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顿兵城下
兵贵神速。
毛胜在大胜之余,根本没有一丝丝的犹豫,大军从镇南关直扑而下。
一路追杀。
几乎在安南军队并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打到了谅山城下。
一时间安南上下震动。
加上凭祥之战,镇南关之战,以及在之后的追击。大军折损了三万有余。如果说凭祥之战,黎思诚还能镇定。但是到了而今。谅山城下一片惊慌。
“殿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请殿下暂避一时。”不少黎氏出身的大臣纷纷劝道。
“殿下,万万不可弃谅山城,谅山一失,则朝廷没有立足之地,北宋真宗尚可南迁,但是朝廷南迁到什么地方,唯有死守谅山,在谅山城下大败北寇,朝廷才能金瓯无缺。”吴士涟大声说道。
吴士涟乃是安南朝中有名大儒,也是士林领袖。
当然了,而今安南虽然也有科举,但是总体上来说,更依靠世家大族,如阮家,郑家,黎家,陈家等安南的名门望族。
故而很多在安南权臣都是文武兼备的,有平章国事的官衔,也就是宋代丞相的官衔,但是同样能领兵打仗。
而科举出身的士大夫,不过是清流词臣。
即便是吴士涟这样的士林领袖,也没有什么实权。
黎思诚说道:“吴卿的意思,孤明白,孤宁死不退半步。敢说弃城者,犹如此案。”黎思诚拔出厂剑,一剑劈在案几之上。
阮炽见状立即出列说道:“殿下圣明。”
随即身后大小将领纷纷出列,只听甲胄铿锵,气势如洪,剩下几十将领几乎齐声说道:“殿下圣明。”
刚刚建立几十年的后黎朝,正处于上升期,不管是国力还是政治上,就好像而今的大明一般,历史上的黎圣宗时期,就是后黎朝最巅峰的时期,黎思诚在弘治年间才去了,但是他才死后二十多年,后黎朝就雨打风吹了。
到了嘉靖朝的时候,莫氏篡夺了朝廷大权,后黎一分为四,数年战乱,最后被阮家与郑家对峙。
所以,黎思诚能有后世的地位,也不仅仅是因为他本身的才能,更是因为下面的军心民气。
诚然明军连战连捷,安南士卒损失惨重,并折损了数名将领,安南上下固然有些惊慌失措。
但是作为安南军中的骨干将领,却并没有丧失勇气。
如果黎思诚此刻镇定不下来,甚至这些大臣估计就要做一做寇准所做的事情了。
黎思诚之所以如此坚定的表态,却也是感受到了下面这股思潮。
黎思诚如此决绝的表态,立即稳定了军心。
阮炽进言道:“殿下,谅山城下,容不下大军,臣愿意带大军出外镇守,为掎角之势,只要撑到雨季,北寇只能退兵了。”
黎思诚说道:“好,如此城外大军就交给太傅了。”
阮炽说道:“请殿下放先,臣是决计不会北寇惊扰圣驾。”
安南这边有安南的打算,但是毛胜这边也有毛胜的打算,几乎在镇南关之战后第三天,明军大举南下,正式翻越了大明与越南的边界。
地势也从之间北低南高,变成了而今北高南低,因为不知不觉之间,明军已经翻越了两国之间的分水岭,只需过了谅山之后,就走出了珠江流域,进入了红河流域之中。
不过,谅山也并不是好攻的。
谅山城有山河之险,山就不用说了,大明与安南两国边境都是大山,河就是左江的支流,却是少有的由东向西流的河流。
一座城池,依山傍水,更有一座坚固的城池,还有数座军营,分布周围,好似梅花五出。
大军想要到谅山城下,必须将外围的营地一一个拔除了。
但是安南军队多用火器,善于防守,在打镇南关的时候,早就知道了。
想要攻下这么多的地方,伤亡只会比镇南关一战更多更惨。
而且也没有什么可以取巧的地方。
唯一可以欣慰的事情,就是谅山周围要比镇南关周围宽敞太多了,足够展开兵力。
慈不掌兵。
毛胜固然知道这一战不会好过,但是眼睛也没有眨一下,一挥手大军就开始进攻了。
双方近三十万大军,在谅山弹丸之地展开,兵分数路,绵延数十里,彼此之间烽火传信。号角相连。
而阮炽坐镇穷奇河北大营,稳如泰山,穷奇河北大营,每一个将领都已经说明,没有将令,谁也不能后退一步。
所以双方一开始,就打的血腥之极。
明军这边以京营为主要的火力支援,因为这个时候,毛胜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火器装备率上,除却京营之外,其他各部火器数量居然比不上安南军队。
当然了,安南这几个月来积极备战,后面不知道补充上来多少火器,在第一线的安南军队,更是补充的重点所在。
而原广西军队,也就是剿灭大藤峡的军队,他们多是南方卫所之中剩下了可战之军,说起来,也
是大明的次要军队,最新式的火器都没有装备给他们。而土司各部更是如此,有刀枪都不错了,还想要火器。
只能以王越为主攻,而其他军队分割安南军队的营地。阻挡援军,不管安南军队的摆出什么一样的阵势,毛胜也要一口一口给吃下来。
这样的战事,已经没有花俏可说了。双方都是钢铁,火药,与意志的碰撞。
毛胜在后面看见的只有伤亡人数,与后勤消耗。
后勤消耗虽然大,但是朱祁镇拔出的五百万两军费,已经发挥出作用了,而且项忠坐镇后方,自然不绝转运。
只是大量物资都要从桂林,或者广东转运而来,其中消耗并不少,而距离安南最近的地方,大多都是土司。
不好在当地征召物资,引起链锁反应。
只是看见阵亡名单,毛胜忍不住的喷出一口逆血来。
他其实在当初钦州黄氏之变,硬生生的杀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受伤了,伤得还不轻。如果毛胜年轻十几岁,这些伤势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事情。
但是岁月不饶人,他已经不是当初与郭登一齐冲击象阵的猛将了。而且他也知道,他的责任重大,除却他之外,一时间哪里有能承担起大军作战的主帅。
所以,他才隐瞒伤势。只是将很多军务分担下去了,否则以毛胜的性子,即便不能说亲身上阵,但也会上前督战。
而今他看见,阵亡的名单,其中有大量的黄,岑,莫,田等等姓氏,这都是广西土司兵,还有一部分项忠补充过来的贵州土司兵。
但是其中也有不少毛姓的,自然是他的亲戚子弟的,还有一些人姓名之后,特别标明武学第几届出身。自然是京营的中下级军官。
这都是大明的精锐与骨血。
在短短数日之内,却打城这个样子,毛胜岂不心疼之极。
只是毛胜固然心痛,但是安南军主帅阮炽更是心疼之极。
黎思诚名义上便于阮炽统领,派到前线的将领都是与阮炽沾亲带故,也就是阮炽的门生故吏,更是阮炽的影响力所在。
而今在阮炽的带领之下,打得也很硬朗,只是阮炽也发现安南军队一个致命的缺点,缺乏在开阔地带面对明军骑兵冲击的经验。
表现在野战之上,就是屡战屡败,很容易被人将前面的营地与后面的营地分割开来。
但是即便如此,每一个守营寨的将领,大多都是战斗在最后一刻了。而主将不身死,下面的将士一般都不会崩溃与投降的。
第五十二章 大雨时至
故而明军每迈出一步,就要踏着鲜血,有大明士卒的也有安南士卒的。
刚刚开始也接受安南俘虏,而后下面的士卒连一个俘虏都不留了,凡是安南人,不管手中有没有武器,格杀勿论。
毛胜也只能默许。
因为如此惨烈的战斗,将士们需要发泄。
很多事情见血的士卒就好像是猛兽一般,不让他咬别人,就会咬自己
当然如此一来,又会产生了严重的后果。
那就是当安南士卒知道连投降都不能活命的时候,自然抵抗的越发激烈,同归于尽的事情,时又有发生。
甚至每攻陷一座营地,最后总是伴随着一声轰鸣,乃是最后的安南士卒已经库存的火药给点燃了。
毛胜并不明白,他们打的为什么如此痛苦。
就是因为安南民气勃发,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是中国之民,而是安南人。
这也是为什么大明三十年不能平安南的原因,因为灭安南与朝鲜,不是朝廷平定四方,打得是内战。
而是一场国战。
或许下面的士卒有些懵懂不明,但是大部分军官,阮,黎,郑,陈等家族子弟,都是为了自己的国家竭尽忠诚。
朝鲜的稳定,是得益于徐有贞一口气清洗了近两千家两班贵族,而大明要灭安南,决计不是杀一个黎氏国王就行的,非要将安南的中间力量,其中读书人杀得七七八八才行。
如此鏖战十余日,时节也进入五月,暑气蒸腾之下,明军与安南军队,很多人都脱去甲胄,光着膀子厮杀。
即便如此,但是踩着血水,大明军队也是一步步的向南逼近,靠近的穷奇河。
阮炽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多岁。
以这个时代的火器射程,安南军队的营地之间距离并不是太远,阮炽根本是眼睁睁的看着对面自己的营地被攻下来,但是派去支援的军队,却在明军骑兵的威胁之下,连两三里的距离都冲不过去。
“侯爷,殿下已经下令撤军了。”一个将领说道。
阮炽本来分开安营数个营地,打得就是节节抵抗的主意,而今很难说完成的成功与不成功,如果说成功的话,毕竟这数个营地,最少耽搁了明军大半个月的时间,他们还没有摸到了穷奇河边。
虽然损失惨重,特别是谅山原来的边军,几乎全部填进去了,阮炽实力大损,今后即便是有安南第一权臣之名,也没有安南第一权臣之实了。
如果说不成功,那就是往年五月就
会下雨,而今却一直拖着,已经进入六月了,还是太阳炙热,暑气蒸腾,一点要下雨的意思也没有。
“撤吧。”阮炽也就这一件事情向黎思诚做过汇报了,打得现在,穷奇河北岸所有据点都守不住,继续守下去,不过是徒增伤亡而已。
剩下的就要看穷奇河了。
阮炽带着两万残部渡过了穷奇河,明军火一般的旗帜,后脚就到了。
毛胜面对穷奇河紧锁眉头。
他已经知道安南国君就在对面的谅山城之中。
只要攻破谅山城,执敌国君主,就是莫大的功劳了。只是谅山城并不是太好拿的。穷奇河本来不算太宽,而今又是旱季末端,很长时间没有补充水分了,最近一次下雨,就是镇南关之战的那一场雨了,但是时间不长。
所以穷奇河并不难度,但是安南军队在穷奇河南边靠着谅山城立营,分明想要击明军于半渡的意图。
如果仅仅是这样,毛胜还不是太担心的。
毕竟安南军队的战斗力,毛胜已经领教过了,虽然难缠,但并不是打不动的。更让毛胜担心的,却是军中的士气。
人并不是钢铁,而今的明军更不是特殊材料制造的。
可以说这一次征南,从一开始就是艰难苦战,从攻镇南关,到攻谅山城,一步步都是死磕。除却死磕并没有什么其他办法。
打了好几个月了,死伤太多了,军中的士气从高昂到暴虐,而今已经开始低沉起来了。
毛胜自然想办法激烈士气,但是什么东西都比不上生命重要。
即便是毛胜也不可能扭转客观规律。
毛胜此刻心中有一丝犹豫,随即被自己否定了。
纵然有种种不利,但是付出了这么多代价,打到这里,毛胜怎么能够轻易放弃?
只是毛胜觉得军心疲惫,修整两日却是可以的。
故而明军与安南军隔着一条浅浅的穷奇河,安静的看着对方,似乎双方并不是生死之敌,而是一队好邻居而已。
正统二十五年六月六日夜,毛胜喝着苦涩的中药。毕竟他隐瞒自己的伤势,唯有在深夜之中才能喝药,还有自己身上没有药味。
总之是一很麻烦的事情。
只是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噗噗一点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随即声音就密集起来了。
毛胜脸色顿时苍白起来了。
这是雨声。
固然出了帐篷,却见无数雨滴从天空之中落了下来。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变得很是密集。是一场大雨。
哗啦啦的雨声甚至压制住其他所有的声音,一时间让世界沉寂在一片雨声之中。
迟到了一月左右的大雨,终于到了。
毛胜脸色苍白之极,他心中还有一丝念头,他希望这一场雨,不过是一阵子而已,还能给他一点时间。
纵然他也觉得这一个念头有些不大可能。
毛胜依旧观雨到天明。他也无心睡眠了。
仅仅一夜,整个谅山都被泡在水里了,穷奇河的水位也一个时辰一个位置,几乎是肉眼可见涨满了。
甚至有冲出河道的趋势。
至于安南大部分土地都是水田,之前旱了好几个月,大军作战行军,还是可以的。但是大雨一来,这些土地迅速变成了一片泥泞。
一个人走过去,非要带出大片片的污泥,如果拉着大炮的车,纵然数匹马一起用力,甚至派人去推,也未必能推得动。
远远看去,谅山群山环抱之地,似乎变成了一个小湖,一片水面连着一片水面,露出水面的建筑物是少,大部分土地都泡在水面之下,至于这水面下有多深,就是另外一件事情的。
有的不能淹没脚掌,有的却有数丈之深。足以模顶。
熟悉当地气候的人都给出一致意见,今年雨季来得有一点迟,但是似乎积累了太多的雨气,不一口气下十几天,是不会收敛的。
但是大军并不能在水中泡上十几天。
且不说转运困难。
军中有多是北人,面对广西湿热的天气本来就不是太适应了,再遇见如此大雨,一不小心,就是一场大瘟疫。
这样的事情,对于军心士气更是一场灾难。
毛胜就是有万千想法,也必须服从现实,只是他本来就伤病在身,再见此情形,想起一路上战死的无数士卒,顿时一口逆血喷了出来。
昏倒在地。
如此一来,毛胜伤病的事情,就隐瞒不住了。
不过此刻毛胜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传令将大军交给王越指挥,大军依次撤出谅山,转回镇南关。
王越立即答应下来,他带着骑兵与京营一部断后,大队明军从哪里来又回到哪里去了。
此刻毕竟是在安南境内,安南人的眼线密布,纵然是雨水也阻挡不了他们,故而当明军开始后撤的时候,这个消息顿时传到谅山城之中。
一听说北寇退兵了。
不知道多少欢声雷动,纵然黎思诚也有几分按捺不住了。
有过这一次胜利,黎思诚在安南的地位就无可动摇了。
第五十三章 天下大水
黎思诚一时间又想了别的想法,他询问群臣道:“能不能反攻,将这一支明军吃掉?”
