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亲亲之道
朱祁镇说道:“先生的意思是?”
曹鼐说道:“陛下,臣身为一品,俸禄不过八百石。但是藩王却一年万石有余,天下之间如臣这样大臣,不过十几个而已,但是藩王却日日滋生,此弊陛下之前也说过。”
“臣当时如雷贯耳,至今记忆尤新,而今朝廷用度困难,自然要加以整顿,臣以为君子之泽三代而斩,但凡三代后子弟,可以请出藩禁,自谋生路,如果有杰出之才,亦可录入宗籍,如此也可上辅君王,下斥逆臣。”
“从今朝廷仅仅发放藩王俸禄,藩王以下,令诸王府自己养着。”
曹鼐所言,其实是当初朱祁镇的想法。
只是当初朱祁镇与现在的朱祁镇权威却是不一样的。
当初的朱祁镇,费劲言语,仅仅让西北藩王在南京领俸禄。是对西北藩王变相减疯了而已。
但是而今曹鼐这个章程,却是将藩王俸禄限制在三十万石上下。
毕竟大明藩王加在一起,才二十多个。
而且如果仅仅发放藩王的俸禄,宗藩俸禄就压缩到一个极低的地步。毕竟到了明末所有藩王才五十多个。
五十多个王爷,却消耗近千万的俸禄。如果五十多个王爷,仅仅消耗五十多万石粮食,其实朝廷也是能负担的起的。
大量底层宗室,在这个时代并不是太多的。
曹鼐给他们出路,让他们自谋生路。其实朱祁镇已经在做了。
大本堂之中,好几批人已经到了襄王麾下,很多都已经带兵打仗了。当然了,也有折损的。不过,这些送过来的人,在本藩都不是太受重视的。
否则也不会被送出来。
朱祁镇只需在这一些人之中找出几个榜样就行了。
自然会引得很多底层宗室脱籍读书。
曹鼐所言另外一层意思,朱祁镇也很清楚
是的,大明王朝同姓大臣几乎没有。
放眼汉唐宋元清,那一个王朝之中没有大量的同姓大臣,特别是在南宋不少同姓大臣在帝位传承的时候,发挥出了关键的作用。
宗族在古代是非常受重视的。
朱家要坐稳天下,同姓大臣多一点还是好的。当然了血缘太近了自然不大好,远房宗室不能足以威胁继承权,又是同姓,受到朝廷的好处。
在关键时候,是忠诚度最高的。
在朱祁镇看来,很多时候,这些宗室大臣,估计被当猪养的藩王要有用多了。
他们或许能代替内官,成
为君权的延伸。
朱祁镇一时间想了很多,不过眨眼功夫就回过神来问道:“先生如此,各地藩王不稳当如何?”
曹鼐说道:“陛下,此事自然是高高举起,轻轻的放下,臣所负责的不过是高高的举起,如何轻轻放下,却看陛下的心思了。”
“不过,臣已经吩咐下去了,朝廷用度紧张,今年,明年的宗室俸禄,已经发布不下去了。”
朱祁镇心道:“曹鼐是要怨归己身,誉归于我。”一想到这里,他有一点点感动,说道:“先生的意思,朕知道了。”
“只是这事情太大了,容朕多想想。”
曹鼐说道:“臣明白。臣告退。”
曹鼐缓缓的退了出来,站在乾清门口,他微微仰起头,看向太阳,却闭上了眼睛,太阳是不容直视的,即便是他闭上了眼睛,阳光也能穿透他的眼皮透射进去。
一时间双眼之间,绚烂如金。
曹鼐心中暗道:“希望一切顺利吧。”
曹鼐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想推进朱祁镇已经开始,或者没有开始的改革。而避免与朝廷与瓦刺之间的大战。
无他,曹鼐太知道了,战争对北方百姓是多大的伤害了。
但是正如太阳不容直视,想要改变朱祁镇的心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曹鼐不知道他想办法转移朱祁镇想法的做法,对与不对。只能到图穷匕见的时候,才能知道了。
曹鼐虽然满目金光,低下头睁开眼睛,却看全眼前一片黑色,居然看不清楚。就好像是现在的他。
对于前路如何,他也看不清楚。
他只能凭自己的心意走下去而已。
朱祁镇送走曹鼐。
他心中暗暗思量,在衡量是不是对藩王下手的时候。
他想来想去,觉得最坏的情况想来是不会发生的,这几年来,各藩王护卫,一点一点的被朱祁镇想办法消减了。
其他他要对付藩王已经不多,大多数藩王在永乐时代,都已经被消除了三护卫。剩下的不过是秦王,楚王而已。
而今秦王护卫,已经被调入延安,而楚王护卫也调入贵州。
所有藩王都没有成建制的护卫了,最多不过几百家丁而已。如果开国诸王的家丁,朱祁镇也是要担心的。
毕竟,开国诸王大多都是能打仗的。太宗皇帝起兵的时候,也不过几百家丁而已。
但是现在,就如在行军打仗之道上,朱祁镇知道自己比不上太宗皇帝,而各地诸王又如何能比得上诸位先王?
而且真
有雄才大略的,自己觉得能领兵上阵的藩王,估计都在北京了。襄王在麓川过的虽然并不舒服。
襄王进入麓川之后,几乎每年都要打上一两仗,与这个土司摩擦,与那个土司争夺,如是等等。
虽然过得并不安分,但是朱祁镇承诺给他的一点没有少,而今襄王麾下也有数县之地,带甲三万,政令自主,朝廷不怎么管。
韩王就存了出外远镇的心,才进入京师接管宗人令。而今的天下,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藩王造反成功率有多低了。
所以,造反是不会的。
最坏的结果不会,朱祁镇依然有些担心,毕竟亲亲之道,即便是皇帝也避免不了。朱祁镇对应昌伯,已经有些不好的名声了。
甚至外面在传,朱祁镇不是孙太后的亲儿子,狸猫换太子之类的故事。
如果在对藩王下狠手,名声只会更加不好了。
朱祁镇本意不在乎名声,但是这个时代名声,就是政治资产的一部分,朱祁镇自然要多想想了。
“亲亲之道。”朱祁镇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中暗道:“不一定对亲戚才算是对,对弟弟也是可以的。”
想要反驳别人,最后塑造一个典型出来,塑造一个宗室亲王的典型。让人知道,不是皇帝对诸位藩王不好,而是他们太不是东西了。
比如襄王,皇帝就对他很好。
“襄王不行。”朱祁镇立即将襄王给否定了。
原因很简单,世间没有永远的秘密,襄王金册这一件事情,在而今早就不是秘密了,很多人都说襄王封到麓川,其实朱祁镇的报复。
这些事情,朱祁镇也知道是说不清楚的,而且越描越黑。
忽然一个人出现在朱祁镇的脑海之中,那就是朱祁镇的亲弟弟郕王。
作为亲弟弟,朱祁镇天然对他有责任,血脉最亲密,朱祁镇将他塑造成典型,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只是这几年,朱祁镇对他却是比较疏远的。
一方面是政务繁忙。
朱祁镇每天只觉得时间不够用,连见儿子的时间都不对,弟弟自然要放在一边了。
当然了,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朱祁镇心中或多或少其实是有一个大不大小的疙瘩了。
那就是,朱祁镇这位弟弟就是大明代宗皇帝朱祁钰。
虽然,朱祁镇也知道,朱祁钰之所以能上位,也是因为历史上正统皇帝自己作死,但是身为皇帝,作为敏感的权力生物,对任何能威胁到自己的人,都会有所排斥。
即便是一段不存在的历史。
第一百五十三章 郕王入武学
朱祁镇还是有自信的。
他自信自己在,郕王朱祁钰是翻不出什么浪花的。但问题是,有时候心理总是不舒服。时间一长,也就疏远了。
而今细细想来,发现对郕王加以培养。在政治上有好处,稍稍权衡利弊,就下了决心。
朱祁镇对身边的太监说道:“传郕王在见我。”
郕王很快就到了。
只是此刻的郕王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孩子了,已经是一个七八岁在成年人了。
“拜见皇兄。”郕王嘴边有细微的绒毛,略带稚气,却已经是成年人的摸样,不能当一个小孩子看了。
朱祁镇说道:“二弟,你长大了。”
郕王毕恭毕敬的说道:“皇兄,臣弟这也不是小孩子了。”
朱祁镇说道:“母后已经给我说了好多次了,让你成亲出宫,我都压下来了。想多留你几年,毕竟成亲之后,就是就藩,你我兄弟想要再见就难了。”
郕王听了也有些感动,说道:“皇兄爱护之意,臣弟感激不尽。”
藩王成亲之后,一般都要就藩。历史上在土木堡之变前,正统皇帝对代宗皇帝很好,这才让他迟迟不能就藩。
毕竟,地方再好,也比不得两京繁华。很多藩王都不愿意离开北京,就好像是现在大城市的人不想离开北上广一样。
不过,朱祁镇留着郕王不放他就藩,一来是他有意将皇室成亲的年纪退后一些,钱婉儿十六岁产子,可以说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她侥幸,别的女人未必这么侥幸了。
只是这种关乎民间风俗的事情,即便是皇帝说话,也未必管用,反而惹得一身骚。所以朱祁镇就想办法潜移默化的推迟宗室成亲的年纪。
将来轮到朱祁镇的子嗣辈,就不出奇了。
还有就是朱祁镇有意搁置藩王问题,在藩王待遇不能让朱祁镇满意的情况下,朱祁镇不愿意再增加藩王了。
所以,这边搁置了。
只是朱祁镇丝毫没有惭愧说的好像是爱护郕王一般,郕王或许是真被朱祁镇感动了。
朱祁镇说道:“不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做哥哥的也不能一直拖着吧,你皇嫂已经给你挑了人家了,你去相看一下,满意就定下来吧。”
这一件事情,其实朱祁镇没有怎么操心,但是皇后却一直上心,无他,做为皇后,说大了,那是天下之母,说小一点,也是大明皇室的宗妇。
要管理的事情多了,老一辈的养老送终,小一
辈的婚丧嫁娶。这都要这个管家媳妇上心。
而宣宗皇帝麾下空虚,只有两子,帝脉凋零,对唯一个小叔子,钱氏自然是更上心了。比朱祁镇还要上心多了。
朱祁钰说道:“谢皇兄。”
朱祁镇说道:“韩王来京城一段时间了,你也见过了,你觉得韩王怎么样?”
朱祁钰说道:“韩王叔,意气风发,想要纵万兵行塞上,实在令小弟佩服。”
朱祁镇对韩王也感到很出奇,至少让他知道,这一代的大明宗室之中,并不都是酒囊饭袋,还有一些人血尚未冷。
朱祁镇说道:“你不想吗?”
郕王一时间心中“噔”了一下,说道:“小弟不敢。”
朱祁镇说道:“为什么不敢?”
郕王一时间说不出来。
朱祁镇看眼前的郕王,历史上的代宗皇帝,心中暗道:“还是少了几分魄力。”
历史上的代宗皇帝虽然整体上还算不错,但作为皇帝,在某些方面还比上正统,就是心慈手软了一些。
要么心胸开拓一些,容得下那位太上皇,要么就心狠手辣一些,干脆斩草除根,这样犹犹豫豫,拖拖拉拉的,可不是让正统找到了反败为胜的时机吗?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易。
面对朱祁镇的问题,朱祁钰还是缺乏胆魄。
朱祁镇很多政治倾向,都是明摆着,很多人都知道当今对藩王政策不满意。朱祁镇不相信朱祁钰不知道。
只是他更知道,这里面关系复杂。那些王叔们,好像个个被敲打过了,但是皇帝想再进一步,却是难了。
他们对皇帝或许没有什么办法。但是这个还没有封国的王爷,却有很多办法的。
朱祁钰的担心犹豫,也就是由此而生。
朱祁镇说道:“二弟,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先帝膝下就你我兄弟两人,你不帮我,谁帮啊?”
