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老臣心
“即便如此,先生也要保重身体。”朱祁镇笑道:“朕还为先生过百岁大寿。”
胡濙轻轻一笑说道:“臣老了,死之将至。不是今年就是明年。”
朱祁镇微微一愣,还以为胡濙是开玩笑。但是胡濙语气之中带着淡然,说道:“陛下,臣虽然也有功业于天下,但老臣一身所学,却在养生之上。”
“我自己的身子骨,是再清楚不过了,本来两年前就有一个坎,也是陛下扫平西域,喜讯连连,激起我把老骨头最后一点元气。”
“才算是熬过去,而今却是逃不了了。”
朱祁镇一时间脸色在烟花的映射之下,变化莫测,不知道他心中是何等滋味。
胡濙哈哈一笑,说道:“陛下,臣这把岁数了,早一步晚一步,也没有什么的。想想,臣这一辈子,见太祖之豪迈,见社稷之惨祸,见太宗之英武,见仁宗之仁厚,见宣宗之英气,见陛下之圣明,见太子之好学,知我大明,社稷相承,代有明君,武功远迈汉唐。躬逢盛世,子孙绕膝,复有何憾?”
“只是有一件事情,老臣却有些好奇,陛下能不能告诉老臣,您将有何事于天下?”
朱祁镇的心情立即从感动之中抽离出来了,说道:“先生,可是见了李贤?”
胡濙说道:“自然是见了。不过,陛下以为我是被李贤拉过来当说客的吧?”
朱祁镇说道:“难道不是?”
胡濙说道:“当然不是了。老臣已经悠然泉下这么多年了,岂能如此没有自知之明。只是见陛下心中有惑,老臣曾经也为陛下讲学,以我这九十岁老朽的一些经验,为陛下解惑。”
李贤给胡濙说了什么。除却李贤谁也不知道。
胡濙有没有规劝朱祁镇的意思,除却胡濙谁也不知道。
胡濙却是人老成精,听朱祁镇一开口,就知道这一件事情明显不能成的,自然退而求其次。
朱祁镇说道:“愿闻其详。”
胡濙捻须道:“都说道,儒,佛三教一家,陛下可知其根本区别在什么地方?”
朱祁镇一时间却回答不上来。
朱祁镇是受过系统的儒家教育,还涉猎了一些佛老之书。无他,这就是这个时代很多人的共同语言与认知。
朱祁镇不去对这些东西进行一个系统性的了解。连与这些士大夫搭上话,都说不上。
不过,朱祁镇的思想早已成型,他所学的更多是知识性的,去了解
,去明白,而不是去践行,对其中很多细微差别之处,他一时间也说不上来。
毕竟自宋以来,三家之间很多理念彼此渗透,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让朱祁镇做出一个论断,实在是有些难为他。
胡濙微微一笑,他当初也是朱祁镇的讲官之一。对朱祁镇的儒学水平是有些了解的,看得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朱祁镇虽然在很多手腕,用人,帝王心术上,有了很大的进展,但是对儒学的认知,还是二把刀。
胡濙说道:“在于有所为。”
朱祁镇一时间,不大明白,说道:“此意何解?”
胡濙说道:“道家是出世之学,佛家更是虚诞之极,唯有夫子之门,从来是入世之学。诚心正意,所谓何事,乃是知这天下有仁义,有大道。所谓圣贤书不过如此而已。而知大义而不为,明大道而不行,非儒也。论语曰:‘知不可为而为之。’孟子云:‘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也。’朱子云:‘存天理,灭人欲’所谓何事?如果为存天理而存天理,为灭人欲而灭人欲,则下之下矣,就是让人不以私情而害公义,不以私心而害大事。这是修身的道理,也是做事的道理。”
“我虽匹夫,但自信在礼部整理历代典籍,也是有所作为的。孟子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陛下身居九重,可谓达之至矣。如果没有兼济天下之心。老臣反而要失望了。陛下既然有此心,就是天下之幸。”
朱祁镇听了,只觉得心神微微激动,几乎不能克制。
朱祁镇之所以感动,原因是两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胡濙的身份地位。
不同的人说出来的话,会给人不同的感觉。
胡濙是当初辅政五大臣之一,三杨皆去,张辅驾鹤,唯余此老了。
朱祁镇对当初辅政五大臣,其实有一种类似老师的感情。朱祁镇也是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如何做一个皇帝。
这种特殊的感情,让朱祁镇能听进去胡濙的话。胡濙这种支持朱祁镇的话,让朱祁镇心中分量也不大有不同。
其次,就是胡濙乃是用儒家典籍来证明朱祁镇所做所为的正当性。
大部分明代的士大夫都秉承的从道不从君的思想。举着孔孟朱程的金科玉律,来限制朱祁镇的举动。
当然,朱祁镇内心之中其实明白。
这种君臣之间的制衡,是必然的。如满清一般近乎奴隶主的权威,其实并不利于朝廷发展与运作。
但是
这种制衡落到他身上了,朱祁镇却是难以忍受。
偏偏朱祁镇在儒学上的修养,只能算是二把刀。很多话,他感觉不对,但是并不能驳斥回去。
这其实是朱祁镇一直心焦的一个问题。
仅仅一面复古的理念,能扛起变法的大旗吗?
胡濙见朱祁镇脸色稍缓,说道:“老臣唯有担心的是两点。”
朱祁镇恭恭敬敬的说道:“先生请讲。”
“做事最忌反复,要么不做,要做就以一而贯之。”胡濙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说道:“这一点老臣并不太担心陛下,陛下当年要灭瓦刺,被太皇太后一顿责罚,老臣还觉得陛下太过轻率了,却不想陛下以此心秉承二十余年,终于而今逐瓦刺于边荒之地,纳大漠于版图之中,这是太宗皇帝也没有做到的功业,想来太皇太后泉下有知,也定然欣慰。”
朱祁镇想起太皇太后,心中不由一阵伤感且骄傲,伤感是太皇太后见不到而今的盛况了,骄傲却是孩提时所说的狂言,他做到了。
胡濙微微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第二,就是君臣齐心了。做事与打仗其实没有什么两样,上下欲同者胜,老臣看李贤这些年所为,觉得他或许不如杨士奇,但也相差不远,如此大臣,陛下如果不用岂不可惜。”
“即便陛下不能用,也总要弄明白,为什么吧?老臣以为陛下当与李贤好好谈谈了。”
朱祁镇这个时候才知道,胡濙是来做和事老的。
果然大明皇帝与大明首辅之间这个和事老,并不是一般人能做的。想来想去,也唯有他这个元老重臣,才合适。
朱祁镇其实明白,李贤的心中的功名之心,其实并不算轻。任何都不可能也不愿意轻易放弃首辅之位。
这或许是李贤对扭转朱祁镇思想最后的努力了。
朱祁镇想起李贤当初所做的种种,心中轻轻一叹,虽然而今即将分道扬镳,但是内心之中,朱祁镇对李贤也不是一点感情都没有的。
而且朱祁镇听胡濙这一番话,心中也生出一个期望,如果他能说服李贤的话,或许真能让李贤投入自己的阵营之中。
到时候事情就好办多了。
毕竟政治最大的原则,就是将自己人做多,将敌人做少。
而且李贤在很多方面都是胜过刘定之的。
“好。”朱祁镇说道:“就有劳先生通知李贤,让他明天上午就来承光殿见朕吧。”
胡濙松了一口气,说道:“老臣明白。”
第十四章 礼简而刑繁
这一次召见,并没有在承光殿。
无他,千秋万寿宴散去的时候,几乎到了午夜时分,更是一片狼藉。朱祁镇明日自然不能在这里理政。而且群臣品级低的,自然是彼此搀扶踉踉跄跄的出了宫门,在街道两侧不息的灯火护送之下,回到自己住处。
而很多身份高的大臣,都在承光殿左近休息了。
朱祁镇自然不可能与大臣混在一起。
朱祁镇在承光殿以北寻了一处宫殿,叫做凝和殿。
虽然而今的西苑还没有经过大规模开发,修建。但是元代的宫廷建筑,还有太宗宣宗所制的宫廷建筑,还是留下不少痕迹的。
于是,朱祁镇第二天一起来,就在凝和殿之中,接见了李贤。
君臣两人相对而坐,一时间没有了言语。
不是没有话语,而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任何政治行为都要有一个总纲领。
这是朱祁镇最缺乏的东西,他总不能对李贤说,我要发展生产力,跑步进入社会主义。李贤不拿朱祁镇当疯子,甚至觉得朱祁镇不足以当任天下大任,想办法逼着朱祁镇内禅都有可能。
但是如果逐条说明,朱祁镇觉得有太多的事情可以说了,关于赋税,关于行政,关于户籍,关于商税,关于政府架构等等。
只是很多地方都要改变的。
李贤最后是先开口了,说道:“臣惭愧,令陛下相疑如此。不过,臣将去,而今不过一老叟而已。有些话总要说得明白。”
“陛下与我争论数次,都是礼部,刑部,大理寺,河北各地知府的人员,多用正统十年后的进士,看履历多果敢进去之辈,也将水利学院出身的人放在正印官的位置上。”
“定然是有大事于天下。以臣之见,无非这几样,第一个大规模修建水利,第二在大规模修建驰道,第三就是废除胥吏世袭制度,第四,清理赋役,虽然臣一时间不知道陛下当用什么办法清理赋税。最后的就是将这一切用纳入《大明会典》之中,重修大明律法。今后大明从以礼治国,过度到以法治国的地步。”
“不知道臣以为然否?”
朱祁镇听了,苦笑说道:“或有出入,但是相差不大。”
虽然朱祁镇并没有与李贤开诚布公说过这一件事情,但是以他们彼此之间的了解,很多事情李贤都能猜得出来的。
朱祁镇虽然调快了变法的速度,但是相关准备,却是从来不少的。
大修水利与驰道,就不用说了。
其实在这两件事情上,李贤与朱祁镇有共识的。其中的分歧无非是缓与急的关系,这一点点分歧是能够解决的。
真正让他们两人产生重大分歧的,其实是后面三件事情。
其中废除胥吏制度,在北京已经实行了好几年了。这一次北京举行这么大的活动,最后并没有出什么差错,北京数千胥吏是帮了大忙的。
但也是北京这数一数二的大城,有各种赋税支撑,才能养得起这么多人。如果在全天下都实行这个政策,其中问题太大太多了。
李贤是坚决反对的。
其次就是赋役清理。
这一件事情可以看做清丈田亩的延续。
李贤也承认,大明基层是有很多问题的,但是清丈田亩这一件事情,已经解决了很多问题,而且大明而今国库年入四千多万石粮食,近两千万两银子,纵然大明比之前每年要多支持一千万两上下的军费,一旦打起仗还需要更多。
但是每年都会有结余。只要朱祁镇不搞大工程,国家没有大灾荒。只需数年休养生息,就能做到“京师之钱累百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汉文景之治可现于今日。
所以,大明并没有对赋役进行改革的必要性。
但是这些问题,李贤并非没有商量的余地。
李贤本人为政,也是非常圆滑的。很多非原则上的事情,他也是不会与朱祁镇硬抗的。
但是最后一个问题,就是李贤万万不能接受的问题。
那就是迟迟难产的《大明会典》,说起来,这一本书已经修了好几年了。如果没有其他原因早就修好。
李贤在这一件事情与朱祁镇根本就是争锋相对,绝不妥协。
刚刚开始的时候李贤本来以为这仅仅是一次,法律的整理工作,毕竟大明百余年了,很多条例是有一点混乱。
甚至李贤还帮助过。在朱祁镇提出一整套法律体系之后,李贤当时也没有在意,但是在《大明会典》集结修成的时候。
朱祁镇就图穷匕见了。
或者说,并不是图穷匕见,而是将自己内心的想法暴漏出来了。
朱祁镇想要的,不是别的,就是一套可以控制大明方方面面的法律,大明上至最高决策,下到百姓纷争,都在这一套法律之中找到答案。
让大明一切庶务,都能在这个体系之中运转自如。
但是这并不是李贤所能接受的。
李贤说道:“陛下,可知为何儒家胜于法家?”
朱
祁镇说道:“先生请讲?”
李贤说道:“无他,礼简而刑繁。”
“臣观秦律,未尝没有尽善之处,而礼法也有很多相悖之处。陛下所制之法,更是体系完备,自成一体,纵韩非子复生,未必能挑出一个毛病。”
“但是决计不可行于大明。”
“战国中,各国先后变法而强,秦用法度,一并天下。汉赖秦基业,以成天下,为何反而用黄老,乃至儒道,不复用法家?”