此言一出,安南将领纷纷变色。
阮炽见状苦笑一声,说道:“殿下,而今我国税没有能力留下的大明十万大军,而且臣以为而今最重要的事情,是遣使向明修好,否则这样的战事,我国承受不了多少。”
这一战双方伤亡多少,一时间是没有答案的。
但是大抵上是杀伤相当,也就是明军战死多少,安南大抵就战死了多少。看起来谁也不占便宜。
但是谁都知道,大明的体量与安南不能相比。
同样的损失,大明根本不在乎。
更不要说,大明南征军除却五万京营之外,都是土司兵,卫所兵,也就是大明二流的军队。
一旦明军京营大举南侵,安南能不能挡得住还是两可的。
黎思诚心中叹息一声,说道:“吴卿。”
吴士涟说道:“臣在。”
黎思诚说道:“你代孤去一趟北京了,记住不管北京什么要求,一概答应下来。”
如果这一战的目的,仅仅是大明给了安南一个教训的话,那么效果已经达到了,而今安南君臣再也没有一丝自大。
他们迫切的需要和平。
只是和平能不能达到?就要看北京怎么处理了。
毛胜的身体到了凭祥之后,迅速恶化。
其实他刚刚回到凭祥之后,身子还在一点点的养好,只是一个消息,却让他承受不住了,不是别的,而是天下大水。
似乎经过了几个平年之后,老天爷按捺不住兴风作浪的想法。
今年并不是一个好年份。
毛胜一心想要继续打下去,即便而今这一次不成,但今年年末,还想继续南下,但听闻各地大水,内地运来的军粮都被暂时截留了。
用以赈济当地灾民了。
而这个先斩后奏的地方官,并没有受到皇帝处分。
如此皇帝的倾向性就很明显了。
毛胜心气一去,自然是缠绵病榻,一日不如一日了。
乾清宫之中。
无数雨线如织。、落在宫中的砖地上。声音很是悦耳,但是朱祁镇此刻听了,却是长长一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天公不做美啊。
淮河,长江大面积水灾,连钱塘江也不安分。几乎在黄河以南,就是一片泽国,最北处乃是修武,河内,汤阴,洛阳。剩下就是淮河全线,长江全线,从荆州之下,沿岸都
没有一处好过的。
这水灾已经很是困难了。
但是今年还有大旱灾。
河北,山东济南,青州,还有陕西甘肃,宁夏,全部是旱情。
河北的情况还好一点,其他的地方就不行了,纵然西北经过了于谦数年经营,但也不容乐观。
朱祁镇已经预计今年各处免税,再加上赈灾的钱粮,恐怕非旦没有进项,朝廷还要赔进去一大笔款子才行。
一个弄不好,就是天下动荡的局面。
而这个时候,是打安南,什么修会典,什么军事改革,等等,全部给靠边站。
朱祁镇对李贤非常之宽容,让李贤专注处理赈灾事务。
虽然安南之战的结果,让朱祁镇有些失望。不过能试探出来安南的本钱也不是一件坏事,最少朱祁镇知道安南的实力,就不会想十几万人能灭安南的想法了。
下一次攻打安南,决计是而今兵力的数倍。
而且这一战之中,也出现了不少问题。
首先,就是攻安南的军队名义上是三路,但三路却是各自为战的,柳溥从云南攻入之后,就在安南境内寸步难下。
原因很多,第一就是云南军队实力不如广西方面,其次就是云南军队是在广西交战的消息传来,才开战的,本来时间窗口就不大,所以云南军队根本在安南战斗多长时间。
这两路根本没有形成合力,云南军队唯一的作用就是牵制住了安南一些军队。
至于水师王英这一路,更慢了。
等他整顿好广东水师,开始骚扰安南海岸线的时候,广西方面已经准备退兵了。
即便单单放在广西这一路上,朱祁镇对毛胜也不是太满意的。
不过,毛胜毕竟已经尽力了。换成别人,未必比毛胜做到好。毕竟安南战场与塞外战场并不一样。
更多的恐怕就是残酷的攻防战。
只是不管是天时还是大明内部的情况,都不允许这一战打下去了。不过安南军队也不容小窥,朱祁镇也不能撤军。
就先让他们驻守广西,却将朱见濬给调了过来。
除非安南军队有胆子主动进犯,很长一段时间安南与大明的大军都是驻守在边境之上,大眼瞪小眼。
朱祁镇让太子直接参与进长江流域的救灾之中。
也好让太子好好见识一下民间疾苦。
这一年来以来王恕也没有闲着,他带着翰林院从大明各种档案之中,从大明洪武以来所有的官制法度变化,全部汇总起来,并按年份排列出来。
虽然仅仅是一个草稿,
但是该有的框架都有了,剩下的更多是一点点的核实每一条资料的真实性,与其他史料档案相对应。
看看有没有出什么问题。
但是关于朱祁镇所要的法典,王恕是一个字没有写,连个草稿都没有。
不是王恕不支持朱祁镇,而是这一件事情太重要的,王恕觉得决计不是该由他起草的。
朱祁镇也不为难他。
毕竟王恕而只能算是小臣,如此重大的政治文件,并不是皇帝找一二小臣,就能做好的。最好的起草的人,应该是内阁首辅。
只是而今天下大水,这一件事情,只能先放放了。
虽然天下赈灾的任务很重,很忙,但是忙的更多是内阁,而不是朱祁镇。
倒不是朱祁镇懈怠。
而是朱祁镇很早就知道,在赈灾上,大明文官体系,有一套很完善的办法,朝廷只要给足够的粮食,不管多少人都能安堵好了。
大明赈灾了历史记录,乃是弘治年间,一下子赈灾数以千万的百姓。要知道这个时代,除却大明之外,很多国家总人数未必有千万之多。
何谈有一口气安置数千万人的能力?
朱祁镇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加重了移民。往辽东,海西,海东,夷州,河套,西北,广西,等边地移民。
也算是填充当地的一种手段。
除此之外,朱祁镇根本没有多做干涉。
因为朱祁镇觉得,在这一件事情,他干涉越多,越容易帮倒忙。
他更多是将李贤拿过来的五府六部乃至其他衙门地方的各种规章制度,与刚刚编出的草稿,对应的看。
用后世的眼光,看何处妥当,何处不足,为将来的改革做出铺垫。
而此刻,吴士涟也从海路到了浙江,他在浙江下船,微服私行,带着护卫准备从浙江一路上京。
这也是开海的坏处之一。
如果没有开海,吴士涟一路上都会被官方接待,哪里有擅自离开的可能,但是开海之后,在各个海关驻地,可谓鱼龙混杂之极,甚至安南就有人专门假装中国人往返贸易,如此一来,吴士涟想进入大明内地,也不是不可能。
吴士涟之所以这样做,他是要判断大明内部的灾情如何,以调整自己的筹码。虽然黎思诚所言,为了达成和平,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
但是这话,也是听听而已,什么可以答应,什么不可以答应,吴士涟还是有一杆秤的。
一些金银粮食虚名等等,都是可以答应的,但是国土,以及国主的人身安全有关的事情,却是万万不答应的。
第五十四章 吴士涟的绝望与希望
吴士涟听说朝廷大灾的事情之后,简直欢喜万分。
他自然要衡量一下大明损失多少,才好讨价还价。
吴士涟在浙江就看到了灾民遍地的情况,不过总体上来说浙江受灾不深,真正严重的地方,就长江沿线。
只是吴士涟所见的,也不知道该喜该忧了。
灾情一起,李贤的处置就很得当,免除江南大部分钱粮,并让曹鼐主持救灾事务。吴士涟在衙门口看榜处,看得清清楚楚的,却是朝廷如何减免钱粮,还有何处领取赈灾粮等等。
更让吴士涟吃惊的是,看榜上有一张明报。将一个月之前京师种种写了出来。
而今最大的事情就是各省灾情与赈灾,已经与赈灾的各种讨论,甚至有人建议再次纳粟入国子监。
自然有人旗帜鲜明的反对。
吴士涟从来没有见过,他不是不知道邸报,但是这种情况的邸报,却是没有见过。
在衙门外面两侧墙壁之上贴出各种榜文,就好像后世报栏一般,这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太祖皇帝的时候,就特别规定了。
朝廷有诏令,都要公之于众,有什么新发的法令,也是要公之于众之后,才算是有法律效果的。
这一件他早就知道了。
但是明报内容,却是刚刚知道了。
他立即收集了各界明报。
而今的明报虽然还不是固定的,但是最少五日一刊,从去年到而今也有很多刊了。吴士涟用一夜看过之后,只觉的心凉了半截。
暗道:“北朝诚不可争锋。”
从去年年中到而今的热点问题,有这样几个,第一个就是大明会典的修缮,为朱祁镇争夺了变法的主动权。第二个就是徐有贞清理积案。
徐有贞因为明报一篇文章上位的,他迅速明白了明报的用法,故而将他对刑部的清理活动包装了一下,全部上了明报。
这也是明报这个新生事物,很多人不知道该怎么用的缘故。
当然了,徐有贞并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做的,清理积案本身与徐有贞清理刑部掌控权力的行为是互为表里的。
想想就知道,徐有贞将之前的冤案沉冤昭雪之后,朝廷岂能不追责,这个案子是谁办的,牵扯到谁?
如是等等。
那个庙门没有冤死鬼?在朱祁镇一次又一次的清理官场的行为之下,大明官场风气整体来看,还是可以的。
但是具体来说,却不敢保证一个冤
案都没有。
刑部大牢之中,自然有无数喊冤的人。如果细细查下去,岂能没有收获?
