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天理报
吴与弼与弟子陈献章在京城的街道之上缓缓走动。
其实而今大明京师,已经有类似出租一般的马车了。而且多是四轮马车。这更是驰道带来的影响。
只是吴与弼也不是一个有钱的人。
吴与弼在家耕读讲学,即便有人捐钱给他,其实也捐钱给了书院。吴与弼都将心思放在书院之上,学生身上。
自己即便一身布衣草鞋,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一千两银子,与朝廷用度动则千万两银子相比,固然不是一个大数目,但是对普通人来说,却不是一个小数目。
当然了,并不是说吴与弼搞不到这么多前,就好像薛瑄一般,他也是没有钱的,这千两白银,自然是有人愿意奉上。这个时代,到底不是商人的时代,有钱的搞不过有权的,而大儒看似不是做官的,但是他们的影响力,甚至要比一些大官还大。
只是吴与弼爱惜羽毛,自然不愿意去打秋风,他教训陈献章说道:“公甫今日你孟浪了,一时之间,哪里有那么多钱?”
陈献章说道:“请夫子放心,我自有办法,我只需去广东会所一趟,不要说千两银子,就是三千两银子,也能弄出来。”
“而且父子,明报门槛太高了。我们也需要这一张报纸,而且我们也不能输给河东那帮人,如果我们不出钱,他们这一分报纸也像明报那般做,我们又该怎么做?”
“其实办报这个想法我早就有了,只是不知道何处打通门路而已。”
明报发表的文章,其实有明显的倾向性。这些大儒也都不是傻子。
一次两次看不出来,时间长了岂能看不出来。
只是即便看出来又有什么办法。难道去和朝廷理论?
这也是为什么两个穷光蛋,要想办法搞报纸。
要知道报纸几乎上是赔钱的。
即便是明报也是如此。别的不说,少府打造的那一套铜活字造价就是明报多少年都赚不回来的。
也就是这一套铜活字根本没有算在明报里面,而是挂在少府,只是明报用的最多,大多时候只是走账而已。
也就是不用直接付钱。少府与内阁对账的时候,一并算了。
毕竟少府而今与六部有大量的财务来往,明报那一点小小的开支,根本不值一提。再加上各地驿站近乎免费的转运明报。
才有了而今明报的发行量。才有明报看似不亏本的事实。
如果没有背后这么大的体系支撑,明
报不赔死才算怪。
不过,陈献章并不在乎。无他,陈献章家里谈不上豪富,但也不差多少。陈献章的父亲,曾任南京国子监,一直在官场。
虽然不是大官,但也清贵。
当然了,这一点并不能让陈家豪富起来。
真正让陈家豪富起来的,乃是大明开海活动,广东白沙就珠三角之中,而陈家是官宦人家,在白沙也是数一数二的。
当开海之后,新安香港每年吞吐数百万两,乃至数千万两的货物。将整个珠江三角洲都带动起来了。
陈家也占到了好时机,于是就起来了。家产也有一两万两了。
而广东富起来的,不仅仅是陈家。
所以广东会馆里面有钱人不知道有多少。
但是广东人也有自己的难处,就是在大明上层政治影响力不够。
说起朱祁镇身边大臣,真有广东也只有丘濬一个人,而丘濬又是琼州的,与珠三角这边有一点点远。
哪里能与人家福建,江西,江南,河北相比。
这分天理报,哪怕是赔钱,广东有的是凯子,愿意为这一件事情砸钱。
只是这一件事情,却惊动了很多人,直接报到了朱祁镇那边。
原因很简单,没有先例。
而且明报办了这么多年,大家也都看出来明报的好处了。别的不说,之前朝廷政令,都是发到各县,各县抄写之后,贴在告示板上,就算是昭告天下了。
而今却是登到报纸上面,而地方只需将一章报纸贴在告示板上就行了。
之前朝廷政令是层层传达的,地方官很容易欺上瞒下,比如说,朝廷说免税了,地方上还收税,然后将这税收,二一添做五给分了。
而今却不一样,朝廷政令直接在报纸上登出来了,这些报纸在北京随便卖,有一部分也通过驿站发向全国各地。
当然了,这里还没有专门的通过驿站体系订报纸,但是一般驿卒都习惯性在北京卖上几分报纸,然后到家乡卖掉,能赚上不上,甚至有商人专门做这个事情。
地面上有头有脸的身份象征就是能读报。
而且是读报日期越近越厉害。
如果说报纸是通过驿站快马送过来的,不用说,就知道是朝廷大臣,致仕在乡了。就如同李贤,他就有这个待遇。
甚至报纸上更是政争一处战场了,其中好处实在是太多了。
也正是如此,报纸有这么多好处,此刻有人想插手其间。很多人都不原因了,最不愿意的乃是商辂了。
朱祁镇当初在通政司设邸报的时候,是留了缝隙了,并没有说不许民间办报,但是这一道缝隙,还真不是寻常人能接触到的。
也就是薛瑄这样在中枢都混到了六部侍郎的地步,又致仕的民间人士,才能抓住这一道缝隙。
朱祁镇召见于谦问道:“这一件事情,先生以为当如何?”
于谦咳嗽了两声,他本意不想开这个口子,倒不是于谦思想不开放什么的,单纯是于谦觉得控制不住局势了。
在他感觉之中,北京城几乎就好像是锅煮沸的开水,无数人咕咕嘟嘟的发出自己的声音。什么样的情况都有。
看似天下太平无事,但是在于谦看来,这甚至比一场战争还要危险。
理学有问题吗?
自然是有的,于谦也不是一个虔诚的理学信徒,但是理学从宋元到现在,一句巩固了官学地位,统一士大夫的价值观。
这是理学的功劳。
要知道,明初太祖与太宗都在推行理学。先后确定理学的官学地位,是太祖与太宗是理学信徒吗?
如果是的话,太祖也就不会删除孟子一些文字,而太宗也不会搞什么靖难,也不会杀了方孝孺了。
无非是对统治有帮助。
大明江山最重要的是稳定,中国这个大国,没有什么比稳定更重要了,什么样的坏秩序,也好过没有秩序。
只是于谦更明白皇帝的心思,皇帝虽然这样问了。看神情其实他已经有了答案了。
于谦说道:“臣久在地方,对明报诸事了解不深,这一件事情还请陛下圣裁。”
朱祁镇说道:“放民之口,甚于放川,既然有人想办报,朕也不拦着,由通政司办了便是,只是如此明报就不好放在通政司了,放到翰林院之中吧。”
“给商辂加一个翰林院学士,主持明报吧。”
通政司是朱祁镇设想负责管理报纸事务的机关,让他们再办一分报纸就不大合适了。而且在朱祁镇心中即便是官方的报纸,将来也未必只有一分,正好将明报转为翰林院。
让翰林院那些笔杆子做这一件事情,其实比通政司更加合适。
也给商辂升官了。
算起来商辂的资历什么的,也差不多了,也到了大用的时候了。
于谦说道:“圣明无过陛下。”随即咳嗽两声,说道:“只是,老臣愚钝,不知道陛下而今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还请陛下给老臣一点提示,也好让老臣知道该如何办事,怎么收拾这个局面?”
第二十九章 辟雍之殿
很现实的事情就是,不管这一场大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大明士大夫集团内部分裂就成为事实了。
占据大明主导的地位的理学,决计不会因为一场会议失利了,就会放弃他们所拥有的地位。
世间最难做的是两件事情,一是将别人的钱装到自己的钱包里面,二是将自己的思想塞进别人的大脑之中。
如果仅仅是关于大同世界的讨论。
这一件事情,或许还能在理学框架之内,得到妥协。
但是尚书伪作这一件事情,一出来,理学家决计不会妥协的。
甚至这个时候,《古文尚书》是真作伪,还是假做伪已经不重要了。在关于道统的大事之上,《古文尚书》是否作伪,就变成一件小事了。
特别是很多理学信徒其实是混官场的,更明白事实的真相不等于政治的真相。
而且陈文所言,的确有强词夺理之嫌。
而今已经有天理报与陈文打擂台了。到了大会之上,情况会更加难以控制。如果皇帝有自己的权威压制,恐怕也是适得其反。
这就是于谦担心的,他担心的乃是从今后,大明思想界理学一统天下的局面会四分五裂。
这也罢了。
于谦也不是朱熹的信徒。但是他更担心的是,理学倒下了,却没有一套完整的思想来支撑大明,这却是一个不小的隐患。
自从中国在政治上大一统之后,也在追求文化上大一统,这都是维护统治的帝王要术,治天下的必然之举。
朱祁镇说道:“顺其自然即可。”
此刻朱祁镇已经不在乎,这一次大会能达成一个有利于朱祁镇的结论。
因为,他此刻已经领悟到了,人心只能被引导,却不能被控制。
之前朱祁镇出于一个皇帝的本能,想办法想将这些事情控制住。所以只觉得百倍艰难,困难重重。
但是而今他没有这个想法了。
只是他觉得,以他从后世所见,发展生产力才是最大的仁政。这个道理,或许而今未必有人能明白,但是将来肯定能明白的。
无他,不要将古代人当傻子。以为今人胜于古人,是自傲,但是如果今人不如古人,却也是不符合事实的。
因为双方起点并不一样,很多事情,古人的终点,还远远不到现代人的起点。但是不保持思想的固化。
一个激烈变动,乃至百家争鸣的思想界,或许不利于大明皇室的统治,但是绝
对有利于中华民族的发展。
朱祁镇之前也是从第一层来看,希望有一个能受他控制的思想体系来支持变法,与于谦一样,于谦现在想的是如何收拾局面。
但是从第二层意义上来看,这局面不收拾要比收拾好。
只是从此之后,大明皇帝统治天下的难度,就要比之前困难多了。
于谦看着朱祁镇眼睛,却见朱祁镇眼神之中,没有一丝动摇。叹了一口气,却也知道,他眼前的朱祁镇,不是当初十几岁向他问计的少年皇帝了。
说道:“臣遵旨。”
虽然于谦这样说了。但是更是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在这一场大会之上,接近全力将理学给驳倒。将皇帝所想的三世说加大同世界的公羊派理论,成为的大明官学。
尽量保持大明士大夫集团的内部团结。
既然原本公羊派新思想与理学集合,已经不行了。那么,就只能下狠手了。
任何一个大明高官,凡是凭借自己的能力一步步爬上高位的人,即便平日了看起来慈眉善目,也绝对少不了雷霆手段。
于谦也是如此。
于谦又问道:“却不知道,这一场大会,以臣之见应该在国子监彝伦堂之中,知道到底是什么时间,还请陛下定下来。”
这个地点,几乎没有什么更改的地方了。
国子监乃是大明的太学,是国家最高学府了。
而彝伦堂更是皇帝讲学的地方,太宗与宣宗都前后驾临过彝伦堂之中。这一次会议性质,更是讨论学术的,那么彝伦堂是再合适不过的地方了。
朱祁镇沉吟片刻,说道:“等过了五月之后吧。”
而今是正统三十一年二月末,以国家大事而论,三月抡才大典,五月是北方麦收,这都不合适。六月七月是酷暑。
不适宜大型活动。原因很简单,就是这个时候的大型活动很少有室内的。无他,后世那种能容纳数百上千成万人的大型活动场所,是从来没有过的。
即便是彝伦堂,也不过是七开三抱厦,总面积六百多平方。能容纳一两百人就不错,自然有大批参加的人员,是没有资格进去的,只能在外面旁听而已。
所以,这样的活动是需要考虑天气的。
以于谦的心思觉得,四月是最合适的。
但是朱祁镇却需要等,等什么?
等安阳殷墟的消息。
他需要用安阳殷墟的消息,将上古三世的幻想给打破。但是有些事情是急不得的。即便让东厂却办这一件事情,
从确定地方,将东西给挖出来,甚至做出一个初步的整理,都是需要时间的。
其中也还有很多不确定性。
所以,朱祁镇回答也是不确定之极的。
如果五月之后,还没有结果,朱祁镇自然以体恤士子,过了酷夏之后再说。当然了,朱祁镇也是有最后截止日期的。
也就是秋天,不管怎么说不能拖到冬天去。
毕竟稍稍拖拖甚至有利于朱祁镇的计划,毕竟朱祁镇既然存了砸缸的心思,几乎有看热闹不怕事大,这事情拖着时间越长,就发酵的越大,影响的范围也就越大。毕竟大明并不是后世,后世北京一个消息,几秒之中,就能围绕地球跑上好几圈了。
但是这个时代,这一件事情从正统三十一年正旦开始发酵,三四个月的时间,还不足以让全天下大儒都参与其中。
所以,拖拖是有好处的。
但是也不能无限期拖延,朱祁镇是有自己的时间表的。
于谦沉吟了片刻,说道:“陛下,如果是五月之后,臣以为还是新修建一座大殿比较好,彝伦堂比较是元代的旧阁,显得太过狭隘了一些。”
朱祁镇说道:“时间够吗?”
