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李贤的作为
朱祁镇自己并没有发现,其实他渐渐迷失了本心。
就好像今日之事。
是的,李天保在湖广方面的活动,一直在锦衣卫与东厂的监控之下。
虽然白莲教狡猾非常,东厂与锦衣卫也不可能时时刻刻的监控,但是白莲教的具体规模,朱祁镇还是心里有谱的。
不过,数千愚夫愚妇而已。
朱祁镇经过过与瓦刺几十万大军大战之后,对这白莲教闹出的小乱子,朱祁镇有信心有能力平定下去。
总体上来说大明天下还处于承平时代。
除却个别的地方,只要不是地方官太横征暴敛,百姓还是能活着下去的。而百姓只要能活的下去,白莲教的乱子就闹不大。
唯一让人担心的是,白莲教闹事的地方,在湘西一带,山高林密,又与贵州相连,很可能与贵州土司连成一气,就不大好办了。
不过,即便白莲教,贵州土司,乃至大藤峡都连在一起了,朱祁镇也不在乎,真以为京营十几万大军是吃素的。
而且看看他们所在的地方吧,都是西南山高林密之处,其实并不影响大明百姓的生活。
但是即便如此,一旦白莲教坐大,也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被连累其中,死的就不是一个两个人了。
但是此刻,朱祁镇从来想过因为白莲教之乱而死去的无辜百姓,反而冷酷的将这当做逼迫内阁让步的筹码。
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
还能沉下心思细细的看推敲大明律。
大明律作为中华律法体系的杰作,明清六百年,甚至到了十九世纪,香港所沿用的某些条文都是都是大明律中的。
不敢说完美无缺。但也是体系完善。
朱祁镇想从上面改动,的确是需要好好研究一二。
就在这个时候,怀恩过来说道:“皇爷,首辅求见。”
蓬莱吉士范弘已经年迈。
范弘比起王振安分多了,虽然东厂一直是范弘在管,也没有出过什么大纰漏。所以朱祁镇也就让范弘荣退了。
范弘剩下的位置,被范弘的两个弟子执掌,司礼监就是怀恩,而东厂在牛玉手中,恍惚之间,大明宦官也跟着外廷换了一茬了。
怀恩与牛玉都是内书堂出来的,可以说是饱读诗书,如果不是下面少了二两肉,能不能考上进士不大好说,但是取一个秀才举人功名却也不差。
当然了,如果不是进攻,他们也未必能读书的条件。
总之,这一批太监要比之前太
监都安分多了。
朱祁镇早就在等李贤过来,此刻听李贤来,轻轻一笑,将手中的《大明律》卷成筒状,说道:“传。”
片刻之后,李贤就过来了。
李贤到了之后,就好像是往常起来,一件件事情与朱祁镇分说,却没有从最关注的焦点来说,他首先说的,却是地方的灾情。
朱祁镇听了,不由皱眉。
似乎老天爷的眷顾,仅仅维持了两年,正统二十三是旱,正统二十四年是旱蝗并做,当然了,这也不是绝对的。
大明如此广阔的疆域,很多时候北旱南涝,北涝南旱都是很正常的事情。而这两年的重灾区,依旧是山东。
甚至山东的蝗虫都影响到了河北。
今年春天,各地方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捕蝗,甚至朱祁镇下令,让京营放假了,就是让各将士回家灭蝗。
当然了,这蝗灾还是比不上正统初年三年大旱的时候,但依旧有些震动朝野了。
山东,河北,河南,南直隶,特别是以徐州为中心方圆数百里之内,更是多灾多难之极。
山东特别的多灾多难,水旱不断,蝗涝相接。
不过,大明文官体系在朱祁镇的重视之下,在赈灾上早已熟悉之极了,朱祁镇令曹鼐主持赈灾。
而今情况也算明了了。
在官府的赈济之下,随即波及了几十万百姓,但是百姓总是能活下去了。而在赈灾方案看来,朱祁镇也看不出什么疏漏,他说道:“注意两点,第一如果流民不能在当地治业,可以通过海路到辽东,海西,东北正缺人。”
“这一笔钱,内库出。”
李贤立即说道:“陛下仁心。”
之前也说过,实际上大明的财政也是相当健康的,不过是因为打仗太花钱了。才让朱祁镇有些捉襟见肘。
而今不打仗了,内库与太仓银库都在迅速的满了起来。
即便漠北,辽东还在修建城池,开垦荒地,但是朱祁镇每年补贴一两百万两就足够了。
更不要说,除却甘肃宁夏,其他各镇的补贴银子,也都可以省去了。毕竟他们也不用直接与敌人相接了。
在改卫为县的同时,朱祁镇其实也在悄无声息的裁撤军队。
三百多万的卫所军,已经裁撤了好几十万,或并或迁。如果单单看大明军队重量,其实并没有减少多少。
但是很多负担,却在慢慢卸下来。
如果不是西南还在打仗,朱祁镇就有把握将全面的军费压制在八百万以下。即便如此两年下来,朱祁镇内
库之中存银也有五六百万两之多。
与全盛时候三千多万两没有办法比。但是对朱祁镇来说,手头也宽裕了不少。
朱祁镇本身就不是爱财之人,比起钱财,他更在乎他花掉的钱,能给他带来什么。
比如而今,迁徙百姓。要花多少钱?这个可大可小,如果真是想省钱,成本是可以很低的,但是百姓在迁徙过程之中,会死掉多少人,就不知道了。
朱祁镇既然出了钱,自然会派少府,锦衣卫,东厂,再加上官府协助的人,几方一起运输,如此一来,百姓所受的苦,可以减少一点。
甚至朱祁镇宁可用几十万两银子,来收买未来东北百姓的民心。
而且这个行动,在未来一段时间是不会断绝的,无他,连续几年又是洪水又是旱情的,山东的元气已经耗尽了。
正是迁山东填东北的时候。
朱祁镇继续说道:“另外工部哪里难道就没有一个方案吗?朕的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中,难道就没有办法改变山东的情况?”
李贤说道:“陛下,此乃天灾,不是工部没有想办法,但是-------”
以古代的工程能力,很多事情都是无解的。如果修几条河,就能风调雨顺了,大家都会修了。
河北与山东不一样。
朱祁镇说道:“此事,不可拖延,早一日改善山东水利,早一日让百姓安居乐业。”
李贤无奈说道:“此事,还请陛下与王公谈吧,臣知晓不多。”
朱祁镇说道:“好,怀恩。”
怀恩立即出来说道:“奴婢在。”
朱祁镇说道:“让王永和三日之内来见朕,朕要问什么,也可以提前告诉他,不要说朕没有给他时间准备。”
怀恩立即说道:“奴婢明白。”
但是朱祁镇也很清楚,三天的时间能准备出来一个鬼。只是朱祁镇以徐州为中心的鲁南,青州兖州淮安,凤阳府附近的水旱问题,已经无法忍耐了。
总要想办法解决的。王永和一直负责这方面的事情。只是进度缓慢,朱祁镇自然要踹一下他的屁股。
这一件事情先如此处理。
李贤又说起对清丈土地的进度。
这一件事情也是大事,正因为大事,李贤这才慎重之极,李贤并没有让各省单独进行,而是从中枢各部抽调人手,由大臣领衔出外专司此事。就是不想给下面官员上下其手的余地。其中朱祁镇特别派出了水利学院,已经其他各学院,以及国子监监生随行。也算是按照太祖皇帝祖制来办的。
第七章 西南局势
太祖时期很多时候都派出监生办事,而黄册此事,更是监生的责任。南京国子监每过十年,都要派一批人做这件事情。
其实朱祁镇暗地里掺了不少私货。
不管是清丈土地,还是编写黄册,都是需要一点技术含量的。
而朱祁镇建立的几个学院,都规定了算学,是必修课,所以在这方面,朱祁镇觉得这些学生要比进士出身的官员好用。
这也是为提高各个学院地位一个伏笔。
朱祁镇虽然掺了私货,但总体上还是李贤主持了。
李贤确定了两个原则,一是既往不咎,二是由北到南,逐省清丈。
既往不咎,就是不管之前,黄册上面是多么荒唐,都当做看不见,不去追究责任,不过从今以来,就是以新黄册为准备。
由北到南逐省清丈,这也是因为大明首都在北京,不免出现一个问题,那就是大明对北方各省的控制能力,要胜过对南方的控制能力。
京师对地方的控制能力,会随着地方距离北京越远而降低。
京师控制能力最强省份,不是别的,就是直隶省,也就是河北省,所以清丈是从河北开始的。
李贤想要将这一件事情平稳的推行下去。
去年一年,直隶省清丈已经结束了,又多出了十几万百姓,这些百姓有些是从南方逃荒而来的,自然也有一些是多出来刚刚成丁的百姓。
太小的孩子朝廷从来是不登基的。无他,古代孩子夭折率相当高。
李贤说道:“今年,臣想要将山西,陕西,河南,山东四个省份一起清丈。”
朱祁镇说道:“人手够吗?”
李贤说道:“已经够了,直隶省土地清丈基础好,所以提前结束,但是其他各省就不好说了,臣想让他们先达一个架子,明年科举之后,可以将新科进士全部派出去。争取三五年之内,将内地清丈完毕。”
朱祁镇说道:“就按先生的意思去办吧。”
朱祁镇从来知道,在具体某一件事情如何来办这方面。他从来不能与内阁之中的老油条比。
不过,朱祁镇看似不管,但并非真没有关注。
他派出了不少锦衣卫参与其中,每月锦衣卫都会汇总的情报。朱祁镇通过这些情报来详细了解大明底层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此刻朱祁镇忽然想到一点,那就是太子在西北也有一段时间了,要不将他加入清丈组之中。也好好磨砺一遍。
朱见濬并不知道,自己另外的苦日子就
要开始了。
李贤又说了下一件事情,说道:“广西贼屡战不定,言官都在弹劾韩雍用兵不利,而且侯大苟,甚至越界攻广东?言官以为换人。陛下以为如如何?”
朱祁镇沉吟一会儿,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李贤说道:“先生以为如何?”
李贤说道:“韩雍此人是一个干吏,臣看过他的《平瑶策》,可见欲谋长治久安。只是而今群情纷纷,陛下当保全一二。”
“保全一二。”朱祁镇细细咀嚼这个词。
这个词真是万金油,上下进退都可以用。
维护韩雍也能说保全,拿下韩雍也能说是保全。
看似说了意见,其实又将皮球踢到朱祁镇这边了。
这就是朱祁镇这个位置不得不面对的事情,他大概率是听不到真话的,李贤明显是想看朱祁镇先表态之后,再发表意见。几乎等同某些大臣上朝的时候手中放着两本完全不同的奏疏,一本是赞成某事,另外一本就是反对某事。
都是在看风向而已。
其实李贤已经不错了。还是比较能坚持原则的,只是在某些具体事务上,李贤依旧不敢轻易与朱祁镇唱反调。
朱祁镇也知道,如果这样踢来踢去,就不用说正事了。
朱祁镇说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广西各地山高林密,欲长治久安,非修道路,列郡县,此事急不得。韩雍做的还不错。”
李贤说道:“陛下对韩雍信任,韩雍如果知道了,定会粉身碎骨以报陛下之恩。”
朱祁镇不在意这一点,他之所以不想动韩雍,除却这个原因就是,韩雍的指挥之下,南方一些卫所已经撤销好几个了。
在这一件事情上,韩雍深明朱祁镇之心。
“只是有一件事情,陛下还是要知道为好。”李贤说道:“韩雍的母亲病的很重。”
朱祁镇猛地一愣,立即想起了丁忧制度。
就是因为丁忧制度,朱祁镇特别给地方锦衣卫安排了一个任务,就是但凡朝廷大员的父母健康情况,也是他们每月要向朝廷报告的内容之一。
不过,韩雍母亲的情况,与其他大臣又有不同。
因为韩雍祖籍长洲,但是在永乐年间被朝廷迁到了北京,他现在家就在宛平县,李贤稍稍打听一下就知道。
当然了,李贤也不是一直关注这个,也是看到了锦衣卫报告之后,他才吩咐下面的人打听一下,就知道韩雍之母的情况。
朱祁镇也知道,韩雍四十岁上下,就为两广总督,可以说是年轻有为,又可以说资历
浅薄,更不要说而今又被很多人诟病。
除非朱祁镇想毁了韩雍,夺情是决计不能的。
也就是说,如果他母亲病故,那么两广总督换人,也就是必然了。
朱祁镇立即说道:“传令太医院,让他们立即去韩府医治老夫人,另外将脉案拿来给朕看看。”
古代士大夫大多都精通一点医学。
就是因为中医所用的君臣佐使,五行阴阳,这一套思想理论,大明士大夫都是很熟捻的,在哲学层面的相同,对中医也就很容易理解。学起来并不困难。
朱祁镇多年熏陶之下,脉案也是能看懂一二的。
当然了,定然有太医的解读,朱祁镇要知道这位韩老太太到底能支撑多长时间,这个关系到广西局面该怎么办。
甚至如果真的不行了,朱祁镇还要提前让人家儿子回京,见最后一面,毕竟韩雍在两广好几年都没有回家了。
总是不能太不近人情了吧。
朱祁镇心中暗道:“倒霉。”
李贤随即说道:“陛下,广西贼有一两次出入贵州,而今李贼祸乱湘西,虽然项忠已经保证,不可能让李贼进入湖南地区。”
“只是臣担心,李贼入贵州,臣以为朝廷该预作准备。”
朱祁镇说道:“先生的意思是?”