朱祁镇几乎再逼朱祁钰表态,朱祁钰只能说道:“皇兄但请吩咐,臣弟万死不辞。”
“好,你也放心,大明天下还不至于要你去拼命,但是于国我是君,于家我是兄,有些事情,总要安排一下。”朱祁镇说道。
“咱们兄弟两人,我就说的透彻一点,靖难以来,各藩王权柄尽削,唯余富贵耳,外人都觉得,连宗室安享富贵,我都要剥削,实在是太刻薄寡恩了。”
“却不知道,我固然是在意,藩王生息,子孙无尽,尽国家之府库,不能完宗室之俸禄,但这只是小节而已,我更看不管的是天下藩王的样子。”
“一个个装疯卖傻,违法乱纪,当街杀人着有之,贪财掠夺者有之,乃至乱长幼之序,种种肮脏事,简直脏了我的耳朵。”
“他们简直是败坏了朱家的名声,太祖皇帝驱除鞑虏打下的江山,都一点点的败坏在他们手中了。”
“这是朕不能忍的。”
朱祁镇对朱祁钰说道:“别的人我慢慢收拾,但是你是我弟弟,决计不能像他们一样,我不是要你一点建功立业,但是最起码,一辈子不可能醇酒美人。后世只记上一笔荒淫无道。”
朱祁钰说道:“臣弟不敢。”
朱祁镇说道:“那你说说,你想做什么?你如果想学文,我召来大儒教你,将来也是一代大儒,如果想如襄王叔那般,将来我也想办法给你弄一块封地。至于诗词歌赋百工水利,乃至于医道相卜,天文地理,只要你感兴趣,朕都给你找最好的老师。”
“你而今也大,一辈子匆匆几十年,总要想做些什么事情才是。”
朱祁钰心中暗暗一叹,暗道:“我总就不是天子,皇兄说了这么多,也不会让我立在朝堂之上的。”
很多时候人的出身环境,对人性格塑造产生巨大的影响,朱祁钰就是这样。
在皇宫大院之中长成人,天生具有很政治野心,因为他们在宫中听得,看得都是这些。朱祁钰也不例外。
如果真有什么让他想要的,那就是皇位。
但是这早就是不可能的,朱祁钰也是非常明白的。
于是说道:“请皇兄吩咐。”
朱祁镇听朱祁钰如此说,目光似乎看穿了朱祁钰的心。
很多见识过权力的人,是不可能安安分分做学问的。
皇家尤其是这样的。
朱祁钰如果真对一些事情有强烈的爱好,朱祁镇乐意成全,让朱祁钰成为了历史上的大学问家。
如正端靖世子朱载堉一般。
看样他既然不想,朱祁镇也就不勉强了。他虽然也想培养出一批宗室的科学家,利用他们的特殊的身份地位来提高科学家的地位,将各种学问列入正道,摆脱奇巧淫计的名声。
但是总体来说,也是多朱祁钰一个不多,少朱祁钰一个不少。
反正宗室之中有的是闲人。
朱祁镇看着朱祁钰好一阵子,说道:“好吧,你就进武学吧,在武学学上数年,到时候朕自有安排。”
如何安排,自然如襄王一样坐稳一方。
反正今后大明宗室就三条路,一是外镇如襄王,一是做学问,一是做富贵闲人。
第一百五十四章 瓦刺的试探
正统十三年七月的黄河决口,可以说是震动天下。
瓦刺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也先一面在整合内部的同时,一面在关注大明朝廷的一举一动,但是经过去年的试探之后,也先深刻的感受到了一点。
大明是一块硬骨头。
这与之前打的瓦刺,兀良哈,女真各部,都是不一样的。
决计不能小窥。
但是却又不能不打。
一来是也先家族的政治野望,毕竟瓦刺三代人的奋斗,可不是为了做大元丞相淮王的。二来也是北方部落的特性。
也先所统合的大元帝国,或者自称的北元,即便在当时不被大明承认,即便放在后世也不被史学家承认。
原因很简单。
元朝最后的主力在捕鱼儿海覆灭之后,所谓北元已经失去了国家形式,退化成了部落联盟的形态。
也先与脱脱不花的矛盾,已经也先所代表的大元中枢与地方部落首领的矛盾,种种矛盾也先也只能调和,而不能解决。
所以,也先宁可南下死上一批人,也不愿意再打一场内战。
所以,南下一战,在瓦刺统一蒙古之后,就是必然。即便也先不打,也有其他人会打,无非是时间上的改变而已。
但是即便也先知道,黄河决口,漕运中断之后,也没有下定决心。
他处于一种犹豫不绝的状态,他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同时他又担心,即便这样对大明国力的消弱又有多少啊?
他请来张宗周。
张宗周说道:“王爷的意思,臣明白,南朝小皇帝,年纪虽然轻,但却不是一个易与的,这十几年来,河北水利,开海转海运,改革盐政,从明宣宗之后,大明非但没有衰落,反而兴旺之像。”
“别的不说,单单是砸在九边的银子,每年就已经超过百万两之多。现在不打,将来恐怕越难打了。”
也先说道:“正是如此。”
这个想法也先一直是模模糊糊的有,但是说不清楚,被张宗周一说,才明白自己一直以来隐隐约约的担心。也先叹息一声说道:“果然是生子当如孙仲谋。”
也先将朱祁镇当成儿子辈,朱祁镇知道定然会很生气,但是也先的年纪比朱祁镇大上小二十岁,根本就是两辈人。
有些事情,朱祁镇自己没有什么感觉。反而是敌人感觉很深。朱祁镇在忌惮瓦刺战马众多,却不知道也先也忌惮,朱祁镇这几年改革,兵精马壮算不少,但银两却是很足的
张宗周说道:“我瓦刺的底子比不得大明,南下之战,不是大胜,就是败仗,根本就是一场豪赌,故而王爷担心而今南朝即便将精力放在黄河之上,我朝四十万铁骑,也冲不破宣大的防线。”
也先说道:“先生是我知己,而今先生有何高见?”
张宗周说道:“高见没有,却有一个笨办法。王爷也明白,这一战定然要打的,何不试探一下南朝。”
也先说道:“试探?你说求公主?”
张宗周说道:“王爷英明。”
瓦刺向大明求公主,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脱欢就求过一次,只是脱欢当时的还不能越也先现在相比。
也先数年的征战,已经将瓦刺的实力扩展到了历史上最高峰。甚至可以名列,匈奴,鲜卑,突厥,蒙古之间了。
现在也先有更加足够的底气,去向大明求公主了。
当然了,双方虽然还没有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方,但是暗潮涌动,只留下面子功夫。
如果大明真肯嫁公主,也先反而更要打了。
原因很简单,大明太宗皇帝的遗诏。“我朝国势之尊,超迈前古,其驭北虏西蕃,无汉之和亲,无唐之结盟,无宋之纳岁币,亦无兄弟敌国之礼,其来朝贡,则以恩礼待之。”
这一段乃是太宗皇帝的诏书。
后世不和亲,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是从这一段话中提炼出来的。
所以,大明政治风潮都是对外强硬。
如果大明反常的同意和亲,反而说明大明的情况真的不好。而如果大明不答应,具体情况就具体分析。
从大明应对求亲的动静上,也能看出来大明到底是什么样子。
也先说道:“不错,退可攻,进可守,只是这一件事情,本王不放心别人去办,就请张先生代本王走一趟北京城吧。”
张宗周说道:“请王爷放心,臣定然将南朝虚实探听的明明白白。”
也先说道:“好,北京方面所有人手,都归你调遣。”
张宗周说道:“谢王爷,臣以为我们从头开始,这一次使团就派三千五百人如何?”
也先说道:“不错。”
朱祁镇早已下过诏书,对瓦刺使团人数,做了规定,不能超过三千人。
这一次张宗周就是明显要试探一下大明的底线了。
独石堡。
作为大明孤悬塞外的一处要地,靠着一块完整的石头山。易守难攻。只是而今杨洪已经不在这里驻守。
在这里驻守的是杨
洪的长子杨俊。
杨洪已经成为大同守将了。
此刻杨俊额头微微见汗,城堡之下,数千马队正在与大明边军对峙,双方相距百步,刀出鞘,弓上弦,遥遥相对,似乎一声令下,一场厮杀就要掀起来了。
作为整个大明最深入草原的边塞,这里是入关的要道,也是大明与草原关系的风向口。瓦刺与大明的关系如何,这里比北京更不先知道。
经过去年的对峙之后。
大明与瓦刺之间关系,已经无限趋近破裂了。
这样的情况,已经是日常调剂了。更不要说,瓦刺已经将大宁开平列为马场,双方的战略缓冲,已经很少了。
彼此斥候的厮杀,早已成为家常便饭了。
只是这数千人的对峙,却还是少有的。
说实话,杨俊都有一些承受不住压力。
杨俊问道:“大同来人了没有?”
“将军还没有。”身边一个士卒说道。
杨俊有些烦躁的说道:“怎么还不来啊。”
这一次的事情,不是别的,就是瓦刺使团入关,杨俊派人清点人数,发现有三千多人,这是万万不行的。
不合规矩。
所以瓦刺人就鼓噪起来,似乎想要一场大战。
如果说仅仅是几千人,杨俊自然不担心,杨俊虽然作为杨洪的儿子,没有学到杨洪多少本事,但是独石堡重要之极,朝廷数次加固。
城池虽然不大,但却是一座军事要塞,防备森严,还有数千士卒,马步皆有,区区三千瓦刺人算不了什么。
但是北边似乎还有瓦刺大队人马在。
杨俊很担心,这是一场大战的开始。更担心作为瓦刺与大明第一战,他能不能坚守住独石堡,一想到几乎无边无际的瓦刺铁骑,杨俊头上的汗冒得就更快起起来。
“报,传武进侯将令,放瓦刺使团入关。”一个信使气喘吁吁的跪在杨俊身前。
杨俊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道:“知道了,让下面放瓦刺人入关,同样注意一点,别被人给阴了,防着瓦刺夺关。”
随着杨俊一声令下,独山堡大门大开,与瓦刺士卒对峙的官员缓缓的收了起来,瓦刺人簇拥着无数驮马,进入了独山堡之中。
通过独山堡,他们要进入宣大,再进入北京。到达大明的中心。
一时间刚刚压抑的气氛,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而也先就在小半个时辰之后,听到了这个消息,他微微一笑,心中暗道:“看来这一次黄河折腾南朝不轻啊。”
第一百五十五章 瓦刺使团的到来
张宗周虽然是瓦刺使团管事的人。但是明面上的负责的人。却不是张宗周,张宗周的身份不过一账房先生而已。
在进入独石堡之后。
张宗周感到了久违的汉人的气息。他其实也没有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回到内地来。心中自然有无限的感慨。
他很快就这些感慨都收了起来。
他开始视察宣大的防务。
宣大防务几年之内,才被兵部尚书给重新修缮过,很多修缮的痕迹很是非常新的。
大城,千户堡,还有各种各样的烽火台,与壕沟木栅栏,再与当地的地势山脉整合在一起,简直是一道天然的防线。
能够大军决战的地方,也不过数次。
这一条防线,不应该是铜墙铁壁,而是一张大网,任何猎物进入这一带,都会因为种种原因被停滞,被阻塞,然后迎来与大明军队的正面决战。
张宗周,心中暗道:“他日南下,最好不要在这一代决战。”
越发深入张宗周就在宣府城下,看见一个新东西,就是他早已听说过不知道多少遍的驰道。
但是很多的东西,不管别人说多少遍,都不及自己看一眼。
张宗周仅仅是看了一眼,就心如死灰,呆呆的愣在那里好长一段时间,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这驰道看起来很简陋。
不过是夯土地面上铺上两道木轨,而木轨下面有一道道枕木固定而已。
但是张宗周看了好一段时间,平均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就有一辆马车奔驰而过,看车厢最少能装载十石粮食。
别人不知道,张宗周作为瓦刺麾下汉人幕僚第一人,自然是很明白这代表什么,代表大明的后勤压力大大缓解。
甚至代表大明对草原上的进攻能力正在恢复之中。
大明对草原上进攻的慎重,一方面在于太宗后期数次出师无功,另一方面却是在于粮食的消耗。
草原上运粮太难了。
即便不算蒙古人对粮道的骚扰,单单说恶劣的自然环境,就让大明士卒望而却步了。
太宗在北伐的时候,也饿过好几天肚子。减餐限量更是家常便饭。
大明不是没有粮食,而是后面的粮食运不上来而已。
有了这个办法,粮食运输的耗损大大减少。几乎就等于大明国力的攀升。
寻常探子,自然不能如张宗周想得那么深刻。所以张宗周即便是知道大明在修一个名声驰道,但是具体情况还是不清楚的。
“不能再等下
去了。”张宗周心中暗道:“越等大明只会越强,南朝皇帝是一位英主。”
张宗周还没有到京师,就已经将下定了决心。
来到京师之后,瓦刺使团被要求在城外安置,而他们的安置地方,却是大明数支军队的包围之中。
这是惯例了。
当瓦刺使臣超过一千之后,这就是必然手段了。
毕竟大明都城,天子脚下,总不能让瓦刺的军队自由活动吧,所以大部分瓦刺使团,都处于这一种半监管的情况下。、
真正能自由出入营地的,不过是少数人而已。
而张宗周自然在少数人手中。
他带了两个侍卫,就走在大明的大街之上。
北京城比许多年前繁华多了。
这种繁华也是有很多原因的。
第一个原因就是大明的国力整体上来说,还是蒸蒸日上的。北京作为大明都城,自然也在快速发展之中。
其次就是朱祁镇在京师建立好些学员,水利学院等等学院的所有学生已经超过了万人。要知道这些上课的学生,大多都是富户。
毕竟普通百姓是不可能上学的。
这么多人口聚集,更是在北京城南形成一座小城了。
其三就是北京独特吏员制度了。
整个大明也就是北京这里,所有吏员都不是世袭的,而是考试进入的。类似于公务员。再加上北京城每年最少要数万两的收入,是整个大明最富裕的几个府之一。也能支撑起这样的体制。
所以北京吏治要比其他地方都好一点,这样的情况,又吸引了人员聚集。
张宗周却不知道其中细节,他却从货物粮价上看得出来,黄骅决口对大明的影响,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深。
不过,他只是走马观花,他想要深入了解大明,就要见一见一个一直在北京城中的活着的人。
只是北京城乃是锦衣卫的天下,可以说瓦刺每一个能进城的人,都在锦衣卫的监控之中,他想见谁,都要细密的安排。
否则就是惹祸上身了。
张宗周还在细细等待机会,却不知道,他所出的试探已经在内阁之中炸开了。
文华殿。
“臣以为万万不可。”胡濙满头白发都要竖起来了,他怒喝道:“有太宗之遗训,‘我朝国势之尊,超迈前古,其驭北虏西蕃,无汉之和亲,无唐之结盟,无宋之纳岁币,亦无兄弟敌国之礼’。”
“朝廷当鉴于两宋之教训,从无此举,而今区区瓦刺敢有辱天朝,臣虽年老,但尚能食斗,请一支兵马,擒此獠于陛下。”
胡濙乃是太宗皇帝的心腹。
他对很多事情,都不在乎,每日上朝也都是例行公事,颇有难得糊涂之态。但谁真认为他老糊涂,可就错了。
胡濙对很多事情可以不在乎,但是对太宗身后名,却是在乎的。
这一件事情,分明是打太宗皇帝的脸。
胡濙万万不能忍受的。
“胡先生坐下说话。”朱祁镇劝慰道。
胡濙虽然说的厉害,但是朱祁镇却不敢将大军托付给一个文官,只能安抚下去再说。
对和亲之事。朱祁镇也有非常冷静的判断。
朱祁镇自然不想和亲了。
明朝没有和亲的前例,朱祁镇也不想从他这里破了。但是他也要考虑现实情况。朱祁镇并不想现在与瓦刺开战。
如果能拖住瓦刺,区区一个女人,朱祁镇才不在乎,反正不是大明正牌公主。
但是很多事情,不能这样想。
要考虑政治影响,正如胡濙所言。
很多事情,其实并不是一个皇帝说什么就能一直坚持的,大明一直坚持不和亲,不妥协,其实是对两宋历史的反思。
宋朝从来是一战就和,一和就忘,然后再战再和,再次苟安,直到被逼到大海里。
这种惨烈的下场,让任何文官士大夫对和议,对和亲都是非常排斥的,更不要而今大明国力强盛。
很多人的记忆还都活在太宗年间。活在大明军队对草原的全面压制的日子之中。他们怎么可能会同意和亲。
所以这事情一传出去,定然有很多一批官员上书反对。
胡濙只是其中之一。
当然了,并非没有人支持。
最大的支持者就是曹鼐。
曹鼐说道:“太宗之遗训,臣不敢有一时或忘,但是此一时彼一时也。户部已经近乎空空如也了,大兵未动粮草先行。”
“臣并不是同意和亲,而是应该与瓦刺缓和关系,虚以为蛇,拖过这一两年,黄河大工结束,想来瓦刺也不敢南下了。”
朱祁镇也没有说什么。
这个意见,其实是之前所有大臣的意见。
否则瓦刺使臣明显超出了人数,为什么大同还下令要放行。就是因为黄河大工,调动了天文数字的银两。
朱祁镇陷入了他登基以来最大一次财政危机,户部银库加内承运库一切不过七八百万两银子,北京天津各地的粮仓粮食总数不足千万石了。
虽然大明各地的社会秩序并没有因为大灾有什么波动,连粮价都相对稳定,但是朝廷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第一百五十六章 和亲?
