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江南田亩状况
似乎寇深并没有给朱见濬一点优待,他带着张懋,在衙门找一个房间,就开始了工作。
工作内容也是相当简单,但是业务量繁多。
那就是将下面一乡一县的编好的黄册,整理在一起,汇编起来,还要检查一下他们有没有什么比较明显的错漏。
如果会的话,打回去让下面的重做。
朱见濬很快就明白寇深这样做的第一重深意了。
朱见濬的位置看似不重要,却能从整体上观察整个江南地区土地情况的全貌。
首先,江南虽然富庶,但是真正大户人家并非没有,但是都很少,即便有什么大户人家,只要拉出来,就是本朝开国以来,在朝廷上最少做过六部尚书的显赫人物。
当然了,这也不是绝对。
因为很多即便是出过六部尚书家族,也未必成为当地大户。
往前数几十年,也就是太祖年间对打压大户,近乎不遗余力,各种各样的大案之中,还从江南迁移人口,所迁移的都是大户。
这就造成了一个结果,那就是当地田产超过三千亩的大地主都不复存在。
当时百姓之中,也没有明显的贫富差距。
似乎,这就符合了太祖皇帝审美,太祖皇帝将治国当成种庄稼,那些杂草,自然要下手除去,但是对于那些长得太好,冒出头的庄稼,也不是太喜欢的。
太祖皇帝喜欢整整齐齐的麦陇。对于整个大明,也想建设成一个大农村。
只是太祖皇帝在的时候,这些政策还能执行下去,但是太祖皇帝不在了,毕竟农业时代并不是后世财富积累非常快。
很多时候,几千亩的家产,也是好几辈人才能积攒出来的。
再加上太祖皇帝虽然不在了,但是他政治思想还在,大明朝廷很多时候还是执行着太祖皇帝的法度。
这就造成了,除非你家有人当官,还是不小的官,才能有资格兼并土地。
否则很多人几十年经营之下,也不过将家产扩充在几十亩或者几百亩土地,至于更高就不大可能了。
整个江南所有权的结构,大抵就是这样的。
大片自耕农,再加上一些中小地主,和极个别士绅地主。
总体上来说,朱祁镇很多政策也让土地集中兼并的趋势有所放缓,那就是迁移百姓,往东北,夷州等地。
看上去,江南土地结构还算得上基本健康,但是真正与洪武年间相比,却差了不知道多少。
因为洪武
年间,几乎都是自耕农。而今大地主都是政治有关联的,而中小地主的却在迅速发展起来。
随着中小地主发展过程之中,有一个不在大明律之中的制度,只是在民间约定成俗的制度,也映入朱见濬的眼帘。
那就是永佃制度。
这一个制度,更是让土地情况更加难以确定,增加了朱见濬不知道多少工作量。
什么是永佃制度,那就是将土地的所有权与土地的使用权分离,地主不再从土地征收分成的租税,而是让佃户每年付固定的田租。
这样一来,地主就免于经营性风险。
毕竟种地遇见年景不好,赔本也是很正常的。如此一来,这个制度将风险转嫁给佃户了。
当然了,佃户并非没有得到好处。
佃户得到的好处就是稳定。
什么稳定?那就是地主不可以夺佃。
也就是说,地主不干预土地经营的任何事物。甚至不能夺回佃户租种的权力。
这就形成了一田二主的模式。
在北方因为田产的问题,这样的模式还没有出现,但是这是在江南,可以说是整个大明农业最发达,精耕细作最为兴旺的地方。
才会将这个制度普遍开来。
这个制度并非始于今日,其实在唐宋之间就已经有了。但是也是在明中叶,才扩散开来,到了晚明,全天下几乎都是这样的模式了。
一直到民国时期。
任何经济行为的扩散就是有利益驱使的。
没有好处的事情,没有人愿意做。
之所以这样在后世被批判的剥削模式,能够扩散全国,却是因为这种生产模式,适应了当时的生产力。
因为明中叶南方,几十年的太平人口滋生,形成了一个一直没有解决的问题,那就是地少人多。
地少人多的情况之下。想要高产,自然不能选择扩大耕种面积,只能选择另外一个模式那就是精耕细作。
但是精耕细作要花费的精力人力物力,是寻常耕种的好几倍。佃户自然不愿意再与地主分成地租。
而很多地主或许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发家,在改换门庭之后,就会不直接主持土地耕种了。
所以如果是分成的田租,对他们这些不经营土地的地主反而是麻烦,特别是很多书香门第来说。
说是耕读人家,但是有几个真的是耕了?
所以,这种定额的地租对他们也是方便。
但是对朝廷来说却未必方便了。
一田二主,但是朝廷黄
册之上,却只能有一个名字。有没有具体的法律规定,想想就知道这上面要多事了。
除此之外,还有官田的问题。
甚至说官田是最开始用永佃制度的,原因很简单,朝廷文武百官哪里有精力关注土地收成,直接将官田的地租当做一种特殊的税种,加到官田之上,跟着赋税一起上缴衙门就行了。
这也就构成了江南官田重赋的原因。
官田都是好田地,甚至严禁买卖,但是还是有人卖,本来即便是卖,卖的也是永佃权。但是官府很少直接管理官田。
就让官田有了二地主,即他将永佃权卖给农民,从中间又抽了一成。
这也是永佃制度的问题所在。
在明代永佃制度大抵是一田二主,但是到了清代甚至有了一田三主,一田多主。
让地主的生产属性越发淡了,反而金融属性,也就是食利属性也就越发明显了。
这也是本朝为什么要土地改革的原因。
不清理这个阶层。农民的产出就会被一层层的剥削,最后国家收不上来税,农民不堪重负,国家积贫积弱的局面就无法改变。
当然,这是永佃制度走到末期的时候。
而今永佃制度正是初生之时,散发着勃勃的生机,特别是大明开国以来,一直鼓励开垦荒地。很多农民都自己开垦荒地,将土地的田底也就是土地所有权给地主,自己保佑田皮,也就是土地的耕种权力。
之所以这样做,却是因为很多原因,比如说成本。
开荒是需要成本的,但是真正干活的百姓偏偏什么资本都没有。比如官面上的事情,毕竟有些时候,是不是荒地,不是你说了算,而是官面上说的人说。
能不能开垦也是要有人出面的。
这个制度,也极大的刺激了开荒。
最少朱见濬虽然感到麻烦之余,对这一个制度并不是多反感的。
就这样朱见濬每日就做不完的事情,即便有张懋等人分担一些,但依旧很忙,一边忙碌一边将江南的大致情况从文书之中看得七七八八了。
寇深自然也不会真将朱见濬当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吏员。
在朱见濬埋头苦干一个多月之后,寇深派人去请朱见濬了。
朱见濬自然也是明白这一点,他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的。
寇深见朱见濬的时候,屏退左右,相互行礼,自然是以对待太子的礼节来招呼朱见濬,两人寒暄了几句,寇深看着书桌上已经被朱见濬整理过的文书,轻轻一笑说道:“太子的算术很好。”
第八十二章 武进县
朱见濬笑道:“君子六艺,孤还是有所研究的。”
废话,朱祁镇如何不知道数学的重要性。
所以朱见濬的数学,乃是钦天监的人教的,甚至朱祁镇有些时候也会亲自教他。
也没有多高的水平,但初高中的水平还是有的。
当然了,朱祁镇自己也谈不上什么好老师,并且这么多年了,早就将少年时候读得书还给了老师。
他交给朱见濬都是一些基本且简单的东西。
朱祁镇也不在乎朱见濬成为数学家,但是他希望朱见濬有最基本的数学思维,比如说下面报上来一些数据,自己能够分析。
不能茫然一片,什么都看不出来。
但是即便如此,朱见濬的数学能力在这个时代算不得多好,真正的数学家们都被朱祁镇弄到了钦天监,正在计算日月轨道,甚至有一些人已经奔赴各地进行四海测量了。
只是比起朝廷正在推行的大事,这四海测量这一件事情,就不能说打了,花费也不多,不是专门的人是不可能注意到了。
除却这些数学天文的大佬之外,朱见濬的数学能力在大明官吏之中,固然称不上第一流的,但是足够用了。
寇深说道:“既然如此。殿下对而今这些流程也都很熟悉了,臣也就斗胆了,请殿下带队去武进县清丈土地如何?”
朱见濬说道:“孤盼望已久了。”
寇深早就将武进县的情况梳理了一番,也知道武进县没有什么大难题。
首先武进县内部没有是大族,虽然有些家族人口大,但是没有高官显贵,都称不上大族。唯一有些气候的恽家,但也是一个比较老实的的。
不会刁难太子。
至于武进县令更是一个老好人。
是江南诸县之中,阻力比较小的一个县了。
寇深将朱见濬安排好之后,又专门叮嘱锦衣卫保护好太子的安全,太子下去也不是自己下去,而是带着随从,一百多人都扮成了吏员。
这些乾清宫侍卫,谈不上文武双全,但是临时征调过来写写算算,却没有一点问题。毕竟一个个都是武学出身的。
再加上曹鼐专门从南京调了一支军队在附近。
即便出了什么事情,也在一两时辰之内到打朱见濬身边。甚至寇深也传出风声,那就是太子是朝中某位大佬嫡孙。
也是为了掩盖太子的异常。
毕竟太子与身边的相处的情况,只要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不对劲。
这也算是真假虚实之计。
这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寇深将注意力放在自己手中的账目之上了。这一个标明的地名才是江南丈量的问题所在。
如果说,寇深想要糊弄过去,也不过是抬抬手而已。只是他不想。
毕竟他不愿意一辈子的名声付之流水,又不愿意辜负了皇帝的期望。
毕竟皇帝为什么将这个已经致仕的老臣翻出来,寇深也是明白的。
得罪了江南这帮人,固然后患极大,但是如果让皇帝失望,这个后患也是不小的。
“罢罢罢。”寇深心中暗道:“为陛下做最后一件事情吧。”
寇深与江南某些人暗中看不见的厮杀,太子并不是太清楚的。
一来寇深瞒着太子,他不想将事情搞大,另外江南那边也是如此。
他们也只是想让寇深缓缓手,又没有想做别的,自然是巴不得太子什么都不知道的。
这种暗潮,只要等他们爆发出来的时候,局外人才会明白。
而太子却带着自己护卫,弃马乘船,去了常州武进县。
武进县就是常州附郭县。
到了常州之后,常州知州并没有接待他们,而是直接让县令接待。
正如之前所言,县令是一个老好人。太子到了县衙之后,寒暄几句,就令人拿出列代黄册。太子就开始办公。
先从鱼鳞图册入手,分别将武进县的土地划分出一片片的,开始清丈,并与黄册上相互对照。确定土地之后,然将召集当地人,将土地的所有人一并确定,并标记在鱼鳞图册之上。
说起来很容易,却是非常繁琐的。
开始之后,太子更是明白,为什么寇深说他的数学好了。
因为丈量土地这一件事情,在本质上其实是一道数学题。
而今常用的办法,就是开方法。
当然这个开方法,并不是开平方,而是将不规则的土地,想办法用种种手段转化为一个标准正方形来计算土地面积。
这其实是一道初中数学题。
说难也不是太难的,但是很是繁琐。
毕竟现实之中的数学,并不会给你有零有整,要知道明代赋税很多地方都有小数点后面七八位数,就可见这些具体账目的繁琐程度。
朱见濬一边与自己的侍卫们一起计算,这一点上这些侍卫们也帮不上什么忙?毕竟武学之中的数学,根本不教授几何问题。一边在心中不住的嘀咕道:“我回去之后,一定建议父皇,将小数点之后两位以外的全部四舍五入。”
但是他心中嘀咕,但也是无可奈何,最少而今他只能按照这
个办法来做。
其实这些工作虽然繁琐,但是朱见濬是可以胜任的。
而且朱见濬很明白,父皇派他过来,并不是让他来做这些事情的,是让他关注百姓民生。
所以当事情上了正轨,张懋等人可以代替他之后,或者说朱见濬的新鲜感之后,将注意力放在当地百姓身上。
首先当地百姓是怕官的。
虽然朱见濬是以吏员的身份出来的,为了让朱见濬办事方便,寇深给他盖上一个七品的官职。
这个七品的官职,在朱见濬眼中,不过是一个芝麻绿豆一般的小官,但是对当地百姓来说,却是非常大的官职了。
与知县老爷一般大。
足够让他们战战兢兢了。
朱见濬也是好了好几天才与他们混熟了。
才明白当地的情况是怎么样的。
首先,大部分村落之中其实都是小家庭组成的,也就是父母儿子儿媳再加一个孩子,这样的结构。
所以很多人在电视看到的大宅门,一家人多少人聚居的情况,并非没有,但是并不普遍,大部分百姓过的日子,其实与后世家庭结构差不多的。
如果家里人多,老一辈都会主动分家。
很多时候,是养不起的。
因为在村子里面,生产资料是固定的,产出也是固定的,天下刚刚太平那几年,还有荒地足够开垦。
但是时过境迁,早就没有荒地了。
所以村子里面有很多人都背井离乡到外面讨生活了,为人佃户什么,当货郎,出城里卖力气的,各种方式都有的。
普通百姓是没有能力将家族的人聚集在一起的。
分家也就成为必然了。
而婴儿高居不小的夭折率,也让普通人很难有多个孩子,大部分也不过是养育一两个儿子而已。
甚至为了养儿子,有溺死女婴的传统。
只能是一个悲剧。
而男耕女织,更是精确的描述了这个时代生产面貌,特别是这一带临近太湖,是传统的丝绸生产区,养蚕更是数百年来,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
所以每年粮食收成,养蚕卖茧是收成。这两种收成加在一起,固然在百姓依旧过得紧巴巴的,但是已经超过了大明大部分地区了。
而这些乡下所产出的蚕茧蚕丝,源源不断的流入苏州,支撑起苏州的几万台织机,更是支撑起苏州,这个大明超过两京的大城市。
江南手工业不仅仅是丝绸纺织,还有很多东西,江南财赋甲天下,固然有江南的土地肥沃,但是更多是这些手工艺的支持。
第八十三章 武进恽家
“毗陵那边的清丈已经结束了?”朱见濬看着手中的账目,问于冕说道。
于冕说道:“正是,臣自然不敢欺瞒太子。”
朱见濬说道:“这不应该啊。”