李贤说道:“罢项忠湖广巡抚,让湖广布政使接任,令项忠总领湖广,贵州士卒,专司剿灭李贼。”
朱祁镇心中暗道:“正合我意。”
朱祁镇对这一点也有一些预料了,说道:“就依先生之见,任项忠为湖贵总督。”
朱祁镇虽然已经任命了两广总督,三边总督,东北总督,而今又有一个湖贵总督,但是对总督从来是专事专设,遇事则设,无事则罢。
这是原则问题。
朱祁镇又觉得不放心,说道:“从京营之中抽调一个营,奔赴湖广效力。”
李贤说道:“臣遵旨。”
李贤这个时候,才将话题转到正题之上,说道:“白莲教之乱,虽然是此辈处心积虑,但也有臣执政不当之过,还请陛下责罚。”
朱祁镇心中暗道:“终于来了。”他等李贤主动说起这方面的事情,已经很久了。
看起来君臣之间,亲密无间,其实就这一件事情都对峙之中。李贤先开口,就等于他先输了一筹。
朱祁镇说道:“先生何须如此?这又怎么是先生的过错?”
李贤说道:“谢陛下宽解,但吾岂敢欺心,这一件事情总要有一个了结。”
第八章 修律vs修例
朱祁镇心中暗喜,说道:“先生的意思是?”
李贤说道:“大明律乃是万事不易之经,而今当以例补律。”
朱祁镇微微皱眉,说道:“你的意思是修例?”
李贤说道:“正是如此。”
例是什么?就是具体的案例,也就是某一类案件,选择最具有代表性的案例作为规范,以后的案例,就按照这个案例而进行判决。
就好像是英国海洋法系一般。
当然了,这种思想在中国也是源远流长的,在汉代大臣都喜欢引用故事,这个故事就是指以前发生过的类似事件,引用当时的决断。
朱祁镇立即觉得自己想法扑空了。
首先,修例上面的主动权不会在朱祁镇手里。
因为朱祁镇很清楚,在具体执行层面,选一个具体案例成为一个标准。这一件事情,刑部,三法司毕竟容易操作,朱祁镇却并不容易操作。
如果说修订大明律,那么就是当世最重要的事情,朱祁镇可以将这一件事情放在翰林院之中,而翰林院是距离皇帝最近的衙门之一,朱祁镇可以确保自己对翰林院的影响。控制大明律修订的走向。
但是如果是修例,那么在什么衙门就不好说了,很可能是三法司联合修订。
当然了,例也不仅仅是具体案例,也有低于律的,法律文件。在现在称作司法解释。
但是总体上,李贤已经秉承他的原本的“救弊”的思想,并不愿意在大明律上动刀子。
朱祁镇心中一瞬间想了很多。
说实话,他也不想再僵持下去了,白莲教的事情还是小事,不过疥癣之疾。但是如果再不能安定百官之心,弄出其他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毕竟,而今大明还同时做着这么多大事。
无论是清丈土地,改卫为县,修建水利,等等等。都是极其重要的。
但是让朱祁镇如此罢手,朱祁镇也不大愿意,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修例之事,缓不应急,放放在说吧。先将其他事情处理了。”
李贤立即说道:“陛下的意思是?”、
朱祁镇说道:“有一点先生说的对,律法有不足,总是要弥补的。”
李贤心中一愣,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刚刚的话可没有这个意思,但是硬要被朱祁镇引申到这个意思上,却也不好否定。
因为朱祁镇所说的是事实。
毕竟如果大明律真的没有一点问题,为什么朱祁镇要大明律判决,三法司不能接受?
这是一个现实的问题,李贤也是明白的,两人的主要分歧不在这里,而在是要大动干戈,还是要小小修补之上。
李贤只是说道:“陛下英明。”
朱祁镇说道:“大明律,乃是大明治国之经纬,不可不慎,自然不能轻动,但是如此各方争议,总是要平息的。否则岂不是说朕处事不公。”
李贤心中暗道:“哪里有什么各方争议?”
如果皇帝的意见流漏出去,自然会有人来捧臭脚,所以李贤为了防止外界思想混乱,他竭力压制内阁与皇帝之间的矛盾。
即便上这矛盾还在暗流之下。大家只是看着内阁似乎有分歧,并不知道这分歧其实是与皇帝有关的。朱祁镇同样如此。
也捂着盖子。
有什么事情闹大了,反而双方都不好下台。
要知道一个得力的内阁班子,朱祁镇也不是太好找替补的。
所以而今其实上没有什么各方争议,但是皇帝说有了,那一定有各方争议的。
朱祁镇接着说道:“不如先将各家犯官压入锦衣卫看押,京察就到此为止吧。”
如此做,朱祁镇是为了安定人心。
这一次京察,内外震动很大,不过很多地方也没有多查,想来除恶务尽是做不到了。不过朱祁镇也明白,真要想打扫的干干净净的,估计反而有反作用。
这一次之后,朝廷内外大概能维持几年清净。
就此打住,也算是到位。既然京察结束,下面官员们,也不会担心火再往他们身上烧。
李贤松了一口气,他自然知道其中奥妙,说道:“陛下英明。”
朱祁镇说道:“不过,已经入诏狱的人,总要是论个分明,不如这样吧,将这一件事情写在邸报之上,明发天下,令百官都可以上书言此事。”
“总要一个让全天下信服的处置办法。”
朱祁镇这一招,一下子将李贤打懵。
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李贤作为首辅,也是传统文人士大夫出身,资治通鉴几乎就是案头书,历代故事,也都是明了之极。
但是朱祁镇这一招,却让李贤一时间没有理清楚用意何在?
他并不觉得百官上书议论此事,就能有什么变化。因为这关系到他们具体的利益,想想就知道,那一方面处置对他们有好处。
李贤代表的也不是他自己,是相当大一部分官员的想法。甚至可以说是大明官员之中主流想法。
无非是绕个圈子,再回到了原来的意见上。
只是他并不知道,在网络上争论之中,必胜的从来不是甲方,也不是乙方,而是管理员。
负责邸报的通政司,而通政司在谁手里,在商辂手中。
朱祁镇或许拿捏不了文武百官,但是他如果具体拿捏一个人,却是毫无问题的,商辂听谁的,这也就分明之极了。
朱祁镇也不觉得,这个战场上,朱祁镇会输。
不过,他也是单纯想耍赖皮,推进修订大明律。
他有三个想法。
首先,变法之先,舆论先行。这是他深刻明白的一点,如果不能形成一个统一的变法思想,单单靠皇帝强权推进,这种变法,主动先天不足,必然夭折。
想要变法成功,固然要形成一个能维护新法的阶层,但是想要变法开始,却要需要一个想要发生改变的阶层。
这也是秦国变法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秦国到了不变法就要灭亡的地步了。
而今大明比秦国的处境好上千万倍,也就是说想要安享太平,不想折腾的人,占据了大多数人。
甚至朱祁镇创造出的大明内外比较安定的环境,也是他变法的阻力。
所以,朱祁镇必须要找一批愿意变法阶层。或者说想要改变的阶层,这个阶层到底是什么人?朱祁镇有几个选择,第一通过学院崛起的掌握各种专业技能的吏员,或者中低级官员。第二商人特别是海商。第三就是依附在皇室的权贵集团。
但是这些都不是主流。
大明的主流是什么?是士大夫集团。
所以,先办法分化士大夫集团,从士大夫集团内部找出变法的支持者,尤为重要。
怎么找?自然是形成舆论。从后世来的自然知道舆论是如何影响一个人的。
已经发展一年的邸报,此刻就要演变成为报纸了。
其次,就是吹吹风。
朱祁镇想要变法的思想,也不可能一直藏在深闺之中,也该给外面一些暗示了。并从这一次讨论之中,朱祁镇也能选择一些志同道合的人才。
毕竟朱祁镇一个人是成不了事情的,不管是什么事情?
最后,才是要利用李贤对这种新手段的陌生,扳回来一局,好让李贤看看,如何让满朝文武,群情激奋,请求朝廷修订大明律了。
朱祁镇的新思路,那就是用民意来对战祖制。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到底可用不可用,好用不好用,就要看结果如何了。
李贤不明就里的中了朱祁镇的套,一场不受李贤控制论战,就要开始了。
第九章 通报,内参,与明报
朱祁镇既然与李贤说好了。通政司很快就开始办了。
三元及第商辂,办事能力也是相当强的。被朱祁镇一点,就立即将所有事情给完善了。
此刻,整个报纸的体系也慢慢构成了。
最高级别的是锦衣卫每日发该内阁与朱祁镇的情报通报。甚至是手抄本。大体将各地发生的一些事情,汇总在一起报告给内阁。只允许在文渊阁读,不允许带出文渊阁。
锦衣卫在六部各衙门都有坐探,这都是一种制度了。
只是这前这种情报汇报,却没有制度化,甚至皇帝本人也没有专门要锦衣卫上报这种情报汇编,也是朱祁镇登基以来形成的习惯。
每日一份。不过朱祁镇这边的要比内阁的厚上一点。
最少内阁各位是不会在情报之中看到自己的动向的。
至于一直发行的邸报,被朱祁镇限定为内参一类,也没有怎么动,还是十日一刊。颁发天下。
至于为了这一次让百官关于上奏,
朱祁镇就让商辂新开的报纸。这个报纸,朱祁镇亲自题字为明报。
不过说起来是报纸,但是更类似于月刊。
主要是交通的问题。
如果说,内参的内容,是要从京师发到地方之后,就可以了。但是这份明报,却要让地方上有反馈。
否则就是在京师这边自说自话了。
当然了,朱祁镇也明白,其实这一场争论的焦点,依然是在京师,其他各地官员一来没有京师多,二来,也未必能够敏感的感受到京师的政治动向。自然是看得多,写得少。
不过,即便如此,朱祁镇也不能让地方上的官员没有发生的余地。
将来会因为各地交通便利,这个明报的发行时间,从一个月,渐渐缩短了。
在创报刊上,朱祁镇还发表了文章。
当然了,朱祁镇的文章自然不是自己写的,而是商辂代笔,就好像是诏书一般。主要内容是解释明报的内容。
首先确定,明报广发天下,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可以购买。没有限制。
其次,说明明报的作用,是沟通上下。
凡是有不平之事,皆可通过驿站传递到京师,天下百姓都有资格投稿。明报之中会有选择的刊登,便于下情上达,让贪官污吏,不可能一手遮天。
再有,就是宣布各项政策,让天下百姓皆明朝廷之意。
如是等等。
这一篇文章之后,就是大明律修订的问题,这也是商辂所写
,按照朱祁镇的意思,有很明显的倾向性。
将大明律流传到而今的种种不便,都写了出来,暗示要修订的大明律。特别就此事征求天下百官的意见。
当然了,明报之上,不仅仅有商辂的文章,还有内阁大臣王文的文章,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官员文章。
已经朱祁镇觉得有争论的奏折,总之洋洋洒洒好几十页。
朱祁镇还是比较满意的。
朱祁镇说道:“弘载。”
商辂立即说道:“臣在。”
其实说起来,商辂要比朱祁镇大上十几岁,但是在朱祁镇心中却觉得商辂是晚辈,对他的称呼,与其他老臣不同。
朱祁镇说道:“朕的意思,你也明白了,今后通政司乃是朝廷最重要的喉舌了。你要为朕管好了。”
商辂说道:“臣明白。”
朱祁镇没有明说,但是他知道以为商辂的智慧,自然能够理解清楚了。随即又说道:“其中分寸也要拿捏好,不要让有些人以为朕不让他们说话。”
商辂感觉到了一些压力。
这就是明显既要得了实惠,又要立牌坊。
在这关于大明律修订与否的讨论之中,商辂既要拉偏架,保证讨论的主旨不脱离控制,又要保证不让人看出端倪。
要胜利的漂漂亮亮的。
其中自然有难度,不过商辂对玩笔杆子还是有些信心的,说道:“请陛下放心。”
朱祁镇又捏了一下样报,说道:“这一份卖多少钱?”
商辂说道:“还没有定价,却要少府那边确定成本之后再定价。”
朱祁镇也知道大内本来就是印刷作坊,之前朱祁镇所印的《大藏经》《正统道藏》等等大块头,都是由大内经厂做的。
即便是划到少府之后,刘定之将很多小作坊都发卖出去了,但是经厂依旧没有动,毕竟不说大内,朝廷都有很多印书的任务。
特别是朱祁镇推进了铜活字之后,天下更是掀起了一个收藏大内本的高潮。经厂也多印佛经,无他,这东西卖得最好。也算是一个盈利单位。
朱祁镇说道:“十文。亏的由内府补贴。”
朱祁镇不是不知道民间疾苦的,大明书价较前代低了不少。那些宋刻本,或者各种精装稀有的版本不说,一本书大抵在七十文到一两钱之间。
而这明报一刊,铜板又是好纸。几十篇文章政令,内容比一卷书相比不差多少。要知道古代一书籍字是比较大。一般没有多少内容。
按照市场价的话,一钱银子,或者更多一些,才行。
不过,朱祁镇也知道印刷的越多,成本就越低了,而且经厂最大成本,反而是一整套铜活字,好几万两之多。
其余的成本就低多了。
而且朱祁镇更看重是明报的影响力,为了这影响力,亏本多销,朱祁镇也不在乎,如果真一刊销售数百万册,估计就能回本了。
即便是补贴一点,也不过每年几万两银子,朱祁镇砸的起。
商辂还能说什么。只能说是。
商辂回去之后,于正统二十四年六月正是刊法第一期明报。这一分因陋就简的报纸,最后发展成为庞大的报业集团。却是除却朱祁镇之外,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
石头砸下去,到各地的反馈上来,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必然,不可能今日发出的信号,明日就有了反馈。
朱祁镇就开始处理他一直挂心的徐州水利的问题。
王永和也不敢怠慢,将阮安也带过来,拜见朱祁镇。
阮安已经很老了。
白发苍苍,手持一根拐杖。见了朱祁镇就要行礼。
朱祁镇立即上前几步,搀扶住阮安,说道:“阮老何须如此?”