“无他,法求尽善尽美,必须条文繁琐,内外统一。用于一国,当今一省,内外相隔不过数百里,明君名臣用世,自然可以维持法度而不失,然一旦并天下,方圆万里,从京师达郡县,有数月之遥。”
“各地风俗不同,用法于此地则欢心鼓舞,用法于彼处,民却不堪忍受,更何况远离京师,朝廷鞭长莫及,守令自可曲法以害民,朝廷亦不知也。”
“秦之亡,亡于法也。”
“而以礼法治国,无非三纲五常,纵然是妇孺之辈,也知之,即便如此,治民第一事,依然是教化为先。”
“虽然在秦之后,历代朝廷都用法度,然后朝廷法度却有权变之道,春秋决狱。正是因为此。此事万万不能乱。”
“臣请陛下三思之。”
朱祁镇听了,陷入沉思之中。
即便在后世普法工作,一直在进行之中,依然有很多人是法盲。
而今更是是如此。
即便关于国家组织的法律,以及其他不关百姓事的法律,百姓不去了解,单单是关于百姓生活的法律,大明律之中就有一百多条。
但是都是悬于空文了。
就好像大明法律之中对高利贷是有规定的,但是各地高利贷根本不拿这一件事情当一回事。
更不要说,在大明很多地方,特别是在城外,根本没有大明律发挥的余地。
制定一套法律并不难,哪怕是一套完善的法律,但是将这一套法律执行下去,落实下去,推广下去,却是一件难事。
需要大量的人才,以及大明百姓见识的普遍提高,别的不说,最少不是文盲吧。
否则你即便将天下间最完美的法律放在他面前,也是毫无用处的。
而大明的文盲率有多少?
其实这个问题,应该换一个方式问,大明认识率有多少,这同样是朱祁镇不知道,但知道决计不会乐观的问题。
任何社会制度,都要与当时的生产力所匹配,朱祁镇此刻算是深刻的明白了这一点。
第十五章 礼乐
朱祁镇没有立即回应李贤的话。
默默想着大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面目。大明国家现状,已经所谓的以礼治国到底是怎么运行的。
要明白儒家为什么多年是主流学说,就要明白儒家统治核心的礼乐,倒是是什么东西?
乐主同,礼别异。
用现代的话说,乐是解决价值观的问题,礼是解决社会关系的问题。
古代有很多段子,似乎听某个国家的音乐,就能断定某一个国家的兴亡。这个逻辑是怎么落实的,首先就要明白,乐到底是什么?
儒家认为乐由心生。
在没有文字之前的时代之中,某一个地方的音乐是最能反应当地情况的。
因为当时的人并不作伪,就好像是原始部落的人们,围在篝火边唱歌,他们所唱的歌,就是反应他们的情况与诉求,以及他们的对美好与恶毒的区分,这就是价值观。
而人与人相见,会做出什么样的礼节,却是他们之间的社会关系所系。
比如见到父母怎么办,见到上司怎么办,见到君主怎么做?
等等。
所以,儒家治理天下最重要的手段,就是修礼乐。或者说制礼乐。
注意一点,那就是这一套礼乐并非是儒家所创造出来的,他都是有所本的,是在原来人们所体现的礼乐之中,将一些不好的,过于低俗的东西,给去掉。就好像是孔子修诗三百一样。
创制出一套,体现当时价值观与社会关系的礼乐,并将他推广开来。
后来,因为人们都识字了。人们更多将价值观渗透在文字之中。乐的价值就大大降低,所以礼就成为了儒家治理天下的核心要素。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以孝治天下。
就是由可以看见的,基于人类本身情感的孝,引申出忠。很简单概念,即便不认识字的人也能懂。但忠孝两个字,却是维系一个大国的根本要素。
为什么儒家一直兴盛不竭。
几乎每朝每代都要用儒家,却更是中华民族政治上的早熟,这个早熟的成果就是大一统。
如果看看世界历史就知道,很多国家的范围都是限制的,中华民族是独一无二在两千年前就奠定了现代的版图。
但是如果从高层来看,似乎军队与政府政府与地方的制衡关系,是完美无缺的。似乎这样一个从北方到南方需要走三个月的国家,在这种统治模式之下,是非常恰当的。
其实不然。
如果伏下身子从底层去看,
就会发现这种统治的网络太稀疏,太普通。甚至给人一种一扯就破的感觉。
单单是军事上的作为,是决计不足以维系这一个国家的。
所以,中国历代大一统王朝,都是建立在人心之上,建立在礼教之上,建立在价值观之上的。
而今再听听清末理学家倭仁这一句“立国之道,尚礼仪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而不在技艺
”你会有别样的感觉。
当然了,这不是为这些人辩护。
他们用两千年前汉代儒家为大一统王朝开出的解决办法,来解决两千年之后的事情,已经是没出息到了极点。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一套完整的体系性的解决办法。实在是充满了政治远见与智慧。
这也是为什么黄仁宇说道古代中国是一个道德国家,甚至皇帝本身维持道德洁癖,是尤为重要的事情。
即便而今,朱祁镇面对这样的根本性体系,也没有摧毁的勇气。
一来,朱祁镇本身的权力都是根植在这一套体系之上,他能完整控制住军队,这一套体系也是有很大作用。
二来,朱祁镇也没有找到更好的代替办法。
但是并不是说,这一套办法,就完美无缺了。
用这一套办法治国,给了地方上太大的自由裁量权。
别的不说,有一个案子。北宋名臣张乖涯发现一个衙役偷了一文钱,就以此推断这个衙役日日偷钱,将这个衙役斩杀了,还写了一段很有名的话:“一日一钱,千日一千;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从后世人的眼光看,这个衙役如果日日偷钱的话,那也要讲证据,否则就是滥刑杀人了。
而这案子反而被人称颂。
朱祁镇叹息一声,不管他理想多么丰满,但是在后果上操作上,朱祁镇并没有可以实现的可能。
即便朱祁镇强行推行,也只能适得其反。
朱祁镇说道:“先生误会,朕也是儒门弟子,岂能做这样的事情,只是朕这十几年来一直有一事不解。”
“先生以为大明而今算是盛世吗?”
李贤说道:“天下无边患,有灾荒能及时赈灾,太仓有存粮两千万石,各地常平仓也是积累,可以说是天下承平。”
朱祁镇说道:“然每年还有冻饿而死的人。一场洪水,一场大旱,百姓就会挣扎在生死线之上。朕应该怎么做才能改变这一切。”
“朕并非想用法家?只是而今局面,朕该怎么做?还请先生教我?”
李贤听了朱祁镇的话,脸
色有些苍白,后退几步,说道:“臣有罪。”
朱祁镇连忙上前搀扶道:“先生何须如此?”
李贤说道:“主忧臣辱,此臣之罪也,陛下欲兴大同之世,臣却没有良策可现,只是天下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妄动。”
“否则就是南辕北辙了。”
李贤心中最后一点想留下的心思此刻打消了。
无他,朱祁镇想做的事情,在李贤看来,太过空想了。
李贤精通经史,他很明白大明到了这一个地步,其实已经是盛极而衰的开始了。朱祁镇在的时候,或许还能维持而今的局面,但是朱祁镇过去之后,不过两三个皇帝,甚至一个皇帝,大明各种问题都会慢慢的显露出来。
这近乎是一种必然了。
想要让大明更尽一步,李贤所能做到不过是修修补补而已。这种作为面对朱祁镇而今如此宏愿,其实是起不到本质的作用。
而且李贤也不看好,朱祁镇所做所为能有什么好下场。
只是朱祁镇敞开心扉,却让李贤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大同世界,是儒家士大夫的理想,但是更多是一种理想而已,从来没有想过在现实之中出现过。
但是他还是最后劝说一二。
朱祁镇说道:“这些朕自然是知道的。”
此刻朱祁镇心中隐隐约约有些触动。却一时间不知道这种触动在什么方面。
李贤欲言又止,叹息一声说道:“老臣无助于陛下,今日之后,就辞官回乡,奉养老父,今闻陛下大志,有最后谏言,愿陛下听之。”
朱祁镇从刚刚的触动之中回过神来。
此刻他也知道,彼此之间开诚布公的话,到此结束了。其实朱祁镇还有很多话都没有说。他想要改变的其实并不只是,李贤所说的这些,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仅仅是一句真心话,就让李贤打了退堂鼓了。
在朱祁镇想来后世的世界,如果在大明人眼中,或许不是大同,但也是小康了。
只是既然李贤已经不打算参与其中了,朱祁镇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李贤说道:“陛下欲有大为于天下,当法古,法古之道,应该读公羊。我儒门之中,并非没有变革之法。”
朱祁镇听了,自然知道。李贤所说的是《春秋公羊传》,或者说是汉代的公羊学派。
也就是李贤所言的变革之法。
只是公羊派从东汉开始到而今,已经没落了一千多年了。早已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了,公羊派的思想真能解决朱祁镇的问题吗?
第十六章 吾道成矣
朱祁镇与李贤最后一次会晤,时间很短,内容很丰富。
在李贤走后,朱祁镇对李贤最后的谏言,还是听从了。让人将《春秋公羊传》,以及公羊学派的其他著作《春秋繁露》《春秋公羊解诂》等,还有各级注春秋的版本。
朱祁镇细细品读。
说实话。
朱祁镇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过儒家经典了。尤其是这种比较冷门的经典。或者是《春秋》并不冷门,但是关于公羊派的理论,已经沉寂好些年了。最少不是热门。
理学所重视的乃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也就是四书。连科举考试,多以四书题为主。
朱祁镇毕竟是经过系统儒家学习的,这《春秋公羊传》当初也是学过的,只是朱祁镇有多用心,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而今他心中存着事情,反而读得尤其认真。
一旦认真起来,他发现很多事情,都是比较陌生的。此刻他才知道,为什么李贤要让他读公羊了。
无他,公羊学派乃是儒家所有学派之中,参与政治最深,内容比较激进的一派。
大名鼎鼎的董仲舒,就是公羊学派的,可以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也是公羊家搞出来的。
但是公羊家后来很快被其他各派给打压下去了。
特别是刘歆弄出了古文经一派,翻出了《毛诗》、《仪礼》、《古文尚书》,一批古文经书,并以此为据,发展出了古文经一派,在整个东汉与今文经一派相互争斗,最后是古文经一派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但是儒家的兴盛,也因为东汉灭亡,而衰落,天下思潮转到了玄学那一边,再后来,唐代的时候,完成了古今文经的统一。
所谓的四书五经,其实里面包括了古文经也包括了今文经。
当然了,这些历史问题。并不是朱祁镇关注的重点。
首先,公羊派提出了大一统,这是一个对中国影响深远的学说。
朱祁镇在公羊传之中发现一个令他吃惊的学说,那就是三世说,公羊学派之中将历史分为,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
当然了,公羊派之中,还有其他各种思想,唯独这个三世说一下子抓住了朱祁镇的心。
朱祁镇也不看书了。
而是让人铺开宣纸,他自己磨墨,用大笔写下十五个字,三个字一行,一攻五行。就是:“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小康世,大同世。”
这十五个字,对朱祁镇来说,是朱祁镇前世今生的经验,凝聚在儒学之中显露出来
的。
如果以这十五个字为题目,能铺陈开一篇文章,就是他变法的总纲领了。
当然了,而今这个思想还是很粗糙。
无他。
朱祁镇几乎是生拉硬拽的将公羊派的理论与礼记之中的内容拼到了一起。
其中还有很多问题。
这些问题,不用别人来说,以朱祁镇浅薄的知识,就能清楚看见漏洞。
无他,这十五个字,背后的一套逻辑,应该是荀子的法后王。具体的说,就是后世之明君,也就隐含着历史是进步的,今胜于古的逻辑。
但是这与而今儒家动则上古先王之治是矛盾的。
这还是一大题目,其他问题,更是各种都有。朱祁镇都数不上来的。
朱祁镇心中暗道:“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大儒啊。”
这一点上,朱祁镇有自知之明。
他缺乏在儒家的话语权之下,建立一套完整的理论体系。即便这一套理论体系,也是他受过很多人多多少少的影响。
比如我国天天说的建立小康社会,和朱祁镇而今所提到了小康世,是一个出处。
其实公羊学派在清末有过一次复兴,代表人物就是康有为。他那一套革命思想,就是公羊传为根基的,将公羊传之中的三世说《礼运大同篇》结合起来。
当然了,朱祁镇觉得是自己的独创也不能说不对。
毕竟朱祁镇穿越之前,也没有详细的研究过康有为思想。只是有些思想是相互渗透的,就给朱祁镇留下了印象。
这才有了今日的成果。
当然了,即便是同样的学术路径,同样的学术逻辑,不同的人来表达,就会有不同的效果。同样是三世说加《礼运大同篇》,双方逻辑与从侧重也不会相同的。
这一套思想,本身就有自己的不完善之处,放在康有为那个时代,自然是落后于时代的,但是放在朱祁镇这里,却有其先进性。
虽然而今这只是一个框架。朱祁镇毫不担心,能不能填满他。
翰林院是做什么的?不就是用来做这个的吗?