朱见濬是亲自到田间丈量过的,自然知道其中工作量,单单是武进县,大抵一个月是完不成的。但是毗陵那边的进展,有些处于朱见濬预料之外。
毗陵乃是秦汉古县名,只是而今早就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而今这一带的土地都是常州,而不是毗陵了。
但是并不是说毗陵这个地名就完全消失了。
最少在明代这个时候,还有武进县下辖的村落,叫做毗陵,就在常州府城,也就是武进县城东十五里的地方。
当然了,这里说的也不仅仅是毗陵一个地方,而是说毗陵方向一大片村落,也就是武进东面以及东南方向的村落。
于冕说道:“恽家出了大力。”
朱见濬听了这个名字,立即想起来了。
如果不到常州武进,很多人大概没有听过这个姓氏,但是如果来道了常州之后,还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只能说有些太孤陋寡闻了。
无他,恽家是常州大姓,中国百分之九十九的恽姓就在常州,剩下的还有一部分是从常州出来的。
后世本朝开国烈士恽代英就是常州恽家之后。绵延到而今也是一等一的大族。
而今常州恽姓或许不是常州第一大姓,毕竟常州还有赵姓,王姓也都是诗书传家,上翻家谱,有的说是旧时王谢。有的说是天水一朝之后。
凡是都大有来头,子弟也很争气。
但是说起恽家,在常州谁也不能忽视的。
朱见濬在常州这一段时间,自然不能忽略恽家,对恽家家底还是比较了解的。
恽家世代居住在常州,的的确确的常州土著,与很多其他大姓不一样,很多大姓都是外地迁过来的。
但是恽家的家谱,说他们这一脉祖先在西汉末年为梁王相就已经在毗陵居住了。但是世代久远,多不可信,毕竟古代修家谱也与现代的人一样。喜欢找一个显赫的祖先。
但是恽家在南宋时期,有一人登科,从此变成了书香门第,才让恽家发家。
在元末明初的时候,恽士兴带着乡中少年,保境安民,在这一地颇有威望,但是等天下有初定之时,他解散了乡中少年,并将河边一些好地分给了其他大族。他自己承接徭役。
如此一来,自然在乡间大有威
望。
而今恽家主事人乃是恽士兴之孙,恽永。算算年纪也七十多岁了,在当地很有威望,当地人都称呼为恽老太爷。
恽家从恽士兴开始,就积极配合朝廷的所有措施,凡是朝廷交代下来的事情,恽家就是代替响应的。
在正统年间,恽永老爷子两次向朝廷捐献粮食,共有两千多石之多。
而今恽家祠堂之中,还有朝廷颁发的义民牌匾,也算是恽家荣誉的象征。
虽然真正算起来恽家也不算豪富。
但是恽家人多,从恽家南宋进士到现在,恽家发展了六七代之多,分为南北两支,北支是长支,在南宋的时候倒是官宦人家,但是到了大明,反而是南支兴旺起来,恽老太爷这一支是南支。
但是他这一支成为恽家的话事人,就可见一般。
这是恽家内部的兴衰,但是整体来说,恽家发展很快的,武进东南很多地方都是恽家的村落。
所以,以恽家之力,掏出这么多钱,却并不是什么难事。
如果恽老爷子与之前一惯的作风,积极配合清丈土地,先私而后公。清丈工作进展神速,也不是不可以的。
朱见濬忍不住长叹一声,说道:“如果天下人都如恽家,何求天下之不治。”
朱见濬这个想法,在这个时代很正常。
太祖皇帝规定下,皇权不下乡,所以大明行政体系末端,就是靠着这些宗族,乡贤统治的。
每一个县令下车伊始,总要拜访一下当地的父老。
什么是当地父老?
寻常百姓是活不到六七十的,即便是活到了,也不可能称做父老。
恽永这样的人,才是当地所谓的父老。
当然了,恽永这样的人,在父老食物链之中还算是中层,因为恽家而今只能称得上是地方豪强,还不能称之为士绅。
因为恽家虽然有很多人为粮长,为里长这样在官府看来不算是官,在百姓看来却是大人物的官职。
但是这总就不是官。
唯有家族之中有人出仕,恽家才会是另外一个局面。
在历史上,恽家几代人的努力终于在弘治年间出了一个进士,再次之后,功名不绝,人才辈出,一直绵延到而今。
一个国家的上升期,不仅仅表现在财政之上,还表现在民气之上。
在儒家理想的政治生态之中,官府与这些贤良士绅合作治理地方,就是一个非常理想的状态。
在这个时代,天下如恽家一般的贤良士绅还是有不少的。
但是于冕却比他更了解江南,毕竟于冕从小在杭州长大,这里也算是乡里的。他说道:“殿下,恽家固然不错,但是有些事情殿下也要想想,在下听说,当年跟随恽家太爷保境安民的家族,还有金家,潘家等数家,而今这些家何在?”
朱见濬听了,微微皱眉,翻看黄册,虽然有这些姓氏,却有很多已经不在大姓之列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朱见濬不用去想,毕竟开国几十年来,出过太多的风暴了,国初大案,以及迁徙江南百姓到凤阳等地。
或许,他们后人不肖之类。
有太多的可能性了。
他只去看结果便是了。
想想就知道,当初能与恽家联手的家族,即便是弱于恽家,也不会太弱的。但是而今这些家族都不在了,恽家却越发兴旺了。
朱见濬微微皱眉说道:“这说明什么?”
于冕说道:“固然忠义传家久,但是大家族也未必没有什么阴私。”
这些事情于冕也是有所耳闻的,于家在杭州也不算是大族。甚至可以说很是单薄,但是杭州并非没有大族。
其中的弯弯绕,于冕没有见过,但也是听过的。
朱见濬沉吟一会儿,说道:“去一趟恽家吧。我想见一见恽老爷子。”
朱见濬这一段时间并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做的,他最少明白一件事情,在地方的行政,很多时候是不可能绕过这些地方大族。或者说大户。
特别是大明的粮长制度。
太祖皇帝为了防止胥吏剥削百姓,于是将催收,征缴,押运粮税的责任,让百姓承担,而这些承担的百姓,就是粮长。
一般这些粮长都是大户人家出身的。
武进县几个粮长之中,就有一个是恽家的。
这样情况不仅仅在武进县,在很多地方都是一个模式。在县之下,大明的统治模式,就半自治的模式。
这个模式的根本就是乡约。
这个朱熹搞出来的乡约家礼,其实就是很多大家都熟悉的大家族模式的来历。唯一不同的是,家礼是同姓的,乡约是不同姓的,很多大家族一起话事,来处理村子里面,或者镇子上的事情。
甚至还可以动用私刑,很多时候,不想因为官司沾污家族的名声,很多事情都是家族里面自己决断,不见官的。
这样的形式朱见濬是听过的,但是具体情况却是没有见过的。
后世固然对这种模式批评之极,但是每一种制度,刚刚诞生的时候,都是有他的生命力所在的。
第八十四章 家族
朱见濬说去就去。
带着百余人的护卫,骑着高头大马去恽家而去。
刚刚过了毗陵,就看见这一带的农田水利措施比一刚刚那一片土地强上不少。朱见濬毕竟是在西北主持过水利工程,最基本的见识还是有的。他能看得出来,这一带很多沟渠都是新挖出来的。
当然了,这个新挖出来的沟渠工程量并不大。
但是朱见濬估计,也要数百个劳力工作大半个月吧。
朱见濬问于冕说道:“武进县最近有修缮水利吗?”
于冕摇摇头说道:“没有,武进县令最近也忙着配合我们清丈的。”
清丈土地可以说是而今朝廷最重视的一件事情。所以波及之处,地方官都忙活的四脚朝天,有的想配合钦差,弄出政绩来,有的想将自己搞的事情给摆平,将屁股擦干净的。
所以县里的一些工程也就停了。
比如水利工程。
朱祁镇多次下令劝农,并号召地方官兴建水利,地方上也有很多小工程上马,原则上只有府县有财力,上面是不会不准的。
但是大部分县令做的都是将来清丈的人送走之后,再修水利不迟。
“这是谁修的?”朱见濬说道。
于冕说道:“我打听过来,就是恽老爷子之前召集恽家各方,大家出前出力,将这一带的水渠重新修缮了一遍。”
朱见濬心中暗道:“又是恽家。”
不管愿意不愿意,想与不想,都是一个事实。
那就是大明数百府县,其实真正管理的并不是百姓,而是这样大大小小的家族,或者说士绅。
还有县城这巴掌块大的地方。
总体上来,而今的土地兼并并不算严重,但是县令依然不可能直接管理几万或者十几万百姓,只能靠着管理这些家族士绅,由他们代为管理百姓。
百姓要与官府对话的时候,由这些人去官府说项,而官府有事情要办的话,也是让这些人交代给百姓。
这也是为什么?朱祁镇一直培养勋贵集团,但是整体上来说,勋贵集团在面对士大夫集团,依然是弱势一般。
因为士大夫所代表,就是这个阶层。
是一个皇帝也不可能动摇,只能合作的阶层。
几乎每一个大家族,还是当地的士绅名流都要承担一些社会责任,或者说公共义务。比如修桥铺路,修缮水利等等。
在历史上大明财政进一步崩溃之后,太多的社会责任就让渡给这
些士绅了。
朱见濬距离恽家老爷子所在地方,上店村越近,就越发看到恽家的善行,路边有很多石碑石刻,说明恽某某在某某年,在某某的帮助之下,出了多少钱,修缮了这里的道路,又或者修了这个桥等等。
朱见濬还让侍卫去打听一般。
这里姓恽的人已经很多了,自然没有恽家不好,连一些外姓人,也都说恽家老爷子,仁德仗义,却是说去年大水的时候,武进这里也是有水患的。
县里面还没有放粮,恽家老爷子已经拿出恽家的粮食,放粮给百姓,可以说是活人无数,武进上上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对恽家感激不尽。
朱见濬心中却很是复杂。
一方面,朱见濬不得不承认恽家的功劳。
在很多方面之上,恽家都帮助过朝廷维持局面,可以说是大明统治天下的得力助手之一。
但是朱见濬同样看见一件事情。
那就是这里方圆几十里,与其说是大明的,不如说是恽家的土地,或者说就是恽家的,带地契那一种。
这种地方势力盘踞,却也不是朱见濬想要看到的。
别的不说,恽老爷子一声令下,附近的庄子里面。拉出几百上千壮丁,应该不成问题的。
等到了上店村,朱见濬远远听见了读书声。
孩童幼稚的读书声,在朱见濬听来分外悦耳。
无他,虽然大明历代皇帝都是很重视推广学校,但是大多数政策都是失败了。
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没钱。
养活一个读书人,是需要很多强的,大多数百姓都没有能力承担这笔开销。所以,除却府县的儒学之外,朱见濬很少其他学校。
但是就在这里,朱见濬看到了恽家的学堂。
就在高大的祠堂前面有一排房间,此刻就有人正在教授下面的人读书,从年龄来看,从五六岁鼻涕都北海没有干的。还有大半人高的半大小子。他们读书进度也不一,全部考老师把握了。
很多人大概习惯后世一个班一个班的教学,但是在这个时代私塾之中,各种年纪的学生掺杂在一起教授,才是常态。
“贵客何来?”就在朱见濬等人进了村落,在私塾外面停了下来,听了几句对论语的讲解之后,就有人来问了。
朱见濬可是不知道被多少大儒教出来,在儒学上研究多深入倒是未必,但是却也能看出来这个教书先生水平并不高。
甚至可以用山野村夫来评价。
不过这也是非常正常的。想想就知道,真正读书好的人
,要么去做官了,即便不做官,在什么地方不能安身立命,偏偏来这小小的恽家。
而今的恽家虽然不错,但毕竟没有官身。而读书好的士大夫却有功名。
朱见濬听有人来问,回头见一个驻着几杖的老者问的。
“恽公,这位乃是钱历事钱大人。”钱濬乃是朱见濬的化名,钱自然是皇后的姓,至于叫历事,却是太学生历事的制度。
按照原本制度,国子监出身的太学生要在六部历练,就称为历事,也就好像是实习生制度一般。
这也是寇深为朱见濬编出的履历。
说是一位朝中大佬的嫡子,在读书上没有天分,荫生入监,而今出来历事,被派到了江南而已。
这也不是完全说谎。
要知道编练黄册,本就是太学生的职责。甚至因为这一次清丈田亩工作量很大,有不少太学生参与进去。
只要没有人较真,一般都能糊弄过去。
毕竟真正有能力较真的人,大多都或多或少知道朱祁镇的身份,不知道的人,同样也不会有能力较真。
这里毕竟是恽家的地盘,整个村子里面大部分都是恽家人,甚至恽家的祠堂都在这里。
这样村子在大明土地上比比皆是,看似畅通无阻,但是村子里面多一个外人,村子里面的人立即就知道了。
故而恽老爷子这才来瞧瞧。
毕竟看着来人一行人高头大马,随从众多,而且这马匹都是江南见不到的好马,看上去比县太爷的排场都大,恽老爷子哪里坐得住。
而金币听了乃是京城来的官员,更是十二分的殷勤。
对于恽老爷子来说,哪怕是一个七品官,就值得恽家郑重对待。恽老爷子立即行礼说道:“见过大人。”
朱见濬说道:“老丈何须如此,免礼免礼。”
按理说,朱见濬是官,恽老爷子是民,恽老爷子应该行大礼,但是中国有尊老爱幼的传统,一般六七十岁的老者,即便是见了官,也是不用跪的。
两人如此寒暄一阵。
恽老爷子这才引朱见濬进入祠堂之中落座。
恽家祠堂也不是一间,而是两重院落,后面供奉祖宗,但是前面大厅却也是家族之中议事所用的。
有什么大事,恽老爷子也是在这里召集各房的人,商议出一个对策来。
恽老爷子在这里接待朱见濬自然是最郑重不过了。
两个刚刚落座之后,就有一个小童捧茶而入,上茶之后,却没有出来,站在恽老爷子身后角落之中。
第八十五章 族产
朱见濬并不是太懂,但是于冕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孩子定然是恽老爷子最宠爱的后辈,看似让他端茶倒水,其实上有了旁听的权力。
这也算是言传身教的教育之一。
并不是谁都有这样的资格的。
朱见濬说道:“清丈之事,多亏了恽家相助,才能这么快的完成,故而本官过来谢谢恽老爷子。”
恽老爷子连忙说道:“不敢当不敢当。在老夫看来,这样的事情早就该做了,否则乡亲们受害非浅,朝廷既然有意重新丈量,老朽岂能不相助?”