阮安说道:“陛下,礼不可废。”
如今太监之中,得海内之望的人,只有阮安了。
阮安而今身上没有任何官职,只挂了水利学院院长的职务,但是此刻谁也不敢将阮安当成一个太监来看。
不仅仅是阮安教出了数以百计的弟子,而且是阮安在水利上的成就,与个人道德品质。
阮安在水利上的成就,非常高。
他本来就是更擅长建筑,但是多次治水之后,以及之前老臣不在了,阮安就是大明在水利方面最擅长的人了。
阮安也写成一本书,总结了大明开国以来所有治水的办法,并呈给了朱祁镇。
朱祁镇题名为《大明水法》,成为水利学院的教材,也同样要求各地方官员必读。当然了虽然这一本书是阮安写出来的,但是这里面的内容,却并非都是阮安独创的。
他其实是一个总结者,或者是集大成者。
除此之外,阮安在人品上无可挑剔。
他待诏一职,再加上各种赏赐,每年少说也有千两白银的进项。虽然比起一些达官显贵不算多,但是对阮安一个老太监,无子无女,却不算少了。
但是他不置田宅,不捐佛寺,而是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水利学院之中了。
似乎是因为自己无后,而将水利学院的学生都当成自己的后人了。
第十章 鲁苏之争
水利学院建造之初,款项是不好批下来的。
原因很简单,在文官系统水利学院也不怎么受待见,而且大明朝廷前几年还有过好几次财政紧张的情况。
大明文官对财政紧张,一般来说都紧衣节食。
而水利学院就在节省之中。
而阮安的待诏俸禄,却是由大内支出的。
很多时候就出现了,水利学院的款项没有,而是阮安却有俸禄。阮安自然将自己的俸禄贴进水利学院的账目之上。
阮安仅仅在水利学院后院有一座小院,还是隶属学院的,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有些不能扔的东西,都是御赐的,就好像阮安手中的拐杖。
正因为如此,即便是文官们也多看重阮安一些,水利学院的学生,受过阮安帮助的人,更是数以千计。
桃李满天下,正此谓也。
更何况,阮安在水利上的权威,很多时候,朱祁镇要开某渠,或者兴建某水利工程,朱祁镇必须咨询阮安。
这让阮安在朝廷事务上,有很大的话语权。
就好像现在,王永和对自己的办法不太自信,自然要带着阮安来为他背书。
坐定之后,王永和就以徐州水利的事情,开始汇报了。
王永和首先说的是山东百姓与南直隶百姓民间械斗之案。
朱祁镇刚刚开始的时候,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细细听来,终于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徐州水利不行,不仅仅是天灾,也是人祸。
什么人祸?就是要从徐州地理说起。
这里也要先说明,这里说的徐州,不仅仅是徐州一州,而是以徐州为中心,包括鲁南,淮北,豫东一带地区。
用网络上所言的淮海省来代表,或许有些不大吻合,但也大差不差了。
先不要说,徐州地势如何,降雨或者河道又什么特点,单单说各种行政关系彼此牵连,就是不可能在这里兴大工的原因之一。
这一带,影响山东,河南,南直隶。而南直隶又已经被朱祁镇事实上划分为安徽与江苏两个省了。
也就是说,这里的事情要平衡四省的利益才能开始。
这本身就是一件很难得的问题。
再加上运河。
保运从来是运河沿岸的政治任务。纵然朱祁镇已经有过几次,宁可运河断了,也要保证当地百姓的生活。
但是如此一来,让地方上更混乱,且无所适从。
怎么说,运河与地方争水的事情,不是一次
两次了,甚至山东一些地方,连运河附近的泉眼都不许百姓取用,必须为运河所用。
这样的政策不是没有遇见反抗的。
但是有朝廷在背后撑腰,官员们都能下的了手,百姓们也不敢造次。毕竟对于镇压百姓,很多官员都是非常有心得体会的。
但是朱祁镇否定了这一政策。就出现了这样那样的问题。
首先,诚然运河两岸,因为争水的问题,给地方上带来很大的困难,有很多百姓因此利益受损,但是问题是运河到来,也给当地带来很多机会。
运河沿岸本身就有因运河而得利,与因运河而损失的两个集团,而且这两个集团彼此之间也不是经纬分明的,很多时候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
之前大明的政策是一刀切,固然有很多问题,但是此刻朱祁镇表现两者并重,却更让下面的官员,不知道该怎么办?
运河要不要维护?
要的。
虽然运河在大明南北运输的体量渐渐降低,但是依旧是官府调动物资,不可获取的手段,而且如果不维护的话,那些因为运河得利的百姓,都不愿意。
那么与运河争水的百姓,要不要安抚?或者说,当地农业用水,要不要满足?
要满足。
皇帝已经表明生民为重了。
但是这个政策很不执行,有能臣干吏,自然能平衡两端,但更多的官员办这样的事情,会变成两边都弄不好,都得罪,里外不是人。
这就是很多的事情,地方官员喜欢一刀切的原因。
单单是这个事情,本来就够烦的了。
再加上行政区之间的划分,两省交界的百姓,更是旱时争水,涝时以邻为壑,几乎有一种世仇的感觉了。
事情闹大之后,各地县衙来处置,他们自然不愿意背锅,要将事情的责任扣到临省头上,甚至一路打官司打到省级,也是如此。
如此一来,不管怎么样的规划水利工程,都不会让所有百姓满意。
虽然政治划界上有省界,但是自然之中却并不出存在,也就说,不可能因为你在地图上划了一条线,就会让山东省的水,不能流到南直隶了。
而且规划水利,自然也要有所偏重。不可能都能得力。比如低洼的地方,最好用来蓄水,而不是用来开垦良田。
这样的事情,在其他地方治水的时候,也是有办法平衡的,无非是官府来赔偿,或者经淤积出来土地偿还一二吧。
但是这里的问题,就不好办了。
山东与
南直隶,都不愿意自己吃亏。
朱祁镇细细听了,说道:“此事,朕有分寸。”在朱祁镇看来,这一件事情要彻底解决,还真不好解决。
但是如果不寻求彻底解决,派一个能镇得住场子的大臣,去专理此事,想来是行得通的,只要将水利工程修建好了,将来他们之间的矛盾,朱祁镇也不用多管了。
毕竟,大明天下,皇权不下乡,什么争水,争地,几个村子出动数千人大战,就好像是日本战国的大战一般的事情,时常有。有的甚至都不报上来。
锦衣卫报上来几次,朱祁镇还有些大吃一惊,当他发现地方官都习以为常,不是他们有意隐瞒,而是他们真不觉得这事情是什么大事。
打死了,也是家常便饭。
这里不过是有些特殊而已。
朱祁镇预感很准确。
山东与江苏边界上的问题,可谓绵延数百年,到了二十世纪,从五十年代开始,两省为了边界矛盾,不知道闹了多少事情。
所谓的南四湖,也被称为难死湖事件。中央发过三次红头文件,即便如此,也是到了八十年代才算是解决了这个历史遗留问题。
这个问题,朱祁镇答应解决了,这才是推进徐州一带水利的开始。
王永和立即将目光看向阮安。
具体的技术问题,就要看阮安了。倒不是王永和不懂,王永和也是协助过于谦治理黄河的。只是王永和知道,在这方面,皇帝更信任阮安。
阮安咳嗽两声,说道:“陛下,青兖徐凤阳乃至豫东,等地虽然相接,但从地势上来说,却不是一体的。”
“凤阳豫东,乃是淮河的问题,淮河的问题不解决,这一带的问题就得不道缓解。而徐州与兖州府却是一体的,这个问题要解决,最好的办法,是在兖州府南,挖掘一大湖,用以蓄水。”
淮河的问题,朱祁镇自然知道其中根结在。
迟迟不肯动工的原因,就是因为工程量太大了。大到了朝廷无法支撑,而今才先放一放。
这两年朝廷才财政虽然有些缓和,但是朱祁镇依然觉得并没有完全缓过来劲来。
特别是西南战事有扩大的风险。朱祁镇自然要在治水上面稍稍收着点。
所以这个重大难题,朱祁镇要先放一放。因为朱祁镇也知道,他一辈子虽然看起来很长,但是总就不可能什么事情都做了。
只能选择重要的事情来做。
毕竟淮河治理工程,改革大明体制,变法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第十一章 微山湖计划
朱祁镇并非不知道其中分野,他选择兴建徐州水利,其实也是看知道其中问题,一来徐州这数年水灾连连,几乎比得上正统初年的三年大旱了,二来就觉得这个工程量少一点。
朱祁镇问道:“徐州兖州的问题该怎么解决?”
阮安说道:“可否请舆图?”
朱祁镇点点头,怀恩立即将一副舆图呈上来。就是山东与南直隶交接处的地图,其中河北,河南也有部分出镜。
阮安向前走几步,来到舆图之前,指着兖州这里大大小小湖泊,说道:“水势利下,万世不易之理。徐州与兖州之间,有大小湖泊十几处,多为黄河决口所冲刷出来的。”
“兖州一带,乃是附近地势最低洼之处,大明西高东低,而到了兖州府这里,却不一样,他东边乃是沂蒙山,南边乃是黄河故道。北边也新修黄河大堤,东面又是运河河道。故而四方之水汇集而至者,有五十八条之多,积蓄而不能去,是以泛滥。”
或许有人不明白,黄河为什么成为水积蓄而不能去的原因。
就是因为黄河是地上悬河,在开封一带地面之上最高点,就是黄河大堤,纵然刚刚修好的山东段,黄河虽然不地上悬河,但是为了防止黄河泛滥,两侧大堤,也是高过地面不少的,也就是说,休想让旁边的河流汇集在黄河之中。
朱祁镇不由的问道:“这些水就不能排出去吗?”
阮安说道:“唯有通过运河。只是运河为了保运,只会在缺水的时候开闸,水多的时候闭闸,所以,一旦洪水泛滥,根本不可能通过运河派出去。”
朱祁镇微微皱眉。
从河北到山东,从海河到淮河,整个中国北方的农业生产,不能不能谈水利,而谈水利不能不说运河。
而这一笔账,朱祁镇真有些算不明白了。
运河对大明来说,到底是弊大于利,还是利大于弊。
朱祁镇很快就不去想这个问题了。
因为朱祁镇也知道,他想废掉运河也有些困难,毕竟沉没成本太高了。
整个运河大明少说砸进去数千万之多了,而今说不要就不要,那就是实实在在的败家子了。
朱祁镇说道:“如此说来,你的意思是,在此地修一个大湖,汇集四方之水,调节水旱。”
阮安说道:“陛下英明正是如此。”
朱祁镇说道:“王永和,那你为什么一直吞吞吐吐的?”
河北三个湖泊
,现在一直发挥着调节水旱的作用。对于在兖州挖掘出来一个湖泊来,朱祁镇自然不会有反对的意见。
朱祁镇就不明白了,王永和为什么一直不肯上报这个计划,他明明已经催了好几次了。
王永和说道:“陛下,这是比较理想的办法,但是很难做到。”
朱祁镇说道:“为什么?”
王永和苦笑说道:“因为运河,水就下,想要在这里挖掘一个大湖,工程难度暂且不说的,单单说选址,就要选择一个最低的地方,好事半功倍。”
朱祁镇点点头,他觉得这不是一个常识吗。
王永和说道:“陛下,运河进入山东之后,就成为了闸河,需要通过水门一层一层的将船抬上去,单单是兖州府就有数道之多,为了闸门顺利运行,必须有水源补充,如果修建一个大湖的,引四方水汇集在此地,运河的闸河就不能运行了。”
“而且挖掘出一个湖来,也是需要将水排出的通道。”
朱祁镇微微皱眉,说道:“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
王永和说道:“有,那就是将现在的运河向西偏移数十里。让运河在湖中经过,只是如此一来却也有诸多不便。”
朱祁镇立即在地图细细观看。
心中暗暗思量道:“没有想到这也是一个大工程。”
说起来容易,运河西移,但是想想就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好大的工程,之前的所有运河都不能用了。
朱祁镇一边想一边看,心中暗暗计较要不要这样做,但是看着一片地区,再想想后世看过的地图,忽然觉得这一带不就是微山湖所在的地方?
忽然朱祁镇觉得这个计划非常可行。
原因很简单,从大明地图上了,是看不见微山湖的,是有几个小湖分布,而阮安的计划,也是将这几个小湖连接在一起成为一个大湖。
与微山湖的范围有些差错,反正朱祁镇也记不清楚了微山湖具体范围。
但是微山湖的存在,本身就证明了阮安计划的可行。
如果说微山湖是人工挖掘的,说明后世之人可觉得这个方案可行了。并且维持下去了,如果说微山湖不是人工挖掘出来。
那么更说明了一点,那就是阮安的选址没有错误。这一带正是周围最低的地方,在这里蓄水,调节水旱,也是最容易的事情。
朱祁镇说道:“运河通过湖泊,有什么不变的吗?”
