪有应得。不过,这样一个高官下狱,朝廷上下几乎可没事人一般,却看出杨士奇的手腕如何了。
朱祁镇心中暗道:“幸亏五军都督府不在杨士奇手中,恐怕朕也能感受锋芒在背于今日。”
朱祁镇一时间有些失神。
却听一声洪亮的声音说道:“臣翰林学士,国子监祭酒,李时勉有奏。”
朱祁镇听见李讲官熟悉的声音,身子微微一颤,目光立即看向杨士奇。
因为按照之前的流程,杨士奇奏事结束之后,王振就该喊:“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然后大家各找各妈。回衙门办事。
李时勉怎么闹出这么一出了。
杨士奇也是皱眉,眼睛一扫。立即有都察御史出列,说道:“李祭酒,殿前失仪,你可知罪?”
李时勉出列,前向几步,跪在台阶下面,朗声说道:“臣知罪,早朝之后,臣自然会去督察院领罪,只是臣一人之罪事小,国家之事为大。臣万事上奏,太监王振十宗罪。”
“太监王振,本刑余之后,先帝爱护,使之教授陛下,然王振见识浅薄,连累圣聪。此罪一也。”
“太监王振收纳贿赂,宫中太监皆奉之为义父,升迁之事,必先贿赂王振,王振本人不沾毫厘,然授命其侄王立,皆收纳之。”
“王立区区一白衣,在京城圈地建宅,富于王侯,皆王振之力也。”
“其罪二也。”
“先帝罢下西洋之事,以安百姓,然王振心怀莫测,思一人之功,而置先帝之德于何地?此其罪三也。”
以下林林总总的,总共十条大罪。
什么交接锦衣卫,左右朝纲,勾结边将,与瓦刺通,等等。
但是朱祁镇听到关于下西洋之事,顿时明白了原因所在。
就是王振放出的风声,改变形式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振此刻已经瑟瑟发抖了。
即便此刻王振本人,大抵也没有想到后世大明太监能做到九千岁这个程度。他虽然在朱祁镇身边得用。
但是朱祁镇本身权力欲就很强。不敢说万事不假手他人。但是很多事情上王振所能做的很少,故而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
朱祁镇目光扫过胡濙,却胡濙一动不动,似乎没有听见李时勉所说一般。
按理说虽然这朝会上的礼仪,不需要礼部尚书来负责,但是礼部尚书也是礼臣之首,总不能看着李时勉这样非分言事吧。
但是胡濙就是好像没有看见一般。
朱祁镇立即明白,这一件事情胡濙大抵是乐见其成的。内阁五位之中,杨士奇与胡濙一样,杨荣似乎看到了朱祁镇目光,微微给朱祁镇使了一个眼色。
朱祁镇向身后一看,立即明白了。私下踹了一下王振,低声说道:“退朝。”
王振这才如梦初醒,说道:“退朝。”
王振声音还没有落,朱祁镇第一个起身就走。
如何退朝,谁先走,谁后走,都是有一定之规的。朱祁镇这边一动,立即身边的大汉将军护送朱祁镇离开。
他们一动,下面的文武大臣,也都开始退场。将李时勉自己留在当场。
朱祁镇快步向乾清宫走去,对身边的侍卫说道:“派一个人去文华殿,告诉王先生一声,朕今天去不成了。”
“是。”立即有一个侍卫下去了。
朱祁镇又说道:“派人去将于先生请过来,速去。”
又有一个侍卫去了。
朱祁镇一边走一边想,说道:“派一个去内阁等杨荣大人。让他有空,来见朕。”
朱祁镇脚步越来越快,口中的话也越说越快。一个个侍卫都被派了出去,而王振也越来越害怕。
原因很简单。
朱祁镇一般情况下,都不会直接交代给身边的人,这些小事,都是王振来安排了,而今朱祁镇交代了这么多,没有一个字是交代给王振的。、
王振心中岂能不忐忑吗?
朱祁镇回到乾清宫之中,站在正殿御座前面,深吸一口气,说道:“王大伴,你说说吧。”
王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上,说道:“奴婢冤枉啊,奴婢一心一意为陛下做事,从来是循规蹈矩,不可越雷池半步,很多事情,都是奴婢帮陛下办,是这些人看不得陛下好。”
“奴婢实实在在是冤枉的。”
朱祁镇说道:“好,朕知道,这些罪名有些是你替朕担着了,只是王立是怎么回去?怎么没有听王大伴给朕说起,你还有这么一个侄子。看在王大伴伺候朕的情分上,朕岂能不给他一个前程?”
王振浑身一抖,知道这一件事情,洗无可洗。事到如今想保命,只能以情动人了,他一个劲的磕头说道:“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奴婢身有残疾,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心中也知道不对,但是就是看不得黄白之物。奴婢实实在在的是忍不住,即便是皇爷处置奴婢,奴婢也没有怨言,只是奴婢担心,奴婢一去,外廷那些臣子,只会更嚣张。”
“皇爷,打狗还要看主人,奴婢是皇爷的狗。他们打得是皇爷的脸面。”
朱祁镇冷笑一声,说道:“有你这老狗,朕就有脸了吗?”
王振听了朱祁镇这话,顿时松了一口气,说道:“奴婢给皇爷丢脸,只是奴婢对皇爷决计是一片忠心。”
王振在朱祁镇身边时间长了,对朱祁镇最为了解了,一听朱祁镇的语气,就知道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
别的不说,小命算是保住了。
第九十三章 开海五
不错,朱祁镇已经决定保住王振了。
不是朱祁镇与王振的感情多深。而是朱祁镇实实在在与王振无法分割。
王振掌控锦衣卫,司礼监。这些权力都是间接掌控在他的手中的。
一旦王振站不住。换了金英。还能不能听他的,朱祁镇还真不知道到了。
羽翼还没有丰满,朱祁镇不可能离开王振。
朱祁镇说道:“你说说,而今你准备怎么办?”
王振小心翼翼的说道:“要不,将李时勉下诏狱。”
朱祁镇冷笑一声,说道:“你想的到很美,且不说李先生与朕的师徒情分,你被人抓住把柄了,也是你自己办事不密,难道李先生说不得吗?”
“即便朕答应了,太皇太后也不会允许的。”
王振只听了后半句话,他也承认有太皇太后在,李时勉决计是碰不得的,将这一股恨意压在心里。正想说什么,就听外面说道:“陛下,于大人求见。”
朱祁镇立即坐到御座之上,说道:“快请。”
于谦一进来,行礼过后,立即请罪说道:“此事乃臣之错,臣料事未明。”
朱祁镇说道:“这事怪不得于先生,是王大伴办事纰漏太多。被人抓住痛脚了。”
于谦说道:“陛下,臣刚刚也查了一下,李大人所奏十宗罪,大部分都属实,而今朝野上下,群情激奋,言官争先上书。”
“李大人今日早朝之事,还仅仅是开始。”
朱祁镇只觉得头疼,说道:“朕早就知道李先生今日有些不对劲,原来这一手在这里。”
不要以为李时勉忠直,就不知道怎么办事了。
他不是不知道,在陛下亲政之前,早朝不过虚文而已。但是他依旧非分言事。不是说给朱祁镇听的,而是说给百官听的。
虽然早朝早就不商议大事,已经很礼仪化的,但是文武百官各部,有一个算一个高级官员都在这里。
所以早朝之上,出了这一件大事。当时就轰动北京官场。
如果这个时代有热搜的话,那么李时勉弹劾王振一事,热度定然爆表。
别的不说,都察院的言官有一个算一个,大抵都在写奏疏,恐怕下午时分,雪花一般的奏疏就会飞过来。
朱祁镇说道:“于先生,而今该如何办?”
于谦说道:“百官非议王公公久矣,陛下即便爱护王公公,也当让王公公避避风头。只要陛下表示罢下西洋一事,令王公公出京。想来群臣之心,也是能安抚下去的。”
朱祁镇看着于谦,忽然发现于谦这么陌生。
朱祁镇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非要王大伴出宫不可?”
于谦说道:“臣预料错了百官对王公公愤慨之心,陛下如果放弃开海一事,王公公这一件事情,可以暂且拖着。只是臣担心,错过这个机会,将来再言开海之事,就难了。”
朱祁镇看着于谦,似乎想从于谦的表情之上看出什么。但是心中对于谦的疑心越来越大,他总觉得他并非没有办法,只是乐见王振出宫。
毕竟不管那一个文官都不希望,皇帝身边有一个影响力巨大的宦官。他怀疑于谦是在顺水推舟。
朱祁镇而今一心牵绊在南洋战略上,想在南洋插上一根钉子,为将来埋下伏手。
如果不是觉得这一件事情,是如此之重要。朱祁镇也不想与太皇太后商议,在朱祁镇内心权衡之中,让王振出宫作为代价。未必不行。
只是他对于谦疑心升起来。他反而不准备立即决断了。
朱祁镇此刻忽然有一些理解太皇太后所言了。
忠臣自以为的忠心,未必是上面想要的忠心。
在于谦想来,或许是趁机铲除皇帝身边的奸臣。但是朱祁镇却不能接受自己被折断一臂。更不能接受的是,被下面的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这个人哪怕是历史证明的大忠臣于谦。也是不可以的。
朱祁镇此刻深深的怀疑,于谦是不是早就挖了一个坑,想要一箭双雕,除掉王振,也顺便办成皇帝交代的事情。
只是朱祁镇仅仅是怀疑,也永远是怀疑。这一辈子也不会问出口的。但是朱祁镇的演技依旧没有到家。情绪有一点失落,说道:“于先生暂且休息一阵子,上午也让你忙活了半日了,至于这一件事情,朕再想想。”
朱祁镇将于谦打发走之后,也挥手将乾清宫之中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走在乾清宫之中,手在一个书架上抚摸过去。抚过书架上的一个个木牌,从南北直隶,到贵州,云南。
来到一处风铃之前。轻轻一点,传来清脆的金属撞击之声。
“君臣一日百战。”朱祁镇轻轻一叹,说道:“朕今日才知道,韩非子真意。什么是孤家寡人,就是一个人独斗天下。”
“瓦刺,女真,越南,南洋,三杨,张辅,太皇太后,天下百姓,都是朕之子民,也都是我的敌人。”
“什么君臣恩义,他认为的恩义,我与认为的恩义,根本不是一回事情。”
“左右陛下为大忠,难道朕就是要被你们这些忠臣左右的吗?”