于谦说道:“以臣的经验来看,足够了。”
如果是一整套建筑,或许需要的时间长一点。但是如果是单个大殿,却未必需要太长时间,古代的大殿都是木制结构,只有有足够的大木材料,是毫无问题的。
而今大明也不缺少大木料,别的不说,东北大木,近乎源源不断的进入关内,再加朱祁镇早就免去了用一些珍贵木料了。
而今重修的三大殿,也没有用什么金丝楠木了。至于寻常松柏之木,是应有尽有,少府就囤积了一大批阴干好的木料就是担心,紫禁城之中失火。
三个月的时间,是足够这一件事情办成的。
朱祁镇说道:“让那就让少府办吧。等大殿建成的时候,就是这一次大会开始的时候。”
于谦说道:“请陛下赐名。”
朱祁镇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就辟雍吧。”
这名字,只能说是普普通通的。所谓辟雍,就是周代所谓的太学,只能说比较合适,并没有什么太出奇的地方。
这一件事情就敲定了。
如此一来,从现代到大会开始之前,北京城之中一日胜过一日热闹,天理报与明报,两方面就是尚书是否伪作这一件事情上,打得不可开交。
陈文一度落于下风了,只是后来慢慢的挺过来了。
第三十章 风云暗藏
倒不是陈文发现了什么,而是有人加入了战团。甚至有很多新科进士参与其中,有利的支撑了陈文的观点。
倒不是陈文影响了这些新科进士,而是《古文尚书》真有问题。
之前很多大学者都有隐晦的觉得不对,即便是朱熹也是表示过这个观点。但是没有这么了当的直接说出来这一点而已。
其中新科进士程敏政也就是现任兵部尚书程信之子,他在这一番论战之中,表现的尤为抢眼。甚至一度将话语权从陈文口中夺过来。
可谓光彩夺目。
同样新一代展露头角的人,还有李东阳,等十几个。
朱祁镇也是每日看报,揣摩其中各人的文章,不揣摩不行,有些东西他不细细揣摩,他其实是不大懂的。
毕竟朱祁镇在儒学上的造诣,也就那样。
如果他不是皇帝,凭借他的学识考一个秀才或许是可以的,但是考中进士,却是未必了。
天理报与明报之间的擂台,成为这一场大会的前导战。
一个个大儒的名字与官员的名字分别出现在两分报纸之上,你来我往的。朱祁镇也专心研究其中背后的人际关系脉络。
大明儒学界与大明士大夫,乃至大明官场,几乎是等于三位一体的。
就好像程敏政看上去是儒家后起之秀,却也是兵部尚书的儿子,李贤的女婿。背后与陈文之间的关系,也是若隐若现的。
而吴与弼是江西人,他在整场论战之中,似乎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对。却也与朝中庞大的江西官员都在作壁上观有关系。
至于薛瑄激烈反对,其实与很多西北士子保守的风格也有关系。
总之,看似你方唱罢,我登台,但是万变不离其中。
当然了,北京热闹非常的时候,天下之间也并非只有北京。
今年不是一个好年景。
今年是一个闰年,闰三月,凤阳徐州等地大旱,朝廷紧急截停漕粮三十万石赈灾,情况一段很危机。然后又从江南调了几十万石粮食。
在大明强大的国力之下,算是平定下来了。
其中还出了一些人祸,朱祁镇令大学士王文,亲自去凤阳一带赈济,老臣王文老而弥坚,不请旨,就将凤阳扬州徐州等地的地方官给杀的人头滚滚,更有都察院的御史吴深牵扯其中。
让朱祁镇愤怒无比,令都察院上下整顿。
毕竟都察院外派的御史是监察地方,而今御史与地方官狼狈为奸,这御史还不如
不要。
之后,又有地方上洪水不断。
不过总体上来说,还算安堵,朝廷有钱赈济,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在五月分,东厂终于传来消息。
朱祁镇心心念念的甲骨文,总算是找到了。
这也费了东厂好大心力。
东厂本来是按照朱祁镇提供所谓药材,也就刻字的龙骨。
只是或许朱祁镇忽略的时间,也许是这个时代药材商人还没有发现这种效果特别好的有特别划痕的龙骨。
总之,是没有找到。
但是东厂还是有办法的。
这就要看出锦衣卫与东厂的不同了。
虽然锦衣卫与东厂并列。但是人员结构却不大一样。
锦衣卫的人员,几乎都是锦衣卫世袭军户,忠诚度得到保障,内部也有训练,很多是子承父业。所以锦衣卫素质比东厂要高。
而东厂人员一部分是从锦衣卫调过来的。这些人一般是骨干人员。但是东厂的太监们不希望事事都依赖锦衣卫这帮人。
毕竟,东厂与锦衣卫还有竞争关系。谁知道这些调过来的锦衣卫,是不是锦衣卫的暗子。这可真不好说。
所以,东厂更喜欢外聘人员。
但是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合格的外聘渠道,甚至真正要本事的人,即便是锦衣卫也不想去东厂。
毕竟,锦衣卫虽然名声不好听,但东厂名声比锦衣卫更坏,而且在没有卵子太监手下做事。
所以东厂招募人员,都是死囚。或者犯事的人。
很多时候,真正能有大罪的人,都是有本事的人。
所以总体上来说,东厂比锦衣卫更加良莠不齐。
但而今这个缺点却帮助了他们。
东厂干脆不去想什么龙骨了,找了几个盗墓高手,朱祁镇圈定的彰德府也就是安阳附近,给挖了一个遍。这才找到了第一批龙骨。
数量并不多,只有三千多片。
一挖出来,就派人连夜送到了朱祁镇这里。
朱祁镇看着手中熟悉且陌生的甲骨文,说道:“好,让王恕过来。”
不一会儿王恕过来了。
朱祁镇对身边这个几个人都是分工的,于谦是居中主持,而丘濬是更偏向实务一方,王恕却是一直在修《大明会典》。更偏向务虚一方,只有陈文,他是自己跑出来,想要冲锋陷阵的。
朱祁镇岂能不理会之理。
王恕来了之后,朱祁镇直接将甲骨文给王恕看。
王恕一看,就入了
迷。说道:“这是卜辞。”
正如朱祁镇之前所说,古代一些古文字,对于大儒来说,都是必修课。所以即便没有认可解读,王恕也能凭借自己的学术素养,直接判断出这些东西是什么?
或许其中有些字,不认识,但并不妨碍王恕联系上下文,大体猜出来这是什么?
朱祁镇说道:“这是彰德府上贡的祥瑞,朕一看就知道,这不是寻常东西,王卿你以为什么什么?”
王恕端详良久,说道:“以臣之见,当是商人的卜辞无疑,只是具体情况如何,臣还需去翰林院请教诸位高贤。”
朱祁镇说道:“好,而今有三千片,就全部交给你了,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你叫上你信得过的人,在宫中整理吧,在整理完之前,就不要出宫了。”
朱祁镇将准备用这个做降维打击的,他固然不怕泄密,但是最好能够保密。
王恕听了,毫不犹豫的说道:“是。”
对很多读书人来说,这些东西,有谜一般的吸引力,一看到这些东西王恕的心思都在这上面了,对朱祁镇一些想法,也无心去揣摩了。
朱祁镇一边令,怀恩将几箱子甲骨片拿过来一边吩咐道:“首先做两件事情,一是将能够解读出来的文字,先解读出来,二是将这些甲骨做拓片。整理成册,交给少府。”
“一个月之内,能不能完成。”
王恕沉吟了一会儿,他随即说道:“应该能完成的。”
这其实是一个初步整理工作,专门的考究研究,或许是一个花功夫的事情。但是单单做一个初步的整理,翰林院一大批人手,却不是一件难事。
朱祁镇打发王恕走了,立即对怀恩说道:“这一件事情,要继续下去,东厂与锦衣卫在彰德府给我派人盯着。凡是有这种甲片,一片不许外流,全部收入内府之中。明白吗?”
怀恩说道:“老奴明白。”
怀恩也是内书堂出身,精通儒学。之前如果还不明白,这些甲片的意义,但是此刻已经明白了。
因为秦始皇焚书坑儒一事,有很多书籍都被隐藏在各地,有不少后世翻出来的,这就是所谓的古文经。
可以说,这些甲骨文,在后世更多是考古学界历史界的意义,但是在这个时代,这本身就是一种政治上的大炸弹。
拥有这些甲骨片,就是垄断对这些东西的解释权。这是关乎政治权威的事情,是一点也不能马虎的。
于是乎,一时间安阳这个小地方,成为了大明锦衣卫与东厂密度除却北京之外,最高的地方。
第三十一章,祭大成先师
正统三十一年七月初一。
钦天监算过的黄道吉日。
中军大军入城,封锁了从皇宫到国子监的道理,每一个街道之上,都有将士顶盔贯甲,甲胄鲜明之极。
朱祁镇带在文武大臣,还有太子一并去了国子监。
一路上的仪仗自然不用多说了。
朱祁镇在国子监大街上下了玉辂,前面有无数密密麻麻的白头老翁,已经等在国子监门前了。
能在这里有一系之地的,都是地方上某府的大儒。
这些人能齐聚一堂,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难得的幸事了。
于谦亲自将南吴北薛介绍给朱祁镇。朱祁镇笑道:“吴先生,虽然是初见,却是闻名已久。”
吴与弼说道:“草民多谢陛下挂念。”
朱祁镇说道:“朕记得,朕已经赐先生散官了,先生虽在乡野之中,却也是有功于天下的。”
吴与弼说道:“老臣多谢陛下隆恩。”
朱祁镇又看向薛瑄。
薛瑄行礼说道:“老臣参加陛下。”
朱祁镇说道:“薛先生,却是好久不见了。”
薛瑄说道:“老臣不敢当,唯愿陛下尊崇圣教,便是社稷之福。”
一句话,让朱祁镇微微有些不悦。
可见这位薛老先生,最近气的不清。
毕竟尚书这一件事情上,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虽然证明《尚书》做伪这一件事情,还力有不逮,但是最近的论战之中,却发掘出尚书之中很多破绽。
让薛瑄大落下风。
很多明眼人心中已经有倾向了。
不是薛瑄的学问不如几个后生小辈,而是古文尚书的确有站不住脚的地方。薛瑄只是死鸭子嘴硬而已。
毕竟《古文尚书》与理学之间关系太过深了一点,等于理学这一座大厦的基石崩坏了一块。这影响也就太大了。
朱祁镇虽然心中不舒服,但面子上却没有什么表示,因为他知道,这一场大会,只是希望这位老爷子身体能撑得住。
反而微微一笑,说道:“书到今生读已迟。朕深悔少年读书太少,今日来就是听诸位先生的高见的。”
说实话,朱祁镇要知道自己会穿越了,什么都不用说了,他定然在后世就奋力读书,才不会而今弄得很多东西都搞不出来。
这才是真正的“书到今生读已迟。”
薛瑄说道:“陛下知错能改,善之善矣。”
这话于谦听了都皱眉。
如果之前还是失
言,而今已经是赤裸裸的说朱祁镇不对了。
不过于谦也不愿意在这种众目睽睽之下,弄出事情来,立即将朱祁镇引入大道之上。撇开两人。
朱祁镇也知道,薛瑄声望很隆,弟子遍布河北,山西,河南,陕西,是不能轻易动的人。也就当没有听见。
朱祁镇走了之后。
吴与弼对薛瑄说道:“先生又是何必?”
吴与弼与薛瑄这一段时间来往虽然不多,但是也知道这位老先生在品格上端庄方正,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却也是知道,不是那种一点世俗都不通的人。
如果薛瑄真是一点人情世故都不通的人,怎么可能做到六部侍郎。放在现代也最少是部级干部。
所以,薛瑄这一番言论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有意为之。
薛瑄对吴与弼说道:“陛下的用意,你还不清楚吗?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
吴与弼一时间有些惭愧。
朱祁镇的用意,真正的聪明人都看出来了。
看似一场光明正大的辟雍之会,但是实际上,这辟雍堂之中的言辞交锋,真能改变什么吗?
真正聪明的人,都知道不可能的。
吴与弼是明白这一点,他才不冲在最前面,他要看看皇帝的本意到底是什么,然后再想办法改变皇帝的意思。
这就是所谓的以柔克刚。
臣子对付皇帝意志最好的办法,绝对不是与皇帝硬顶。
只是薛瑄的意思,却是固执的很,他明知道这一次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却依旧准备一头撞上去,言语之间,而今死谏的心思都有了。
所以与皇帝言语之间,才有这么多不客气。颇有夫子,“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
薛瑄说过之后,大袖一甩就大步向辟雍堂而去了。
吴与弼叹息一声,说道:“薛公之道,吾不如也。”
陈献章在身侧说道:“夫子,却非如此。薛公是太固执了。弟子也以为,理学太过偏向禅释,不如汉学朴实,在治国之道上,少有建树,否则陛下也不会茫然无所从,才有今日之会,如果薛公有大发明,可以补宋学之失,也就罢了,反而拘泥于理学之道,却是有些过了,尚书之伪,几乎可以断定了。他还是咬着不松口,实在是-------”
吴与弼说道:“住口,这是你能说的。”
陈献章只能老老实实闭嘴。
吴与弼倒不是对陈献章说的有什么意见。吴与弼教授学生,从来是以身作则,身体力行。所以口言少,而实事多。而吴与弼的学问虽然继承理学一脉,更多是
自己自悟的,所以他并不拘泥于理学。也没有拘束弟子。
所以吴与弼的弟子们,杰出的几个都自立门户了。
只是这里是什么地方?