王永和说道:“一般在运河之中运输,一旦有了事故,货物
还是可以保存下来的,但是如果在湖泊之中,却恐怕有漂没。而且河道之中,不会有水匪,但是一个大湖之中,就不大好说了。”
“而且湖水或许因为旱情而干涸,到底是影响运河就不好了。”
朱祁镇也知道。大明而今虽然不错,但是治安也就那回事了。
就好像项忠在郧阳一下子招安了几十万百姓,难道其他地方就没有了吗?有,甚至可以极端的说,在大明山有山匪,水有水匪,路有路盗,海有海盗。
但是即便如此,只要没有大的战事,在百姓心中,也就是太平世界了。
甚至有些土匪窝子传承比皇帝还久,号称数百年之久。
这是古代的常态,不用太过惊奇。
朱祁镇看规划出来的大湖,又是运河经过的地方,如果类比的话,简直就好像大航海时期的加勒比。
为什么叫加勒比海盗,无非是大量美洲的金银珠宝通过这个运到欧洲去吗?
想来这个湖中将来定然是匪患重重。
不过,对朱祁镇来说,这并不重要。
其实王永和所说的两个问题,都是小问题,真正的大问题,乃是钱的问题,不管是运河改道,还是挖掘这一个人工湖,都是需要钱的。
朱祁镇说道:“这一个湖修建好了之后,水从何处流出?”
阮安立即说道:“如果运河从湖中经过,那么湖水向东就畅通无阻了,以臣之见,当从徐州往东,挖掘一条河道,可以灌溉两岸百姓,并汇集沂蒙山南麓诸水,从海州入海。”
“这一带多有现成的河道可以借用,工程量并不是太大的,唯一的问题,这一带的河流都是运河水源。”
“如此一来,运河就不大好办了。”
朱祁镇顿时觉得脑门生疼生疼的。
要想解除徐州兖州府,动则旱涝的处境,让这一带的水流能够直接入海,自然是最好不过了,但是运河两个字,简直就是紧箍咒。
动这里也要考虑运河,动哪里也要考虑运河。
朱祁镇只觉得,运河的问题似乎到了不解决不行的地步了。
甚至朱祁镇还要庆幸,黄河已经北流了。也就是说而今他不会考虑黄河的问题,如果要考虑黄河的问题,徐州一带的水情田埂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此处不能动,彼处也不能动了。
朱祁镇说道:“阮先生,这一次麻烦你去一趟徐州吧,好好考察一下当地的情况,顺便考察一下淮河的情况,其他的事情朕再想想。”
第十二章 徐有贞眼中的机会
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谈论水利问题,都必须考虑运河。
河北还好一点,其他地方更是如此。
朱祁镇即便再想回避,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情,运河问题是他回避不了的问题。
既然回避不了,就要想办法解决。
什么办法?
就是找运河的替代品,也就是海运与驰道。
海运的规模已经不小了,但是在朱祁镇眼中,海运总就不能完全代替运河。原因无他,就是风险性。
不管怎么说,海运都蕴含着风险,不说别的风险,单单是台风等极端天气,很可能造成极大的损失。
所以,朱祁镇也不赞成将所有运输方式,都放在海运之中上。
这也是运河在大明政治版图之中,不可或缺的原因所在。
所以,大动运河的时间,必定在大明修建出一道从北京直通南京的驰道。并投入运行之后。
但是而今驰道修建的重心,一直在大漠之上。
毕竟巩固新占有的地盘,也是非常重要的。
当然了,运河问题虽然大,但并不是运河所有河段都有问题的,比如从扬州到淮安的河段,多少年来运行正常,根本没有问题,从山东到天津的河段,根本就是借用卫河的天然河道。
也没有什么问题。
最大问题,就是在山东前后这一段了。
“总是要一个完整的方案。”朱祁镇心中暗道。
正因为如此,朱祁镇顾不得阮安已经垂垂老矣,让他亲自出马,勘探地势,要知道这个是一个苦差事。
朱祁镇决定将微山湖计划,暂时压制的时候,一个噩耗传来。
南京留守王直病故。
朱祁镇听了,心中一沉。
他恍惚之间,看见当初给他上课的王大胡子。
果然是岁月无情人暗换,不知今夕是谁家。
朱祁镇一阵怅然。他登基之后大臣,留下的已经不多了,连胡濙在太子出外之后,也请辞了。
而今回家颐养天年去了。
紫禁城似乎什么也没有变,变的仅仅是人而已。
朱祁镇随即批下,令曹鼐接任南京留守,并让礼部议王直谥号,暗示要美谥。想让王直死后哀荣。
毕竟水利工程一时间不大修的好,曹鼐留在淮安也没有什么用处。
没错,曹鼐就是朱祁镇给徐州水利准备的,能镇得住场子的大臣。
“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皇帝想求长生了。”朱祁镇搁笔,一时间没有处理政事的兴
趣。
一个掌握实权的皇帝,几乎可以拥有一切,但唯独不能拥有长生。
这是一个永恒的缺憾,特别是皇帝几乎予取予求,但是对这一件事情却是求不得。如果不是朱祁镇从后世而来,知道长生不可求,此刻他也有此念了。
“哎------”朱祁镇轻轻一叹。有时候太明白也不大好。
就在朱祁镇为故人西去而伤感的时候,徐有贞看到了第一期的明报。
徐有贞已经翻来覆去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了。但是依旧翻看不已,似乎其中有无穷多的趣味。让他流连忘返。
因为他从中看见了离开朝鲜的机会。
徐有贞早就想离开朝鲜了
原因很简单,朝鲜没有了建功立业的机会。
朝鲜是徐有贞一手安堵下来的,他太清楚朝鲜需要的是什么?是镇之以静,让时间消化一切。时间长了,纵然还有遗老遗少怀念李氏朝鲜,但是李氏朝鲜总就不可能回来了。
所以,在这个时候,多做多错,少做少错。甚至多得越多,越容易出乱子。
徐有贞在朝鲜也不过是熬时间而已。
对徐有贞而言,朝鲜巡抚这个职务,已经没有一点诱惑力了。
他想回到中枢。
但是如何回去,这是一个大问题。
首先他的靠山,陈循已经不在了。
固然陈循去职之前卖给李贤一个人情,但是陈循的人,与李贤的人,依旧是不一样的。徐有贞虽然有大功于国,但是他在士林之中的名声并不好。
很多人都觉得他在朝鲜用的手段,太过残酷了。
徐有贞不在乎这些。
因为能决定他前途的不是这些士林中人,而是皇帝。但是他发现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皇帝似乎决定他在朝鲜做的太好了,想让他在朝鲜多待几年。
朱祁镇有这个想法,也是很正常的。
安南的教训需要汲取。
如果当初让黄福或者张辅一直在安南,安南未必能乱的起来。
所以,在朱祁镇看来,徐有贞在朝鲜多待几年,或者下半辈子都在朝鲜,也没有什么不行的。
徐有贞虽然有才,但是天下有才的人,却不只是徐有贞一个人。
所以,朱祁镇给徐有贞加散官,加待遇,赏赐金银,封妻荫子,但是徐有贞的位置,却是不能动的。
这放在徐有贞身上,徐有贞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徐有贞如何肯看着别人步步高升,自己却原地踏步。只是这样看他的是皇帝,他又有什么办法?
这个问题,是徐有贞
一直在想的。
有时候,他甚至有些自暴自弃,要不就在朝鲜待上十几年吧。但是他心中的渴望,却让他那一颗不安分的心,一直在寻找机会
而今日,他感受到机会来了。
作为一个政治生物,他对明报之上所有内容,都翻来覆去的咀嚼,一字一句的推敲,甚至要将这些文章都背下来了。
在这一遍遍的反复阅读之中。徐有贞越发清楚的看见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陛下与内阁的分歧,也就是修订大明律,与以例补律两种思路的矛盾。
徐有贞立即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大好的机会。
只要他能帮助皇帝战胜了内阁,还怕没有好职位,说不得内阁之中的几把交椅,将来都有他一席之地。
只是这个并不好办。
徐有贞是一个有才的,这谁也不否定,但是内阁之中,又有那一个人是没有才华的,李贤等人,那个不是熟悉本朝章程。
早在太祖时期,太祖为了让后世皇帝不才出错,想将自己的意志贯彻到后世万世之中,就有了祖训等内容,并确立他至高无上的地位。
而太宗皇帝因为靖难之事,为了保证自己的合法性,更是处处言祖制。
敬天法祖,这四个大字,还在紫禁城之中挂着。
变易祖制这个罪名,往狠里面说,足以灭了满门。
只是对于徐有贞这个样的政治投机客来说,风险从来不是问题。不过单单靠风险,也是不行的。
他必须想办法自圆其说,仅能拜托变易祖制的罪名,又要说出一道顺理成章,不得不修订大明律的原因。
这其中的难度就大多了。
只是徐有贞是何须人也。他既然下定了决心,就一心一意去做,为了将稿子按时送到京师去,再加上第一期明报从北京送到朝鲜的时间。
留给徐有贞的时间并不多。
大抵只有十日上下。
这十日之内,就要做出这一篇无可挑剔大文章,纵然是徐有贞也很是吃力,他将所有政务都推给了属官。
说起来,朝鲜而今的情况,以不生事为上,也没有多少政务。
徐有贞十日都没有怎么睡,不知道改易了多少遍,反复推敲,其中不知道死了多少脑细胞,落了多少头发,他只觉得当年科举,也没有这么累过。十日之后,终于写成了《请修大明会典以安社稷疏》。
徐有贞恍惚觉得,这是他辈子写的最好的文章,近乎一字不可易,他也怀疑他今后未必能写的更好。
于是乎,这一颗一石击起千层浪的大石头,已经到位了。
第一十三章 请修大明会典以安社稷疏
徐有贞这一篇文章,漂洋过海到了商辂手中,商辂看罢。心中大喜。
因为商辂发现,似乎大家对这种方式并不是太熟悉,以至于为是否修订大明律反馈的的文章并不多。
如果说开刊的时候,商辂还可以借助皇帝的权威,让内阁诸位写了文章,但是在而今,商辂就冒着开天窗的可能了。
不过还好,商辂还是有些人脉的,他准备实在不行,就从翰林院之中,找几个人来写。
只是如此一来,朱祁镇的任务就不好说了。
而今徐有贞的文章一到,商辂立即感觉到了似乎不按照上面的修订的大明会典,就不是能安天下。
于是这一篇文章很快到了朱祁镇的手中。
朱祁镇一看之下,大喜过望。
徐有贞的文章之中都说了什么?
首先,厘定祖制。
他用大量的文字来厘定一个命题,那就是什么是祖制,大明祖制乃是列代先皇爱民之心,视百姓如赤子的态度,而不是具体的法律文件。
特别指出,洪武年间,不管是《皇明祖训》,还是《大明律》。都经过了多次重修,正是说明了这一点。
所以,遵祖训,应该得其意忘形,得祖宗爱民之心,而不是时过境迁的法律条文。
并用大量事例说明,定天下以严,治天下以宽。如此才能保全大明天下,千秋万代,以至百世。
单单这一点,朱祁镇就兴奋无比。
看上去,徐有贞也是遵祖制的,但是在朱祁镇眼中,这一段话的意思就是将事实上祖制推翻,用一个精神祖制来代替。
而概念越简单,朱祁镇作为皇帝就有越多的解释权。
其次,徐有贞驳斥,以例补律的不可行。
首先,时过境迁,以前的案例看似与后来的案例相同,但是实际上,还是有差别的,如果都援引的好,自然有不当之处。
如果不援引的话,就是又一个新的案例。
如此多了之后,某一种案件,都有数个先例,造成了从判案的角度来看,从此案例也对,从彼案例也对,如此一来,就给了贪官污吏上下其手的空间。
其次,
案例繁多,也会造成叠床架构,彼此矛盾的局面。让百姓无所适从。案例繁多,更是将大明律架空。
有律法不用,名分紊乱。
等等原因。
所以不修订大明律,反而以例补律,根本就是有
堂皇正道不走,反而走崎岖小路。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朱祁镇虽然满意,但并不觉得徐有贞的文章,有多少可取之处。
接下来的文字,却是奏疏之中最为精彩的地方。也是朱祁镇爱不释手的原因。
徐有贞并没有简简单单将议题留在是否修订大明律上面,而是将事情进一步发挥了。
徐有贞列举,从洪武之后之后,很多政体上的变更,就好像是兵部与五军都督府的变动,以及其他方面的变动,比如巡抚的设置,文官总督,内阁的变化等等。
这些都是与洪武时期的祖制不同。
从而引申出:“我太祖高皇帝、稽古创制、分任六卿。着为诸司职掌。提挈纲领、布列条贯、诚可为亿万年之大法也。顾其为、作於洪武之中岁。晚年续定者、虽官署名职、间有更易。列圣相承。随时与事、因革损益、代各不同、而皆不失乎太祖之意。是以政化旁行、重熙累洽、有前代所不及。然岁月既积、簿籍愈繁。分曹列署、或不能遍观尽识。下至遐方僻壤、闾阎草野之民、盖有由之而不知者。”
也就是官职改易,新官的权力范围,并没有法律规定,只有约定俗成的规矩。这就引起了种种不变。
也就是说,徐有贞将本来是法律上的问题,引申到了政治体制之中。
也就说现代的大明体制,已经不是开国之初的《诸司职掌》所能饱含的。
于是乎,接下来的也就成为必然了。
面对这样的局面,皇帝应该“命儒臣纂述大明会典。辑累朝之法令。定一代之章程。鸿纲纤目、灿然具备,创制立法、以贻万世。”
“凡损益同异、具事系年、条分类列、通前稡为一、以成一代完典。使天下臣民、知所趋向、同归皇极。使群臣其督率各官、各供乃职。勤乃事。所贵质得中、事理兼备。失之前者、得正之於後。”
简直是给朱祁镇送来最好的助攻。让朱祁镇豁然开朗。
变法这个大题目,朱祁镇还没有想到从什么地方着手。徐有贞给朱祁镇指明了方向。
编撰《大明会典》本身就是将从洪武之后官方变化规定下来。
今后大明一切政治活动,典制章程,都是要从《大明会典》之中找到依据。
所以,朱祁镇将自己想要的写进《大明会典》之中,并让《大明会典》成为大明的法典。
而且即便群臣也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无他,盛世修典。而今大明武事以备,当修文事。就好像太宗皇帝要修《永
乐大典》一样,现在皇帝也应该效仿祖宗,修一部大书。
如果单单看上面文字,怎么看都觉得该这样做,实在是光明正大,皇皇堂堂。
有一种不修《大明会典》,上对不起祖宗,中对不起陛下,下对不起百姓的感觉。从这个逻辑去推敲,环环相扣,无一字语及变法。
但是却已经将变法的道路给朱祁镇给铺平了。
朱祁镇看了又看,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将徐有贞调入京师。
诚然,朱祁镇也知道,徐有贞不是什么道德君子。但是经过这一件事情之后,朱祁镇才明白一件事情。
他的一切思想基础,都在后世奠定了,不管是后来再怎么学习儒家学问,但也不过是一层掩饰与伪装而已。
如果朱祁镇仅仅将朝政推进在打仗,大工程,这样的表象之下,朱祁镇这一点学问就已经够了。
但是想进入深入的政治改革,就必须深入到思想领域。
越想进入政治结构性的改变,就越发要说深入其中,这是他决计不能做到的事情。
面对同样的难题,朱祁镇步步为营。小心翼翼,而徐有贞却大刀阔斧,让局面轰然洞开,有此之能,徐有贞一点小缺陷,朱祁镇就不会太在意了。
此刻,朱祁镇忽然有一种快意的感觉,问怀恩道:“这文章,内阁看了吗?”