朱祁镇张开双臂,说道:“看看吧,看谁左右谁。”
朱祁镇终于清晰自己的定位。想明白这个道理之后,但是依旧面对眼前的困局。不过他所思所想与之前不同。
放在大明朝的角度上,在南洋插一个钉子。才是最重要的。
但是此刻朱祁镇很清晰的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价值观不同,利益不同,根本无法协商。只有权力最重要。
唯有权力才是最重要的。
朕即国家。
朕的利益高于国家利益。
如果他不能保证自己的位置,即便他在南洋插一个钉子又如何,将来依然是放弃的局面。
他此刻终于明白了蹇公的话。
唯有权力,方有一切,对一个皇帝来说,更是如此,权力就是生命,权力就是呼吸,权力就是脉搏。
因为作为一个皇帝,天生与权力共生,没有权力的皇帝,即便身体再健康,也是将死之人。
什么将大明千秋万代,远朝汉唐。
这是寻常百姓的思维,作为皇帝的思维,应该是我死后那管洪水滔天。
所以,南洋施家可以放在一边,王振一定要保住。
保住王振,才能保住他在宫中的影响力,保住锦衣卫一系,可以与金英的东厂抗衡。最少保证了,他在宫中不会死于非命。
更保住了他的威信。
否则连王振这样贴心的人都保不住,谁还跟着皇帝混。
至于王振是不是混蛋,是不是十恶不赦,抱歉,这一件事情只能先放一放了。权力之争就是一场战争。
他先要确定的是输赢。
然后再确定是否正义。
因为成王败寇。失败者无法正义。
朱祁镇理顺思路,首先想到,这敌人是谁?
是太皇太后,是杨士奇,是胡濙,是张辅,或者说其他人。
他最担心的是太皇太后什么下场,如果是太皇太后下场,这事情就不好办了。
只是这一件事情,只有一个人能为他解答。
这个人就是杨荣。
朱祁镇想到杨荣,杨荣就来了。
外面有人传话道:“皇爷,杨荣大人到了。”
朱祁镇说道:“请他进来。”他随即想到什么,说道:“不,朕亲自去迎接。”随即推门而出,来到院子里面,而杨荣此刻刚刚进来了大门,他万万没有想到,朱祁镇就在面前。立即行礼说道:“臣拜见陛下。”
朱祁镇一把搀扶住杨荣,说道:“杨先生,朕------”他双眼瞪大,一副泫然欲泣之像。
第九十四章 开海六
人生在世,全靠演技。
朱祁镇一副视杨荣为长辈,向杨荣求助的样子。
杨荣在官场之上打滚了这么多年,朱祁镇的演技未必是好的无懈可击。但是杨荣万万不会拆穿的。
一来,杨荣比朱祁镇更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真真假假本身就不用分的那么清楚。
二来,古人与后人还是有一些不同的。
朱祁镇也发觉了,皇帝这个身份似乎是自带光环的,这个光环其他作用似乎还没有查明,首先查明的是降智光环。
而且是越是距离朝廷比较远的人,就越具备效果。
对于这些常在身边的老狐狸来说,不怎么起作用,但是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点的作用。
杨荣说道:“陛下莫慌,有老臣在,定然保陛下无虞。”
朱祁镇心中暗道:“废话,即便没有你,我也没有事。”朱祁镇很明白,他的皇位已经确定了,大明不是汉朝,三杨也不是霍光。
他的皇位谈不上稳如泰山,但也绝非轻易可以动摇的。
杨荣看似一片忠心,但是都留有余地的。
“老狐狸。”朱祁镇心中暗道。
朱祁镇说道:“父皇在时,万事不决,皆问先生,还请先生为朕指点迷津。”
杨荣说道:“臣自不量力,为陛下说明一下朝廷局势。”
“今日早朝之事,昨日就有暗流,陛下欲下西洋之事传出,可以说是群情激奋,下面言官早就有劝谏之意。”
朱祁镇说道:“那么这一次是李先生与他们一起的吗?”
杨荣说道:“不是。以臣所知,这一件事情,是李时勉单独行动。而且也有为陛下解围之意。因为他弹劾的是王振。”
朱祁镇心中一动,说道:“难不成那些言官还敢弹劾朕不成?”
杨荣说道:“他们自然知道为尊者讳,只是劝谏之言,不会没有的。”
朱祁镇意思到一点,他忽略了下西洋对百官的影响。下意思说道:“何至于此?”
杨荣说道:“陛下有所不知,朝廷的俸禄本来就有所部足,而今也多有折现,半钞半禄。已经不堪,在太宗皇帝时候,还以西洋香木折现。更是让百官不堪之一。”
“即便是老臣也是心有余悸。”
朱祁镇问道:“朝廷俸禄就这么低吗?”
杨荣说道:“太祖皇帝订百官俸禄,也不算低,以老臣得先帝天恩,并食三俸。足以养家,但是下面百官,却是难了。”
“京官难为,本来就不多,还要半数折钞,如果剩下的半数再则西洋香料之类,恐怕有人都吃不上饭了。”
“朝廷虽然给官员优免,但是优免并不多。甚至官员连皂役都雇不起。让皂役以银免之,大损朝廷体面,但也不得不为之。”
朱祁镇也明白什么是皂役,就是一个官员出行,朝廷给他随行人员,如果放在现代,什么秘书,警卫,司机等等都算是。
不过明代不直接给钱,而是分配人给你干活。类似于徭役。
而官员直接让这些百姓交钱,交了钱就不用来了。
按理上,这不合法。
但是朝廷也默许了,慢慢的变得合法起来。
朱祁镇说道:“朕从来不知道百官贫苦如此!”
这一句话,倒是真话。
朱祁镇倒是知道百官不富裕。
但是真正不富裕的人,朱祁镇反而不知道。
比如他常见的内阁五个人。
张辅就不用说了,人家是英国公,有年俸不少,还有不少赏赐田产,一等一的富裕。即便不说这些,作为卫所制度最顶层的人物。
张辅或许没有吞并卫所土地,但是他麾下很多人都是有,甚至习以为常。张辅庇护他们,真没有孝敬。
当然了,并非张辅就是一等一的贪污犯,最少这个时候的勋贵还很看重军队战斗力的,但是传到后世那些勋贵,只剩下吃空饷,喝兵血,侵吞军备的本事了。
而是三杨都官居一品,每年年俸千石,更不要说并食三俸的待遇了。
在明代计算俸禄的时候,一般来说,并没有算加官的,也就是如果有好几个官衔的话,就算最高的那个官衔的俸禄,这些加官,不过是一些荣誉而已。
但是宣宗皇帝给三杨就是让他们最高的三个官衔全部可以领俸禄,也就是三分工资。一年俸禄下来,也要一两千石粮食。
不能算少了。
更不要说,皇室对大臣的赏赐,对于文官之首,那一次赏赐都绕不过他们的。
真正难过的是底层官员。
俸禄本来就不算高,如果真正按朱元璋制定的执行,倒也能够养家糊口。当然了,摆什么排场自然不行了。
甚至比一般老百姓要好过一点。毕竟当官也是有很多便利的。
但是一折现,就出问题了。
宝钞不值钱,也不是今日开始的。
而今几乎是成为废纸了。
宣宗皇帝也知道,百官不容易,但是在宝钞之上,很多人也有纷争。有人想废除宝钞。有人要变更钞法。
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见。
自然将这事情拖下来。宣宗皇帝有好几次遍赏百官,就是明证。每一次赏赐,都是从上到下,文官一个不少。
这就是宣宗皇帝对策之一,工资不够,奖金来补。
所以百官对关系到他们钱包的事情,分外敏感。
其实下西洋,未必就要给他折香木香料这些东西,即便给他折香木香料,未必就不值钱,但是让他们这些官老爷上街卖这些东西,可以难为他们了。
故而,他们对这个分外敏感,这是这些官员对下西洋唯一的印象。
“陛下,当然百官也不仅仅是将心思放在俸禄上。”杨荣说道:“太宗皇帝的时候,锦衣卫东厂纪纲余悸,让百官都不愿意出现如此一个大臣,而今王振,却有这个苗头。”
“今日早朝,兵部侍郎李郁下狱。陛下也知道,李郁也是算国朝大员,内阁本应该存些体面,但是我与杨首辅商议之后,却做得如此决绝。陛下可知道原因所在?”
朱祁镇心中已经有所预感,说道:“为何?”
朱祁镇仅仅看李郁的罪名了。到没有想过程序问题。
所谓官官相护,对文官来说,做到兵部侍郎了,一般情况下,也不会太过折辱,而李郁从上奏到下狱太快了一点。
“因为宫中给内阁递了条-子,要保李郁一命。”
朱祁镇听了,简直是怒发冲冠。不过今天他已经怒过一次了,而今收敛怒火,但是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一抽。
宫中能做主的,也就是他与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对三杨的信任,远在太皇太后对他的信任之上。自然不会轻易干涉,即便是干涉,也不会用递条-子这样的办法。
而朱祁镇更是没有去做。
那么递条-子的人是谁?还用问吗?
更让朱祁镇心中难受的是。王振瞒着自己向下面递条-子,是第一次吗?之前有过多少次。
“果然是孤家寡人。”朱祁镇心中轻轻一叹,失望到了极点,反而没有发火的心思了。
不管文官也好,武将也好,太监也好,外戚也好。不都是一个样子吗?、
只是朱祁镇再生气,也知道此刻是离开不王振的,说道:“那么说今日早朝之事,是几位阁老默许的?”
