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为大皇帝贺寿
塞外草长,号角连天,呜呜之声低沉的就好像是无数野兽低声嘶吼,做进攻之前最后的准备。
瓦刺十几万骑的人马,聚集在独石堡北百余里的地带之间,就在这区区百余里的地方之内,双方聚集了几十万大军。
兵力密度已经到了相当大的程度。
双方剑拔弩张,纵然主力之间,还没有交战,但是斥候之间的交战密度,已经比之前激烈百倍。
随着瓦刺兵马部属完毕。
双方的斥候反而纷纷收兵了。
因为双方的营地位置已经基本固定,双方都将对方的底细摸清楚了。这个时候,反而不需要无谓的牺牲了。
再稍稍整顿之后,也先一声令下,兵分数路,每一路有一两万骑兵,相距数里南下,就好像是一并大刷子一样,刷过大地,向独石堡而来。
瓦刺主力之中,数万重骑更是主力之中的主力,也是纪律最为严明的军队。每一个重甲骑兵都有仆役。带有两到三匹备马。
只有这样才能带着几十斤重的甲胄,达到快速机动的目的。
所以,虽然瓦刺出动了十几万骑兵,但是如果单单论及马匹来说,大概有三十到四十万匹马。
当然,这些马并不完全是战马。
即便如此,也是一个让大明要紧牙关,都不可能在前线筹齐的数目,也是瓦刺对大明最大优势所在。
只是各路附从部落的军阵,就不能与瓦刺相比了。
瓦刺军队的纪律严明,不在明军之下。也是作为对抗大明主力,直扑明军大营。至于各部附从部落,都是次要方位,而且他们的统兵将领,大多是部落头人而已。非是经历脱欢,也先父子两人打造百胜之师。
大明对这些军队,从来敢一打三,万余骑兵追着兀良哈数万骑跑,从来不是个例。所以也先也不用这些军队来丢人现眼,只是让他们摇旗呐喊而已。
成国公更是准备多时了。
这几日之内,成国公又从大同,山西调来两三万步卒,加强边墙一线,可以说,大明山西,河北一带主力大多都在这里。
除却京营还有一部分主力人马之外,其他边镇,估计连守城都有一些勉强了。
不过,九边百姓久经战事,对战争十分熟悉,即便人手不够,临时征召百姓上城,也足有镇守城池。
只是机动兵力,远远不足了。
成国公决计不怯战,大军出独石堡,列阵在前。
比
起瓦刺大军,总体来说,明军阵型,不管是骑兵还是步卒都显得严谨的多,一个个方阵,红旗林立,远远看去,如火如荼。
毕竟大明尚火,军中旗帜全部用大红之色。
而大明即便出营列阵,在广阔的草原之上,与瓦刺大军对峙,但也不是如瓦刺这般。
双方相距十余里的时候,纷纷开始歇马。
大军所有骑兵都纷纷下马。
毕竟大明战马不足,这十万骑兵,马匹即便有富裕,但也决计不能让一名骑兵有两到三匹备马。
所以,明军比蒙古人还爱护马力。
大战之前,所有骑兵最先考虑的不是自己,而是麾下的马匹。所有骑兵都开始喂马,自己不舍得吃的粮食,此刻都与马匹分享。
很多骑兵都是用煮熟的黑豆,自己一口,塞给马儿一口,甚至自己的打了鸡蛋炒面,寻常大半年都不舍得吃一口的干粮,都与马儿分享。
这个时候,人的伙食与马的伙食相差不大了。有人甚至掏出干肉条给马吃。
不要以为马是吃素的,它只是吃不到肉而已。
只是这样的待遇,也仅限于现在而已。
因为所有骑兵都知道,上了战场能不能活下来,最大依靠,就是胯下马。掌中枪了。
大部分骑兵下马警戒。还有一不少军队,一层层的布置了防御圈,最北面的探马,就在两军中线之处,与瓦刺骑兵遥遥相对。
而在骑兵方阵北边,却是无数火铳兵,层层叠叠的列阵,一个个单薄且完整的火铳方阵,排列开来。
作为阻挡瓦刺骑兵重要的防线。
当年忽兰忽失温之战,瓦刺铁骑就是败在统率神机营的柳升手下。
对这样的阵势,并不陌生。
甚至忽兰忽失温之战前,火铳火箭等火药武器还单单装备于神机营之中,正是在这一战之中大放异彩,才让几乎所有的明军都装备了一定量的火铳,不管是骑兵还是步兵。
不过,这些火铳还是作为一种防御兵种而存在的。
外围警戒,据险而守,守护大营,防御骑兵冲击,等等,
外围火铳方阵,内里骑兵以逸待劳,方阵与方阵之间,环环相扣,几乎无懈可击,也先远远看了好长时间。
也先也算是身经百战了,他想来好几个进攻路线,随即被自己否定了。
对于骑兵来说,列阵不敌,是绝对的真理。不管是那一个朝代,面对阵势严整的汉人步兵方阵,就不要轻易进攻。
这几乎所有游牧民族
的血一样的教训。
更不要说明军大部分都是骑兵,一旦进攻失措,明军骑兵排山倒海的反击,也先也未必顶得住。
也先想来想去,一挥手说道:“你去吧。”
他身后一个回回相貌的人,心中暗暗放松了一些,问道:“王爷,我要怎么说才好?”