怀恩说道:“没有,通政司仅仅送到了乾清宫。”
朱祁镇说道:“抄一分给内阁。”他很想看看,着一手棋,李贤该怎么应对。
怀恩自然派人送了一分给内阁。
据小太监说,内阁各大学士看来,一点反应都没有。
朱祁镇有些失望的同时,也有一些释然,如果内阁大学士们当场失态,就不配当大明的大学士了。
胸有山川之险,腹有城府之严,这是当大学士的基本功。此事虽然让他们不舒服,但还没有让他们当场失态的地步。
不过,朱祁镇也相信,内阁不会毫无反应的。
果然,当天就有了消息。
内阁大学士之中,首辅李贤,以及王文,刘球三个人,到了什刹海垂钓。
朱祁镇知道,他们三个决计不是去钓鱼的,心中暗笑道:“倒是有闲情逸致啊。”不过,朱祁镇也没有太在乎。
朱祁镇十几年来营造的政治气氛总体上是比较轻松的,这种重臣私下聚会的情况,朱祁镇也不为己甚,当做不知道。
不过,他此刻却有一些好奇,李贤他们准备怎么办?
第十四章 主导权
什刹海乃是北京避暑胜地。
此刻却有一种不胜烦躁之意,无数鸣蝉拼命的嘶吼着,宣告他们最后的生涯。
什刹海一处凉亭之中,三根钓竿深入水中,上面的浮标上下拉动,显然下面已经有鱼上钩了。但是垂钓的人,却没有注意到。
李贤,王文,刘球三个人。静静坐着。凉亭之中没有人,但是外围却有锦衣卫层层保护。
这是朱祁镇对内阁成员的待遇。
也就说,内阁大员出入都有锦衣卫负责保护。
当然了,这些大臣也知道,这些贴身护卫依仗之中,也有皇帝眼线。
但是那又如何?总不能推辞皇帝厚爱吧。
就好像朱祁镇知道大臣私下聚会一般,大臣们也没有想过瞒着皇帝。所以他们所谓的密谈,也不算太秘密。
刘球实在忍不住了,说道:“徐有贞这个小人,他不知道规劝圣上,还做出此等事来?”
刘球带着几分怒不可遏。
却是因为徐有贞的文章,实在是无懈可击,如果真有漏洞,刘球早就将这文章喷一团渣滓了。
真因为无法辩驳,才刘球那么生气。
如果皇帝没有其他心思,修《大明会典》的并没有什么事情。但是皇帝的心思,或许别人不知道,内阁这些人与皇帝几乎朝夕相处,皇帝的心思,他们几个人都能猜得出来。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不想皇帝的心思得逞。
如果说,徐有贞没有猜出皇帝的意思,他们才不相信的,而徐有贞猜出了皇帝的心思,却没有文官觉悟,反而去迎合皇帝。
每一个文官大佬都明白一件事情,祖制是什么?或者说他们真在乎祖制吗?
不在乎。
说起来,破坏祖制的行为文官做的也是不亦乐乎。
就好像这一件事情的开端,不就是皇帝想用祖制来裁定官员,而文官不答应而已。虽然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是本质上,就是他们背叛祖制。
文官之所以这么推崇祖制,并非祖制真有什么万年不易之理,而是用他来限制君权。
从文官角度来说,限制君权是他们面对的万古不易的问题。
在汉唐用来限制君权的是天意。只是在大明,用来限制君权,就是祖制了。
比起制度上的一些问题,皇帝的权力不受限制。才是最大的问题。
一个皇帝胡作非为,能给天下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前代已经有不知道多少皇帝做出了示
范。
所以皇帝的权力必须有能限制。
但是具体该怎么限制?对于各个皇帝有不同的办法。
但是朱祁镇这里,却不得不承认,那就是就权力而言,击破瓦刺之后,朱祁镇的权力边界无限延伸。
甚至要超过仁宗宣宗皇帝,直追太宗皇帝。
想要超越太宗皇帝或许不可能,毕竟朱祁镇不可能比得上,从生死之中杀出来的太宗皇帝。但是问题是,即便比不上太宗皇帝,就已经让百官胆寒了。
看看太宗皇帝对文官做了什么事情?
有多少大臣,都在诏狱里面待过,还有解缙的死亡更是如此。
而且他们也知道,当今陛下登基之后,对文官集团并不能算得上友好,别的不说,单单从兵部与五军都督府之争就可以看出来。
在朱祁镇登基之前,兵部几乎将五军都督府给架空了。
但是这一切有利于兵部的变化,从当今陛下亲政以来,这种变化就停止。而今五军都督府重振。正统勋贵再次立起来,虽然比起之前开国勋贵与靖难勋贵,要差了许多,但是正统勋贵之中,也是有一些很多文官都不港轻视的大佬,孟瑛,杨洪,石亨,郭登等人,看起来在政治上老老实实的。
但是能打仗的老虎,与不能打仗的花猫,还是不一样的。
而这样皇帝又打破了祖制的限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这种未知他们实在惶恐。毕竟皇帝多离经叛道之举。
他们所做所为,并不是为了与皇帝作对,而是要将大明国策维持在正常的轨道之中。
洪武年间,武贵文贱的局面再也不能回来。
而徐有贞也是进士出身,也算是士大夫集团一员,如此背叛士大夫集团,在刘球看来,说他是小人,还是轻了。
李贤说道:“两位前辈,而今看来,这《大明会典》是不可能不修了,下面的关键就在于让谁修。”
王文心领神会说道:“如果大事,非重臣不可,而称得上重臣的,无非,曹公,于公几位,而这几位都是从道不从君,纵然当今陛下有万般手段,也不可能让他们屈服。”
刘球沉吟一会儿,说道:“如果这都不行的,我辞去大学士一职,去翰林院修书也不是不行。”
朱祁镇登基二十多年了,当初老臣凋零的差不多了。
李贤说道:“刘前辈的心意,晚辈能够体会,只是以晚辈之见,咱们这位陛下,不是一个硬来的人。”
如此说罢,刘球与王文都点头。
这一
点,朱祁镇并表现出来的风度,让他们也没有什么话说。
虽然朱祁镇有很多奇思妙想,让他们这些老臣吃不消,但是大多数时候,朱祁镇都愿意按照游戏规则来办事。不会因为群臣有些地方冒犯,而打击报复。
王文忍不住感叹,说道:“抑庵公可惜了。这一件事情要不要与其他人通通气。”
抑庵公就是王直,如果王直还在,其实王直才是修大典最好的人选。
李贤摇摇头说道:“还是不要了。”
内阁之中分工也渐渐形成了,而今内阁之中,李贤总理大政,杨洪与罗通两人负责改卫为县的事情,甚至刘定之也参与进去一部分。
除此之外,刘定之还负责各地钱粮,以及赈灾事务。至于丈量田地,却是由刘球与王永和负责。
王文主要管的就是京察与吏治。
说起来,内阁大学士的分工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除却首辅总领朝政不变之外,其他事情彼此管辖的事务也是有牵连摩擦的。
就好像是刘定之主管钱粮,但是其他内阁大学士都不能过问了?也行的。在职权上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插手别人的权力范围,并不是一个友好的态度。
李贤能在内阁之中迅速站稳脚跟,就是迎合了王文与刘球的政治态度,在内阁之中三人抱团,再加上其他摇摆不定,还有李贤的首辅地位,就有占据了上风。
毕竟杨洪从来不参和文官的事情,刘定之是陛下的死忠。罗通也有几分桀骜不驯,王永和似乎与他负责的工部事情差不多,沉默寡言。
想将这些人牵头在一起,也不是一个容易的人。
不过李贤不愿意这样做的原因,却不是不容易将人拉过来,而是担心内阁抱团,反而让陛下有一种被逼宫的错觉。
总之,李贤秉承中庸之道,一方面反对朱祁镇太过激进的做法,另外一方面他也不行太过激进的反对。
能将事情限制在一定范围之内,悄然无声的过去了,就最好不过。
这一次闹出一个报纸来,已经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了。
倒不是李贤太怕事,而是李贤深刻的明白,作为首辅,就是好像一个管家太太一样,不是将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大鸣大放,才是本事?
而是全家和和美美的,即便有些问题也家丑不可外扬,日子蒸蒸日上,这才叫做能耐。
只是李贤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他所期望的,恐怕永远不能达成了。
三人在什刹海的沟通,很快就反应在明报之上了。
第十五章 预修大典
李贤学的很快。
虽然报纸论战,是他不大习惯的事情,但是不过一个回合,他就将游戏规则掌握的七七八八的了。
在徐有贞的文章刊登之后,很多官员也觉得,从洪武以来,官制变化不少,需要重新厘定。纷纷赞同徐有贞的意见,以盛世修典之名,武事以备,文事兼顾之意。
修《大明会典》,而大明律该如何自然不用说了。
李贤随即上奏,并透漏出风声去,言修《大明会典》,乃一代之盛事,非名臣宿老不能担此重任,推荐了于谦,曹鼐。
朱祁镇只要批示:“两位身居要职,坐镇一方,须臾不看擅离。”
然后刘球就上书道:“老臣年事已高,不堪内阁繁剧,请任《大明会典》编纂官。”甚至还故意显露出贪名之举。
好像刘球想借此留名于后世。
虽然《大明会典》比不上《永乐大典》,但也是一部大书,如果能成为编纂官,足以在士林之中留下名声。
但是朱祁镇却不愿意将此老放在这个位置上。
否则将来朱祁镇怎么参私货。立即回复他道:“先生,朕之肱骨也,无先生,谁为朕镜?”