而徐有贞人品如何,暂且不去说,他绝对是一个有能力的人。抽丝剥茧之下,将很多案子给反了出来。
一时间将刑部乃至的地方牵连到案子里面的官员,也纷纷下马。
刑部各个山头自然知道该怎么办,徐有贞完全掌控了刑部的同时,也一连发出十几冤案的反案纪录,顿时天下人都视徐有贞为当代包青天。
甚至有很多人觉得有冤屈的百姓,都拦徐有贞的马车喊冤。
不过,徐有贞最重要的事情,是向朝廷提出了废除刑部胥吏,并建立起专门的查案子的刑名学堂。
主要是他看出来,其实刑部之中大部分官员是不错。官场风气之下,很少有人是主动想办冤案的。
有些是能力不足,看不出下面的鬼蜮伎俩。
还有更多的是被胥吏蒙骗。
而且徐有贞看得出来,朱祁镇似乎用意将用各学堂的学生代替胥吏,毕竟顺天府各种胥吏都是读书不成童生担任了,已经有好多年了。
这么多年,顺天府因为少府的产业扩张,以及京师的政治作用,聚集了更多的人手,但是顺天府依旧是天下最富的府衙,每年除却田赋之外,过手的银两有十万两上下。
正是有这十万两,顺天府才能用能力做很多事情,比如修缮城中道路,比如清理下水道,修建城外河渠,给顺天府之内一些水利工程补贴款子等等。
并非顺天府的繁华,真比得上南京与苏州,而是朱祁镇当初通过于谦建立的这一套体系,已经有他的生命力。
当然了,同样的问题,那就是顺天府也是养活吏员最多的府衙,在顺天府的编制之中,发俸禄的吏员已经超过两千人了。
这个模式很多看不明白是好是坏。
看上去很好,但是并不是每一个地方都是顺天府的,单单发吏员的俸禄都要每年一两万两之多。
只是徐有贞知道自己已经皇帝船上的人了,自然要投皇帝所好。
而在徐有贞之后,大部分朝臣都知道明报该怎么用了,那个时候明报上内容纷乱之极,但是到了去年年底的时候,就集中在了安南之战上。
其中遍数安南之罪,要讨伐安南的文章不知道有多少。
在徐有贞之后,很多小官都学会了揣摩皇帝的意思,毕竟皇帝对安南的敌意,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外人知道了。
他们自然知道该怎么说。
但是很快,在今年年初,
关于安南的话题,被救灾的话题所淹没了。一直到现在。
吴士涟看完之后,有一种沮丧之感。
如果一般人或许看出去其中差距,但是吴士涟乃是安南士林领袖,更是一等一的大学问家,备受后世越南人推崇的历史学家。
见微知著的本事还是有的。
明报上面各种争论都有,却不见皇帝有什么反应,就看得出来,当今这位陛下,为人宽厚,善于纳谏。
而且徐有贞清理刑部积案的事情,吴士涟虽然品出一些别的味道,但是更看出来,这是大明政治清明的表现。
就安南的情况,大贵族子弟所犯的事情,还少吗?怎么没有见过有人翻案,甚至这些案件牵扯不少有后台的人,徐有贞依旧绳之以法。
而更让吴士涟绝望的事情,乃是赈灾。
吴士涟本以为大面积天灾,能让大明焦头烂额,从而放宽了对安南的处置。让安南祈求和平的意图,能够达成。
但是看到大明朝廷赈灾,免除去的钱粮,与发放的赈灾款。
这个数目乃是安南朝廷想都不敢想的数字,最少是超过了千万石之多。
虽然安南的红河三角洲,乃是一处粮食产地,但是安南朝廷手中的粮食并不是太多的。历史上在黎圣宗年间就发生过一件这样的事情。
大明在广东运粮船有六艘,遭遇了风暴偏离了航线,跑到了安南,然后被安南人给抓住了。
安南朝廷商量来商量去,黎圣宗最后决定扣留这六艘船,并将六艘船上的船夫变成了安南的屯丁。
如此处置这里不少,但是史书之中却专门说明了,这六艘船的粮食去处。还解了当时后黎朝军粮的问题。
且不说六艘船能转载多少粮食,一般往大的估计,也不过是万余石而已。
对大明来说,就是九牛一毛,但是在安南就是一笔不可放弃的财富。
两国的财力物力相比可见一斑。
吴士涟在安南朝廷之中,虽然没有什么实权,但也是高官,对安南的内情非常了解,故而他见大明赈灾所用的粮食数目,第一个感觉就是不可能,第二个感觉就是绝望。
他强打精神,暗道:“纵然北朝有如此国力,这一场洪水,也会消耗不少,我要速速赶到京师,趁着灾情没有过去,先与大明达成协议。”
至于大明不能完美的将这一次大洪水给赈济下来,却是吴士涟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
花费如此之多,足够打一次灭国之战的粮食,如果不能将灾情稳定下来,才是咄咄怪事。
第五十五章 诸将
吴士涟的心思,朱祁镇并不知道。
知道了也不在乎。
因为整个正统二十五年,几乎都是泡在水里的。
甚至专门派出内阁大学士王永和以及十几个翰林学士出外视灾。除此之外,一切活动都暂时停止了。
与安南的战事,都演变了双方在镇南关与谅山之间长久的对峙。
让人唏嘘的事情,却是老将毛胜不在了。而老将孟瑛更是在家休养没有多少日,在去年病死了。
朱祁镇缀朝哀悼,追封郡王。为真定郡王。
今年孟家发迹是从真定城下一战开始的。
老臣王骥也不在了,这也让朱祁镇有些感叹。
前年老将丰国公曹义,病死朝鲜,而今毛胜病死广西,而一直镇守甘肃的老将任礼,而今也年事已高,听闻身子骨也不是多好。
朱祁镇必须从夹带之中准备好镇守西北的人选。
不过,朱祁镇登基以来武学培养出来大量的合格将领,而今虽然还有很多人都是处于中级军官之列,冒出头的人还少。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武学出身的将领,定然能占据大明军队的半壁江山。
朱祁镇并不担心会处于青黄不接的地步。
而今朱祁镇就让王越暂代征南将军一职。负责对安南的战事。但是没有下令再次进攻。
不过,朱祁镇也在筹谋征南一事了。
朱祁镇已经做好准备将郭登调回京师。
朱祁镇让郭登镇守大宁好一阵子,故而是因为蒙古人看上去臣服大明了,但是其心却不可细问。
朱祁镇自然要派最放心的大将镇守了。
另外一个不能说的原因,就是防范石亨。
石亨在龙城作威作福,唯我独尊。
几乎已经不将朝廷放在眼里了。而漠北的牧民对大明也没有什么忠诚可言,他们只臣服强者。
而在他们眼中能击败乃是逼死也先的石亨,就是一个强者。
自然愿意追随。
石亨已经有坐大的趋势。石亨手中不仅仅有龙城五卫,还有京营驻军,再加上各蒙古部落,如果尽召蒙古人从军的话。
十万大军未必没有?
以石亨之能,十万大军未必不能威胁北京城了。
这也是朱祁镇为什么在大宁派大将镇守的原因所在。
当然了,即便石亨手腕了得,但是石亨部下之中,却有相当多人的心向朝廷的。毕竟朱祁镇登基以来,也没有多少失德之处,更是大败瓦刺,让下面的将士又敬又惧。
所以,石亨跋扈一点,或许还行,但是真有不臣之心,估计石亨还没有动,锦衣卫就收到了无数情报了。
别的不说,镇守龙城的朱仪,是决计不可能从石亨反叛的。
不过,朱祁镇也知道石亨的好日子没有几天了。
因为从北京到遵化,从遵化出喜峰口,到大宁,从大宁经过科尔沁草原,绕过瀚海,然后从东进入龙城的驰道,虽然数千里之遥,但是已经接近完工了。
一旦完工之后,大量物资从北京转运到龙城,不过十几日而已。那个时候朝廷对龙城的控制,与而今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条驰道,修建可谓艰难之极。
本来的规划乃是横渡瀚海,硬生生从瀚海之中铺出一条驰道,毕竟所谓的瀚海,更多是戈壁滩,而不是沙漠。
所以不必担心,驰道被黄沙掩盖。
但是戈壁之中,固然有一些水源处,但是供应大量人畜用水,却还是有些困难。再加上派人经营驿站,也是要备换乘的马。
这都是问题。
也就是说,翻越瀚海。
未必不可以,但是要解决的问题很多。
如果朝廷要尽快修建出来,反而是从大宁向东北方向,越过科尔沁草原,与大明东北经营的海西,松花江这一道水陆汇合,形成一道水陆并进而西交通线。
这是蒯祥待诏的意见。
朱祁镇采纳了。
算算时间,今年或许不能完工,但是明年就差不多了。
一旦这一条交通线打通。
不仅仅是龙城虽远,也在大明朝廷的控制之中,对东北平原的建设,也会有很大的帮助。
朱祁镇甚至可以想象,东北平原之上,第一批城池,定然是依托这一条驰道建立起来的。
到时候石亨即便再跋扈,又能怎么样?
他能抗拒了朝廷的权威,但是能抗拒了朝廷的粮草吗?
正是因为这种乐观的判断,再加上的大宁与北京驰道相连,京营先锋从北京到大宁也不过是三五日而已。
再加上大宁城已经经过修缮,可以说是塞上雄城。
不是朝夕可破的。
除此之外,朱祁镇也是细细读过前番作战时候情报与细节,安南火器运用之娴熟,数量之多,武备之丰富。几乎不在国朝之下。除非将朱祁镇的炮营派到南方,恐怕不可能,压制住安南的火力。
再加上安南的军心民气,朱祁镇也问过杨洪,杨洪给出的答案,就是如果要安南臣服,而今已经可以了。
经此之战,安南决计不看轻视朝廷。
如果要灭安南一国,非六十
万人马不可。其中京营人马最少在二十万之多。
这也是朱祁镇要搁置安南之战的原因。
先说将领,满朝大将之中,可以统领六十万大军让朱祁镇放心的将领,无非石亨,郭登,杨洪。
而今石亨跋扈,自然不能让他再立新功了,而杨洪坐镇中枢,是不可轻离,唯有郭登可用。
而且二十万京营,朱祁镇也不是太够的。
朱祁镇一直在慢慢恢复京营数量,而今已经有四十万之多,但是这四十万之多,并非全部驻守在京师的,朝鲜有一两万,大宁,开平各有一万,龙城有五万,广西也有五万。如此杂七杂八,京师有三十万就不错了。
如果调集二十万京营南征,京师可就空虚了。
朱祁镇很清楚的知道一件事情,对朱祁镇的威胁从来是在咫尺之间。对别的地方,朱祁镇可以放一放,但是对京师的一草一木,朱祁镇都是派锦衣卫与东厂层层把控。
可以说,朱祁镇才是北京最大地头蛇。
很难有事情能瞒得过他的。
而京营的守护,也是朱祁镇放心京师的原因,故而朱祁镇不愿意将京营全部派出去。
故而,朱祁镇准备一点点的从外面抽调兵马,然后征调一些边军精锐,参与这一战之中。
如此一来,这调兵速度就慢了许多。
除却二十万北军之外,其他各部人马最好就地取材。
用两广云贵的地方军队。
这些军队的征召与编练,都是需要时间的。
如此一来,这动作就大了,准备也不是一两年能够准备好的。
朱祁镇晾着吴士涟,固然是朱祁镇忙与赈灾,更重要的是,这一件事情没有什么好说的,安南君臣等着数年之后,再战就行了。
当然了,朱祁镇也不想这个消息过早让的安南君臣知道,拖着就最好不过了。
另外,如果在此之前,宣大之地乃是京师的大门,而今大宁,开平,东胜,就是京师的庭院。
这事务也很多。
郭登想要交接事务,也不是太容易的。
事情既然不是太着急,最少是明年的事情了,朱祁镇也就多给了郭登一些时间。
郭登大抵在入冬前后才能回到京师。
无他,北边下雪在北京之前,对于北京是入冬天气,北方就已经是大雪茫茫了,在草原之上,很少有冬日动兵的。
因为非战斗减员太多。
大雪之后,唯有猫冬而已,什么时候都做不了。只能等待与期盼明年春天。
如此郭登才能将所有事务都交给孙镗。回到京师。
第五十六章 灾情汇总
不过,在此之前,有一件事情总是要有一个终结,那就是南方的水情。
如果说今年开始是北旱南涝的话,但是在夏秋之交就不对了,因为南方的灾情,是一波连着一波。
特别是长江一线,最少出现过三次大的洪峰。
这也仅仅是朱祁镇所知道的。
原因无他,这三次洪峰让长江两岸不知道多少地方受灾。并非这一年长江只有这三次洪峰,而是这三次洪武的威力最大。
李贤在朱祁镇面前,嘴唇有几分干裂。
这半年以来,李贤是最忙的人。
各方灾情报告好像飞了一般,都落在李贤手中,而朱祁镇更是说,凡是关于赈灾的票拟,朱祁镇一律准。
让李贤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所以这么多天以来,李贤每天都在忙。首先他要分辨下面的奏疏,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
谁的奏疏是真中有假,谁的奏疏是假中有真。
诚然,而今长江,淮河两岸灾情严重,但再严重,也不是洪水从西到东冲一遍,必然有些地方受灾轻,有些地方受灾重。
但是人人都知道,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而今这一次天下大灾,你不哭,别人哭,朝廷也就先救别的地方了。
这就是李贤的能力所在的。
他常年在吏部,可以说很多地方官的档案,他比对方熟,对每一个地方官的品行,不敢说了如指掌,但也八九不理十。
单单凭借奏折,他都能将情况揣摩的七七八八,然后对照一下锦衣卫东厂的情报,已经其他地方官的奏报,就能将事情判断得十成十。
这就确定了,朝廷拨款的速度与频次,自然先重后轻。他主持内阁,四方协调,虽然这一次灾情严重,但是大体上来说,还是没有出过什么幺蛾子的。
不敢说这里面没有人在之中上下其手,但是最少没有从大面积天灾,演变成大面积的人祸,当然了也有几次起事,但是老百姓只有能吃饱,就不会造反,甚至有当地县令,领着几个衙役,就将这一场造反给平定了。
这也是朱祁镇在这一件事情上完全放手的原因。
朱祁镇很清楚,他即便是再当三十年皇帝,也决计不如李贤对天下官员了如指掌。这也是李贤为什么是能吏的原因。
如果不是朱祁镇心中抱负,单单是选贤任能,自我约束,将来大抵就能留下一代圣君的名声。
只是,朱祁镇与
李贤注定是政治上的对手。
李贤语气沉重的说道:“陛下,今年北旱南涝,顺天,真定,保定,广平,河间,济南,登莱,甘肃,大旱,即便是河北水利发达,今年百姓不过堪堪糊口而已,这几次今年的春粮全部免了,估计夏粮也要减半征收,以苏民力。”
“至于南边水灾,通州,六安,隆平,桃源,含山,当涂,芜湖,繁昌,宣城,泰兴,仪真,全椒,怀宁,桐城,潜山,太湖,宿松,贵池,上海,华亭,宜兴,嘉定,秀水,嘉善,龙阳,沅江,公安,宜城,嘉鱼,京山,监利,南漳,江陵,钧,裕,邓,太康,襄城,柘城,鹿邑,阳武,新郑,舞阳,鲁山,内乡,镇平,南阳,新野,泌阳,安阳,汤阴,河内,修武,温,孟,登封,等地,今年夏秋两税,全部要减免。甚至要还赈灾,各自分别要赈灾----”
朱祁镇听着一个个地名,眼睛就忍不住跳一下。
一来伤痛于这一次灾情之严重。
可以说那一次水灾都不可能不死人的,遍布如此多大地方的水灾,又会有多少无辜百姓丧命。
二来,朱祁镇也是不耐烦一地地去了解赈灾款的发放,最多是内阁发上来的数目,让东厂与锦衣卫核实一二。
一般来说,李贤的眼光还是不错,不会出现赈灾款大规模被挪用的情况。
但是纵然李贤是能臣,但是负责这么大的摊子,也是很难面面具道,朱祁镇敢肯定其中一些账目是有问题的。
但是查账却不是皇帝的工作。
他只需听一个汇总就行了。
朱祁镇说道:“先生只需报一个数目给我便是了?”