其中各种漏洞让他们补就行了,无非是找人的时候谨慎一点,非心腹不可用。
朱祁镇随即面对更大一个问题。
这一套理论虽然仅仅是框架。但已经解决了很多问题,几乎可以照搬后世一些理论,全面建设小康世。
虽然听起来有些滑稽,但是理论上并没有问题的。
而今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将这一套理论成为大明官学,将理学给踩在脚底下。
这才是问题所在。
理学从唐末发端,宋代完善,元代发展,可以说深入人心之中,影响力很大,特别是在仁宗之后,已经变成了官学。
朱祁镇想将理学掀翻在地,不仅仅要用政治手段,也要收揽大儒。想办法用堂堂正正的手段将理学给压下去。
但是学术界,是朱祁镇几乎完全陌生的环境。
朱祁镇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不过,对于朱祁镇来说,这都不是问题所在。毕竟最大的难题终于解开了。剩下的事情即便是困难,但也不至于没有思路。
更重要的是,朱祁镇有一套理论,却招揽盟友了。
毕竟朱祁镇这么多年挑选大臣,凡是能到六部内阁这里的,其实都是有一点政治底线的。
如果朱祁镇的变法,真是让他们看不到希望。甚至说离经叛道,反对的人会很多很多,朱祁镇即便再强势,也不可能自己办了所有的事情。
而这一套理论,不管是怎么生僻,毕竟公羊学派,已经沉默了一千多年了,而今民间估计连一个专门治公羊的学者,未必能找得出来。
但怎么说,也是儒家话语圈之内的事情,是可以沟通的。
而且在必要的时候,儒家的身段,也是很柔和的。即便有一些顽固派。更多人却愿意对大明皇帝低头。
只是朱祁镇不想用强硬手段而已。
随着理论的确定,朱祁镇令太子监国,他自己将自己锁在房间之中,整整三天不出来,他倒不是要完善理论。
这一件事情,他做不来。
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将他即将提出的改革措施,分别与这个理论挂上勾,并且想办法攀附在一起。
形成一个体系。
只是这一点,朱祁镇做得并不好。
他想尽办法,也只能搞出一个框架。
即便如此,他也是兴高采烈,那种欢喜之事,简直溢于言表。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召集民间大儒,汇集在国子监。他要与天下大儒讨论大道。
当然了,考虑到地理上的原因,再加上明年是科举年,就在明年科举之后。
第二道命令,就是令丘睿立即进京。
而丘睿本人就是朱祁镇的笔杆子。希望能通过丘睿本人的笔来完善这一套理论。
其实朱祁镇想过,要不要留下李贤。但是人各有志,还是算了。
第三道命令,就是召见于谦。
虽然多年天南地北,于谦依旧是朱祁镇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之一。朱祁镇决定将于谦作为这个理论第一个听众。
第十七章 西北驰道
于谦经过数日休息,看上去精神与气色,都比当初要好上不少了。
朱祁镇与于谦寒暄了几句,首先说到了西北的事务。
这一次于谦来京师,并不是简简单单来为朱祁镇祝寿的,也是于谦离开西北的时候了。
于谦总领西北已经很长时间了。之前陕西一地的战略环境与而今的战略环境都有很大的变化。
当时三边总督,恰如其分,总理甘肃,宁夏,西宁,三个战略方向,陕西就是的大明深入西北的一只手臂,战略态势并不乐观。特别是甘肃更为不乐观。
但是而今西域一下,甘肃的战略的重要性更加重要了。
这种重要性从军事上,换成交通上,特别是甘肃对西域的重要性。
这样情况之下,三边总督这个职位也走向了历史。
而代替了三边总督这个职位,成为大明西北擎天一柱的官员,就是西域总督,驻节哈密,分管南北两疆都司。
于谦说道:“老臣在陕西多年,致力于陕西水利,这数年来,陕西各地屯驻了十几个粮仓,足够囤积了三百多万石粮食,只是供应西域,却力有不逮。”
“并非粮食不够,而是道路偏远,且多沙漠。从西安到伊犁,十石粮食,估计只有一石至,而伊犁虽然开始屯田,但是北疆都司最少需要有二十万石缺口。这个缺口在后面会逐渐减少。但是今后有多少,到底几年才能自给自足。臣也不知道。”
“这一两年,已经有已经有一千五百多万石,从陕西运输到西域。”
“这些钱粮陕西一地,根本无法支持。”
“陕西一地钱粮,不过米一百二十万石,麦八十万石,一共每年二百万石,但是这些钱粮却要供应军需,与官府用度,结余的数量不过几十万石而已。”
“也就是说,每年三百万石在起运量,是最少的。”
“以臣估计,即便两都司屯田大增,内地也需要向两都司最少起运一百万石粮食。”
“故而,从西安到伊犁的驰道。已经是当务之急。”
这三百万石粮食,自然不是全部陕西的钱粮,而是河南,四川一些粮食都要运输到陕西。然后在从陕西转运。
这一项也是大明近几年最大的开销,甚至比平都掌蛮的开销还打。
从河南开始,数千里的运输线一路道伊犁。其中消耗之大,可想而知了。甚至运费乃是运输货物的数倍之高。
特别是在刚刚平定西域之后,消
耗特别之大。
大明在西域建立两个都司,保持驻军在十万以上,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蒙古附从军,但是明军也有五万之众,再加上朱祁镇从陕西迁徙过去不少卫所,分裂南北两疆。
各种消耗甚至比打仗还要打。
而今的局面,还是情况稳定下来了。
否则开销只会更大。
这也是朱祁镇不得不与阿次帖木儿议和的必要原因之一。
大明在西域保持存在,就已经是一件很消耗国力的事情了。如果再持续与瓦刺在安延集一带对峙,这消耗之大,更是大明支撑不起的。
这也是为什么,以汉武之强在西域征战,依旧能让天下疲敝。
驰道这个办法,已经不是第一个人提出来的,但是其中也是有难点的。
朱祁镇说道:“于公,朕已经命数个待诏去巡视沿线,虽然而今还没有回来的,但是有一点却是共识,那就是想从西安到伊犁修建一道驰道,是一件不可能但是事情。”
地势的变化,还有翻越大片沙漠,等等问题。足够让这个时代的修路大匠感到头疼不已。特别是如此太陡峭的山坡,以驰道的能力也是翻越不过去的。
于谦说道:“臣知道,只是西北百姓转运粮草实在太苦了。哪里不能修,暂且先放一放,臣不相信,从西安到伊犁这一路上,是一寸也不能修,有一寸就好一寸,有一寸就减百姓一寸。”
朱祁镇听了,也明白陕西百姓,特别是运输线两侧府县的百姓,实在是受苦了。
甚至如果不是于谦打下的底子,对陕西特别是西北的多年经营,而今估计都要出事了。
官府运输粮草要么是官运,要么是民-运。而于谦所说的办法,次第运输,是让府县卫所之间,就好像是接力赛一般,一程一程的将粮食往西北运。
甚至对于很多百姓来说,服政府的徭役,还是要自带干粮的。
在大明体制之下,战争对百姓的伤害,并不仅仅限于战场之上的厮杀,以及乱兵溃卒对民间秩序的破坏。
也在战争对民间压榨。
朱祁镇并非没有对西安到伊犁这一条驰道线路的规划。甚至数年前都有了。
在北方草原之上驰道网络修建好之后。朱祁镇当时对驰道的规划,就是一纵一横。
八纵八横什么的不敢想。
一纵就是从北京到南京,大致上是与运河路线重合。
一横,就是从徐州,沿着开封,洛阳到西安,一路到甘肃。而今却是到伊犁。
与后世不同,朱祁镇不准备在南方大规模修建驰道。倒不是朱祁镇偏心北方,实在是因为这念头的驰道运输能力与天然河流相比,并没有什么可以胜出的地方。南方密集的水网,在很多时候是胜过人工的驰道。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驰道受到天然地势的影响太深了。
在草原上与东北大平原之上,还是好的,大多数地势都是比较平坦。即便如此,驰道在翻越燕山山脉等一系列山脉的时候,也是遭遇了很多棘手的问题。
这一纵一横的路线规划,也是如此。
在朱祁镇计划之中,想沿着运河修,这其实也是朱祁镇规划之中必然,无他,这一套运输线就是要联系南北两京的。
但是一路上要跨过多个河流,而且淮河的泛滥成灾,也很是问题。从河南入陕西也不是一片坦途。
从北京到天津的驰道,从天津南下的到徐州的驰道,已经次第开始修建了。征伐西域是在很多是准备并不是太充分的时候发生的。
修建驰道的重点迁移到西北,也是从战争开始之后。
朱祁镇说道:“好,从今年开始,先修从西安修建到伊犁的驰道。”
其实从具体施工人员的角度,他们更喜欢或者说希望能修建与北方驰道联系在一起的驰道,而不是从另外一个地方重新开始。
无他驰道的修建需要大量的铁木。
铁就不用说了,驰道连通遵化,可以直接运输过来,而木料,却也是从海西,或者辽东海运到天津,从天津运输过来。
从东北向关内运输木材,已经是辽东,海西两省一个大项产业了。
但是从西安开始,铁木这两项最重要的原材料是决计不好供应的。
特别是木头,毕竟西北这么大,未必没有产铁的地方,无非是少府过去再修建一座铁厂,或者从后面运输,毕竟这个时代修建驰道。需要的木材数量要几倍于铁粮。
只是西北却是没有木头的。
驰道的木轨是要称重的,需要结实的大木,而整个西北大木头都在汉唐时代做宫殿用了。在宋夏百年战争之中,做各种工事用了。
整个西北大部分地方,好木材都是短缺的。
只是这个问题,朱祁镇虽然挂在心上,却也不会改变而今的决断的,任何事实上不方便,必须向政治上的问题让步。
施工之中虽然有不方便之处,但是西北驰道早一天运行,就早解除西北百姓的沉重的负担。
这一点不容更改。
第十八章 西域近况
朱祁镇说道:“驰道的事情,我会督促工部与少府去办。先生从西域而来,西域两都司而今情况如何?”
这也是朱祁镇一直记在心中的问题。
西域新定,各种不稳定因素频发。石亨不是一个安分的,而蒙古人并不是各个都服帖的很。
或许他们在漠南这个距离北京不过几百里的地方,在大明京营朝发夕至的情况之下,自然是服服帖帖的。
但是在西域可就不一样了。
即便大明及时反映过来,从调集骑兵开始,到抵挡西域,估计也要一个月时间。
这还是最理想的状态了。
如果说遇见这样那样的问题,三五个月援兵未必能够到达西域。
在汉唐时代,就出现过这样的事情。
西域有事,长安甚至在半年之后才有援军。
要知道,汉唐时代的的首都是在长安,而今大明的首都却是在北京。这种地理上转变,就让大明对漠南漠北有更深的控制能力,而对西域的控制能力更加疏远。
反应在现在,就是大明对西域的统治更加薄弱了。
于谦说道:“而今西域总督白圭是一位能臣,屯田积谷,号令将士,颇有威信。”
白圭是罗通看重的兵部尚书。
如果不是西域的事情发生的突然,白圭而今就是兵部尚书,而不是程信。
白圭乃是正统七年进士,在正统十四年,他就在宣大任职,当时他组织百姓守城颇有战功,后来有在辽东,贵州任职。
虽然没有直接主持过战事,但是他所在的地方,都是战区。他好谈兵事,甚至有时候想亲自领兵。
如果不是朱祁镇重新塑造了大明军队的战斗力,大明军队之中有不知道多少想打仗的青壮将领,都在抱怨自己之所以没有封伯封侯,那是因为运气不好。没有捞上仗打,哪里能分给文官那边。
至于封国公,就不想了。
毕竟而今看来封国公,定然有一场大战,要么就是积功了。
所以白圭即便再怎么好言兵事,也仅仅做后勤工作,与军队配和过多了,对军事方面也不能说不了解。
这一次西域抵定之后,朱祁镇要挑选能兵强将镇守,五十岁的白圭,正是年富力强,可以任事的时候,就派他过去了。
“只是西域地域辽阔,南疆与北疆不同。南疆内部也有不同。”
“总体上来说,北疆为外,南疆为内。”
“白圭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巩固南
疆。推广屯田,收纳土著,划分牧场。大体上南疆而今的局面,大体上是卫所与土司交错而立。犬牙参差。而大明京营在几座大城之中屯驻。”
“分别在伊州,高昌,龟兹,疏勒。”
“其中西域总督府在伊州,而南疆都司府在疏勒。”
“总体上来说,南疆以及与云贵相比没有什么区别了。西域的问题不在南疆,而在北疆。”
前文说过,新疆的地势是三山夹两盘,而南疆的土地就是处于盆地之中,在地理上比较封闭。
总体上,还是比较好防守的。
至于这些地名,也是朝中儒臣的建议,将一些当地名字都用汉唐故名,这是一种政治上强调中华化的举动。
而伊州就是哈密,高昌就是吐鲁番,龟兹就是阿克苏,疏勒就是而今发生疫情的喀什。
与云贵等地无异。这一句话,要用正反两个方面来理解。
一方面,就是大明对南疆的控制,已经进一部分深入了。云贵地区虽然屡屡闹事,但是大明对这个地区的控制,基本上是比较稳固的。
另外一个方面,就是南疆隐患重重。
比较云贵大大小小的土司根本数不胜数,特别是在贵州,土司的力量要比官府的力量还大。如果没有外省支援,单单靠贵州省一省的力量,他们是干不过他下面的土司的。