而今这里人群密密麻麻的,不是隔墙有耳了,而是隔身就有耳了,陈献章多年科举失利,这一次今年终于中了。
这才有资格跟随吴与弼来这里。
否则他也只能在国子监外面听了传出来只言片语了。这话传到有心耳朵之中。有陈献章的好果子吃。
这边吴与弼教训弟子不提。
薛瑄的举动,也让这一场大会开始之前,就有一丝丝的火药味。
朱祁镇带着太子,进入国子监之后,并不是直接进入辟雍堂准备开始大会,而是先去祭拜孔子。
在祭拜孔子的空隙之间,薛瑄吴与弼等人谈话也都传了过来。
这样的场面,锦衣卫与东厂可是出动了大批人手。要知道这里虽然有大量侍卫护持,但是仍然有这么多人与皇帝处在一小片空间之中,锦衣卫自然要派不少人进入。
国子监其实不算小。
但是你要看什么时候了。
而今各地大儒士子,已经今年入京科举的举人们,不管是中举没有中举都往这边来,百官几乎都放假了,除却必要值班的人之外,几乎都过来了。
以国子监为中心,急得密密麻麻的,如果不是亲军卫好几个卫所,再加上顺天府几千吏员都在维持秩序。
不知道国子监这里会挤成什么样子的。
这样的人员聚集,本身就有危险性。
特别是国子监里面锦衣卫更不敢怠慢了。围攻有人大逆不道,即便不行刺皇帝,单单是放一把火,烧死几个老头子,也不得了了。
而且朱祁镇对自己的敌人监视也很密集,而薛瑄更是被列为重点关注之中。
朱祁镇看了手中一张纸条,递给了太子,说道:“太子,你怎么看。”
太子看了之后,微微一愣,说道:“父皇,您说过,皇者当有皇者的气度,有容人之量。薛先生毕竟是天下敬仰的大儒。还请父皇放过他。”
朱祁镇轻轻一笑说道:“你以为我会杀他?不会,以文杀人,这种事情,不是我家要做的事情。不过,你将来也会遇见这样的事情,即便不要动手杀人,要诛心。”
朱祁镇言语之间倒是轻描淡写,但是该对薛瑄的手段一样不会少,当然了,朱祁镇不是要杀薛瑄,而是要在今日终结理学官学地位。
而对于薛瑄这样的人来,这样的事情,要比杀了他还能难受。
这就是杀人诛心。
第三十二章 辟雍堂中
七月的天下很是炎热。
但是在辟雍堂之中,却是有一丝清凉的意思。
因为辟雍泮水。
在周礼之中,辟雍堂外面有一圈流水,流水河道是圆形的,而辟雍堂是方形的,这就象征的天圆地方。更是所谓的辟雍泮水。
甚至辟雍堂下面也有暗渠流水与外面的河道相同,更是有清凉之意。
朱祁镇更衣而来,他并没有穿一身龙袍,而是穿了一身朱子深衣。
所谓深衣,乃是礼记之中一种形制的汉服,而朱子深衣,是因为礼记之中写的太简陋,朱熹安置自己的想法而制成的深衣。
更是跪坐。
辟雍堂之中,大体有三百个位置。文武百官,大儒,武将,等等已经占满了。他们的衣着与朱祁镇一样。
毕竟年代久远,当初汉朝皇帝石渠阁,白虎观之会,倒是什么一个什么形式,已经说不清楚了。
这很多出自朱祁镇的主张。
朱祁镇本意是尽量消除政治影响,用论道的形式来。甚至怀恩都没有进来,无他,他是一个太监,这种神圣的地方,自然不能让太监来玷污。
只是不知道礼臣们怎么搞出这个一个礼仪,除却朱祁镇的位置坐北向南,乃是北辰之位,代表皇帝之外,太子也坐在朱祁镇身侧。其余地方没有人坐。用这种情形来表示皇帝的尊崇之外,其余的一概一样。
全部是深衣,并且脱掉鞋子,穿上袜子,跪坐。非常非常复古。
只是如此一来,天然有一种肃穆感。
朱祁镇进入之后,更是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数百人毕恭毕敬,鸦雀无声。即便朱祁镇也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力量,似乎一边挂着一副副孔子孟子以及其他大儒的画像都活了过来,目光穿过时光照射在这里。
朱祁镇就坐之后,说道:“先君不幸,英年早逝,朕九岁登基,受命于太皇太后,而今三十有二年矣。”
“臣登基以来,日怀惶恐之心,唯恐有负太祖太宗之社稷,仁宗宣宗之江山。日夜忧叹,不知所从,幸有名臣辅佐于内,大将奋战于外,北逐瓦刺,南灭安南,东平朝鲜,西定西域,四方夷狄不敢仰视,内外百姓安享太平。寡人袖手而得明君之名,是以惶恐日甚,忧心日重。”
“天灾何来,是寡人之罪乎?百姓可安,有可缺衣食乎?外臣可贤?有误于寡人者乎?这数者,寡人所不能解,有问于天下者。”
“圣人言大同之世,朕虽愚钝,不胜
向往之。而今朕三十年之辛苦,天下初定,边境粗安,臣有意求大同之世,不知从何处寻之,请诸位先生,不以朕愚昧而教之。”
朱祁镇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
刚刚开始还有几分做戏的感觉,但是最后越发真实了。
这就是朱祁镇心中的疑惑。朱祁镇一直想做的事情,就是让大明与后世的盛世接近再接近一些。
如果而今这些人,能够回答他就再好不过了。
只是朱祁镇更知道,这些人是无法回答他的。
朱祁镇话音刚落,薛瑄就起身行礼说道:“陛下,陛下忧国忧民之心,定能感动上苍,治平之道,先贤早有论之,大学有云,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陛下当诚心正意,心意既正,所为无私心。治平之道,俯仰可得,臣以为陛下内帷不修。不能齐家,何求天下之平,又何求天下大同。”
朱祁镇一听就知道,所谓内帷不修,就是知道蒙古庄妃这一件事情上。这一件事情,其实外朝早有微词。
只是真正大臣,都明白,庄妃与蒙古熙熙相关,别的不说,而今在西北的毛里孩与庄妃之间也是亲戚。
最少是能挂上关系的。
所以,朱祁镇与毛里孩之间沟通渠道,除却正式官方通道之外,还有这样一条通道。这其中的政治意义与军事意义有大多。就不用说了。
虽然蒙古投降了。
但是漠北,漠南,北疆,南疆几个都司内部都有大量的蒙古人。蒙古人的重要性必须值得考虑。
当然了,朱祁镇这些年来,用了各种手段来消弱蒙古人的影响力,庄妃的作用也就越来越少了。
只是总不能卸磨杀驴吧。
“陛下,臣以为此言差矣。”陈文几乎跳出来说道:“宋儒之言,近乎空谈,朱熹在前宋为官学,但依旧挡不住前元的铁蹄,可见其无实用也。”
“陛下欲兴大同之治,当去宋儒之弊,学汉儒之道。”
所谓宋儒就是指理学道学这一脉,而是汉儒之道,就是指经学。包括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
其实这一股思潮。一直都是有的。
只是没有得到官方的支持,被压了下来而已。
从中国儒学来看,从西汉到唐初都是经学时代。但是在中唐时期,佛教大盛,儒学遇见了大危机,从韩愈开始重拾道统,然后转入宋之后,就开始了道学,或者说理学时代。
但是即便如此,每一个时代也都不是绝对的。
真正要说起来,思想这
东西是很难被统一的。即便是理学大盛的时候,反对理学的大儒并非没有。在经学大盛的时候,反对经学的大儒也并非没有。
所以,陈文这几个月在明报上摇旗呐喊,也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口号,就是兴经学,反对理学。
兴实学,反对逃禅。
这让朱祁镇想起很多年之前,杨士奇的告诫,想要变法,最好的办法是复古。尊崇汉学。
而汉学不仅仅是汉代的文章,还有汉代的经学。
有些事情,当时未必明白,而今才知道了。
话说到这里,今日第一个交锋点已经出现了。就是经学vs理学。
薛瑄与陈文展开了一场唇枪舌战,对于经学与理学之间的利弊,反复争论。
朱祁镇听来,两方的论点,其实就是陈文认为,理学将道路遁入心性之中,其实这根本不是儒家之学,反而是佛道之学,于事实一点意义都没有,不是治国之道。
而薛瑄认为,经学在唐宋已经尽了。而今再崇经学,不过是从故纸堆之中翻捡只言片语而已。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乃是天下不变之至理也。
致太平之道,就应该教化天下,使得人人存天理而灭人欲,相爱而不相害,则太平致矣,大同致矣。
朱祁镇虽然感觉,理学之中这种纯粹道德化的世界,根本是空中楼阁,不可实现,但是在朱祁镇看来,这个体系之完善,内外联系紧密,实在是朱祁镇找不到攻击的点,也找不到在儒家语境之中击破理学体系的道理所在。
而今此刻,大殿外面,有不知道角落里面有好几个抄手,正在疯狂的写着,将两人争论的话语,一一写在纸张之上。每写完一纸就传出大殿之外。
大殿之外,早就有人等着的。
几个人一并抄写出数份而来。
随即将抄写出来的数份张贴几面墙壁之上。
顿时有无数人拥了上来,围观这些文字。一时间熙熙攘攘,这还是在国子监内部的,这里每一个人都是有官身的,或者有功名的,没有功名的就进不了。
等这里得到消息之后半个时辰左右。
就有人将内容递出国子监,随即等在外面的人,立即抄写一分,传阅整个京师。
无数没有能力进国子监的,等在如饥似渴的读着。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估计明天明报与天理报估计就能刊登出来,但是仍然想抢先一步,了解朝廷大政。
不管这一次结果如何,这都是一次天下盛事。
第三十三章 一道德而同风俗
外面的纷杂,不影响陈文与薛瑄的交锋。
两人在上面你来我往,但是朱祁镇的心思却有一小半不在场上,似乎任何学问从一开始出现,都是为了解决问题,从开始有用到没有用,从朴质到玄虚。
理学是这样的。
其实经学也是这样的。经学衰落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经学在东汉都变成玄之又玄的东西。特别是那些著名的“代汉者,当涂高。”就是东汉经学的产物。
这种东西之所以被玄学与佛家打败,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如果没有新的思考的,将经学从故纸堆之中,重新翻出来,其实是没有原因的。
而且真正的大儒,并非不通经学,只是不将这些东西作为主要的研究范围之中。而薛瑄老而弥坚,在这上面,陈文比他差远了。
更何况,陈文本就是存心不良,心思不纯。他那些底子,对付别的人还可以,但是对付薛瑄就差远了。
当然了,陈文今日主动冒头,也没有想过能力占鳌头。更多是向朱祁镇的政治表态。
陈文没有办法,就将《古文尚书》作伪这一个议题砸了出来。却不想薛瑄早就知道,这一件事情,不可不能不面对。
早就准备好了。
薛瑄朗声说道:“而今古文尚书,乃是西晋所献本,传为孔安国所传,传承数百年,历代尊奉,遵行不违,真邪,假邪,此无须争论。”
“臣知道,古文尚书屡毁乱世之中,或许失脱错漏之处,也是在所难免。然以此否定尚书,却未免太过了。”
“须知,太宗皇帝定《圣学心经》,就以‘允执厥中’之言。陈大人却要三思而后行之。”
陈文一顺便好像被塞住脖子的鸭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
朱祁镇心中也为之一叹。
这个话题,朱祁镇也不能说什么。
皇帝是永远是对的,如果皇帝有了错误,请参赞第一条。
朱祁镇的爵位的合法性,就是来源于太宗皇帝,朱祁镇从儒家道德之上,决计不能说太宗皇帝的错误。
这是在摧毁自己的统治基础。
薛瑄不愧是混过官场的,这一手让陈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说什么?说太宗皇帝读了假书,被古人给蒙骗了。自古以来看出古文尚书不对的人,并不少,但是真正力辟其为伪书的却没有几个,却不是没有原因的。
薛瑄也知道,他这个手段,只是治标不治本。所以,薛瑄
也要有自己的治本之道。
薛瑄始终知道,这一场伦经的目的,决计不是在逻辑上将对方打倒,而是说服最重要的旁观者。
所以薛瑄恭声向朱祁镇行礼说道:“陛下,太祖皇帝定圣学之正宗。太宗皇帝更是亲书《文华宝训》,《圣学心法》又修《四书五经性理大全》,其意就是定圣学以立万世,教后嗣之君,保佑大明之天下。”
“一道德而同风俗。因之取天下之士”
“此乃本朝道统所在,万世之根基,不可轻动。”
“请陛下明鉴。”
朱祁镇深吸一口气,这个时候,他不能不回应了。
太祖皇帝虽然崇尚理学,但是太祖皇帝并不是一个什么都信的儒生,比如与理学家在孟子上面的争论,比如对天地左旋还是右旋的争论,太祖皇帝从来不是偏听偏信的皇帝。
太宗皇帝同样不是。
但是将理学与大明朝廷深度捆绑,却是在太宗十年前后确定的。
为什么?