杨荣说道:“臣只是听到风声而已,李时勉下手这么决然。”
朱祁镇沉默了片刻,说道:“这一件事情,太皇太后知道吗?”
杨荣说道:“臣不知道太皇太后知道,还是不知道。或者说太皇太后想知道,还是不想知道。”
第九十五章 开海七
朱祁镇心中一转。立即明白,太皇太后当日所说的话。
朱祁镇第一时间想到,乃是太皇太后给他埋的坑。但是随即就想明白了,这一件事情,太皇太后乃是顺势而为。
即便没有这一件事情,在其他事情上,朱祁镇也一定要栽一个跟头。
这是他太天真了。
皇帝是皇帝,权力是权力。
想当然的意味皇帝就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这简直是幼稚不能再幼稚了。
这还仅仅是触及文臣的利益,就有如此大的风波,如果真如他所想整顿军中,真以为各地卫所不会造反吗?
他此刻才明白太皇太后罢一切不急之务,与民休息,另外一层意思。
官僚这东西是最讨厌改变的。太皇太后与其说是与民休息,不如说与官休息,双方各自安好,自然是岁月静好。
但是想要改变现有的政治局面。
即便是皇帝,也要面对大多数官僚的反对。但是真正统治两京十三省的,从来不是大明朱氏,而是大明上上下下的官僚。
与其说与士大夫共天下,不如说与官僚共天下。
这未必不是百官给他这位小皇帝的下马威。
朱祁镇说道:“先生,而今局面当如何收拾。”
杨荣说道:“外廷之事,只需陛下下令罢西洋事,下旨惩戒王振,示恩于百官,这一件事情,臣可以安抚下来。”
朱祁镇说道:“王振不用出宫?”
杨荣心中未必不想王振出宫,但是朱祁镇言下之意,他很清楚,王振不可能出宫的。杨荣不会做不可能的事情。
杨荣说道:“宫中事务,外廷自然不做干预,陛下只需惩戒王振即可。”
朱祁镇说道:“那么开海一事?”
杨荣说道:“开海。”
朱祁镇立即将这一件事情说了出来。杨荣听了,立即说道:“陛下何不与臣商议,于谦此人久历地方,能力还是有的,但是对京中事务,却是疏忽了不少。”
“外官与京官不同。”
朱祁镇自然明白,对外官来说,他们有太多来钱的路子,甚至是合理合法的,自然不如京官对一点点俸禄的跌涨,如此在意。
于谦也不明白,王振做过的很多事情。
甚至如果朱祁镇知道王振屁股下面全是屎的话,朱祁镇也不会用王振办这一件事情。
朱祁镇说道:“朕知错了。只是而今这开海之事,能不能进行下去?”
朱祁镇其实也知道杨荣在能力在于谦之上。
因为而今的杨荣是他一辈子的巅峰状态,精力,智慧,状态,乃至地位,都是巅峰状态。而于谦比起杨荣还差了一大截。
虽然于谦在历史上名声大,但是如果真论政治智慧,巅峰状态的于谦与而今的杨荣之间,谁上谁下,还真不知道的。
因为于少保名留千古,并非因为他多高超的政治智慧,而是节操与忠义。
杨荣沉吟片刻,说道:“事已如此,不可再行,如果想做下去,只有一个办法了。”
朱祁镇说道:“先生请讲。”
杨荣说道:“请太皇太后懿旨。”
朱祁镇听了心中苦涩。
他一万个不愿意。
因为他此刻去见太皇太后懿旨,就是向太皇太后认输,并承认自己的错误。
真如同太皇太后知道,朱祁镇一直不服气一般。
是的,朱祁镇不服气。
他觉得他有后世的见识,超出历史的眼光。就一定能让大明走上巅峰。
之前小试牛刀做些事情,都非常顺利。
此刻才知道,他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后面有太皇太后,他自己也是皇帝。并非他所谓的眼光与能力。
朱祁镇说道:“朕知道了。”
朱祁镇送走杨荣之后,内阁的奏疏筐一筐的送了进来。
因为王振而今是戴罪之身,朱祁镇让他一边待去,他自己分拣奏折。
只是刚刚看看几封,朱祁镇就不耐烦看了。
很简单,这里面十封有八封都是弹劾王振的。
朱祁镇对身边的小太监说道:“将这些奏折分开,只要是弹劾王大伴,放在右边,不是的放在左边。”
一群小太监立即动手。
不过片刻,桌子上仅仅有几十本奏折,不是关于王振的。
而桌子下面,有好几个筐子,里面都塞满了奏疏,都是弹劾王振的。
朱祁镇看着这些文书。
长吸一口气,下了决心。给自己奶奶认错并不丢人。
朱祁镇起身说道:“将些奏疏全部带上,摆架慈宁宫。”
到了慈宁宫,朱祁镇一进门,就跪在地面上,向太皇太后行礼,说道:“孙儿知错了。”
太皇太后看了一眼好几筐弹劾王振的奏疏。一摆手,身边的侍女全部下去了。太皇太后说道:“错在哪里了?”
朱祁镇说道:“好高骛远,妄自尊大。”
太皇太后轻轻一笑,将一封弹劾文书打开,细细看着,说道:“这说的跟没有说一样。”
“再想。”
朱祁镇深吸一口气,忽然福至心灵,说道:“孙儿之错,再没有分清楚敌我。”
“哦。”太皇太后将手中的奏疏合上,随手扔在筐里面,说道:“这倒是有一点味道,继续。”
朱祁镇说道:“凡行一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利之所以生,弊之所以存也。天下熙熙,皆有利来,天下攘攘,皆无利往。”
“只要关于利益,没有一片是空白。”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说道:“韩非子读得不错,继续。”
朱祁镇说道:“孙儿想开海之前,知道朝堂之上,定然会有人反对,但是却不知道谁会反对,只是宽泛的想,却不知道其中利益之所在。”
“我不知敌,而敌知我。”
太皇太后摇摇头说道:“不仅仅是知你,宫中就好像是筛子一般,你在宫中一举一动,下面的人都知道,他们或许不知道你具体有某人说过什么话,但是观其行,胜过听其言。”
“人的言语会骗人,但是行为不会。”
“最近阮安不是再弄什么驰道,你真以为能瞒得过外廷吗?”
“他们自然是要给我们这位小陛下,一点点提醒。”
朱祁镇听了,心中一颤。说道:“娘娘,这一件事情内阁也参与了吗?”
太皇太后上前一笑,将朱祁镇拉起来,轻轻拍打朱祁镇膝盖上的虚土,说道:“没有,内阁诸位还是识大体的。自然不会下场弄这种小孩子一般的手段。”
“只是没有态度,也是一种态度。”
朱祁镇顿时明白,太皇太后所谓默许,在不同人那边有不同的解读,而内阁那边显然也是跟随太皇太后的意思。但是在下面百官之中,却有不一样的解读。
或许也有人没有解读,只是凭胸中的正气所向而已。
所以出来打头阵的是李时勉。
李时勉未必不知道身后的人一些伎俩。只是他却是眼睛之中揉不得沙子。只有为了匡扶朝政,即便是被人利用也不在乎。
毕竟王振所做所为,一五一十,绝不是作假的。
朱祁镇说道:“孙儿知错。”
太皇太后说道:“你现在知道谁是你的敌人了吗?”
朱祁镇张口就要说话,但是却卡在喉咙之中了。
是啊,谁是敌人?
看似气势汹汹,其实朝中的大佬都没有下场,或者下场了并没有表明身份。李时勉看似为首,其实不过是被人推上来的。
朱祁镇一时间居然找不到一个有名有姓的朝廷官员作为敌人?看谁都是,看谁都不是?
朱祁镇这才发现自己之所以被动的原因所智啊。因为他不知道该打谁?才能有效。
第九十六章 开海八
如果广泛到某一批人,朱祁镇还能说出来,但是具体到某一个人。
朱祁镇反而说不清楚。
总不能将这些上书的朝臣都列为打击对象吗?如果这样一来,朝廷上非要出大问题不可。
太皇太后笑道:“怎么不清楚了,杨荣找过你了,杨荣建议你怎么做?”
朱祁镇说道:“先生建议孙儿,退一步,惩处王振。”
太皇太后说道:“你觉得如何?”
朱祁镇咬着牙,说道:“孙儿以为有理,只是不甘心。孙儿依旧坚持原来的想法。”
太皇太后轻轻一笑,说道:“不错。”
“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风狂雨急时立得定,方见脚根。”
“如果你听我的萧规曹随,与民休息,与天下安泰,这样的场面或许会少一点,所谓那些读书人所说的,圣天子垂拱而治天下。但是你真想做做你想做的事情,今日之事,方是一个小小的开局而已。”
“也是有我这个老太婆在,他们不敢过分。”
“大鱼都在水底,浮上来的都是小鱼小虾而已。”
“皇帝,做人不怕不聪明,就怕自以为聪明。不怕不明白,就怕自以为明白。而且聪明人最大的缺点是什么?你知道吗?”
朱祁镇说道:“请娘娘示下。”
太皇太后说道:“聪明人多半无法坚持。因为他们知道多,想的多,脑袋转得快,一眼看前面无路,就换一条路。”
“却不知道,大道至简,用兵以迂为直,做事以直为迂。”
“这就是大智若愚。”
“今日这一件事情,你如果想到此为止。那就听杨荣的。这是仁宗皇帝的办法。不过,你想继续做下去,那就用太宗皇帝的办法。”
朱祁镇抬头说道:“太宗皇帝见今日情况,当用什么办法?”