朱见濬说道:“哦?却是为何?”
恽老爷子说道:“公子看来是钟鸣鼎食之家。”
朱见濬心中轻轻一笑,暗道:“我家那里仅仅是钟鸣鼎食?”但也含笑不语。
恽老爷子继续说道:“黄册多年陈陈相因,黄册上的人都是几十年的人物了,如果他们家中有人传下来,到也好办,无非父子相承。”
“但是有些人已经绝户了,但是官府还要征粮就不大好办了。”
“即便有些人口滋生,也不好将这事情摊牌到他们身上,我家也只能自己赔了。”
说起来,恽老爷子也是长叹一声。
粮长都是包赔的责任的。
在这一点上,似乎有元代包税制度的遗风。
一般来说,一万石粮食设一个粮长,但也不是绝对的。所以如果粮长征收不上来粮食,粮长就必须自掏腰包,将差额给补上。
听恽老爷子所言,看来他并没有少赔钱。
朱见濬看着恽老爷子,问道:“本官看过粮册,如果按新清丈过后的数目,恽家两支十几房总共清丈出来一千多亩土地,这是一个不少的数字,恽老爷子就不心疼吗?”
恽老爷子说道:“有什么可心疼,种地交税也是天经地义的。即便能逃一些税,又能逃多少,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了,而损了恽家列祖列宗的名声,老朽才是不孝之极。”
朱见濬说道:“我来的路上,看见有很多桥梁河渠都是恽家所修?恽家可称富豪啊。”
恽家老爷子眼睛微微一挑,用浑浊的眼睛细细看了一眼朱见濬,这才放下心来。他本以为朱见濬在索贿,但看朱见濬的衣着打扮,随从伴当,已经眼睛清而不邪。心中才松了一口气。
恽家在常州也算是些钱财,但是在这样的京城贵公子看来,却也不值一提。
“公子说笑了。”恽家老爷子说道:“我
恽家也是书香门第,诗书传家,不敢说家境不殷实,但是祖宗有训,从来积得不积财。”
“各房都信得过老夫,让老夫主持公中,自然是要将钱用到正地方的上,除却一些钱财为族里置办田产之外,其余都做这些事情了,也好为我家积德。”
朱见濬又问道:“恽家的族产有多少?”
恽家老爷子有些不高兴了,这是刨根问底,但也没有办法,恽家老爷子说道:“有三顷地,乃是历代祖宗增添的。”
三顷地也不多,不过三百亩而已。
随即朱见濬又问了恽家的族产问题。
一般来说,恽家的人都有义务给恽家捐赠财产,但是并不是说,恽家各房的财政都属于恽家的。
甚至可以将恽家族产理解为寺庙的庙产,不过,这些供奉的人是恽家祖先,捐赠的人都是恽家子弟而已。
一般来说,普通恽家人每年都拿出一点钱算是祖祠的香油钱,但是这个并不是强制的,如果实在不行,也不会强制要。甚至祠堂还会对特别困难族人一些补助。如果说一些族人遇见事情,绝嗣了,也由祖宗长辈安排过继。
如果父母双方的儿子,也会被祠堂安排养大。
等等,婚丧嫁娶,都与祠堂有关。
甚至而今南方有些地方,还保持一些习俗,比如说新媳妇要拜祠堂,并添上姓名之类。
古代民间的治安也不是太好的,村子彼此之间,为了各种资源的争夺,比如水源也常常有干架的事情。
故而古人即便是一个穷人都特别关心家族的祠堂。当凡有些办法,都要立祠堂,就是为了凝聚人心,抱团与其他人竞争。
一般在外面混出来的人,也会出大笔钱砸在祠堂之上。特别是有功名的人。
甚至有人说中国古代贪污其中有一些原因,就是与这种制度有关。无他一旦有人当官了,族人们都觉得这个人一定有钱,就要回报。
毕竟很多时候,一个读书人并不是他自己小家培养出来的,是族中下了大力气了。
就好像祠堂边的私塾一般。
这个私塾就是用恽家公中的财产,让恽家之中不管家里有富有不富有,但凡是有读书潜力的人,都来这里读书。
如果不是有族中的私塾,很多人都会读不起书的。
所以,很多即便变成了大官,也是人情难却。
也不是谁都好像是杨溥一般,一张铁面从不徇私,但是即便如杨溥一般,他在京城过得紧巴巴的另外一个原因
就是,将他的俸禄节约下来,送到家族中。
要知道杨溥的俸禄每年千余石,已经不算少。换算成汉代的石,就是万石上下了。
甚至连抄家,也是不会查抄族产的,这也是为什么红楼梦中,王熙凤梦见秦可卿,秦可卿交代王熙凤要多置办族产的原因。
因为如此置办的族产,即便贾家败了,贾家的后人也能得到家族族产一些供应。
最少在现在,这种家族制度被这么多人拥护,是有原因的。
朱见濬问完之后,心中也算是了解大明最底层是什么样子了,只是看恽老爷子有些不大愉快的样子。
这种刨根问底的问话,实在有些不大友好。
朱见濬哈哈一笑,安抚了恽老爷子一番,又为恽家留下一道墨宝:“清白人家。”并将用了太子的私印。
恽老爷子双手接过,自然不知道其中珍贵。但是朱祁镇的字是怎么练都练不好。最多是能见人的地步。
所以朱祁镇对朱见濬的笔法要求比较严苛,朱见濬从小临各家名帖,虽然年少,但是却有几分风骨。
恽家也算是诗书传家,故而也能看出来这一点。题字的人如何不去说,但是这字就是一副好字。
朱见濬本想走,但是天色已晚,就在恽家住了一夜,恽家自然是好生照顾不去说。
夜里。
朱见濬与于冕还有张懋三人密议,让侍卫守住在外面。
朱见濬问两人说道:“这黄册之中有没有问题?”
于冕看了一眼张懋,他知道张懋今天一天失踪去做了什么,就是核对黄册。他对朱见濬说道:“自然是有问题的。但是以我之见,却不能再查了,最少恽家已经做得不错了。他们自己家并没有什么隐藏。”
“真要说起来,整个常州,不,整个江南的清丈的土地那一个地方没有问题。”
“殿下也是知道,武进县的土地数目与洪武年间清丈数字,是持平的,稍稍多了一些,纵然江南地狭,也不至于到了这个地步。”
于冕作为杭州人,对这一带情况再清楚不过了。
是的,大明洪武年间行进了大规模开垦荒地的行为,一度以每年二十万亩数目增加。南方很多地方土地开垦几乎到了极限,再想增加就不大容易了。
但是决计不至于一寸土地都不会增加了。
从洪武到正统近五十年,几乎没有涨幅,就有一点太假了,要知道北方各省,即便是有水分,但水分也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第八十六章 江南土地黑幕
朱见濬问张懋说道:“你查的怎么样?”
张懋说道:“恽家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在自己的土地之上,是一点没有做手脚,但是在别人家的土地上,却是宽了一手。”
朱见濬长叹一声,说道:“这恽家有兴旺之相啊。”
恽家这种手段与当初恽家老祖坑其他家族一样,对官府的义务摊派,从来是我来承担,将好处留给别人。
但是留给别人的好处真是好处?
恽家应该承担很多政府任务,担任粮长,家族越发兴旺,而其他家族因为对大明政策的不配合,一个个被朝廷给收拾了。
当然了,恽家敢这么做,也是有勇气。
毕竟与官府走的太近也不是什么好事,官府有些事情,让下面的人也是承担不起的,家破人亡也是常有的。
毕竟遇见一个贪官,这样的摊派根本就是无底洞。
但是还好,恽家家大业大,经得起官府消遣,同样大明开国到现在官场风气还是比较清明的。
即便有贪官,也不敢做到贪得无厌的地步。
恽家一面积极想朝廷靠拢,想尽办法在官府那边刷名声。比如前后捐献的两千石粮食,已经这一次多青丈出来的千余亩土地。
都是为了让官府看重他们。
再严厉督促自己的子弟读书。
朱见濬看不上恽家的私塾先生,但也不想想,朱见濬是谁的学生,大本堂的老师,都是重臣,翰林院乃至前后首辅,陈循,李贤都在的大本堂教过课,教授他们武学的,更是军中名将,传授他们数学的乃是钦天监中人,甚至有时候干脆是钦天监正贝琳。
但是这样的人在江南地面上已经不错了。
这样的家族,只要不出什么意外,不可不能转成官宦人家。
更不要说,朱见濬还留下了墨宝。
这四个字,也能让恽家规避很多政治上的风险了。
于冕说道:“殿下对恽家另眼相看,却是恽家兴旺之基。”
朱见濬沉吟两句说道:“不管怎么说,恽家如此主动配合朝廷清丈,也是该奖励的,别的我没有,给他几个京师学堂的名额吧,如果恽家的人有出息,十几年后未必不能混一个官身。也算是孤给的赏赐了。”
于冕说道:“此事无须殿下出面,就由我写推荐信吧,让他们去水利学院当我的师弟吧。”
很多事情都是无师自通的。
几个学校出身的官员都在自发的抱团。
虽然他们而今还被科举出身的官员压制在下僚之中,但是将来可就不大
好说了。
朱见濬点点头,说道:“对了,族田交税吗?”
于冕沉吟说道:“似乎族田与寺院的土地都不用交税的。”
朱见濬点点头说道:“将这些事情都写下来,发给寇大人,让寇大人看着办吧。”
朱见濬心中暗自衡量得失。
这个黑幕该怎么应对?