一方面,理学对大明统治天下的确是有用的。另外一方面就是太宗皇帝再为自己的皇位合法性找根据。
众所周知的靖难之战,也让太宗皇帝一直有一个心病。
不是别的,如何洗掉靖难之战身上的鲜血,确定自己的合法性。
毕竟太宗皇位是怎么来的,天下皆知。
他一方面拼命遮掩事实,修改实录等事,否定建文,这些事情就不提了。另外一方面就是从其他方面确定自己的皇位的合法性。
太宗皇帝对理学的阐述,有《文华宝鉴》,《圣学心法》。还有大规模整顿修缮宋元理学的总成就。
这是皇帝由治统侵入道统的尝试。
也就是太宗皇帝要表明自己在圣学上的造诣,与上古三王连接。这是一种巩固自己皇位的方式。
同样,这《圣学心法》与李世民《帝范》,还有太祖皇帝的《大明祖训》是一样的,都是要约束后世子孙的东西。
甚至朱祁镇还学习过的。
可以说是一套皇帝的自我修养。
当然了,也不能说没有用的。
皇帝是站在全天下最顶端的人,严格的来说,是没有人可以约束皇帝的。一个明君是必须有很好的自制力,很好的自控能力。
只是单单觉得,皇帝当一个道德楷模,就能治平天下,实在是太过天真了。当然了,太宗皇帝也不觉得,这是对的。
有时候,这些正确的大道理,不过是一些点缀而已。
只是“一
道德而同风俗,”这个效果,的确是朱祁镇不能放弃理学的原因。
理学数百年的流传,是大明思想的主流,让大多数人建立在同样一套价值观之上,这决计不能随意丢弃的。
这是要出大乱子的
朱祁镇咳嗽两声,说道:“圣学宽广,无所不容,朕以为唯有互相砥砺,才能明上古先贤之用意,朱子之学,未有不善之处,朕只是求尽善尽美而已。”
朱祁镇做出这个表态之后,很多大臣都松了一口气。
毕竟很多人都是读者《四书五经性理大全》科举做官的,而今如果真的全部否定了,他们也未必接受。、
虽为这一本书,修得并不是太好。
首先是有相当的滞后性,收集的是宋元儒家的思想。当代新思想根本不列入其中,严重禁锢与控制了思想界。
其次,更是从宋元儒家的之中编排出来的,是一种合集类的,并没有什么创见。
其实,这样的情况,很多大臣并非都满意的。
这也是为什么大部分人都保持沉默的时候。
而今朱祁镇这表态,已经确定了,未来很长时间,理学依旧是大明的官学。如此一来,他们就安心了。
可以说而今,薛瑄算是取得了一个大的胜利。
只是薛瑄并不满意,说道:“臣以为朱子之说,虽然有小瑕,却无足一提,太祖太宗之圣意,暗合圣人之心,当传万世。陛下不谙圣学,至于迷泽之中,乃是臣等之过。唯请陛下尊太祖太宗之心,思上古三王之意,重拾圣学,臣以为当重开经筵。”
朱祁镇心中冷笑。
薛瑄一句话,就是朱祁镇读书少,少见多怪,什么致大同之法,什么古文尚书作伪,这都是因为皇帝读书少,不明白古代圣皇治民之心,才有这样的问题出来。
解决这个事情该怎么办?请皇帝多读书即可。
朱祁镇少年时候经筵从来不却,在正统十四年之前,朱祁镇也常常御经筵,但是正统十四年之后,形式大变,大明与瓦刺的大战成为主旋律。
朱祁镇每天公务繁忙,而且他皇位已经很稳定了,不需要再伪装,渐渐也就取消了经筵。而今已经十几年了,朱祁镇也已经四十岁了。
这让朱祁镇如何忍受,朱祁镇虽然不想深入其中。毕竟朱祁镇明白自己的要扮演的是一个仲裁者的身份,太多介入,并不是一件好事。只是此刻,有一种忍不住的感觉。
还好,有人比朱祁镇更忍不住,看不管薛瑄在君前咄咄逼人的态度。
第三十四章 仓禀足而识礼仪
“薛先生。晚辈一事请教,晚辈久历地方,有一件事情,杀生而害仁,但晚辈愚钝,虽为地方官,不知道该如何做,请先生指点。”丘濬出来行礼说道。
薛瑄目光在丘濬身上,微微转动,正色说道:“说来听听。”
他自然知道,这是来者不善。
丘濬说道:“晚辈刚刚从福建回来,福建有一事流传日久,乃是民间溺死女婴,父子相残,惨不忍睹,然晚辈屡禁不止,盖因,民生多艰,百姓家是养活不了几个孩子的,又要男婴传宗接代,只是杀死女婴。”
“不想却因为如此,福建男多女少,有男年过三十而不娶者,民间因此仇杀不少,地方不靖。请问先生当如何处置?”
薛瑄微微捻须,说道:“杀一儆百,然后教化百姓。改风易俗。”
薛瑄其实很清楚,他这个办法是不管用的。他也是做过地方官的,对于民间的一些事情,根本是没有办法的。
这个问题的根本矛盾,不是福建人都是铁石心肠,不爱自己的孩子。而是人地矛盾,让他们只能在男孩与女孩之间做选择。
所以,丘濬这个问题,绝对不是随便问的,背后隐藏着深刻的土地矛盾,福建这个地方也不是随便选的。
丘濬说道:“先生此言,就是没有办法了。”
薛瑄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丘濬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说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而今先生之言,连人百姓亲自己之子,都做不到,何谈大同之道,一善之不能为,何况百善?”
“口舌之争,纵然先生所言天花乱坠,又有何为?”
“事情总是要做出来的。”
薛瑄只能转变话题。他退休数年,即便不退休,他也没有去过福建。而今福建溺婴的痼疾,到了解放前还没有什么改变。
薛瑄之前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如果能在呼吸之间,想出根除这个社会问题的解决办法,他的名声决计不仅仅是一个大儒而已。
最少是天下名臣。
薛瑄说道:“欲求大同之世,先收拾人心,上古人心淳朴,而今人心堕落,连亲子都能容,只有大兴教化,使民知仁。方能如此,此是长久之事,非能建功于一时。”
丘濬说道:“百姓不是土木顽石,天下无有不爱子女之父母,非是形势所逼,安能如此。”
“陛下圣明天纵,迁民夷州岛上,而今夷州岛上已经有一府二县二十万。而今日日都会百姓跨海而来。”
“夷州百姓一日多过一日,福建估计在数年之内,会再次上奏。”
“夷州府要设第三个县。”
“而这个福建,夷州府是溺婴最少的一个府县?何也?”
“乃是夷州府虽然都是蛮荒之地,多野人虫蛇,百姓死伤不少,但是有大片土地可以开垦,百姓能养活子女,自然就不会溺婴了。”
“此乃仓秉足而知礼仪。”
“圣学虽好,但不可行于今日,欲求大同之事,非要从安民养民而来。使民各司其职,足衣足食足信,则大同之世可以求得。”
薛瑄说道:“此韩申之术也。”
薛瑄心中道统之争,胜过一切。
人之所以不可以放弃,就是为这一件事情付出的太多了。
薛瑄在学术上最大的成就是什么?是《读书录》,前文不是说过,《四书五经性理大全》这一套书,修得并不是太好的。
甚至有人说不可读。
而薛瑄却研究这一套书十几年,并写出一套《读书录》,指点这一套书该怎么多,并提出了很多实践修身的办法。
他将一辈子都投入在这上面来了。
他怎么能放弃。
他其实很清楚朱祁镇的心思。
有时候,看似只是破了一张窗户纸,但是实际上却是破除了人心上的千里长堤。就好像是朱祁镇开海关一般。
刚刚开始就是一个口子,但是后来却慢慢形成了而今的制度。
今日他虽然保住理学官学的位置,但是如果不能将他的意见给压制下去,让其他学说有了补充的地方。
那就等于补充的学说,就成为了大明将来的官学。
所以,他宁可打上法家的学说。就如刚刚一般,政治与学术之间,完美的切换。
朱祁镇忽然出口说道:“薛先生,慎言。”
法家在后世的名声似乎很好,但是在儒家文化圈之中,早就打入另册了。如果评价一个人是法家,从来不是说好听的,而是暗示这个人是一个酷吏。不仁,等等。
而开发夷州道的命令是谁下的。
是朱祁镇下的。
薛瑄就是在说皇帝。
皇帝必须是永远正确的,基本错了,也是臣子的错误。
薛瑄立即请罪道:“老臣失言。”
随即朱祁镇又对丘濬说道:“你继续说。”
丘濬说道:“人君至于至尊
之位,百姓莫不拥戴,欲长保大位而不失,必须保其生聚,使民安于生聚而不害法,则太平可致。”
“生聚之道,无非树艺,使民有一计之长,而长保生计而不堕,则百姓安矣。”
朱祁镇心中暗道说道:“好。”
这一点是丘濬所有思想之中,朱祁镇最欣赏的一点。
在之前的,儒家思想之中,有鲜明的农业生产性质。
但是在这里丘濬看似说的一样,但是他淡化了这一点,他并没有说让百姓长久保有自己的土地,而是保有生计。
因为很简单,大明这个社会体系之下,任何关于土地的彻底革命都是不可能的。中国这样的农业大国,如果不关系农业,不重视农业是不可能长久的。
而且以往的历史也证明了。
如果中国仅仅在农业上打圈圈。那是没有前途的。
但是朱祁镇没有在儒家典籍之中,找到任何一处,支持发展工商业的理论,但是丘濬这一套理论如果通过了,成为大明主导思想。那么,朱祁镇很多政策就顺理成章的出-台了。
丘濬倒是想在这一件事情上为丘濬站台,但是他忍住了。
皇帝的权威不能滥用。
当皇帝很多时候是需要克制的。为了这一套理论的权威性,朱祁镇最好不轻易插手进去,否则的话。
丘濬的理论即便是通过了,也会被很多人本能的反对。
虽然而今还没有到皇帝支持的,他们都要反对,来强调他们从道不从君的策略。但是对皇帝标榜君师一体的举动,大体士大夫们都是反对的。
即便强势如太宗皇帝,他一系列作为,其实也没有得到当初的大臣们认可,大臣回应都是绕了几十个弯之后,说这一件事情其实不对。
学问稍稍浅一点的人,根本就看不出来。
很快就有人出来反对了。
周洪漠乃是国子监祭酒,在大明清流之中也是一号人物。
朱祁镇能看出来的事情,周洪漠也能看得出来。
所以周洪漠提出的就是本末之辨。
很简单,大明这么多人口,必须保证粮食种植数量,否则会有很多人饿死,所以周洪漠提出的整理黄册,编练赋役,等等,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种地服务。
并且提出一夫不耕,一夫不食的观点。反对丘濬的想法。双方一时间又争论起来了。
只是这一场,却是发展工商业与重农务本的两种思想的较量,支持周洪漠的人有很多,一时间丘濬有双口南敌四嘴的感觉。
第三十五章 午间休息
丘濬很厉害,他对这自己的理论也很有信心。
当时中国人基因深处就是种田的。
农业思想更是深入骨髓,重农抑商,几千年没有变过。
虽然丘濬稍稍打了一个花枪,但是这里谁不是千年老狐狸,谁能骗过谁。
说着说着,方向就转换了。
被周洪漠捅到了少府身上,周洪漠说道:“少府,有大小工坊十几座,少则数百,多则数万,连京师之重,有数十万百姓为少府刑徒。”
“臣一想到这里,都觉得江山有倒悬之陷,社稷有倾覆之祸,一旦有一二人,不堪趋势,振臂一呼,则北京为谁所用,尚未可知。”
“以臣之见,莫不如屯刑徒于东北,散隐患于无形之中,如此善之善矣。”
朱祁镇听了,几乎想笑。
但是很多大臣严肃之极,一点不想说冷笑话,却是一个严肃的政治问题。
朱祁镇心中笑意慢慢的散去了,一丝丝苦意涌上心头。
朱祁镇知道百官反对少府的一个原因,就是皇室独占少府之财。少府的收入已经到了宫廷收入百分之七八十之多了。
换算出来少府的收入已经超过一个省了,甚至比没有改革之前的盐税还要多。
皇帝财力太丰厚,这不是百官想要看见的。
其次,就是他们真将这一件事情当成一个隐患了。
大明工坊是什么样子的?他们都有印象。他们印象之中,工匠近乎奴隶一般的地位,想想就知道在北京附近保有三十万奴隶,并且有组织的在一起。
百官怎么不担心他们造反。
从他们的逻辑上,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但是在朱祁镇心中所想却是荒谬的无法言说。
工厂数量从来是一个国家的硬实力的表现,如果没有遵化铁厂,如果没有少府一系列火器作坊。
正统年间一次次大战,就不会打的这么轻松了。
不知道要多死多少人了。
所以,朱祁镇从来将少府工厂当成了大明战略重心所在,所以允许这个体系将大量的收入投入再次建设之中。
否则少府一年一千万两的纯利润未必没有。
毕竟,遵化铁厂,已经夺取了,长江以北大部分地方的钢铁市场了。剩下的是被佛山所占据了。
北遵化,南佛山的局面已经形成了。
这里面的利润之大,根本无法言说。
朱祁镇也知道,这个问题非常大。如果不在这里解决,将来的
很多事情都不好做。
朱祁镇说道:“朕登基以来。自忖尚未有失德之处,仅仅因为危言耸听之言,怀疑京师百姓,周卿,以为我为何等样人?”
周洪漠说道:“陛下,少府或许无事,然后叶留宗,邓茂七之事,就在二十年前,当时霍乱三省,天下震动,无非就是此辈以开矿设场为由,招揽秀民,以至于局面近乎失控,百姓生灵涂炭。”
“前车之鉴,不可不查。”
“自古以来以农为本,历代先皇无不奉从。”
朱祁镇看了一眼周洪漠,说道:“周卿,郧阳一带聚集了数十万流民,为项忠所平,而今锦衣卫又报,郧阳深处有流民数千结舍而居。”
“每当天灾,有无数百姓背井离乡,这该如何是好?朕该怎么办,才能为他们保全一口生计。”
“请先生教我?”