大明国库从来是朱祁镇的胆,有多少银子,朱祁镇敢办多少事情。
而今只有这么一点钱,朱祁镇自然就安分多了,对内阁提出对瓦刺缓和妥协的建议,默许了。
只是朱祁镇的妥协也是有限度的。
有些事情,朱祁镇决计不会去做的。
和亲这两个字。其实已经激怒了朱祁镇。
只是朱祁镇将怒气强力按压下去了。
将不因怒而兴师,同样,朱祁镇也不会感情用事,不管朱祁镇多生气。他都面上入沉渊深井一般,没有一点流漏。
看着内阁之中吵成一团。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此乃臣之耻也。”张辅也忍不住说道:“如果陛下准和议,臣请告老还乡。”
“臣亦告老。”胡濙说道。
曹鼐说道:“两位,此乃是国家大事安能感情用事,而今国库空虚,朝廷钱粮无处挪借,一旦大战,黄河大工就要停,数十万灾民都仰仗黄河大工活着。一旦黄河大工停了,这几十万灾民怎么办?”
“臣恐怕会揭竿而起,重现元末乱事,而今朝廷与瓦刺大战,胜了什么也不用说了,一旦有败,朝廷就没有第二笔军饷了。”
“到时候北京的局面就难堪之极,危及社稷。”
“臣所做所为天人可鉴,绝无半点私心,此事可以拖,或者以大臣女赐朱姓下嫁,陛下如果同意,臣愿意以小女下嫁。”
“非臣不爱小女,而是此时非可战之时,一旦有变。情况不可收拾。请陛下明鉴。”
曹鼐所言也是情真意切。可以是说句句是血。
朱祁镇也明白曹鼐所言并没有半句虚言。
大明国力同时推进两件大事,是力有未逮。
这一次是瓦刺的试探,拒绝的话,很可能是大战相接。
曹鼐这样逆所有大臣而动,真是因为觉得自己是正确的,宁可身负骂名,也要为这个天下多做一些事情。
别的不说,曹鼐今日说了这一番话,今后的政治前途已经没有了。
无他,首辅这个地位,上接天子,下按群臣,没有圣眷是不可能坐稳首辅之位,没有下面大量官员的认同,也是不可能坐稳首辅之位的。
曹鼐这一日,与张辅,胡濙针锋相对,已经死皮赖脸了,张辅与胡濙身后都有一个政治集团。并不是孤家寡人。
内阁而今六个人,有两个人明确反对,剩下的人也未必支持他。他已经相当被动了。
这一件事情对曹鼐来说,是吃力不讨好。
没有任何利益可言。
只能说曹鼐认为,他所说的就是对的。
“陛下,臣附议首辅,此刻不是与瓦刺交恶的时候,和亲臣是不肯的,但是国朝向来是厚往薄来,瓦刺朝贡最为勤勉,朝廷是不是该进行嘉奖。”王直终于说话。
朱祁镇眼睛之中闪过一丝失望。
他明白王直的意思。
王直的意思就是和亲是不行的,但是可以在其他的方面让步,拖住瓦刺,让大明尽快度过这一段财政虚弱期。
当黄河大工完成之后,大明就有了底气,到时候即便瓦刺不想打,朝廷还要打的。
朱祁镇说道:“其他诸位怎么想?”
朱祁镇看向周忱与高谷。
高谷说道:“臣见识浅薄,不敢妄言。”
朱祁镇心中冷笑一声暗道:“废物。”
就是废物,其他地方的大臣或许有骑墙的可能,但是这里是什么地方,乃是文华殿,乃是大明最高决策中枢。
这里决断大明所有大事,一个内阁大臣,可以说自己没有意见?
如此要你何用?
朱祁镇依旧不置于可否,随即看向周忱。
周忱说道:“臣主管钱粮,其他的事情都不清楚,但是有一件事情却是清楚的,那就是朝廷钱粮是不够的,所以陛下不管做什么决定,臣都支持,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臣能将想尽办法为陛下筹集任何数目的钱粮。”
“无耻。”曹鼐看向周忱心中暗道。
在曹鼐看来,周忱的表现充分说明了,为什么不管杨士奇与杨溥都不觉得周忱有担任首辅的资格。
在这个关键的时候,你作为掌管户部的大学士,对大明的钱粮开支最为了解,真是要你将下面的情况告诉皇帝,不要让皇帝做错误的决策,但是你居然在拍马屁。
是的,在皇帝面前,大家都难免拍一拍马屁,但是却也有自己的坚持,这个时候,就要坚持正确的意见,匡扶君上。
哪里能这样。
曹鼐还想进言。
朱祁镇一摆手说道:“此事关系重大,让朕想一想。诸位先回去吧。”
朱祁镇随即起身甩袖而去。
朱祁镇到了乾清宫之后,怒气再也按捺不住了,轻轻端着手中的茶杯,一圈一圈的转着。朱祁镇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忽然用力“啪”的一声砸在地面之上,无数瓷片飞起。
朱祁镇在窗前负手而立,闭上了眼睛。
说实话,朱祁镇一回到乾清宫之中,就想砸东西。他这么多年修养让他一直压制自己的情绪,最后实在压制不下去,才砸了杯子。
作为皇帝,随意发怒是一个很不好的习惯。
因为你每一次发怒,都有可能是一条条性命,就好像是朱祁镇在王振之死这一件事情发怒,一下子牵连了数百太监。
这些如果是王振的党羽,但是是每一个人都有取死之道吗?
未必。
所以克制自己的怒气,情绪,表情,到达胸有惊雷,面如平湖的境界。是朱祁镇一直以来对自己的要求。
只是很多时候他都做不到。
朱祁镇不知道自己怎么陷入这样两难的处境之中,黄河决口蔓延千里,修整黄河,能让很长时间黄河中下游都平静多了。
甚至黄河北上,淮河治理工程就能动手了。
当然了,朱祁镇知道,这是一个比河北水利工程更加巨大的工程,毕竟黄河大工说起来大,但是其他不过一道河堤而已。
而整个淮河流域就大多了,一旦淮河平定下来,又是大明一处大粮仓。
这样的事情,朱祁镇如何能不做。
而瓦刺和亲之事,严重违背了朱祁镇的思想观念。在朱祁镇看来,简直是蹬鼻子上脸,这样的事情,朱祁镇决计不能答应。
不仅仅是违背朱祁镇个人意愿,朱祁镇做的违心的事情也不少。还是因为身后名声,还有当前的政治影响。
朝廷大部分文官武将都竭力反对这一件事情。
朱祁镇违背众意,他固然不是曹鼐,但是要付出代价的。
只是曹鼐所说的问题,又是真实存在的。没有里粮草,没有军饷打什么仗啊,现在的大明财政维持而今的战略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如果与瓦刺大战,各种开支是决计支撑不住的。
到时候朱祁镇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总不能下面的人都饿着肚子打仗吧,这样打仗又能能打赢了。
此刻的朱祁镇都有一点佩服历史上的正统皇帝的,这样的局面之下,还敢出御驾亲征?或者说,自己治理了十几年,现在的情况还不如土木堡之变前。
一想到这里,朱祁镇都有深深的挫败敢。
其实他想错了。
历史上的正统比现在差远,福建叶留宗死了,邓茂七还在到处征战,麓川之战持续到去年,连年战事,因为了贵州反叛,这两次,朝廷分别动兵十万围剿,而广西苗乱复起,广东连州瑶乱。至于湖广,江西有白莲教起事种种,更是调动了湖广兵力。
总之,后世人称之为天下有土崩之势。
说起来,现在的朱祁镇比历史上的正统已经幸福多了。
只是这幸福,朱祁镇一点也没有感觉到。
第一百五十七章 易相
脾气也发过了,朱祁镇的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
天下之间的事情就是这样的,意外随时可以到来。而不管有多少风吹雨打,不管有多少意外与艰难。
朱祁镇没有不接招的权力。
一国之主是如此,一家之主是如此,一人之主也如是。
很多都说自由,却不想做自己的主人。
这个选择,朱祁镇心中早就有所预料,只是来到面前的时候,还是让朱祁镇感到难以抉择。
其实朝廷的财政虽然短缺,但是没有钱的情况下就不能打仗吗?
如果比起大明现代的财政,其实要比明中后期财政要好多了。
即便是大明中后期的财政情况之下,也不乏有胜仗。
很多战事是下面士卒在拖欠大半年饷银的情况下打赢的。
而今,朝廷虽然有财政缺口,但实际上,在河北水利工程之后,大明财政向边关倾斜,大明边军从来不知道缺饷为何物?各种赏赐补贴只有多没有少?
所以这样情况下,其实大明并非没有一战之力的。
只是这样的情况下,太过弄险了。
朱祁镇最讨厌弄险了。
朱祁镇很清楚自己最大的优势是什么?不是别的,就是太祖太宗流传下来的江山。他并不是自己,而是继承大明四代君主的积累。
这种体量优势,是瓦刺远远不能契机的。
所以,朱祁镇不用弄险,不用搞什么奇谋妙策,只需堂堂正正之兵,一步步进攻,就行了。
正是秉承这个想法,想以堂堂正正之兵,泰山压顶之势。朱祁镇才一点点整顿财政,理顺后勤,想尽办法改善各种方面。
不就是想用钱砸死瓦刺。
现在看来,这个办法已经破产了。
朱祁镇想了很久很久,万般事情,在他脑间闪过,军事方面的准备,民事方面的准备,财政方面的准备,军中将领,朝中大臣,乃至藩王,各地巡抚,各方面的消息一一浮上心头,又被朱祁镇一一下消除。
犹如幻象一般。
这固然不是幻象。
但很多事情也无助于决策。
因为很多事情归根到底不过是勇气,原则,与本心而已。
理智思维的尽头,却是不理智的决断,因为在因素太多,线索太多的时候,每一个决定,都可以找出无穷的理由,侧重点不同,也会延伸无穷的选择。
最后问自己的还是,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朱祁镇心中暗道:“我决计不会向瓦刺低头。”
那么只有一个选择了。
“你要战,便作战。”
朱祁镇从登基以来到现在,所有的忍耐都到了尽头,忍无可忍,就无须再忍了。
朱祁镇眼眶之中血丝密布,让人看了有一种非常恐怖的感觉。他心中暗道:“既然要打,那么很多问题,都要解决。”
首先要解决掉的,不是财政问题。
之前说过,虽然财政问题需要解决,但是大明的财政状况比明中后期好多了。这个问题,虽然重要,但没有重要的放在第一位。
必须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是人事问题。
欲建非常之功,必得非常之人。
汉武帝这一句话,说明一个普遍真理,只要想要做事,人事斗争都必须在事情之前展开。
不安排好合适的人选,那么决计事倍功半,甚至还有很多阻力。
朱祁镇想打仗,而今的内阁是完全不行的。
曹鼐与王直两个人,决计不能再在内阁了。
不过,曹鼐的想法是不是正确的,而今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内阁首辅这个位置,不需要一个不支持战场的人掌控。
而王直更是如此。
说实话,按照内阁排序,胡濙无心当首辅,张辅自然也不能,按照资历就是王直了,但是王直今天的发言,也断送了他的首辅之路。
如果王直也算是朱祁镇当初的潜邸之臣,而今也顾不上了。
那么曹鼐与王直两人之后,到底是谁承担首辅之任?