也先说道:“就所草原不靖,本王为陛下准备了寿礼,唯恐为马贼所得,这才带兵护卫,以师臣拳拳之心。不想小儿辈不德,却让朝廷误会了本王之心,本王特地向成国公请罪,真是该死该死之极。”
也先语气轻佻之极,自然没有一点该死的意思。
虽然也先今日没有大战的意思,但并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的,最少开平,大宁的草场,大明是不可能染指了。
如果而今朱祁镇还想让杨洪一次开平大宁,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这大片草场,最少缓解了瓦刺燃眉之极。
片刻之后,瓦刺的使臣回回人,完者帖木儿已经到了明军中军大旗之下了。
他跪在尘埃之中,将也先这一番说辞,说了一遍,其中措辞自然是卑微多了。他要为自己的小命着想。
否则言语之极触怒了眼前这位大将军,可就不好办了。
就在完者帖木儿心中七上八下,等待着命运判决的时候,朱勇也陷入沉思之中。
作为一个将军,任何时候首先要考虑的是战场之上胜负,至于之后各种附加意义,都是在战场胜负之后,才要考虑的问题。
成国公虽然被朱祁镇心中暗中埋怨,但是有一件事情,朱祁镇也不得不承认,那就是国朝之中有能力,有把握,组织十万人以上大会战的人选,也就那三五个而已。
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保定侯孟瑛。云贵总督王骥。这四个,是可以托大战方面之权的,至于闽西侯郭登,丰润伯曹义,定西伯蒋贵,乃至太监刘永诚,武进伯朱冕,杨洪,石亨,正都是差了一层的。
朱祁镇选择的范围从来不大。
成国公朱勇或许比不上历史的名将,但是最基本的战场判断,却还是有的。就像也先知道明军不好打一样,朱勇一眼就看出了瓦刺棘手。
最棘手的问题,并非瓦刺战力如何,而是瓦刺带了数十万匹战马,让他们有了想战就战,不想战就不战的主动权。
成国公朱勇有信心打败瓦刺,却没有相信,将瓦刺所部给留下来。一旦开战,从太宗晚年维持到现在,近三十年太平时光就此终结。
即便成国公也有一些不忍。
第一百三十八章 瓦刺退兵
也有人说了,正统年间以来,九边似乎没有太平静过。这和平有些假。
并非如此,九边虽然时有战事,但是不过千人以下,甚至数百人的战斗,这样的战事放在大明战略层面根本算不了什么。
最少没有数万规模入寇,更没有大量百姓死伤。
这对边境百姓来说,就可以说是太平日子了。
成国公心中也承受很大政治压力。
是的,朱祁镇给成国公放权了。
与瓦刺是战是和,成国公而今可以一言可决。
但是这种权力对成国公来说,也是一种压力。
因为做决策的是他,如果开战之后,打得不好,不是一场大胜,那么成国公就可以想象,后面的御史言官,怎么用唾沫星子将他给埋了。
这不仅仅关系到他朱勇一人的生死,还关系到成国公满门的成败。
张辅劝导他的话,他更是听在眼里。
伴君如伴虎,皇帝这东西,爱之能举之上天,恨之能按之入地。而今成国公府越是风光,朱勇心中不安就越发深重。
所以,朱勇更加不敢犯错。
“报,大将军,瓦刺退兵了。”朱勇正想的时候,有一人来报,朱勇立即打凉棚看过去,却见只有一支两千多人的车队留了下来,其他大军,就好像是退潮一般,片刻之间就退了下去。
朱勇心中微微一叹,暗道:“如此也好。”
朱勇也就按瓦刺也先的说辞层层上报了。
等消息传到京师的时候,朱祁镇却没有在宫中,而在武学之中。
经过数年的积累,武学学员素质已经达到了刘永诚认可的程度。而且朱祁镇在瓦刺大军临近的时候。也要宣明皇帝尚武之意。
朱祁镇就来到了武学之中,再次汇集武学所有学士,御前比试,决出前三名来。
前线消息到朱祁镇手中的时候,正是朱祁镇看下面比试的时候,他看了看手中的情报,心中有一阵冷笑。
他很清楚,他的生日乃是十一月,而今还有大半年时间。瓦刺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也好。”朱祁镇心中暗道。
虽然这种自欺欺人的感觉,让朱祁镇很是不舒服,但是如果考虑朝廷现状,朱祁镇也只能忍下这一口气,不去多想了。
毕竟今日大旱严重程度,甚至超过了数年前连续三年的河北大旱,这一次大旱覆盖范围特别广,从北京到湖广。北方也就罢了。
北方大旱朱祁
镇其实也都习惯了。
春旱已经成为每年都要发生的事情。而这一次波及到湖广,却是一件大事了。
毕竟大明主要的粮食产区,正在向湖广转移,江南虽然是赋税重地在,北京粮饷多从江南而来,但是江南百姓更喜欢种植经济作物,而并非稻米。
朱祁镇看周忱的履历的时候,就发现周忱组织过百姓从湖广集中购米,到江阴交赋税。这个政策让很多百姓称便。
但是朱祁镇虽然是皇帝,但是在经济层面,他也没有详细的统计数据。
江南经济作物的种植,粮食产量的减少,湖广粮食生产的增加,是不是让湖广成为大明粮食最重要的产地?