朱见濬想过自己掀开,但是这就违背了父皇让他来江南的初衷,朱祁镇是让他来看的,那他就看看。
一看看,寇深有什么手腕,二看看就江南这一张黑幕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的。
第二天,朱见濬让于冕留下几封推荐信,推荐恽家子弟到京师水利学堂就读。
这让恽老爷子大喜过望,连连感谢。
无他,这十几年下来,随着水利学堂的学员在各地任职,以及大明对水利的重视,水利学员的身家也有见涨的趋势。
在朱祁镇调整之下,一个省三司慢慢变成了四司,多出来的就是都水司,虽然没有水利学员的出身的官员坐到都水使的位置上。
但是都水司以下,地方工部关于水利的官职,大多被水利学员占据了。
虽然水利学院进院的门槛并不高。
几乎每一个重臣写一封推荐信,或者说水利学院的自己人,写推荐信,就足够参加考试,但是能不能进,就不好说了。
其实在此之前,推荐直接都能进,连考试都不用。
这也是水利学院行情见涨,人数太多了,就必须用考试删除一些人了。
如此一来,推荐名额权重就有些下降,有些不值钱了。
但是对恽家这样的地方家族来说,几封推荐信依旧是他们圈子接触不到的资源。
要知道,对于恽家来说,只有一个人从水利学院毕业,就说明了什么,说明恽家到了水利学院的圈子里。
之后的恽家家族子弟都能进入水利学院招生名单之中。
这才是最大的好事。
自然是千恩万谢不提。
等送走朱见濬一行人之后,恽老爷子更是将清白人家这四个字,让工匠雕刻成牌匾,挂在祠堂之上。
恽老爷子自然是人老成精。
虽然对太子的盘问有些不耐烦,但是随着这几分推荐信出来,自然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决计不简单。
有一个细节更让他震惊,就是写推荐信的人,乃是这个公子身边的人,而不是公子自己。
要知道水利学院出身的人,而今枪手之极,当一个县丞不是问题,而今却是这个公子的跟班,更显示出这个公子身份显赫之极。
当然,
他决计想不明白,朱见濬的身份。
很多年之后,恽老爷子已经不在了,恽家下上才知道这个四个字是谁写的,但是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于冕的书信,将武进清丈的内情一五一十的禀告了寇深。
而此刻的寇深已经在苏州一段时间了。
看上去寇深在苏州这一段时间,什么都做了,但是如果细细看的话,却是什么都没有做。
寇深是明察秋毫,什么猫腻都瞒不过他。
但是很多案子一旦牵涉到政治上,就不是简简单单的是非黑白可以断定了。
是的,寇深手中的证据,真掀开,再来一次郭恒案,也不是不行。
郭恒案的后果是什么寇深更是清楚。
虽然人杀多了,仅仅是一个数字。寇深多年历练下来,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即便不敢说心如铁石,但是该下手的时候,寇深也是敢下手的。
但是面对这个规模。
寇深也犹豫了。
将黑幕揭开很容易,但是如何收场却是不容易的。
寇深而今七十了,早就不怕死了。这一件事情掀开了即便将他给牵扯进去,寇深也是不怕的。
只是他担心的却是大明。
寇深作为河北人,在江南狠狠的捅上一刀,甚至将江南士绅杀得元气大伤。你做初一,就不要怪别人做十五了。
倒是很可能引起党争。
说而今大明没有党争,那是骗人的,从三杨之中的明争暗斗,周忱与曹鼐之间的摩擦,刘定之与李贤之间的不愉快。至于勋贵与文官之间的老过节。
等等。
但是总体上来大明内部的摩擦还是比较小的。
内阁成员之间,还是能够妥协的,或者说是相忍为国,但是寇深担心他这一下子打破这个平衡。
而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将事情一步到位,本身就是很成问题的。
寇深没有指望一下子将这一件事情解决了,比较这里面有很多历史遗留问题。
所以他到了苏州一开始什么都没有做。这是为什么,就是等,等某些人来谈。事情还有折冲的余地。
寇深也没有想过真大开杀戒。
但是寇深等了这么多长时间,不见有什么动静,不知道这些人是觉得寇深老了,不敢杀人了,还是寇深老眼昏花,看不出他们的手段。
寇深一番好意付之流水了。
本来他还想等等,但是而今太子已经来信,其中虽然没有细说,但是对于寇深来说,就是一个督促。
“既然如此,休怪不得老夫了。”寇深眼睛寒光一闪。
第八十七章 江南士绅家族
江南各家族本来就是有传承的。
从三国时期江南就有大家族,所谓江南四姓,顾朱陆张,然后两晋之王谢等等。
在宋代靖康之变,又是一个对江南影响重大的事件,很多大家族祖上都是在靖康之变前后迁入江南的。
从此之后,江南就是中国文化的中心。
但是究其本质来说,江南望族在明清的兴盛,其实是从明中叶开始。
从历史上来看,江南各大家族是在将要勃发的前夜。
开国之初,因为张士诚的缘故,太祖皇帝不大待见江南人,甚至还定过江南人不能担任户部尚书的规则,写入祖训之中。
所以在明初真正兴旺的是江西人,号称满朝本江西。
甚至在宣德年间,还有巡抚熊概在江南征收钱粮,可以下了狠手,江南百姓号称哀鸿遍野。对熊概的弹劾,几乎要将都察院给淹了。
熊概算是周忱的前任。
从这一点上就能看出,江南士绅的弱势。
真正让江南士绅上位标志,乃是严嵩的倒台。
严嵩就是江西人。
而严嵩祸害天下,但是对家乡人却不错,在家乡名声不差。徐阶代替严嵩,也让国初满朝半江西的局面发生了改变。
当然了,这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
在成化,弘治年间,江南人在科举上就逐渐变成强势起来。到了后期更是有人说苏州的土产是什么?状元。
而此刻,苏州城之中,几个老者相对而坐,却是不仅仅是苏州当地望族,还有附近其他地方大家族。
为首的乃是陆永,他是宣德八年进士,曾经在刑部任职,可以说是与寇深当过同僚,而今这个资历在朝廷上也算是老臣了。
只是他却是知道,江南士绅的窘境。
就陆永而来,他固然对一些土地感到肉疼。但是让他对清丈这一件事情做出让步却是不能的。
首先,他是不想的。
有很多人都觉得,这些从国家盘子里面划肉吃的人都很富有,其实不然的。
明清地方体制之中,有太多地方是要依靠士绅来办的,特别是在太祖的法度一点点崩溃之后,这种情况更加明显了。
甚至到了后期之后,当地几个望族合伙,就能将县令给赶走。不依赖当地大户,官府都不能独立行事。
而今虽然没有到这个局面,但是很多上面交代下来的事情,官府也必须依赖当地大族帮忙才行。
但是这个帮忙很多时候是无偿的。
很多时候从官府手中光明正大的搞到钱是不大可能的。
有些事情,当地县令知府是不知道吗?
不是的,甚至是双方的一种默契。
必须让这些大族有利可图,才能让他们给你办事。否则真以为大家都是一心一意为朝廷着想,连俸禄都不要了。
什么东西最贵,就是不用给钱的东西。
所以,这些明里暗里的收益,在很多地方家族看来,未必不是正当的。
甚至当今要将这些土地隐瞒下来,也是花了钱走了门路的。
更重要的是,钱这东西大多数时候不是攒着不用的,即便是现代也是讲究资金链的。之前这些田地的产出。都是有用处的。
而今一下子被清查入册,要交一大笔赋税。
这个钱从什么地方来,怎么平均下去?
如果说,有江南士绅这个整体,割肉的时候方而方便,就好像恽家老爷子,一拍板,恽家这肉,他割了。
但是各家有各家的难事,未必那么容易将家族内部将事情摆平。甚至将这新增的赋税转嫁给不知情的人,有什么很多麻烦事情。
各自家族内部不靖,在外面又彼此观望。看别人怎么做了?
总之一句话,善财难舍。
其次就是外部的支持。
北方与南方的经济形态不同,前文已经说过来。
不管是亩产,还是极端天灾,北方都比南方较多,再加上朱祁镇大举向东北移民。北方的人地矛盾比南方轻多了。
纵然有些问题,但是问题不大。
但是南方就不同了,除却湖广在明初得到了大开发,而今这种开发还在持续之中,直到将来湖广熟天下足的地步。
所以湖广的人地矛盾虽然比北方较重,但是总体上比江南,江西,福建,浙江,广东较轻。
四川也是如此,宋元战争对四川的摧残太过严重,几乎成为了无人区。中间又有开国战争,总体上看四川经济,也是处于恢复期。
人地矛盾也不算太大。
所以南方这几个省份的很多人都在看着江南这边的举动的。
有些大臣已经在活动了。
陆永接到过很多江西福建籍大臣的书信,当然了,他们的想法不会大鸣大放的写在书信之中。
但是其中暗示之意,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陆永一时间有骑虎难下之感。
陆永作为苏州本地士绅之首,也是科名前辈。很多人都看陆永怎么作为的?
陆永如果刚刚开始如恽家一般,将家中侵占的土地交出去,编制上
册,今后纳税就行了。就不会到了而今进退两难的地步了。
他现在进,不大好办。
无他,他与寇深在一个衙门之中共过事,虽然时间不长,但是深知寇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寇深是一个不会轻易妥协的人。
但是他退?
他感觉他身后也是万丈深渊。
因为他接到的这一封封书信的署名,后面都有一个个大家族,乃是有杨士奇吉安杨家,还有杨荣建安杨家,刘定之的永新刘家,陈循的吉安陈家,这都宰相门第。
虽然有些在任有些不在任的,但是很多人脉关系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消散的。
而他就是陆家曾经官职最高的人。
但是最高官职不过是刑部郎中,福建参政而已。在朝廷上根本是抵不上话的。面对这些书信的压力。
容不得陆永不办。
或许这些家族对抗朝廷大政,力有不逮,但是捏死你一个小小郎中,却是不成问题的。
从这里也能看出来,而今江南士绅的弱势。
真正能出头的,也不过是一个从三品地方官而已。
陆永想来想去,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了。在此之前,他先分了家,将他这一脉从太仓王家分了出来。
以备不测。
几个老者问道:“陆公,而今该如何是好?”
陆永说道:“而今这位寇公,是一个狠角色。江南一场风雨却是免不了的,但是有些事情总是要做的,如果让北人为所欲为的话,将来我们江南人士,岂不是任由朝廷宰割。”
陆永如此一说,其他人都深有同感。
江南地方士绅从来是感受到朝廷深深的恶意。
江南重赋这个问题,一直是一个大问题。
江南赋税占据大明天下的三分之一。很多地方如果单单靠田亩上的收成,是不够支撑赋税的。也就是因为江南手工业发达,从这上面赚到的钱,弥补了田亩上高昂的重赋。
甚至周忱在的时候,有时候专门从湖广卖粮上交。
就可以看得出来,所谓之江南重赋,并不能简简单单看成农业赋税了。甚至可以看成对江南地区其他产业特别税,不过是通过田税征收上来了。
从政治制定者角度这是有一定的合理性的。
毕竟江南富饶天下皆知,要从发达地区搞钱平衡不发达地区,这样的事情,即便到了后世也在做。
但是放在每一个百姓士绅头上,就大大不愿意了。毕竟谁也不想让自己多出钱。
而这种清丈看上去与赋税无关,但是本质上也是对地方上的一次加税。
第八十八章 对江南重赋不同的看法
一直以来大明规定各地赋税都有定额,这个定额其实就是黄册上的额度。
而今黄册上田亩增多之后,定额要不要换?要不要增加?
如果不增加的话,那么清丈就毫无意义了,但是如果增加了,对江南地方更是不公平之极。
江南重赋已经够高了,苏州区区一府,就要承担比一个省更多的粮税,而今还要增加。
还要不要人活了。
“对,”又一个老头,他出自唐家,这是进士出身。可以说,在座的所有人都是进士出身。
这也算是这些人身上的双重属性。
一方面他们是自己家族的主心骨,另外一方面,也是大明的臣子。
说起来,这几个人官声也都不错,没有退下来的时候,也算是干吏。
只是有些时候,他们做的事情,也就是如此的矛盾。
唐世良说道:“即便是真清丈,到那一步,也要我们说了算。只是我们就这样等着。”
陆永说道:“就这样做,否则就是我们先退一步了。到时候做什么都由不得我们了。”
几个人刚刚敲定。
忽然下面有人来了,却是几个锦衣卫。锦衣卫进来之后,对陆永说道:“陆大人,寇大人请你过去一叙。”
几个人一看,顿时觉得来者不善。
无他,寇深身边是有锦衣卫的。这一点没有错,但是数量不多。
这也是朱祁镇登基之后慢慢养成的习惯。但是出外钦差,朱祁镇都会派出一队锦衣卫护卫。一方面是护卫,另外一方面也是眼线。
将这钦差办的事情一五一十的报上来。
满朝文武也都习惯了。
毕竟这种精选出来的锦衣卫,眼线不眼线的先不说,但都是武艺高强,装备精良,也有出现过,钦差遇见危险,被锦衣卫保护冲出危险地带的事情。
但是不多。
毕竟,这年头敢杀官造反的人都不多,更不要说谋杀钦差了。
眼线的功能先放一边,保护的功能却是很实用的。毕竟很多地方的卫所军烂成什么样子,大家都知道。指望他们保护钦差,还不如钦差自己从家里带几个本族子弟。
但是锦衣卫毕竟是锦衣卫。
一般情况下,锦衣卫除却保护钦差本人之外,不承担其他任务。
寇深也不是没有人用了,此刻派人来请却将锦衣卫派过来,其中暗示再明显不过了。
陆
永振衣而起,说道:“好。我也想拜见寇公。”
寇深没有占了苏州府衙,但是在府衙周围占了一个院子。作为办公地点,一来在苏州也待不长,二来官不修衙的传统,再加上苏州园林甲天下。在外面住,要比在府衙里面住舒服多了。
此刻寇深在后院接见陆永。两人凭栏眺望下面的一汪湖水。寇深将手中一些账册递给了陆永,说道:“你我也算是同僚,都是刑部出身,这些事情你自己看看,能不能过眼。”
陆永打开之中,是苏州当地一些清丈纪录。
虽然朱祁镇前前后后派出一两千人清丈土地,但是真要全天下清丈,做好土地统计工作,一两千人哪里够了?