周忱,只能是周忱。
周忱资历足够,能力也够,在户部这么多年做下这么多大事,在民间的名声很好,在六部之中也是有自己的班底的。
最少在地方上,好而今江南巡抚还是周忱的门生故吏了,在中枢六部,户部也是他的基本盘。
而且周忱掌管钱袋子,其他各部对他也是很讨好的,也是有关系的。
这些关系不足以让周忱在百官之中建立起绝对的权威,但是如果再加上朱祁镇支持,首辅的位置还能做的稳的。
周忱的缺点,为人圆滑,八面琉璃,但是缺乏在皇帝面前力争之心。是一个很好的执行者的,但是内阁却不是决策层的。
恐怕他当上内阁首辅,自然是朱祁镇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了。
如果之前,朱祁镇也承认这是一个缺点。
毕竟朱祁镇也不敢保证自己所做的决断都是正确的,他是需要有人为他查漏补缺,据理力争的。
他或许不舒服,但是却能保证大明官僚体系的正常运转,对大明整体有利。
但是
而今局势不一样了。
朱祁镇既然下定决心开战,那么在他心中整个大明体制应该向战时转变,最少北方数省都应该是这样的。
这个时候,一切向军事方向倾斜,内阁首辅固然是文臣之首,但在实权之上,也该有所降低。
可以说,未来战争期间,朱祁镇更希望内阁是一个后勤机构,维持机构,一切的一切都要为大明与瓦刺的战争做准备。
而这一点交给周忱,周忱是能做好的。
不过虽然周忱能做好,但是内阁之中,单单是周忱也不行,另外一个人也可以调回来了,那就是云贵总督王骥。
以他的资历与人脉,当一个内阁大学士搓搓有余。
周忱为首辅,张辅,胡濙据其后,王骥负责前线后勤支援,毕竟王骥是老兵部了,九边各镇的情况,王骥是了如指掌。
至于其他大学士调整。
朱祁镇就交给周忱了。原因很简单。
作为一名内阁大学士,想要掌控内阁,必须有几个帮手。
杨士奇,杨溥就不用说了,连曹鼐身后还有王直的支持。再加上杨士奇与杨溥的余荫,而周忱的为人,或许下面的人不知道,但是内阁里面谁不清楚,张辅,胡濙,哪怕是王骥,也不可能老老实实听周忱的话。
所以周忱必须要有自己的支持者。
这就是朱祁镇给周忱的福利了。
不过,再次之前,朱祁镇还要再见一次周忱。不仅仅是商议财政问题,还要最后对周忱进行一次考验。
还不等朱祁镇下令召周忱,就听见有人传报道:“内阁大学士周忱周大人求见。”
朱祁镇心中暗道:“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朱祁镇回到龙椅上正襟危坐,地面上的茶碗碎片已经被收拾干净了。
朱祁镇说道:“传。”
片刻之间,周忱就进来了,他行礼过后。朱祁镇问道:“周先生来见朕有何要事?”
周忱说道:“老臣为朝廷理财,而今局面乃是老臣之过,老臣特地来向陛下请罪。”
朱祁镇说道:“请罪就不用了,说来朕也有错,之前花钱也太大手大脚了。”
这也是朱祁镇感受到一个教训。
对后世政府来说,财政结余并非越多越好,汉代前期钱粮满仓,乃至绑钱的绳子,朽不可用。
后世有人都说这种行为很傻。
朱祁镇之前也是这样以为的,他觉得政府有钱就要大投资,改善各方方面面的环境,好为农业生产提高宝藏。
此刻,才知道,如果无知的将后世的想法,嫁接在这个时代,根本就是笨蛋。
第一百五十八章 财政紧急策略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后世有丰富的融资手段。
且不说国债,贷款等行为,真逼急了,滥发货币也是行的。
总之,真到了朝廷赤字太多,是有很多办法的,看美国的情况就知道了。所以很多时候,朝廷的赤字,仅仅是写做赤字而已。
并不代表拿不出钱来。
但是古代朝廷可就不一样,那没钱是真没钱。
一旦没有钱了,是什么事情都做不了的。
所以一国有九年之储,实在是农业社会的现实。
国家储备就是国家命脉,国家财政就是国家血脉,没有粮食没有真金白银,那是说什么都不行的。
所以在前几年财政状况良好的情况之下,朱祁镇每年财政结余不过二三百万两,可真是大手大脚的花钱。
当然,不能说这钱花的不值。只能说风险太大了。
如果没有黄河决堤,什么都好,而今两件事情一起来,才弄出而今的样子,但是古代农业都靠天吃饭。
一旦老天爷不高兴了,来一个赤地千里,大旱三年,岂不是而今一样,朝廷的财政也是维持不了数年持续不断的救灾的。
所以九年之储虽然有一点理想化,却并非没有道理的。
朱祁镇心中暗暗反省,周忱已经开始说他的财政紧急策略了。
周忱说道:“陛下,而今太仓存银尚有八百万两,但是其中六百万两都是有去处的,会在今年下半年陆续拨出去。”
“臣已经奏明首辅,藩王所以俸禄全部暂停拨发,共节省粮食三百万石有齐,臣已经调整各省赋税,保证今年年底有京仓有六百万石粮食。”
“现在支付大项,乃是黄河大工,尚欠一千万两白银。”
朱祁镇听见这个数字就头疼。
一千万两,内库数字也不过如此。
如果全部支付内库就空了,而太仓银库之中,也就有二三百万两。虽然因为河北粮食产量增长极快,又砍了朝廷即将要支出的一笔大钱,三百万石,粮食尚且有一千万石,倒是够用。
但是对于应对与瓦刺大战,这数字就差太多了。
周忱说道:“臣已经连夜清丈各省账目了,臣准备从南直隶,江西,广东,四川,湖广,直隶调集银两五百万两,极明年春税,一千万石粮食,已经各种物资,顶替朝廷需要支出的一千万两。”
朱祁镇大吃一惊,说道:“地方上这么有钱吗?”
周忱说道:“陛下,从太宗以来天下承平,地方各有富裕,太宗前期,甚至有地方仓库不足府库之用,臣在正江南时,也建各义仓,江南一地,大抵有百万石之多,至于其他各省,如果筹集五百万两是足够的。”
“只是陛下,强干弱枝虽然是正道,但是如果将地方收刮殆尽,也不是为政之道。”
随即他有一些苦笑说道:“陛下,不到万不得已,臣也不想如此,臣如今,已经是竭泽而渔,震动天下了。”
其实很多人说明代后期地方政府不作为,不维护水利工程,不赈济灾民,才闹到后来不可收拾。
其实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地方政府没钱。
大明从万历年间就开始有严重的缺血症。除却张居正时期,大明财政已经入不敷出,那大明财政怎么坚持的?
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办法,就是夺地方财政结余。
这些结余在太祖皇帝制定制度时候,就是地方开支。
但是在严重财政危机情况下,户部连几百两,几十两的结余都不放过,几乎从县到府,到省都是空空如也。
所以才面对各种情况,地方政府无力应对,没有钱是什么事情也办不了。、
而今就是这样。
大明中央财政经过洪宣已经太皇太后秉政时期,大抵恢复过来,太皇太后给朱祁镇存下的三千多万两白银,就是明证。
而朱祁镇之后,所用的银两,也很少动用地方财政。大多都是中央拨款的。也就是这一次黄河河工,才开始将地方财政直接算进入河工预算之中。
而今除却延边山西,陕西,辽东,刚刚打过一仗广西,福建,云南之外,其余正各省的结余都一古脑拿过来了。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
比如再出什么事情,就好像下面人造反,地方上就不可能在没有得到朝廷支援的情况下,出兵平定。
原因很简单,没有钱?
而且即便各省的财政结余加起来,也不足一千万两,周忱的命令中,又有让以物资抵扣。
是的,虽然河工需要这么多钱,但这个钱其实是一个估值,便于结算而已,并不是说,都要银子。直接给物资就行了。
但是周忱久在地方实在明白一件事情。
那就是大明算预算的时候,很少将人力算进去,也就是运输一般是征用百姓无偿徭役。
运粮食的耗损就够吓人了,但其实有比用粮食耗损更吓人的,比如深山采木,号称千人进山五百归。
黄河大工要的各种物资,从各省运道工地上来,长途跋涉,不知道要累死多少百姓。这也是朱祁镇兴大工耗费高的原因。
除非人工之外,朱祁镇一般就是直接当地采买。而不是百姓去服徭役从采石,伐木,到修建大堤一条龙服务。
所以,周忱为什么说这是竭泽而渔,震动天下了。
这个政策,其实就是将黄河大工的余款,分摊给南方很多身份了。或许这个办法,对他们来说并不公平。
但在中枢也是没有办法了。
朱祁镇深吸一口气,说道:“且苦百姓两年。熬过这两年就好办了。”
大明财政收入还是很高的,特别是以海关税,盐税,为首收入每年有一千二三百万两有余,粮食收入一年二千五百万石有余,以前是太祖定额,两千三百万石,但是河北在大修水利之后,已经多了两百万石的定额。
所以,只要朱祁镇管住自己的手脚,只需一两年时间,大明财政就会恢复过来。
朱祁镇说道:“如此一来,朝廷手中这一千万两银子,就要支撑到明年夏税之后了?”
周忱说道:“陛下不是,而是明年一年。夏税一般是从秋期开始征收,到第二年春天收起,然后起运。”
朱祁镇忘记了这一个时间差,也就是从现在开始,到正统十四年末,南方各省的粮食都不会入北京的仓库了。
至于去年赋税。
大部分已经减免了,没有减免也都填补了各地赈灾的窟窿,剩下也就没有多少了。
朱祁镇说道:“如果与瓦刺决裂,朝廷与瓦刺决战的时期,不是今年冬天,就是明年春天,这一千万两,如何够用?”
朱祁镇还没有说其他开支的。
朝廷的钱还不能仅仅用在打仗之上的,还有其他必要的开支。毕竟天下官员的俸禄,皇陵的维护,乃至于水利设施的维护,等等,大明一朝廷,家大业大,有些不可能压缩的开支太多了。
一千万两是不可能全部放在战争经费的,怎么光打仗了,其他家当都不管不顾了。
周忱说道:“臣还有几个注意,第一就是改变盐税与海关税的上缴周期,从本月开始,各海关已经盐运司赋税一月一上缴。当月结,次月就要上缴京师,不得有误。”
虽然盐税与各海关赋税,有一千多万两,但是并不是说这一千多万两是在各地收齐之后一千多万两一起压运到北京的。
而是分各衙门单独押运的,海关税分好几个港口。盐税分各盐运司。
第一百五十九章 周忱的敛财手段
分开算,每一个衙门最多二百万两,少则几十万两在,一般都是年终押运入京,在年底封衙之前入账,第二年正月二月结算清楚。
户部也是要对账的。
周忱的变动,可以说增加耗费,很多衙门本来一年跑一次就行了,现在一年要跑十二次,有些地方远,一个月未必能到的了北京,也就是说各衙门要派好几批人,走在路上。
而运输总额,大则几十万两,少则几万两。
耗费增加太多了。
只是临时之前应对之策而已。
朱祁镇问道:“如此一来,今年冬季朝廷能海关,盐税能入多少。”
周忱说道:“平均下来,每月可以入库一百万两上下,具体情况,还要看各衙门情况,臣估算大概有一千万两。”
也不过是将赋税提前征缴干净,应对京师开支即便压缩再压缩,最少也要一年四百万两左右。
如果战争在明年春季打响,那么朱祁镇手中大概有一千六百万两银子,虽然不多,但是也够撑一阵子了。
但是想想瓦刺四十万大军,朝廷要动用最少相应人马吧,一千六百万两看起来更多。分摊在每一个将士身上也不过四百两而已。
看起来够用,但是一旦打起来,抚恤,武器损耗,战时加饷,还有各种赏赐,嘉奖,不要说别的了,单单是也先的人头定赏格,不给定一个黄金万两,这就是十万两白银了。
朱祁镇秉承用钱砸死瓦刺的想法,故而怎么想怎么不够花。
但是如果也先知道朱祁镇有这么多钱,估计都有放弃打仗的想法了。
毕竟瓦刺与大明的经济差距太大,瓦刺一年的税收估计都没有一个准确核算,大概有多少马,多少牛羊,多少草场来计算,还有各部与瓦刺也都不是一体的,他们的钱,也先也调不进中枢。
单单算也先每年的收入,估计不到一百万两。
朝廷养兵真正打起仗来是要有赏赐,有补贴,家中还有田地,当然而今很多田地都比侵占了。而瓦刺养兵,除却最核心的瓦刺铁骑之外,给你一把刀,一匹马你就要上,唯一的福利,就是胜利后得到劫掠的自由。
朱祁镇说道:“先生,还有什么妙策吗?”
周忱说道:“臣还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只是说出来有损陛下清誉。”
朱祁镇说道:“先生直说便是了。”
朱祁镇或许有些爱惜羽毛,但是他之所以爱惜羽毛是
为了得到政治上的利益,皇帝的名声从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政治资本。并不是说朱祁镇真是爱名如命,虽然有时候被人夸几句,朱祁镇也很舒服,但朱祁镇不会为盛名所累。
就比如现在,如果朱祁镇的名声能折现,朱祁镇一定是毫不犹豫将这名声折现了,当然要在三百万两以上。
太少就有一点不划算了。
毕竟朱祁镇缺的是大钱,而不是小钱。
周忱说道:“陛下,当初定盐法的时候,每县都定一坐商,还拍卖名额,当时臣就知道,这扑卖名额之事,可一不可二,而今虽然还扑卖名额之举,但大多是原价起卖。盖因这些盐商在当地关系网稳固了,已经成为地头蛇。寻常商人即便是扑卖了名额,也是卖不了盐的。”
“即便每年有几场过江龙斗地头蛇,但也是少之有少了,故而这一部分收入,去年不足三十万两。”
朱祁镇皱眉,他有一种自己的钱被人偷了干净。但是却找不出任何证据。
毕竟朱祁镇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他是规则制定者,下面的人是玩家。玩家钻了漏洞,那是他制定规则的问题,而不是玩家的问题。
朱祁镇即便不舒服,也不会直接下场的将银子夺回来了。
朱祁镇说道:“先生的意思,是换一批盐商?”