朱祁镇说道:“如此已经不错了,西域失陷夷狄之手,数百年矣,而今新定,不可操之过急。”
于谦说道:“陛下英明,只是西域之患不在南而在北,南疆虽有一些土人不安分,但是忌惮大明天威,几十年之内,是不敢妄动的。”
“但是北疆就不一样了。”
“北疆可以分为两部,一部是忠国公所部,一部是毛里孩所部了。”
于谦看了一眼朱祁镇,眼神之中有很深的意蕴,随即低下头,直接略过了石亨,说起毛里孩。道:“忠国公驻兵伊犁,精兵数万对抗瓦刺,而毛里孩坐拥金山牧场,各地蒙古投奔,而今有万帐之数。其他各部以毛里孩为首,臣担心不出数年,又一蒙古矣。”
石亨在很多事情上做的都很出格。
几乎上与取与求,与杀与夺。天高皇帝远,那股跋扈的劲又起来了。但是经过朱祁镇的敲打,石亨在政治上还是有一点点的进步的。
所以石亨虽然在伊犁营建自己的独立王国,但是对朝廷却是恭顺的很。最少让大明上下感到恭顺之极。
而且伊犁河是向西北方向流的。也就是就地势上来看,伊犁对西北方向西南方向
,是比较开阔的,故而石亨这边承受了较多的国防压力。
所以,于谦虽然对石亨不满,但是并没有说什么。毕竟而今国家需要石亨,纵然石亨是一条疯狗,而今他的位置也是恰当好处的。
甚至而今石亨的所做所为,在朱祁镇看来,还是一种优点。
伊犁是大明对西北控制最西北的地方,因为太远了,大明对伊犁的控制已经薄弱的极点了。
如果让杨洪在这个地方,他固然能做好,但是他会想更多一点。唯有石亨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而今伊犁的地理位置,让石亨只要不造反,很多事情大明朝廷文官也是能容忍的,这与在龙城完全不一样。
所以于谦的担忧更多是在毛里孩身上。
毛里孩是孛儿只斤家族的,蒙古各部投降大明之后,朱祁镇就让毛里孩在京师居住了好一阵子。
妻以汉女,教以诗书。
这位毛里孩还很乖巧听话,如果单单看毛里孩在京师的举动,完全看不出来他是一个在草原长大的蒙古人,反而好像是明人。
这一次动员蒙古十万骑出征,朱祁镇不可能不对蒙古人没有一点妥协。
妥协之一,就是将西域的一些草场分给蒙古各部。
妥协之二,就是将一些软禁在京师的孛儿只斤家族的人放回草原之上。
这两点,朱祁镇都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原因很简单。
第一毕竟大明要那么多草场也没有什么用处。大明而今战马的主要来源还是蒙古各部。大明不是没有马场,但是同样一片马场,蒙古人养的马,与汉人养的马,就是不一样。
汉人的马养着养着,就变成驮马,牲口了。
这似乎是一种民族特性。
所以,只要出产牲口,马匹,羊毛等物资,这草场在不在大明手中,并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毕竟蒙古各部而今已经没有什么力量与大明抗衡,更无法抗衡大明的经济控制。
第二,朱祁镇并不认为孛儿只斤家族大猫小猫十几只之中,有什么比较厉害的人才,甚至他们彼此之间也是矛盾重重的。
就好像是明亡之际,唐王系与桂王系之间的矛盾一般。
只是朱祁镇也没有想到,孛儿只斤家族还是有人才,这个人才就是在京师唯唯诺诺的,看似贪图富贵的毛里孩。
而除却毛里孩之外,其他蒙古将领大多都很一般,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
只是而今已经不是孛儿只斤家族的时代了。
第十九章 毛里孩
其他蒙古将领安置有三个途径。
第一个途径,正常升迁到明军京营之中,成为大明体系之内的一员达将,这样的将领大明有很多。
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吴瑾家族了。
可以说是世代忠良了。
如果他们能做到,几代之后,他们也就忘记了草原,成为大明将门体系之中的一员,至于会不会转变成其他方向,比如文官之中,却是另外一件事情了。
第二个途径,就是回到漠北漠南。
这就是比较老实,没有心思在西域开拓的蒙古将领,他们回到漠南漠北之后,大明自然也有赏赐。
只是大明用驰道将草原分割成一块块的。
将来这些蒙古将领,估计会慢慢的成为一个个牧场主。与大明经济密不可分。
第三个途径,就是比较有野心的,不甘心在大明的牢笼之下,困顿而死。
就成为西域南疆的土司。
在划分南疆土司的时候,于谦也是很有心机的。几乎是当地土著与迁过来的蒙古部落是一比一的划分。
让彼此之间不能抱团,甚至处于彼此监视的地步上。
比较南疆驻军,加上整个南疆四镇,大概只有三万精骑。加上西域总督行辕的数千步卒。
这些军队,分散在数千里的南疆,总体上是有些少的。
只有充分利用各土司之间的矛盾,分而治之,才能减轻兵力,也减轻西北百姓的负担。
而毛里孩就是那一个例外。
毛里孩跟随石亨,参加了数次大战,甚至与瓦刺安集延对峙的时候,毛里孩带着本部人马,在次要战场之上,与瓦刺狠狠打了一仗。
这才让这位小王子名声大震。
不得不说,孛儿只斤家族的牌子虽然落幕了,但是依然有用,很多西域的蒙古人不愿意跟随瓦刺西去,也不愿意臣服于大明,就聚集在毛里孩帐下。
毛里孩就占据了瓦刺的祖地,控制了近三万帐。
帐是蒙古的一种统计单位,可以理解为汉人的户,以蒙古人全民皆兵的体制,三万帐就是三万骑兵了。
虽然现在毛里孩也明白。
普通蒙古骑兵想要打赢汉人骑兵,恐怕要二对一,三对一,才有希望。
所以即便有这三万骑,也是很安分的。
但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在于谦眼中大明南北两疆所有兵力加起来,不过六七万。只而毛里孩就有三万骑,再加上分散在各地的蒙古部落,估计毛里孩合纵连横之下,弄出五六万骑并不是问
题。
所以,石亨的跋扈可以忍耐,但是毛里孩的实力膨胀,却无法忍耐了。
只是朱祁镇对毛里孩膨胀,却有另外一个理解。
那就是这其实大明统治模式与草原统治模式的不适应。
不管在漠南漠北,大明统治之下,其实都有很多独立的蒙古部落,这些蒙古部落的兵马多则数千,少则数百。
这也是为什么朱祁镇能一口气拉出来十万蒙古骑兵的原因。
是因为他们本来就在哪里。
这也是为什么漠南漠北要驻扎重兵的原因。
而西域特别是北疆,距离大明太远了。
这种不适应表现的尤其明显。
西域是一块亦耕亦牧的土地。大明对西域可以耕种的土地的处理的很好。但是在处理大片牧场之上,就很成问题了。
特别是金山以南,天山以北,这一片瓦刺世世代代居住的草原上面,就显示出力不从心。
与其说毛里孩是抓住了机会,在这一片土地上重新聚集部众,不如说,大明无发完全控制这一片土地,才留给了毛里孩机会。
所以,朱祁镇并没有想要急切的对付毛里孩,固然,让毛里孩发展下去,肯定是一个隐患,但是消除这个隐患的根本办法,不是消灭他,而是加大队西域的控制能力。
迁徙大量汉民加强对西域的控制。想办法修通通往西域的驰道,将大明与西域联系起来。
这才是治本之道。
不过,这并不妨碍朱祁镇听一听于谦对西域的看法。
“以先生之见,而今该如何做?”朱祁镇问道。
于谦说道:“西域新定,当以稳定为主,不可妄动。以臣之见,不如建三座城池。”
朱祁镇说道:“在哪里建城?”
于谦说道:“一是轮台。”
轮台是何处,就是乌鲁木齐。
只是大明统治了西域,自然不可能用瓦刺的名字。不错,抓乌鲁木齐这个名字,就是瓦刺人对这里的称呼。
轮台当南北要冲,南北疆通道之一。同时又是瓦刺当初主要牧区之一。在这里建立城池,可以就近压制毛里孩,并保持南疆对北疆的震慑力。
毕竟于谦的所有治理西域的核心,就是南疆为内,北疆为外。
“二是选燕然山东麓,水草丰盛之地修建城池,并用驰道与龙城相连。”
这个地方,于谦并没有具体的说,但是朱祁镇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乌里雅苏台,也就是清代经营外蒙的城池之一。
在这里驻兵,并以驰道用龙城相连。
如
此一来,如果大明对毛里孩用兵的话,却有一个近距离的出发地。
“三就是陛下可以派出工匠,以赏赐毛里孩为名。为他修建城池。”
朱祁镇忍不住说道:“好。”
一般人认为,毛里孩将来有反叛的风险,还为他修建一座坚固的城池,不是在资敌的吗?
不,对大明来说,从来是定居的蒙古人好对付,游牧的蒙古人难以对付。
而今在青贮法的影响之下,蒙古人定居已经成为大趋势了。
而为毛里孩修建一座城池,更是高明的手段,加速了毛里孩所部定居的速度。
或许高层有自己的想法。
但是对蒙古百姓来说,真以为他们愿意一直游牧,四处飘零。他们不想如汉人一般生活在房子里,城池中吗?
不。
他们也想。
只是生存所需罢了。
而今青贮法盛行,又有现成的城池,这一座城池定然会成为毛里孩所部的中心所在。
如此一来,一旦毛里孩有变,大军直扑此地,相当大几率是不会扑空的。
即便毛里孩有大勇气大魄力,焚城而走。到时候也能引起毛里孩所部内部分裂。
朱祁镇说道:“西域之事,一从先生之见,先生写一个折子,递上来吧。朕无有不准的。”
于谦说道:“陛下圣明。”
朱祁镇说道:“多年不见,朕思想非常,而今不说政事了,说一点轻松的事情。朕最近读公羊。有些不解之处,还请先生为我解惑?”
朱祁镇如此一说,让于谦大为疑窦。
无他,于谦很早就明白,当今这一位皇帝,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的实用主义者,凡是对他有用的,他都很感兴趣,凡是对他没有用的事情,他都当做不存在,甚至存着一种轻蔑的感觉。
这一点,朱祁镇或许自觉隐瞒的很好。那是现在。
当初才刚刚亲政的时候,自然不是像而今一样滴水不漏,被于谦看出度端倪也是很正常的。
于谦虽然不理解,朱祁镇为什么忽然喜欢经学了。但于谦想来,估计是当今年轻的时候,有些不明白,但是长大之后,有了经历才能更明白圣人大道。
这也是中国古代学问的魅力所在,十岁读是一个意思,二十岁读是另外一个意思,三十岁读又能品出新意,而今陛下已经四十岁了,想来也不是当初年少轻狂了。
于谦说道:“陛下请讲。老臣多年没有研究学问,或有不知道的地方还请陛下见谅。”
朱祁镇说道:“好说,朕也不过是随便一问而已。”
第二十章 三世说与大同世界
朱祁镇说道:“公羊家的三世说,朕以为有未尽之言?先生以为?”
于谦心中暗暗揣摩朱祁镇所言背后的意思。
无他,于谦虽然不是什么大儒,但是如果说他对公羊家没有一点了解,却是假的了。只是于谦更明白一件事情。
皇帝每一句话,都不是凭空而发。
再联系到西征之中中枢各种莫名其妙的动作。于谦心中隐隐约约有所预料了。
他口中却一本正经所道:“董子所言,无非三世说,与五德说,与大一统说。五德终始,循环反复。王者治世,补人道之失,故用天道,次而用地道,再次用人道,如此循环往复。世事也是如此,天下之间,无非是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继而天道轮回,周而复始而已。”
朱祁镇到没有想到,公羊家还有这样的解释。
即便如此,朱祁镇对公羊家的喜欢又深了一层,除却那些玄之又玄,不容易理解的天道,地道,人道之外,他所说的在后世看来,就是历史周期律。
这个规律如果是对中国历史的总结,是有其准确性的。
要知道,公羊家的理论提出是在西汉,而用公羊家的三世说去套西汉之后的历史,并没有不妥当的地方。
朱祁镇叹息一声,说道:“我今日才明白圣人大义微言,三世说实在是金玉良言。想来我太祖的时候,乃是据乱世。我太宗仁宗宣宗之经营,应该算是升平世,臣登基以来三十一个春秋,昼夜忧叹,常思上负祖宗,下劳臣工。而今逐瓦刺灭安南朝鲜,天下承平,百姓不敢说安乐,但是赋税有度,天灾人祸有人赈济。先生以为此是不是太平世?”
于谦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是。”
朱祁镇叹息一声,说道:“如此一来,据乱世不知道在何时将到?”
于谦说道:“陛下,我朝秉太祖驱逐鞑虏之德,得朝之正,远迈汉唐,上天庇佑,自当千秋万世。”
朱祁镇说道:“先生,就不是哄朕了,朕不是三岁小儿了,又岂能不知道天下是何等情况?大明土地兼并一日盛过一日,别的不说,顺天府境内,几乎都是勋贵外戚土地,甚至有人向朕请河间,保定之地。”
“朕固然不许,但是此辈兼并土地之意,从无一日休止,以朕之见,不出百年之间,天下土地就有五成以上,为人所兼并,到时候朝廷国力不支,各地百姓无以谋生,有是一场
据乱世到来。”
“我大明宗室固然不保,但是天下百姓又要遭受大难,实在是朕所不能忍。”
于谦说道:“陛下勿需忧心,只要我大明秉圣德不失,总有波折,也无碍大局。”
朱祁镇问道:“何为圣德?”