李贤说道:“大计赈济百姓一千二百多万,共需赈灾款一千万石上下,今年洪水频频,夏秋皆误,必须让百姓有活到明年五月的口粮。”
“一千万石是必须的?”
朱祁镇说道:“如此说来,全国上下,大抵只有福建,山西,四川,广东,广西,云南,贵州这几个省没有受灾?”
李贤说道:“必须所言极是,只是两广,云南赋税已经拔给南征军了,而山西钱粮拔给了甘肃。只有四川与福建有钱粮上交。”
朱祁镇心中一叹。
至于贵州,李贤下意思忽略了。
并非贵州没有粮食产出,而是贵州的粮食大多属于土司,朝廷是调不出粮食的。至于四川固然是一个产粮大省,但是面对这个局面,也是缓不应急,福建更是耕地不多,即便多了夷洲府,也是如此的。
朱
祁镇说道:“今年京仓还能剩下多少粮食。”
李贤说道:“陛下,京仓大概能留下来一千三百万石,另外海东省似乎也能调一些粮食。”
朝鲜国改为海东省已经完成了,朱祁镇特别在这几次科举之中,点了好些朝鲜籍,不,海东籍进士。
也算是收朝鲜士子之心。
只是朱祁镇还担心,海东省不太平,这些年一直执行得是海东省的赋税就地储存,并不调入京师。
用于海东省的开支。
就是担心,海东省压迫太大,出了问题。
故而数年以来,海东省也积攒了大概一两百万石的粮食。
除却一部分支援海西之外,大多都剩下来了。足够一时之用。
朱祁镇心中感叹,他设的京仓体系,一共有北京,天津两大仓库群,总共能上限储备两千万石粮食。
朱祁镇觉得够了。
毕竟即便是用兵,也未必能够一口气消耗两千万石粮食,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赈灾却是可以的。
赈灾所用的粮食不是全部由京仓支出,毕竟当地地方官府也是有粮仓的,其实遇见第一波灾情的时候,地方都开始放粮的同时,之后才有京师各地运输的粮食进场。
但是京仓也不是常年处于两千万石的高位运行之下,故而一口气出几百万石,顿时空了不少。而且最严重的问题是,今年几乎所有的钱粮都免了。
也就是今年京仓是不会有补充的。
即便补充也要在明年五月之后了,看明年的年景如何了。
真是粮食储备,永远没有够的。
今年粮价攀升,已经成为必然了。
此刻朱祁镇也顾不得朝鲜人是怎么想了,说道:“既然如此海东省的粮食就调入京师,顺便问问辽东有没有余粮?也一并征调入关。”
而今的辽东正在迅速内地化,辽东很多卫所都迁到了松花江流域,很多不想当兵的人,也不想迁徙的军队,都落籍为民了。
辽东不用支撑军队之中,粮食生产也是有富裕的,再加上这几年,东北,海西都在大力开垦,在这一件事情上,江渊做到相当不错。
这一次,是朱祁镇第一次从东北地区调粮食进入关内,想来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东北粮食产区或许不能演变成后世的样子,但是对于北京来说,也是除却华北平原粮食产区之外,另外一个有利的补充。
朱祁镇又强调道:“不管朝廷能动用多少粮食,朕决计不允许北京的粮价超过五百文一石。”
第五十七章 天下水利工程
大明粮食最低的时候,乃是二百五十文一石。
却是在宣德年间,正统初年太皇太后执政时期才有的气象。
朱祁镇也有一些惭愧。
在他亲政之后,堪称天下多事,故而粮食价格一直没有下落过,当然了朱祁镇也是很注意名声的,民间粮价,一直在朱祁镇案头放着。
不管那一个府城粮价,朱祁镇都能从案头查到了。
一旦粮价增高,朱祁镇总是要过问的。
一般来说,正统七年之后,大明各地的粮价维持在二百五十文到五百文这个区间的,如果是丰年,就低一点,但是再低也没有低过二百五十文。如果说平年,或者是灾年,很可能一跃更高。甚至超过五百文,到六百文,七百文,甚至更高。
特别是正统十四年之后的几年,各地粮价长期在四百文上下徘徊。
而今这一场大灾,不管朱祁镇如何把控,粮价腾高,已经是必然了。
别的地方,或许朱祁镇可以放宽一些,但是北京并不能,北京是一个粮食全靠外部输入的城市,粮价腾高的话,会有很多小民吃不起饭的。
要知道少府在城南有很多工匠,他们已经与工人差不多了,粮食价格翻上好几倍,是要出问题的。
李贤也是明白这一点的说道:“请陛下放心,无论如何,在明年五月之前,北京的粮价决计不会超出五百文的。”
李贤的言语之中有一股决绝之意。
如此朱祁镇就有一些放心了。
不要看李贤平日里面一副慈悲心肠,但是朱祁镇知道,李贤也是有辣手的一面的,如果李贤单单是一个老好人,他决计不可能走到而今的位置上的。
李贤做过的一些事情,真是手段了得,杀人不脏手,到死都不知道是谁下的手,如果不是朱祁镇对北京掌控力度非比寻常,也会被李贤给骗过了。
当然了,这对一个首辅来说,并不是一个减分项,而是加法项。
说不好听,叫做排出异己。但是不排斥异己,一个首辅如此施政,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都做不好,如何掌控一国?
所以,既然李贤说了这个话,朱祁镇对北京的粮商感到悲哀。如果他们囤货居奇,甚至不用囤货居奇,只要用需要李贤就不惮于借人头一用。
有时候文官杀人,比朱祁镇更阴狠毒辣。
李贤继续说道:“亡羊补牢,于时未晚,这是王永和出巡刚刚上来的奏疏,请陛下过目。
朱祁镇说道:“不用,朕已经看过了。”
毕竟政务的处理流程,从来是先到司礼监转送朱祁镇这里,再送到内阁。
如果一个不勤政的皇帝,朱祁镇或许就错过了,但是朱祁镇对巡抚一下的奏折从来不看,也是内阁看过之后,连同内阁的票拟一起看。
但是内阁,六部,各地巡抚总督,乃至各地总兵官的奏疏,朱祁镇必先过目,才转送内阁票拟的。
王永和在奏疏之中,提出了三大水利工程。
第一乃是荆州长提。
长江出三峡之后,于荆州这里最险。而这一次水灾更是证明了这一点。所以王永和提议,从在长江上游荆州段,修建长里石堤,如此可以加固江防,将来即便有大水,也不至于出这么大的事情。
要知道长江荆州段,即便是放在现在每年防汛的时候,也是一个大问题。
其次,就是开启淮河入海工程。
淮河沿岸这一次又是一个重点灾区,不仅仅是下游,还有上游,上游很多洪水,都是因为上游排水不利,而淮河横溢的。
这又是一个大工程。
第三个大工程,就是疏通太湖入海工程。
这个是三个工程之中最小的一个,但又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很简单,就是大明的经济重心一直在江南。
即便是朱祁镇一直想振奋北方经济,但是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北方经济是比不上江南的,而太湖所在的位置,又是江南一带的中心所在。
太湖出问题,影响周围的府县有很大经济损失。
如果这个工程成功之后,保住江南的经济,将来即便有大灾,朝廷回旋的余地就多了几分。
这个工程其实在后世由海瑞完成的,也就是吴淞江从黄浦江出海,奠定了而今上海水系的格局。
朱祁镇看着头疼。
多少年皇帝当下来,他也有几分闻弦音而知雅意了。
李贤本来不是那一种好大喜功,喜欢大兴水利的人。但是而今越发偏向于水利派了,也就是从河北水利工程之中兴起的官员。
与水利学院一般,每到一处,必修水利。
当然了,这也是有朱祁镇的影响。
但是李贤是与他们一样,抱定修建水利,能兴民之利,灭民之害吗?不是,李贤是想反对对安南开战。
正如李贤一开口,有些心思都瞒不过朱祁镇,而朱祁镇所做所为,即便是绕过内阁一些事情,也并不妨碍李贤对朱祁镇的某些判断。
那就
是朱祁镇有灭安南之心。
一想起永乐年间在安南打了三十年,打得劳民伤财,天下鼎沸。李贤就有一种使命感。那就是一定要阻止皇帝的所做所为?
甚至李贤出面召见过吴士涟,虽然没有承诺过什么,但是内阁首辅肯见吴士涟,这本身就是一个信号了。
李贤这样的举动,似乎有几分自暴自弃了。
既然当今皇帝的性子,好动恶静,不搞出一些大动静,是不甘心的,那就在国内搞事吧,不是喜欢修建水利吗?
李贤主动搜寻各地需要修建的水利工程,荆州长堤,淮河入海,太湖入海,还有微山湖计划,以及浙江千里海塘,乃至于鄱阳湖与洞庭湖湖堤等等。
这些工程,少则一两年,多则十几年,而且也不能同时修建。否则决定让朱祁镇一举追随隋炀帝而去。
还有朱祁镇一直坚持要修建的驰道网络。
李贤就不相信了,这样的情况之下,朱祁镇还有钱粮去打千里之外的安南。
只是李贤却是动摇不了朱祁镇南扩之心,甚至不为别的,仅仅为了粮食。从后世过来谁不知道,东南亚粮食生产之便利。
全世界大米产出国之中,第一是中国占据了百分之三十,而越南,菲律宾,泰国,印度尼西亚,缅甸,都排在前十,而且这五个国家总和,应该能占全世界大米产量百分之二十左右。
这还是除却越南之外,很多国家农田开发未必充分的缘故。
这还仅仅是大米。
东南亚是一座粮仓,虽然而今粮食生产还是很低效的,但是朱祁镇相信,他占领这些地方之后,大量移民,今后决计不是湖广熟天下足,而是南海熟天下足。
在这个时代,粮食生产是再怎么强调都不为过的事情。
即便不说什么,航海上,商业上的好处,单单是这一点,安南就灭定了,无非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而已。
但是朱祁镇还不想与李贤撕破脸,毕竟治国理政还是要仰仗李贤的,故而他打了一个哈哈说道:“朝廷而今捉襟见肘,太湖的工程是可以做的,我做主,从内库拨银五十万两,再有地方募资一点,就差不多了,其他的事情就先放一放的。”
虽然朱祁镇打定注意要灭安南,但是并不是说朱祁镇对大明水利工程的推进就没有一点点想法了。
只是在前后顺序安排之下,有所不同而已。
不是朱祁镇不同情百姓苦难,而是有些事情朱祁镇能做,别人也能做,有些事情却是朱祁镇能做,别人未必能做了。
第五十八章 朱祁镇的执念
朱祁镇已经在培养太子对水利方面的了解,甚至让太子亲自策划施工修建了一道河渠。
这个河渠与天下这么多水利工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但是朱祁镇这样做,也是要为将来打算。
朱祁镇一度有将大明天下所有的水利都修缮一遍,将天下水系都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时间一长,朱祁镇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首先天下水系不是一个静态的东西,这里不对,就等着你来修缮,而是一个动态的体系。
而且并不是修过之后,就能一直用下去了。
否则历史上有多少名臣修过水利,而今这些水利工程都在哪里?
可以说,朱祁镇如果认真修缮水利,他一辈子都不可能修完大明的水利。这些事情,朱祁镇准备形成一个传统,让每一个皇帝登基之后,就知道修缮水利是天下第一等大事。
而朱祁镇要做的是,做那些其他皇帝做不了的事情。
比如变法,比如改革,比如提高生产力,比如对外征战。
儒家的内向力太强大了。
这种根本上的观念冲突,让任何一个大明皇帝对外扩张之前,首先面对的敌人,并不是对方的士兵,而是面前的大臣。
这就是一个很困难的事情。
朱祁镇有信心压制住这些大臣,并达成这些目的,但是朱祁镇也清醒的认识到一点,他做得很多事情,其实都限制了后世的君权。
比如提高内阁地位,比如正在修订大明会典。
很大程度之上,他能遇见到一件事情,那就是未来的大明皇帝的权力,更多会被限制住,而不能如他而今一样。
这也是必然。
正如他的权威比不上太祖太宗一般,他子孙的权威也不会比得上自己的。
他能做到的事情,后世子孙却未必能做到了。
当然了,朱祁镇未必不觉得这个事情很坏。
毕竟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
朱家能借先祖之余荫,世世代代承袭帝位,已经是很幸运的,如果牢牢抓住权力不放,说不得将来,落得历史上的下场。当然了杀他们的很可能不是外族入侵,而是革命了。
如此一来,何不顺其自然,慢慢的演变成政由内阁,祭由寡人。
其实只要后世不经历如满清后期一般的大衰落,引起思想的极端变化,以儒家经典的影响力,即便发生了革命之后,朱家维持虚君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后世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朱祁镇也只能推想而已。
但是有一点却是确定的。
即便他变法成功之后,士大夫集团也不会退出历史舞台,毕竟一个崭新的政治集团上台,非几十年上百年的沉淀是不可能的。
甚至等他死后一段时间之内,他所有政策还会受到士大夫集团的反攻倒算。
这是必然,历史就是这样螺旋上升的。
至于他所培育的皇帝与利益集团,能不能顶得住这样的反攻倒算,就不是他所能知道的。
所以,要做的事情很多,水利工程虽然重要,仅仅是次要选项。
朱祁镇的话里面敷衍的味道很重,太湖入海工程工程量并不大,五十万两足够修缮好了,甚至可以顺便将太湖几道支流也修一修。
但是这并不是李贤想要的。
李贤也没有明说罢征安南之事,而是继续说道:“陛下爱民如子,臣代江南百姓谢谢陛下了,但请陛下一视同仁,岂能独爱江南,河北百姓,而视长江上下,淮河两岸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之中。”
“臣语无伦次,多有失言,请陛下责罚,只是百姓疾苦,臣在束发读书以来,不敢或忘,请陛下深思之。”
李贤这番话,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甚至有热泪盈眶之感。
这番话,未必有假,毕竟李贤的家乡也在水灾之中,水深火热,或许李贤没有亲眼看见,但是家中的来信定然说过的。
于大明天下之大,几乎每一年都会这样那样的天灾,朱祁镇都麻木了。
但是于百姓一人之身,每一次天灾,都是人间惨剧,生离死别,有时候生离死别,尚是好的,至于斫骨而炊,易子而食。以至于惨不忍睹之人伦惨剧,未必不会发生。
每一次天灾,都是当地百姓不能承受之痛。
朱祁镇忽然想起了庄子之中的一则故事。
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吾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朱祁镇就是哪个人,百姓处于生死之间,朱祁镇却想得数十年之后。
一时间朱祁镇心中有一种深深的自责于内疚之感。
诚然,朱祁镇未必不知道,李贤这番话,就是用来达到自己的政治目
的。
朱祁镇都习惯了这一点,他并不看人劝谏有没有私心,只看他有没有道理。
而今看来李贤所言不是没有道理。
但是即便有道理,朱祁镇就会听吗?