周忱说道:“臣没有这个想法,陛下乃是圣君,岂能非刑而杀人?”
朱祁镇说道:“那你的意思是?”
周忱说道:“盐商豪富,陛下可令他们为国捐输,或许可以给他们一些各学院入院的名额。乃至国子监名额。”
朱祁镇心中一动,他想起来,这就是所谓的捐监。有明一代还是要脸的,所有捐出去的只有国子监监生。
国子监监生可以直接参加科举,还可以入仕为官,当然当不了什么大官,但是对有钱之后,想要改换门庭的盐商却是合适的。
到了清代直接发展为了捐官,虽然是一个解决财政问题的办法,但是将清代的吏治推向了深渊。
朱祁镇心中暗暗思量利弊,口中问道:“朝廷建立的各学院,而今很受欢迎吗?”
周忱说道:“陛下,各学院出来,一般都能到各地方为吏,甚至为官,对于科举失败的读书人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只是尚不如国子监。”
朱祁镇点点头,他沉吟一会儿,说道:“先生,觉得能从各地盐商之中弄出多少钱来?”
周忱说道:“臣不敢多言,但是五百万两还是有的。”
朝廷一年的盐税就是一千万两上下,即便如此盐商就不赚钱了?不是,即便朝廷规定了最高盐价与最低盐价,但是很多县一年的收益也在好几千两,乃至万两,很多大地方,甚至有几万两之多。
这好几年积累下来,早就有家产过百万的盐商了。
五百万两说起来不少,但不过是各地盐商一年的利润而已。
周忱说的很清白,但是行动起来却是未必了。
甚至说这是一种摊牌,这些盐商靠着盐运衙门吃饭,而今户部要他们出钱,他们乖乖出钱也就罢了。
如果不老实,哼哼,亲,你明年还想继续当盐商?
其实朝廷只要拉下脸,想搞钱,并不是太困难,最困难的是没有正副作用的搞钱。
而周忱的办法,虽然有些不地道,但就是一个没有副作用的办法,给百姓加税,增加了税收成本不说。还增加百姓负担,百姓急了可以会造反的。
但是盐商,要他造反去,区区一靠政府吃饭的商人,还想撼动国家机器不成,而今大明权力还稳固的很。即便这盐商背后有达官贵人,在这件事情上也不会说话的。
毕竟五百万两分摊下去,也不过每一家几千两,或者一万两左右。
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伤筋动骨的。
朱祁镇说道:“朕准了。还有办法吗?”
周忱想了想说道:“其实海关也是可以加税的,毕竟朝廷卖出去的东西,是不会影响国内的。”
朱祁镇想了想,却觉得未必。
周忱只想着海外贸易可有可无,从上面撸羊毛,不会伤及大明的基本盘,大明的基本盘是什么?
是大明的农民,大明的自耕农。
周忱对商人下手的时候,从来是重拳出击,毫不留情。
毕竟养猪千日,用猪一时,周忱从地方升上来,对地方情弊太明白了,商人不敢说没有罪过,但是如果抓起任何一个商人,拿大明律从头到尾对上一遍,清清白白的是凤毛麟角。
特别是海商,他们一转头就是海盗。
但是在朱祁镇担心影响了大明对海外的影响力。
旧港施家朱祁镇一直在关注之中。
大明海贸之中,旧港施家与南洋卫曾家占据了很大份额,特别是在南洋之上,正是这海贸的利益,才支撑起他们与满者伯夷之间的战争。
虽然他们之间战事,更多是海上船只的互相劫掠。碍于大明的威势,满者伯夷还不敢直接进攻旧港。
但是这情况能维持多久?
第一百六十章 呼之欲出的周相
朱祁镇也不知道。
在周忱的心中大抵根本没有考虑过南洋的问题。朱祁镇虽然考虑过,但是如果放弃旧港与南洋卫,可以增加对瓦刺大战的胜率,朱祁镇是毫不犹豫去做的。
但是海关赋税虽然不少,是有加税空间的,但是大明海外贸易比起明末乃至清代还是太少太少了。
在西方人来之前,东西方贸易没有直接打通之前,双方的贸易额并不是太大,而今大明海关的数据来看。
大明海外贸易大部分是日本,朝鲜,越南,占城,暹罗,吕宋,已经南海各国,很少一部分才进入印度洋。
而且进入印度洋的也大多是阿拉伯商人转运,而不是汉人海商直接进入。
贸易额先天受限,否则海关税是有可能超过盐税的。
这种情况下,朱祁镇不想在海关税上大动干戈,影响他将来的布局。他想了想,说道:“先生你也知道,海商都是一些桀骜不驯之辈,海关税提高太多,恐怕惹出乱子来,今天就有海商上报,在海上遇见了倭寇并击退之。”
“一旦他们乱起来,恐怕危害胜于倭寇。”
“此事,先生可以去办,但是万万不可出了乱子。”
周忱连忙说道:“圣明不过陛下。是臣想错了。”
朱祁镇说道:“即便如此也未必够,打起仗来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如果有办法,先生随时来上奏,而今内阁之中出了这样的事情,有些事情不得不办了。”
“将来内阁的担子,恐怕要先生来抗了。”
周忱听了朱祁镇的话,心跳顿时加速了。噗噗通通的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一时间居然直视朱祁镇的眼睛,感到失礼后,才连忙低头,说道:“臣定然不负陛下所托。为朝廷办事,万死不辞。”
周忱如何能听不出来朱祁镇言外之意。
只是这事情对他来说,太突然了。
如果说周忱对内阁首辅没有奢望,那是假的,但是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希望,原因很简单。
杨士奇与杨溥对周忱的评语,周忱都是知道的,而且他也老了,六十多岁了,而曹鼐才四十多岁
按照之前的例子,黄淮,杨士奇,杨溥,杨荣等人,都是做到做不下去的时候,才离开内阁的。
而曹鼐的年纪,还有几十年的大好时光。
将来未必不能成为正统朝的杨士奇,一连当了二十多年首辅。而他的年纪也大了,恐怕是熬不过曹鼐。
更不要说他还有对
王振送礼这黑历史。
所以,他已经将内阁大学士,当做他这一辈子的顶峰了。
毕竟进入内阁,也算是做到了大明核心决策层了,可以说是不枉此生。别的也就没有多想。、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
这内阁首辅的宝座,居然落在他头上。
短短一瞬间,曹鼐想了很多很多,可以说是浮想联翩。很快他就做了决定,如此机会,岂能不抓住了。
朱祁镇说道:“内阁缺员一直久悬不决,而今大战在即,已经不能拖了,朕的意见是云南总督王骥,久历戎机,看担大任,先生以为如何?”
以周忱的本意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好人选。
毕竟王骥的资历威望,还在周忱之上,王骥当兵部尚书的时候,周忱还在江南当巡抚。周忱未必比王骥厉害的地方,就是在周忱一直在京师,熟悉京师的政治生态在,而王骥即便当年是英雄好汉,但是而今也人走茶凉了。
即便如此,王骥的归来,对周忱这个新任首辅,并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周忱能说不吗?
即便杨溥刚刚担任首辅的时候,为了稳固权位,也是对朱祁镇低头的。
更不要说周忱。
周忱估计一辈子,都不可能对朱祁镇说出来一个“不。”字。
朱祁镇说道:“即便王骥来了,内阁之中也是要填补空位的,先生不妨想想,有何逸才,可以供内阁之用。”
周忱听到这里,听出来朱祁镇几乎是明示了。内阁之中要有人出来。而且不会只是一个人,但是到底是几个人?
周忱一时间想不明白。
他只是老老实实的说道:“臣遵旨。”一时间脑中乱转,随即暗叹道:“我夹带里面是没有这样的人,只能老老实实的拉盟友了。”
这就是周忱的缺陷了。
曹鼐麾下还有几个有资历入内阁的人,这其实也是朝中大佬的资历之一。而周忱比起他们资历还是浅薄了一些。
他只有户部一系的人,但是他如果将他在户部门生故吏都推进进来,也是不妥的。
毕竟即便是内阁首辅也不能吃相太难看,总不能内阁文渊阁,变成了户部大堂了,最多能从户部挑选一个人。
而且周忱还担心户部的事情,毕竟周忱如果刚刚想不明白,但是现在也都想明白了,明白为什么朱祁镇选他当内阁首辅了。
不是因为他的威望,而是因为他的理财能力。
如此一来,户部正是他接下来工作的重中之重,所以户部要周忱的自己人掌控,他
还放心。
所以,其他名额,周忱只能找外援了。
在周忱沉浸在幸福的烦恼中,朱祁镇说道:“先生下去将这些事情一一落实,兵事是不等人的。”
周忱说道:“臣明白。”
朱祁镇让周忱走了之后,闭目养神片刻,说道:“传王直。”
朱祁镇本来想传曹鼐的,只是想了想,不传了。
倒不是他想置曹鼐与死地,也不是他与曹鼐之间,没有一点情分了,而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因为不管是他还是曹鼐,都是意志坚定的人。
这样的人是决计不可能用一番话说服对方的。既然说服不了,那么又有何用?不如不见。
而且朱祁镇已经给曹鼐找好安置的地方了。
就是云南巡抚。
曹鼐从内阁首辅一下子贬到云南巡抚。连降好几级。
朱祁镇在设立云贵总督这个位置的时候,就没有想过留下来,不过是一个临时的差遣而已。
而今王骥将云贵两省调理的不错。
改土归流虽然进度不快,但是贵州也有两三个县了,云南境内土司也都老老实实了。唯一有些不确定的,就是襄王与缅甸之间的爱恨情仇。
朱祁镇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担心,决定要派一个能臣去坐镇云南。
而地方的能臣,朱祁镇也只是听过见过,具体情况如何,朱祁镇也不可能通过一年一次的述职真切的了解到的。
而曹鼐的能力,朱祁镇还是很明白的。
曹鼐与朱祁镇只能政见上的冲突,并不是说曹鼐没有能力。也并不是说曹鼐对大明不忠诚。
让他在云南巡抚这位置上,想来可以将云南治理很好,也能很好的支持襄王,一旦南疆有乱,在朝廷大军没有来之前,也不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麓川之乱,朱祁镇可不想再来一次了。
对于王直,朱祁镇也有安排。
毕竟从关系上来看,王直王大胡子与朱祁镇的师生情分是真的,两人之间的关系,比朱祁镇与曹鼐之间的关系还要亲密。
只是王直今天千不该万不该,站在曹鼐那边。
为了整肃朝廷人心,任何妥协倾向的大臣,都必须被打击。如果只拿下一个曹鼐,又怎么能震动人心。
让下面的官员知道轻重。
王直必须离开内阁,也必须离开京师。朱祁镇自然也有了安排,只是不知道王直愿意不愿意答应了。
答应了最好,毕竟一点点师生情分,朱祁镇不想亲手破坏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王直镇守南京
王直来了之后,两人寒暄两句,忽然静了下来。
朱祁镇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王先生,你也知道这天下多事,北京在北,北方大事,朕从来不担心,唯独担心南方,而今魏国公病危,已经不能理事了。朕准备派心腹重臣,坐镇南京,朕想来想去,此事非卿不可。”
王直是何等聪明之人,有些话是不用说透的。
朱祁镇虽然没有明说,但是王直自己能不知道吗?