于谦说道:“爱民而已。”
朱祁镇说道:“先生,朕不甘心,千百年来,天下熙熙,正如公羊家所言,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如此循环往复。难道真是人力难以抵抗天命?或者这就是所谓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于谦一时间无言。
朱祁镇说道:“先生,你知道,我读书最喜欢读一段是那一段吗?”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于谦的声音低沉,不用朱祁镇背下面一段,他就开始吟诵道:“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势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
朱祁镇本来是用此打动于谦。但是他深情的吟诵,却先打动了自己。
社会的终极理想,叫他为共产主义也好,叫他乌托邦也好,叫他大同世界也好,都是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
那种震动人心的理想主义,不管在什么时代拿出来,都有发人肺腑,动人心魄的力量。
而朱祁镇更是从这些文字之中,看到了后世种种。
是的。
后世固然与这种极大理想化的社会,有很大的区别。
我们有我的的烦恼。
但是这些烦恼大多都是生存权利得到保障的基础之上。
而即便而今所谓之盛事,每年冬天北京城的街道之中,都会有路倒。少则十几个,多则几百个。
这是所有人习以为常,但是朱祁镇看来,却不忍直视的事实。
每想到这一点,朱祁镇就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
感情,有愧疚,有激动,有奋进如是种种。
他愧疚为,他作为大明皇帝,天下之父母。
却让大明百姓生生冻饿而死。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想急切的想有所作为,但是冷冰冰的现实,一次次泼他冷水。
让他的心中在痛苦之中,反复挣扎。
这就是据天下之大,不爱奢华,不爱美色,不爱享受,数十年如一日,批阅奏折,勤于政务的根本原因。
就是理想与现实之间,应该与不能之间,想要做到与无能为力之间巨大的痛苦。
“陛下。”于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双目发红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说道:“臣自束发读书以来,圣人之言,从不敢忘,只是时过境迁,井田决计不可行。”
朱祁镇收敛自己的情绪,心中微微一愣,暗道:“怎么跑到井田上面了?”
朱祁镇做闭目养神之状,心中默默回想了好一阵子,才算是理清楚,井田与大同世界之间的关系。
怎么说,大同世界这个概念。固然是儒家社会终极理想。但是并不说历代大儒并没有为这个理想努力过。
恰恰相反,有很多人都努力过。
他们的努力方向就是井田。
儒家对周礼的无限追求,也将井田制度,成为他们认为构成大同世界根本办法。所以历朝历代大儒口中,井田制度,都是一个被反复论及的概念。
很多制度都与井田制度有关系。
比如府兵制度,比如理学提倡的乡礼制度,都是他们对井田制度另外一种实践方法。
而用井田来限制土地兼并,更是非常对路的思考。
井田制度具体制度,历代大儒之间也是有所争论的,这里就不多说了。
朱祁镇心中却有一些暗笑,在他看来井田制度几乎是奴隶社会的农奴制度了。怎么可能复兴。
但是他脸上依旧表现出沉重的神色,说道:“除却井田制度之外,就没有一个可以到达大同世界的办法了吗?”
“朕只能看这大明从今日之后,每况愈下,最后让天下再次陷入据乱世之中,生灵涂炭,惨不忍睹吗?”
“先生,你是朕的老师之一,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吗?”
于谦缓缓跪下行礼,说道:“老臣有罪,不能为陛下分忧。不过臣请陛下以此问颁布明报,令天下大儒名臣商议此事,臣以为结天下之力,总会有办法的。”
于谦这一番话,却让朱祁镇心中一动,暗道:“我怎么忘记了这一点?”
第二十一章 儒家激进派
朱祁镇有毛塞顿开之感。
峰回路转,豁然开朗。
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这个问题,在任何时候,都要躬身自省。或者说,做一件事情,谁是你的阻力,谁是你的助力?
朱祁镇一直觉得,大部分文官是朱祁镇做事的阻力。
他也是秉承这一个念头,在做布局。李贤去位之后,一场从上到下的大调整,已经迫在眉睫了。
这就是为了加强朱祁镇对朝廷上下的控制。
这种控制自然会受到反作用力。
即便朱祁镇想要完成一套有助于变法的在儒家框架之内的思想体系,他也没有真正意义上想从儒家框架之中来解决这个问题。
他不过是想将这套东西,拿来用而已。
只是他从于谦的表现出来之中,他感受到一种力量。那就是思想的力量,理想的力量,信仰的力量。
朱祁镇一直以为将儒家思想体系作为自己隐藏的对手,这个想法一下子动摇了。
不管这些儒家思想在朱祁镇多么不合时宜。但是大明这么多士大夫,并非都是顽固不化的分子。
或者说,他们也并非都是想让大明不好的人。
大明毕竟不是清廷,清廷得于不正,死于耻辱,对内部思想控制,是严苛之极。很多思想上的异动,都会被纳入文字狱之中。
而大明却宽容得多了。
看大明士大夫的作风就知道这一点。
而且理学在大明并不是完全不可动摇的,大明开国不久,开国一辈文臣士大夫们,他们大多秉承实用的学问。
就好像是刘伯温,看刘伯温的文章。就知道这位老人家可不是空谈道德之辈。
于谦少年时代在永乐年间,受到这些前辈影响,更偏于实用之学,再加上朱祁镇对于谦的影响。
如果而今为于谦编纂文集,大概要有很大篇幅都在水利上面。
虽然理学在这几十年大有盛行,但是他的官学地位并不是那么巩固。
即便终大明一世,在中后期,心学也是能与理学分庭抗礼的存在。
所以,他只能有一个能聚集大明士大夫的旗帜,似乎能从大明士大夫之中拉出一大帮人手为他所用。
一部分,固然是朱祁镇的权威。朱祁镇的皇帝权威在这几十年间,已经是不可动摇。
二部分,就是理想的力量。
朱祁镇此刻也反应过来一件事情。
似乎在唐代之后,理学或者说道学兴起,儒家与佛教的斗争之中,互相渗
透。让儒家更偏向务虚,说什么心性上的问题。
所谓之三教合一。
但是作为一个社会学科,他们在具体的政治思想上,也就一个理学家一直提倡的乡礼之外,也没有什么新概念。
朱祁镇提出这个命题,是一个足以震撼人心的思想命题。
一切政治上经济上的变化,都是先有思想上的变化。
这一个问题,却是足以震动整个大明思想界的问题。
朱祁镇虽然不知道整个的大明的仁人志士,会有什么样的回答。
但是足够乱起来,才能将理学的统治地位撬动起来。也足够让朱祁镇有办法,将自己的私货掺杂起来。
这更是一个阳谋。
此刻,朱祁镇回想起自己之前所想的事情,总觉得有一点小家子气了。用权谋多过阳谋,而此刻光明正大的提出这个问题。之前朱祁镇很多困难都迎刃而解了。
只是这一件事情,并非没有后遗症的。
于谦沉默片刻接着说道:“只是臣有一个担心,却不敢不言。”
朱祁镇说道:“先生请讲?”
于谦说道:“王莽之祸,陛下不可不慎。”
朱祁镇听了这四个字。心中也不由的有些疑虑。
儒家很多时候都是保守派,但是儒家就没有激进派吗?
有,王莽就是如今激进派的杰作。
如果看王莽的所作所为,几乎所有作为都是儒家所提倡的。在西汉末年,哀平之世,儒家得到了极大的发展。
面对哀平之世,种种的社会问题,天灾人祸,乃至于动-乱饥荒。
儒家涌出了再受命的思潮。
就是认为,这已经是天厌汉室,必须有新王再受命,改易德性,才能解决社会上的种种问题。
这种思潮是各种儒家学派的共同作用。
当时汉人极度有自信,不仅仅在军事上,政治上,极度有自信,在学术上也极度有自信,他们想用一个理论,解决世界上的所有问题。
从历史下流看。
王莽自然是失败者。但是如果从王莽篡汉当时看,几乎是天人相应。只有丞相翟方进之子,翟义等人起兵对抗王莽篡位。也被轻松平定。
至于之后天下皆反,乃是王莽社会实验失败之后,才掀起来的。
王莽靠的什么轻轻松松篡位的,这固然有王家数代积累的政治力量,但也有儒家士大夫信仰的力量。
当时最有名的大儒刘歆,更是亲自下场来支持王莽。
于谦提出这个问题,其实就说明一件事情
,那就是事情的开始很容易,但是事情的结束就未必会像朱祁镇所想了。
在汉武帝时,用公羊家的学说,为他种种作为做出了铺垫的,效果很好,于是儒家深入了介入政治,随即儒家学说也对西汉王朝的政治,加入了足够的反作用力。
甚至朱祁镇,还多想深一点。
为什么儒家在大汉之后,在具体的制度上就很少有创造力的杰作。比如府兵制度?
府兵制度的思想基础,其实就隐藏在汉代大儒的思想之中,与之相同的还有保甲制度等等。
这恐怕未必是后儒不如前儒,而是皇帝未必想大儒们有更多的想法。
让大儒们谈论心性,或许未必是某一个皇帝所想的,却是历史演化的必然。
心性之类重要不重要,很重要,这确立了很多法度乃至思想的基础。看似高大上的理念,其实影响社会之中的每一个人,只是很多时候,我们身在其中而不自知而已。
但是这些东西与社会总就有些太远了。
而且,朱祁镇可是知道明末的一些思潮的,明末可是有大批非君思想,最有名的是黄宗羲的:“天下为主君为客。”甚至公然说君乃天下之大贼。
今日,朱祁镇将这个口子放开了。或许能帮助他做成很多事情,但是今后很可能,攻入紫禁城的革命军,思想理论,就形成在这个时代了。
不要以为不可能。
而是非常可能,同样的《礼运大同篇》,在康有为哪里就是三世说加大同篇构成的公羊新体系,成为戊戌变法的思想基础。但是在孙-中山那里,就是天下为公的革命思想。
于谦这一句话之中,未必有这么深的含义,但却让朱祁镇忍不住多想。
他的一切的一切,不管是权力还是亲情,所有社会关系都建立在皇权的构架之上的,大明王朝一旦不在,他的子孙后代,乃至于他的政治功绩,都有可能被攻击被打倒。
朱祁镇心中也是有一些不忍的。
他毕竟不是后世的二十一世纪的功名,而是做了几十年的皇帝,皇帝的思维也深刻的渗透进了朱祁镇的思维之中。
很多事情,朱祁镇自信自己能够控制。但是他不觉得他后世子孙能够控制。而思想又是天底下最犀利,也是做危险的武器。
他能让人不畏生死,让懦夫成为勇士,也能让勇士成为懦夫。让弱者成为强者,让强者变成弱者。
能将大明推到极盛,也有可能让大明在极盛的时候,轰然倒塌,瓦砾无存。
朱祁镇该怎么选择?
他很快就有了。
第二十二章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
朱祁镇负手看着窗外的景色,说道:“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朱祁镇承认,在这个时候他的私心大作。
如果不是朱祁镇知道后世历史,中华民族将会有怎么样的危机,朱祁镇都有一种将皇位世世代代传承下去的想法。
毕竟当皇帝实在是太舒服了。
以天下之大,供奉一人,纵然朱祁镇自制力也算可以了。但是依然觉得皇帝的日子要比后世舒服多了。
虽然比起后世很多享受的,这个时代没有,但是这么多人对皇帝尊崇之极的态度,这种人格上的享受,甚至是后世的社畜们想都想不到的。
只是,有些东西终究是留不住的。
朱祁镇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情,那就是而今,他虽然一步步将大明发展到强盛起来,但是真正推动世界变得不一样的,并不是大明,而是葡萄牙那位王子的航海行为,大航海的先声已经开始了。
而中国这个老大王朝,还是在自己的频率之中行进。
面对这样的天下大势,他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再者,朱祁镇的本心从来是免除中华民族一段黑暗的时光。
如果在这样的思想混乱之中,酝酿出中国在春秋战国之后,思想上第二个高潮。朱祁镇死复何憾?
于谦不大清楚朱祁镇这一句话内涵,但是表层意思却是明白的。朱祁镇并没有改变心思的意思。
朱祁镇说道:“于先生,李贤已经告老,内阁之位,不可或缺,先生可否助朕一臂之力?”