太皇太后淡淡说道:“诛死李时勉。”
朱祁镇大吃一惊,说道:“娘娘,李讲官是好官。”
太皇太后说道:“汉昭烈帝说过,芝兰当门,不得不除,李时勉是硬骨头,是谏臣,是本朝的魏征。”
“但是既然挡了道,就只能有一个下场。”
说到这里,太皇太后也是悠悠一叹,说道:“如果是别人,还好一点,下狱论罪,大抵是会服软的,但是李时勉是一个宁死,不改其言的君子,就不要让他受这个苦了。”
朱祁镇说道:“娘娘,这不好。”
太皇太后说道:“怎么不好,人都说伴君如伴虎,都认为皇帝是老虎。但是,却不知道老虎这东西,决计不能让人拔虎须的。”
“老虎固然厉害,但是面对数十数百人,未必能胜,所以老虎必须向人展示自己的能力,什么能力,就是时不时的吃上一个人。”
“你不读韩非子吗?上下一日百战,这样小阵仗还是刚刚开始的。内阁的几位还没下场的。”
朱祁镇思索一阵子,说道:“李先生是无辜的。”
太皇太后笑道:“无辜,凡是朝廷之上,就没有无辜的。求名的,求利的,想立功的,想立言的,想做帝王师的,想做一代文宗的,想保全家业的,想光宗耀祖的。”
“李时勉不过求名而已。”
“你就来给他平反,将事情推到我头上,或者王振头上便是了。”
朱祁镇想了好一阵子,他终于想明白了。
这件事情或许不是李时勉主持,但是想处理这一件事情,却是绕不开李时勉了。
李时勉无辜也好,被人算计也好,是心甘情愿也好,被人当枪使了也好。做了这样的事情,总就要付出代价的。
太皇太后轻蔑的看着下面的奏疏。轻轻一脚将竹筐给踢翻,大片奏折倒了一地,她说道:“这些奏疏,我都不耐烦看,凡是这样群起而攻之,反而最容易对付,抓住主使,打一顿杀威棒。然后退上一步。就行了。”
“参与的人越多,彼此之间越是观望,越是不会出头的。”
“真的让人担心的,反而从不在民间上漏出一丝端倪的事情。这才是最让人担心的。”
说道这里太皇太后眼色微微严肃,似乎想起了什么让他心有余悸的事情。
朱祁镇犹豫了一阵子,说道:“孙儿以为,李时勉杀不得。”
太皇太后说道:“哦。”
朱祁镇说道:“并非孙儿顾惜李讲官,只是孙儿听娘娘讲才明白其中关节,但是李时勉在士林之中,颇有名声。出了什么事情,恐怕激起轩然大波,反而不利于朝野稳定,不利于而今大局。”
太皇太后听了,笑着点点头,说道:“好。你算是想明白几分了。走吧,去内阁,今日已经给你说明白了,总要让你看看,诸位阁老的风采。”
朱祁镇还不知道什么事情。
太皇太后就下令,带着朱祁镇去了文渊阁。
而太皇太后没有到文渊阁,几个阁老早就在等候了。
一进内阁,太皇太后与皇帝并肩坐定,五位阁老与中书舍人行礼过后,太皇太后说道:“我老太婆本不想参与朝中事务。但是有些事情却不得不出面一二。”
“几位阁老,我老太婆只问一件事情,什么时候?外廷的人可以对内廷指手画脚了。宫里的奴婢们,不归我老太婆管,却让外廷的人插手,是不是觉得我老太婆,眼睛瞎了。”
几个阁老立即跪倒行礼,说道:“臣等不敢。”
朱祁镇听了太皇太后一开口,心中顿时击节叫好,暗道:“妙。”
太皇太后抓住一个关节所在,王振是太监。最少在管辖权上,是内廷的。是宫中的,外边御史言官,再厉害对宫中的事情,也不能指手画脚。
最少在程序上是有问题的。
杨士奇说道:“太皇太后英明,臣已经训斥过都察院了。只是而今有一案,就是兵部侍郎刘郁一案,与宫中有所交通,臣等不敢声张,却被言官所知,有太祖铁律在。言官不敢不言。”
太皇太后先发制人,杨士奇连消代打,还反击一记。
就杨士奇的本意来说,他不愿意与太皇太后有所冲突。但是有些事情,他不得不说话,他毕竟是天下文官之首,他不出面保护下面的人,恐怕会失天下之望。
当然了,这个时候明朝,还不是后世。
后世明朝大臣,宁可让皇帝失望,也不能,也不敢让士林失望。但是杨士奇仅仅不想让太皇太后在这一点上多纠缠。
所以一开口,就退了一步,而且这一步也就王振的处置权放弃了。
太皇太后说道:“李郁的案子怎么样了?”
杨溥听了,立即说道:“罪名确凿。正在拟判。”
太皇太后说道:“不用拟判了,以窥视大内,大不敬之罪,论死。不用等秋后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杨士奇。
朱祁镇心中暗道:“这是杀鸡儆猴?”他估计太皇太后在来之前,估计没有想过李郁的案子,此刻不过顺手为之。想要震慑百官。
至于杨士奇是怎么想的,朱祁镇直觉的认为,这李郁是被杨士奇抛出来当祭品的。
让太皇太后祭刀。
杨士奇说道:“臣遵旨。”
杨士奇这话一说,朱祁镇心中顿时一快,因为他确定了李郁的小命,是杨士奇送上来的。
太皇太后说道:“皇帝刚刚跟我说了,说下西洋之事,纯属莫须有,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弄得满朝文武沸沸扬扬的。怎么都不做事了。”
“李时勉非分言事,所查不明,更是言及大内,伤陛下名声,诸位说说,该怎么处置?”
第九十七章 开海九
杨士奇说道:“臣以为李时勉虽有差错,但他对朝廷一片忠心,又是陛下的讲官之一。应当优容之。”
太皇太后说道:“旁的事情,我老太婆也就不过问了。但是李时勉将王振说成罪大恶极,百死莫赎。如果朝廷不做处置。”
“外边的人该怎么说皇帝。”
朱祁镇心中一动,这才明白太皇太后出面的原因所在。甚至为他撑腰的原因所在。
是因为,太皇太后知道朱祁镇的策略对大明天下好?是知道未来海洋的潜力。
不,纯粹是为朱祁镇的威信。
于谦的话,太皇太后听了一半。
是要让朱祁镇吃些苦头,才知道在朝廷之上做事的难处。
但是让朱祁镇吃些苦头的同时,也不能伤害到朱祁镇的威信。
既然朱祁镇想做这一件事情,太皇太后就一定要让他做下来。这与太皇太后对海洋的敏感无关,纯粹是爱孙之心。
杨荣听了,似乎揣摩到太皇太后的心意,立即出列道:“太皇太后英明。臣以为李时勉之过,不宜留在京中,当远窜边州。”
杨士奇听了,没有说话。沉默起来。
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太皇太后看着杨士奇,说道:“远窜怎么够,难道不论死吗?”
杨士奇双眼微微一眯,从朱祁镇的角度去看,却见双眼之中精光闪烁,说道:“李时勉乃是先帝留下的谏臣,海内皆知其忠直,又为陛下讲官。以小事诛杀大臣,恐怕这才最伤陛下之明。”
“且李郁论死,一日诛杀两员大臣,臣以为恐伤百官之心。”
朱祁镇心中暗暗揣摩:“原来李郁的小命要用再这里。”
不管是国子监祭酒,还是兵部侍郎,都可以称为高官了。李郁的死已经敲定了。又不是什么大事,连续诛杀大臣,的确让下面的人不安。
太皇太后说道:“既然如此,杨首辅以为当如何?”
杨士奇似乎早有准备,说道:“李时勉今日早朝失仪,当罢官国子监祭酒,放边远府县为知县。”
“不过,下西洋之事,既然子虚乌有,朝廷也当明文下诏,以正视听。”
太皇太后说道:“好,既然今日谈下西洋的事情了,皇帝,你说说你的意思吧。”
朱祁镇大脑在飞速运转,分析太皇太后与杨士奇之间,每一句对话。对每一个词汇进行推敲。
之前不明白,但是而今他来之前,才被太皇太后点拨一二,所以总结他之前有过的资料。只发现他们背后的交流。
正暗暗揣摩的时候,被太皇太后这么一说,心中立即明白。
太皇太后是让他在这几位大佬面前露脸,让他有显示自己能力的机会,朱祁镇心中感动之余,轻轻咳嗽一声,说道:“朕下西洋之事,劳民伤财,不可再行,但是朝廷在南洋也有不少臣子。”
“如果仅仅外藩也就罢了,许他们朝贡即可,但是有不少汉人在,朝廷总要为他们着想。朝廷船队不再南下,总不弃之如鄙屡吧。”
“所以当想一个妥当的办法安置。”
朱祁镇本想继续说下去,忽然心中一动,福至心灵,说道:“朕向于讲官问策,于讲官之言,甚合朕意,今日诸位都在,不如让于讲官说说。”
这话从朱祁镇口中说出来,恐怕就没有缓转的余地了。但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朱祁镇还能在看似中立的位置上,折中一下。
而且太皇太后让朱祁镇在大臣面前露头。朱祁镇更是想到了蹇公的话,自然知道,这种时机,宁可少做事,不能做错事。
让于谦上,一旦真通不过,也不过是朱祁镇误听人言而已。
这是进可攻退可守。
这也是朝廷上的争斗,都是小喽啰先上的原因所在。
而于谦在这样高的会议上,也只能当一个冲锋的小喽啰。
太皇太后看了朱祁镇一眼,心中暗暗欢喜,说道:“那就让于谦来一趟吧。”
于谦不过片刻就来了。路上已经有小太监将情况告诉他了,他立即会意,将之前商议好的方案,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就是在南海择一处海港,与南洋各处汉人通商。
并在朝贡贸易之下,列出一个单独的民间贸易一项。作为朝贡贸易的补充。而今只允许旧港宣慰使的百姓来往于南海之上。
其他地方百姓暂且不许。
从于谦口中说出来,几乎都是在海禁政策之上打了一个小小的补丁而已。
但是三杨都不是傻子,如何不知道这其中奥妙,尤其是杨荣。是福建人,福建又是海商最多的地方。
既然而今明朝的法网而是严密,但依然挡不住百姓冒死跑海。
就杨荣本人来,自然也想开海禁。
但是海禁这个政策,从来不是一个单纯的经济问题,也不是一个单纯的政治问题,而是经济,军事,政治,乃是民情纠结在一起的大命题。
大刀阔斧的来改,杨荣定然不会同意,但是悄悄的弄出一道缝隙来,杨荣是乐见其成的。
所以杨荣先说道:“臣以为于谦之策,可以作为权益之计,朝廷即便从此不巡视南洋,也并不是抛弃天朝百姓。别的不说,单单是万生石塘屿的百姓,为天朝守岛,也不能弃之不顾,当允许他们往来通商,以养家护国。”
朱祁镇好奇的说道:“这万生石塘屿在何处?”