坐镇南京,这个差事重要不重要,说起来要比寻常封疆大吏要高上一级。寻常巡抚对应的不过是各部侍郎,于谦就以兵部侍郎的身份担任过河南河北巡抚。
而朱祁镇新造出来的总督,才对应尚书级别的官员。
而这样的总督,而今只有两个,一个是刚刚撤销的云贵总督,一个是刚刚建立起的河道总督。
坐镇南京一般都是挂南京兵部尚书衔,虽然南京兵部实权不如北京兵部,但也是一个尚书。
只是这个官职对权力中枢的大臣来说,就是形同发配。
根本就是一个政治-斗争失败养老的官职。
王直岂能不知道,他之前那番话,站错队了。
但是他并不是后悔。
他并不是怕打仗,而是觉得这样的局面不应该与瓦刺大战,朝廷大事,那是一步也错不得的,如果没有黄河决口,王直绝对不会与朱祁镇唱反调的。
而今黄河大工让朝廷用度紧张之极。
这个时候,再与瓦刺开战,怎么看都不是理智的办法。
和亲是不能的,但是却应该用外交手段,拖住瓦刺,熬过这一两年,到时候想打就打,不想打就不打,岂不痛快之极。
只是而今他只是嘴唇微微一动,将所有劝谏之语咽进肚子里。
王直是看着朱祁镇长大的,对于当今的心思太是很明白的。
朱祁镇既然这样说,就证明这一件事情,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了,朱祁镇给他说,是通知,而不是与他商议。
这是朱祁镇给他的面子,他现在苦苦劝谏,非但没有什么效果,反而将最后一点君臣情分给消磨掉了。
所以,他微微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臣遵旨。”
朱祁镇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后世见到有些人对贪官污吏说情,说培养一个高级干部不容易。朱祁镇定然是嗤之以鼻。但是而今,朱祁镇才知道这一句话,未必不正确。
可以说,在地方巡抚,布政使一级
别,朝廷之中侍郎以上,总计大概有百余人上下,这些高级官员,对朱祁镇来说,都不是轻易能拿下的。
原因很简单,凡是有这个资历担任这个职位的,都有最少十年的仕途经历,有自己的能力,不管是正面的能力,与负面的能力,最起码的政治能力,是有的。
这些人,并不是杀了之后,就能迅速填补上去的。
最少,你凭什么认为,你杀了一个人换上去会更好。
放在内阁,六部尚书这一级别,更是朱祁镇早就列了名目,每一个朱祁镇都要细细越多简历,有什么不明白的,还让锦衣卫去查一查。
因为这个级别的官员,要资历,要能力,有政治水平,等等,真不是拉上来一个人就能当的。
至于内阁首辅,更是万里挑一。
甚至在朱祁镇心中,王直担任内阁首辅,其实比周忱合适的。
不管是情分,还是能力,还是资历。
如果不是现在非常时刻,曹鼐下位,上位的应该是这一位王大胡子。
对于这样大臣。
不同的情况,也要不同处置。
如果真是贪污腐败,道德败坏,该杀的杀,该办的办,朱祁镇决计不会阻拦的。无他,朱祁镇对地方或许有一些鞭长莫及。
但是对中枢的掌控还是很力的。
上梁不正下梁歪,朱祁镇很难想象,内阁首辅带头贪污,大明的吏治会成什么样子。
朱祁镇任用的几个首辅,从杨士奇,杨溥,曹鼐,到周忱,在这上面做得最差的就是周忱。
如果不是而今用得上周忱,朱祁镇是决计不会让周忱担任内阁首辅的。
而仅仅是政治意见冲突,又不是什么根本的冲突,朱祁镇也不会下辣手的。就如而今的曹鼐与王直,他们都外放了,虽然连降数级,但是还是大明高级官员,并没有流放,下狱的。
说不定,与瓦刺之战后,他们就又回来了。
如果是完全的政治意见冲突,有时候也需要肉体解决。最少现在朱祁镇与文官集团的矛盾还没有发展到这一步。
至于将来会不会发展到这一步,就不好说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与大臣们建立私人的情谊也是不容易的。
不要以为光臣子需要圣眷,皇帝就不需要私臣了。
君臣之间,从来是互相斗争,互相扶持的。
王直与朱祁镇的私人情分非寻常人可比,有些事情交给王直去办,朱祁镇自然也让想维持与王直这一点情分。
朱祁镇见王直答应
下来,心中松了一口气,说道:“王先生,先生此去,却不是让先生去南京闲着的,朕有很多事情要先生做的。”
王直说道:“陛下请讲。”
朱祁镇说道:“北方大战,漕运中断,只能靠海运了,先生坐镇南京,此事就交给先生了。”
纵然朱祁镇大力开发北方,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情,那就是大明的经济中心,一直在南方。大战一起,很多物资都要从南方运输过来。
如果南方阳奉阴违,可就不好办了。
所以,这就是朱祁镇将王直放在南京的原因,现在的坐镇南京的大臣是王英,不是那一个海运总兵官王英,而是当初出外调查藩王的王英。
他在南京养老。
朱祁镇对王英并不信任,他相信王英对大明是忠诚的,但是具体到对于瓦刺大战,却未必支持了。
而朱祁镇相信王直即便是不支持现在开战,但是决计不会在后勤上做手脚。
这就是君臣几年互相了解的结果。
王直了解朱祁镇,朱祁镇也很了解王直。
王直说道:“请陛下放心,臣在南京一日,南京粮草饷银,不管是水陆海运,都会运到北京,误不了朝廷大事。”
朱祁镇说道:“这一件事情,朕是信得过先生的。还有一件事情先生一并给朕料理了。”
王直心中一动,说道:“陛下所言可是南直隶分省之事?”
朱祁镇说道:“不错。我大明虽然有两京,但是天子只有一个,南京六部统辖南方事务,要北京六部做什么?而今南京六部都剩下一些养老的大臣,朕早就想动手了。”
王直说道:“陛下,臣以为而今朝廷大事频发,当镇之以静,不能操之过急。”
朱祁镇说道:“朕没有操之过急,而今南直隶各府,隶属两巡抚。一是江南巡抚,一是凤阳巡抚。朕早就一步步的做好了准备。不过先生说的也对。此事自然不能急着做,朕也没有要先生马上做的意思。”
朱祁镇本来要以南京为中线将南直隶分为安徽,江苏两部分,先设巡抚,变为政治实体,先有实而后有名。
但是他的计划出现一点点的变数。
那就是在他划分安徽省之中,有一个特殊的城市,那就是中都凤阳,所以分出来的安徽省会,不可能是第二个城市。
毕竟中都在大明有特殊的政治地位。
故而安徽巡抚只能叫凤阳巡抚了。至于江南巡抚,也是如此,本来江南巡抚仅仅是巡抚江南诸府县,而今将江北淮安,扬州两府也划入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废南京六部的构想
也就是说,虽然名字不同,但是凤阳巡抚就是安徽巡抚,江南巡抚就是江苏巡抚。
名不同而实同。
王直心中暗暗苦笑道:“看来陛下,要让我在南京待很长时间了。”他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朱祁镇说道:“朕查了南京六部,多有缺员,不是是否?”
王直曾经担任过吏部尚书,对南京官员数量,也是有印象的,他说道:“陛下所言极是,按祖制,南京六部人数与北京人数相同,但是南京六部除却兵部户部之外,其他都没有什么大事,故而人员多有空缺。”
“陛下设立两巡抚之后,南京六部的事情就更少了。”
南京六部并不是完全没有事情的。
南京六部还要负责南直隶的政务,还有漕运起运,还有南方诸地的卫所,南京一带宫室的维护修建,祭奠孝陵等等。
但是总体来说,这工作量不能与北京六部相比。
而且除却南京六部之外,还有一系列衙门,可以说北京有的衙门,南京都有,只有一些迁都之后新建的衙门,北京没有。
朱祁镇说道:“卿在南京,将南京精干人员收拢在手上,其他各部的南缺员就让他继续缺下去,等人数太少了,就奏请朕将这个衙门给裁了。”
“如此一来,将来裁撤南京六部的时候,动静也就不大了。”
朱祁镇倒是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有些事情,越急越是容易出事,但是慢慢来的,反而能办好。
这就是事缓则圆。
比如裁撤南京六部的事情,如果朱祁镇在朝廷之上立即宣布,定然是一场轩然大波,说不尽的唇枪舌战。
但是而今从进人收紧,一点点让南京缺员过半,成为事实,然后找一个时间顺势裁撤了。风波自然要少上好多。
王直说道:“陛下,此事是好,但是臣以什么名义坐镇南京?”
朱祁镇想了想,说道:“就以南京留守兼并南京兵部尚书。今后南京留守府就总领南京军务政事。”
王直听了,立即下跪说道:“臣万万不敢受命。南京乃我朝京师,军政大权不可委托于一人。”
朱祁镇听了,对这一件事情,朱祁镇倒不是太在意。
原因很简单。
经过朱祁镇拆分的南直隶,已经分为两省,南京只剩下一个府,就算是南京繁华非常,区区一个府,能做得了什么事情。
南京重要性下降,从本质上,朱祁镇已经解决了南京对北京的威
胁。南京虽然在政治上的原因享有特殊的地位。
但是却不是当初的南京了。
只是王直反对的也是一个原则问题。
所谓的祖宗法度,即便朱祁镇也在乎也是要维持这个制度的。
不管何地都是要分权的,寻常省份,看似巡抚一手遮天,但是巡抚下面的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都可以越过巡抚上奏朝廷,巡抚并不能一手遮天。
在边镇,看似总兵权重,但是总兵,太监监军,还有文官也是三者的分立,彼此制衡的。
可以说,只要朱祁镇不乱搞,大明任何一个地方都很难有高层官员造反的事情。
太祖皇帝的体制,一直沿用了明清两朝,可见其中中国权力制衡的智慧,可谓深矣。
朱祁镇想了想说道:“无妨,魏国公世镇南京,南京兵马由魏国公坐镇,先生指挥便是了。先生如果有意,也可写一分南京留守的章程,让朕心里有数。”
朱祁镇所言的关系,就好像是兵部与五军都督府的关系。
五军都督府领兵,但是没有兵部的命令,是不能出兵的。彼此制衡。
而且朱祁镇也知道,南京即便是剥离了南直隶政务,还是有很多事务要办的,最少孝陵的事情,还是要办的。
所以,这个南京留守,决计不是南京知府。
王直说道:“臣明白。”
朱祁镇说道:“先生放心,这一件事情做完了,朕就让先生回来。”
王直说道:“臣多谢陛下。”
王直虽然这样说,但是他一点都没有信。
原因很简单
政治上的承诺,就好像是狗屁一样,或许这个时候朱祁镇说的是真心话,但是几年之后,说不定有什么变化。
到那个时候,或许朱祁镇愿意让王直回来。
但是内阁的人就愿意让王直回来吗?
王骥就是前车之鉴。
当时他不过想打赢就回来,谁知道会变成了云贵总督。这就充分说明了,计划赶不上变化。
王直深吸一口气,说道:“陛下,临别之际,臣有一事上奏,请陛下恩准。”
朱祁镇说道:“先生请讲。”
王直说道:“陛下当明老臣之意,老臣绝无和亲以辱国朝的意思,只是而今实在不是与瓦刺大战的事情。”
朱祁镇听到这里,心中微微皱眉。他不想听王直说这个。想不想与做不做是两码事情。
而今木已成舟。势在必行,就是说破天也没有用了。
王直也知道这一点,
说道:“瓦刺桀骜不驯,即便大战不可避免,陛下也当坐镇京师,派遣一员大将统领塞上,京营诸军与瓦刺大战,英国公,成国公,保定侯,都是太宗之良将,以遗陛下,陛下亲之信之,足保大胜,万万不可弃江山社稷于不顾,亲率六军出京。臣不惧瓦刺来攻,区区瓦刺不足以撼动本朝,但是陛下以万乘之君讨贼,却是将大明天下置于悬危之地。请陛下慎思之。”
朱祁镇听了,说道:“请先生放心,朕知道,在用兵之道上,朕一辈子都比不过先帝,何论太宗?”
“朕决计不会亲征的。”
不用说王直说,朱祁镇就不会亲征的,毕竟土木堡之变,在朱祁镇心中就好像是吃水果吃出半根虫子一样恶心。
他固然相信,事情发展到现在在,这件事情已经不会发生了,即便他御驾亲征,没有王振这货乱指挥。
即便是打败仗,也不会出现被俘虏的极端情况出现。
但是朱祁镇已经决定心中一丝丝阴影,万一有什么历史修正力,已经什么莫名的力量,所以朱祁镇决定老老实实的呆在京师,不去弄险。
王直听朱祁镇这样说,也是松了一口气。王直也很清楚国力对比,只要朱祁镇不亲征,即便打败几仗,也未必是什么大事。毕竟大明底子厚,败得起。
朱祁镇交代过后,就亲自送王直出去,一副君臣和谐的样子。
谁也看不出来,王直就要远离朝政中枢了。
王直回到文渊阁之后,发现文渊阁之中,有一种死一般的寂静。
王直想了想,还是进了曹鼐的值房之中。
曹鼐依旧在批阅奏折。
却是兖州府求免粮的奏疏。
这样的奏折在朱祁镇那边,仅仅是批一个准而已。
但是斟酌数目的事情就是曹鼐要做的,他必须清楚兖州府的情况,人丁,户口,人口密度,还有灾情如何。
既要安排得当,也不能让朝廷花费太多。
曹鼐正在斟酌数目。
王直见了先要关上值房的门,却被曹鼐阻止了,说道:“王兄有什么话就说吧。朝廷大事,不谋于暗室之中,这是当初东里公教我的道理。”
在文渊阁之中伺候的小太监们,都是东厂的眼线。
所以这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很暗瞒得过朱祁镇。
两个内阁大学士,关在值房之中,屏退左右,关闭门窗,再谈些什么?太引人遐想了。
所以,杨士奇与人谈事情,从来是大开值房的门,从来没有关门说事的时候,曹鼐一继承了这一点。
第一百六十三章 特殊的早朝
王直轻轻一叹,说道:“陛下召见我了,我不日就要到南京赴任。是南京留守。只是今后的南京,不是现在的南京了。”
王直很明白,完成朱祁镇的任务之后,他将是大明第一任南京留守,也是权力最大的南京留守。
将来历代南京留守,都比不上他这个南京留守。因为他这个南京留守要将南直隶给大卸八块。
曹鼐下笔微微一顿,说道:“恭喜了。”
王直说道:“陛下没有见你吗?”
曹鼐说道:“刚刚递了牌子,被拒了。”
王直听了轻轻一叹。
如果说现在的曹鼐还不知道自己的下场是什么样子,那就太小看曹鼐了。
当朱祁镇拂袖而去的时候,曹鼐就有预料了。
而今朱祁镇拒绝见他,让曹鼐更确定了这一点。
因为朱祁镇不是万历,万历发起脾气来,不见任何一个大臣,但是朱祁镇一般情况下,内阁大臣求见,是可以随时加塞的。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宫门没有落锁,朱祁镇都见。
内阁大臣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内阁首辅。
内阁首辅去见朱祁镇,寻常时候太监根本不会拦截。不过一个小太监报在前面禀告而已。
这是朱祁镇给予内阁首辅的特权。
王直说道:“你后悔吗?”
曹鼐头也没有抬,从一边再次拿过了一个奏折,一边看一边说道:“不后悔。”
只有没有见过战争的人,才向往战争。真正亲身经历过战争之苦的人,才知道战争的可怕。
曹鼐是河北人,在考中状元之前,又在代县当过小官,他访问故老,他更清楚,塞上百姓,是怎么样的生活状态。
而今朝廷瓦刺之间大体上太平了。大家的日子才好过一点。
但是问问上了年纪的人,一问排行,有老五,有老三,有老大,但是一问兄弟尚存几个。
都沉默不语。
因为连两个都少。
大部分都死在哪里了。
都死在草原上了。
君王的雄心壮志,却要让北方百姓承受生离死别之苦,颠沛流离之苦,魂飞异域。此生不能再反家乡之苦。
甚至曹鼐也见过,老人死死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一直看着北方,一直看着北方,等着那个绝对不会再回来的人。
曹鼐其实也不是太赞成和亲的,但是朱祁镇的态度,让曹鼐必须拿出最强烈的态度反制朱祁镇。
如果说,战事规模还如之前一般,纠缠在九边左近。曹鼐并
非不赞成。
但是朱祁镇一直以来,都有远征大漠,列郡漠北的想法。让曹鼐不得不想办法阻止。
怎么样阻止?