在朱祁镇与于谦谈论之中,朱祁镇重要确定了大明下一任首辅的人选,不是刘定之而是于谦。
之所以不是刘定之。也是朱祁镇确定了变法之事,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思想上的变革。
在这一点上,刘定之熟悉朝廷内外的优势,并不是太大的。
而于谦历经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四朝,有前后在湖广,贵州,江西,河北,河南,山西,陕西,南直隶,山东做过事,可以说恩德遍布天下。
天下人敬重的元老重臣,他口中说出来的话,与刘定之口说出来的话,分量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种思想上的问题。需要这种能镇得住场子的大臣坐镇。
于谦沉吟片刻,说道:“陛下,臣老矣,头须皆白,牙齿摇摇欲坠,每夜入睡,手脚冰凉,如坠冰雪之中,想来是不久于人世。臣此次回京,就是想向陛下告
老的。首辅重任,老臣恐怕不能承担了。”
于谦最近身体很不好。毕竟快七十的人了。
古代的医疗条件与后世又有不同。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如胡濙一般,养生有道,年过九十,还是精神很好。
前一段时间,于谦还在伊州,也就是哈密坐镇了一段时间,处理西域事务,身体透支的厉害。
否则也不会在半路就病倒了,差一点就误了千秋万寿宴的时辰。
朱祁镇说道:“先生,此事关乎的大明气运,朕实在是除却先生,谁都放心不下来。还请先生帮我一把,请先生放心,刘定之也是你的老属下了。大事先生与朕商议便是了。小事让刘定之处置就行了。”
于谦心中暗道:“我这个老部下估计不会欢迎我。”
刘定之在京师任职的时候,是在于谦麾下工作过一段时间,但是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此刻刘定之接任大明首辅的风言风语,传的满京师都是。
于谦忽然空降,想来刘定之这个老部下,有一百八十个不舒服。
只是于谦看朱祁镇恳切的目光,拒绝的话却是说不出口的。
于谦也不是傻子。
他也能看出来朱祁镇这样做,其实是变法的先声。
只是于谦与朱祁镇之间的羁绊,与李贤又不一样。
李贤从头到尾,他与朱祁镇就没有多少私人之间的感情,即便有,也是李贤身为首辅这一段时间之内与朱祁镇培养出来的。
但是于谦却不一样。
朱祁镇刚刚亲政,就将于谦给调入京师。当时朝野侧目。朱祁镇第一次在朝廷上发生,打助攻的也是于谦。
之后建立朱祁镇权威的大事,自然就是河北水利,这一件事情,朱祁镇除却于谦谁也不相信。
要钱给钱,要名给名。
于谦很清楚,河北水利工程能成功,他于谦的努力是原因之一,但是朱祁镇近乎毫无保留的,将太皇太后留下的内库银,花了将近一半多。也是原因之一。
虽然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他没有进入内阁,但是在外任职。
朱祁镇对于谦的信任与支持,一直都没有动摇过,哪里有事情,朱祁镇首先想到的是于谦,而于谦只要提出条件,朱祁镇也从来没有打过折扣,甚至每一次给予于谦的支持都是过量了,将儿子于冕放在太子身边,太子第一次出京,就是放在于谦麾下。
这种信任与支持,早已超出普通君臣感情了。
于谦拒绝固然是因为他
的身体,的确不大行了,他想退下来养老。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李贤能看出来这是一摊浑水
于谦能看不出来吗?
只是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情,你知道前途未明,但是依旧不能拒绝的
就好像于谦现在。
朱祁镇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
于谦不可能说出拒绝的话,只能说道:“臣谢陛下信任,臣定然将这一件事情做好。”
朱祁镇说道:“有于公在,朕就放心了。”
“只是老臣有两个条件。”于谦说道:“还请陛下恕罪。”
朱祁镇心中微微一沉,有些不悦,说道:“先生请讲。”
于谦说道:“老臣的身子骨实在是撑不住了,为陛下主持了这一件大事之后,还请陛下允许老臣致仕。”
朱祁镇看着于谦满头白发,心中虽然不愿意,说道:“朕也不会强人所难的,既然先生去意已决,朕自然同意。”
于谦说道:“其次,就是内阁人员不要大动,一切如旧,老臣只是为陛下做这一件事情而已,其他杂务,令各大臣分理之,老臣实在受不了内阁劳苦。”
于谦这样说,其实也是有自知之明的。
很简单,于谦固然声望高,名声大。但是他已经离开中枢不知道多少年了,当年在中枢的一些人脉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就好像刘定之,也算是于谦的旧部。但是物是人非,根本不可能为于谦提供助力了。
于谦想要有所作为,非要在人事上大动干戈,将自己的人从地方上调入京师之中不可。
这也是为什么朱祁镇一般都是从内阁内部挑选首辅的原因之一。
如果于谦真有一番作为的想法,自然不惮于大动干戈。只是他而今最好的年华已经过去了,不管是精力还是体力,都没有大有作为的精力了。
既然如此,何不刚刚开始就说好了,让刘定之主持日常庶务。他不过是一个过路财神,做了这一件事情,就回杭州老家去了。
只是不知道故乡的梅花,是不是如当初一样。
朱祁镇此刻才相信于谦是真没有留下来的意思,他说道:“既然先生这么说了,朕岂能不答应。”
于谦说道:“如此一来,老臣与翰林院,就为陛下拟两篇文章,请陛下在开年之后,刊登在明报之上。”
对于明报,大臣们适应都非常快,这才几年功夫,就熟练的利用明报的影响力了。
朱祁镇说道:“如此,朕就等着看先生如椽大笔了。”
第二十三章 天子之问
于谦在正统三十年末担任首辅。一上任就号称了萧规曹随,一切如旧。他又与刘定之密谈过后。
刘定之就对于谦恭恭敬敬,好像是对待师傅一般。
其实于谦给刘定之挑明了他在首辅位置上待不长。刘定之自然也不敢反对大明皇帝的权威。
于谦担任首辅固然是一件大事,但是总体上并没有在政坛之上引起多少波澜,或者这与年关将近有关系。
在正统三十一年正旦大宴之后,明报就刊登了朱祁镇署名的文章。首先就提出的就是如何才能达到大同之世的问题?
这一篇文章根本就是一石击起千层浪。
影响力从北京开始,向外面层层叠叠的荡漾开来。
大体是两个层面之上的影响。
第一个层面的影响,更多是官场之上的影响。第二个层面就是民间的影响。
官场之上人都明白,皇帝这样策问天下,决计不是耍着玩的。
其中深意自然在很多大臣内心之中回荡。
另外一个层面的影响就是在民间的。
要知道理学的盛行,不仅仅是在的官场之中,在三杨时代,三杨之所以威望重,是因为他们不仅仅是百官之首,还是文坛领袖。
但是三杨离世之后。文坛领袖就不在朝廷了。
民间有很大儒,虽然不做官,但是在儒学上的造诣,还让他们有大的影响力。
在北京。
徐有贞对这种变化,有些失望。
徐有贞而今五十多岁,他在刑部任上也大有作为的,李贤去位。按照之前的惯例,大明内阁要有一番变动,徐有贞一直在准备补位内阁。
但是而今于谦敲定了一切不变的总原则之后,虽然内阁之中,还有一个空位,也就是之前刘球去位之后留下的位置。
因为朱祁镇与李贤之间达不成妥协。所以一直空着。
但是徐有贞却也明白,这个位置盯着的人太多了。他想要进入内阁的可能性大减,所以他一点要揣摩朱祁镇的意思。只有投其所好,才能得到这个位置。
同样对这位置,大有渴求的就是陈文。
陈文乃是李贤的人。
李贤即便是退位,他也不可能不将他的政治势力安排好。很多时候,如果中枢没有为你说话的人,是不可能真正悠哉林下的。
陈文就是李贤安排的人。
只是李贤也没有想到,真正接任首辅之位的是于谦,而不是刘定之。
如果刘定之上位,内阁之中一定会有一场大调整,最少有一两位出局。到时候陈文补位,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只是于谦这样一座。也卡了陈文的位置。
不过,陈文比徐有贞好一点的事情,就是陈文有李贤临走的指点,对皇帝的心思更能明白一点。
陈文心中暗道:“陛下的心意,无非是想改变理学独尊的地位,才好大展拳脚变法。我只有助陛下一笔之力,才能入陛下法眼。”
陈文一想到这一点,他就将四书五经全部翻了出来,重新读了起来,这一次不是为了科举的敲门砖,而是为了内阁的敲门砖。
只是之前科举的时候,陈文要将这些东西都奉为金科玉律。但是此刻陈文,却是要抓出这些文字之中的破绽。
最好是那一种,一发出了,就天下震动的破绽。
只是朱熹的学问如果能那么容易找出破绽,朱熹也不会被人尊称朱子了。
即便陈文挑出来几个问题,但是对朱熹整个儒学体系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不过是边角问题而已。
陈文翻《尚书》的时候,心中忽然一动,手指轻轻敲在书面之上,心中暗道:“这个或许可以。假亦真来真做假,真真假假,还不是看怎么说的。”
此刻陈文心中已经有成见,但依然要一套逻辑来证明他的论点。
就在陈文在老老实实的做学问的时候,一直在老老实实的做学问的吴与弼此刻也被惊动了。
之前朱祁镇是下过一道诏书,就是要召集天下大儒,吴与弼就在被征召之列。
只是吴与弼拒绝了。
吴与弼乃是三杨之中,杨溥的弟子。
不过吴与弼二十岁的时候,看了朱熹的《伊洛渊源录》。大受启迪。而焚烧了所有科举的书,回乡躬耕讲学。
几十年来,一心一意践行圣人之学,成为天下静养的大儒。
即便在北京很多人都听过吴与弼的名声。
甚至每过几年,就有一些人上奏,请召吴与弼入京。
但是朱祁镇一直将理学视为敌人,怎么可能让这个当代理学教主入京。所以朱祁镇都拒绝了,不过为了显示大明重视教育,朱祁镇赏赐了吴与弼不少金银。
而吴与弼虽然拜了杨溥为师,但是他大多理念都是自学的。他大多理念都是自己的特色。他这一派被后世称为崇仁学派,很多人都受到了影响。
比如王阳明。
而吴与弼也不是很多人想象之中的死板的道学先生,甚至恰恰相反,真正死板的道学先
生,根本就是没有将书读透,真正能称作大儒的人,一般来说,都是那种放在现代也值得被尊敬的。而不是红楼梦之中贾政的象形。
吴与弼教学的时候,也不是让弟子死读书。而今强调学问是要践行的,吴与弼即便在乡教书,也是带着弟子们身体力行,躬耕田野。
后世很多理念,都是从吴与弼这里发展出来的,比如叶圣陶老先生要求的劳动教育,也是从吴与弼这里借鉴的。
所以在明报出来之后,吴与弼也是很重视的,咬着牙,订了一份,虽然每一次看到最新版都在十几日之后了。
正统三十一年正月初一的明报,送到了吴与弼这里,已经是正月十五之后了。
吴与弼看了之后,立即召集诸位弟子,让弟子们传阅。
等所有人都看完之后,吴与弼就以朱祁镇的问题,问诸位学子,问他们如何能达到大同世界?
这些学生彼此之间七嘴八舌的。但是总体上来还是受到了理学与吴与弼的影响。
“夫子,我等之见,欲使世界大同,必先令人人为圣贤,欲人人为圣贤,必先大张教化,令士农工商皆知大义所在,人人相亲而不相害,如此世界就大同了。”一个学生总结道。
吴与弼却好像每天听到一般。
这与吴与弼的答案并没有相差太远。
吴与弼本身就不仅仅是一个理学家,也是一个教育家,他一生教育了不知道多少学生,并不排斥贩夫走卒来学习。
甚至说后世心学之中很多理念都能在吴与弼这里找到根源。
只是吴与弼比自己弟子想的更多。
这一番话,虽然是对的。但是却不是皇帝所要的。
无他,因为这一番话,皇帝身边的翰林,其实也能说出来的。如果皇帝认为这个道理是对的。、
又怎么能能发在明报之上,策问天下。
吴与弼沉默了好一阵子,说道:“前番陛下下诏,诏我入京,我准备去北京一趟,你们各自准备一下,有想去的跟我走,不想去的,就暂且回家吧。”
“不过学问之道,不可一日或缺,不能因为我在与不在放松。”
诸位弟子有些吃惊,有些不吃惊,起身行礼说道:“夫子,我等明白。”
吴与弼说完这些之后,就退回自己的房间,却见身后有一个弟子跟了过来,说道:“夫子,弟子有一处不解,还请夫子解惑。”
吴与弼而今明显是有心事,只是他依旧请这位学子坐下来,说道:“公甫,你有什么不解之处?”
第二十四章 谁能解之
陈公甫,名献章,字公甫。后世人称陈白沙。
也是一名在青史留名的大儒。
只是而今陈公甫已经四十上下了。
他在正统十六年科举遭受了重大挫折,从此就跟随吴与弼读书,而今已经十几年了。
这十几年之间,他学问越深,功名之念就越淡。
历史上,他再次科举,一举中第之后,不过当了一任官,就弃官南下,回到家乡,广东白沙教学。这才是他被称为白沙先生的原因。
刚刚那一番总结,就是陈白沙所总结的。
陈献章说道:“夫子以为陛下欲如何?”
吴与弼说道:“揣测圣意,非臣子所为。”
陈献章说道:“夫子心中不是也有揣测吗?”
吴与弼一时间沉默了。
他当然有所想法了,否则也不会如此心烦意乱了。吴与弼作为一代大儒,修养功夫,自然是很到家的。
能让他心神不属,就是因为他想到的太重大了。方才有患得患失之念。
陈献章见吴与弼不说话,说道:“夫子,既然不愿意说,学生就大胆了,还请夫子指点。”他微微一顿说道:“陛下,可是要效仿两汉之政,召集儒臣论经,只是不知道是石渠阁,还是白虎观。”
吴与弼听了,说道:“以臣论君,非臣子所为。”
吴与弼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是这个反应,已经说明了陈献章的猜测没有错了。
石渠阁乃是西汉的皇家图书馆,但是这里用石渠阁,却是说的是宣帝时期的一场会议,汉宣帝召集大儒在石渠阁讨论经义。而白虎观乃是东汉修经的场所,白虎观会议,是东汉章帝时期的一次会议。
这两场会议都是儒家历史上的大事件,总体上来说,后者重于前者,但是即便是前者,也是公羊派衰退,谷梁派兴起的标志之一。而后者更是整顿经义,将儒家进一步拔高位置,成为统治一切思想活动的核心。
陈献章说道:“那么弟子想要与先生一起赴京,还请夫子不要嫌弃弟子。”
如果陈献章之前还是自己暗暗揣测,而今吴与弼的表现,证明吴与弼也是这么样想的,所以他这一次非进京不可了。
毕竟,这样大事件,有些人一辈子都等不来一次。
陈献章岂能错过?