就是一两万人也未必够。特别是数学水平,以及光学设备并不发达的时代,更是一个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工程。
故而,清丈的时候必须依靠当地的衙役的人力补充。
用了这么多当地人,自然会出现一些上下勾结的事情。
但是这些人有些人的水平还可以,做的滴水不漏,寇深不费大力气,也找不到其中问题所在,但是有些人做的简直是糊弄鬼的,根本不与其他各地数据对照一下。
这种连假账也做不圆的蠢事,实在是让寇深有些无语。
不过,这也是正常现象。
很多事情不是下面的人弄得多天衣无缝,而是上面的人愿意不愿意查而已。而今寇深是愿意查的。
陆永也算是多年老刑名,虽然后来专任地方官了,在这上面也不算差劲,而且这些问题也太明显了一点。
陆永不可能看不出来,他只是淡淡一笑,说道:“没办法,江南粮税每年太重,百姓总要想办法喘息一口气才行,苏州府,常州府,镇江府,松江府,四府每年粮税在一千万石上,而苏州本身每年粮税在五百万石。”
“如此重赋,而今还有清丈,如果清丈出新田来,朝廷又要加赋,到时候江南百姓,民不聊生。”
“寇公爱民,天下皆知,何不松一松手,让江南百姓有喘息之机。”
寇深叹息一声,说道:“江南重赋非一时可解,但是陛下有意清丈天下,却也是一番好意,从永乐之后,各地钱粮数目从来不实,而今陛下欲重刷政治。必先理清本源,再论其他。”
“请陆兄放心,我回去之后,定然向朝廷奏明此事。”
寇深所言也是实情。
人与人之间的感觉,从来是做不到感同身受的。
寇深也知道,江南重赋,赋税不合理,但是他在苏
州的感受,却是一座流淌的财富之城,苏州城中百姓要胜过北京。
北京这些年因为朱祁镇的经济政策,再加上北京的政治影响,一直处于扩张期,才有扩建城墙的建议。
但是苏州城却是另外一个问题。
苏州百姓与地方官,已经彻底否定了修建城墙的事情。
无他,建不起来。苏州的城市圈太大了,大到了不可能修建城墙的地步。因为修建城墙的速度是赶不上城市扩张的速度。后来一算,修建苏州城墙,非白银百万两不可。
苏州官府是拿不出这一笔银子的。
也就作罢了。
如果说北京城市建设,有一种浓厚的政治意味。甚至可以说北京城中其实没有多少富户的,或者说即便是有一些富户,这些富户也与勋贵外戚官员高度重合。
但是苏州却不一样了,苏州手工业发达。很多家族世代传承一项技艺,精益求精,甚至到了天下无双的地步。
商业话的气息很是浓重。
纵然是重赋之下,百姓过得也不见得多差,因为重赋的影响,很多百姓都不种地了,反而进城生活了。
反正弄从外面采购粮食。
甚至种很多经济作物,也比种田赚得多,比如桑,棉,花卉,菜瓜,等等。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交的钱重赋。
总之,虽然江南重赋影响很大,但是在寇深看来,决计没有到让百姓活不下去的地步。江南在大明地位,几乎等同于上海了。
如果以后世上海上缴税收与中央财政总收入的比例来看,江南在大明财政收入的比重,就会发现,虽然江南重赋还有一点重,但是却并不是多过分的事情。
对于这个河北人,寇深对陆永对于江南重赋是有不同的看法的,特别是从某种程度上,河北人还是江南重赋的受益者。
毕竟如果朱祁镇大手笔砸钱修建水利工程,而今的河北决计不是这个样子。
但是朱祁镇手中的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有相当一部分就是从江南而来的。
寇深自然会想朝廷反应江南重赋的问题,但是大明向上面反应这一件事情人多了去。从来没有见有什么结果。
陆永也是明白这一点的,陆永说道:“寇公何必骗我?此事你也不用找我,寇公明察秋毫,人称神断,这些小伎俩自然是瞒不过你的。秉公执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便是了,纵然是陆某乡人,陆某也绝不庇护之。”
寇深听了眉头紧皱,说道:“陆兄何必如此?再这样下去,对谁都不好。”
第八十九章 陆永的抗争
虽然很多时候说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是很多事情人一多,就不是法律问题了,而是政治问题。
法不责众,古今如一。
如果秉公执法真的可以的话。寇深为什么要见陆永。
毕竟这样的事情在整个江南地区大面积存在的。
难不成寇深将江南地方士绅给犁上一遍。即便寇深敢做,江南地方官府也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工作量。
别的不说,抓上几万人,连监狱都不够用。
一旦很多事情上升到政治的局面,就要发挥妥协的艺术了。
但是而今陆永的样子,似乎是油烟不进。这就有些难办了。
寇深并不是非要查得清清楚楚的。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即便是技术上计算上的一些误差,都不可能避免。
但是最少让江南这边的黄册的真实性,能被中央参考吧。
否则与之前的黄册有什么区别,一堆废纸而已。
这样的话,寇深可就在皇帝面前无法交差了。寇深决计不会想看到这样的情况。
陆永也是明白的。但是他骑虎难下,说道:“老朽,年事已高,听不懂寇兄再说些什么。”
寇深说道:“好。”随即将一挥手,叫一个人上来,将手中一叠文书放在桌上,说道:“那就说说陆家的事情了,陆家总共侵占了三百多亩土地。这一件事情该怎么说?”
陆永在家里,其实并不是太管事情。
自然有自己的儿子孙子去管,但是家里的田亩数量还是知道的,这三百多亩隐田,自然是有的。
其实这个数目隐田并不算多。
甚至可以算少了。
如果陆永愿意给寇深低头,这一件事情,寇深也不会拿出来说。但是陆永这个态度,寇深只能用另外的办法了。
陆永心中还是有一些底气的。
毕竟他也是大明三品致仕官员。
大明的退休制度虽然有些坑,退休之后,就没有俸禄了,只有得到特别恩旨之后,才会有退休的俸禄,大概也是半俸。
而陆永显然不在这种皇帝特别欣赏之列。
但是致仕官员的政治地位是会保留的,这也是为什么陆永敢在寇深面前如此说话的原因。
他不觉得寇深敢将自己怎么样?
陆永说道:“这是小辈无知,我回去之后就好好教训一下。这田亩也是会报上去的。”
寇深叹息一声,说道:“在刑部的时候,遇见大案,涉案人数众多,牵扯极大的时候,该怎么办?”
寇深好像是在问陆
永,又好像是自己问自己,继续说道:“自然是抓大放小了。是不是小儿辈不懂事,却是要查了才知道。”
陆永顿时一愣,心中微微发寒,但是这个结果,他也有所预料。说道:“不用查了,我是陆家家主,家中的事情都是我一手操办的,功也是我,过也是我。”
寇深说道:“那就得罪了,请陆兄在我这里盘桓几日,想来北京那边的文书,很快就要到了。”
陆永沉默了好一阵子,说道:“好。”
即便陆永是致仕官员,如果寇深想要处置陆永,也不能轻易动手,需要在上面报备的。
到了这一步,矛盾就已经上交了。
寇深将陆永扣押在自己别院之后,也没有闲着,大举查抄陆家。
怎么说?
任何一大家族如果用放大镜来看,都能找到毛病的。陆家也不例外,很快有些事情一件件都给翻出来了。
陆家诗书传家,倒是没有什么杀头的罪过,但是零零碎碎罪名却是不少。
侵占田产,截留税款,等等。更重要是陆永乃是官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陆家在江南是一等一的豪门。
而今的举动,让江南士绅大惊失色,清丈的事情一下子都僵持住了。
大家都在拖着,看陆家什么下场。
只有看明白陆家什么下场之后,其余的人才知道该怎么做?
而今这一件事情的关键就到了北京。
朱祁镇对这一件事情也觉得很头疼。
他有两个不满意。
第一个不满意就是不满意寇深这个老臣。
他之所以启用这个老臣,就是想将这一件事情顺顺利利的办下去,朱祁镇本身没有在江南兴起大案的意思。
第二个不满意,就是他感受到了强大的阻力。
这种阻力不是来自江南,而是来自朝中。
大部分南方官员之前在清丈土地上,还是能保持沉默,而今却一一个上书,认为清丈田亩是察察之政,大坏人心。
朝廷治国,应该是教化百姓。而不是斤斤计较,令百姓互相告发,地方上人心大坏。
诚然,下面所说的问题。还真有发生了。
古代官府一直以无讼为治理标准。
但是关于土地的问题,却是太重要的,很多事情能含糊过去,但是土地问题却是万万不能含糊过去的。
清丈土地又是将土地登上黄册,今后是税收标准。
这也就是说很多有纠纷的土地,必须在清丈这一段时间之内,有一个结论出来。
不管你是永佃,还是分家,不管你是抵押借贷了,
还是别的什么事情,总之,黄册上只有一个名字。
这些问题乡里面很难解决。
于是乎,都闹到府县去。
这一两年地方案件多了不少,细细看来,都是清丈时候的案件。
刑部尚书徐有贞之所以能收集清丈的很多问题,也与地方上这些关于土地问题的案件有关系。
而且很多时候,百姓秉着我不好过,别人也不能好过的朴素恶意,真有不少将别的隐田告发出来的。
这又引了很多矛盾。
为此杀人,不是没有。
所以,从这里说大坏人心,并不是没有。
清丈就好像一块大石头,打破地方上田园牧歌一般的幻觉。
只是这样的话,却瞒不过朱祁镇。
朱祁镇是一点都不相信的。
地方上的矛盾始终存在,只是在水面以下而已,而今不过是被清丈这一件事情,给砸出来了而已。
问题不解决,只会越来越大。
当然了,清丈的一些副作用,朱祁镇也能看得到。
但是总体上来,朱祁镇怎么看都是利大于弊。
而今朱祁镇也能感受到了,其实如果朱祁镇在中枢,或者说在北京附近做出一些改革与革新,难度并不是太大的。
也很可控。
但是一旦推行四方,波及到很多人的利益的时候,才会出现普遍的反对之声。
就好像他在上层做的某些事情,反对之声其实仅限于内阁之中。当然了,这也是朱祁镇与李贤之间有默契。
很多人都不知道朱祁镇这样做的用意而已。
“开弓没有回头箭。”朱祁镇心中暗道:“既然到了这一步,我是万万不可能退的。”
不管他满意不满意。
如果在这一件事情上让步,清丈的效果就大打折扣,甚至将来其他改革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效果了。
甚至危及到朱祁镇的威信。
所以陆永冤枉不冤枉,他都必须得到重惩。
事不宜迟,朱祁镇立即召集了内阁会议。
一时间内阁七位都已经到了。
朱祁镇将这一封奏疏让众人传阅,说道:“诸位觉得这一件事情该怎么办?”
文华殿之中沉默了一阵子。有一个人出列说道:“陛下,江南乃是钱粮重地,朝廷而今正在用钱的事情,任何关系到江南的事情,都有慎重,不仅仅是户部,连少府也在苏州有不少产业。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不慎重。一旦出了什么事情,朝野都会受到影响。”
朱祁镇定睛一看,第一个出来说话的人,不是别人,居然是刘定之。
第九十章 一巴掌一甜枣
刘定之其实也不愿意出头。
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内阁之中,刘定之与刘球,罗通都是江西人。
但是刘定之与刘球又是不一样的。刘球是老臣,向来以刚正清廉著称,是半点私情都不会有的。
刘定之却不一样了。
刘定之一直在内阁首辅的位置上与李贤别苗头。
他需要江西人的支持。
满朝半江西,决计不是虚言,内阁七个人之中,就有两个河北人,三个江西人。河北人之中有一个杨洪。
不过杨洪其实应该另算的,毕竟勋贵一般都会在北京,即便原籍不在北京,封爵之后,皇帝也会在京师赐宅地。
所以在地域之争上,江西有压倒性的优势。
罗通在这一件事情其实也不的好说话的。
罗通分工更多在军事方面的。
刘定之负责财政,他说话正合适。而且刘定之所说的话,也是经得起推敲的。决计没有一句虚言。
江南在大明经济之中比例之重。怎么高估都为过。
朝廷而今财政上不能说大够用,但是大体上还是比较吃紧的。特别是安南之战,从占城之战,广宁海战之后,双方十几万人的会战,却是没有了。
但是小战却是不断的。
明军从占城方向向北反攻,也就是占城分裂成为南北占城,一方投靠大明皇帝,一方投靠大越皇帝。
双方鏖战不已。
安南人是不敢轻易主力南下,因为为了牵制安南主力,从云南到广西,边境线上,到处都有明军出没。
大多都是几千人,绕小路,或者干脆翻山越岭,骚扰安南。
安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因为地势限制,大战打不成,明军不愿意攻安南的坚城,而安南也不愿意攻明军的关卡。
此刻就好像是两头猛兽隔着铁栏杆互挠。
占城方向也是因为大明派兵支援不大方便,一方面是海运的问题,因为明军得到了旧港宣慰司与南洋卫的支持。船只虽然大增,但是安南水师也开始在海上出没了。
对,安南水师不如大明水师。
但是王英此刻一直被郭登按在广东。训练士卒补充船只火炮,等待命令。
真正与安南水师交战的是广东水师与南洋旧港水师,双方差距并没有大的不可交手。
更不要说,海上固然是大炮胜小炮,大船胜小船,前提是你要抓得住对手才行。
安南水师出没于南海之上,广东到占城的航线也不安全了。
另外一个方面,就是郭登也分不出兵马了。
广西云南数十万大军,在于安南数十万大军对峙。双方盘弓卧马,虽然没有大打,但是兵马却不能轻易撤下来。
而且郭登也一直在练兵。以战练兵。
似乎去年大灾之后,今年老天爷给了一个面子,总体上还算是丰年。但是即便如此,四川云南贵州湖广广东江西福建,等大半个南中国的赋税都在朱祁镇的命令之下,转到了前线。
云南四川贵州三省赋税供应云南前线。
江西湖广广东福建四省供应广西前线。
看上去双方没有大战,其实一场消耗战却已经开始了。
对于这样的消耗战,朝中很多人都是颇有微词的。但是朱祁镇却大力支持,无他,真正的灭国之战哪里有那么容易。
就是秦赵长平之战,也打了两三年。
而今怎么看安南君臣都不是太好对付的,但是比前钱粮朱祁镇却是不怕的。
安南两面作战,动用了几十万大军,双方对峙下去,先支撑不下去的定然是安南,在战略主动权上,从来是在大明的。
无非多花点钱。
只是在这样的财政基础之上,江南出了事情的确不是一个好消息。
朱祁镇深深的看了一眼刘定之。
心中也波澜不惊。
君臣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虽然刘定之是朱祁镇一手提拔上来的。但是真正等他到了位极人臣的地步,也慢慢的与皇帝变成了敌人。
这是迟早的事情。
朱祁镇说道:“江南重赋之事,乃是祖制,朕不敢有违祖制。清丈田亩之事,也是正本清源之举,陆永枉为朝廷命官,不识大义,令有司夺回功名,其余的事情就让寇深来办吧。”
李贤说道:“陛下,须念江南人心。陆永所为已经得了江南人望,陛下如此雷霆,恐怕有伤陛下之德。”
在这一件事情上,李贤有很明显的明哲保身的感觉。
从地缘上,李贤虽然临近襄阳,但是他还是河南人。而河南人却是北人。
这一次清丈田亩,是李贤点头批准,曹鼐坐镇南京,寇深一线执行,从人选上来看,是清一色的北人。
也就是说,李贤是不可能自己打自己的脸。
但是李贤有明确的发现陆永的举动,并不是他自己的举动,而是江南士绅很多人的集体意志,而陆永不过是出头之鸟而已。
李贤对他也是有同情之意的。
因为大明所谓士大夫与陆永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在河南清丈的时候,李贤是写亲笔信给家里,要家里一概不得隐田
但是事实上,当时清丈的官员也是给了内阁首辅家面子,只是按李家报上来的数目来算的。
李家还有没有隐田,这一件事情还真不好说。
所以,他也不想给陆永落井下石。
他在这一件事情上保持了沉默。
但是他作为内阁首辅却要平衡朝局,朱祁镇的决断,几乎一下将陆永给摁死了。
摁死一个陆永并不重要。
重要的让朝廷失江南的民心。这才是重要的,李贤不能不开口。
朱祁镇问道:“以先生之见,该如何处置?”