言语之间,将刘球比做魏征。
如此三番来回。
朱祁镇不得不召见李贤,寻求一个双方都满意的人选。
朱祁镇见了李贤之后,首先说的不是这一件事情,而是对徐有贞的奖励。
徐有贞上《请修大明会典以安社稷疏》的目的,朱祁镇也是能揣测一二的,即便不用阴暗的心思却揣测,徐有贞也是谏言有功。
必须褒奖。
所以,朱祁镇一开始就说道:“徐有贞的位置该动一动了,他在朝鲜治平有功,而今朝鲜太平无事,应该让他入京了。”
李贤说道:“陛下英明。臣会安排的,在六部侍郎之中给他选一个位置。”
朱祁镇说道:“尚书吧。朝鲜灭国之功,徐有贞参与其中,总要有所赏赐。”
对于徐有贞而今也是可上可下,一般来说巡抚专任中枢,就是侍郎一职,类似六部副长官,或者说一个六部之外,某一衙门的长官。
但是徐有贞有军功,又有谏言之功,朱祁镇想抬举一二,倒也不能算是幸进。
不过,李贤并没有正面回答说道:“陛下六部没有空缺,臣知陛下爱才之心,此事当从长计议。”
朱祁镇当然知道没有空缺。
但是没
有空缺可以制造空缺吗?这不是理由,唯一的原因是李贤想拖一拖。
李贤又说道:“修典乃国家大事,不可不重,陛下既然不属意于公,曹公,刘公,还请陛下示下,内阁也好安排。”
朱祁镇对这一件事情,也想过应对的办法了,说道:“此三人皆元老重臣,朝廷不可一无或缺,修典固然是大事,恐怕也要坐上数年冷板凳。还是选年轻一辈,年富力强的人为好。”
“这人选,还是可以让内阁来选的。徐有贞如果不好安排的话,让他入翰林院修书,也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李贤说道:“陛下所言极是。”李贤一边说,一边在心中来回的思索。
这是一道选择题。
要么让徐有贞回来专司修大明会典,要么让徐有贞担任一任尚书。
在这个选择题之中,李贤倾向于后者。
徐有贞的能力没有得说,当世封疆大吏之中,能比得上徐有贞的,也不过三五人而已,但是品行实在堪忧。
不管在朝鲜清理两班贵族,还是这一次上书,都充斥着不折手段这个四个字。
如果让徐有贞修《大明会典》。里面有些什么内容可真不好说了。
李贤很快确定下来了,说道:“徐有贞入仕以来,多历地方,是能吏,但修典乃是文华大典,臣以为徐有贞恐不能胜任。还是让他去六部的好。”
“不错,朕也是这个意思。”朱祁镇说道:“我觉得刑部就不错。”
其实朱祁镇也没有想让徐有贞担任《大明会典》的总编纂。原因很简单,徐有贞在士林之中名声不好。
作为皇帝看似至高无上,但实际上也受到种种制约,朱祁镇固然可以用君权暴力排斥一些其他想法。
但是如果从历史的长河之中看,君权虽然能强横一时,却有其薄弱的本性。
朱祁镇如果想做一世暴君,行快意之事,不管他死后洪水滔天。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他想让自己创立的制度保存下来,就要从一开始,以治大国如烹小鲜的态度,小心谨慎,与文官体系磨合。
徐有贞太倾向于朱祁镇,修出的《大明会典》,权威性不足。所以朱祁镇更希望徐有贞能成为一员冲锋陷阵的猛将,而不是这种整理总结的角色。
刑部就是这样一个位置。
如果而今朱祁镇的战略重心在于对外,那么刑部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部门,只要不弄出民愤太大的冤假错案,朱祁镇也不会太关注。
但是而今朱祁镇
要对《大明律》动手,刑部尚书就成为了风口浪尖,即便是内阁大学士的权力大,但是从体制上来说,刑部以及三法司,依旧是大明法律最高部门,刑部尚书所做出的法律解释,也是最权威的。
除非,御审。
不过,朱祁镇才不会将自己陷入风暴之中,毕竟朱祁镇而今也是大佬,谁看大佬亲自下场的。
李贤说道:“陛下的意思臣知道了。大典之事,事关重大,应当先定下大典的人选,再论其他的。不知道陛下意下如何?”
朱祁镇知道李贤在《大明会典》问题上绝对不会轻易妥协的,朱祁镇也想找一个能内外信服的编纂官。于是问道:“先生属意何人?”
李贤说道:“陛下,既然不想用老臣,那么王恕可以一用。”
朱祁镇心中暗道:“王恕。”随即将王恕的大概情况,回想了一遍。
王恕乃是正统十三年进士出身,按照朱祁镇的标准,必须京官与地方官轮流任职,王恕先是被选为庶吉士,进入翰林院,然后外放扬州知府,又做了一任京官,又外放江西布政使,而今在大理寺任职。
他最大的特点,就是清正廉洁,有着一股陕西人的朴实刚健。在道德品质上,无懈可击,决计不是那一种谄媚之臣。
不管是在老臣之中,还是在士林之中,乃至于百姓之中王恕的名声都很好。已经被视为未来的朝廷重臣。
这个人选,对朱祁镇来说,却是有利有弊。
如果朱祁镇能说服王恕倒向自己,那么有王恕背书的《大明会典》,权威性就会有很大的提高,能让更多的人信服。
但是如果朱祁镇不能让王恕倒向自己,那么除非换掉王恕,那么《大明会典》的编撰,王恕是不会让朱祁镇插手的。
朱祁镇却一口答应下来了,说道:“好,就他了,只是以王恕而今的资历,担不起编纂官,就让他先预修吧。”
感谢汉语的博大精深,朱祁镇随口就给出一个台阶。
李贤说道:“臣遵旨,徐有贞任刑部的事情,老臣也会记在心里的。”
一时间双方似乎其乐融融,君臣和睦。
这一交手,看似平分秋色。李贤得到了修《大明会典》的主导权,只是朱祁镇却不认为,他真没有办法插手了。
这个关键就在王恕身上了。
王恕自己恐怕都没有做好准备,就与徐有贞一般,成为朝廷之上两个暴风眼了。唯一区别的是,徐有贞是自己跳进去的,王恕却是被人推进去的。
第十六章 朱祁镇心中的《大明会典》
王恕深吸一口气,看着乾清宫。
朱祁镇之前还在文华殿与武英殿分别召见大臣,但是随着朱祁镇的权威越发深入人心,朱祁镇在一些事情上仪式感就越弱了。
毕竟,很多时候,仪式感是在强化权威的不足。
朱祁镇而今已经用不上了。
乾清宫虽然寝宫,但是实际上行面积很大,能分割出很多区域。办公与休息两不耽搁。
朱祁镇每日都要召见大臣,王恕也被朱祁镇召见过多次。
每一次升官,都要来谢恩。不过很多时候是礼仪上的。
前番时间,朱祁镇大量召见群臣,王恕也在朱祁镇面前表达出自己的想法。他所说的就是严以治吏的一些内容。
或许朱祁镇自己都忘记了,但是王恕还牢记于心。
那是他第一次单独的君臣奏对。
而这一次是第二次。
王恕在太监引领之下,进入乾清宫之中。
朱祁镇首先看见的是一个陕西大汉,总觉得以他的身材,不应该身穿官袍,而是身披重甲,持八尺大刀,做陌刀将。
王恕行礼过后。
朱祁镇令他坐下来,问道:“大明会典,乃本朝之盛事,如何修,你可有想法?”
王恕说道:“臣准备以《皇明祖训》,《大明律》《诸司职掌》等为蓝本,并按以太宗以来朝廷各种变化,次以年序,分门别类。”
朱祁镇摇摇头说道:“如此却不是朕想要的大明会典。”
王恕说道:“陛下的意思是?”
朱祁镇说道:“太祖皇帝立祖训,颁布《大明律》,以为万世不易之至理,而今多为不用,这是太祖皇帝错了吗?”
王恕听了朱祁镇的话,却不敢回答。
这话题,朱祁镇可以毫无顾忌的说的,但是王恕如果敢乱说的话,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朱祁镇也没有想让王恕说什么,而今继续说道:“实在是大明律不能治天下。”这一句话,实实在在乃是朱祁镇多年治国的感叹。
后世法制宣传,说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很多人大概觉得是废话,如果法律不执行,要法律做什么。
但是朱祁镇在大明政治生态之中,却明显的感受到了这一点。
大明的法律体系是不能应对大明的治理问题的。
这一点在历代皇帝的诏书之中,也都有很多的表现。
如现在国家做出决断,是根据什么法律什么规定,做
出如此决断。但是在明代有大量的诏书,就是皇帝对某件事情做出怎么样的决断,然后在最后为“著为令。”或者“著为例。”令与例是同意。
这就形成了眼花缭乱的事例与故事。
在今后朝廷决断的时候,就依靠当初某某事例。
皇帝出口成宪,也是这个原因。皇帝每一句话,就能成为法律本身。
对于皇帝以及百官来说,有极大的裁量自由度。这就造成了很多奇葩的行为,后世不能理解,但是当时却是事实。
比如,某些钞关的主事,居然在收够定额之后,放开钞关,免税过往百姓的赋税。
这分明是慷慨国家之利,为自己邀名。但是如果在法律层面上,根本没有什么可治他的。这种种弊端,让朱祁镇不由想起自己当初所上的政治课。
是的,后世法律体系看似平平无奇,其实要比大明的法律体系高明出了不知道多少倍。这也是朱祁镇要给《大明会典》之中夹杂的私货。
就是一整套逻辑相同,从宪法到各种专门法,以及各衙门可以发布的法律法规,这种层层相接的法律体系。
这里就不说了。
如果你不明白,请问你的政治老师。
如果按王恕所言,他编出来的《大明会典》,其实就是对大明典章制度变化的资料汇编,虽然有一定的现实指导做用。
但是朱祁镇要编出来的却是一套现代化的大明法典。
其实真要说出来,这一件事情未必对皇帝有利。
因为在之前,大明皇帝权力是不受限制的,大明律什么的,甚至比不上一些政治潜规则。皇帝有充分的权力空间。
但是如果在建立起这样一个法律体系,形成一个完整的法律体系之后,他限制的不仅仅是百官的权力,同样也是皇帝的权力。
对这一点,朱祁镇也思考过了。
如果按照历史上的演变,明清体制最后演变成为君权无上,这种演变就从太祖皇帝废除丞相就开始了。最后由清朝的奴隶思想灌输之下,完成了最后的建设。
演变成为上,整个中国只有一个人,就是皇帝,剩下的人都是奴才,或者求做奴才不可得的人。
也让中国带进了死胡同之中。
而在汉族政权之中,不过那个朝代,皇帝的权力从来不是无限的。即便而今也是如此。无非是让士大夫换一个东西来限制君权而已。
对于有作为的皇帝,面对的没有什么不同的。
对于没有作为的皇帝,安安分分当一个庸主,又
什么不行?
当然了,朱祁镇内心之中,还有一些阴暗的想法。那就是即便《大明会典》有成。只能限制他之后的大明君主,岂能将紧箍咒带在他的头上。
后世儿孙的事情,他不想管,也管不了了。
朱祁镇细细的将自己所想结合大明现实情况,说给了王恕听。
王恕越听越严肃,越听越是肃穆,他恍惚之间,有一种在老师面前听讲的感觉。他也是当过地方官的,自然知道各地的情况是什么样子。
朱祁镇给他讲这一套体系,让王恕感到兴奋之余,却十分惶恐。
兴奋在于如果这一件事情,真能够完成的话,那么大明官场的政治风险,将焕然一新,很多事情都可以避免的。国家的行政能力,也能大大提高了。
但是王恕心中越发惶恐的一点,那就是这似乎就是传说之中的秦法。至严至密无所不至。
王恕担心的是,这样法网密布,看似极大的增加了国力,理清楚上下,但是会造成二世而亡的后果。
王恕忍不住说道:“陛下,此事乃秦法,切不可从法家遗害。”
朱祁镇听了,轻轻一笑说道:“从汉代之后,儒法何曾分开过,说此是秦法,更是过了,秦法残暴,朕不过是将大明律例归于此间,王卿是再说,本朝法度残暴吗?”
说实话的,如果单单太祖太宗的手段,的确是有点,但是王恕却不敢如此说。
王恕正色说道:“陛下,秦法之弊,岂在残暴一端,万物一断于法,使人从法不从君,法愈密而弊愈深,此其一也。”
“天下之大,各有不同,太祖定天下,亦因其俗也,而今一断于法,恐怕百姓无知,屡犯禁,正当如何处置?不严惩坏朝廷之法度,严惩则百姓必乱。”
“故考列代先皇之意,都是德主刑辅。”
王恕所言从法不从君,这一点朱祁镇并不担心,毕竟士大夫还高举从道不从君的口号,就好像不知道样做,你们就对皇帝服服帖帖了一样。
简直是笑话。
但是王恕所言的两点,却让朱祁镇不得不沉思。
一个是法网越是严密,就越偏向形而上。法律的结果就越是容易偏离普遍道德。
就好像有些案件,法律学家有一套完整无缺的说辞,但是这个结果,大家都不觉得是对的,却又无法反驳。
从而延伸出一程序正义,实质正义等等说法。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而产生的。
这就是王恕所言,法愈密弊越深。王恕所言不是没有道理。
第十七章 王恕的犹豫
当然在这一件事情,总体来说是一个小问题,并非大问题。
另外一件事情,就是大问题了。
秦法固然是严苛之极,但是真正让秦二世而亡的原因,真是因为秦法严苛吗?
不,更多秦法根本执行不下去。
秦法在秦国还能执行下去,但是推广到全国,即便不说,六国余孽的种种情绪,也不说当地百姓的反抗的暗流,单单是秦国对法律执行能力,就推广不下去。
这一点从历史上也能看出来。
即便是现在的大明,真正有法律的地方是哪里?是县城,府城,京师,乃至这些城池比较近的村落。
更偏远的地方,数千人的械斗都搞得起来。如果真按大明律法来判,这些人几乎能算得上造反了。
但是又如何?地方官不过是彼此安抚,找各自的族长管事来谈话,和稀泥。
或许有官员能力强,手腕硬,能将这样的事情给镇压下去。但是这都是个别的情况。
而维持这一切切的总原则,就是德主刑辅。以道德教化为先,甚至让百姓息诉。
这也是为什么在古代朝廷最重视的礼法的原因。
如果朱祁镇有如此战略上的转变,将法律地位提高,将一切都变成一断于法,甚至提出依法治国。
对大明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
因为实行不下去的法律,其实也没有什么用处。
朱祁镇当然是想过这一件事情的,他微微一笑说道:“王卿,你说的朕自然知道。”
儒家是古代中国的主流,朱祁镇不可能将放弃儒家,用法家的一套,这是不可能也不现实的问题。
朱祁镇自然有一套解决的办法。他继续说道:“而今各级官员办案多以春秋决狱,有些事情也过与草率了,而今可以将这些原则写入宪法之中,也能让百官有所适从。”
王恕也慢慢的明白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皇帝本身无意将大明司法现状有太多的改变,更多的是对现在法律的整理。并无意将法律的外沿扩大。
但是即便如此,这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大的改变。
而且朱祁镇还想引入行政法的概念。
就是将官府运行以法律的形式规定下来。
这也是一个极大的变化。
大明官府其实也有很多典章制度,这些都是有的。但是却没有如此鲜明的规划出来。而且既然定了法规,就会处罚。
而大明各衙门因循守旧,各种规章制度早就出了问题。
显然,朱
祁镇要的也不是仅仅是写在大明会典里面的规矩。
这里面信息量太多了。
多到了王恕,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其中利弊如何。
朱祁镇对王恕说这么多,一方面固然是要争取王恕。
朱祁镇很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看似大明士大夫是一体,其实满不是那一回事。就好像是王恕。王恕是一个能够在皇帝面前坚持原则的人,难道他就会屈服于李贤吗?