周洪漠说道:“屯田。陛下新开东北西北,夷人多而汉人少,当迁徙百姓以镇之。”
丘濬说道:“如福建,江西等人多地少之地,为了一口水井,一条河道,就愿意战死十几个人,实在是人多地少所致。”
“一旦天下有事,必然大乱,唯有为他们找一分生计,迁移屯田,固然是上上之策,只是留下的百姓总要安置。”
“天下百姓田产养天下百姓,决计够。而今天下种桑麻棉花之害,又重于不耕之害。”
“苏州人口百万,皆赖纺织。可见树一业足以养民。”
朱祁镇看他们一时间也说不清楚,决定暂停这个话题,说道:“今日已经午时了,天气炎热,各位暂且休息吧。”
“这一件事情,下午再讨论。”
不知不觉之间,一个上午已经过去了。
对于有些人来说,今天过的刺激非常,但是对于有些武将来说,他们根本听不懂,听见散会的消息,立即山呼万岁,恭送皇帝退场不提。
在皇帝走后,各位纷纷退下来。
等日头过去了之后,下午继续论经。
朱祁镇此刻正与太子说话。
朱祁镇问太子说道:“今天,你觉得怎么样?”
太子沉吟了一会儿,说道:“父皇今日之所谓,比起汉宣汉章都胜过一筹,实在英明之举。”
朱祁镇说道:“别拍马屁。你说说你的想法。”
太子心思不住在转。说道:“父皇,朱子之学真有如此不堪吗?”
朱祁镇说道:“凡是都是有用没有用,朱子之学,太过务虚了,高深的东西老百姓听不懂,百姓所在乎的,不过是吃饭穿衣而已。朱子之学,不
能解决这个问题,即便是再精妙,我也不取之。”
太子立即说道:“儿臣今日才知道理学之误。今日之后,定然会好好反省,只是陛下觉得儒学正宗是那一家?”
“是公羊家?”
朱祁镇淡淡说道:“汉家自有法度,王霸道杂用之,岂能独尊儒术,用周政乎?”
太子听了,说道:“儿臣知错了。”
这一句话,就是汉宣帝对儿子所说。
在后世是有正面评价,但是在儒家体系之中却评价不高。
太子经过完整的皇室教育,这个掌故自然是懂的。
朱祁镇说道:“无妨,皇儿你还小,不明白,天下什么思想都没有对错,只有有用没有用。我给你说这个,倒不是说让推翻儒术,儒术已经与大明根子里联系在一起了,而是要让你明白。王霸道杂用之,你要做什么事情,就用什么术,而不是你用什么术,做什么事?万事为我所用,而不是相反。”
“你明白吗?”
太子立即说道:“儿臣明白了。”
朱祁镇也不知道太子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其实他倒是想给太子讲一讲一些后世的东西,但是每到嘴边,都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了。
他心中暗道:“等有时间了,留他在身边一段时间,好好教导一番不迟。”
朱祁镇这边与太子说话,随即用餐,但是在辟雍殿之中的争论是暂时告一段落了。但是外面的争论却依然在激烈的进行之中。
国子监对面一座酒楼,此刻已经人满为患了。
不管是勋贵,还是大臣密密麻麻都是。
很多新科进士只能在大厅之中拼桌了。
于是乎,李东阳,程政敏,陈献章,等几个拼在一个桌子上。
这些新科进士,正是刚刚参政之中,而今就遇见如此大事,更是忍不住嘴巴,议论纷纷。
陈献章冷笑一声,说道:“我估计,不出数年时间,举子再考试的内容,与而今绝对不一样了。”
“也幸好我等已经上岸了。”
听得几个进士,哈哈大笑。
也是,今日看似理学官学的地位保住了,但是谁都能看出来,理学的虚弱已经展露在天下人的眼前。
儒家毕竟不是佛道,儒家是入世的学问,如果一个学问不能治理天下。那么这个学问自然不会被欢迎了。
被取代自然是必然的事情。
“非也,非也。”李东阳忽然说道:“我敢说,今后考试不会有太大变动,只是不会只重八股了,估计策论的分量要大大增加了。”
第三十六章 士子之间的争执
李东阳此话一说,很多人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有理有理。”
能考中进士的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
理学最大的功劳就是一道德而风俗同,一个价值观体系,这一点朝廷不会轻易动摇的。而且说起来,儒家虽然有这么多学派,但是根基就在十三经之中,无非是解读不同而已。
对于思想来说,自然是没有准确答案的。
但是对于考试来说,没有准确答案却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不仅仅考官难受,考生也难受。
而今最大的问题,是没有一个成熟的学派来代替理学的位置。
如此一来,如李东阳所说,降低八股的权重,增加策论的分量,却是一个很好的解决办法。
毕竟很多都以为考据考试仅仅考八股而已。
其实科举考试考好多场,不过真正重视的其实就是第一场,也就是八股文。
“时间不会长的”陈献章说道:“只要有新圣人出,一扫理学之弊,考试定然会变的。”
这边话还没有落。一个声音从后面插过来说道:“一派胡言,朱子之学,精妙绝伦,其实尔等能够领悟的,无非是小人蒙蔽君上,才有今日之事。”
陈献章猛地站起来说道:“什么君子小人,我看薛前辈也不过如此。能为之能,不能为之不能,胡搅蛮缠算是吗?”
“你说什么?”对面一个陕西大汉也占了起来。
李东阳顿时觉得不好,猛地一矮身子,躲开一尺。
几乎在同时,无数碗筷飞了过来。
陈献章当头淋了一身汁水,红的绿的,一身狼狈。陈献章深吸一口气,本来想忍下来。毕竟而今朝廷大官都在。
在这里与人动手,结果决计不会好的。
却不听,对面的陕西人大喊道:“南蛮子,只会耍嘴皮子。”
陈献章再也不忍了,抄起东西砸了过去,这好像是一个信号,这些新科进士顿时混战在一起。噼里啪啦打在一起。
李东阳连滚带爬,到了一个桌子后面,看着身上的汤汤水水,说道:“我的新衣服啊。”
李东阳乃是京卫军户出身,而今考了进士,也就脱了军籍了。但是京师居大不易,即便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也不行。
李东阳过得从来是紧巴巴的。
这一次掺假如此重要的场合,才让家里准备了一件新衣服,却不想被人用酒菜给污了,那可是心疼之极。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布料比后世的布料差了不知道多少,什么掉色
,脱水,脱线,等等问题,应有尽有。
这些污迹,虽然能洗下来,但是衣服也不会如新的一样好了。让李东阳岂能高兴。
这个反应,其实也是辟雍殿之中争论的余波而已。
其实不仅仅这些新科进士,很多大臣们,此刻也因为各种的理念不同,有这样那样的分歧,只是他们庄重自持,不会闹到台面上来而已。
唯一这些新科进士,正是一辈子最风光的一段时间之内,又是刚刚当官,正想表现自己的,才会闹出这样的事情来。
这固然是大明士子一惯作风。
毕竟,大明大臣们都还有一言不合上全武行的习惯。更不要时候这些年轻的新科进士。
另外就是朱祁镇对理学下手的反作用了。
太宗皇帝建立起的思想体系,被朱祁镇一记重锤给敲出了一道道缝隙。将来会怎么样,还不知道,但是有一件事情,却是可以肯定的是,就整个大明士大夫来说,他们开始分裂了。
当然了。
很多人要说,似乎大明士大夫集团,很多时候仅仅是一个概念上的东西,他们从来没有团结过。
是的,他们没有团结过。
但是他们还能在一个话语体系之中对话。理学就是这个话语体系。
而今理学官学地位的动摇,已经被人看在心中了。人心动摇之下,大明各派系之间的隔阂会比之前单纯的利益冲突要深多了。
至于最后,会不会发展成为如北宋新旧两党之间血海深仇,就不知道了。
一场闹剧,闹得快,收的也快。、
毕竟这么多人都在这里,这些新科进士,也是很在乎自己的名声与官位的。
李东阳带着狼狈的陈献章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毕竟程敏政是有自己的家,他父亲是兵部尚书,而陈献章就不然了,除非回广东会馆,否则没有地方换衣服的。
两人换了衣服之后。
经过这一番闹剧之后,两个人的关系亲密起来了。
两个人继续刚刚的话题,李东阳说道:“你觉得未来会不会兴复经学?”
陈献章说道:“不会,经学已经没有潜力了,今后需要新学问。”
两人又是一番争论,谁也说不过谁。
陈献章问道:“今后你准备做什么?”
李东阳说道:“做什么,做官养家吧,或者会写一些文章,小说之类的。”
小说这一个题材,从明报出来之后,就开始盛行起来了,似乎是朱祁镇恶趣味,明报自然要有一个小说板块了。
而明
代正是小说盛行的时代,只是有朱祁镇推了一把之后,小说盛行的更加厉害而已。
李东阳文采飞扬,在历史就是明代有名的诗人。只是当他发现写小说可以恰饭之后,就开始写小说了。
家里很多东西,都是靠写小说赚钱置办的。
即便是李东阳考上进士也是如此。
毕竟李东阳为官清廉,再加在北京什么花销都大。想要手中松散一些,非要赚些外快不可。
李东阳问陈献章,说道:“你想做什么?”
陈献章双目炯炯有神说道:“做圣人。”
“理学不堪为用,经学已经成为一堆废纸,丘大人所提倡的实学,经世致用之学,不成体系。正是需要人承前启后,将儒学发扬光大的时候。”
“此事,舍我其谁。”
这一场会议的另外一个影响了。
一个权威被打倒,自然会滋生出更多的权威,去占领这个高地。
而今没有任何一家的学说能有理学这么深的基础,即便朱祁镇提出的御用的学说,也未必能真正取代理学。
今后的局面恐怕就是,理学死而不僵,其他各派纷纷准备上位。
这种混乱在政治之中,自然是危险的隐患。但是在思想界之中,就是无数激荡的火花。
陈献章数次名落孙山,做官的念头早就所剩无几了,又常在吴与弼身策,受到吴与弼的影响。想要专研圣人学问之心,再慢慢的增长。
而今又遇见了这样的事情。
陈献章自然做出了决定,做一世的官职,哪里有做千秋万寿的夫子名位高啊。这官他不准备做了。而是要为千古立文章。
李东阳稍稍一愣,说道:“好志气。”
陈献章说道:“李兄不觉得我狂妄。”
李东阳说道:“不,这正合适。而今天下,还真是舍我其谁啊。”
说实话,朱祁镇这个弯转的有些急了。
很多老臣大臣,他们的思想体系根本跟不上,所以真正重整圣学的责任,就要在年轻一辈的儒者身上了。
李东阳心中未必没有这个想法。
多少年后,李东阳的新经学,陈献章的心学,与丘濬的实学,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学派在大明争相辉映,又是中国思想史上绚烂的一页。
而这一次都源于今日。
两人看了看天色,就立即起身赶往国子监。因为时间差不多了,下午的论经就要开始了。
他们去的太迟了,就要抢不到好位置了。
毕竟比起今天的大事,国子监太小了一点。
第三十七章 何以养民
太阳微微向西。
阳光依旧很是毒辣。似乎没有一点点的变化。
在辟雍殿之中,外面的流水在光洁的地板之下无声的流淌。带去一一丝酷热。
而所有人都聚精会神的,听丘濬朗声说道:“孟子曰:‘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朱子云:‘夫农,衣食之所由出也。生民之业,莫重焉。一夫之力,所耕百亩,养生送死,与夫出赋税,给公上者,皆取具焉。’可见,陛下欲求大同之世,必求王道之治。欲求王道之治,必求耕者有其田,赋税均之。而今可乎?”
丘濬微微一顿,似乎等着有人反驳。
但是没有人反驳。
所谓儒家的终极理想,井田制。其本身就是一种没有土地兼并的理想状态。与后世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度是一脉相承。
甚至可以说,如果有大儒复生于地下,见到这种制度,恐怕会击节叫好,这就是理想的社会制度的体现。
但是而今,谁也不会说井田制度。也不会说均田思想。
其实在这个方面真正实践的就是太祖皇帝,太祖皇帝当年那么多大案,将在元末的时候坐大大家族,一一扫平,那种有几千亩土地的大家族,好迁移他乡,或分崩离析,甚至到了现代,很多家族,也不过是数百亩土地而已。
唯有北京,南京,浙江,江西,一带因为达官贵人比较多。故而兼并程度较高。
而在做的各位都是一些什么人?
大儒,百官,勋贵,士大夫。
他们是大明的统治阶级,也是土地兼并的主力军,特别是勋贵们,行伍出身,在吃相上要比一些士大夫难看多了。
这个时候,谁说要均田,实现耕者有其田,就是将在场的人都得罪了。
更何况,当今这位皇帝可不是寻常皇帝。
如果他真将这个政策纳入国策之中,将这些高调给当真了,却不知道弄出什么样的乱子来。
所以,谁也没有反驳,默认了。
丘濬这才说道:“不可为有三者。”
“太祖见百姓疾苦,起义兵扫清天下,鱼鳞黄册,均赋税,定粮税,而今不过数十年。数十年之间,天下局面崩溃,兴陛下,力主清
丈,方能挽回一二,纵然而今再均田亩,不出数十年,兼并之事,将回再生。此一也。”
“太祖是时,天下大乱,人心思定。有旷野无人,可以开垦土地。太祖大兴屯垦,开垦闲地。方有今日之盛,而今除却东北,西北,湖广,云贵一带之外,已经没有什么闲地了。无田可放垦,此其二也。”
“人口滋生,人多地少,很多地方,即便是力主均田,其地也未必能养其人。福建就是其中之一,此其三也。”
这就是为什么古代除却开国的时候,可能用行政暴力重新分配土地,而之后,根本不可能从田制上动刀。
即便是清丈土地,清理税基这样的事情,都可以说是大手笔了。
丘濬说道:“如此一来,人口滋生,百姓无田,只能成为流民,郧阳之间,有流民数十万,为朝廷所平,这才数年,又有数万汇集。”
“郧阳是何地?”