朱祁镇根本无法做出判断。
但是粮食生产向长江上游转移,却是毋庸置疑的。
如此一来,湖广大旱,就是让朱祁镇想不重视都不行的事情。
面对这样的局面,朱祁镇心中并不想与瓦刺打仗。这局面虽然很难看,仅仅是有一张遮羞布,但是朱祁镇也只能认了。
朱祁镇看过这奏疏,随手递给范弘,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一般。他对身边的人说道:“每当看见武学的学子,朕心中就安心许多了,大明有如此忠勇之士,又何愁瓦刺?”
刘永诚恭恭敬敬的说道:“陛下谬赞。”
朱祁镇说道:“保定侯。”
孟瑛立即出列说道:“臣在。”
朱祁镇说道:“你觉得这些学生如何?”
保定侯孟瑛看见了其中还有几个孟家子弟,说道:“回禀陛下,以臣之见,都是好苗子。将来都是大明的栋梁之材。”
而今大明武学,其实还是一座贵族学校,凡是能在这里上学的,最少带着一个世袭百户官职。要么就是有祖上的恩荫,与皇家沾亲带故的。
保定侯孟瑛的子弟都在这里,他岂能说什么坏话。自然是捡好的说。
不过平心而论,说这些人将来有多了不起都是有些虚言,但是大部分学员放出去当一个百户,却也是没有问题的。
至于将来,就要看他们运道了。
战场上的事情,谁能说的清楚,就如同孟瑛,少年的时候,协助父亲打赢保定之战,不仅仅让父亲一战成名,也让他自己成为将门虎子。那个时候,张辅还没有崭露头角。
但是几十年后,他却只能在张辅背后亦步亦趋。
仅仅是张辅的能力强过他吗?
只能说人生的际遇,实在难言的紧,眼前这些学生,现在都能算合格,真正出众玉与否,岂是现
在能看的清楚的。
朱祁镇说道:“武学乃是英国公组建,刘公公负责,不过朝中事务,朕一刻也离不得英国公,刘公公也好护卫大内,不能久任武学,这武学保定侯愿意挑起这个担子吗?”
保定侯岂能说不愿意,他立即说道:“陛下,有命臣岂敢不从。”
朱祁镇点点头,也就没有多说什么了。
朱祁镇虽然将成国公府宠上了天,但是瓦刺临边,也大大刺激了朱祁镇心中的危机感,他始终不能完全信任成国公。
他需要能制衡成国公的棋子。
这么多年,朱祁镇慢慢思忖出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一直将英国公当做军中最大的山头,当时或许是对,但是在正统十二年的今天,却有些不对了。
原因很简单,人走茶凉。
英国公张辅在内阁十几年了,也就是说英国公张辅脱离与军队的直接管理有十几年了。
这十几年下来,都是成国公与英国公合作,一个在京营掌管兵马,一个在中枢掌管枢密。看上去合作亲密无间,几为一体。
但是成国公与英国公真是一家人吗?
朱祁镇不相信。
所以,他要制衡成国公,要从两边下手,一是离间英国公府与成国公府之间的关系,不过这一件事情要徐徐为之,不能操之过急。特别对于英国公这样的老狐狸。更是急不得,一旦被英国公窥破了。反而不好收场。
在这一件事情,朱祁镇的原则就是宁肯不下手,也不能惹得一身腥。
另外一件事情,就是推保定侯上位。
这一件事情,朱祁镇一直在做。
保定侯在南征之后,虽然一直在京营之中,但并不是说,保定侯就没有升职了,而今的保定侯已经是京营三大营之一神机营的主将了。几十万京营人马,保定侯麾下将领,最少能掌控三分之一。
但是朱祁镇依旧觉得不够,要让保定侯掌管武学。扩散他的影响力。
将武学派系与保定侯南征系的人马深度绑定,用来抗衡成国公府势力。
所以,朱祁镇这一句话,看是随随便便的人事安排,却不知道后面死了多少脑细胞。
也有人觉得如此,保定侯岂不是坐大了。
朱祁镇并不在乎这一点,应该保定侯年纪在这里放着。保定侯孟瑛,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都是靖难二代。
他们的年纪都不小了。
孟瑛也是六十出头的人了。即便朱祁镇拼命放权,孟瑛代替了这成国公的位置,他又能掌控几年啊?
第一百三十九章 武学新三甲
孟瑛在,以孟瑛为首的这个派系就在,孟瑛不在了,这个政治派系还会在吗?
就好像是杨士奇一般,杨士奇在,杨士奇为首的政治派系就在,乃是当时朝廷的主流,满朝文臣大抵与杨士奇有这样那样的关系。
而杨士奇去职,杨士奇派系人马,一部分由曹鼐掌管,一部分被王直接纳,一部分被杨溥收编,一部分称为于谦的麾下。
四分五裂,荡然无存。
其实,朱祁镇也未必觉得孟瑛的能力一定在成国公朱勇之上,不管是绝对成国公朱勇是既得利益集团的人,不可能深入改革。而孟瑛在这上面却毫无问题,在宣德十年之前,孟瑛几乎一五所有。颠沛流离。
他虽然是靖难二代出身,但是因为牵连到了汉王,早就与成国公英国公的关系断得干干净净了。
有一天,朱祁镇让孟瑛对靖难集团开刀的话,孟瑛决计不会有犹豫的。
这一点,甚至比孟瑛能力是否胜过成国公朱勇更加重要。
“好,”下面传来震天的吼叫之声,朱祁镇回过神来,放眼看过去,却见下面胜负已分。
说实话,下面比试并不是很好看。
战场之上招式非常简练,根本没有什么观赏性,一刀一枪都取人性命而已,即便比试的人去了枪尖,点了石灰,但是不带枪头的木杆,在高速奔驰之下,还是能打死人的。
所以这些武学学员,打起来难免缩手缩脚。
朱祁镇毕竟从小练习弓马骑射,也是能看得出来门道。但是怎么样?总不能真让下面分胜负判生死吧。
只能当做不知道,心中却将这种肉搏夺胜负的办法打入另册。
但是,正如高考一般。
所有人都知道高考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有什么比高考更公平的办法吗?