吴与弼却微微一叹,说道:“你想跟着就跟着吧。”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是福是祸还不知道的。”
吴与弼也不是无欲无求的人。
他而今六十多岁的人了,从这
个时代的年纪来算,也没有几年可活了。说起死,这位大儒大抵是不害怕的。
能让他牵肠挂肚的事情,不是他个人如何,而是理学的道统。
吴与弼与陈献章的猜测一样,这一次策问天下,其实是一场如同石渠阁,白虎观这样的会议的开场白而已。
吴与弼比陈献章想的更深一层就是,理学不管是官方还是在民间,都是占据优势的。
如果陛下真信奉理学的话,其实并没有召开这一次会议的必要。那么陛下的目标就很明显了。
很可能是理学了。
每一次这么样的会议,儒家内部流派就有一种交替之态。
吴与弼作为天下皆知的大儒,这个时候,他怎么能逃避的。所以,在陈献章看来是一场天子论经的盛事。但是在吴与弼看来,却是一个不容他逃避的战场。
他又怎么能高兴起来。
吴与弼这里忧心忡忡,却有下定决心,定然要在君前力挽狂澜。、
而此刻丘睿也快的到了京师。
丘睿是在河北一处驿站之中,才知道这一件事情的。
朱祁镇一辈子安排过两个人,一个是刘定之,刘定之每一任官职,朱祁镇都参与其中,而丘濬也是如此。
特别是丘濬当初的策论太过惊艳了,让朱祁镇不能忘怀,早就将丘濬当做自己的文胆了。
所以,更要让丘濬历练地方,为整个大明提出自己的解决方案。
丘濬之前在兰州,从兰县知县,变成兰州知州,又变成了兰州知府。随即调入福建担任夷州知府,后又为福建巡抚。
可以说西北,东南都有历练。
朱祁镇对丘濬的安排也不是随随便便来的,让他在西北看看大明最穷的地方,大抵是什么样子的。
然后再让他去看看,新开拓的台湾情况如何。而福建又是开海之后发展最好的地方之一。
福建民间本来就是海贸的传统。
在开海之后,刚刚开始的时候,不如广东与宁波。
但是很快福建就超过了。
原因很简单。
广东海贸强大,是因为地理位置,又有先发优势。大明第一个开海的就是广东,而宁波松江海贸强大,是因为产品生产优势。
无他,江南丝绸,布匹,景德镇的瓷器,等等东西,都是要从这里出海的。
而福建胜过他们的地方,却是在人员上。
对于海贸,大部分中国人并不感冒。大部分中国商人更想当一个供货商,而不是亲自下海。
但是福建那边就不一样了。
福建人多地少的局面,几乎是全国最严重的。否则也不会弄出邓茂七之事。虽然之后,朱祁镇开辟夷州,分流福建的人口,但是效果是有的,但是却并不是太好。
一方面是,夷州毕竟是生地,将土地开拓起来,也是需要时间的。而今弄容纳几万人已经差不多了。
不可能一口吃一个胖子。
所以这样的情况下,福建有很多人下海作为海商。毕竟朱祁镇当初的规定,是只允许大明人的船主出海。
这个政策让不少外国人只能借的大明人的名头来贸易。
福建人冒险精神,很快在海上打出一片天地,北至海西,南至旧港,海上漂泊的民船,最少有超过五成是福建人。
如此一来,福建本地自然受到福建人的反补。
很多东西,福建有的话,这些人都愿意回福建买,原因很简单,顺带回家了。
于是福建的茶叶产业,渐渐的成了体系,成为福建的拳头产品。甚至在这一项上有胜过江浙的趋势。
朱祁镇希望能让丘濬能看看,因为商业带给福建一省强大活力。
毕竟朱祁镇变法体系之中,对商业的扶持是一个绕不过的点,如果丘濬能事先有所了解,将来,君臣沟通之时,也少了很多分歧。
丘濬在驿站看到了正统三十一年第一期明报,心中也是明亮之极。
知道,天下大潮将起于今日。
他摸着身边一个木箱子。这个木箱子并没有漆,但是而今却光滑无比,不是因为别的,是他无数次抚摸这里,早就打磨出包浆了。
这里面不是别的,乃是他在外多少年,一点点积攒的稿子,对大明种种问题反应,已经对各种问题的解决方案。
每一个字,都是他的心血,也是他对整个大明的解决方案。
这一次入京,他就有所想法。而今更是明白皇帝的用意,如果他能说服皇帝的话,那么这个木箱子里面的东西,很可能就是大明将来的国策。
他一想到这里,内心之中,就有无比滚烫的热血在反复翻涌,刺灼伤他的心扉,让他睡不着觉。
他索性起身,将箱子打开,迎面而出的是满满一箱子文稿。他从最上面的内容开始,一一校阅,并准备在入京之前,再将这些稿子校阅一番。
而在稿子最上面,却有一张白纸,上面只有五个大字,就是他这些稿子的名字《大学衍义补》。
《大学衍义》乃是宋代真德秀所写的一本书,是教授皇帝治国的书籍。而邱濬觉得这一本书太过简单了。
所以这一本书,叫做《大学衍义补》。
第二十五章 丘濬的实学思想
乾清宫之中。
朱祁镇看着手中的手稿,这一本书有数百万字之多,全部恭恭敬敬用馆阁体蝇头小楷临摹下来的。
单单是这些字迹。就有一种美学享受。
更重要的是其中的内容。
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朱祁镇都没有细看。
无他。丘濬的政治思想更多是基于实学,也就是学以致用。对于儒家思想上并没有什么创见。而这本《大学衍义补》之中,更是在每一个方面的前朝种种作为都罗列下来,挨个分析。然后在最后,写出他的想法,用臣按来提出自己的想法。
只需看着一本书,就能将之前的掌故一一掌握。
在很多礼仪上的问题,还旁征博引,引列代的大儒的见解。
可见其中辛苦之处。
要知道,这些内容,不是网络小说。每一段话都是有出处,每一章节都对应,丘濬所认为的大明内部问题。
每一个问题的解决,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即便不说,背后所消耗的心力。单单是用蝇头小楷写出数百万字,甚至还有草稿等等。这都是让一个人写断手的工作量。
更不要说,其中还有真知灼见之处。
《大学衍义补》总体可分为,正朝廷,正百官,制国用,固邦本,明礼乐,秩祭祀,崇教化。备规制,慎刑宪,严武备,驭夷狄。等几部分。
朱祁镇最关注的是,制国用,固邦本,崇教化,备规制等内容,其余其他方法,不是不看重,而今不是朱祁镇关注的重点。
礼乐祭祀,重要不重要。
当然重要了,这是凝聚大明核心的价值观。
即便后世人听了自己祖坟被挖了,尚且不会高兴,而在这个时代,这就是不死不休的大仇。所以作为皇帝礼乐祭祀,都是朱祁镇不得不履行的责任。
但是朱祁镇却对这些细节,祭祀之中,用太牢,还是要少牢这些细节不感兴趣,反正礼臣事先说怎么做,朱祁镇照着就行了。
所以,朱祁镇关注更多是具体政策方向。
在制国用,丘濬高度评价了周忱的财政改革。
可以说,大明之所以能北逐瓦刺,南灭安南,虽然大明军事改革之后,从士卒到将领都有焕然一新的感觉,但是最根本的还是朝廷有钱。
有远超于永乐洪宣之际的财政收入,才能做出这么多大事。
但是丘濬依旧提出了金银铜三级货币体系。
原因很简单,就是周忱将大明货币从宝钞
换成了银两。但是并没有一步到位,换成银币,虽然每年朝廷都会铸造一批银币。但是银币整体流通量还是很小的。
周忱在这一件事情上不积极,其实也是行政能力的原因。毕竟周忱刚刚将宝钞作废,用银两代替宝钞,这一件大事做好。
再用银币代替银两,一来太急了,百姓恐怕无所适从,二来就是对很多既得利益群体有冲击,特别是在火耗之上。
再加上周忱当时做的事情很多,这一件事情就耽搁了。
但是而今,情况大有不同。
而且银两对官府赋税与民间贸易的副作用,也是与日俱增。
且不说,交税时候的火耗,单单是平日交易,也不是太合适的。
银两都是按重量单位来算的,所以每家每户都要有一把大剪刀,不是用来干别的,都是用来剪金银的。
至于银两的熔铸规格,更是个个不同,就好像而今的金店之中,有千足金,这个金,那个金的,古代更是库平银,省平银,私家银等等。
更是难以衡量价值。
这已经是发展商业上一大顽疾。
除此之外,还有废漕之议。
他大力支持,海运代替漕运,罗列了种种漕运的副作用,提出了废除运河的主张。
说实话,这个主张。朱祁镇也是吓了一条。
虽然运河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海运同样有那样这样的问题。固然朱祁镇一直是想办法减轻运河漕运的份额。但是却没有废掉漕运的想法。
还有一些兴水利,修驰道的主张。
如果这些政策,还是在大明之前改革措施之下的延伸。是周忱财政改革的继续。是朱祁镇一些政策的总结。
那么下面的一些政策,却是丘濬想法的体现。
主张限田配丁。
限田,就是限制每一户所有用的田地上限。
这也是打击土地兼并的一种想法。
只是在朱祁镇看来,却不大现实。
不要看朱祁镇而今的权威之盛,不下于太宗皇帝,但是他真要做这一件事情,非要闹出一些事情来。
配丁,这是将丁税收取放在田税之中一并征收。
后世所谓的摊丁入亩大概就是从这里延伸出来的。不过,丘濬的思想并没有那么一步到位,他是给每一亩地一定配额。
在服劳役的时候,每一百亩出一丁,不到一百亩的地方可以不出丁,如果拥有土地多,就要多出丁。
也是对土地兼并的打压。
另外让朱祁镇大为高兴的是,丘
濬在文章之中,肯定了夷州模式,甚至有大力发展这个模式的意图。
用朱祁镇来说,丘濬的话甚至可以总结到,用中国的剑,为中国的犁夺取阳光下的土地。
这也是福建人多地少的现实决定的。
福建,江西,以及浙江一些地方,都是中国人口最密集的地方,这些地方人地矛盾已经很尖锐了。
大明太大了,不同地方的情况也是不一样的。
总体来说,整个北方人地情况要比南方好太多了,因为北方是元末战乱的主战场,在天下初定之后,整个北方,也就山西与山东东部一些府县有人。
这就有了洪武年间大移民。
这一次移民即便是现代还流传在民间,就是所谓大槐树移民。
再加上靖难之战,主战场也在北方,给北方人口发展带来了很大负面作用,也就是北方人口,很多时候朱祁镇想往东北迁徙百姓,都没有多少。
但是南方,特别是江南,江西福建这几个省份,却是一个高压锅了。
朱祁镇对这一点感悟特别深,他心中有一种感觉。开发南洋前期准备,已经差不多了。或许在今后几年之内,就能出兵南洋了。
武力打下南洋,以现在大明的能力未必不能,但是如果不能将经营南洋成为大明主流共识,朱祁镇出兵南洋,非但会被当成:“武皇开边意未已。”更有可能人亡政息。
就好像是太宗皇帝下西洋的政策一般。
而此刻,朱祁镇却看见了胜利的曙光,他心中暗道:“果然,一切最开始的改变,都是思想的改变。”
他此刻只觉得,一切都理顺了。
而这一次,召见天下大儒的会议,决计不能出错,不管怎么样都要将朱祁镇的一些想法确立为大明国策。
只是随着天下士子大儒纷纷入京,朱祁镇心中越发没有底气。
毕竟,唇枪舌战的厮杀,凶险之处,要胜过真刀真枪的厮杀,而朱祁镇偏偏帮不上什么忙?甚至他参与越深,情况就越不利于己方。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感到心焦。
但是朱祁镇的心中如何想却不是别人知道,他将关于南洋一段用朱砂批了,对怀恩说道:“命人将这一套书给抄写一遍,给太子送过去。”
怀恩立即说道:“是。”
太子本来该在开春之后,就去安南的。
但是这一次在京师的会议,关系大明几十年的国运,比起这里的重要性,安南就差远了。朱祁镇干脆让太子参与进这一次会议的筹建之中。
第二十六章 陈文的杀手锏
似乎丘濬上书给朱祁镇引起了风潮。
陈文接着也给朱祁镇上了一本书。
陈文屡次上书,怎么说这位也是大明重臣。而且一般大明重臣求见,朱祁镇都不会拒绝的。
这一次,朱祁镇也不例外。
只是他见陈文递上来的书,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无他,这一本书名为《尚书考异》。
朱祁镇一看就知道是关于尚书一本书。应该是尚书的注解什么的。但是朱祁镇是一个喜欢圣贤书的皇帝吗?
朱祁镇碍于陈文的面子,好在这一本书也不厚,不过几万字。薄薄一册而已,朱祁镇也就当着陈文的面,信手拿过来翻开几页。
刚刚看得时候,双目之间还有疑惑,但是随后眼神之中吃惊的神色越来越浓,随即猛地合上了这一本书,说道:“你有几分把握?”