“汉江上游,群山环抱之处,此间山多地少,唯有山间瘠地,可供耕种,收不过数斗,果腹尚有不足。更不要说,山中豺狼虎豹出没期间,这就是苛政猛于虎也。”
“朝廷如果再不思变,数十年后,就有张角黄巢之辈,起于草莽之间,所谓太平盛世,不过一场劫灰。”
这也是朱祁镇所担心的。
朱祁镇一些作为,看似将大明推向了最强盛,但是并没有更改大明经济运行最根本的逻辑。
历史上,土木堡前后,大明一片混乱不用说了。但是经过成化弘治两帝之后,在正德年间,有刘六刘七起义,几乎遍布了整个北方。到了嘉靖时期又有南有倭寇,北有鞑虏。
这些看上去都是政治上的问题,但是实际上,却是大明经济运行规律所致的。
土地兼并,贫富差距等一系列问题,由经济层面波及到其他层面了。
朱祁镇大有作为,或许他而今的作为,能让大明的强盛维持在百年左右,但是如果不做根本性的调整,大概百年之后,国内大乱小乱,军力疲惫,到时候,纵然西域南洋在手,也未必能保得住。
朱祁镇说道:“这是朕日夜忧叹之所在,还请丘卿为朕解惑。”
丘濬行礼说道:“臣不敢,只是承陛下之余思,敢言之于一二。”
“臣是琼州人,在大明之南,与南洋最近,素知南洋之地,气候湿润,一年三熟,虽然虫蛇之害,瘟障之地,但其地足以养人,夷州府之地,十几年前,尚是野人出没之地,
而今不过十数年间,一府三县。足以养三十万百姓。”
“南洋之地,大夷州岛不知道多少,以南洋之地,可养民亿万之数。中原没有闲地,北地引之去东北西域,南方引之于南洋之地。广其地可以养人,以足以弥患。”
“然此事非一时所能成之,必广产业以容百姓。立生计以活百姓。”
“太祖以养民为念,此诚天下之一等大事,百姓生死之所系,朝廷不敢有一刻或忘。历代子孙,应该奉行不疑。”
“至于,周大人所有忧心之事,可谓杞人忧天。孟子云:‘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抚而养之,生而聚之,虽然父母无过如此,百姓岂能不思忠孝,谋报答,反而有异心,起乱事,莫非有人欲上欺天子,下压百姓,致使天子之恩,不能施之百姓?”
朱祁镇说道:“丘卿之言,诚金玉之良言,诸位卿家以为如何?”
朱祁镇都这样说了,其他大臣还能说什么?
这其中的倾向性,再明白不过了。
朱祁镇其实也明白这一点,他已经迫不及待要表明立场了。毕竟丘濬这一论题通过,就解决了两个难题。
一个就是纠结于土地上的难题,看之前,几乎所有财政上的变革都是基于农业的。不要说宋朝工商税收入超过了一半,单单看宋朝所为,几乎一切盈利的都是被官府所掌控,宋朝的经济活力其实远不如明朝。
只是从这个观点出发,今后大明发展出来的,绝对不是重商主义,而是重工主义。并不是看中工业的效率,而是为了养活更多的人口。
换一句现代的话,就是为了就业率。
没有生计的百姓,是最大的不安定因素。不管是明代还是后世,在这一点上都是通用的,更不要说,如此一来攻略南洋,就已经成为国策了。
“陛下英明,臣等不及也。”杨洪等人立即行礼说道。
对于勋贵们来说,很多事情有些人是听懂了,有些人是没有听懂,跟听天书一般。但是有一点却是听懂了,那就对南洋用兵。
这一点,立即得到了勋贵的集体支持。
无他,在西域之战后,文官们都在营造太平盛世的风潮,就有了千秋万寿宴,这种国家庆典。
宁可将几十万两银子砸进水了,也要渲染太平气氛。其中有一点就是想从枢密院手中,将兵权给夺过来。
第三十八章 五世说
文官夺权的方式,就是渲染太平,暗示天下而今应该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时候了。
那么军事开支就应该消减。枢密院的大权也应该限制。这些不稳定因素,应该转到更加稳妥的文官集团手中才行。
不要看,武将在外打仗的时候威风凛凛的,但是在真正政治-斗争之上,杨洪,郭登等人,不是朝中文官的对手。
所以,在勋贵那边,只要能打仗,就是最大的正义,其余的事情就另外说了。
且不说,而今的政治环境逼得勋贵不得不向皇帝靠拢,单单说南洋战事这个一个画饼,就足够勋贵向朱祁镇投诚了。
勋贵这样一说。
下面的臣子大部分行礼道:“陛下英明。”
这个时候,整个会议的节奏转到了朱祁镇的手中。
其实这也是朝廷的现状。
大明朝廷虽然不是朱祁镇的一言堂,但也差不多了,大部分臣子是不敢直接与朱祁镇对顶的。
也就是民间有很多大儒,以朱子之道为性命,以薛瑄为首,这才是反对的主力。
朱祁镇目光扫过王恕。
王恕目光微微垂下眼睑,目光扫过于谦。心中微微一叹,出列替下丘濬,说道:“臣以为欲求大同之世,必先求之,古之圣人之心。”
“古人以为天下为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而陛下欲求之大同世,当在太平世之后。太祖皇帝生于元末,群雄割据,百姓困苦,民不聊生,上下失所,君臣失据,此内据乱世,太宗雄起宇内,见内忧外患,数次北伐,以至于陛下,三战瓦刺,逐于极西之地,此为升平之世。
而今,国无外地,内无大患,天下承平,虽然偶有天灾,但朝廷之力足以抚恤,此之为太平之世。”
“人不患无才,但患无志。人如是,国亦如是。孟子云:‘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而今天下承平,似无近忧,然不可不忧远患。”
“故而,陛下之言,正合今日之用,太祖之时,不可求大同之世,是以天下未定,太宗之时,亦不可求大同之世,是以外国未服,而今求大同之世,正当其时也。”
“然大同不可速就,臣以为先为小康,后为大同。”
“仓禀足而识礼仪,欲求大同,先求百姓无饥寒之祸,养生送死无憾,此为小康之世。然后求大同之世。”
朱祁镇心中也感叹,其实同样是小康两个字,大明
的小康与后世所求的小康,其实是两个概念。
大明即便是最激进的理论家,也不过想让百姓,能够吃饱穿暖,不会饿死,不会冻死而已。
如果有人能够统计一下,大明正统年间最多的死法,朱祁镇敢肯定,最多的决计不是战死,不是病死,而是饿死与冻死。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有人都觉得,这是用了夸张的手法,但是实际上,这是最写实的白描。
朱祁镇目光扫过很多人。
这是他想竖立的大明治国思想,也就是而今的五世说。
但是能不能在这里立得住阵脚。却是一个问题。
吴与弼此刻陷入沉吟之中,他如何能看不到,丘浚与王恕所言,不过是一内一外,彼此是一个体系之中的。
吴与弼暗道:“这是公羊派的。”
公羊派乃是儒家各派之中,最激进的一派,当初王莽篡汉,公羊一派其实也是出了大力了,这直接导致了公羊一派的衰落。
吴与弼对这个学说感觉并不大舒服。
原因,这与理学根本不是一个路子。
真要细细说,理学是内圣而外王,五世说是外王而内圣。
内圣就是内在的道德修养,外王就是治行,实在的作为。
儒家本来就强调内圣而外王,内有仁心,才能行仁政。这是一个前后的过程。在理学之中更是如此。
格物致知诚心正意,这都是内圣,齐家治国平天下,这都是外王。
从这个逻辑来理解,就明白,为什么儒家治国第一看重的是教化,因为儒家认为,只有一个人称为一个好人,他才能做好事。
这个逻辑,依旧深深的影响着中国人,很多时候,人们评价一些人一些事,依旧要从他是不是一个好人这个角度来理解。
而今所谓的五世说,从根本上,是让百姓处于衣食无忧的处境之中,然后再追求他们的道德水平,岂不是外王而内圣。
不要小看,这前后差别。
在儒家之中,完全是两个天地。
吴与弼虽然圆滑而今却也先起身说话了。
只是有人比吴与弼更早一步。不是别人,乃是薛瑄。
不过,薛瑄说的不是这个问题,而是上古之治的问题。薛瑄说道:“欲求大同之治,必求之三王五帝之治,欲求三王五帝之心,而不是求之外物,上古亦有天灾,然百姓无怨,而今天下之事,不在于百姓足与不足,而在人心之不足,不在于,田地之广,而在于人心
之不治,臣以为陛下必大兴教化,使民知理守礼,则-民足以治,大同之世亦可得之。”
“而陛下之所为,却是南辕北辙,欲求大同之治,岂可得乎?”
三王五帝,就是尧舜禹三王,五帝的说法就多了。这里就不说了。
朱祁镇心中目光扫过全场,他也看出很多大臣是赞同这一点的。
教化百姓,从来是儒家大臣第一要务,谁治理国家治理地方的第一办法。
而朱祁镇提出的理论,却是一系列解决饥寒问题,解决生计问题,这些与教化并没有什么关系。
倒不是说,这些大臣都是何不食肉糜之辈。而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虽然在朱祁镇看来,几乎每年冬天北京街头都要饿死几个乃是几十个,多的时候上百个饿殍,这样的事情,虽然是一件凄惨的事情,但也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在他们看来,而今的大明已经是近一两百年以来,最好的日子了。
虽然遍地还有不少土匪,虽然很多地方,法律仅仅能在县城之中执行。但是之前汉唐盛世的时候,难道就与而今有什么不一样吗?
哪里有完全不饿死人的世界。
所以,不论大同还是小康,在他们看来,本质上都是目标,是画饼。不是用来实现的。如此一来,更关注皇帝具体的行政手段,更好一些。
从丘濬与王恕的话里面。他们听到了很多事情,南征南洋什么,移民等等,这还罢了。如果确定大明以这个思想作为治国纲领。
今后十几年,他们的工作量会大大增加了。
皇帝本身就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但是百官不是。
人都是有惰性的。
对官僚尤其是这样,官僚本身最害怕变化了。薛瑄也是说出了他们愿意说的话,大家在地面兴兴教化不好吗?
培养出击个秀才举人,或者联合建立一个两个书院,不就是有政绩了。
朱祁镇心中暗道:“教化这一项,我必须考虑进去,只是我要的教化,与他们的不同。”
朱祁镇准备推一步,将教化这一件事情,也列入之后的重心。但是并不意味着他而今对薛瑄退让,薛瑄直接将大同之世与上古之世划上了等号。
如此一来就大大限制了朱祁镇。
朱祁镇建设大同之世,就必须按照儒生虚构的上古三王五帝的作为来做。这怎么可能?
朱祁镇淡淡一笑,说道:“卿也承认《尚书》之中,或有缪误,这上古三王之治到底是怎么样?”