对于大明低级军官来说,听懂旗鼓,懂的简单布阵,然后就要看个人的战斗力了。对于如果培养更高级别的军官,朱祁镇还是摸不清头脑。
任何一个知识体系的建立,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所以,再没有找到更高明的办法之前,武学前三甲都是由决斗产出的。
刘永诚给朱祁镇介绍道:“这三个人,分别是魏国公徐承宗,海西卫的金董山,成国公世子朱仪。”
朱祁镇说道:“朱仪果然不出朕望。”
朱仪参加这一次考核,是朱祁镇临时加进去的。朱祁镇也明白,朱仪名次或许是有一些水分
的。
毕竟朱祁镇临时让朱仪下场,如果下面人不安排一个好一点的名次,就有一点太不懂事了。
但是好名次,却未必是前三甲。
与武学第一届相比,他们这些人差了不少。人数也少了不少,之前有数千人,而今参与比试的,不足千人。
想想就知道,大明军官虽然不多,但是一部分卫所军官,山高路远,不愿意来北京,一部分被淘汰了,或者已经袭职了。剩下就不多了
不过,武学规模并没有缩小多少,因为武学已经分班了,分上舍,中舍,下舍。学子刚刚进入武学,都在下舍,考核过关之后,就进入中舍,再考入上舍。
至于上舍在御前考核之中,过关了就可以到兵部,五军都督府叙职。如果不过关,只能留在上舍继续考了。
而朱仪作为成国公世子,乃是朱勇希望所寄,从小受到了教育,绝对比武学之中严格多了。他有这一分本事,倒不是多奇怪。
至于魏国公府徐承宗,朱祁镇不得不承认现任魏国公徐显宗为自己的弟弟考虑的深远。
魏国公徐显宗在平定叶留宗,邓茂七之乱的事情,虽然没有什么出色的表现,但是了解了军中事务,更是知道了,皇帝对武学的看重,武学学子遍布各地,特别是杨信在这一战之中表现的很好,而今在福建已经是指挥同知了。
想来不数年后,担任指挥使也在情理之中了。
魏国公徐显宗身体不好,又无子嗣,魏国公的爵位就落在他这个弟弟头上了。魏国公徐显宗打仗不行,他自然希望自己弟弟有几分领兵打仗的本事,即便没有这个本事,也要结交军中人脉,他日再有平乱的时候,也不至于进退失措,举止由人。
不过,徐显宗考试成绩,朱祁镇觉得水分更比成国公朱仪还要大。只是念在徐显宗已经兵入膏肓,中山王又对朝廷有开拓之功
朱祁镇也就不深究了。
甚至武学派系之中有这些二世祖,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将来的魏国公有双重身份。或许朱祁镇想推行改革的时候,就能减少阻力了。
所以,前三甲三人之中,朱祁镇唯一看中的大抵就是金董山了。
只是朱祁镇并不知道,金董山的金,汉字写做金,用女真文字,就是爱新觉罗。
董山就是建州卫前任指挥使猛哥帖木儿的幼子,也就是猛哥帖木儿被灭门的时候,凡察救出来的,猛哥唯一的骨血,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
而今虽然不过十几岁,但是长大的五大三粗,顾盼自雄,
身上毛发旺盛,已经长成了络腮胡子,胸前刚刚交手的时候,被扯开一块,露出身上大片大片的胸毛。
虽然有些不雅观,但是在朱祁镇看来,就是一等一的勇士。
朱祁镇分别赐剑给三人,金董山为第一,朱仪为第二,徐承宗为第三。将三人都调入乾清宫侍卫之中。
至于其他武学学士,大部分都分配到了辽东与海西。
毕竟海西与辽东今年大战,伤亡不少,正好填补人员伤亡。当然了,有这些人在,朱祁镇对两镇的掌控更深了。
朱祁镇却没有想到,从成国公世子朱仪与未来的魏国公徐承宗开始,大明勋贵世子,必须从武学毕业,已经成为惯例了。
凡是没有武学毕业证,就与朝廷爵位无缘。
这样做,也不可能让大明勋贵之中的纨绔子弟绝迹,也有很多将门,因为不能上阵杀敌,被一代代新人替换。
但是倒是有几个将门,却是饱经风雨,最后屹立不倒,真正成为与国同休的将门,其中就有成国公府与英国公府。
朱祁镇在武学忙了一天,这才回到了宫中。
细细翻越各地奏折,从字里行间都看见两个字:“钱粮。”免税,减税,拨款赈灾,截留税款,等等。
一个比一个要得及,似乎每一个都说,朝廷稍稍慢上一点,就有不忍言之是发生了。
对于,这些话朱祁镇只信一半。
他相信,各地的局面定然不会太好,否则他们也不会齐刷刷向朝廷叫苦,最南方的常德,最北方的彰德府。他们不可能不约而同。
但是另外一半,却是夸张了。
说得紧急一点,一来能让朝廷重视,二来将来出了事情,还能推卸责任。
但是这数目有些太大了。
朱祁镇没有得到前线确切消息,是不敢乱动的钱粮的,否则朱祁镇这一去,户部太仓银库就要空了一半了。
这可是朱祁镇的战争储备。
而今一颗石头落地了,朱祁镇也就放开了限制,将每地所求的数目都打了一个五折。
倒不是朱祁镇不舍得钱财,而是他估计这数目都有水分。如果下面喊多少数目,朝廷就拔出多少。
朝廷府库之中,决计是一分钱都剩不下来的。
如果下面不够了,还可以反复请款,只是就要来回打笔仗了。虽然有些官僚,但是有时候不这么做不行。
下面人会当你是傻子。
朱祁镇心中暗道:“什么时候才能风调雨顺?”