陈文这一本书,通篇都说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古文尚书》是伪做的。
陈文不提,朱祁镇或许想不起来,但是陈文这么一说,朱祁镇隐隐约约有一点点印象,似乎清华简证明了古文尚书伪作之类的新闻。
不过,让朱祁镇如此兴奋,乃至于按捺不住,却是因为《古文尚书》与理学之间的关系。
理学有十六字心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就是理学的根本要义之一。
朱熹所谓存天理灭人欲,与这十六个字,是有承袭的关系的。
朱祁镇之前就担心,朱熹的理学很难被驳倒。毕竟朱熹的体系,能一直流传下来,是有其出彩之处的。
但陈文这一本书,就是给了朱祁镇一柄武器,一柄直接能掘了理学的根的武器。
当然了,朱祁镇也不指望,这一篇文章能直接将理学体系给推到,但是暂时让理学处于真空状态,就已经不错了。
朱祁镇有足够的借口介入其中了。
陈文说道:“陛下,臣没有十足把握,只是想来其他人也没有十足把握说《古文尚书》,不是伪经。”
朱祁镇又翻开看了看。顿时明白陈文玩的花招。
历史上《古文尚书》是伪作,这个证明是经历了好几代人,到了清代才是初步确定。但是清代学者的论证,也有很多漏洞,也是清华简的出现,才将这个结论给板上钉钉。
做学问之事,是无法掺假的。
陈文多年宦海,少年时候倒是真读过很多圣贤书,但是这么多年来,又能留下多少?他认为《古文尚书》是伪作,更多是出于一种直觉。
对,不同时代的写的书,是有他们特有的特征的,即便是有人想模仿,也很难做到十全十美。很多功底好的人,是能感受出来的。
在陈文之前,也有人觉得这一本书不对劲。但是《古文尚书》的地位太重要了,有多重要,他是五经之一。
是朝廷大典,是理学的根本之一。
这样的地位,很多人不敢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
陈文将这一本书挑出来,绝对不是白挑的。是有他自己的学术嗅觉与政治嗅觉的。
但是挑出问题有时候不难,但是将这个问题论证出来,条理分明的说服所有人,却是一个问题。
非下大力气,在故纸堆之中,耗上数年时光,才行的。
但是陈文是这样的人吗?
所以陈文就是反客为主。
他指出《古文尚书》的种种疑点,提出了如果《古文尚书》是真的,就要反过来解释这些问题。
这一招几乎是耍无赖。
一般情况之下,这些事情不过是引起大儒们之间的论战而已。
但是陈文而今以朝廷命官,也就是半官方的身份提出这个问题,就逼得很多人不得不去解释,否则就要承认《古文尚书》,是伪作了。
朱祁镇沉吟一会儿说道:“这一次大会,是于首辅主持,初步定在国子监之中举行,到时候朕也会去,你先去见于首辅吧。”
“这一件事情,朕记着的。”
陈文精神抖擞说道:“臣遵旨。”
朱祁镇等陈文走之后,缓缓的踱步。
他此刻有一个想法,在他心中酝酿。
陈文的办法,给了朱祁镇启迪。
摧毁理学体系,摧毁大明士子对上古三代的向往,竖立今胜于古的观念,未必需要与他们在言语之上短兵相接。或许可以用降维打击的办法。
这个降维打击的办法从什么地方来?
从殷墟来。
对,就是甲骨文。
说实话,单单从古文字上面来说,朱祁镇并不觉得这个时代一些大儒会比后世一些在甲骨文上研究大家差多少。
毕竟,在古代无数大儒一辈子都是在这些文字上吃饭的。
当然了,因为后世资讯发达。交流便利,在知识的宽度上,应该能比这些大儒强上不少。
只是朱祁镇也求将甲骨文全部解答出来,只要能构建一个大概的商代印象就行了。
朱祁镇甚至并不要求定向打击,只要引起整个大明思想界大动荡就行了。只有一片动荡的大明思想界,才能孕育出新的思想体系。
至于这个全新的思想体系到底是什么?
朱祁镇也不知道。
只是此刻的朱祁镇忽然对自己所用做的事情,充满了自信,正如他之前借用孙先生的话所言:“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朱祁镇坚信自己是正确的,那么最后大论战的结果,甚至思想界几十年的混战的结果,定然是朱祁镇的思想能够成为主导。
不管其中有过多少曲折。
正因为如此,朱祁镇才毫不犹豫的砸下一个又一个大炸弹。似乎根本不在乎,这一群炸弹之下,死的究竟是谁?
只是去殷墟挖掘这一件事情,必须非常保密。
毕竟,这并不是后世。
后世将盗墓说城考古,是光明正大的举动,而今这个时候,如果皇帝参与进这种类似盗墓的事情之中,是极其不光彩的。
朱祁镇想了想,忽然起太监。
太监不就是为皇帝背黑锅了。
朱祁镇计上心头,将怀恩叫过来,如此如此吩咐下去。
怀恩虽然心中不解,但是依然说道:“奴婢这就吩咐东厂。”
朱祁镇说道:“记住,这是绝密。决计不能有半点泄露。”
怀恩说道:“请陛下放心,奴婢定然万无一失。”
当天东厂的探子,就星夜南下,直奔彰德府而去了。
这个暂且不提,单单说陈文到了于谦那边。先是呈上了这一本《尚书考异》。于谦看了大皱眉头。
却也知道陈文是奉皇命而来的。他沉吟一会儿说道:“陈大人,就将此雄文发在明报之上吧,也好晓之天下。”
陈文微微一愣,稍稍犹豫了一下,说道:“下官遵命。”
陈文当然知道,这一篇文章发布在明报之上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陈文一下子就到了风口浪尖之中了。
如此一来陈文的压力可想而知。
只是陈文更想得到的不是士林之中的名声,而是内阁之中一席之位。
所以,即便面前都是风浪,陈文也咬着牙去冲了。
于谦将陈文打发走之后,只觉得脑门生疼。
他这一段时间以来,将商辂带在身边,也将明报直接掌控在手中了,更是直接看到了各方对于如果达到大同之世不同看法与反馈。
更是感受到了大明思想界分崩离析一般的地震。
他已经感受到难以招架了。不知道这个局面该如何收场了。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皇帝又将这个大问题砸了出来,这是一个比大同之世更让人难以控制的大麻烦。
第二十七章 北薛南吴
于谦甚至有一种,想要尽快将这一件事情给了结的想法,只是他知道这不可能。
不是,他不想提前。
而是在此之前,有一场特别重大的事情要办,即便这一次大会也要让位,那就是科举,朝廷抡才大典。
于谦只能让过这一件事情。
只是科举这一次论经盛世撞在一起,更是因为了士子们激烈的讨论。无数士子都无心复习了。
一个个谈论各种经义。
特别是大同之世与《古文尚书》伪作,这两件事情成为讨论的中心。
当然了,一般来说会试之前也没有什么可复习的。
一般人都觉得,考进士是最难的,其实不然,对于南方很多士子来说,考秀才才是最难的。
而在会试上,反而考场莫论才。
为了照顾不同地区的考生,会试一般是三千取三百。一般来说,会试考题并不算太难,所以能上不能上,有时候只有一点点差距。
更多是临场发挥。复习作用不大。
而今北京城之中,南吴北薛都来了。
更是让很多士子都纷纷去拜访,热闹非常。
山西士子韩文也是来北京的考生之一。他是少数有定力考生,当然了,也是他是山西人有关系。
毕竟,北方考生一般考不上南方考生,虽然分南北榜录取,但是这里之照顾录取名额,不会照顾名次的。
韩文心中有一点发虚。
这才是一直在客栈读书的原因。
只是他正安静读书的时候,却听到了一个消息,不是别的,就是本场取消了《古文尚书》题。
韩文听了消息,也安静不下来,手中握着的书卷,不由的掉在地面之上。
自从太祖确定科举之后,科举内容大提没有什么变动,上一次动科举内容,似乎已经是太祖年间的事情了。
科举乃是大明士大夫的根本,此刻一下子删除了一直被奉为金科玉律的《古文尚书》,影响震动之大,真是惹得无数人瞩目。
在城外休息的薛瑄听了这个消息,再也坐不住了。
他令弟子,送一封书信给吴与弼。说要登门拜访。
所谓南吴北薛,就是吴与弼与薛瑄。
不过,薛瑄与吴与弼不同。
薛瑄乃是坐过好一阵官的。薛瑄之父在洪武年间担任教谕,当时命令,如果一个县之中科举一个人都没有,教谕是要受到惩罚的。
洪武帝的惩罚从
来不轻。
于是薛瑄只能参加考试。一举中河南解元,随即中了进士。之后就进入了官场,在官场从来是清廉之极,不阿附上司,一路到了中枢。
但是他与曹鼐交好,可以说是曹鼐的师友。在曹鼐罢免这一场大案之上,薛瑄从中枢调到了地方。成为了地方官。
后来薛瑄以年老去官了。
毕竟,这一辈子,他本来就没有想过当官。再加上年纪大了,当初曹鼐罢相的时候,他都五十多岁了。在地方做了一两任地方官,自然也就六十了。
他不管在做官,还是退休在家,从来是没有停止读书与讲学,可以说弟子遍布陕西,山西,河南,河北。
后世人称明代儒家两大派,一派就是关中之学,河东学派也就是薛瑄的学问。
只是薛瑄与吴与弼之间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是彼此之间,却未必看得上眼。
无他,薛瑄从小受到了元代大儒的教授,年少时是非朱程之学不读,到底年纪大了,才算是涉猎百家。学问渐广。
从根本上来看,他是继承了宋元理学道统的,他是有师承的那一种。
但是吴与弼,虽然他拜了杨溥为师,但是想想就知道,杨溥是什么人?主场阁老乃至是首辅,且不说杨溥学问如何,即便杨溥有学问,也教授不了吴与弼。
吴与弼的学问,大多是自己悟的。
他自己体悟出来的学问,与根本理学传承是有区别的。
否则吴与弼的徒子徒孙们,都投向了心学,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只是而今薛瑄是管不上这些事情了。
第二日,不等薛瑄去拜访吴与弼。吴与弼就来了。
吴与弼见了薛瑄,说道:“不敢劳薛公贵趾。学生特地来拜访薛公。”
薛瑄自然客客气气的招待,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总体上来说,薛瑄而今七十多岁了。比吴与弼年纪最少大了好几岁。
两人屏退弟子,只有两个心腹弟子在身旁,站在吴与弼身后的就是陈献章。而站在薛瑄身后的弟子乃是阎禹锡。是正统十年进士。只是在官场并没有混多久,就辞官不做了。
两人相对沉默一阵子,薛瑄说道:“李公所托非人,陈文小人哉,欲覆我道统,吴先生有何计?”
比起吴与弼,薛瑄身上那种道统传承的责任感更重。
这也是河东学派的特点。
后世就有人评价河东学派,完全继承了宋元儒学,根本没有反战,而吴与弼的弟子们,往往反自己的师傅,就如果陈献
章他传令的白沙学派,与吴与弼的学问大有不同,但是河东学派却是一脉相承,师徒之间,如出一辙,只要一听议论,就知道河东学派的。
而今薛瑄这一番话,更是说明了他们对政治上的不陌生,最起码薛瑄对李贤与陈文之间的关系,是很清楚的。
吴与弼说道:“弟惶恐无主,还请先生示下。”
吴与弼自然不是一点主意没有,只是他不想有太大的动作。一来他觉得的《古文尚书》是伪作,固然对理学是一个大打击。但是书是伪作,学问不是伪作的就行了。
吴与弼的学问大多是自己体悟出来的。所以即便是这《古文尚书》是伪作,对吴与弼的打击也不大。
更何况,伪作也有不一样的区别的。
要知道,古代书籍都是竹简,可能是一片竹简弄混了,可能是某一篇串脱了。等等。单单凭借陈文的一篇文章,并不能说明什么。
即便陛下召集了他们,总是有说话的地方。到时候是真是假,御前论个究竟便是了。
这也是吴与弼的自信,自信自己的学问是不掺假的。
但是薛瑄却不一样了。
倒不是是薛瑄自己的修养不如吴与弼,而是薛瑄最骄傲的是,他这一派传承有序,他从各个师傅往上退,与程朱都有关系。
这也是薛瑄的骄傲所在。
薛瑄将自己家的学问看成圣神的,自然容不得一点亵渎。更不要说,如果说大同之世这问题,他们看到还是微微的不怀好意,但是《古文尚书》伪作,与会试之中将《古文尚书》剔除考试范围之内,其中含义已经昭然若揭了。
薛瑄说道:“我问过朝中旧友,朝廷是允许人开设报馆的。只是要在通政司备案而已,我已经筹集了千余两白银,正欲开设一报,拨乱反正,还请先生加入。”
吴与弼说道:“恭敬不如从命。”
陈献章在身后忽然发声说道:“弟子也愿意出银千两,共襄盛举。”
薛瑄看了一眼吴与弼,觉得这个弟子有些不懂规矩,但是他的确比较缺钱,薛瑄是一个没钱的人,也是他的影响力大,才在士大夫之中搞来千两白银。至于千两白银够不够,实在不好说。
正是需要钱的时候。自然不能客气。
薛瑄说道:“如此,就谢过了。”
陈献章更是主动与薛瑄的弟子商议起这一分报纸该怎么办,于是乎大明第二份报纸,也是第一份非公立的报纸就出现了。
薛瑄更是为这一份报纸起名字为《天理报》,其中含义也再明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