杨荣说道:“万生石塘屿乃是南海门户。从下西洋以来,就有船工留守,宣德年间,有人上奏先帝,问如何处置万生石塘屿?先帝手书:‘万生屿,安不纳’让船工曾氏一族,在此安居,为朝廷守岛。想来在万里波涛之中,艰难辛苦,朝廷如何不为他们网开一面。”
朱祁镇还不知道,原来除却旧港之外,朝廷在南海还有直辖的地方。只是听着,万生石塘屿并不大。
不过,不管大小,吃到嘴里就是肉。
只是他一直想不起,这万生石塘屿,到底是南洋那个岛屿。
不怪朱祁镇想不起来,因为这万生石塘屿,在后世已经不是中国领土了,就是纳土纳群岛了。
朱祁镇对这万生石塘屿也越发感兴趣了。忽然想到:“李时勉不是要流放吗,何不流放在此处?”
李时勉的能力,朱祁镇是了解的,李时勉的忠诚,朱祁镇也是了解的。反正在朱祁镇想来,李时勉的外放,用不了一两年,他就会将李时勉调回来。
这不是派人了解一下南洋的好机会。
此刻朱祁镇也学会了谨言谨行,心中虽然有了这个念头,却一丝不漏,只是问杨士奇说道:“首辅,意下如何?”
杨士奇目光流转,微微垂下,说道:“太皇太后与陛下既然有此意,臣等敢不遵从,只是选何地。臣等商议一番,再上奏请旨如何。”
朱祁镇知道,杨士奇这一番话,看似合情合理,但是依然留有余地。
朱祁镇说道:“何必再选,无非就是广州左近。不如就新安吧。”
这一段时间朱祁镇的功课也不是白做的。
他本来说香港,但是香港的历史其实并不长,而今说香港他们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但是同他已经查过了,香港是隶属于新安县管辖的。地理位置也不差。
太皇太后说道:“那就新安吧。”
太皇太后一言既定,杨士奇也不好当面打回,只能称是。
如此一来,广州新安县百姓还不知道的情况之下,成为万里海疆唯一的缺口了。将来的繁华可以想象的。
第九十八章 风波定
时间与往常一般溜走。
太皇太后带着朱祁镇走出文渊阁之后,内阁辅臣都恭送太皇太后离开。
杨士奇目送太皇太后离开之后,目光落道杨荣身上,微微一顿,说道:“诸位,既然太皇太后这样说了,我们就好好善后吧。”
太皇太后虽然一锤定音,但是上上下下还有很多事情要收尾的。
虽然不是难事,但是杨士奇对杨荣积极向太皇太后靠拢的态度,并不是多满意的。
杨士奇等人是太皇太后倚重的重臣。
甚至可以说,杨士奇等人与太皇太后是相互需要的。太皇太后固然需要三杨来稳定天下,但是三杨也需要太皇太后还稳定内廷。
毕竟而今是大明天下,大明体制之中,真正决策权都在一人身上,那就是皇帝,当皇帝不能履行职务的话,就是内廷。
两者都是不可或缺的。
但是并不意味着杨士奇与太皇太后之间,并非一点矛盾都没有的。
凡是真站在内阁之中,都是一方大佬身后有自己的人脉与圈子,代表很大一批人的诉求,不可能给别人做小弟。对任何一个人俯首听命。
杨士奇对太皇太后非常敬重,但是并非太皇太后所有决定都举双手赞成的。
最少在开海一事上,并非如此。
于谦是杨士奇的学生,那一点小伎俩,杨士奇岂能看不明白。不管海禁这一张法网多严密,而今看似开出一个针尖大的口子,但是往后看十年,这张法网,决计无法维持了。
这是大势所趋。
杨士奇倒不是坚决反对海禁。
只是他不赞成如此草率的决断朝廷大事。如果没有杨荣,他还能拖一下,但是杨荣近乎谄媚的样子。让杨士奇分外看不管。
真是失大臣体。
杨荣似乎明白杨士奇心思,说道:“真是,杨首辅请了。”杨荣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但是不知道怎么的,让人听来“首辅”这两个字,听起来分外别扭。
杨荣窥视首辅之位,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只是两人依旧是斗而不破,在下面看来,三杨依旧是一体的。
杨士奇与杨荣面和心不和的善后,太皇太后也在教育皇帝。说道:“今个你看明白了吗吧?”
朱祁镇说道:“孙儿明白一点,似乎,似乎今日所有事情都没有出乎杨首辅预料之外吧?”
太皇太后听了,轻轻一叹,说道:“被你看出来了,不错,杨士奇乃天下有数的智谋之士,当然能在太宗怒火之下,保全仁宗皇帝,杨士奇是出了大力的。”
“老婆子我虽然也经历过不少事,比起杨士奇还差了几分道行。今天如果不是有杨荣在,很多事情,并不是太容易定下来的。”
“之所以,这么顺利,其实也是杨士奇也不愿意在朝廷之上弄出什么风波来。”
朱祁镇说道:“孙儿,将来面对杨士奇这样的大臣该怎么办?”
太皇太后叹息一声,说道:“也不知道是你的幸,也是不幸,杨士奇年纪大了,儿孙不肖,心中早存退步之心。所以,将来你亲政的时候,不用怎么担心杨士奇。”
“他很有眼色的,只要你给一个暗示,他就会上折子请告老还乡,决计不会与你面子上闹不好看的。”
“你不用担心他揽权。”
“只是朝廷之上,没有这样的定海神针,你的麻烦可就多了。”
朱祁镇说道:“孙儿决计没有疑心杨首辅的意思,只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将来孙儿面对这样的大臣,该怎么办?”
太皇太后看着朱祁镇,说道:“你倒是有一点自知之明。”
朱祁镇说道:“娘娘莫笑孙儿了。”
经过这一场风波之后,朱祁镇彻底清醒了。明白一件事情,很多时候,大臣们的能力与政治智慧都要在皇帝之上。
这是一个大概率事件。
朱祁镇生在紫禁城,却也可以想象,很多人为了能进一趟紫禁城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朱祁镇含着最大的金钥匙出生,只是这金钥匙并不能换算成能力。面对这种过五关斩六将,从大明各地方挑选出来的最聪明的人。
都是一个时代的天之骄子。
朱祁镇有什么自信,一定能胜过他们?
太皇太后轻轻一笑,说道:“我们祖孙两人手谈一局。”
楠木棋盘,上面描着金线,棋盘有如铁石一般,轻轻敲击上面,声音沉重悦耳,就好像是一件乐器一般。
黑白玉子光滑细腻之极,如果不是有一丝清凉的感觉,都让朱祁镇感受不到玉质的感觉,反而好像是美人的手。
琴棋书画,君子四艺。朱祁镇并不是全部精通的,但是有一个很有艺术家天赋的父亲。朱祁镇对这些仅仅是粗粗涉猎而已。
下起棋来生涩之极。
不过,似乎太皇太后的在下棋上面也没有多少天分,棋到中盘,却是朱祁镇站了上风。朱祁镇看着两条绞杀在一起的大龙,细细盘算一番,终于落了一子,说道:“娘娘,该你了。”
朱祁镇早就算好了,他只需一子,就能屠了太皇太后的大龙,但是太皇太后如果想杀他的大龙,非要两子不可。
怎么算都来不及了。
所以,这一子,就锁定了胜局。
太皇太后看在眼里,轻轻一笑,说道:“皇帝有几分棋力,只是你觉得到了这一步,就赢定了。”
朱祁镇说道:“孙儿看娘娘,如何回天。”
太皇太后说道:“看好了。”太皇太后捏了两个棋子,连续落在棋盘之上,将朱祁镇的大龙给堵死了。
朱祁镇大吃一惊,说道:“这不行?”
太皇太后说道:“怎么不行,这就行。”
朱祁镇先是有些愤怒,随即明白了,太皇太后即便下棋差劲,也不会这么没有棋品。做这样的事情。
太皇太后是借此教育他。
朱祁镇小心翼翼的说道:“娘娘的意思是?对付外廷可以这样?”
太皇太后说道:“有些大臣,你实在拿捏不住,自然可以这样,要知道天子金口玉言,口含天宪。该用的时候,就要用。”
“治民有大明律,治官也有祖宗成法,按百官所言,天子垂拱而治天下。有什么不好吗?”
“这就是最大的不好之处?”
“只要有成法,有条例,定下规矩,天子是玩不过百官的,哪怕是英明神武如太宗皇帝,将杨士奇等人下狱的时候,有什么罪名?”
“根本没有。”
“这是皇帝最大的权力,就是所有规矩之外的权力,也是掀盘子的权力。”
“这个权力自然不能常用,否则就是桀纣之君,但是如果根本不能用,或者说就没有,就是汉献晋怀。”
“如果你有意做一个守成之君,我不会给你说这个的。”
“但是你既然有心效仿太宗皇帝,而今你能做到的吗?太宗皇帝可以一日间将朝廷六部官员换一个遍。你能吗?”
朱祁镇说道:“孙儿明白了。孙儿再也不敢有所妄想了。”
太皇太后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个个收起来,玉子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太皇太后叹息一声,说道:“想什么并不重要,重要是你想了,你居然还说出来。你之前不是说,做事之前,先分清敌我吗?”
“你现在说说,你如果想做到你想的事情,你的敌人是谁?”