所以,只要让王恕感到皇帝所说的事情是对的,王恕也未必在乎李贤怎么想。
其次,他这番话也不是说给王恕听的。
根本就是说给李贤听的。
这么多年的研究,朱祁镇也摸清很多大臣的底线。
救弊这两个字,就是朱祁镇所有变动的思想核心。
看似朱祁镇做了不少事情,但都没有触及根本,都是在原本大明的政治结构之中,查漏补缺而已。
朱祁镇见王恕一时间没有这么大的信息量之中反应过来,就说道:“你下去好好想想吧,有了想法再来见朕。”
诚然修《大明会典》,是变法的一个标志。
但是真正要推动变法,还是要与李贤等人来做的。
王恕回去之后,看似非常镇定,但是无时无刻的都在思考这一件事情,利弊如何。
很快,李贤就请他过去了。
王恕对此也有所预料。
随即在李贤的内阁值房之中,王恕将皇帝的意思说了。
李贤听了一时间也震动非常。
李贤心中暗道:“看来是时候找陛下好好谈谈了。”
看似一个法律体系的改变,如果落实下来,却不知道有多少问题,更重要的是,皇帝的心思仅仅于此吗?
李贤并不知道。
他沉吟片刻问王恕,说道:“陛下令你总领此事,你认为陛下的想法怎么样?”
王恕说道:“陛下天纵圣明,所思种种,明见万里,如果真能如此,对朝廷来说,也是算是一大盛事。”
这就是年轻一辈与老一辈的不同。
王恕进入政治舞台的时候,朱祁镇已经坐稳了皇位,而且朱祁镇登基之后,总体上来说,做得也是可圈可点的。
但是李贤这些老臣不一样。
他们是看着皇帝长大的,皇帝年少的时候,被太皇太后教育的事情,对他们来说,仿佛还在昨日。
有一句话叫做,三岁看老。
皇帝长大之后,固然是稳重了不少,但在这些老臣看来,其本质一点都没有改变。所以面对朱祁镇的想
法。
王恕这些年轻一辈,受朱祁镇的权威影响,接受起来比较容易,也不敢对抗朱祁镇的权威,但是在这些老臣看来,他们所想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担心皇帝将事情给搞坏了。局面不可收拾。
面对同一件事情,却有不同的反应。
王恕虽然在很多方面还是存疑,但是大体上愿意以皇帝的意思来办。建立起上下分级的法律体系。
至于有什么弊端,将来还是有匡扶的余地,最少现在看来,这样的法律体系,要比大明现在律例合编的法律体系要好上不少。
李贤也感到了自己失算。
王恕似乎被皇帝拉了过去。
不过,李贤也不是一心争权夺利之辈,此刻他也反省,暗道:“我是不是想的有些多了。”如果皇帝的想法仅限于此。李贤是可以接受的。
不过李贤还是留了一个心眼,说道:“如此一来,名为一部书,其实却是两部,你先修前代典章之变化,之后陛下要法典,且缓缓吧。”
当一件事情看不清楚的时候,可以先缓一缓。
王恕说道:“如果陛下问起来?”
李贤说道:“就说是我的说的。”
王恕想了想,也不觉得是激化矛盾的时候,毕竟朝廷最近也没有闲着,很多事情都在同步推行,真要闹出陛下与首辅不合,也不是朝廷之福。
虽然大明的首辅在权力上,与汉唐之丞相是没有办法比的。但在朱祁镇一点点的放权之下,已经有了几分丞相气度。显示得越发重要了。
王恕说道:“谨遵堂旨。”
李贤打发了王恕离开之后,心中也沉思了好一阵子,一方面是推敲朱祁镇所推出的法律体系,另外一方面却是推敲朱祁镇的心意。
却有一种圣心如渊,不可测度之感。
要知道这种现代的法律体系,朱祁镇拿过来用很是简单,却不知道产生出来,是有多少能人智士的真知灼见沉淀而成的。
甚至非一人之功。
李贤真是看出了这一点,才有一种朱祁镇学问大进,他而今都不认识的感觉。
不过李贤感叹的事情也很短,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最紧要的事情,就是将答应皇帝的事情完成,给徐有贞弄一个刑部尚书的缺。
这一件事情说起来,并不是太好办的。不过还难不到李贤手中,他连续调动了好几个人,顺便加强了自己的权威,也腾出了刑部尚书的缺,如此一来徐有贞上京的道路就算是打通了。
李贤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有一种感觉,今后后长时间,他就要面对这位徐刑部了。
第十八章 陈纲案
徐有贞看着北京城高大的城门,无数情绪涌入心头之中。徐有贞却一句话,却说不出来,好半日才感叹道:“终于回来了。”
徐有贞安置了之后。
朱祁镇照例召见了徐有贞。
一般来说的,大臣进京之后,只要见过皇帝之后才能回家。
朱祁镇召见徐有贞之后,先问了朝鲜的情况。
徐有贞说道:“朝鲜不可妄动,只要各官,镇之以定。期以十年,朝鲜必能为朝廷所有。”
朱祁镇说道:“朝鲜改国为省,火候如何?”
徐有贞沉吟片刻,说道:“朝鲜百姓亦是朝廷之赤子,自然是心向朝廷的,只是其中有一二不肖之徒,从中挑拨。恐百姓不安。”
朱祁镇也听出来徐有贞虽然模棱两可,但还是倾向于稳定而今的局面。
只是这个想法与中枢的想法不一样。
中枢很多人都有维持现状的想法。
毕竟对很多士大夫来说,大明多一个省份,对他们来说,也没有什么实际的好处,但是如果从此开启皇帝开疆扩土之心,就不大好了。
陛下开边之心,无有止境,该怎么办?
当然了,这些的想法仅仅是暗潮而已,无足大局。
但是对朱祁镇来说,还是早已定下来比较好,还就是郕王。
郕王在朝鲜时间长了,恐怕就没有迁徙的心思了。
所以,即便有些小问题,朱祁镇决定将事情给办了。
故而撤朝鲜国为海东省的计划,已经在执行之中了,这也是朱祁镇不想让徐有贞离开朝鲜的原因之一。
不过,而今徐有贞离开也不是不可以。
大明的人才还没有匮乏到没有了徐有贞有些事情都无法做的地步。
朱祁镇又转到了刑部上,说道:“刑部事务繁剧,卿到任之后,要慎之又慎,宁纵勿枉。”
徐有贞说道:“臣遵旨。”
徐有贞还没有到刑部视事,朱祁镇的文化,就带着礼节性的。故而他准备问上几句,就让徐有贞回去,说道熬:“卿到刑部之后,准备从何处着手?”
只是徐有贞的回答,大大出乎朱祁镇预料之外。
徐有贞说道:“京察之后,数十名犯官在诏狱没有判决,臣到任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理清此事。”
朱祁镇心中微微一愣,说道:“卿好胆魄。”
京察葬官案是一个引子,引出了这么多东西,而今早就成为满朝上下侧目所在。可以说是风暴的正中心。
或许大明会典的事情可以拖延下
去,但是这一件案子却不能太过拖延下去。
毕竟一本大书,修上一两年三四年,乃至于十几年都是可以的,但是总不能将人关在诏狱之中,不审不断不判吧。
当然了,这是从宏观上来说的,具体的来说,拖上几个月其实也没有事情的。
即便是现代一个大案要处理清楚,从审理到判决,一两年的都有。
所以,对于刑部尚书来说,最好的办法,无非是拖过了风头,等人不注意了,再将这案子给判了。
但是徐有贞却明白,他是来京师做什么的。
不用朱祁镇提醒,就知道。冲锋陷阵就要有一个冲锋陷阵的样子。
此刻真是万众瞩目,这一次判决的案例,就成为今后很多判案的依据,甚至其中的争执,直接影响到了大明会典的编纂。
也就是说,太祖时期的剥皮充草不能行了。那么现在大明对贪赃枉法,倒是是一个什么处置。就要看今日了。
徐有贞说道:“为陛下做事,臣之胆是陛下给的,只是此事,陛下有何示下。”
朱祁镇起身踱步,一示意,怀恩立即铺上了宣纸。
朱祁镇手指在无数大小毛笔上掠过,随即捏住一个跟大笔,随即蘸墨,写下一联。
“自古治国唯治吏,往来司寇要深思。”
这一联要说有水平,也是平平,但是却将朱祁镇的政治态度表露无疑。
治国唯治吏,这个论断虽然是后世才有的,但是有着深刻的国学思想的,与管子之术,一脉相承。
而明代有一个习惯,对各级官员称呼用古称。
而刑部尚书的称呼,就是司寇。
徐有贞自然知道朱祁镇的心思了,那就是从严。
徐有贞双手接过这一副对联,后退行礼,说道:“请陛下放心。臣知道该怎么办了。”
徐有贞回去之后,立即去了刑部,别的不说,将各路犯官的卷宗给细细的过了一遍,最后他选出了一个目标。
就是河南舞阳县丞陈纲的案子。
徐有贞选这个案子,不是因为他大,而是因为他小。
这就是徐有贞高明之处了。
徐有贞很明白,这些案子怎么判并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皇帝要定规矩,但是官越大,关系网就越复杂。场外因素也就越多,反而不好办。
唯独陈纲案,很小。几乎是所有案子里面最小的。
但也很典型。
只要这个案子定下来了,那么朱祁镇要的规矩就定下来了。
如此一来,下面的案子怎么判,就好说的很了。
陈纲
的案子是一个什么样的案子?
舞阳县百姓张贤,何斌为收丝大户,张贤许诺给陈纲十两银子,让陈纲在收丝这一件事情,给予帮助。陈纲答应下来了。并给与帮助。
何斌听闻之后,就在河南巡抚处告发了陈纲。
陈纲听到了风声,就不敢收张贤的钱了。
这个案子虽然小,但是很典型。
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陈纲乃是有眼不识金镶玉的笨蛋。
收丝大户,张家,何家都是有背景的,他们两方的争斗,陈纲没有摸清楚就参与其中了,结果被人收拾了。
只能说他不长眼。
不知道自己这个七品芝麻官有几分几两了。
但是这个案子,有这个几个问题。
首先陈纲完全否定自己受贿,反正十两银子也没有到手。陈纲属不属于坐赃?
其实这种官商勾结,不是到了晚明才有的,什么时候都有的,很多时候官员贪污的水平,要比陈纲这个倒霉蛋要高明的许多。
这个案子陈纲也不能完全撇清干系,但是很多官员的手段,却能完全撇清的。
这样的情况该怎么处置?
其次,十两银子的贪污额度,该怎么判?