第三十九章 石破天惊
薛瑄说道:“陛下,古文尚书或有缪误,但决计不会全错,而且即便此书有错,还有其他书作为旁证。”
朱祁镇说道:“对,朕今日也得到了一些旁证。正好让大家看看。”
随即朱祁镇一摆手,立即有人捧着一本本书籍上来,每一个人手中都有一本。
薛瑄打开一看,身子好像是电击之般,浑身一震。
这一本书,不是别的,就是甲骨文拓片装订好的书籍。
当然有些人是看过的。
比如王恕。
而今即便是亲手整理装订过甲骨文的王恕,此刻心中也激动不已。
虽然这些甲骨文的内容支离破碎,但是却描述了一个与经史之中,有所吻合又有所区别的上古商代。
其中的残酷与残忍,更是打破了王恕很多幻想。
当然了,这里面还有很多问题存在,但是即便如此。也如一根针刺破了儒家对上古的吹捧。
为真正的上古是什么样的?打下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个问题,直接会影响儒家的根基。
毕竟从孔子以来,都是尊重周公,尊崇上古留下的典章制度。儒家学说,想要立得住,就必须面对这个问题。
当然了。
不是没有办法面对的。
晋代出土的竹书纪年,其中内容对儒家来说,也是大逆不道,最后被是为伪书,多次失散,而今这个也能这样应对。
只是抬出这些东西的是皇帝。
不可能用这个办法对付皇帝。
也就是说,如何解释上古这个问题,是当代儒家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一旦承认了上古更可能是竹书纪年所言,而不是儒家所言。
那么儒家学术如何维系,这就是一个大问题了。
薛瑄看着这些甲片的印记,一张张的翻了过来,眼睛越睁越打,他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涌,一口逆血顺着喉咙而上。最后被薛瑄硬生生的堵在口中。
在君前不可失礼。
这是一个儒臣的坚持。
只是而今,他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失去了思考能力,什么也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请问陛下,这些东西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吴与弼也顾不得失礼了,连忙问道。
朱祁镇说道:“在彰德府,也就是殷地。”
吴与弼说道:“书中只有拓片,臣请观其实物。”
吴与弼此言一出,立即得到了不少大臣响应,纷纷请求观摩。
朱祁镇也知道,之所以如
此,有两个原因。
一个原因自然是这些东西,不管是带来多大的影响,都是一些珍贵的资料。只有好好研究才能解决他带来的问题。
另外一个原因,有人也担心,这东西是假的。
毕竟,政治上的事情,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做伪书的事情,当今皇帝其实也做过,最近流行的那一本《端木子》,很多人都知道,是宫中伪作的。
大家不说,并不意味不知道。
但是这个东西,与那个端木子是完全两回事。
那本《端木子》,不涉及经义大道,是真是假无所谓,而今的这些甲片却不一样了。
这是关系到道统的东西。
因为韩愈的道统论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老子,到了孔子形成儒家学派,传至子思、孟子,至于孟子,心法不传。
韩愈的这个理论直接催生了道学一脉。
甚至可以说宋代很多大儒就是为了补充所失想心法。
这个东西,即便是拼死也不能让皇帝作假的。
朱祁镇说道:“都在大内,如果诸位先看,等会向内阁报备,分批入宫观摩吧。”
周洪谟说道:“陛下,臣提议,新建一阁列具甲骨,令一翰林院士提举之,并下令彰德府,看看还有没有这也的甲骨。”
朱祁镇说道:“此事,锦衣卫与东厂已经开始着手了。朕也会在宫中选一处宫殿,存放甲骨的。”
周洪谟见状明白,朱祁镇其实再说,这一件事情,只能皇家直接插手,别人不许染指,即便要研究,也只能在宫中研究。
这方面的话语权皇帝要占住。
于谦目光扫过所有人,心中也知道,此刻这些人的心思都在甲骨上面,根本没有论经的意思了。
于谦出列说道:“今日辨经,朱子之学,精妙非常,只是重于内圣之道,轻了外王之学,故而臣请陛下,择大儒重修十三经。以传天下。”
太宗皇帝所修的大书是《四书大全》《五经大全》《性理大全》,一般合称《四书五经性理大全》,主导思想是理学。
而于谦而今所言,重修的并不是这一本《四书五经性理大全》,而是《十三经》。这就是一个很明显的暗示了。
今日所议论的东西,定然会体现在这一次重修之中。
或许经书的正文不会有什么变动,但是诠释注释的思想,定然会大变。
只是而今甲骨文一下子砸乱了所有人的阵脚。
多数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问题,一时间反对似乎没有希望,不反对似乎又不甘心。
朱祁镇干脆不给他们考虑的时间,说道:“善。”
这短短一个音节,为了一次辟雍之会,画下了句号。
只是这一场辟雍之会是一个时代的结束,理学的独尊的地位,被深刻的动摇了。又是一场百家争鸣的开始。
这远远不是结束。
朱祁镇先行离去之后,各大臣这才一个个离开。
薛瑄步履蹒跚,好像是行尸走肉一般,吴与弼见状,有些担心,连忙上前搀扶住,说道:“薛先生,身子可大好。”
薛瑄并不说话。而今轻轻摇摇头。
薛瑄出了辟雍殿,他的弟子以阎禹锡为首,正在这里迎接他。而吴与弼的弟子也在迎接吴与弼。
阎禹锡见薛瑄脸色苍白,步履不稳,大吃一惊,连忙上前说道:“夫子,你怎么了?”
薛瑄张开嘴,无数淤血几乎凝结成了血块,从下巴流淌下来,将整个深衣上面涂上了大片大片的血迹。
这是薛瑄最后的倔强。
在拿到甲骨文拓片的时候,薛瑄的身子几乎被无形的力量给击毁了。他知道,他败了。
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老子,子思、孟子,韩愈,二程,朱子,乃至本朝历代大儒传承下来的道统,而今被动摇了。
这种负罪感,摧毁了薛瑄身心。
这也个时代六七十岁的老人,身上没有一点点旧疾,也是不可能的。此刻发作起来。君子死不免冠。
薛瑄拼尽全力维持住自己最后的体面。
见薛瑄如此,弟子们纷纷簇拥上来,薛瑄却谁也没有看,而是仰天而叹,说道:“何不让我早死数年。”
随即眼睛一红黑,栽倒在地面之上。耳边只是隐隐约约听见有无数人喊道:“先生,夫子,云云。”
这一句,何不早死,是薛瑄此刻内心深处真实的写照。
如果他早死数年,也不算夭折。就不会面对而今诛心之痛。更不用面对,这种无能为力的痛楚。
是的,老人或许阅历深厚。但是重新学习的能力却是逐渐变弱的。
所以薛瑄很有自知之明,将儒家从而今的危机之中解救出来的重任,他是承担不起了。
如此面对这样的局面,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今后论起来,他是儒教之罪人。更是让他心痛万端,简直生不如死。
而且,他有一种预感,他今日恐怕也活不了几日了。
多活了几年,反而遇见这样的问题。在薛瑄看来,还不如早死。只是时光从来不给人第二种可能。薛瑄的悔恨也不能挽救而今的局面。
第四十章 薪火相传
等薛瑄再次醒来。
已经是入夜时分了。
大家都围拢在床边,里三层外三层。见他微微睁开眼睛。立即上前。
一个郎中摸样的人说道:“都让开一点。给病人留一些空间。”
薛瑄咳嗽两声,说道:“你是?”
阎禹锡上前,说道:“夫子,陛下听说你病倒,派太医来看您。”
薛瑄强撑着要躬身起来,说道:“臣谢过陛下。”
这就是薛瑄,或者说儒臣。
在心中永远是忠孝为先,那怕他而今的情况,有一大半是皇帝的原因,哪怕他内心之中,未尝没有对皇帝的怨念。
但是礼节上依旧追求完美无缺。
随即立即被太医按了下去,说道:“老先生,有什么话就快些说吧。”随即叹了一口气。很显然已经没有救了。
薛瑄听了苦笑一声,说道:“原来如此,却是谢过了。”
太医知道,他们师徒之间有话说。就收拾东西退了出去。
薛瑄目光扫过全场,却见他带进京师之中的几个弟子都在。连吴与弼等几个大儒也都在。
薛瑄说道:“吴先生。”
吴与弼说道:“薛先生,您有什么说的,尽管说,只要愚弟能办到的,都会办到。”
薛瑄说道:“我性格刚强,一向不知进退,不仅仅伤人,也会伤己,有今日,也是早有预料的,不过,我死可以,然天理报却不能少人坐镇,这一分基业,不仅仅是我的,也是先生的,我死之后,就请吴先生主持大局了,朱子之道,万万不能衰落于你我之手。”
吴与弼说道:“愚弟明白。”
薛瑄又对阎禹锡说道:“朱子之道,重内圣之道,而轻外王。这处是有所疏忽,被人抓住了破绽,乃有今日,朱子外王之道,却需要有人去弥补。我是做不成了。这一件事情就要你来做了。你做不了,就回去广收弟子,遍择良才而教之,让他们做,师徒相承,决计不能有一日忘了这一件事情。”
“否则,我死不瞑目。”
阎禹锡双眼通红,跪在地面之上,说道:“弟子知道。”
薛瑄说道:“还有殷墟甲骨文,我是无缘得见了。将来有时间,在坟头读给我听。也不枉了。”
薛瑄似乎刚刚的激动非常,也许是本来病情就太重了,这一番交代之后,精神头就褪下去了。
不过片刻,就去了。
薛瑄最后的时间之内,没有一言及自己的子嗣妻子,在他心中,这些东西根本不能与理学道统相提并论。
他在生命最后时刻,心心念念的依旧是理学。
或许此刻,才是辟雍之会最后的结束。薛瑄用自己的血划上一个句号。一个血红的句号。
战争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吴与弼带着弟子行礼之后,就退了出来。薛瑄的后事,他这个外人在这里并不合适,明日发丧之后,再来不迟。
吴与弼回到自己的住处,黑夜漫漫,就好像是没有尽头一般,他独自坐在一盏油灯之前。陈献章说道:“夫子早早休息吧。”
吴与弼此刻哪里有睡意,说道:“你坐下来。今日之会的内容,你也知道了吧。”
陈献章说道:“刚刚辟雍论的抄本已经看过了,虽然有些内容似乎是有些跳脱,没有进行整理,但是大致内容还是无错的。”
吴与弼说道:“你怎么看?”
陈献章说道:“有今日之会,固然是朱子之学,重内圣而轻外王,留下了破绽。但是更是陛下蓄谋已久,今日即便是朱子复生于今日,也是一个必败的局面。”
吴与弼说道:“今日薛瑄据理力争,不惜生死,而我却唯唯诺诺,不敢枉发一言,你觉得我错了吗?”
陈献章说道:“弟子以为师傅没有错,今日之胜负,在会议之前,就已经确定了,或者说,这一次辟雍之会召开本身,我们就已经输了。”
“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而今亦是如此,陛下蓄谋已久,非是为了公羊学张目,而是为变法之道,只能说陛下之雄心壮志,朱子之学不能支撑而已。”
“但是陛下总就会老的,总就会发现该用什么办法治国,再次之前,并不是要与陛下对这干,而是以柔克刚。”
吴与弼说道:“君者天也,臣者弟也。以坤对乾,只能以弱克刚。只是我也做错了,有薛先生在前,却是自惭形愧。”
吴与弼并非没有殉道之心,只是见薛瑄在前,多他一个不多,他更想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才好对症下药。
皇帝没有提出自己的理论的时候,皇帝的地位无处进攻。但是而今却不一样了。
五世论虽然是王恕提出来的,但是明眼之人,自然能看得出,这是皇帝的主意。如此一来就有下手的地方了。
五世说与理学相比,可以说到处是破绽。
毕竟一个新出现的学说,远远没有到了千锤百炼的地步。
吴与弼自然能反驳的机会。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薛瑄就这样去了。他心中既是惭愧,又是激励。
他此刻丝毫睡意都没有了,立即让弟子拿来纸笔,随即将五世说的内容写在纸上
,并挂在墙壁之上。与弟子一起就五世说的内容进行议论。
随即洋洋洒洒的写了一篇文章。
就是反驳五世说的。
首先,从公羊派的三世说的内容,提出太平世就是大同世的说法,先就次序上,五世说就不成立。
其次,又提出天道循环往复的道理,来反驳,五世说,由据乱世到大同世之间的关系。
最后,提出了天道变而人心不变的道理。
也就是,不同历史阶段之中,内圣之心却是一样的,只有兴教化,先令天下百姓成为道德上的圣人,人人相亲不相害,大同之世才能到。而今以功利之心求之,根本不可能达到的。
这一篇文章之后,吴与弼又立即写了一篇关于薛瑄悼文。高度评价了薛瑄的一生,并将薛瑄之死与道统挂在一起。
所谓文以载道,吴与弼很少写文章,他教授弟子更多是言传身教,只是心中有清晰的思想与道理,写出来的东西,就是掷地有声。气理冲盈。
只是语气之中,多有不客气的地方。
陈献章看了之后,单独对吴与弼说道:“夫子,此文一出,陛下会不高兴的。”
吴与弼说道:“从道不从君,此乃吾辈之道。”
陈献章说道:“夫子,你刚刚不是这样说的。”
吴与弼说道:“之前,是有薛先生在前,如果陛下一怒,天下理学之辈,皆如草伏,则天下人如何看我等。”
“读圣贤书,所谓何事。殉道而死,可谓无憾。”
“再者,情况也不会那么坏,当今登基以来从来没有以言罪人过,估计而今也不会的。”
陈献章说道:“先生如此,弟子也留下来。”
吴与弼说道:“不用了,你我师徒各有所责,薛先生所言不错,我理学就是重内圣之道,失了外王之道,方才有今日之事。我在这里,主持天理报,而你回广东,专心学问,补前辈之缺。”
“你不是要当圣人吧,正当其时也。”
陈献章依旧担心吴与弼,说道:“只是------”
“不要只是了,你如果真想做,就等我死了之后再来。”吴与弼的语气有几分低沉说道。
陈献章知道,这一句话里面有两层意思,一是他病死了,寿终正寝,另一个就是他为皇帝所杀,理学的旗帜总是要有人举起,那个时候就是陈献章的责任了。
陈献章后退一步,行礼说道:“弟子知道。”
随即收拾东西,离开了京师。
吴与弼送陈献章离开,心中忽然有一种吾道南矣的感觉。
第四十一章 天下风潮
整个正统三十一年七月间,大明不管民间与官场,都是一片火热。
这一片火热,不仅仅是炎热的天气,还有各种讨论的火热气氛。
对于辟雍之会的结果,大多数人是不认同的。再加上甲骨文发现这一件事情,一下子无数大儒都有发表意见的想法。
而有了天理报这个先例之后,短短半月之间。仅仅京师就有十几分报纸出现,南方也有筹办报纸的想法,只是因为成本的问题,暂时没有开始。
无他,就是少府一套铜活字的功劳。
这些报纸的印刷都是由少府来承担的。这才降低了成本。虽然不能让报纸赚钱,但是最少赔的少一点。
但是南方却没有这样便利条件。
毕竟打造一套铜活字,不仅仅要昂贵的成本,还有无数能工巧匠。民间士绅想在短期之间搞一套不大可能。
而且如果办报纸,还需要一套印刷作坊。成本就太高了。
虽然大明的报纸产业行几年前就有了,但是真正普及开来,并且开始影响民间,却是正统三十一年开始。
当然了,对朱祁镇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无他,理学道统从唐末到而今,数百年的底蕴,决计不是,朱祁镇一个人可以轻易动摇的,即便朱祁镇是皇帝。
所以,大部分报纸都有一个态度,从各个方面来反驳五世说。
当然了,有些话不会明着说,含沙射影,隔山打牛之类的文笔。每一个写文章的谁不会啊。
商辂这一段时间最忙碌不过了。
明报屡屡加刊,就是反驳这些文章。
但是并不能压制这样的局面。
特别是吴与弼主持天理报以来,更是冲锋在前。就很多议题,反复驳斥。吴与弼的落脚点就在人心之上。
大体而言,如果人心堕落,纵然物资上很丰富,这个世界也是一个乱世,甚至不能维持下去。
天下之安在于人心思定,天下之乱在与人心思乱。人心不治,则天下不可治。
将道德提升到一个决定一切的地位上。而理学这一套体系,恰恰是维系纲常,治理人心之法。
当然了,如果吴与弼一个人这样做。
朱祁镇还不在乎。
他还是有容人之量的。但是在这个时候,各地地方官,乃至京师六部之中,纷纷有大小臣子上书。
秉承于吴与弼一样的观点。重申先王之道,遵从夫子之言。不要皇帝在标新立异了。
这就大大不妙了。
如果不逃出理学,或者儒学的框架,那么朱祁镇之后的所做所为,都会被打成王安石第二。
要知道,王安石在后世是正面人物,但是在这个时代,却是彻头彻尾的负面人物。是北宋亡国的罪魁祸首。
但是即便王安石也知道在变法之中,要将王安石自己的学说,定为官学。
其中阻力之大,朱祁镇可以想象的到。
特别是朱祁镇在西苑之中,修建了遂古殿。专门存放甲骨片,与供研究的地方。但是这三千甲片,真正被研究过之后。
就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这都是断断续续的,不成体系。还有很多字是难以解释的。
暂时之间,不可能提供强有力的证据。
而且朱祁镇用之震慑儒臣,也有断章取义之感。
真正想从这些甲骨文之中研究出来一些东西,却是一个非常麻烦的事情。
这种风潮不被遏制住,辟雍之会的所有成果将会毫无意义。
朱祁镇在乾清宫之中,召集了于谦,刘定之,徐有贞,陈文,丘濬,王恕,商辂,还有太子等人商议。
现在情况已经很明了。
虽然,而今内阁还没有换,但是徐有贞,陈文,丘濬等几人,下一界内阁增补人员,大都从几个人之中挑出来。
朱祁镇负手而立说道:“而今局面,诸位以为该如何做?”