让瓦刺与大明存在一种稳定的关系。
诚然和亲非长计。
但是用一个女人再维持九边十几年的和平,避免瓦刺与大明数十万人的大战。在曹鼐看来是值得的的。
在数以百万性命之前,一个人的幸福重要吗?
其实曹鼐也知道,这个想法并不牢靠。
只是他已经无路可走了。
怎么能挡住大明滚滚北上的车轮?怎么能阻挡一个准备了十几年的少年君王?曹鼐在做事之前,连性命也都没有顾惜。
这个下场在他预料之中。
有什么可后悔的。
曹鼐说道:“不后悔。”
“如果真有后悔,只是后悔不能阻止这一切。”曹鼐心中暗道:“边疆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阁老,司礼监送了明日早朝的奏折。”商辂拿这一封文书在门口说道。
曹鼐说道:“拿来。”
商辂小步进来,将奏折放在桌子上。
曹鼐拿了之后,一挥手让商辂走了。
曹鼐打开一看,说道:“看来明日,你就可以出京了。”
王直拿过来一看,说道:“你也是了。”
早朝一般都是务虚,每天早上奏六事,都是在前一天送进乾清宫。让朱祁镇有个底,因为早朝没有什么实际作用。朱祁镇很少反驳他们选的六事。
只是今天,内阁呈上去的六事,被打回来了,却是上面御笔圈定,将瓦刺求公子这一件事情列入其中。
而这个一件事情,按理说还内阁还没有统一意见。
并不算是处理过的事情。
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了,那就是对于皇帝来说,这一件事情,已经有了定见。这个意见,对他们或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第二日。
朱祁镇醒的很早。
天还没有没有亮,朱祁镇就醒了过来。
他愣愣的看着床头的流苏,抚摸着身边的美人如玉一般的肌肤。心中却感慨万千。
想起与曹鼐这么多年的合作。虽然说不上多和睦,但也关系不差,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今天会用如此决绝的态度,结束与曹鼐的合作。
王直还有可能回来的一天,但是曹鼐却不大可能了。
原因很简单。
让一个前内阁首辅回京,当安置在什么位置上?
王直仅仅是一个内阁大学士。他回来还有地方可安置,但是前内阁首辅可没有地
方安置。
曹鼐虽然四十多岁,但是他的仕途已经进入下半场了。今后的职务,定然是在各地地方官之间,来回迁移。
甚至是每一代首辅重点盯着对象。日子不会好过了。
只是朱祁镇却也不能留情,让他外放巡抚,其实已经是留情了。
不想办法在这个时代统一思想,让所有想要维持与瓦刺和平官员都看清风向,今日朱祁镇对曹鼐的态度就软不得。
朱祁镇忽然起身。
立即有宫女为朱祁镇更衣。
朱祁镇看着眼前的明黄龙袍,说道:“今日不穿这个,将先帝皇帝金甲搬来。”
众人顿时一惊,却不敢反对,立即将宣宗皇帝盔甲搬了过来。
一副金甲套在木架子上,远远看过去,就好像是一个金甲武士一般。朱祁镇眼神恍惚看见少数那个人,身穿一身金甲走了过来。
朱祁镇心中暗道:“父皇,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在他想来,作为太宗皇帝一手调教出来的继承人,决计不是一个懦弱无能之辈,但是在他在位之内,大明一步步的战略收缩。
想来宣宗皇帝心中定然不好受。
但是这种屈辱,由他今日开始洗刷。
太监宫女将盔甲一件件的戴在身上,朱祁镇对这铜镜,顿时见铜镜之中,有一个金甲武士,甲胄之上还有无数龙形浮雕。朱祁镇而今已经二十四岁,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孩子了。
朱祁镇匆匆用了早膳。就抱着头盔走了出来。
出了乾清宫之后,朱祁镇才将头盔戴上。
于是高高的红缨挑起,朱祁镇按剑而行,身边都是护卫簇拥着,甲胄铿锵而鸣,似乎朱祁镇不是上朝,而是在上战场。
不错,这就是朱祁镇的战场。
奉天门外,百官已经鱼贯而入了。有很多大臣都表情严肃之极,偶尔用语言交流。不敢多说一句话。
他们已经有消息,知道今日的早朝不一样。
但是很多小官的消息就未必那么灵通,这些六七品的小官,也远远的站在后面,一个个打着哈欠。
朱祁镇在宫里住,不用起那么早,但是这些小官却起的很早,穿过大半个北京城来这里站班,一个个自然哈欠连天。
甚至有些小官,不知道在荷包之中藏了什么东西,偷偷的塞进嘴里,缓缓的咀嚼。只要不弄的太过分,巡视的御史们也当做没有看见。
毕竟,这些小官都在官员队伍之中最后面了。一点小动作也不会有人发现。
而且大家都是官场上混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而且法不责众,真弄的太厉害,、御史们也不好过。
第一百六十四章 戎装临朝
“啪。”一声清亮的声音响起。
是静鞭声。
随即鼓乐齐鸣,有大象作为前导。朱祁镇在侍卫簇拥之下来到了宝座之下。
此刻阳光从东方升起,打在朱祁镇的盔甲之上,一时间金光弥漫开来,家好像是一具金甲天神一般。
一时间群臣先是一愣,随即炸开锅了。
皇帝上朝衣着,自然是有规定的,而今朱祁镇居然穿了一身甲胄来上朝,群臣怎么不吃惊。
朱祁镇刚刚坐定。
就有人出列说道:“陛下,臣有奏。”
朱祁镇一看却是左都御史刘球。
顿时有些头疼。
因为刘球是一个硬骨头,就是他自己觉得有一番道理,并很难说服的人。
之前,朝中的最硬的骨头,就是李时勉。而今就是刘球。
朱祁镇不大习惯刘球,但是不得不容着刘球。
毕竟这些御史言官的弹劾,有很多都是乱说话,朱祁镇自然不大喜欢,甚至触及朱祁镇的痛处。
都察院作为大明的监察机关。都察院是否能良好运作,对大明吏治有直接的影响。
所以,朱祁镇固然不喜欢刘球,但是刘球已经坐在都察院位置上发挥自己的能力,很多大案要案,都是刘球办的。
地方官员遇见刘球更是觉得遇见了阎王。
老刘皇帝的面子都不给,自然不会给他们面子。
正因为朱祁镇在王振之后,对都察院放权,都察院查案,杨溥调整人事,这才将大明吏治挽回了一波。
所以看在这上面,朱祁镇对刘球更加容忍了。
但是容忍归容忍,但是朱祁镇大大想见刘球。毕竟谁也不想见一个说话难听,恨不得将唾液喷到你脸上的人。
只是朱祁镇并不知道,历史上刘球就是面争王振,王振恼羞成怒,将刘球肢解而死。
也是朱祁镇对文官整体上秉持宽松的政策,比如尊重内阁决议,尊重政府流程,还给所有来拜见他的官员座位。
一般情况下,朱祁镇不会遇过法度去干涉什么事情。
虽然朱祁镇会暗中调整各种很多事情,让事情走向在朱祁镇的掌控之中。但是外人看不出来。
朱祁镇登基以来,没有打过任何一个大臣的廷杖,很多新晋文官连廷杖大抵都忘记了。
也正是如此,刘球比历史上更加强硬。
毕竟谁也不是傻子,有贤君才会有直臣。朱祁镇能包容,刘球才有底气犯颜直谏。
朱祁镇
说道:“刘卿请讲。”
刘球出列,行礼说道:“陛下,祖宗法度有一定之规,陛下临朝当穿冕服,陛下戎装临朝,以奇装异服以示天下,臣恐天下人有误陛下。”
朱祁镇明白,刘球说的天下人有误陛下,其实说天下人都觉得,这个皇帝是一个不晓得轻重的人。
或者干脆是异服癖。
朱祁镇说道:“刘卿问的好,朕正有一件事情要说。”朱祁镇转过头来说道:“范弘。”
范弘立即上前几步说道:“奴婢在。”
朱祁镇挺直腰杆,坐在龙椅之上,四面不搭,只是将手放在两侧的迎手上,说道:“念。”
范弘虽然是太监,但是有一个外号叫做:“蓬莱仙人。”风范雅致之极,他很明白朱祁镇要他念的是什么?
范弘立即从御案之上拿出一封奏折,立即站在台阶上面,声音清朗,一五一十的念了起来。
范弘的声音看似不大,但是整个广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这奏折不是别的,就是瓦刺也先上奏请大明公主,并请放开互市等的奏疏。
也先有意试探,言语之间,自然不会有多少恭敬
但是他觉得这语言之中的不恭敬,在群臣听来,就是挑衅。
这就是认知的错误。
在也先看来,瓦刺领地,南抵长城,北尽北海,东到海西,西到西域,幅员千里,不下大明,四十万铁骑,纵横天下,是有资格与大明分庭抗礼的。
所以他这分奏疏之中,这种分庭抗礼的姿态,有意无意的流漏出来。
这已经让很多文官愤怒。
特别是那些年纪轻,官职小的官员。
他们刚刚进入官场之中,对很多事情还不清楚,但是对四书五经却是很精通的,他门不去管瓦刺实际情况如何?大明的准备如何?他们只是知道天无二日,国无而主,瓦刺如此狂妄,简直是在侮辱大明。
所谓的主辱臣死。
更不要说,还要求娶公主。
说实话,大明士人自己都不想娶公主,但区区瓦刺想娶公主,却是妄想。有些老成的官员,也都闭嘴了。
毕竟昨天内阁的情况,他们都有所了解。
其实同样的事情,脱欢也做过的,太皇太后自然是回绝了,但也没有做什么多余的事情,只是当今这一身戎装,本身就是一种态度的表示了。
他们即便有些担心,也不敢说什么,只是担心的看着站在前列的曹鼐。
这些人大多都是曹鼐的人。
此刻他们都担心的看着他们的主心骨,他们感觉接下来的日子不好
过,却没有想到不好过到什么地步。
就在范弘刚刚念完的时候。
“陛下,臣有奏。”
“陛下,臣有奏。”
一个个言官准备出列上奏,大明选言官的标准,就是年少中进士的,也就是这些年纪轻,只凭一腔热血办事的人中,言官数量最多。
朱祁镇手一按,立即响起两声响鞭之声,场下顿时安静下来。
朱祁镇问刘球说道:“刘卿,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以刘球的政治智慧,未必不知道朱祁镇言下之意,但是他却不能违心说话,说道:“此等狂悖之言,当打回去,朝廷下旨训斥瓦刺。令其认罪。”
朱祁镇说道:“好,刘卿所言极是,但是而今有人却不是这样认为,他居然想答应瓦刺和亲,让朕,不让天下男儿,托庇一女子衣带以保太平。”
“或许有些人能忍,但是朕决计不能忍。”
朱祁镇按剑而立,说道:“太祖立国到而今,已经八十于余载,从来没有此等事,太宗遗训:我朝国势之尊,超迈前古,其驭北虏西番南岛西洋诸夷,无汉之和亲,无唐之结盟,无宋之纳岁薄币,亦无兄弟敌国之礼。”
“太宗言尤在耳,朕即便是不肖子孙,一不敢违背。”
“曹卿,你说对不对。”
曹鼐心中叹息一声,跪在当地,免冠叩首说道:“臣知罪,请陛下责罚。”
政治上有什么对错,不过是立场而已。
就好像朱祁镇现在谋划的将南直隶大卸八块,也不是祖训允许的。
曹鼐是内阁首辅,朱祁镇拿曹鼐当丞相看,曹鼐就可以当丞相的家,只要朱祁镇愿意放权。但是大明的体制中,大学士总就不是参政知事,内阁首辅,也不是宰相。
朱祁镇想拿下谁,只要一纸文书就行了。
曹鼐是没有反抗之力的。
如此曹鼐又有什么好说的。不过认罪而已。
朱祁镇说道:“好,念在东里公的情分上,朕不为难你,免去内阁首辅,剥夺一切加衔,贬为云南巡抚,卿到了云南好好反省。”
曹鼐听了,松了一口气。
他是真松了一口气,他原本以为朱祁镇这么大的阵仗,处罚一定很重,比如充军,发配,剥夺出身文字。等等。
却没有想到,仅仅是贬官而已。
立即有太监上前,将曹鼐的一身衣服都给扒下来了,因为曹鼐的衣服是赐服,此刻也在剥夺之中。
曹鼐心中想起与朱祁镇相处的点点滴滴的,心中一时间感动,说道:“臣去也,今后请陛下多加保重。”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朱祁镇看着曹鼐一身单薄白色里衣。
甚至这里衣的白色也不是那种正常的白色,而是微微泛黄的白色,一看就支撑穿了很久了。
朱祁镇也知道,曹鼐品行还是信得过的。
虽然贵为首辅,虽然没有杨溥那么极端,但也以身作则,没有半点灰色收入,都是靠俸禄生活的。
朱祁镇一挥手。立即有大汉将军将曹鼐给拖了下来。
朱祁镇说道:“王直,高谷,身为内阁大学士不能匡扶朝政,反而从曹鼐和亲之议,免去大学士之职。周忱就任户部以来,功劳卓著,天下有目共睹。”
“周忱接任首辅之职。”
这一句话说出来。
满朝文武一时间有骚动之意。
今天的事情,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他们很多人固然知道今天有一出大戏要演。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场大戏这么大。
要知道,自从朱祁镇登基以来,太皇太后倚重内阁,内阁逐渐成为大明的权力中枢。十几天年来,每一次内阁进退人选,都是一等一的大事。
从来没有这样一下子斥退三人,几乎换了半个内阁。
对很多人来说,这已经不是看戏了,是关系到自己的切身利益了。
大明内阁之中,几乎每一个人身后都有一批人,即便如同透明人一般的高谷,也是如此。每一个内阁大员的变动,都会引起下面的大变动。
就好像杨荣一死,王骥好好的兵部尚书就变成云贵总督了。
三个人一起下台,朝中六部百官之中,定然会有一批变动。
“陛下,臣以为曹鼐等人固然有过,但是而今正是用人之际,请陛下网开一面。”刘球大步上前,奏道。
朱祁镇说道:“之前先生可不是这样的说的。”
刘球说道:“臣以为即便陛下不留曹鼐等人,但是周忱平行有缺,不足以担任内阁首辅。周忱在江南巡抚任上,交接百官,贿赂王振,其身不正,何以正天下?”