朱祁镇思忖一番,说道:“瓦刺。”
太皇太后轻笑一声,说道:“不对,再想。”
朱祁镇说道:“军中各级卫所军官?”朱祁镇觉得想要大败瓦刺,自然要先整理军方,相当一部分卫所军官都不干净。
第九十九章 定风波二
太皇太后笑道:“有一点味道了,继续。”
朱祁镇沉吟一会儿,说道:“朝中的言官?”
太皇太后说道:“看你也说不出来了,我说吧。”太皇太后面色严肃说道:“乃是大明三百多卫所军官,两京十三省文武官员,宫中太监,以及我。”
朱祁镇大吃一惊,说道:“孙儿万万没有此心。”
太皇太后说道:“正因为你没有此心,这才是问题所在。”
“你如果想做宋仁宗一般皇帝,百事不为,只会做官家,倒也罢了。”
“既然有心做本朝的武帝,那么朝廷之上,不能为你所用的,都是你的敌人。”
朱祁镇不知道太皇太后所说是真是假,只是惶恐的说道:“娘娘言重了。”
太皇太后见朱祁镇如此惊恐,将朱祁镇抱在怀里,说道:“孙儿,以我本意,想让你效仿你爷爷仁宗皇帝,对大臣如家人。整个大明朝,就是一大家子人,安安分分过日子不好吗?不过看,你的心思,偏偏像你父皇,一心效仿太宗皇帝。”
“既然你想效仿太宗皇帝,就该知道太宗皇帝是什么样的人。”
“太宗皇帝就是这样的孤家寡人。”
朱祁镇大脑一片空白,说道:“只能是这样吗?”
太皇太后说道:“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朱祁镇根本不知道,自己如何回到了乾清宫之中。
他此刻才慢慢了解一些太皇太后的心境。
太皇太后或许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是对大明朝的现状,她不能说不明白。太皇太后最怕的是朱祁镇的雄心壮志,反而伤了自己。
秦皇汉武,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别的不说,秦始皇的皇后就是千古之谜,有很多人推测,秦始皇的皇后乃是楚国公主,在秦灭楚国之后,这皇后为什么消失在历史之中了?
单单看秦始皇对扶苏,就知道秦始皇对皇后恐怕不是没有感情的。
然后是汉武帝,最恐怖的杀母留子。
汉武帝不爱李美人吗?
只是对他们来说,权力已经渗透到他们骨髓之中了。因权力而生,因权力而死。
即便太宗皇帝死在榆木川,身边一个子嗣也没有。
唯有三子,与他都没有多少父子情分了。
这一辈子,岂不是很凄惨?
九重之上,天高风寒。反而不如当一守成之君,天下太平无事。安坐宫中即可。
只是朱祁镇此刻的心境,已经与之前不一样了。
这一场风波,让朱祁镇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看着慈宁宫的方向,淡淡的说了一句:“奶奶,你说的我都知道了。”
随即两所有的心思,都收拢到心中,因为他知道,他有事情要做。比如处置王振。即便太皇太后出面,挡住了外面对内廷的弹劾。
但是王振一定要给出交代的。
朱祁镇调整好心情,立即吩咐身边的人,说道:“将王振叫过来。”
“是。”身边的小太监立即说道。
不多时王振几乎连滚带爬的来到了朱祁镇的身边,说道:“奴婢拜见小爷。”
朱祁镇并没有责罚王振,只是将王振留在乾清宫,不管去文渊阁,还是去慈宁宫,都没有带王振。
但是这短短半日,王振就好像老了好几岁一样。
朱祁镇冷笑一声,说道:“王大伴,是朕亏待你吗?”
王振说道:“小爷待奴婢,有天高地厚之恩。”
朱祁镇说道:“那么你做出这等事来,到底是为谁出头,给朕身上泼脏水?”
王振听了朱祁镇这话,猛地一愣,随即一个响头磕在地面之上,说道:“奴婢目光短浅,黑眼睛见不得白银子,做下此等蠢事,累及小爷,是奴婢的错,即便小爷将老奴千刀万剐,老奴也认了。”
“只是老奴跟随小爷这么长时间,对小爷忠心耿耿别无二心,这事情小爷即便是打死奴婢,奴婢也不认。”
朱祁镇听了王振的话,心中一叹。
不管王振怎么样,但是王振这一句话,却是对的。
那就是世间对他忠心耿耿的,也只有眼前这一条老狗了。
越是有本事的人,就越是有自己的坚持。他们的效忠就更有条件。从于谦身上看出来。
要说于谦别有用心,朱祁镇自己都不相信。但是说于谦从头都没有为王振多想,却是实实在在的事实。
同样的事情,在不同的眼睛之中,看出的是不同的五颜六色。
能以朱祁镇的意志为意志,忠心耿耿至死不渝,也只有王振了。
朱祁镇说道:“好了,起来吧,哭哭啼啼算什么样子。你侄子王立,朕会照顾。让他入锦衣卫,立即去九边驻守。所得的钱财,全部归入内库之中,你侄子的宅子,充作寺庙,你们这些人不都是这样吗?也算是为你来世祈福。”
“这一段时间,你也避避风头,南海子那边的菜园子,你去守着吧,让阮安来代替当司礼监。”
“阮安是一个老实人,不会清理你的人。”
王振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感到肉疼起来。
虽然从朱祁镇登基以来,王振就开始受贿,而今算起来也怎么也有几万两银子,还有一个座大宅子。
而今什么也没有了,连司礼监的位置都没有了。
只能去种菜。
唯一庆幸的,这个菜园子不是南京孝陵的菜园子。孝陵的菜园子,从来不许人休息,种菜本来就是很累的活,又是挑粪,又是除草。根本没有休息的时间,都是睡在菜园子里的。
几乎是有死无生,而且是生生累死。又臭又苦。
这边的菜园子,因为朱祁镇常常过去侍弄。专门修建了一处宫殿,虽然很简易。但是最少有住的地方。
而且看朱祁镇的意思。并没有彻底放弃他的意思。
这才是最重要的地方。
王振心气起来,又小心翼翼的说道:“小爷,你怎么处罚奴婢,奴婢也都认了,只是我侄子,是我王家最后一点骨血了。”
“能不能----?”
朱祁镇冷笑一声说道:“既然你这么舍不得,那就让他吃上一刀,来宫中伺候你吧。”
王振大吃一惊,说道:“万万不可。”
朱祁镇说道:“你这蠢货,真是白费了朕的心意,你既然知道这是你唯一的侄子,就该好好培养,让他为你在外面存些赃款,来钱这么容易?他岂能学好?”
“是,你在一日,能罩住他一日,一旦你不在了,他如何自立,你得罪了这么多人,这些人还不将你侄子给吃了。”
“在锦衣卫之中,马顺能不照顾吗?派他去九边,不用出塞,只需接应草原上的情报即可,只要北边有情报,他就有一分功劳。”
“从文,就不要想了,想来你侄子也考不上功名,在九边厮混一段时间,如果有天分,就从武,将来自然有一分前程,实在没有办法,调入锦衣卫,也能吃一口饭。”
“朕自然能给他一分前程。”
王振听了,有几分老泪纵横说道:“奴婢谢过陛下。奴婢------”
锦衣卫很多官职都是世袭的,也就是说,朱祁镇最坏的安排,或许给不了王立一分富贵,但却能给王立一分几辈子的饭碗。
朱祁镇说道:“好了,朕自然记着大伴的情分,只是仅此一次,大伴再想要什么,给朕说便是了。再弄出这样的事情,就不要怪朕不讲情面了。”
王振几乎指天发誓,说道:“请小爷放心,奴婢决计不敢了,再有此事,奴婢任小爷剁碎了喂狗也毫无怨言。”
朱祁镇说道:“你记得就好。”
第一百章 定风波三
王振换阮安。
这一件事情敲定,不用别人插手。朱祁镇自己就能搞定。
但是剩下的事情,却需要朱祁镇细细推敲了。
朱祁镇翻着下面的纸条,一个个纸条写着一个个人名。朱祁镇首先看到的是马顺。
“臣拜见陛下。”马顺跪在大殿之下。
朱祁镇并没有在御座之上,而是一旁的书架之上。他一只手揣着一封奏疏,一只手从书架上一套套书上轻轻拂过,说道:“马顺,马指挥使。”
马顺说道:“臣在。”
一时间他大汗淋漓,头埋在地面之上,不敢抬头,只能听着朱祁镇的脚步之声,忽左忽右,说话的声音缥缈恍惚。只能用心去判断朱祁镇在什么位置。
朱祁镇说道:“你是谁的?”
马顺说道:“臣是陛下的人。”
“是?”朱祁镇不知道怎么忽然出现在马顺身边,将手头的奏疏砸在马顺头上。说道:“你好大胆子,王振这些事情都是通过你做的吗?”
“朕怎么能用得起你啊?”
“陛下。”马顺不敢去看,这些奏疏上面写着什么,只能一边磕头一边说道:“臣是陛下的人,臣之所以听王公公的,也是因为臣见不到陛下,以为王公公所说,就是陛下的的命令。”
“我马家从太祖朝开始,就是锦衣卫,所有锦衣卫都有一个信念,就是效忠陛下。绝无他念。”
朱祁镇冷笑说道:“是吗?那么你为什么没有向朕禀报?”