有一句话,叫做只有偏执狂才能成功,未必是真的,但是对于朱祁镇来说,他即便在这个时代生活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后世,但是骨子的性情还是来自后世。
或者说,虽然后世很多事情,他的记忆都模糊了,但发展生产力,将整个世界向后世那边科技发达的社会前进。
已经成为他的执念。
他心中惭愧也好,不安也好,都动摇不了这一点。
故而,他很快就镇定下来了,说道:“先生所言极是,只是这些大工程,都要细细勘察之后,才能动工,否则到时候大工不成,反而殃及百姓,就是朕的罪过了。”
朱祁镇第一招是拖。
纵然李贤也不能说这一话不对,毕竟六塔河之事,在历史上也是大名鼎鼎的。闹出事来,可不是笑话那么简单了。
“朝廷人力物力有限,到底动大工,就要动用徭役,而今天下徭役不均,一旦大工频兴,朕担心,会有愚夫愚妇会效仿红巾后事,于朝廷来说也不是一件好事,这样吧,在清丈土地完成之后,重现编练鱼鳞黄册之后,均徭役后,再说此事不迟。”
朱祁镇先吓唬了一下李贤,未必能吓住李贤,但也给李贤点名了其中的政治风险。
红巾军起义不就是因为元朝修黄河闹出来的事情,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距离而今也不过百余年上下。
就好像现在于民国一般。很多人都记忆犹新。
之后朱祁镇所言也是十分在理的,毕竟大明徭役里面的毛病,李贤也不是不知道。但是李贤更知道,朱祁镇的本意还是在拖。
只是让李贤挑不出毛病的拖延。
而且清丈也是一件大工程,而今推进了有三年了。还看不出结束的曙光来。
朱祁镇继续说道:“对了,今年水灾,朕好长时间没有过问过清丈的事情,却不知道而今清丈进行的怎么样了?”
这里又是一招乾坤大挪移。将修建水利的事情,转移到了清丈土地的事情上。
而李贤却不能跟着皇帝话语走,毕竟皇帝与臣子之间,占据主动权的从来是皇帝。只是想起清丈的事情,李贤心中就微微一沉,他已经听到了一些风声,虽然靴子还没有落下来,但定然不是空穴来风。
此刻他一时间拿捏不出该怎么说的分寸来。
第五十九章 清丈土地的内情
李贤听到了什么风声?
就是徐有贞要在这上面插上一手。已经开始有所动作了。
刑部主管天下刑狱,虽然行政监督的权力更多是在都察院,但是作为刑部尚书非要插上一手,也不能说不可以。
毕竟很多时候,习惯规定是一回事,每一个部门主官的个人意志是另外一回事。
某些大臣强势一下,原本不属于本衙门的权力也是可以侵占的。某些大臣如果不办事,即便是本衙门正管事务,也可能被其他衙门给分割一部分。
徐有贞就是一个强势的人。
在刑部尚书这一段时间之间,可以说没有闲着。
不管是处置京察出来的贪官时从严从重,还是清理积案的时候,不留情面,颇有铁面无私之感。
在百姓之中威望日高,但是在百官眼中,却分明将两个字刻在脑门之上了,不是别的字,就是酷吏。
而今徐有贞更是想要插手清丈土地事务之中。
那么清丈土地到底有没有问题?
当然是有问题了。
大部分侵占土地的人都是当地士绅,可以说,大明规定的有功名的秀才,举人,乃至官员都有免税的田亩,但是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是超额占有。
这仅仅是一个问题。
另外一个问题乃是藩王的问题。
藩王各地占据的土地,也是从来不交税的,而且藩王占据的土地是相当之多,那一个府之中有一个藩王,几乎整个府的土地都会成为王田。
统统不交税的。
当然了,如果田地里面收不上税来,当地政府运行都成问题,每年都还要有皇粮国税,所以地方上就有自己的办法。
什么办法?
去藩王府上征税,是万万不敢的,但是种地的老百姓却是好拿捏的。
也就是说,凡是是种藩王土地的百姓,既要交给藩王田租,又要交给官府田税,乃至于其中王府管事的剥削,等等。
几乎是等于加了两三成税。
其实,太祖皇帝订下来的赋税,从来是不高的,如果单单看官府定下的赋税,加三饷之后,也是能够承受的。
但为什么会造成天下皆反的局面。
就是百姓承担的不仅仅是赋税本身。
之前说过,大明黄册从不准确,他们征收的赋税都是从洪武年间传下来的定额,而交纳赋税的百姓流失。
剩下的百姓只能承受越来越多的负担。
最后自然无法承
受。
当然了,而今大明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各地的情况还没有坏到这个地步,但是并不是说明清丈田亩的时候,就将这些问题都一一解决的。
地方官都是拿捏自己可以拿捏的,对于那些不能拿捏的人,自然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之前是什么样子,之后也是什么样子。
这样的情况李贤如此说自己不知道,那是骗人的。
但是李贤也有自己的理由。
首先李贤是身后是士大夫集团,虽然这个集团内部也很松散,矛盾重重,甚至政见不一,但在触犯他们全部利益的时候,自然要有反弹。
李贤并不是在乎他家里一亩三分地。
毕竟官做到李贤这个地步,自己家中的家产多一些,少一些,根本不被他放在眼里。但是李贤不得不关注大部分官员的想法。
在这个问题上,李贤是觉得要处置,但是却不能矫枉过正。该放过就要放过,否则就不是清丈土地了,而是在兴大狱了。
另外在藩王问题上面,李贤更是不想太过为难藩王。
无他,朱祁镇登基以来,就没有对藩王有什么好脸色。
将襄王发配到麓川,听说而今襄王不适应麓川天气,又多年征战,几乎无年不战,虽然战事规模并不大,但也是伤病在身,缠绵病榻,已经是襄王世子主持麓川事务了。
将河西四王迁入京师。
西北虽然贫瘠,但是在地方上,总是能作威作福,但是在北京天子脚下,就不行了。谁在乎一个藩王。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对藩王俸禄的一刀切,所以藩王只能领自己每年一万石的俸禄,至于藩王的子孙全部要藩王自己供养。
当然了,并没有明文规定。
只是朝廷当初以财政紧张为由,暂停发放了。只是这一暂停就没有恢复的意思了。
虽然以容许各地宗室旁支入学科考,乃至于进入武学,大本堂学习,甚至在军中,已经出现一些宗室将领。
但是真正走这一条路的人还是很少的。
如此种种,已经让大明宗室对当今怨声载道了。
一点不符合儒家的亲亲之道。
这些藩王政治特权本来就没有了,而今连经济特权都被限制了不少,如果在从田地上动刀子,天下该如何看陛下。
他作为首辅重臣,自然不能陷陛下于不义。
除此之外,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总之一句话,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这一次清丈土地,固然有很
多问题,论起挑起问题来说,李贤自己都能挑出来不知道多少。但是比起挑出问题更重要的是做成事情。
清丈土地固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大大更新黄册数字,对各地方的情况,也算是一次摸底行为。
让内阁对地方治理更有的放矢,这本身就是极大的政绩。
要知道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万历清丈,由张居正主持,仍然有很多地方要百姓自实?
什么叫自实,就是你自己填写,你有多少土地?
如此一看其中问题,有多少,就可见一斑,但是即便如此,万历清丈,也是历史大大有名的治理行为,而清代更是一次全国性的清丈都没有进行。
徐有贞不是愣头青,眼睛里面揉不进沙子,虽然百姓都称徐有贞为青天,但是同殿为臣,真以为徐有贞是大大好人,正人君子,那就搞笑了。
如果一来,徐有贞要在这里插上一手。
他是什么目的?
李贤一时间没有揣摩清楚?
是皇帝指使徐有贞出手?是徐有贞自己想借这一件事情,再兴起一次大案?毕竟作为刑部尚书,他想要有功劳,自然要有所作为的。还是他揣摩出皇帝一些意图。想投皇帝所好?
甚至此刻李贤对皇帝问自己一件事情,也有不少联想,但也不能不回答,说道:“陛下,而而北方各地唯有河南没有清丈完毕,今年水情,一些工作都停止了。而今水情过去了,只是各地都要救灾,恐怕清丈土地,一时间也无法进行。”
朱祁镇摇摇头说道:“不行,必须迅速开始,不能停。如果百姓不在了,土地也要为官府所有,重新安置流民,将流民重新编制,这些事情也要个清丈御史负责。”
朱祁镇所言自然是有的放矢。
每一次天灾,死的都是下层的百姓,真正的达官贵人不能说没有伤亡,但是在比例上却是很少的。
每一次天灾都是地方上的重新洗牌,都会让无主土地向士绅集中。
有些土地有人继承,有些土地无人继承,只需做些手段,就能成为自己的土地。
但是这种土地过分集中,对大明统治不利。
朱祁镇自然要做出一些准备。而且大灾之后,也是各地士绅最虚弱的时候,自然没有心力与朝廷抗衡。
洪水又冲走了很多标记,正是需要重新划分的时候,这个时候各地清丈御史的人手参与进去,却是一个很合适的时机。
其实对清丈之中的种种弊端,朱祁镇不敢说都清楚,其中有猫腻却也是知道的。只是当做不知道而已。
第六十章 徐有贞的目的
以朱祁镇对大明京师的掌控能力,徐有贞有这样的举动,李贤都知道了,朱祁镇怎么可能不知道了。
真以为徐有贞身边就没有锦衣卫暗桩吗?
不过,朱祁镇仅仅满足于知道而已。
因为有本事的人,很难愿意当别人牵线木偶,不管古今,都是一样的。对于臣子之间的一些动向,朱祁镇从来是表现出你猜我知道不知道的样子。
他也慢慢品味出该怎么表现出君心难测了。
李贤说道:“陛下深谋远虑,臣所不能及,这一件事情,臣立即下去安排。”
朱祁镇点点头,说道:“赈灾之后的流民安置,你也要承担起来。如果愿意往东北,西北,或者夷州,费用内承运库可以承担一部分。”
李贤说道:“臣明白。”
朱祁镇说道:“清丈之事,乃是国家大政,既要能理清上下,让朝廷深入了解地方内情,也要注意分寸,不可做让下面的人以为我们不近人情,这里就要有劳首辅了。”
李贤后背微微见汗,总觉得皇帝在敲打他。说道:“请陛下放心,臣一定竭尽全力,办好这一件事情。”
朱祁镇微微一笑,说道:“如此便好了。”
李贤离开之后,徐有贞就来了。
徐有贞准备了很长时间,一进来,直接说清丈的事情。正如李贤所言,徐有贞早有准备,可以数据详实之极,还有各个案例。
一一说明之后,说道:“总之,这一次清丈到了现在,北方各地除却河北之外,其他各地清丈根本没有体现出来朝廷开国近百年土地面积的增长,即便有所增长,也不过是将卫所土地并入府县之下了。”
“其实不过是左手倒右手而已,其中弊端,在省,府,县,乃至清丈御史所带的人马之中,几乎都有,层层叠叠,让人忍无可忍,请陛下明鉴。”
朱祁镇打开眼前几乎有一寸厚的文书,一纸一纸的看过去。
而今朱祁镇大风大浪,早就看惯了,依然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徐有贞有能力,这一点朱祁镇一点都不怀疑,也唯有如此,徐有贞调动刑部的力量,在半年之内,调查出来还是有东西的?
让朱祁镇都不敢相信,清丈土地出来的新黄册,到底有几分真?是九分,八分,七分,还是六分?
但是,这并不足以让朱祁镇改变初衷。
朱祁镇知道其中有问题,刚刚对李贤仅仅是敲打一下,就能说明问题了
治大国如烹小鲜,决计是急不得的。
不管新清丈出来的黄册有几分真,但是老黄册却是一分也不能相信的,纵然是洪武年间的黄册,当时就没有问题了吗?