第一百四十章 黄河决口
朱祁镇在正统十二年的感叹,放在正统十三年还是适用的。
正统十二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比如,武定侯郭玹去世,定国公去世。内阁大学士马愉也去世了。让朱祁镇有些措手不及。
一代新人换旧人。
新一代黔国公进入武学。似乎数年之内就能嗣位黔国公。
但是这都是小事。
真正的大事,却是天气。
正统十二年末,朱祁镇与周忱请算钱粮,就去年一年,免粮总数在五百万石以上,单单是江南,湖广两地减免的粮税就在二百多万石。
如果不是,河北虽然受灾,但是因为有完善的水利工程,是一个平年,河北粮食源源不断的进入北京,天津的粮仓。否则朱祁镇所建立的能储备二千万石粮草的粮仓体系,就要空了一大半了。
对北京来说,简直是危险之极。
整个正统十二年,朱祁镇都是熬过来的。
因为河北大旱的时候,朱祁镇还能感同身受,毕竟顺天府也在河北,朱祁镇只要微服出城,乃至不用微服,去天寿山祭拜祖宗,去南海子打猎,都能看见旱情变化。
对此,他是有直接的了解的。
但是而今却不一样了,河南,山东,两淮,湖广,乃至于江南,太湖,这些地方距离他太远了。
单单看各地的奏疏,朱祁镇就陷入深深的怀疑之中。
他怀疑每一封奏疏都没有说实话。
他既怀疑下面的是在粉饰太平,也在怀疑下面人借口受灾,再对朝廷狮子大张口。总之,既担心,赈灾不及时,让地方百姓难以为继。又担心,下面的人贪赃枉法,将他存下的本钱,给挥霍一空。
他一直在克制再克制。
因为他一直想将锦衣卫大规模派出去查案,查各地有没有问题。
但是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不是查案的时候。
毕竟锦衣卫各地其实也有千户所的,作为朱祁镇另外一个消息来源,朱祁镇也与地方官的奏疏对照的看。
大部分都有出入。
有些出入是正常的。
毕竟即便是同样一件事情,在不同的角度看,写出来的事情,有时候都对不上号。如果万全一样,朱祁镇反而要担心,地方锦衣卫与地方官员已经勾连了。
但是有些情况明显的不正常。
朱祁镇依旧只能压着,并让曹鼐去处置。
因为朱祁镇一旦派出锦衣卫,这些锦衣卫一定会揣
测上意,他们是决计不会无功而反的,非要拿下几个官员不可?
否则他们觉得无法向朱祁镇交差的。
但是而今局面,最重要的是赈灾。
各地方官乃是朝廷上传下达的枢纽,砍断容易。重建却要花时间了。而今天灾之下,百姓嗷嗷待哺。
不是分什么对错黑白的时候,是让百姓活下去为上。
至于,拿了朱祁镇的钱,朱祁镇自然不会放过他们,但是秋后算账,却是皇帝所用的不二法门。
这个时候,朱祁镇越发明白一位老人的话,他即便是九五之尊,但是他能管辖的,也不过是北京城而已。
至于其他的地方,根本是雾里看花,只能通过僵硬的官僚体系管理。轻易动摇这僵硬腐臭的官僚体系,就是给自己一刀。
只是正统十二年就如此艰难了。
进入正统十三年,朱祁镇依然没有见到了风调雨顺的一天。
一进正月,北方就是春旱,山东蝗虫复起。朱祁镇立即派大臣去山东,督促山东巡抚不惜一切代价扑灭蝗虫,不许蝗虫蔓延开来。
甚至动用了山东各卫所军队。
最后山东的蝗虫,被限制在山东范围之内,没有扩散开来。
北方五月的粮食得到了保全,不敢说丰收,最少没有颗粒无收。
但朱祁镇万万没有想到,这仅仅是一个开胃菜,真正大菜在后面,似乎继续无穷力量的黄河开始向天下宣誓自己的威能。
三月宁夏河决。
这是朱祁镇万万没有想到的。
宁夏作为黄河上游,泥沙含量较小,朱祁镇没有想到宁夏的黄河居然也不安分。而且宁夏都司作为西北一处重要的粮食产地。
他这里一发洪水,朱祁镇就要想办法,从陕西给宁夏拨粮食。
宁夏虽然号称塞上江南,但是总就不是江南,宁夏的粮食产量并不高,但问题是宁夏就在边墙之下,他所产的粮食,是不需要运输的,省了不知道是多少运费,从南方增调粮食,这运费就大多了,不过运输几石,才能到达一石。
但是这里关系边防要地,即便耗费再多,也不能放弃。
朱祁镇得到详细情报之后,才知道,原来宁夏河决乃是所谓的凌汛,又称冰汛,黄河在宁夏这里形成了一道几字形。
因为纬度问题,黄河上游已经融化了,但下游还没有融化,还是一道冰河,上游的水流下来,因为冰河堵塞了河道,自然四处冲决了。
即便是现在,每年还有人炸黄河之中冰,就是为了防止这个。
就在朱祁镇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另外的消息传来,朱祁镇才知道,宁夏河决,不过是黄河给他提前打的一个招呼,剩下的才是真正的考验的开始。、
五月桃花汛,整个河南都陷入一片忙碌之中,因为黄河上游的雨,如此一来固然解了北方的旱情,但是黄河两岸却要面对一波又一波洪涛。