马顺说道:“臣进宫不便,只能通过王公公,是以不敢。”
一时间大殿之中,死一般的宁静,马顺几乎能听见他额头大汗滴落的声音。
好一阵子,才传来朱祁镇的声音,说道:“朕姑且信你。也信锦衣卫对皇室忠诚,记着朕对你说过,锦衣卫是朝廷鹰犬,但是不能捕猎,反而偷吃家禽的鹰犬,朕从来是一锅炖的,这样的话,朕不想也不会说第三次,只会对下一任锦衣卫指挥使说第一次。”
马顺瞬间觉得心中欢喜要炸开一般。
今日朝廷上的事情传开,又听说王振去种菜了,马顺紧张不已,很害怕,这一进宫,出来的就是一具尸体。
听了,这一句话。这才知道,这项上人头总算是保住了。
“臣谢陛下皇恩,谢陛下-----”马顺磕头如捣蒜。
朱祁镇说道:“不用废话了,下去将关系到这一件事情的锦衣卫都处置了,记住做锦衣卫指挥使,想要善始善终,就要记清楚你的身份。”
“臣明白。”马顺说道:“锦衣卫唯陛下之命是从。”
“恩。”朱祁镇说道。马顺立即会意,几乎倒跪着向外面退。
“起来吧。”朱祁镇说道:“这东西给你。”
“啪”的一声,一个红色木牌砸在地面上,上面写着描金的大字。不是别的字,就是一个:“禁”字。
马顺见状,大喜过望,这东西就是宫禁令牌,有了这个令牌,马顺就有了随时进宫见驾的权力。
马顺立即双手捧着,说道:“谢陛下隆恩。”
朱祁镇根本没有看他,只是摆摆手,让他下去。
等马顺离开之后,朱祁镇回到御座之上,将写着马顺的纸条给撕扯成碎皮。朱祁镇心中一叹,暗道:“虽然说,使功不如使过,但是朕夹带里面实在没有人,这马顺将就着用吧。”
锦衣卫这样的机构之中,不会没有人才的,但是朱祁镇却不知道,到底是谁能代替马顺,而且挑上来的人,不会是别的人。
至少马顺已经证明过了,他是王振的人。他给马顺宫禁令牌,其实是将马顺收拢到手中,马顺能直接联系到皇帝,还会对王振有多少忠心。
所以朱祁镇对马顺仅仅是敲打。
但是下面这个人,朱祁镇就要费心思了。
因为下面这个人,是于谦。
王振对朱祁镇来说,不过家奴,锦衣卫也不过是鹰犬。而于谦,朱祁镇之前当做老师,而今却发现,这是错的。
于谦,不仅仅是于谦,还有大多数士大夫。要当做合作者。
朱祁镇深吸一口气,对身边的人说道:“传于先生。”
于谦到了大殿上,说道:“陛下,臣料事不周,方有今日之事,请陛下责罚。”
朱祁镇观察于谦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细节,看上去于谦的惭愧之心,却是发乎内心的。他心中松了一口气,说道:“于先生何过之有,只是朕将这一件事情想简单,没有听先生的劝导,却是朕的错。”
于谦说道:“陛下,臣-----”
于谦还是比较老实的,他在地方上做事是相当有手腕的,只是对朝廷之上的尔虞我诈,还没有深刻的理解。
今日之事,于谦其实也深刻的反省自己,已经做好,被贬出京师的准备了。却不想朱祁镇连说都没有说,就此一笔勾销了。
心中岂能不感动。
朱祁镇说道:“先生,不必说了,千错万错都是朕的错。而今朕还需要先生相助。毕竟朕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总要善始善终。”
“请动太皇太后一次,也不容易的。”
于谦听了,说道:“杨首辅不是已经按照陛下之言行事,新安为特例,可以供海外子民贸易之用。不用朝贡之例。”
朱祁镇说道:“朕知道,只是朕开海也不是好大喜功,而是想为朝廷开一财源。而今朝廷各处都要用钱,赈灾,军费。”
于谦说道:“恕臣直言,欲速则不达,今日一事,已经让百官汹汹,天下迟早是陛下的,陛下何必如此心急,而今陛下应该好好读书。自然有亲政之时。”
“先生之言极是。”朱祁镇说道:“朕也明白。朕也没有想要大张旗鼓,不过是想做些准备以备将来。”
“朕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请先生选一新安知县。掌管海贸内情,将来有所举动,朕也可以有的放矢。”
于谦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一个知县而已。
这一件事情,于谦还是能办到的。而且于谦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不管朱祁镇有没有亲政。安排一个知县的权力还是有的。
甚至于谦只要光明正大的将这一件事情告诉杨士奇,杨士奇也会给朱祁镇安排了。
“陛下属意何人?”于谦说道。
朱祁镇说道:“朕没有人选,只是为将来计,这个人决计要清廉,有吏才。”
于谦想了想说道:“陛下,想要这样的人却是难了。”
朱祁镇说道:“为何?”
于谦说道:“杨首辅最近大量清理百官,庸者下,能者上,但凡清名在外的,最少是一个知府。除非在新科进士之中选。”
朱祁镇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
不得不说,以杨士奇为首的,洪宣辅政集团,还是相当有能力的。三杨秉政时期,即便放在整个大明朝,也算得上一个政治清明的时代。
大部分官员的能力都还不错,不能说没有贪官污吏,最少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的。
朱祁镇说道:“新科进士没有经验,朕担心会误事。于先生认为李时勉如何?”
于谦说道:“李大人,陛下属意李大人?”
朱祁镇叹息一声说道:“今日将李讲官远窜,实非得已,只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为也。既然李讲官一点要外放,何不做一番事业,将来也好调回京师。”
“只是朕担心李讲官清贵惯了,却不知道,能不能操劳庶务?”
于谦说道:“陛下爱护李大人如此,实在乃天下百姓之幸,不过陛下也多虑了。”
第一百零一章 定风波四
“哦。”朱祁镇问道:“何出此言?”
于谦说道:“陛下只以为李大人为清贵之臣,却不知道李大人在太宗朝上书言时事,触怒太宗,然太宗依然说,李大人所言,实不可改。”
“而且国子监也是为国储才之地,如果李大人仅仅是一学究,如何能让他做国子监祭酒。请陛下放心,这一件事情,交给李大人,决计万事无忧。”
朱祁镇说道:“只是,李大人要远窜,不知道能不能安置到新安?”
于谦说道:“朝野上下,都以为处罚过当,陛下下此恩旨,必能得百官之心。即便是内阁也不会不体谅的。”
朱祁镇说道:“那么这一件事情,就拜托先生了。”
于谦说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朱祁镇目送于谦离开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从新将刚刚所过的话,复盘一遍。觉得这一件事情没有什么问题,这才松了一口气。
此刻的朱祁镇,将君臣一日百战的信念,贯彻到所有行动之中,与每一个人谈话,对他来说,都是一场战斗。
还好,于谦是一个君子。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于谦还是好对付的。不过,这并不会让朱祁镇对于谦看轻,恰恰相反,更为看重。
因为朝廷之上,各种魑魅魍魉好找,真正内外如一的君子,反而不好找,或者说,君子就不应该在这样的朝廷之中厮混。
果然每一个人的悲剧都是来源于自己的性格。
于谦也是如此。
夺门之变的于谦,不管是倒向谁。都能位极人臣,但是他偏偏保持中立,这就导致了于谦最后的下场。
朱祁镇或许没有发现,他已经变成他眼中魑魅魍魉一般的人物,越是如此,对于谦品行,就越是向往。
虽然自己做不到。
于谦这一次的事情并没有做差。
数日之内,朝廷的命令就下来了。李时勉由国子监祭酒贬为新安知县。
朝野之间,有不知道有多少人同情李时勉,纷纷约定李时勉出京那一日相送,只是李时勉似乎早有准备。
提前两日出京。等他们知道发现的时候,李时勉已经不在北京城中了。
但是李时勉躲得了别人,却躲不过一个人。
李时勉带着一个老仆,雇佣一辆马车,出了东直门,向通州而去,准备到了通州换成官船。
只是他刚刚出了北京城,就一些彪形大汉将李时勉拦住了。
李时勉将车帘打开,目光一扫,就知道拦着他的这些人,定然是军中出身,他浑然不惧说道:“怎么?谁想要老夫的命吗?”
“不敢。”为首的军官行礼道:“我等不过奉命来请先生一叙。”
李时勉说道:“我如果不想去?会怎么样?”
“我等自然不会将先生如何,只是天子脚下,谁又敢将朝廷命官如何,先生如此,不免有一些太胆小了吧。”为首的军官说道。
李时勉听了,说道:“也好,就会会你家主人。”
这个军官如此说,李时勉却知道,事情并非如此,纪纲最嚣张的时候,与当时的阳武侯薛禄,也就是常德公主夫婿他老爹,在南京当街斗殴,都动起刀兵起来。
真以为天子脚下,就没有人敢违法乱纪,真正敢违法乱纪的,恰恰自以为是天下脚下的人。
因为他们信奉权力,不信奉法纪。
古今皆然。
不过,事到如今,李时勉身边,不过一老仆,一个车夫,都不是能打架的人,李时勉年轻的时候,未必是手无缚鸡之力。
只是而今已经老了,自然不以筋骨为强。与其被架过去,不如识趣一点。
纵然是死,也要君子死不免冠。
这些人将李时勉请到路边一处凉亭,这凉亭很是苍老残破,连一个完整的石墩都没有了。头上也大露天光。不过最少有坐的地方。
李时勉过来,远远一看,顿时大惊,说道:“陛下。”
来人正是朱祁镇。
朱祁镇连忙上前,李时勉立即下跪行礼,朱祁镇将李时勉搀扶起来,说道:“李先生请坐。”
两人坐定之后,朱祁镇说道:“朕其实是无颜见先生的,身边的人出了这么大的疏漏。朕实在有愧,只是贬斥先生,是太皇太后的意思,朕也改不了,只能在这里准备了水酒一杯,敬先生。”
朱祁镇一挥手,就有人在凉亭的桌子上摆下四盘菜。两荤两素,还冒着热气,有端出一壶酒来。
朱祁镇起身为李时勉倒了一杯酒。
李时勉双手接过,大为感动。但是依旧说道:“陛下对臣厚爱,臣愧不敢当,只是臣有一言,还请陛下见谅。”
朱祁镇说道:“先生请讲。”
李时勉说道:“陛下身负天下之重,岂能轻出九重,白龙鱼服,恐遭虾戏,一旦有事,乃太后,太皇太后何?奈天下何?请陛下三思。”
朱祁镇听了,心中一阵感动。
这很李时勉。
李时勉从来不是想着,自己的恩遇如何?或者说,即便皇帝对他再好,他也该不了自己的性子,看似他对皇帝,对大明忠心耿耿,但是其实他忠心的从来是儒家信念。
朱祁镇解释道:“这一次外出,朕已经向太皇太后报备过了,这周围有三百锦衣卫护卫,密不透风,请先生放心,决计万无一失。”
李时勉立即说道:“陛下此言差矣,-------”
李时勉还想说话,朱祁镇见状,立即说道:“朕知错了,与先生谈完,立即回宫行不行。朕此次来,不仅仅是送先生的,还是有一件正事,想咨询先生的意见。”
一提到正事,李时勉立即变得严肃起来了,说道:“陛下,但有所问,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朱祁镇说道:“太祖皇帝鉴于倭寇之乱,下令禁海。但是到了而今时过境迁,虽有零星的倭寇,但是已经影响不了大局了。有人向朕谏言,说只需如前宋设市舶司,就可以民不加赋,而国用自足。”
李时勉听了,立即说道:“陛下,请斩此孽臣,陛下治国,当讲仁义,何必言利?”