李贤沉吟一会儿,说道:“即便是按照陆永的罪名,也不过是夺回功名,令赎刑。”
前文说道,朱祁镇不许官员赎刑,但这个赎刑更多是在任时的职务犯罪,贪赃枉法之事,而陆永的罪名更多是在乡,甚至连鱼肉乡里都算不上。
“太轻。”朱祁镇说道:“如果什么都准了,朕恐天下百姓轻朝廷。”
朱祁镇心中想起了后世江南的一些作为,而今江南士绅还是消极对抗,但是到了明后期却太嚣张了一点。
朱祁镇决计不愿意开这个头。
他沉吟了一会儿,说道:“那就流刑吧,将陆永流放旧港宣慰司,遇赦不赦。”
陆永已经很老了,这一次流放,估计就要死在南洋了。
朱祁镇为什么要让陆永流放旧港,一来是震慑江南士绅,让他们看看下场,另外也是觉得南洋需要士大夫。
朱祁镇对陆永的举动固然头疼,但也知道这个老头也不是没有才华的。
但是南洋很多地方回回化严重,特别是在华人之中,也是很严重。旧港施长安报上来的时候,朱祁镇还有一点不相信。
最后他不得不信,所以他已经想方设法将一些读书人流放到南洋去,或许对于他们本身是不幸的,但是对于中华文明本身却有幸的。
李贤说道:“陛下。”
朱祁镇一摆手说道:“议一议江南重赋的事情了吧,江南四府每年赋税过千万石,的确有些过了,只是这是祖制,朕不好更改,这样吧,这一次清丈过江南土地之后。还是按这个数目来收,将税额平摊下去便是了。”
一个巴掌,一个甜枣。
朱祁镇巴掌打过了,陆永的处置不过是一个标杆,想来要被处置的不只是陆永一个人。这一巴掌后面的甜枣就是一次减税。
或许没有减多少,土地总额增加,赋税总量不变,分担在每一亩土地上赋税就少了。
对于达官贵人不算什么,因为隐田的都是他们,但是对普通百姓却是利好。
第九十一章 泥足巨人
这也是有利于分化江南百姓。
毕竟虽然从开国到现在,大明朝廷有意无意之间,在政治上压制江南人士。江南人士在朝廷占据显赫位置的时候,还是开国时刘伯温等浙西集团。但是这些人也在国初的残酷斗争之中,总被雨打风吹去。
但是在经济上,江南的体量让朱祁镇不能不重视,不敢不重视。
正如李贤所言招揽江南民心,也是必须要做的。
李贤面有忧色,说道:“陛下-----”
天下百姓到底是什么人?
这是一个很不容易确定的范畴。
李贤很明白,在很多语境之中,天下百姓就是天下之间有头有脸的士绅或者大族族长等等。
并不是知道天下底层的百姓。
因为很多时候,底层百姓都没有直接与官府打交道的可能。
即便有什么事情,也是通过中间一层,也就是族长,或者当地读书人,以及有威望的老人去与官府打交道。
即便是现代,很多普通人做一些有关政府的事情,办什么手续,第一反应就是找人,而不是自己去办。
这种思维模式,其实也是一种对古代的继承。
很多人觉得历史都是写在纸上的东西,距离我们很遥远,其实细细看,就知道,我们就是历史的一部分,我们自觉不自觉受到了很多历史的影响,只是你知道与不知道而已。
所以,李贤很清楚,对普通百姓施恩,是没有用的。
普通百姓就是沉默的大多数,在很多时候是没有话语权的。即便是他对他们再好,他们也更喜欢听从族长,听从当地读书人,听从有威望的老人的话。
因为他们都很近,而皇帝太远了。
皇帝对于他们来说,仅仅是一个象征意义上,扛着金锄头的神邸而已。
唯有这些族长,读书人,有功名的人,上了年纪的老人,是可以直接影响到他们的生活的。
这一次,朱祁镇狠狠的给了江南士绅乃至于南方士绅一个耳光,这甜枣却有一点小。
朱祁镇一摆手,说道:“朕意已决。”
此言一出,下面的大臣都不说话了。
毕竟而今天下不是晚明。大明前期几个君主,太祖太宗仁宗宣宗有一个是有一个都是几乎完整的君权,最少军权一直在手。
而朱祁镇刚刚登基的时候,权力其实很受限制的。而今通过一系列对外战场,对内改革,凝聚人望。
而今朱祁镇的威望之高,或在太宗之
下,但却在宣宗之上了。
在大明体制之中,皇帝是可以完全不讲道理的,而今就是如此。宣宗时候,派到江南的熊概做的事情,就是与寇深一般的事情。
只是熊概做得没有寇深狠而已。
朱祁镇真要给他们一巴掌,难道这些江南士绅还能做什么事情?他们如果敢来一个类似五人墓碑记所言的事情,朱祁镇就敢让军队进入苏州城。
只是这样的结果,是谁都想见到的。
只是从这一件事情,已经朱祁镇从太子,以及其他方面情报的得到的消息。才越发明白他要面对的敌人,是什么样的。
士大夫集团入则为官,退则为绅,在朝掌控朝廷的权力,居家则掌控家乡当地的最基层的权力。
更不要说在意思形态的优势。
即便不认识字的老农,也知道尊重读书人,读书人有学问。而这种学识与见识,本身就是一种权力了。
面对这样的庞然大物,朱祁镇反而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反而是一个寄生虫。寄生虫在庞大的士绅集团之上的。
如果说,朱祁镇刚刚开始扶持勋贵集团,是一种抓兵权的本能举动,但是此刻,才发现这是一个招妙棋。
无他,只有一个政治集团,才能对抗另外一个政治集团。
勋贵乃大明三百卫所的代表,而今经过朱祁镇的改革,军方从下面到最上面,虽然弱于士绅集团,但是单单看他们也是一个庞然大物。
总体上来说,勋贵集团的势力多在北方,九边,与河北为最。
特别是河北,很多河北人因为从军改换门庭,在江南是士绅掌控乡间权力,在河北却是有功名的士绅与有军功家庭平分秋色。
只是因为大明京营改组的时间还短,积累不足,如果这样模式不变,大概几十年之后,河北定然会出现世代从军的家族。
但是这种分化,并不能让朱祁镇满意。
什么是泥足巨人。
而今大明的情况在朱祁镇看来,就诠释了这个概念。
大明看上去是庞然大物,但是统治根基却建立在大明士绅与之合作之上。
这个就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想想就知道,大明百姓在供应整个大明数万官员,数十万军队,乃至皇室之外,还有供应这几千个遍布郡县的大大小小的家族。
以科举为中心,官场与地方为进退。
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不过,朱祁镇应该庆幸,而今还没有到积重难返的地步。
太祖皇帝当初大开杀戒,不知道迁徙了多少
豪强地主,可以说拥有三千亩地以上的大地主,都被太祖皇帝扫荡一空。
当然了,未必是杀了,只需将他们从本籍迁移出来,他们就能体会到什么是人离乡贱。
所以,而今大明自耕农还是有很多的,但是极具下降的趋势,却也是很明显的。如此下去,无须几十年,天下之间,恐怕没有自耕农多少生存空间了。
为什么秦国几百万人能供应六十万大军灭楚,到了清末一场八里桥,朝廷就没有兵了。
这种发展在清代已经到了极致。
而且士大夫集团之中,并非没有明眼人。
就好像李贤,李贤为什么支持清丈,其实就是遏制土地兼并的一种手段,但是更多的时候,割别人的肉容易,割自己的肉却难。
李贤更多协调各方。居中而断,保持大明上下安堵的情况之下,让各地士绅吐出来一些利益。
这种手段,在朱祁镇看来太软了一些。
但是即便如此,朱祁镇也不能不用李贤。
正因为看清楚,所要面对的是什么,朱祁镇越发慎重之极。
无他,不要看大明士绅分成这个派那个派,李贤,刘定之,刘球,王文,每一个内阁大臣背后都是一大批人。
但是真正触及到他们的核心利益,比如说科举。比如说道统。
朱祁镇要面对的绝对不是如此和风细雨的反对。
就连清丈土地,陆永几乎用一死来抗衡,来向朝廷鸣不平。等真到了完全触及他们的利益,到时候,即便是李贤刘定之之辈,对朱祁镇来说,也是君臣咫尺,却为敌国了。
这就是为什么,朱祁镇一直想要儒家道统之中寻找自己的改革思想,也是为什么对内阁诸位大臣很是尊重,或者说是某种程度在忍让。
无他,实力使然。
政治这东西,最讲实力。朱祁镇也极其务实。
大明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个局面,不管朱祁镇承认不承认,都是事实。纵然朱祁镇能将内阁从头杀到尾,从六部杀到都察院。
也不可能改变这个事实的。
局面如此,该如何破局?
朱祁镇这一直在想的事情。如果他此刻不想改革的时候,与百官之间和谐相处,这太平可得,天下可治,后世称之盛世也不为过。、
只是这却不是朱祁镇想要的。
但是面对如此大局,稍稍不对,就是一个天下鼎沸的局面,朱祁镇也只能一步步一点点的试探,并前进。
希望能润物细无声。
在不知不觉之间,天下已变。
第九十二章 百官条例之内阁
从江南传来的这一件事情,其实仅仅是一个插曲。
在安南战事,天下清丈的时候。朱祁镇也没有闲着。
大明会典的编撰,已经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如果之前,王恕所编撰的更类似于大明以来朝廷掌故的整理。但是现代已经进入实质阶段,李贤正式介入,被任命为《大明会典》的总编撰。
如果朱祁镇不准备有什么改变,不过是对多年来朝政变化的一个确定。
李贤可以推荐一个德高望重的大臣主持即可。李贤并不用亲自介入。想想就知道内阁首辅可不会闲着。
相反,忙得要命。
多年下来,朱祁镇早已不干预具体庶务了,除非是大事,都是内阁处置,朱祁镇不过是检查一遍内阁的意见而已。
不满意的打回去,满意就令人用印即可。
即便下面有什么不满,也是内阁与下面打擂台,朱祁镇更多是裁判。
所以大明天下的运转都是以内阁为核心的。
李贤绝对要比朱祁镇忙上好几倍。
但是朱祁镇想要在《大明会典》之中夹杂私货的态度,如此明显,李贤不得不插手其中,为了朱祁镇把关。
毕竟身为内阁首辅,就要承担起大臣的责任。
朱祁镇此刻就将注意力放在《大明会典》之上,问道:“《百官条例》编撰的怎么样了?”