五月,南岸河决。
河南巡抚赵新,亲自坐船视察缺口,沉了几十条船,动用数县民夫,终于将黄河缺口给堵死了。
但是即便如此,开封一带尽为汪洋。
朱祁镇在北京紧急拨款一百万两,一面奖赏治河军民百姓,另外作为治河经费,重申不管出了什么情况,一点要保护两岸百姓安危。
面对黄河,任何人都感觉,人力有时穷,从五月到六月,朱祁镇面对数次险情。每一次都是惊险非常,朱祁镇已经将新任工部尚书,王永和视察河务,管理一切河务事务,山东,河北,河南,凤阳府县,一律听其调遣。
朱祁镇也是没有办法。
他所能做的仅仅是选贤任能,然后放权而已。
他本来想用于谦的,但是于谦再次丁忧,却让朱祁镇无可奈何,他去年已经夺情一次了,如果这一次再夺情,却有一点太没有人情味了。
也幸好,这不是晚明,如果是晚明的话,朱祁镇想要夺情,非要在朝廷之上闹出一场风波。总体来说明代前期,丁忧制度还没有那完善。
故而朱祁镇给假三月,让他回家办丧事。并追封于谦父母。也算是给哀荣。
缓急之间,于谦远在钱塘,朱祁镇只能将曹鼐提出的王永和给扔过去了,想来被首辅推荐,总是要有一些本事才是。
而且以工部尚书动用四省人力物力,重修黄河都够,仅仅是护住大堤,应该是可以办到的。
这是今日之情况,也让朱祁镇明白一件事情。
那就是洪武二十八年修建的黄河河堤,到了而今,是真支撑不住了。如果黄河年年给朱祁镇来这一出,朱祁镇就不用干别的。
“黄河是该重修了。”朱祁镇心中暗道。
只是一想起修黄河庞大的开支,也瓦刺虎视眈眈的,朱祁镇只觉得自己摆了一桌筵席,却来了两个客人。
真不知道该如此抉择。
进入六月之后,乾清宫的灯,每每很晚才熄灭,朱祁镇规定黄河水情一日一报,类比军情,朱祁镇非看过之后,才能睡着。
就在朱祁镇觉得如此就万无一失的时候,半夜他被叫醒,道:“陛下,黄河决口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黄河,黄河
时间向前拨前一两日。
黄河洪水已经不是第一波了。
黄河汛期分为三四月之间的桃花汛,七八月之间伏汛,九月十月之间秋汛。
从时间上来算,桃花汛已经过去,伏汛已经到来了。而黄河洪峰最大的就是伏汛与秋汛。
在河南巡抚这任上,赵新几乎透支了半条命。
宣德末年以来,大明水旱无常。黄河大堤年久失修,即便赵新多次上书朝廷,向杨溥,曹鼐两任首辅详细阐述黄河大堤需要大修的理由。
只是朝廷仅仅加了修河款。并没有彻底修整黄河的意思。
但是黄河大堤的问题,不是在旧大堤上修修补补就能建立好了。修修补补,不足以让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所以,面对在今年特大洪水。今年特别难过。
从三月桃花汛开始,赵新就一直在大堤之上,昼夜不停的守护大堤,才让黄河大堤数次转危为安。
但是伏汛来临之后,洪水的规模比之前桃花汛的时候,更大了不少。
一层层的黄河水,几乎将整个黄河大堤都泡在黄色的泥水之中。
赵新在修补黄河大堤上下了大功夫,但是面对地上悬河,这种功夫根本不够用。
整个六月之间。
黄河虽然没有决口,但是大大小小管涌,内涝,等等事情层出不穷。赵新根本睡不了一个囫囵觉。
而这一日,更是洪水浩浩荡荡的漫天而来。
在大堤上,十几里宽的黄河河道,几乎满溢,一眼看去,黄河之水,几乎是天上而来,波涛冲天,就好像是有一条龙,要带着这亿万黄河之水,腾空而起。
面对一层层冲上来的黄河水,黄河大堤就好像是泡了水的饼干,一层层坠落开来,从小到大,从一点点碎渣,到大片大片的夯土。
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三月以来,几乎没有中断的汛期,即便是赵新做了多少准备,黄河大堤也被洪水给浸泡透了。
这是大堤崩溃的前兆。
面对这样的情况,赵新视而不见。只是督促下面的人一边一边的加高堤坝,维护大堤,他不是不知道,而是一来,他从小读的圣贤书,让他不能逃避。
固然,儒家有很多极端的地方,也让教出来很多满口仁义道德,做起来男盗女娼的人,但是不管是那一个时代,都有一些真心实意,愿意舍身取义的时候。
这个时代大明朝廷风气,还是相当不错的。
赵新当初在大堤之上,已经做出了决断,而今自然不用多想,不过是尽人事而听天命。
其次,就是皇帝对大堤的看重,锦衣卫的人此刻就在大堤之上,看似什么也不做,只是将每天的情况,记录下来,一日向京师一报。
但是这个举动,本身就给赵新带来相当大的政治压力。
更坚定了,赵新死守黄河大堤的意愿,他敢保证,此刻任何一个官员,在面对危险看放弃黄河任何一段大堤,都逃不过,皇帝后至之诛。