朱祁镇问道:“先生,而今朝廷各方打仗,各地赈灾,都需要钱。”
李时勉说道:“臣为陛下讲孟子,陛下难道忘记了?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安泰,乃是仁义,至于钱粮之事,不过小利而已。陛下做事,当以仁义为本,如果汲汲以理财为念,以好利为本,臣恐国库大涨,而天下大乱。”
“秦隋往天下,何言无钱粮?唯仁义不立也。”
朱祁镇说道:“朕受教,只是朕也想过,朕从海上多收一分税,则百姓少交一分税,此乃重农之策,而且有能力出海的是何等人家,先生不会不知道,这正是取有余而补不足。”
李时勉听了,默默点头。一时间居然没有说话。
朱祁镇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道:“先生,朕也不能听一面之辞。只是新安远隔千里之外,朕又不能飞至,先生学问人品,乃当世之最,朕也最信得过先生,此事到底行与不行,朕不知道,朕将先生任新安县令,却是委屈了先生,却也是朕的一点私心,想让先生试试,这个法子到底行不行。”
李时勉立即行礼说道:“陛下之意,臣知之。只要能为陛下效力,就是天涯海角,臣都愿意去了。此去新安定然将这一件事情调查清楚,行与不行,一定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朱祁镇说道:“好,这件事情就拜托先生了。”随即朱祁镇又给李时勉安排了四名锦衣卫做护卫,让他可以写奏折通过锦衣卫渠道,直通大内。
第一百零二章 往事
“陛下,南海子到了。”王振骑在马上,为朱祁镇指引到。
此刻的朱祁镇长高了不少,如果单单看身材,已经近乎一个成年人身高。
而今已经是正统四年了。
自从正统元年那一次之后,朱祁镇再也没有什么异想天开的想法,只是老老实实的什么也不做,每天所做的就是看奏折,练武,读书。
在朝政之上,似乎不发一言。
就当是没有看见一般。
但是朱祁镇虽然什么也不做,但是却建立起一套私人的情报网,可以让下面的官员通过锦衣卫的渠道,将刚刚方面的消息传到乾清宫之中。
这样的官员,越来越多。
有太监,有武将,也有文臣。
在京中六部,朱祁镇反而没有下力气,因为没有必要。
有三杨在,什么样的花样,能瞒得过三杨的耳目。反而在外地,朱祁镇才能接触到各地的第一手资料。
这是一长串名单。
各地报告的事情都不一样,如辽东亦失哈就向朱祁镇报告朝鲜侵吞女真土地。
也是如此朱祁镇才知道,原来明初的时候,大明与朝鲜之间,并非以鸭绿江为界。朱祁镇给亦失哈中旨,就是帮助女真,压制朝鲜。
朝鲜胃口大,胆子小。不想让大明知道,封锁了消息,如果不是亦失哈是一个老辽东,对这边情况,最明白不过,这个消息还传不到北京。
最少在各地官员奏报之上,乃至朝鲜朝贡的使者口中,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朱祁镇也乐得假装不知道。反正女真人不是吃素的,当然了,这个时代的朝鲜人也不是吃素的。因为而今朝鲜在位的是后世朝鲜人一直认为的明君,也就是朝鲜世宗大王,是相当有雄心的君主。
朝鲜人在这个时候,还不是后世的软脚虾。还是相当能打的。
所以女真人与朝鲜人在鸭绿江东北方向,这一片土地之上,打得相当激烈。
而亦失哈也是暗中操作,不敢明面上暴漏出来。
毕竟这一件事情,闹到朝廷之上,说不定是怎么办。
再比如另外一个大将,方政此刻已经在云南了。
方政也是老将,当初在大同斩首两百级,张轩也是知道的,似乎云南一带,又有动荡,土司早造反,现任黔国公请援,朝廷拟定让方政支援云南。
张轩就接见了老将军,与老将军一番详谈。似乎是皇帝光环发作,反正老将军一副为朝廷效死,定然要荡平云南群小。
张轩也如法炮制,为老将军安排了几个锦衣卫。
一来是保护老将军,而来作为老将军与他联系的渠道,老将军有什么事情,可以通过锦衣卫的系统,传递上来。
其余各方官员还有不少,如刘定之,李时勉,乃至正统三年一科进士也有不少。
甚至可以说,朱祁镇这样的举动,根本没有想过瞒过人。
最少太皇太后是知道,朱祁镇还时常拿出密奏之中的一些事情,来请教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心知肚明,却也耐心解答,并拿出朝廷官面上的奏疏,互相对照,看看,这些人谁在说谎,哪里是曲笔,哪里是忽略。
下面大臣们太爱玩春秋笔法了。很多时候,下面的人都是报喜不报忧,好像事情都是省略了一些内容。
但是面对这样的情况,太皇太后也教他,什么事情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事情,要彻查清楚。什么事情要装糊涂。这糊涂也要装到几分?
林林总总。
不知不觉之间,朝廷之中很多奏疏上的意见,外面写的是太皇太后懿旨,但是内里其实是朱祁镇的意见。
朱祁镇秉承一切事情,必须通过太皇太后而为之。祖孙两人亲密的如同往昔一般。
但是几年来,朱祁镇并非没有与太皇太后冲突过。
只有一件事情。
就是西北的战事。
说起西北的战事,朱祁镇就是一肚子火。
这一场与阿岱汗的战事,从正统元年打到而今。才刚刚结束。
正因为这一场大胜,朱祁镇这才有心情,在六月的天气下,来南海子围猎,一来是放松心情,也有避暑的意思。
南海子就是后世的南苑,就是北京南苑机场所在地。
这里还是皇家猎场,永定河在其中流过,有不少芦苇与湿地,既是一个打猎的好去处,也是一个不错的避暑所在地。
西北的战事。
在正统元年可以说一点进展没有,蒋贵即便到任之后,也是毫无作为,任阿岱汗来去如无人之地。
不过杨荣在朝廷之中一力保全蒋贵,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西北之事,非起于今日,蒋贵刚刚履新,需要给他时间。
朝廷之中,就没有责罚蒋贵。
不过,到了正统二年,蒋贵的行动依然不能让朝廷满意,也不能让朱祁镇满意。
甚至正统二年春,发生一件事情,更是让朱祁镇感到无力。
蒋贵与安敬两将,引骑兵出塞,到达鱼儿海子,敌人就在眼前,安敬居然说,前面无路,随即引兵而还。
这种临敌不击的举动,不仅仅让朱祁镇感到愤怒,连五军都督府的老将,还有兵部衙门的文官一起愤怒了。
朝野一致决定,必须向西北加派重臣。
于是兵部尚书王骥被外派出京,去西北坐镇。
王骥来到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杀了安敬。以正军法。这才三军震恐。当时边将见王骥,都两股战战。
朱祁镇对这样的情况,其实并不满意。
这就开了一个文官带兵的头。
严重侵犯了五军都督府的职权。只是五军都督府之中,却没有几个能镇得住场子的将领,除非是张辅出镇。
否则能派出去的将领,决计不可能做到将蒋贵压得如此服帖。
但是朱祁镇却也知道,以三杨为首的文官集团,几乎将规则内的行政权,牢牢的掌握在手中。
如果将权力再深入军中,勋贵与文官之间的失衡,只会更加严重。
只是,他想来想去,当务之急,是平地西北战事。这一件事情只能将来再想了。
王骥严厉了整顿军中,并下狠手清理卫所,将不少空额清除干净,西北边军的数量变少了,但是在实力反而增强了。
于是在正统三年,蒋贵终于取得了对阿岱汗决定性胜利。
当时,蒋贵带了二千五百骑为先锋出塞,遇敌,副将李安觉得把握不大,想让蒋贵等一等后军。
蒋贵拔剑杀之。号令全军,今日有进退,有死无生。
奔出三昼夜,夜袭敌营,令敌人马惊,鞑子一时间不及上马,拔刀步战,蒋贵分两翼厮杀,大破之。
阿岱汗引部遁走,蒋贵追击转战八十里。阿岱汗带着数十骑逃掉了。
这一战,能将阿岱汗的主力击溃了。
可以说这一战,才显示出蒋贵的真正的水平。老而弥坚。
但是朱祁镇与太皇太后争吵,就是蒋贵打出这一仗之后的事情了。
仗打到这个时候,很多人都觉适可而止了。毕竟草原上,瓦刺也在找阿岱汗,阿岱汗被迫北遁,想来瓦刺也不会饶了他。
但是朱祁镇看来,这一件事情,一定要斩草除根,却不是为了阿岱汗,因为在朱祁镇看来,阿岱汗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区别是怎么死。
如果任何一个蒙古首领都敢轻易犯边。然后逃之夭夭就可以了。那么大明的震慑力何在。
虽然阿岱汗而今逃到了瓦刺势力范围了。
如果继续追杀,恐怕引起瓦刺的误会。但是而今如果大明收手,瓦刺就会高看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