“陛下。”于谦咳嗽了几声,说道:“陛下曾言,不当以言罪人,而今吴与弼等人,虽然言语不敬,但是对朝廷也是一片赤诚之心,愿陛下念之忠直。饶恕此辈。”
看似于谦什么也没有做。
那只是没有看出于谦做的什么工作。
于谦与很多大臣都有私下的沟通,安抚了不少大臣。否则这一次反对浪潮,也就不是一些民间大儒,还有一些三品以下的小官,真正大臣,都保持了沉默。
这就是于谦之功。
朱祁镇说道:“朕自然不愿意大开杀戒,只是而今朕是一步也不能退了,否则事不可言。”
政治这东西,从来是这样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到东风,根本没有什么中间状态。
朱祁镇这一次让步了。就会开一个很坏的头,那就是舆论风潮,就能让朝廷收回成命。这是对朝廷权威极大践踏。
甚至朱祁镇心中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为什么这么说?
无他,这种风潮之中,报纸的存在是一件倍增器,如果没有报纸的话,事情的影响力也不会这么大。
最少这种高层的政治分
歧,不会闹得天下人几乎能识字的人都知道。
毕竟,很多时候,朝廷之中闹得很大的事情。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也只会事后才知道。
朱祁镇不止一次,想禁报。
甚至商辂也多次上奏说这一件事情。
朱祁镇终究克制住了。而今他禁报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但是他几十年对士林宽容的气氛,就毁于一旦了。
所以,朱祁镇自然不愿意大开杀戒。
只是唯一胜利者才能宽容,他可以退让,却决计不能让人认为,是因为顶不住这样的风潮而退步的。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徐有贞说道:“臣以为,此刻非用刑罚不可。”
徐有贞这一说,几乎所有人都看向了徐有贞。
其实而今这个局面,于谦一开始就劝说朱祁镇饶过这些人,也符合大多人数的心理,毕竟大家都是读圣贤书的。
甚至他们内心深处,未必多相信朱祁镇的理论。
当然了,他们这些人也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理学空谈可以,真要论起来做事,却不能用的。
如果理学真有用,而今朝廷上下,也就没有很多问题了。
只是,他们从小都学着理学。甚至与这些大儒上书的官员,都是牵连很深。彼此之间甚至是好友,自然不愿意见血。
徐有贞这一番话,却是打破了他们的默契。
朱祁镇说道:“何处用刑?”
徐有贞说道:“各地大儒,没有官身,自然无涉刑罚。但是有些人食君之禄,不思为朝廷着想,就是可恶之极了。”
“正可治此辈,以儆效尤。”
“臣愿意领刑部会稽此辈,给陛下一个交代。”
徐有贞这一套,也不新奇。不就是所罚非所罪。不管是大明官员,还是后世的官员,真用放大镜去观察,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人能有多少个。
徐有贞作为刑部尚书,想给人定罪,岂能找不到吗?定然能办得漂漂亮亮的,从头到尾找不出任何破绽来。
朱祁镇听了之后,心中先是一动。而后在心中轻轻摇头。
这样做一来未必能压制住这样的风潮,二来也搞乱朝中的政治风气。
毕竟这样做,再怎么掩饰,都是一场党同伐异。这个头一开,始作俑者,岂无后哉。
不过,徐有贞给了朱祁镇灵感,杀一儆百不是不行。但是这个“一”却要足够大,有足够的震慑力。杀了之后才能吓住人。
此刻,朱祁镇想起了一个人,却是刚刚好,正合适。而且不牵扯到党争之中。
第四十二章 孔家南北宗
朱祁镇说道:“朕记得,徐卿上报清丈田亩之时,说山东清丈是最差的,是也不是。”
徐有贞脸色微变,口中有一丝苦涩的感觉,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说道:“是。”
虽然朱祁镇没有明说,但是徐有贞岂能不知道朱祁镇说是谁?
除却衍圣公之外,没有别人了。
衍圣公有多少土地?在别的人除却官做到内阁之中,或者有封爵的。大部分家族不过三五百亩上下,只是大家族聚居,合起来看得厉害,但是实际上也就那样。
很少有一户超过三五百亩的。
但是衍圣公家族的地却遍布了整个山东,甚至还在河北,河南,南直隶有土地。
他的主要土地分为赐田,学田,还有衍圣公的私田。
赐田主要是,太祖皇帝赐给孔家的两千大顷土地。还有陆陆续续的学田,但是学田虽然说是学田,但也是在孔家的掌控之中。再加上孔家的私田。
历史上孔家田地最多的时候,有七十多万亩之多。
当然了。而今未必到了这数字。但是具体有多少,却是一个摸不清的数字。但是即便如此清丈出来的数字,曲阜附近的几个县几乎大半都在孔家的掌控之中。
简直是富可敌国,以山东之大,容不下一个孔。
只是孔家简直是读书人的精神象征,从汉代以来,两千多年来封赏不断。岂是那么容易动的。
徐有贞可没有想过动孔家的意思。
但是朱祁镇却没有放过孔家的意思,朱祁镇说道:“那就细细查一查,这一件事情就交给你了,定然要查得仔仔细细。”
朱祁镇虽然看孔家不顺眼,但是也不可能轻易动孔家。
这与朱祁镇的好恶无关,皇帝要考虑的是政治影响。但是谁叫孔家当代衍圣公,做了一件大大出格的事情,触犯了朱祁镇逆鳞。
不是别的事情。就是衍圣公上书劝谏朱祁镇。
你也许会问了,这一件事情不是很普通的。
很多官员都上书了。
但是衍圣公不是别人。
朝廷待衍圣公不可不厚,太祖皇帝几乎是仆一见面,就赐下这么多土地,将曲阜知县让孔家世袭。
几乎一方小诸侯了。
为的是什么?
这是有极其重要的政治意义的。
在儒家话语之中的上古之时,治统与道统是合一的。所以上古三王五帝,就是儒家的圣人。而太宗皇帝一系列作为,就是想要成为新的治统与道统合
一的新圣人。
但是这也是太宗自我标榜而已。
到了孔子的时候,治统与道统分离了,孔子作为圣人,虽然有道统,却没有真正治国。
天下进入了新时代,进入治统与道统分立的时代之中。
这也是为什么每一个皇帝都要加封孔家。就是孔家代表着道统。每一个新生皇朝,都有一个确认自己的政权合法性的问题。
加封孔子之后,是最好的手段。
甚至可以说,一般来说,越缺乏合法性的政权,对孔家就越是优厚。
其实我大明并不缺少合法权的,所以太祖皇帝赐给孔家两千大顷土地,也是孔家上报列代加封的总数之上,稍稍有所增加而已。
但是到了清朝,清朝可比大明大方的多了。
当然了,孔子毕竟死了这么多年了。
孔家更多是一个标榜道统的吉祥物。
当吉祥物就要当吉祥物的觉悟,你老老实实的在曲阜侍奉孔夫子在天之灵就好了。居然敢在国家大政上指手画脚。
这就犯了大忌。
毕竟孔家一举一动,都有天然的光环加身。他出来发声,让人感觉,哦,孔夫子之后,都不赞同皇帝。
这影响太坏了。
更不要说,孔家这些年来,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真正抓孔家违法乱纪的事情,可以一抓一大把。
不过,他有孔子余荫庇护而已。
徐有贞说道:“陛下,圣人之后,总是存些体面。”
徐有贞自然听懂朱祁镇所言查的仔仔细细是一个什么意思,但是他并不敢。
徐有贞为了权力可谓胆大包天,但是他也有不敢的时候,可见曲阜孔子影响力之大。
“陛下。”于谦也说道:“此事还请三思而后行。”
大部分朝臣都反对。
朱祁镇轻轻一笑,说道:“朕想起一件旧案,当年金兵南下,当时的衍圣公抱着孔子牌位南下,立了南宗,在前元灭宋之后。想让南宗继任衍圣公之位,当时的南宗拒绝了。可有此事?”
这一段公案,对于这些饱学之士来说,都是知道的。
于谦倒是稍稍安心了一些,说道:“正是。”他听出了朱祁镇潜台词,那就是用南宗代替北宗作为衍圣公。
虽然这个方案也会引起轩然大波,总比直接搬到衍圣公的牌坊要好多了。
朱祁镇自然是知道轻重的,任何大事最重要的不是开场,而是收尾。凡是做事情之前,朱祁镇都会想一想收尾的方案。
他好像是刚刚想到一般,说道:
“壮哉,真孔夫子之后,夷夏之防不失,宋亡不仕元,其德如采薇乎?而今南宗可有封赏?”
朱祁镇这一句话,可不是白说的。
他越是赞赏南宗,在南宗对立面的北宗就是丑角了。
南宗在金兵南下的时候,逃回南方,而北宗是被金人立下来的,随即在金亡之后,投降蒙古。夷夏之防何在?宋亡不仕元,其实不是真的。只不过当时北宗在大元朝廷之上,已经有影响力了。南宗投降之人,如何能争得过北宗,不得已才让了爵位。
但是朱祁镇要这样说,谁还说不是吗?
于谦说道:“臣记得衢州孔家并没有什么封赏。”
朱祁镇看着徐有贞说道:“此乃朝廷之过也。”
徐有贞说道:“臣明白。”
此刻朱祁镇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要徐有贞拿下衍圣公,然后让南宗代替北宗成为新的衍圣公。这个命令,虽然让徐有贞稍稍松了一口气,但是依旧心中好像揣着一颗大石头。
即便这样,这也不是一件好办的事情。
只是木已成舟了,徐有贞只能好好的办事了。
朱祁镇相信,他拿孔家做筏子,杀给天下人看。连衍圣公不行,朝廷都能换上一脉,既然理学不行,朝廷为什么不能换上一派。
这个震慑也足够大了,想来没有多少头铁之人。
或许民间还有反对的人,但是混官场的人,如果还是这么不识趣的话,就不要怪朱祁镇下手无情了。
徐有贞为了升迁,恨不得在脑门上贴上两个字:“孤臣。”但是在朱祁镇看来,读起来却是“酷吏。”
这一件事情就此敲定了。
朱祁镇给徐有贞加了钦差,派往山东调查清丈土地之中的弊案之后。
朱祁镇就将外面的反对的风潮,当成了耳旁风,除却在处理正常事务之外,就与于谦,丘濬,王恕等人重新商议变法条款。
有时候计划赶不上变化。
而今所有变法政策都要基于五世法之中两条开始,要让天下人都立业,能吃饱饭。也就是提高就业率,并以此为中心发展农业。
对,虽然朱祁镇想要大步进入工业时代,但是总原则,是他与群臣的折中,毕竟有些事情于谦等人虽然觉得重要,但是并不觉得可以理解。
只有这一条,他们能够达成共识。
于谦提出第一条就是立正统,更历法。
这个正统并不是正统这个年号,而是确立新的历法。这也是公羊派的思想之一,更重要是为消弭而今反对的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