不见得。
甚至有些问题,未必是想徇私舞弊,很多就是一个纯粹的数学问题。
如何精准的测量地块的面积,如果精准的将土地分为上田,中田,下田,以及之间该如何折算,等等。
这些问题虽然简单,但是遍布全国的清丈,就要大量可以熟练操作计算的吏员,不是朱祁镇看不起现在大明官吏。
他们压根做不到完全无误差。
政治容不得洁癖。
清丈问题直接关系到大明根本的问题,那就是土地的问题。
说实话,朱祁镇对外战争上虽然看上去兵危战急,但是即便打上几场败仗,以洪宣的底子来看,还是能够承受的住的。
但是真要在土地问题上,大鸣大放,牵扯过多,天下皆反,却未必不可能。
所以,清丈土地最重要的不是其中有多少问题,而是要将清丈进行下去,甚至朱祁镇准备设一个衙门,或者说干脆在户部多设立一个侍郎,不管别的,就负责清丈问题。
反正国家大,每年清丈一个省,转一圈下来,也就十几年二十年了。
朱祁镇说道:“徐卿,这个事情你给别人说了没有?”
徐有贞说道:“此事关系重大,臣自然不敢对外乱说一句话。”
朱祁镇说道:“徐卿,你也是国家大臣,轻重缓急,还是要知道,这一件事情,也就到这里了。”
徐有贞说道:“正是因为清丈乃国家大政,才不能由他们如何糊弄,臣当然知道其中轻重,正,更不容不得他们欺君枉上,该怎么处理,臣没有一言,只是此事却要报给陛下。”
朱祁镇自然知道,徐有贞所言未必不上政治上向朱祁镇靠拢的表现。
无他,徐有贞当时发表在明报的奏疏,已经旗帜鲜明的站到皇帝这边,更是在之后很多事情上,被各方排挤了。
徐有贞固然凭借他的手腕,牢牢控制住刑部上下。但是除却刑部之外,他却没有一点影响力了。
每一个称为文官大佬的大官,他们的影响力都不会仅仅局限于自己的官职的。
徐有贞自然不甘于仅仅在刑部任上,他想要更进一步,就必须打破这个僵局,而他思来想去,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向皇帝靠拢,做孤臣。
徐有贞而今的做法,就类似
于投名状。
毕竟他这样做,就好像是打小报告,一下子将内阁全给得罪了,毕竟出外清丈的御史,所带的人有户部的,工部的,都察院的,等等,是好多衙门联合的。
他出列各种罪行,更是牵扯到了不少人,什么后台都有。
这样的情况下,就等于得罪了大部分大臣,如此一来,他只能一心一意的为皇帝办事了。
朱祁镇心中也明白。
大家都是千年老狐狸,朱祁镇决计不会相信徐有贞的绝对忠诚的,朱祁镇对李贤对他的忠心,反而更愿意相信一些。
但是朱祁镇也清楚,那怕是千金购马骨,朱祁镇也要对徐有贞有所回应。
毕竟这样孤臣,正是朱祁镇现在需要的。
朱祁镇说道:“如果满朝文武都如卿一般,朕又有什么担心的,你放心这一件事情,朕记在心中,将来总有清算的一日。”
这一句话也是真的。
朱祁镇不知道也就罢了,而今既然知道了,为了不影响清丈本身,有些罪名不好明得处置,毕竟如果真按他的罪名处置,估计会引起一阵内外朝的争斗。
但是政治上从来不缺少,所罚非所罪的事情。
以大明皇帝的权威,他想找一些人的毛病,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就好像很多人是因为贪污受贿踉跄入狱的,但是真是因为他们贪污吗?
有时候真不好说。
徐有贞说道:“只要陛下知道臣一片苦心,臣就是粉身碎骨也死而无憾了。”
朱祁镇想了想,一招手,让怀恩拿来一个匣子,连一个印章一并送来,朱祁镇亲手送到了徐有贞手中,说道:“凭借这印章与密匣。可以将奏折直入大内,卿有事,即可上奏。”
徐有贞深吸一口气,暗道:“值了。”
这其实是内阁大学士权力,就是密揭,不通过任何人,直接送到皇帝案前,似乎是雍正的密折专奏差不多。
其实清承明制,清代很多制度都能在大明找到源泉。
仁宗宣宗就已经给了内阁中人密揭奏事的权力,朱祁镇也很少将这个权力扩大,原因很简单。
那就是朱祁镇将权力扩大之后,他是没有精力处理这么多的奏折的。
而今朱祁镇每天处理的奏折数量在四百件左右,当然了,其中很多是内阁票拟过之后,朱祁镇看一眼就行了。
但是即便如此,朱祁镇每天要着重看的奏疏,也有十几二十多分。而每一个奏折看似几百几千字,却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第六十一章 郭登到
有时候一个问题,朱祁镇必须召见会议,或者召见不同的大臣,分别征询意见之后,自己才能斟酌下结论的。
这已经够让朱祁镇累了。
如果大规模让下面人密折专奏,朱祁镇自己根本处理不来,要么专门养一个秘书班子处理,或者将这些事情分给内阁。
如果分给内阁的话,那还叫什么密折?
如果再养一个秘书班子,除非用太监,但是很能对内阁绝缘。
不要小看内阁大佬们的影响力,如果从翰林院之中挑人,真以为皇帝不让他们知道,他们就不知道了吗?
幼稚。
而朱祁镇一直压制太监。
实在是太监忠诚有余,做其他的事情,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且做的所有的事情,都要皇帝来背黑锅。
虽然文官一个个也是千年老狐狸,但是宁可聪明人打一架,也不与蠢人说话。
太监之中并非没有聪明人,但是蠢人更多。
更多是一上位就不知道自己是老几了。
王振与他们比起来,已经是够聪明了。但是与文官大佬们相比,王振是在是智商堪忧。
除非皇帝一直护着,拉偏架,否则没有一个太监是文官的对手。
而朱祁镇有病才一直找一个猪队友,于是太监就安心在宫中伺候吧,最多在少府办一些差事。
所以密折专奏制度,朱祁镇也不晓得雍正是用什么程度的工作量,来维持这一点,或者他找人代办了。
但是朱祁镇已经是007了,实际不想累死。
故而很少派出密匣。
同样物以稀为贵,真正有这个权力的也不过数人而已,比如于谦,太子,江渊。
朝臣之中很少有,因为只要大明朝臣,到了一定级别,只要求见,朱祁镇没有不见的,只是按照官职排队而已。
比如大学士是随时可以觐见,尚书是在大学士后面,而侍郎就要先到宫门禀报,然后每天派人在宫门处等候,到了你会派人通知。
至于侍郎以下?
除非是新官就任,或者外官任满回京,成批见一下皇帝之外,就等吧,或许半年之后,就轮到你了。
所谓的越次,就是让这个官员不用排队,直接觐见。
很多大臣更是越次觐见的超级选手,所以五品官大多数只能在早朝之上见一见皇帝,真要重要的事情,只能在早朝上闹出来点动静。
虽然早朝仪式化严重,但是你真要在早朝奏事,也不是不
可以,只是一下子就将事情搞大了。
至于五品官以下,之前只能敲登闻鼓,而今可以试试能不能刊登在明报之上了。只有这两个途径能上达天听。
否则就只能层层上报了。
朱祁镇与徐有贞之间君臣相得,彼此之间如何虚情假意,就不多说了。
却说郭登,终于在冬季之后来到了京师。
而他自然是越次觐见的一员了。
朱祁镇召见郭登之后,先问问大宁的情况。
郭登说道:“陛下,而今漠南蒙古百姓安居乐业,牛羊满山,百姓乐而忘忧,蒙古上下皆愿为不惜赴死。”
“只是也有一丝隐忧之处。”
朱祁镇心中很是宽慰,毕竟漠南蒙古的统治,乃是朱祁镇打下框架的。此刻的他非常有成就感。
其实漠南蒙古的情况,不用郭登说,朱祁镇也是了解不少的。
端木瑞做的相当不错。
只是端木瑞毕竟不是科举出身,有天然的天花板,能担任一地巡抚,已经是到了极点了。不可能再升迁了。
否则内阁与吏部都不会愿意的。
当然了除非有一些苦地方,很多大臣不愿意去的地方,才有端木瑞的分。
而且漠南蒙古在青贮法的帮助之下,还有与关内无限量的贸易支持之下,恢复的非常好。不管是人丁,还是牛羊数量,数年下来,都增长的相当好。
唯一让朱祁镇有些遗憾的是,羊毛纺织虽然大有长进,但是还是入不了大雅之堂,倒是边地很多百姓,用羊毛作为保暖的填充物,倒是不错。
七章的问题是羊毛有一股羊骚-味,分外难闻,但是贫苦家庭不在乎这个。
中国百姓都是很勤劳且节约的。不会浪费东西,这些羊毛纺织的布匹,虽然还不能直接穿上身上,但也有百姓发展出这样那样的作用。
用来当棉花来用,仅仅是一例而已。
很多是朱祁镇想都想不到的。
这也朱祁镇能自我安慰,虽然我没有搞出来成熟的羊毛纺织品,不知道是羊的人问题,还是人的问题,但是百姓这样一点点扩大羊毛制品的使用范围,也能让羊毛成为塞外经济的重要一部分。
同样能达成目的。
还有漠南马匹数量,已经超过百万匹了。
也就是仅仅的大宁,开平,东胜三地在册马匹数量总和,并不算辽东,海西,甘肃,青海,宁夏,漠北等地的马场。
这样一直缺马的朱祁镇,感到一丝欣慰,大明马匹总数应该已经在一百五十万匹上下,
当然了,这仅仅官马。
而且还在迅速繁殖之中。
等数年之后,朱祁镇再攻西域,马匹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他可以让数十万大军,全部骑马行军。解决了马匹问题,西域根本就没有问题了。
而今郭登却猛地说有隐忧,却让朱祁镇心中咯噔一下,无他他细细想来,他接到漠南蒙古消息,全部是喜讯,很少有报忧的,什么样的事情,要让郭登来说。
朱祁镇说道:“出了什么事情?”
郭登说道:“陛下,而今未必有什么事情,但是时间长了却不知道,臣为大明国公,不得不为陛下先言之。”
朱祁镇说道:“讲。”
郭登说道:“当日大破瓦刺之后,陛下建立三镇,迁宣大边军入三镇,三镇合计边军大概有十万之众,蒙古各部编户加起来有百万之众。”
“当时多屯田以安边军。还有一些百姓随行屯垦。”
“只是草原不必宣大,很多地方很难种地,而今能屯耕的地方,大多已经为卫所所占,很多地方还有百姓北上。”
“臣以为如果继续下去,恐怕会让沙漠南侵。”
朱祁镇听了,心中暗道:“这是一个问题。”
朱祁镇之前并没有考虑过草原生态。
毕竟控制草原才是他要想的,不是自己的东西,多想那么多做什么。
而今却不一样了,漠南已经是朝廷的了,自然要长治久安之法,草原之上能不能屯垦,答案是有些地方是能的。
比如一些河流旁边,种一些粮食还是可以的。
毕竟在元代岭北行省每年能产量二十三万石,虽然数量不多,但是也能说明其中可行性。漠北尚且如此,更不要说漠南了。
但是也是有些地方能的,更多地方是不能的。
草原生态破坏很容易,但是恢复过来却是很难的。
朱祁镇还品出来一些其他问题,那就是农牧矛盾,或者说是主客矛盾,在朝廷控制漠南之后,大量百姓跟随军队北上讨生活,朱祁镇也是默许的,甚至乐见其成的。
毕竟,朱祁镇也不能完全相信蒙古人。
只是草原上凡是可以种地的地方,都是水草丰盛之处,也是蒙古人最好的草场。用脚趾头想,双方都会有矛盾。
再加上边民与蒙古之间,可以有血海深仇的。种种矛盾与仇恨,可是不好化解的。
朱祁镇一想清楚,只觉得有些头疼,他拿大拇指轻轻按按太阳穴,他早已习惯这种感觉了,毕竟天下间,凡是能让他知道事情,大多都是头痛事。
第六十二章 大明的草原
朱祁镇一边权衡利弊一边说道:“还有吗?”
郭登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还有就是蒙古人太多了。”
朱祁镇一时间有一些不明白。
蒙古怎么会太多了?
区区百万之众,即便所有男丁不过十几万而已,又分布在三处,被朝廷大军掌控着,高层在北京恩养着,怎么能算得上多。
郭登说道:“并不是现在多,而是将来多。”
“臣问过蒙古老人,很多蒙古小儿,在两三岁就去了,活下来的十不存一,甚为凄惨,但是以臣观察,这几年几乎蒙古妇女都有生产,而且保下来的相当不少。”
“蒙古百万之数,不过是粗略统计,还不算五岁以下的孩子,如果算五岁以下的孩子,蒙古的数量决计不会是百万了。”
朱祁镇只觉得更头疼了。
他并没有怀疑郭登的话。
想想就知道,因为青贮法的推行,蒙古人从游牧变成了定居,如此一来生存环境大大利好,只前残酷的夭折了,自然要降低了。
其实古代蒙古人生活也很凄惨的。
凄惨到了什么地步,就是只要孩子,那么孩子不是自己的种也要,毕竟自己的孩子能不能生存下来,也是未知数。根本顾忌男性本身的忌妒。
在状况变好的情况之下,人口大量繁殖,也就成为必然了。
但是朱祁镇却要面对这个后果了。
首先,他不清楚青贮法的情况之下,蒙古人有多少,才能得到平衡,其次他也不清楚漠南蒙古能不能承受多少蒙古人。
最后,也就最担心的事情。
这个问题,就要与第一个问题连在一起想了。
蒙古屯垦,肯定是要划红线的,甚至将来要禁止漠南草原之上屯垦。毕竟比起一点粮食产量,还是生态环境最重要。
至于如此禁止,分寸在哪里,禁止到什么程度,却还要细细考量。
如果禁垦令下达之后,那么也就说明了一个问题,草原或许是大明的草原,却不会是汉人的草原。
这是生活习惯决定的。
仅仅是这样,也没有什么。
毕竟只要安心当大明的臣子,朱祁镇是不在乎是不是汉人的。
但问题是,蒙古人以他们前所未有的人口增长效率,突飞猛进,估计在二三十年之后,漠南蒙古就有二百万三百万,甚至更多的蒙古人。
当然了。
漠南蒙古多年征战,其实还是有很多容纳空间的。蒙古
的人口急速增长,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在朱祁镇手中爆炸的。
但是到了他儿子孙子手中就不然了。
汉人百姓增多,人口与土地供养的矛盾,朱祁镇已经很注意调节了,而且说一句不客气的话,那就是大明朝廷对于镇压汉人百姓起义,其实是有丰富的经验的。
但是蒙古起义的话,拥有大量马匹的蒙古人,很容易从大明分裂出起,更让朱祁镇联想起历史上的六镇起义。
因为他们的地理位置高度重合。
六镇起义给北魏带来的多大的麻烦,从历史书上就可以看出,不管是北周还是北齐的建立都与六镇起义有直接间接的关系。
朱祁镇岂能不担心?