这个数字虽然小,但是却决定今后贪赃的该怎么判了。
而且徐有贞很会用新工具,他亲自动笔,洋洋洒洒的将陈纲案的前因后果,写成文字,然后发给明报。
于是乎,明报一刊,陈纲案就成为了天下的焦点。
而且官员对这一件事情讨论热情更是无比高涨。毕竟这很可能关于到他们的未来,官场之中,很难有绝对的干净,海瑞这样的人也是因为稀少而被敬重。
很多官员现在还在官位上,并非他们比陈纲干净多少,而是他们没有陈纲倒霉而已。
于是,这样的热情倒逼着商辂加刊,迅速变成了半月刊,旬刊,甚至五日刊,三日刊等等。
当然了,这还没有定下来,完全是因为文稿的多少而确定的。
既然京城百官如此热情,通政司只能加班加点的。
当然了,其中也有人看道了徐有贞的高升,想在明报上一鸣惊人,让天下都知道自己的名字,从而步步高升。
所以争论很是激烈。
但是有一点却是确定的。大家都默认陈纲罪不至死。不想让陈纲沦落到他洪武年间的那些前辈的一样下场。
如果细细看洪武年间的案例,以很小的贪污金额,比如十几匹布,几百贯钞,而断送性命的大有人在,而今百官也不愿意经历这样的恐怖。
第十九章 不准赎刑
朱祁镇对这一件事情,也是非常关注的。
很快,朱祁镇也发现报纸的确有好处,那就是将一切都摆在台面上了。说实话,文官很多小心思,朱祁镇也未必能全部清楚。
很多的时候,朱祁镇都是根据直觉揣测。
他从利益所得的角度去分析他们的心思,其实表现出来,就是越发严重的猜忌之心。
而徐有贞弄出来这一场论战,徐有贞近乎也舌战群儒的姿态,将他们的心思点破,很快陈纲的罪行就确定了。
纵然陈纲自称没有受到钱,但是依旧是坐“贪污已着,听许财物。”
但是怎么判,却分歧重大。
想判最轻的,就是革职。甚至还冠带闲居。
也就是说他的功名没有革除,还有罢官官员的待遇。什么差役却不用承担。
徐有贞很快将这个观点,给驳倒了。此不足为大明官员戒。
如此情形之下,只能将尘封大明律给搬出来了,在大明律之中,官员受赃,有十一条之多,但是陈纲贪污金额也太少了一点,即便在大明律之中也不够成死刑。
大家或许有些奇怪了。
为什么洪武年间有很多贪污一点就被杀了,但是同样修在洪武年间的大明律,却不判陈纲死刑。
首先大明律在洪武年间修过三次,总体上来说,是由严到宽,天下方定,自然要从严治国,但是越到后来,就越是宽松。
洪武三十年的大明律,比之前的大明律已经减少了很多惩罚。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太祖他老人家喜欢法外加刑,就好像是剥皮充草一刑,大明律里面可是没有的。
最后确定的是,陈纲夺回一切功名,杖责九十,徒刑两年半。
其实如果将洪宣以来的官员贪赃枉法案相比,陈纲的案子判得很重,无他,就是因为在众目睽睽之下,很多潜规则都没有办法了。
这一切都没有异议,唯一有异议的一点,是否准许官员赎刑。
这个问题说起来就长了。
赎刑可以理解为缴纳罚金来代替某些刑罚。
一般都是比较轻的刑罚,至于能不能适用于官员贪污,就是各执一辞。相持不下。
最后这个问题就交到了朱祁镇的手中。
朱祁镇的倾向性很明显。
因为朱祁镇知道,在正常的历史演变之中,肯定是准许的赎刑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清代的赎罪银制度。
清承明制,或许有所变更,但是大体不差多少的。清代大规模推
行赎罪银,定然是明代的制度之中就有苗头。
朱祁镇在大明律之中,这种官员坐赃罪。只有轻罪,才能赎刑。但是在之后的案例之中,或者说司法事件之中,这种赎刑的适应范围,似乎在扩大之中。
当然了。议罪的时候,用得是大明律,至于执行之中,大明律所不准的东西,也都被允许了。
如此一想,朱祁镇的决断再清晰不过了。
如果可以赎刑的话,那么惩罚贪赃枉法,就会成为一门生意。
只要贪到的钱,比赎刑所罚的钱多,就是一门赚钱的生意,想想就知道,以这个时代的刑侦水平,这是绝对可能的事情。
即便是后世,很多贪污犯查到的贪污金额,也不是他们贪污金额的全部。
在明代更不要说了。
甚至可以说,有太多的东西是查不出来的。
朱祁镇决断自然是很简单了。
朱祁镇批准了徐有贞的意见。
徐有贞代表刑部发表的意见,就是决计不允许官员赎刑,重申祖宗从严治吏之法。
朱祁镇更是规定官员犯罪一律不适应赎刑。并将这一条归入《大明会典》之中。
也算是刚刚开始修的《大明会典》之中,所修的第一条。
既然确定这个原则。剩下的几十个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有几个处死,秋后问斩,大部分都是流放东北。
虽然大明局面上,有这样那样的困难,但是大体还在朱祁镇的掌控之中,但是很快就有一件不在朱祁镇掌控之中。
韩雍之母,总就没有熬过几个月,已经病逝了。
朱祁镇虽然留心此事,但是总就不能让韩雍见她最后一面,从广西到北京实在太远了。
如果是这一件事情,还在朱祁镇的预料之中。
另外一件事情,就出乎朱祁镇预料之外了。
这一件事情,乃是安南内乱。
安南黎家内乱,对朱祁镇来说乃是天赐之机,朱祁镇很想复制灭朝鲜之计。只是广西却内乱纷纷,广西不定,朝廷不可能进攻安南。
安南后黎朝开国之主。就是黎利。
黎利就是将大明驱逐出安南的安南国君。
黎利死的时候,儿子黎元龙才十岁,黎察辅政,上演一处幼君与权臣之间权力斗争。自然是黎元龙将黎察给除掉了,然后也顺便将自己原来的皇后以及太子给废掉了。
但是黎元龙也没有想到,自己也活不长。死去的时候,也不过二十多岁。
说起来,黎元老虽然比朱祁镇大上几
岁,但也算得上是同辈人了。
他死后,儿子黎邦基才两岁,由他的母亲阮氏英与权臣郑可。
安南太后阮氏英也是一个人物。他在位期间,总体上保持安南国力强盛,甚至对占城侵占。甚至也将权臣郑可给撤下来了。
对内对外,都保持了安南蒸蒸日上的趋势。
只是这却给了废太子黎宜山政变,杀死黎邦基。而阮氏英更是为了避免落在黎宜山的手中,令身边的侍女杀死了自己。以保全名节。
这就是朱祁镇现在要面对的局面。
朱祁镇很早就在安南安插了暗探,更是探明一件事情,那就是阮氏母子秉政十几年,深得人望。
黎宜山突然发动政变,固然一朝得了先手,但是实际上,安南内部并不是太和谐的,中枢与地方对黎宜山都是破有微辞。
也就是说,黎宜山的政变,是安南之乱的开始,而不是终结。
如此一来,就给了朱祁镇更多的机会。
让朱祁镇忍不住蠢蠢欲动起来。
虽然朱祁镇有些感叹,如果安南内乱晚来两年就好了,但是即便如此,朱祁镇也必须改变对广西的政策。
之前对广西问题,是以长治久安为要,不求胜于一时,谋求长治久安,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韩雍在广西下的功夫,更多是笨功夫,比如分化瑶民内部,比如安置俘虏的瑶民在大藤峡山外屯耕,从山民变成大明编户齐民。
比如在大藤峡西侧,建立直属于朝廷的府县,而不是全部委托给土司。
甚至有修建深入大藤峡的道路,只要这样基础工程的建设,才能一步步让大藤峡之中的山民成为大明的子民,也让从洪武年间就延续到而今的乱事,终于有终结的时候。
只是这些措施,本来就慢。更不要说,在大藤峡中侯大苟的骚扰。乃至出击周围各府县,进展更是缓慢。但是一旦达成,就是万世不易之根基。大藤峡之乱,就不定而定了。
釜底抽薪,总是要比扬汤止沸要慢。
但是而今不一样了。
安南的情况,局面的变化,乃至于朱祁镇心中渴望,不允许朱祁镇再拖延下去了。
朱祁镇立即就此事召见了内阁大臣。
锦衣卫的情报,几乎同步提供了内阁大佬们。这一件事情瞬间压过了《大明会典》,成为了内阁的工作重心所在。
只是这一件事情,放在不同的眼中,就有不同的看法。内阁之中对这一件事情,内部就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见。
只能在朱祁镇面前较一个高下了。
第二十章 应对安南之策
武英殿之中。
朱祁镇坐在主位之上,内阁大学士分列两侧。
一张舆图被太监搭在屏风之上,正是广西与安南的舆图,最少这么多年来,锦衣卫并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做的。
最少最基础情况,还是明白的。
“陛下,”杨洪越过首辅先开口了。
却是杨洪不得不为军中勋贵发声。战争乃是所有勋贵的渴望,因为只有战争,才能让他们有荣华富贵可言。
故而任何对外战争,他们都是支持的。
朱祁镇而今态度,也让杨洪窥见许多东西。他觉得朱祁镇的本意,恐怕也是想灭掉安南的,毕竟安南乃是明军之痛。
宣宗皇帝放弃安南的时候,也是满心不情愿的。当今刚刚登基的时候,也是有过表示的。
“陛下,先帝之弃安南,余生耿耿于怀,且安南数十年来,从来都不安分,多次侵占占城,侵占广西的土地,甚至窥视云南临安。”
“数乱于中国,安南之不臣,一至于此。”
“安南自乱,宗室相残,百官不安,朝廷已定漠北,但出大军,以征安南,重建交趾布政使,以慰太宗,仁宗,先帝在天之灵。”
“老臣不自量力,愿为陛下效力,请陛下恩准。”
安南对大明明里顺服,但是暗地里面到底是怎么样的心思,却不得而知了。
距离最近的与安南方面的情况,就是云南方面的情报,安南窥视临安,也就是红河上游。
李贤说道:“陛下,万万不可。”
“瓦刺虽然败北,仍然聚兵西北,为中国之大患。数年征战,国库早就空虚,实在没有钱粮了。而且朝廷诸般事务,一应事务根本分不出精力来,还有就是西南局势,大藤峡局势连绵三年,动兵数万,而今李天保之流,祸乱湖广,内事不靖,外事不安,而安南诚大国也,虽有内乱,但是数十郡县,带甲百万,永乐之后三十年不能平定,可见一斑。”
李贤此刻有几分焦头烂额的感觉。
原因很简单,如果是大明政局比较平靖的话,未必不能打上一次安南,但是而今局面却是被皇帝一手打破了。
因为京察案件引发大明律修订,然后大明会典编撰。再有徐有贞这个不安分的家伙。
虽然没有闹到明面上,但是大明而今早已是暗潮汹涌了。
这种情况下,打仗?根本就是兵家大忌。
朱祁镇其实也明白这一点。
他在决定与瓦刺大战的时候,就强行将内阁换成了周忱,是曹鼐等人比差吗?
不是,而是在战争期间,大明上层的团结比某一个人的才能更重要。
而今也是如此。
内不靖而用兵于外,的确不是一个选择。
杨洪一心想打仗,这些事情可以不却考虑,但是李贤总领朝政,不能不有所考虑。
朱祁镇沉吟一二,说道:“诸位也看过了,而今固然不适宜出兵安南,但是朝廷也不应该坐视,总要有两手准备吧。”
杨洪说道:“陛下所言极是。”
“安南情况而今未必能稳定下来,黎宜山未必能够坐稳他的位置。如果安南的局势,再乱的下去,到时候我朝再想插手,也不至于从头开始。”
朱祁镇看向李贤。
李贤看了一眼罗通。
毕竟兵部的具体事情,都是罗通负责的。
罗通说道:“陛下,看项忠奏报,最近李天保数才败北,已经逃窜到湘西深山老林之中,很可能逃窜到贵州去。而广西局面相持不下,陛下欲图安南,必定广西,贵州。两处安堵,才能攻安南。”
“攻安南,不过是三条道路,一路由广西,一路由云南,一路由海上而已。”
“朝廷如果要提前准备的话,就要调集水师南下广州,云南整顿各部土司,并令云南总兵沐斌准备出战。”
朱祁镇看了看杨洪。
杨洪立即说道:“罗大人所言极是,平定广西的同时,也要派重将坐镇云南与广西才是。”
朱祁镇说道:“既然如此,就令柳溥去云贵,毛胜负责广西军务,命令项忠半年之内,一定要清理好贵州事务。从京营之中抽调一军南下广西,尽快解决广西的问题。”
毛胜一直在广西。从资历到能力,也是可以胜任。至于柳溥在京城坐了几年冷板凳,一直有人说情,他久在南方,也是适应情况。沐斌虽然是一个国公,但是并没有经过过战阵,朱祁镇又岂能放心于他。
水师一路,朱祁镇对王英还是比较放心的。、
在他看来,由京营五万作为主力,夹杂着各地方兵马,大概能动用十几万乃至二十万人马。
如果安南内乱不严重,或许未必能打上一场灭国之战,但是如果安南内乱严重的话,这十几万大军,足够灭了安南了。
两员大将在前,项忠总理后勤。甚至会准备从京营之中,挑选年轻一辈的将领参与进去。
“陛下----”李贤要说些什么。
他看得分明,这哪里两手准备,根本就是准备打仗的意思。
朱祁镇一摆手,说道:“朕知道,有备无患,如果安南君臣安堵,朕就罢手,否则就是天赐良机。”
朱祁镇一锤定音之后。
即便李贤也不敢当面反驳朱祁镇。
只是在散会之后,李贤请求留对。
等所有人都走了之后,李贤说道:“陛下,内外不可兼顾,陛下欲求天下大治,不在疆域之广,土地之盛,而今陛下前日灭朝鲜,昨日逐瓦刺,而今又要攻安南,大明国力虽盛,。如此也经受不起。”
朱祁镇说道:“先生的意思,朕明白。此事不过是因势利导,非朕有意为之。”
李贤说道:“陛下,臣从今日起就下令,各部编纂本部条例,呈《大明会典》编撰组,只是请陛下暂且刀锋,容天下休息生息一二年如何?”
李贤如此说,就是说明,他在《大明会典》这一件事情上,对皇帝愿意妥协。
朱祁镇此刻才感觉到了,其实比朱祁镇的大大的阉割掉的变法,其实文官很多人更讨厌无休无止的战争。
那么是胜仗。
无他,打仗一定会给国内增加负担。而文官体系的基础,就是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士绅集团。
大明转嫁给地方的压力,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他们承担的。
为了与瓦刺的战争,盐税,茶税,海关,内部钞关,这都被整顿了,给朝廷带来很大的利源,但是想想就知道,这些利益,并不会因为朝廷不整顿,就不存在的。、
那么之前这些利益是谁侵吞?
官员士绅勋贵都有分,但是最多的还是士绅与官僚。一仗下来,受益的是勋贵,他们升官发财,乃至于世袭罔顾。但是对于大部分官僚乃至于士大夫来说,根本就是毫无利益可言,承其弊,不的其利。
更加上勋贵有了战功之后,气焰就嚣张起来。
如此一来,怎么看,打仗都是吃力不讨好。
而朱祁镇的改革方案,而今看来,不过是对旧有政策的修订与整顿,虽然麻烦了一些,但并不会真正的触及,或者现在还没有触及到士大夫的痛处。
权衡利弊之下,自然是宁可在这一件事情上对皇帝做出妥协,也不愿意,让朝廷攻安南,不管是打赢,还是打输,对他们都没有什么好处?
朱祁镇沉吟片刻,说道:“请先生放心,朕知晓轻重。安南之举,不过有备无患而已。只是朝廷的事情,就托付给先生了。此事要先生多多留心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