周忱听了,眼睛之中闪过一丝恨意。
周忱如果知道,他有现在这个前程,当初万万不会留下把柄的。但是当初为了整顿江南钱粮,震慑地方大族,他还有意将他与王振的关系宣扬开来。
当初的王振可是能让小儿止啼。
宫内有王振做靠山,宫外有三杨的支持,他才完成了江南粮税的整理,让江南的粮税不再一拖欠就是几百万石之多。
也正因为他做下这些
事情,才被朱祁镇赏识。才有了今日。
这也是很矛盾的。
当初不做这样的事情,就做不成事,做不成事,就上不了位,上不了位,就不会有今天。但是今天却很可能因为当年的事情,与内阁首辅之位擦肩而过。
一时间周忱不知道该去恨谁。
朱祁镇说道:“刘卿,可以人证物证?”
刘球说道:“此事没有,但是陛下许臣彻查,不过三五日之内,定见分晓。”
周忱当年的屁股没有擦干净。之前不过是没有人盯着而已,而今要当内阁首辅,他入仕以来做过的事情,恐怕就被从头到尾的捋顺一遍。
刘球想要查,定然是能查的到。
朱祁镇说道:“不必了,朕只问刘卿一句话,当时为什么不说?”
刘球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
王振案其中内情之复杂,斗争之凶险,谁敢轻易插嘴,宫内宫外都一致想将这一件事情尽快平息下来。
所以,在宫内朱祁镇没有彻查,株连了事。在宫外,杨溥处罚官员,也从来没有用攀附行贿王振的罪名处置。
当时刘球又怎么会节外生枝。再加上刘球身为国家大臣,还是有一些大局观的,周忱此人行事上虽然有些瑕疵。但是在办事上却是一等一的好手,是干臣。
这样的大臣,放眼天下也没有几个。
朝廷正在用人之际,自然不能吹毛求疵。
但是,当户部尚书,内阁大学士,与内阁首辅不同。
从杨士奇开始,内阁首辅身上担负着不仅仅是大明文官之首,还是大明士林领袖。作为士林领袖,在个人品德上,要能服人。
杨士奇资历深厚,为政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即便有逆子不肖,但也能服人。而杨溥清廉强干,眼睛里面不容沙子,在道德上虽然不是一个完人,但是差不多了。曹鼐虽然比前两者差了许多。
但是曹鼐有杨士奇杨溥之遗泽,又深知百姓民情。又有状元光环加身,士林之中也是高看一眼。
而周忱就不一样了。
他在江南做的事情,当地百姓自然感恩,称之为周青天,恨不得为周忱立生祠堂。百姓怎么说,周公秉政,岁不知道有饥,行不知道有役。似乎大家都快乐的生活在一个,帝力与我何加哉的世界之中。
即便百余年之后,江南父老都在怀念周忱,痛斥贪官污吏尽废周公法度,历代江南官员改革钱粮的时候,都是效法周忱。
但是有人得利,就有人失去利益,如果不是敌对力量足够强大,强大到周忱抱住三杨大腿,还觉得不够,非要
搭上王振这一条线才觉得的安全。周忱也不会向王振行贿。
真以为周忱一点不在乎士林声望了。
但是百姓的呼声到朝廷之间,还是差了一层。那些当地士绅的声音却是朝廷可以听见的民心。
所以,周忱在朝廷之上的名声,从来不好,甚至隐隐约约要往酷吏方面飘的样子。
朱祁镇冷笑说道:“刘球执掌都察院,当时不能言,而今却言之,却是何道理?”
刘球倒不是一定要狙击周忱,毕竟这个时代的江南士绅的力量,还不如后世。刘球只是身为左都御史的本能劝谏而已。
此刻听朱祁镇说到这个份上,知道自己再不退让,恐怕朱祁镇今日连他一切罢免了。
刘球行礼说道:“老臣知罪。”
朱祁镇心中暗道:“这老倌还挺知进退的。”朱祁镇今日这个任命,是不会因为任何人的阻挡而改变的。
不管是谁阻挡,朱祁镇都会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不客气的说,三杨去后,朱祁镇在朝廷上的权威,已经无人能挡了。
朱祁镇之所以不用,不过是学习君王南面之术,持而不用。不过该用的时候,他是不会手软的。
今日朝廷变动已经够大了,再加上一个左都御史也不算多。
不过,朱祁镇见刘球识趣,也就不多说了,淡淡的说道:“刘卿既然知错了,就退下吧。”
刘球缓缓的退入队列之中。
朱祁镇说道:“周忱,为朕拟诏。”
周忱满眼通红,说道:“是。”随即上前,坐在一边商辂的位置上,铺上圣旨专用的黄绢,凝神提笔,准备书写。
周忱也是庶吉士出身,文字工作乃是看家本事。
朱祁镇说道:“重申太祖之训,不和亲,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凡敢与瓦刺言和者,诛之。”
“绝瓦刺朝贡,夺瓦刺各部封号,送还瓦刺使者,传令延边各部,瓦刺再有靠近边墙者,无须禀告,尽杀之。”
朱祁镇目光扫过所有人,猛地起身,浑身铁甲铿锵,说道:“英国公,成国公,保定侯,已经诸位勋臣,入武英殿议事。”
朱祁镇随即转身离开,居然将百官,晾在这里了。
“臣等遵旨。”英国公为首的勋贵集团齐齐行礼,随即向西边而且,与朱祁镇走的不是一条路,但是终点都是武英殿。
等人都走了,安静的氛围顿时被打乱,所有就好像是鸭子一般,议论纷纷。
不是他们坐不住,是他知道。这一段时间出京的人,决计不仅仅是曹鼐,王直,高谷三个人。
第一百六十六章 战略决议
武英殿之中,朱祁镇坐在龙椅之上,微微叹了一口气。
今天还是一个开始,文臣之中调整,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毕竟正如朱祁镇办事需要内阁协助的一样,周忱新任首辅,他也需要组建自己的班底,让他大权独揽,自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麾下没有自己的人手,恐怕周忱的政令也推行不下去。
当然了,对于周忱的办事能力,朱祁镇从来没有怀疑过。想要整顿好朝政,用不了太多的时间。
他现在微微有些后悔。
而今正是秋天,距离入冬还有一段时间。
瓦刺大军在冬天是不能行军的,所以朱祁镇大概率觉得瓦刺南下是在明春,但是距离入冬还有一段时间。
如果瓦刺大军在秋后入侵一波,大明的准备还真不大好说。
这就是朱祁镇为什么急忙忙的召集大明顶级勋贵的所有话事人。
不过,片刻武英殿之中,大明勋贵黑压压的站满了一屋子人。
这里有很多人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但并非不重要。
比如正西宁侯宋瑛,他就是太皇太后在朱祁镇登基时赖以稳定京营的人选之一,乃是大明的驸马爷。
比如武兴,虽然从漕运总兵任上调入军中任职,而今也是京营中一员大将。
从海西打仗已经回来的,郭登。
武进侯朱冕。
还有吴克勤兄弟两人。
如是等等,还有很多人。
这些人比起英国公与成国公的权威,自然是不能比的,但也是大明军队的根基所在,很多人虽然依附于成国公等人,不过是朝中站队而已。
毕竟他们不站到文官那边。
但是从根子上,他们都是大明皇室的人,不过是太宗皇帝与宣宗皇帝的人。
连刘永诚也在大殿之中伺候。
可以说大明军方的重量级人物,除却在外面的人。都在这里了。
朱祁镇说道:“瓦刺欺朕太甚,今日商议一下,如何应对瓦刺南下,英国公,你是太宗皇帝留下的柱石之臣,太皇太后也叮嘱朕,凡是军国大事,必咨询国公而后行之。而今局面国公以为当如何应对。”
英国公说道:“瓦刺狂悖,必当征伐,只是朝廷多事,河南大工耗费朝廷人力物力。深入草原恐有不逮,陛下又下令断绝瓦刺贸易,以臣对瓦刺了解,少了大明的物资,瓦刺支撑不了两年。”
“正可用以逸待劳之计,重兵集于塞上,与瓦刺决
战。”
英国公张辅对现在这个局面,其实并不是太看好的,在他看来,早知道而今的局面,还不如去年就打。
去年打,朝廷虽然也在赈灾,但是去年赈灾数目也没有今年这么大。两年消耗下来。大明府库乃是正统登基以来,最困难的时候。
但是英国公更知道一点。
那就是朱祁镇已经下定了决心,为了这一件事情,已经罢免了三名大学士。这样架势,是不可能更改了。
英国公张辅不单单是一个将领,每一个可以统兵数十万的大将都不是单纯的将领。必然有政治家属性。
他已经看出来,不能改变。
张辅就没有与朱祁镇硬顶的想法。
张辅作为军方大将,他如果与朱祁镇硬顶,不管成功不成功,对英国公府,对大明都没有好处。
而且张辅对手下败将瓦刺,并不是多看重,特别是瓦刺与曹义在朝鲜打的那一战,还有虎头蛇尾的海西围城战。
似乎看出了瓦刺的虚弱。
所以,虽然大明的处境并不是太好,但是打得过瓦刺,还没有什么问题。
想想就知道了。
太宗皇帝的时候,可是北打蒙古,南打交趾,每一地都动用几十万大军,还有下南洋,修建北京城。
朝廷当初出征的时候,其实也没有用尽全力。
虽然不是最好的情况,但是在张辅看来,没有什么不能打的。而且这一战的胜负最重要的在什么地方?
在前线?
不,张辅觉得在宫廷。
张辅也是看着朱祁镇长大的,对朱祁镇军事能力,也是很清楚的。
即便朱祁镇每天起来锻炼身体拉弓射箭,但是朱祁镇的军事能力有几分,如果上阵杀敌,大概是一个合格的士兵。但是领兵打仗,心思太多太杂。不经历练,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将领。
他最怕的就是朱祁镇亲征,即便不亲征,瞎指挥也是很大的麻烦。
所以,张辅一边讲解策略,一边想办法拍马屁,最好让皇帝听的舒服,只要皇帝不想来的突发奇想,这一战就赢了三成了。
朱祁镇听了英国公的话,心中没有一点波澜,因为英国公的方案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他说道:“成国公出兵口外,朕是放心的,但是朕担心,瓦刺这一次南下,恐怕就不是宣大一处了。”
英国公说道:“辽东有曹义,海西有焦礼。甘肃有任礼,此辈都是能征善战之辈,瓦刺大军而来,也足为陛下守之,故而不管瓦刺几路而来,决战之地,就是宣大口外之地。”
朱祁镇说道:“宣府令郭登守之,大同领杨洪守之。为成国公后备,传令各镇,谨守边墙,不得出塞。国公以为如何?”
朱祁镇对与瓦刺怎么打,已经反复思量过不知道多少次了,这一次与其说是商议,不如说是通气。
之前是商议,不过是局限于顶层几个人而已。
这一次却将这个决策扩散开来。
其实朱祁镇在决断之中,其实也存了一点小心思的。
虽然英国公说必胜,但是朱祁镇对瓦刺还是有一点阴影的,所以在安排之上,将自己的人留在二线,不参与口外决战。
杨洪,郭登两个人,镇守宣大。保定侯孟瑛不参与出征,自然要留守京师的。
可以说在成国公出征之后,北京的留守军队,却是朱祁镇可以如臂使指的嫡系人马。
如果成国公胜了自然不用说了,如果说成国公败了。
那么,朱祁镇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将成国公一系将领给打落尘埃,三杨代表的洪宣辅政集团,已经退场了,太宗皇帝留下的靖难勋贵集团,也到了退场的时候了。
不过,朱祁镇本意上还是希望成国公能打赢的。
毕竟,朱祁镇而今早就不急了。
反正时间在他这里,英国公快七十了,成国公也六十多了,他们弟子不能说多不成器,只是说普普通通的。
熬死了他们,靖难勋贵还有什么不好拿捏的。
时间会给每一个人一个答案,朱祁镇只需等这个答案就行了。
随即朱祁镇分配任务,京营号称五十万人马,但是之前也说过。大明卫所军缺额近三分之一,这五十万大军自然是一有水分的。
其中山东河南卫南直隶卫所军,都被征召在河南大工之上了,也就是七万班军是没有了。
剩下四十万,其中缺额没有三分之一,但也有好几万人马的缺额。
也就是说大明京营实际人马,在三十五万上下,这还是朱祁镇这几年一直盯得很紧的缘故。
这一次分配十五人马,神机营一部,五军营一部,乃至全部三千营出动。
不过,大军出动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里不过是先准备起来,等瓦刺那边的动静之后,再决定大军什么时候出京。
安排好了这一切,朱祁镇好像想起了什么,传令从福建都司调集三万兵马从海路入京。
方瑾一直在福建整顿兵马,上奏说颇有成效,朱祁镇要看看。
他当然不是要检阅。毕竟他也检阅不出来什么,他是要看福建兵在战场之上的表现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