赵新坚定不移,下面的民夫将士也都不敢动摇,纷纷坚守。
忽然,不知道谁说了一句道:“退了,退了,退了,黄河水退了。”
一时间不知道多少人都扭头看向,一片水域,却见一根湿漉漉的石柱露出了水面。一时间声音先是一静,随即无数高呼之声,呼声震天。
这石柱就是用来测量水位的。
只是洪水大涨,此刻已经将它完全淹没在下面了。
此刻重新露了出来。
正是洪水退去的征兆。
洪水太大了,大到了即便是洪水退了一点,很多人也都是看出这一点点的差别的。看见这根石柱,才让所有人确认这一点。
赵新长出一口气。
觉得今日总算是过去了,他再看一眼石柱,忽然觉得不对。
因为洪水退的太快了。
洪峰涨跌是有规律的,洪峰或许来的很快,但是退却的时候,却是很慢的。很多时候,一两日涨水,想要洪水退下去,就要十几日,或者更长时间了。
而赵新却看见了什么?
几乎是几个呼吸之间,洪水居然退下去一寸有余。
要知道十几里宽的黄河河道,一下退下一寸有余,那是多大的水量。即便是洪峰过去了,也不可能这么退的这么快。
赵新的脸色刷都白了,整个人坚持不住,摇晃了几下,几乎要昏倒过去,立即有几个侍从搀扶住。
赵新脸色特别难看,说话都变得艰难起来,口中说道:“北岸,北岸。”
赵新很清楚,因为开封府在黄河南岸,赵新所驻守的就是南岸,南岸各段分到了每一个县令身上。
消息传递是比较快的,所以一旦决口,赵新这边就很快能得到消息。
而今他什么消息都没有得到,那么决口的只是北岸。一想到北岸决口,赵新就有些承受不住了。
不是他神经衰弱,而是他太知道这件事情的后果了。
黄河南岸决口,大体还
是河南省的事情,但是黄河北岸的决口了,已经不是河南一省的问题了,而是整个大明天下的问题了。
赵新很想自己的猜错。
但是事实证明,他猜的很对。
大明卫辉府八柳村。
现在的八柳村已经成为了个地理名词,原本的村落已经不在了。就在现代郑州市北边,也就是黄河出了邙山不远的地方,黄河从北岸决口了。
驻守黄河的原武县令,也坚守了两个月了。赵新面对的问题,他也在面对,甚至他的问题,比赵新面对的问题,还要严重。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赵新乃是巡抚,他不过是一个知县而已。
赵新虽然一直将加固北岸河堤重于加固南岸河堤,他虽然不会放弃南岸,但是在原则上,还是保留着宁决南岸,不决北岸的原则。
但是执行是就很成问题了。
在赵新眼皮底下,很多人是不敢弄什么花样的,赵新也是久历地方,对下面的小手段,更是明白的紧,谁敢跟他玩花样,赵新就敢直接将人扔进黄河之中,对外报一个失足而已。
但是北岸就比南岸隔了一层。
在各种物资上,就比南岸难以补充,一来是因为大部分物资都集中在开封,黄河大水,即便是开封距离原武不过百余里,但是中间有一道黄河,想要转运就难办多了。
更不要说,河南大部分都在黄河南岸,征召起民夫来,有大把民夫,而黄河北方,只有卫辉,彰德,怀庆三府。
河南省召集民夫,总不能将山东河北的人都召过来。这也没有办法操作。
这种种原因,即便赵新在很多事情上向北岸倾斜,但是执行起来北岸情况还是比南岸更艰难一些。
在黄河冲决的开始,其实还是有挽回余地的,但是原武县令,面对这浩浩荡荡的黄河水,当时就吓傻了。
根本什么也没有做,转身就跑了。
他一跑不要紧,征召来的民夫百姓,都做鸟兽散。
黄河水流咆哮,也仅仅是在刚刚开始的时候,有一点点的挽回的可能,错过了黄金的时间,黄河两岸大堤,就好像是积木一般,被黄河用大手,一点一点的推倒冲垮。
不过半日时间之内,这一个小小的缺口,变成了宽约十几里的河道,黄河在此分为两股,一条冲这里向北流去,而老黄河河道之中水位,迅速下降,大半干涸了,只剩下涓涓细流。就好像季节从夏季一下拨到了冬季。黄河的洪水一下子都消失不见了。
但是山东百姓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夜雨如瀑
乾清宫之中,朱祁镇愣愣的坐着。看着外面天色。
天色昏暗之极,满目都是夜色,大雨倾盆而下,噼里啪啦打在铺地的砖石之上,密集的雨声有一种震耳欲聋的宁静。
朱祁镇耳朵似乎自动忽略了种种雨声的。他所能听到的都是无数百姓的哀嚎之声。忽然他很久之前读过一段文字,浮现在他眼前。
就是《说岳全传》的开始,黄河大水,岳飞母亲抱着岳飞坐在木桶之中,才能保住一条性命。而今的事情,岂不是与当初一样。
黄河决口,与汤阴相距也不远,能不能冲到汤阴,朱祁镇也不知道。
但是他内心的悔恨与自责,几乎要淹没了自己。
朱祁镇自诩大明的拯救者,登基为帝十四年有余,亲政也有小十年了。虽然朝廷之上,或许有些不顺心的地方,但是朱祁镇不能说自己没有实权。
但是他做了什么事情?