要知道北京就是首当其冲。
朱祁镇当政这么多年,有一个深刻的感受,就是解决一个问题,就会有一个问题,再解决一个问题,还会有一个问题。
天下的问题是解决不完的。
朱祁镇心中已经有一个想法的雏形了。
当然了,将来到底会不会做,还是要看将来的情况。自然是数管齐下,一方面将喇嘛教引入蒙古。
而今喇嘛教虽然在蒙古开始有流行的趋势,但是还没有完全代替萨满教,让蒙古百姓信奉喇嘛,都出家控制人口。
只是残酷的减丁政策,朱祁镇是用不来的,他只好用另外一个办法,那就是学习成吉思汗西征。
当然了,并不说朱祁镇就要自己征西了。
而是将中亚地区当成大明草原的减压阀。
而今是漠南草原,但是将来漠北草原一定也会出现漠南草原一样的情况,所以朱祁镇决定将草原上成为大明主要的征兵地之一。
而当草原人口过多的时候,就派一员上将带领大军征伐中亚。
要知道,在原本朱祁镇的计划之中,只能收复西域,就已经足够了。毕竟大航海时代,世界的命脉是在海上,不用为内陆问题耗费太大精力。
而今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朱祁镇不得不考虑这种可能性,毕竟中亚乃至西亚,都是骑兵可以纵横的地方。
即便将来骑兵会被淘汰,但也能发挥出最后一番余威。
更何况,西征的是明军,不是蒙古。有整个大明在后方支持,西征大军能少得了火器?
如此一来,朱祁镇看西域的瓦刺,有一些碍眼了。
这仅仅是雏形而已,朱祁镇将这一件事情暗暗记下来,毕竟等蒙古人孩子长大,也是需要十几年的。
还有的是时间解决这个问题。
朱祁镇说道:
“你有心了,这一件事情朕知道了,你久在大宁,可知道石亨最近如何?”
郭登心中一凛,他自然知道,他在大宁驻守一个重要问题,就是看住石亨。他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忠国公,尽忠职守,多次在召集漠北各部会猎,并于去年带本部人马,翻越了燕然山,与瓦刺伯颜帖木儿打过一仗,各有胜负,朝廷也有过嘉奖。”
“臣以为石亨在漠北,朝廷可以无忧。”
朱祁镇心中冷笑,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说道:“杨信可以胜任吗?”
当然燕然大捷之后,燕然山就成为瓦刺与大明天然分界线。
只是草原茫茫,不管是瓦刺与大明都不可能派人将燕然山驻守兵马,也就说这仅仅是一个地理上的划分,其实双方想要出入,却也是来去自如的。
特别是瓦刺各部有一些都偷偷的潜入燕然山以东放牧。
毕竟草原上大部分地方,对于大明来说,几乎是毫无价值的,但是对与蒙古各部来说,一片草场的价值,根本无法言喻。
所以双方零星交战一直是存在的。
石亨去年打那一战,固然不错。
不能算胜,但是石亨带了万余骑兵,一人三马,进入瓦刺的地盘,全身而退,并有数百斩获,已经不错了。
他最大的问题,与国家政策背道而行。也没有事先禀报。
当然了作为守边大将,他是有先斩后奏之权的。但是这样一次军事行动,绝非临时起意可以解释的,却不向北京报告,只有在大胜之后才来报捷。
他想做什么?
当然言官都要弹劾石亨擅起边衅。被朱祁镇按捺下去了。
因为现在大明与瓦刺一直处于敌国状态,而且朱祁镇不维护石亨,也要维护正统勋贵这些大将。
如果石亨能被言官一个弹劾在得胜之后,还能被定罪,那么武将在文官面前地位何在?
当时并不代表,朱祁镇觉得石亨没有问题了。
朱祁镇觉得石亨的问题,越来越大。只是位置关键,不好处置,这才搁置下来。
朱祁镇甚至还封赏石亨,赏赐金银,增加石亨的俸禄,如是等等,似乎石亨乃是大明正统天子第一爱将一般。
唯有知道内情的人才知道,石亨与皇帝君臣之间,已经到了什么地步。
郭登这番话,看似恭维石亨,但其实是给石亨上眼药。郭登与石亨关系并不算好,也不敢好,毕竟他是去看着石亨,防止石亨南下的,如果他与石亨关系很好,皇帝会怎么想,其中分寸却要细心思量才是。
第六十三章 无人能破的张辅纪录
“陛下,大明下一辈将领之中,可堪一用的,无非方瑾,杨信,吴瑾,范广,石彪,毛锐,王越,孟俊等数人而已。”
“其他各部都有胜任,以杨信之能,纵然有变,也不至于让他波及宣大。”
朱祁镇点点头,也就不再问这个。
人世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从他刚刚登基的时候,成国公与英国公两人秉承军事,到孟瑛上台,而今杨洪,石亨,郭登三人构成军事领导核心。但是杨洪的年纪也不小了。
估计数年之后,也会告老。
杨洪是三人之中最为老练且圆滑的人。
就好像朱祁镇不会让内阁久任一般,杨洪也决计不会长期霸占次辅之位。杨洪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退。孟瑛退下来之后,也是将孟家的事情安排的妥妥当当,否则孟俊怎么会被郭登视为后起之秀。
不要看着些人的名字列在一起,但是真正说起来,他们之间的差别可就大了。
而杨洪同样如此。
杨洪的儿子杨俊固然不肖之极,最后因为杨洪大义灭亲,奏请处死,以正军法。
但是杨洪其他子侄却不是都是败家子,他儿子杨杰,不敢说多出色,但也不丢脸,至于侄子杨信,杨能等数人,都可以独挡一面之将。
而今都被压制之中。
无他,杨洪在位。他的子侄都不可能担任主要方向的大将。如果不是杨信有武学第一界前三甲的名声。杨信也不会有镇守大宁的职务。
所以杨洪内心之中是愿意退下去了。
毕竟有时候退下来,并不意味着没有权力了。只要杨洪活着,皇帝在某些军事事务上,也必须征求他的意见。
这就是所谓的元老重臣。
而代替杨洪的人,就是郭登。
郭登说起来是杨洪一辈人,但是郭登小了杨洪小十岁,两人多次合作,默契十足,是老搭档了。
朱祁镇心中早有计划,这都是在他掌控之中。
估计等杨信这一辈子人上来,军中武学系统的将领才能真正掌控大明军政。
朱祁镇继续问道:“你知道,我这一次召集你回京,是什么原因吗?”
郭登说道:“臣冒昧一猜,应该是安南之事。”
“对。”朱祁镇说道:“尔撮小国,屡犯朝廷之威,不做处置,大明何以君临四海,今年年初之战,用兵仓促,至于此败,臣
每怀耿耿,今日召见卿,就是以此事托卿,卿不可使定兴郡王专美于前。”
定兴郡王也就是张辅的追赠。似乎已经是惯例,凡是能进入内阁的大将,每一个都有国公之封,去世之后,都有郡王的追赠。
张辅是定兴郡王,孟瑛乃是真定郡王。等杨洪去之后,大抵会是昌平郡王之类。
郭登听了之后,只觉得心中一沉。
他既然猜出这个原因了。就事前做过功课的,但是正是因为做过功课,才知道张辅的战绩不可复制的。
张辅之所以能七月灭一国,其实与安南内乱有着直接的关系,就好像是大明攻朝鲜一般。
如果不是朝鲜王室内乱,李瑈杀侄,朝廷哪里那么容易直接打到汉城城下。当时安南胡氏代陈,做得极其过分,内外的不满势力非常多。安南人以为大明是来拨乱反正的。
故而近乎箪食瓢浆以迎王师。
而张辅治军也是很严苛的,大军秋毫无犯,更是用兵如神,明军的军备又在安南之上,才有这近乎神一般的战绩。
只是太宗皇帝吞并安南为交趾,在安南政治上犯了大错误,这才引得安南反叛不断。
才有之后二十年不断的战事。
但是而今,时过境迁。
现在的安南与当时的安南不可同日而语。
首先内政,当时的安南胡氏代陈,倒行逆施,内外有怨,而今的安南,黎氏居国主之位,以历三代,可以说一句国险而民附。
其次是军事,当时安南军备不修,甚至多用战象,火器数量不足,而今的安南在骑兵之上,自然是一个大大的弱项,但是在火器之上,估计大明军队之中唯有京营的火器能胜他一凑。
在四十年前的战争之中,安南与大明交战多年,彼此学习,大明也从安南人手中学习到几样防水能力强的火器,而安南也从大明这边学习了很多东西。
甚至可以这样理解,安南军队近乎一个猴版的大明军队。
在经济上,安南固然不如大明,但是大明要打安南,也是劳师远征,以广西土司之多,根本不能帮助多少,大量物资要从广东,湖南运输过去,安南是体量小,但是大明的消耗大。
最最重要的是安南对大明的态度。
当时安南百姓对大明军队是欢迎的,但是而今安南人在之前的战争之中,与大明结了死仇了。
英国公张辅都为大明死在安南旧部而伤怀,那不是几万,甚至十几万,最后还有不少没有撤回来的军队,被安南人扣下来了,朝
廷派人讨要,黎利说没有?
真没有?都成为了安南达官显宦的奴隶。
至于,安南人对大明的恨意,更是绝对不少。
如果说张辅带队刚刚进入安南的时候,有几分秋毫无犯的好,但是后来一片乱战,都打红了眼,其中杀戮有多少,就不用说了。
古代军队的军纪从来是这样的,有一个强力的主将压制,还能维持军纪,如果没有,就会故态复萌。
双方之仇,堪称血海。
四十年时间很长,长得足够很多当事人都死去了,四十年的时间也很短,短的在当时出生的人,正是秉承安南国政的一群人。
安南对大明的态度是明顺暗逆。
大明对安南用兵,安南连面子上的体面都不用维持了,想想就知道,绝对不会屈服的。
郭登那么自信自己的能力在当年张辅之上,面对这个局面,也万万不可能达到七月灭一国。更何况,郭登也不觉得自己的能力能在张辅之上。
只能可能不让张辅专美于前。
或许在灭其他国家上面,七月这个记录还能打破,但是七月灭安南,这个纪录,估计是是历史之最了。
郭登面露难色,说道:“陛下,安南非小国,欲灭安南当计之久长,非一时之力。”
朱祁镇轻轻一笑说道:“朕知道,朕是那种不知道轻重的人吗?朕从来不会干涉前线如何打,朕只是要一个结果而已。安南之战,朕不拘束你,你说打几年,就打几年,你说打多长时间就打多少时间,你说要多少人马就给多少人马。但是你总要给朕一个说法吧。”
而今的朱祁镇也自信了不少。
诚然,今天大水灾,大半个天下都泡在水里,赈灾人员过千万之数,太仓粮仓几乎空了,但是并不妨碍朱祁镇的大手笔。
这并不是朱祁镇心中没数,恰恰相反,是他心中对大明财政有一个非常明显的把握。
他多年在财政之上用力,已经让大明国力大增,特别是丈量土地,更是会清查出不知道多少隐田。
在洪武二十三年定下各地赋税定额,大明每年田赋共两千三百多万石。但是朱祁镇估计,他裁撤了数十个卫所,还有清丈出来的隐田。最少估计大明每年田赋收入,应该在每年四千万石以上。
其实这个数字并不是极限,要知道永乐初年,大明卫所屯田粒子粮是一个与田赋并驾齐驱大笔收入,也在两千万石甚至三千万石之上,也就是说,而今单单靠田税,正统年间的收入尚比不上洪武年间。
第六十四章 平越策
不过比起太祖时期,朱祁镇从其他方面征收的赋税不少。
比如,关税,盐税,茶税,钞关税,等等。
这些赋税大概在一千五百万两上下。
也就是说,在朱祁镇估计之中,在正统二十七八年,也就是全国清丈结束的时候,大明赋税会攀升到每年一千五百万两白银,还有四千万石以上的粮食。
这还仅仅是国家赋税。
请不要忘记朱祁镇一手培养出来的少府。
少府之前一直为军队补贴大量的物资。严重压制了少府的盈利。
或者说少府很少有盈利的意思。
但是随着与瓦刺战争的结束,大明边军大面积换装的结束,虽然南方一些次要军队换装还没有结束。但已经无碍大局了。
少府别的部门不说,单单是遵化铁厂每年都能给宫中提供红利一两百万两之多,再加上各地金银矿,特别是佐渡银矿。
对,虽然朱祁镇不大清楚,为什么好好的佐渡金矿,自己开采出来的就是佐渡银矿?