李贤说道:“已经有了初稿。”
朱祁镇说道:“哦,让朕看看。”
李贤立即让去取了。
所谓的《百官条例》,就是规定大明朝廷结构政务流程,乃是每一个官员的职责范围,受到什么样的限制等等。
可以理解为现代的行政法。
这也是朱祁镇温水煮青蛙的策略之一。
既然正面强攻风险太大,那么就迂回进行。
朱祁镇也很明白,只要不是涉及到他们的利益根本,在一些细枝末节上,即便是李贤也不会硬与皇帝对抗的。
就好像是只有不是降你工资,大多数时候,你对自己的上司都是说是。
朱祁镇打开之后,只是看目录就不满意了,说道:“为什么内阁条例不是第一?”
百官条例的体系,乃是以六部五军都督府然后九卿衙门一个个排下去。内阁并没有单独列出,而是附属在翰林院之中。
这其实就是内阁在大明体系之中的位置。
内阁本身就是太宗皇帝从翰林院之中挑选出来的秘书。
也正是有这样的渊源,才有非翰林不得入内阁的潜规则。
而且内阁从朱祁镇登基以来,一步步抬高,几乎要到了唐宋政事堂的地位,但是在大明正式文件之中,他依然是一个隶属于翰林院的一个特别机构。
李贤说道:“此乃祖宗之意。”
其实李贤也知道,这一点一定会改的。
但是呈给上司的东西,既不让问题太大,左看右看都是问题,但又不能让上司挑不出错来,如果一点错误都没有,如何让上司显示出自己的权威?
李贤内阁上的问题,就是留给皇帝发挥的。
无他,李贤是内阁首辅,他固然知道内阁在大明政体之中,已经今非昔比了。他也想将内阁的地位写进条例之中。毕竟他身为内阁首辅,也是要为自己的部门争取利益的。
只是内阁首辅不仅仅是内阁之首,也是百官之首,所以在很多事情上要避嫌。
与其他李贤做出修改,不如一字不动,让皇帝来动。
朱祁镇果然在其算中,朱祁镇没有细想,就说道:“思祖宗本意,用肱骨之臣治国理政,只是当时祖宗没有看到内阁之用。”他微微一顿,说道:“内阁大学士列为一品,并去除其他加衔。并每一个大学士设值房列中书舍人为用,从翰林院之中选取。左右制诏房,也一并列为内阁下辖。”
李贤大吃一惊,说道:“陛下,太祖不许立丞相?”
朱祁镇说道:“这哪里是丞相,不过是大学士而已。”
李贤自然知道,朱祁镇不过是掩耳盗铃而已。
太宗皇帝置内阁的时候,为了表示自己不是重设丞相,故而,太宗皇帝对内阁有几项限制。
第一,就是内阁大学士是五品官。没有看错,是五品官。当然了,为了保证内阁的权威,在三杨时代,就有一个办法来加强内阁大学士的权威,就是兼官。
内阁大学士一般可以兼各部尚书,或者加太傅太师等三公。也就是说,内阁大学士本身大多时候是一品,但是他们的一品官职,并不是大学士本身。
看似大学士不过是一个五品的加官而已。
而今朱祁镇将这一件事情改回来,确定内阁大学士一品。再加上内阁承担的责任,内阁在制度上确定乃是大明政治体系的核心。
这一点,李贤是有准备的。
毕竟,内阁职务与权力倒置,已经被各种加官弥补了,反而不如名正言顺。
第二个限制,就是内阁大学士没有专门的属官。
古代丞相,可不是一个人。是一个机构。如诸葛亮所言,宫
中府中,具为一体,其中府中就是说丞相府。
在唐宋还有隶属于丞相的下属机构。
所以为了防止丞相擅权,故而内阁不设属吏。
也就说,内阁大学士在文渊阁处理公务的时候,很多时候都必须亲力亲为,没有人打下手。
纵然有中书舍人帮忙,但是这些中书舍人没有说专门隶属于某个大学士。
而今朱祁镇这样做的意义。今后大学士就会自己的属吏。大学士的权力外延,又由延伸。
如此一来,朱祁镇几乎放开了所有对内阁的限制。
内阁虽然写做内阁,但是与汉唐之丞相在权力上有所差异,或者说有所缩小,但是总体上来说,说是丞相,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太祖当初的铁律,朱祁镇也不敢正面对抗,自然是装糊涂了。打文字上的机锋。
李贤一时间,有些沉默。
他心中权衡利弊好一阵子,说道:“谢陛下,老臣下去就做出修改。”
李贤对祖制来是很尊重的,他想了半天。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的权威。只是他依然觉得,大明没有丞相,并非是一个优点,而是一个弊端。
不是那一个皇帝都能勤政如太祖皇帝。
即便当今这位每日早朝不辍。接见大臣,但是真正对比他与太祖皇帝的工作量,却是天地之差。
他预感后世的皇帝,恐怕连当今也未必能比得上。如此一来加强内阁权力是非常有必要的。
他固然有私心,但是公心也是有的。
朱祁镇听了李贤如此一说,心中一动暗道:“李先生,朕的便宜不是那么好占的。”
其实这个初稿,不用李贤呈上来,朱祁镇就已经看过了。
他自然有很多地方要做出修改的。只是有些地方,自然与祖制违背。恐怕定下调子之后,会让百官反对。
自然要有人顶缸了。
比起看上去细枝末节的改变,估计更多人的目光都会放在内阁权力扩张之上。李贤不可不去应对。
朱祁镇做出其他修改受到阻力就少多了。
朱祁镇微笑点头,随即翻开条例,他首先看到吏部。
其实排名第一的是宗人府。但是宗人府在朝中之中却是可以忽略的衙门,而且对于大明藩王很多问题,朱祁镇暂时也是搁置的。
毕竟当时间成熟的时候,处理藩王,想来也没有什么阻力。而排在宗人府后面的就是吏部了。
吏部天官,从来是很重要的,是六部之中可以抗衡内阁首辅的存在。
不可不重视。
第九十三章 考成法
吏部分为文选,考功,验封,稽勋四司。
其中文选负责掌管官吏位次等级的升迁、改调之事。考功掌管官吏考核、升迁黜退的政务。这两个司最重要。
至于验封掌管封赏爵位、世袭祖荫、褒奖封赠等。稽勋掌管勋级、名册、死丧生养的政务。
就显得比较轻的。
大明吏部从开国之初先是隶属中书省,之后又分出来,一直是六部之首,其中也是有一定之规的。
而李贤更是从吏部之中一步步走上来的,对吏部内部情况了如指掌。
故而吏部条例之中,绝对是没有问题的。
朱祁镇也仅仅是看看而已,看完之后,说道:“先生在考功司主持过京察大计,却不知道我大明考核官员都有何法?”
李贤微微一愣,虽然觉得朱祁镇有一些明知故问,但也不能不回答,他说道:“考满与考察。”
“官员三年一任,到期之后,先由各部长官审查,再由吏部覆查,而各部长官以及在外巡抚四司都是由陛下亲自审查的。”
朱祁镇点点头。
这也是为什么李贤觉得朱祁镇是明知故问的原因。
无他,朱祁镇不是刚刚登基的皇帝,他参与朝政这么多年,每天要见的大臣,很多都是考满的。
不过,朱祁镇也不亲自处理这西庶务,都是在该员考满之后,送到内阁,然后由内阁考察,然后将意见送到朱祁镇这里。
朱祁镇更多是走过场的,当然了,如果朱祁镇有兴趣了,也可以就内阁所提出的一些问题,问一问当世人。
这一条流程,朱祁镇不知道做过多少次了。怎么可能不知道。
李贤继续说道:“再有就是京察与外察了。”
至于京察与外察,就更不用说了,上一次京察闹出的事情,还在眼前,朱祁镇更不会不知道了。
朱祁镇说道:“如此说来,吏部考察都是察人,而不是在察事?”
李贤说道:“皇帝英明。”
的确,吏部就是管人的衙门。
朱祁镇说道:“但是而今很多政务推行不利,下面的人能拖就拖,能躲就躲,朝廷苦心诣志的政令,到了下面却成为一纸空文。束之高阁而已。这样的事情先生也是见多了吧。”
李贤说道:“陛下英明,老臣的确是司空见惯。”
官僚主义在未来都有,在过去更是少不了的。
朱祁镇说道:“不知道多少事情,都是不了了
之,之前朕也不说了,而今趁着这个时候,商议出来一个解决的办法。”
李贤自然能听得出来,朱祁镇的私货又要来了。
李贤说道:“老臣愚钝,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样的难题,不知道陛下有何高见。”
朱祁镇说道:“以朕之见,应该再加上一项,就是考成。”
朱祁镇要做的就是将张居正最杰出的政策之一,考成法加入吏部条例之中,给大明百官再加上一顶-紧箍咒。
考成法这种管理思想,其实很多人都亲身体验。
朱祁镇上手的考成法,好不是那么严苛。主要是设三个账簿。一本在本衙门,一本在六科,一本在内阁。
上面记录着接受上下的奏本与命令,上面交代下来的任务,必须在五日之内处理完成,然后奏销。
每半年,内阁就要查一下下面每一个衙门的帐篷,与内阁的底本对照,如果有事情没有做到,内阁就要问一问该部长官了。
其实大明体制之中,对文件处理流程也是有要求的,要求就是某部受理某务,也是五天之内,必须做出答复。
但是时代久远,这些规定就松散了许多。
如果是重要事务,上面关注,自然是办起来飞快,但是如果上面不大看重,他们就能拖到地老天荒,拖到这个事情都忘记了。
内阁诸位听了,心中暗道:“如此百官就要辛苦了。”他们都是从官场一步步走上来的,自然也知道很多上面一拍脑门的命令,还真不好办。
但是而今他们身居高位,自然是愿意让下面老老实实的听命令了。
李贤说道:“陛下妙思,只是此事恐怕不应该单单要吏部负责,与都察院也有关联。”
六科虽然直属皇帝,但是朱祁镇却也不能直接管理,一般都挂在都察院下面。都察院对六科的管理权也不深。
这就是让六科给事中遇事敢言。
朱祁镇给出的仅仅是一个方向,但是如果将思路变成了可操作的条例,却是要细细思量的。
朱祁镇说道:“朕也是一愚之得,剩下的就要拜托诸位先生思量了。”
“臣等不敢当。”几位内阁大臣纷纷行礼说道。
随即又陷入沉默之中。
朱祁镇从吏部条例翻到了户部。让他一瞬间想起了周忱。
因为周忱虽然不在了,但是户部之中满满的都是周忱的痕迹。让朱祁镇不由的睹物思人。心中暗道:“如果周忱尚在,户部之事,又何须我操心。”
户部分为十三司,分掌
各省与京师钱粮。每一司都对应一个省或者两个省。比如云贵就是在一起的,实在是贵州那一点点钱粮撑不起一个司。
每一个司之后,还有四科,分别是民科,度支,金科,仓科。
看似框架不改,但是如果看具体细节的话,全然不是国初的体制,而是周忱的规划。充满了周忱的影子。
朱祁镇说道:“周文正在的时候,量入为出,支撑天下钱粮。曾经与朕说过每年预算制度,而今其人不在,其政亦去,实在不该,在十三司之外,当列预算一司,总理大明财赋之用,每年由内阁审核,大臣群议。”
其实,周忱在的时候,周忱对天下开支一直是心里有数的,即便而今朱祁镇心中也是有一笔账的,但是在大明的制度之中却没有表现出来。
无他,在与瓦刺打仗的时候。朱祁镇对未来需要花多少钱,他心中也是没有底气的。
如果确定了预算制度,反而让文官限制他的办法。
而今却不一样了,瓦刺已经不是大明大敌了,虽然朝廷花钱依然很厉害,但是总体上来说,不会出现大规模缺口了。
如果之前,量入为出这四个字,朱祁镇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
就是因为朱祁镇做不到。
细细看朱祁镇登基以来,哪里是量入为出,量出为入还差不多。朱祁镇几乎一直在找钱之中。
但是此刻手头不紧了,有些事情自然是可以做了。
李贤说道:“臣带天下百姓谢过陛下。”
朱祁镇说道:“这是朕早就该做的了。”
大明朝政在这几年之内,其实已经渐渐的转换之中,从紧绷的战时状态,慢慢的恢复到平日的状况。
朱祁镇随即又看了礼部,刑部。兵部,总体上来说,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礼部朱祁镇一向是束之高阁的。很多礼仪上事情,朱祁镇也不是太清楚的,至于刑部,刑部最大的问题,并不在于刑部的行政流程什么的,而是在法律条文。
说起来刑部不过是一个执行部门而已。
至于兵部,更是一个不能轻易插手的地方。
无他,兵部与五军都督府重叠最多的地方了,而兵部与五军都督府之间的明争暗斗,从太祖时期就有了,一直延绵到现在。
甚至是列代皇帝有意纵容的。
毕竟兵权太重要了。
朱祁镇也会做出什么改变了。不过看到工部条例上面,朱祁镇忽然将话题扯开了,说道:“各地设立都水司这一件事情,进行的怎么样了?”
第九十四章 内外新结构
李贤说道:“各省都已经任命都水使了。只是而今各地都水司还都是一个空架子,想要履行职责,却要还一段时间。”
朱祁镇点点头表示理解,说道:“各地条例制定了吗?”