但是总合算起来,即便不用外廷,宫中一年进项,也在小千万两左右。
这也是为什么朱祁镇动则五十万两,五十万两向外面砸钱的原因。
就是因为朱祁镇有钱。
如此一来内库外廷的税入,一年在两千五百万两,四千万石上下。
当然了,而今这些钱大多被漠北的轨道工程所占据了,又被赈灾了修建水利,还有上一次安南之战的军费所占据了。
还有一些填补之前的打瓦刺的亏空,这才让朝廷用度有些紧张。
只是但凡有两三个丰年,朝廷就会恢复过来。
虽然古代天灾多,但如今年一般的大灾,也不是时长有的。
有这个底气,朱祁镇才心思对郭登说道,你要什么,给爷开个价。、
只是这个价,并不是太好开的。
郭登说道:“陛下,臣久在西北,对安南的事情了解不多,不敢妄言,只是臣以为灭安南,期以三到五年,动兵四十万到六十万,却是必然的。”
朱祁镇听了,默默点头。
所谓英雄所见略同。
很多人的判断,都大体上趋于一致。
只是朱祁镇心中难免有一丝着急。
不是朱祁镇不知道欲速则不达,也不朱祁镇不知道,有些事情太急了,反而会出乱子。而是一个人的一生太短了,想要做的事情又太多了。
谁都想向天再借五百年。
但是可能吗?
此刻的朱祁镇
已经不年轻了。
儿子都快要成亲了。
朱祁镇乃是宣德二年人,而今已经是正统二十五年末了。他已经三十四岁了。
他即便是能长命百岁,在六七十岁的时候,也未必能承担繁重的政务了。也就是留给他的时间,也不过三十年上下。
三十年看似不少。
但是真的很多吗?
对内,清丈土地就要好几年,在此之后,还有各种改革制定出一个适合中国国情,又能推动生产力发展,解放人生自由的法典。
或者可以干脆的理解为中国版《拿破仑》。
更可悲的是,拿破仑所做的事情,是有思想启蒙在先,而朱祁镇要做的事情,什么都要自己来的。
再加上其中有所反复,三十年都未必够。
至于对外,朱祁镇虽然没有什么太大扩张欲,但是他已经确定将东南亚划入大明的天然版图,用东南亚的粮食来供给越来越多的中国人。
如果灭一个安南需要三五年,大明重回南洋。
凡是事缓则圆,很多问题用事件去累积,总是能做得很好的。
但是朱祁镇有多少时间。
他将这一丝急躁之意,暗自按捺下来,说道:“此事暂且不提,这些都给你,你准备如何用兵。”
郭登沉吟片刻,说道:“陛下可用舆图?”
朱祁镇一挥手,下面的人立即将舆图给呈上来的。
郭登说道:“臣观丰国公灭朝鲜之战,胜负之数不在鸭绿江,而在江华岛海战,故而臣以为攻安南之要,非是谅山,高平,老街等处,而是海上。”
朱祁镇只觉得耳目一新,说道:“继续讲。”
郭登说道:“安南与大明交接之处,皆山也,毛胜将军之攻谅山,非将领无能,将士怯弱,实在是安南虽小而坚,善用火器,攻虽不利,但在防守之上,却实在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更重要的是,安南多雨,北兵不可久持,一旦陷入泥水沼泽之中,臣恐有不敢言之事。”
朱祁镇也明白,郭登的担心也是朱祁镇一直担心的事情。
其实东南亚国家免于被中国征服,是他们国家战斗力很高吗?
不是,即便而今,安南小强在他古代最强大的时候,但更令中枢很多将领担心的,也不是安南人多能打。
而是安南的气候问题。
瘴气,瘟疫,从来是胜过刀兵的。
北兵不可久持?
不是北方人到了南方就不能打仗了,而是会得瘟疫。
朱祁镇说道:“你准备怎么做?”
郭
登说道:“首先,在用兵上,少用北兵,多用南兵,两广,云贵,与安南相接,气候有相似的地方,臣想多在这里征兵,正是因为如此,臣才留出时间,是用以练兵的。”
“其次,臣请陛下派太医院南下,进驻军中。以备瘟疫。”
“这需要一到两年的筹备,等时机到了,大军分数路南下,攻谅山,高平,不求能攻下,只求让安南人关注边境,云南沿着红河南下,臣令水师将数营人马,入占城,领占城之军,大举北上,并传令老挝,哀牢宣慰司共击之。”
“以此分其兵耳。”
“如此一来,安南纵然有雄兵百万,也难以兼顾各方,臣提十万精锐,于安南沿海择一处登陆,安南只能来攻,如此与之决战,则安南可以席卷而定。”
“安南民气彪悍,人心不服,臣恐败之易,服之难。”
“臣意分安南之南为占城,分安南之西为哀牢老挝,朝廷只需占据,红河上下重兵镇之,可保无虞。”
朱祁镇细细品读他的计划,几乎与曹义灭朝鲜的总规划,如出一辙。
深得大国压制小国的办法,多开战线,将兵力全部展开,让安南与大明拼国力。这一种看上去很是笨拙。
但是深得兵法之要。
不管是什么兵法,都不是要你以少胜多的,而是要多打少,以众凌寡,即便是以少胜多的战事,也是要求在局部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
本质上是一场消耗战。
只是安南的内部还是比较团结的,所以,郭登也拿捏不准,安南在大明极限的压力之下,内部崩溃的时间点在什么地方。
故而郭登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时间表。
三年到五年。
当然了,这也是一个总计划,到时候郭登发挥出什么样子,朱祁镇也不知道。他已经习惯了,这些大将在上战场之前,与他们在战场之上打出来的战绩,从来是不一样的。
很少有人能做的,怎么向朱祁镇报告的,就怎么打。
不过,从总体框架上来说,并没有什么弄险的地方。最少朱祁镇不用担心,打着打着,给他来一个类似于猫儿庄之败的战事。
这一件事情,是他大半辈子的阴影。
如此,朱祁镇已经很满意了。说道:“不错,安南之事,交给你,朕很放心。”
其实而今郭登的计划稍稍差一点,朱祁镇也会同意的,无他,大明境内能统兵几十万大将,也就那几个。
比起写在纸面,说在口里的计划,朱祁镇更相信将领之前做过的事情。
就好像用人单位喜欢用有工作经验的。
第六十五章 欲平安南,先定广西
郭登说道:“臣定然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朱祁镇说道:“打安南的事情,说急也急,说不急也不急,有一件事情,朕要你办。”
郭登说道:“陛下请讲。”
朱祁镇说道:“给朕清理了广西土司,广西西北的土司暂且不用管,广西西南与安南边境的土司却不能留了。”
说实话,广西这么多年,将朱祁镇折腾烦了。
不是大藤峡,就是各地土司。
不是这个乱,就是那个反。
朱祁镇痛定思痛,觉得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大明在广西的力量太薄弱了一些。
说实话,广西土司真能安心为大明效力,朱祁镇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只是土司这种制度,注定了有独立自主权利的土司,就会有自己的小算盘小心思。
锦衣卫报过来的情报,而今岑家内部也不太平,似乎毛胜用广西土司用得太狠了。
毕竟不管是镇南关之战,还是谅山之战,都是惨烈的攻防战。连京营都阵亡了相当一部分的人,毛胜连自己的子侄都不顾惜,怎么会关心土司死多少人?
所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毛胜发起狠来,从来不将土司士卒当人看了。
而且同样的伤亡,同样的惨状,但是待遇从来是不同的,京营士卒虽然伤亡,但是有军医,有看护,毛胜对自己的旧部也是很关照的,但是各土司兵,从来是爷爷不亲,姥姥不爱。
这种明显的差别对待,土司各部会没有怨言。
有些人大该说了,你前文不是说了,只能给土司足够的好处,他们是不在乎他麾下的土司兵死多少的。
这一点也没有错。
但是人死的太多的时候,土司也要想办法安抚自己部众,他们总不会说,自己收了钱,将这些人给卖给了吧。
自然要转移矛盾。
而且虽然土司兵不值钱,但是死太多了,也是会伤害到土司的财产的。
特别是谅山一战,总体上来不能说胜仗。各地土司都不想再打仗了,甚至有些人已经与安南暗中来往了。
随后毛胜病死,更是让这些人没有人压制了。
朱祁镇之所以要执意先将这些土司清理掉,其实也是未虑胜先虑败的准备。
如果征安南陷入困境之后,广西西南一带,是距离安南最近的大明领土,这里的负担是非常重的,转运物资粮草,还有收拢伤员,等等等。
将这些事
情放在土司手中,朱祁镇岂能不担心。
更不要说,而今土司似乎有不少起了别样的心思。
如果放在最坏的打算,也就是征南军大败,乃至于全军覆灭,广西西南地带,也要承担安南军队反扑的责任。
这又是广西土司无法承担的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让朱祁镇打定注意的,却是郭登的打算。
郭登打定主意大多数用南兵,而不用北兵。
两广云贵这四个省之中,那一个省是精兵强将所出的地方?
是广西。
从明代的广西狼兵,清代的太平军,民国抗日的桂军,广西民风彪悍,是南方少有的兵源地。
不是说云南,贵州,广东兵就不能打了。
总体上来说,广东是比较富庶的,他们也与很多南方一般,根本不乐于当兵,至于贵州,那是土司比官府少。
去哪里征兵?
至于云南,他也有自己的战略方向,不可将重心全部放在打安南之上。所以怎么算都是广西合适。
即便是单单算适应气候,广西西南部与安南不过一山之隔,也是更合适的。
既然如此,广西西南部的这些土司,就越发碍眼了,更不要说虽然广西多山,但是以太平府,南宁府为中心,也是有一部分平原的。
而今,广西土司虽然怨声载道。但是还有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们在之前的战斗之中伤亡惨重。
元气大伤。
这个时候下手,是最合适不过了。
郭登心中一惊,说道:“陛下,是不是太急了,这一次出兵,要借重西南土司之力,臣担心兔死狐悲。”
改土归流这一件事情,不能轻易做,并非单个土司有什么威力,而是怕出现链锁反应,如果云贵桂三省的土司一起造反,可以说是振动天下的大事。
不过,朱祁镇也是有准备的。
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要将人逼进绝路之中,都要给出路。至于这个出路是不是他们想要的,就不重要了。
朱祁镇说道:“我给你五个伯爵的名额。世袭罔顾。只要他们愿意配合朝廷,朝廷也不会亏待有功之臣的。”
这个思路,还是朱祁镇从高阳伯李文身上想到的。
说实在的,虽然后世有什么苗族壮族,但是细细看来,都是乱分的,不说别的,就说广西土司大户,岑,黄,田,等大姓,他们与寻常汉人贵族并没有什么区别。
朱祁镇愿意用世袭罔顾的封爵,来换他们世代所有的领地。
当然了,在大明朝廷
当世袭罔顾的伯爷,还是在广西做一个土皇帝,其中那个选择更好,就不知道了。
至于其他链锁反应?
朱祁镇不在乎。
此刻的朱祁镇其实有一丝傲气的,只是他自己并没有感觉到,骄傲的人从来感受不到自己的骄傲。
就好像是他看不起李天保之乱一般。
只觉得跳梁小丑,一县令可擒之。
而他登基这些年之中,也唯有麓川土司给朝廷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其他各地的土司其实即便是造反,也很容易按下去的。
各土司如果能团结一心,的确很难对付,但是让各土司团结一心,是一件比造反成功更困难的事情。
朱祁镇而今令有要事,没有心思改土归流。但是如果有人要找死,朱祁镇也敢成全。
郭登见朱祁镇心思已定,自然不敢反驳。
他心中虽然有一些没底,但是朱祁镇的权威一日盛过一日,凡是朱祁镇做出的决定,除却李贤等少数刚直大臣之外,其实没有几个敢出一言反驳。
郭登只能说道:“陛下圣明,远见于万里之外。”
说道这里,朱祁镇该说的也都说完了,说道:“这样吧,你在家里多待几日,过年之后,你就是大明征南大将军,节制云南,贵州,广西,广东四省,假斧钺,专征伐,可先斩后奏,这一去,就好几年不能回京了。”
在外大将的家眷都要在京,这是一直以来的惯例。
郭登受命如此,一旦打起仗来,除非得胜还朝,是不可能回来了。郭登说道:“臣谢陛下隆恩。”
朱祁镇派人送走郭登,伸伸懒腰,起身踱步。一边走一边想着朝廷上的局面,思维跳跃性很强,赈灾,清丈,宗藩,安南,大明会典,内阁,瓦刺,等等,信马由缰。想到什么地方是什么地方。
却见怀恩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眼神之中一股欲言又止的样子。
朱祁镇见状说道:“你有什么事情?”
怀恩说道:“陛下,皇太后请你忙完了事情,回去见她。”
朱祁镇立即训斥道:“何不早言之。”
皇宫太大了,朱祁镇虽然每日起来之后,都会去给孙太后请安,但也仅仅限于请安而已,朱祁镇的时间表卡的很严,连母子之间深谈的时间都没有。
这固然是朱祁镇很忙,但是也有朱祁镇觉得自己与太后的思想其实搭不到一起去,如果让太后说到一些尴尬的话题之上,让朱祁镇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事情是好了。
比如会昌伯复爵这一件事情,就是一个尴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