李贤说道:“不曾。”
朱祁镇说道:“这可不行,难道我大明天下,只有京师没有外地各省?这一点接下来要补上。”
李贤说道:“是。”
一边说,他心中却暗暗叫苦。
京师各部的资料还好办,毕竟都在京师,都有存档,但是各省各府县就不一样了。
如果简简单单弄出一分府县架构,李贤不用想,就知道是不行的。听皇帝话音,就知道皇帝要知道的是每一个官员职责划分,非常详细的那一种。
大部分府县在京师都有存档,但是未必是全部。而且天高皇帝远,这些官员也未必会按照各种规定来。
总之,这是一个非常麻烦的事情。
朱祁镇说道:“有一点,朕要先说明,地方三司,不,地方四司,布政司,按察司,都水司,都指挥司,今后由户部,刑部,兵部,工部,多负责一些。”
李贤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多负责一些。故而他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朱祁镇说道:“今后各省巡抚任免,推荐之权在内阁吏部,而各省各司的推荐任免考核之权,却在各部了。”
“当然了,吏部的覆核之权依然在。”
朱祁镇就是要建立起一个新体系。
内外制衡,京师与地方的权力划分,是一个永远的命题,从古到今,即便到了后世这一件事情也不会总结的。
除非有一日交通工具能消弭距离的差距,这个命题或许才有寿终正寝的时候。
朱祁镇任命了各地巡抚,让巡抚专任大权。
近乎一步到位的完成了巡抚这个官职近乎一两百年的演化。
但是朱祁镇也不得不思索一件事情,那就是地方权力是不是太大了。
巡抚掌控三司,几乎全面负责一省民政,刑事,军事。遇事还有征召军队的权力。如是等等。
权力不可谓不大。
看韩雍就知道了。
韩雍叶盛打大藤峡时候用的很多兵马,都不是朝廷经制之军,而是征召的民夫。
也就是说,如果有必要的话,巡抚是可以执掌一支大军的。
朱祁镇虽然觉得巡抚权力大,但是也不愿意加以制约,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大明现实的确定的。
因为这个时代交通问题,削弱巡抚的权力,简直是因噎费食。
当然了,朱祁镇也不能不加以防范。
朱祁镇很容易想到后世双重领导的制度。给地方三司找一个顶头上司,如此一来,地方三司,就成为了中枢派出机构。
其实这个思路,在大明体制之中,也是有所体现的。
就好像是都指挥司,其实就可以看出五军都督府的派出机构。所以朱祁镇让兵部负责,杨洪立即就不满意了。
杨洪说道:“陛下,本朝各都督,以及都督佥事,入则宿卫京师,出则掌控各都指挥司,此乃故事也。何以让都指挥司由兵部管辖?”
“臣以为让依故事,由五军都督府负责。”
罗通立即说道:“非也,内外有分也,五军都督府而今执掌京师,已经九边各总兵,还要染指各地都指挥司,却不知道是何意?”
罗通一言,又狠又毒。
杨洪听了,立即出列谢罪说道:“臣不是哪个意思?”
朱祁镇说道:“好了,都是同僚何至于此?”朱祁镇目光转了一圈,却发现内阁之中并没有反对。
首先,朱祁镇这个想法,是为了增加中央集权,在这一件事情上。内阁诸位都没有反对的立场。
其次,朱祁镇这还仅仅是一个想法。有多少成效,还难说的很。
很多时候,一些做法,并非古人不知道这样做好,而是现实条件限制,纵然将各司纳入各部的派出机构之中,让他们直接对接。
如此一来,有利于中枢的一些政策铺展开来。
比如一项政策由户部负责,就可以从户部直接发给布政使了。
如此一来巡抚的权力会受到很大的限制。
但是由于距离的原因,县官不现管。到底能有什么样的效果,还真不好说。
自然不会反对了。
如果看上去不行,李贤自然会想办法给皇帝收拾烂摊子的。
朱祁镇说道:“这一件事情上,我本来要在五军都督府条例上面说,既然说开了,朕就一并说了吧。”
“五军都督府的体制而今已经不符合现实了,是需要大改的。”
杨洪说道:“陛下的意思?”
朱祁镇说道:“这一件事情,不应该先问我的意思,而要问你的意思,你才掌总的人?你觉得该怎么办?”
杨洪一时间沉默了。
他心中一边揣摩朱祁镇的意思,一边缓缓的组织语言说道:“陛下之言甚是,而今
五军都督府已经不是当初的五军都督府了。”
“之前五军都督府分掌天下卫所,而今卫所大多为兵部所掌,五军都督府所能掌管的唯有京卫与京营而已。”
“猫儿庄一战后,京卫溃散,陛下重振京营,解散各位以来,五军都督府分别统领京营。已经不理庶务了。”
“故而之前的五军都督府条例,已经不合时宜了。”
杨洪阐述五军都督府一系列变化。
五军都督府的前身乃是枢密院,后来又演变为大都督府,随即一分为五,就是五军都督府。前,后,中,左,右。这五军都督府其实并不直接掌管军队,而是更像是五大军区,分别掌管地方卫所与在京卫所。
而三大营,就是在京卫所之中挑选出来的精锐敢战士聚集在一起的。
也就说五军都督府是管理军队的机构,而三大营才是战时编制。
而随着兵部一步步侵占五军都督府的权力,五军都督府一度成为将领养老之地,实权越来越小。五军都督府的官职,如五军都督,前都督,后都督,中都督,右都督,左都督,以及都督佥事之类的官职,成为将领的加衔。
一种荣誉而已,没有任何权力,甚至不能多领一分俸禄。
而这一切在猫儿庄之败后发生了变化。
朱祁镇直接对五军都督府改革,让五军都督府由虚转实,让本来是加衔的官职,成为实实在在的领兵官。
也将京营分成了五军六营。
当然而今,大明京营特别是加上广西新招募的军队,京营大军已经不是五军六营了,但是已经限制在五军都督这个框架之内。
也就是而今局面之下,五军都督府承担的是之前三大营的定位,兵部反而承担起具体军务,五军六营的后勤等等杂务,都是由兵部负责的。
朱祁镇对这一点也是明白的。
这一次朱祁镇重点,就是对京营体制的一次梳理。
虽然朱祁镇靠着新组建的京营打赢了瓦刺,赢得了胜利与威望,还有政治上很多主动权。
但是朱祁镇却很明白。
虽然大明卫所改革一直在继续,但是京营与大明原本兵制之间的矛盾还是没有结束。
朱祁镇之前不提,是因为各地卫所改制还在继续之中。而今这种改革已经接近尾声了。朱祁镇觉得是时候,对朱祁镇进行多年的军事改革,画一个句号了。
当然了,并不是说在此之后,军事上就不用改革了。而是大体框架已经完成了,今后即便是有需要改变的地方,也不过是细枝末节了。
第九十五章 大明军制
杨洪语速很是缓慢。心中的思绪却是飞快。
杨洪作为大明军方第一人,如果说对而今的局面没有想法的话,那是假的。但是杨洪很明白自己的定位。
虽然杨洪乃是大明军方第一人,称得上是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实际上,大明军队的权力一直在朱祁镇手中。
从军备,军需,将领,武器,战略,战术,乃是军官教育,等等等。都有朱祁镇直接与间接的参与。
杨洪如果真以为自己可以完全掌控明军上下,那就呵呵了。
所以,杨洪所想并不是太重要,皇帝的意见才重要。
杨洪迅速总结了朱祁镇之前的所做所为,说道:“而今五军都督府,应该专司军中,而今五军不够,本来军中有前军,后军,左军,右军,中军,共五军五十营,而今分布在南北各处,京师附近只有四军。已经不够用了,应当设南北两军,北军驻守龙城,南军驻守南京,如此七军三十五万。”
朱祁镇也明白,在易经之中,七为阳数。
而军队也多用阳数,如三,五之类。
而且杨洪明显是答非所问。
朱祁镇要问得是大明军制上的问题,但是杨洪回答的其实是一个必须要做的事情,就是扩军,其实朱祁镇已经在做了。
不扩充编制,等南征安南胜利之后,如何安置得胜之师。
杨洪看似说了很多,其实什么也没有说。
在军事杨洪敢做敢当,杀伐果断,但是政治上,却是一个老滑头。
朱祁镇说道:“罗通,王老先生在的时候,对你寄以重任,这一件事情上,你怎么看?”
罗通说道:“此事唯请陛下圣裁。”
罗通干脆之极,点明了关键要点。关于军队只有皇帝能决定,看看太祖太宗仁宣旧例,对于军队的事情,都是皇帝一言而决。
容不得别人插手的。
也是历史上土木堡之变,京营被于谦重建,才让军队被文官控制。
朱祁镇说道:“如此,那么大家听听朕的意见。”
对于这一件事情上,朱祁镇想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朱祁镇说道:“猫儿庄之战,证明了一件事情,大明开国近百年,开国军制,已经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到了不得不变。这也是朕用改世兵为募兵。”
“只是朕思来想去募兵也有很多缺陷,第一耗费太多。这一点还能还可以承受,其次以钱募兵,军队为钱打仗,
难免骄兵悍将之嫌。”
“而且卫所制度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在边关驻守,也是可以用的。”
“故而,以朕之见,战兵以募兵为主,屯兵以卫所为主。这是大明军制总原则。”
朱祁镇语气微微一顿。
“陛下圣明。”诸位大臣齐声说道。
朱祁镇说道:“今后一切军制都以这个原则为核心,首先五军都督府掌管一切京营,所有募兵都在京营之中,当然了,京营之中,也不是全部募兵,可以从各地卫所招募精锐敢战之士。”
“先说募兵。”
“募兵之前招募很不成体系,是通州大营招募。”
“但是今后招募士卒,就不能这般急就章,故而以朕之意,招募之事应该由兵部负责,朕有意将这一件事情由各省都指挥使承担,而今裁并卫之后,各省都指挥司所负责的事情也就不多了,而且各省兵力也有缺乏。故而朕有意由各省都指挥使直接负责一营人马,这笔开支由地方财政开支。并且负责训练士卒。”
“大明京营分驻天下,以四十万为定额,外加水师各部。这些人马朕不准备让他们服役一辈子,一般是二十入伍三十回乡。大部分士卒的年龄都要限制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招募,退伍,还安置,这些事务都要兵部负责起来。”
“罗通,这是你的事情。”
罗通说道:“臣明白,臣定然理清上下,确定各省定额,已经从各省招募士卒,送到京师,这一点请陛下放心。”
朱祁镇用意很明显。
兵部与五军都督府的之间的制衡,是不可能变的。
毕竟天下所有权利,唯有军权最重,即便是为了后世子孙着想,也要确定在不影响战斗力的情况之下,层层控制,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能让军队处于失去控制的处境。
所以,军籍,兵力招募,以及各士卒的籍贯等事情,都是要由兵部负责。
如此一来,即便是招募的士卒,朝廷也要确定他们的根底。
这一点其实也是与重新编练黄册有关系,正是因为黄册在清丈之后,变得可靠了才能做到这一点。
当然,仅仅是这样情况。朱祁镇也不会放心的。
朱祁镇第二个控制手段,其实就是军官团。
如果士卒保持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就会变得流动。控制大明京营都在一个相对稳固的军官团里面。
什么军官团,自然是武学出身的军官。
这又是朱祁镇控制军队的手法之一。
此刻就略过不提。
不过这重点并不在兵部。而在五军都督府上面。
朱祁镇说道:“五军都督府要承担两项责任,一是领兵,二是负责天下军情。这两项不可为一。”
兵部负责军政有后勤,少府负责军需生产,但是即便如此,领兵的权力与用兵的权力也是要分开的。
“朕要重建枢密院。由功勋老臣负责。直接对朕负责,昌国公你可以将五军都督府的事情先放一放,重建枢密院之事,就由你来负责。”
杨洪听了,心中微微一愣,顿时明白,皇帝是早就有准备。
因为杨洪这一两年以来,已经脱离了对京营兵马的管理,这本来是杨洪本能的避嫌措施。但是皇帝却顺水推舟似乎有意看他如此。
杨洪本来以为是皇帝的猜忌,现在看来,却不是这样的,而是枢密院重任,朱祁镇早就看中了他。
杨洪说道:“臣遵旨。”
朱祁镇说道:“大都督改为三军北军,南军,中军,分别由北军大都督,南军大都督,中军大都督统领。原大都督断事官转到枢密院,还有延边各军也由枢密院负责。”
枢密院与三军之间,相互制衡,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断事官体系就是让枢密院管控三军的重要棋子。
甚至有断事官体系在,三军与枢密院之间的关系就好不到什么地步去。
毕竟在军中谁与宪兵的关系好。
至于为什么将七军换成了三军,却是因为朱祁镇更重视的是军队之间的制衡关系。分得太多了。反而显得混乱。
其中在这三军之中,中军镇守京师,护卫宫中,类似于禁卫军,一般不会出战的。
真正作为对外主力的,乃是南北两军。
至于边军作为卫所军队之中,唯一保存战斗力的军队。也归枢密院管。
其实枢密院与兵部下辖分割乃是内外,凡是内地省份的军权,都是在兵部的控制之下,而且这些地方的军队,即便是加强过了,也不堪重用。
而真正有实力的边军。却在枢密院管控之下。
如此一来,兵部,枢密院,三军,层层分割军权。争取不出纰漏,当然了,这仅仅是一个框架,真正内部详细章程,具体该如何制衡,让一支能对外征战的大军,牢牢的控制在皇帝的手中,又不太过影响大明内部的政治格局。
这是一项大工程,但是内阁之中那一个不是政争高手,对权谋非常擅长,有这个大框架在,足够补充完成一套密不透风的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