黄河大堤的问题,杨溥,曹鼐都说过。但是他为了瓦刺战略,都压制了。
只是他当时却是万万没有想到,会有今日的情况,现在黄河决口已经确定了。但是这一次决口危害有多大,朱祁镇还没有一个底。
但是他毕竟治国多年,即便下面没有人报上来。他也能有自己的判断。
损失一定会极大,不知道有多少百姓死在洪水之中,这罪魁祸首是谁?就是他朱祁镇。
一想到这里,他心中就犹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了。他甚至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觉得,他来到这个时代,就是来捣乱了。
万般事端,看似做的很多很好,但是他连最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好,让大明百姓能不死于非命都做不到。
朱祁镇低声用自己都听不大清楚的语音,说道:“大伴,我该怎么做?”
“陛下,您说什么?”范弘半夜送来奏疏之后,就一直在配着朱祁镇。朱祁镇毫无睡意,在一边愣愣的发呆。就一直在一边侍立,冷静的就好像是一根木头。
见朱祁镇似乎说话了,立即上前。
朱祁镇忽然想起,王振已经被他亲手处决了。一阵无法名状的感觉涌上心头,他说道:“什么时辰了?”
范弘说道:“快五更天了。”
朱祁镇看了看外面,虽然一片漆黑,但是多半是因为下着大雨,即便如此云层之间,也从黑色渐渐变成了灰色。
朱祁镇说道:“快上朝了?”
范弘说道:“陛下,您已经免朝了。”
朱祁镇这才想起了,早朝越来越仪式化。朱祁镇也越来越不重视了。他自然不愿意顶风冒雪的上朝。
更不要说,早朝又号称御门听政,很多官员都是站在外面广场上的,总不能上百官都跪在雨水之中吧。
但凡雨雪天气,朱祁镇都惯例免朝。
此刻因为黄河之事,让朱祁镇心中太过激荡,他忘记这一件事情了。
朱祁镇说道:“传令下去,凡是有关黄河的情况,一律直入乾清宫,任何人等不得阻拦。”
范弘说道:“是。”
朱祁镇说道:“内阁诸位先生来了之后,立即让他们来一趟乾清宫。”
范弘说道:“是。”他微微一顿,说道:“陛下,今日大雨,诸位先生要来,还有一段时间,陛下还是休息一会儿,黄河的事虽然大,但是大不过陛下的龙体。陛下要保重龙体了。”
朱祁镇漫步在一道道书架之中,走到标注河南的书架,示意小太监,将关于黄河目的所有奏折,都搬过来,漫不经心的说道:“知道了”
此事此刻,朱祁镇看上去平静之极,内心却是久久不能安宁下来,各种想法在大脑之中纠结,他如何能睡得着。
甚至连闭目养神都做不到。
他宁可多看奏折,只要多做事,才能抚平,他内心之中激荡,自责,惭愧,烦躁之意。
几十根手腕粗的蜡烛,高高的燃烧。
从几十个角度照射在朱祁镇手中奏折上面,留下淡淡的影子。而这淡淡的影子一点点的消散。、
不知道什么时候。
朱祁镇眼前关于黄河的奏折,全部看了一个遍,而燃烧着的蜡烛,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人吹灭了。
朱祁镇眼前的羹汤也冷了。
从五更天一直到天光大亮,即便是外面下着暴雨,天光依旧透过层层的云层照亮了乾清宫。
朱祁镇一口早餐都没有吃,仅仅用了几个点心,喝了几口浓茶而已。
“陛下,诸位先生到了。”范弘小声说道。
朱祁镇抬起头来,一边将刚刚看过的奏疏放在一边,说道:“速请。”随即给一边伺候的小太监打了一个手势。
这个小太监立即会意,将朱祁镇没有动过的羹汤点心给端了下去。
“臣等拜见陛下。”曹鼐为首的内阁班子一起下跪行礼,内阁的人并没有全到,曹鼐,王直,胡濙,周忱,高谷五个人到了。
张辅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干涉朝廷内政,所以,他这个内阁大臣,很多时候都翘班。内阁值守之中,张
辅是常常不去的。
这也是张辅年纪大了,身体也变得不好起来,每天按时按点,节假日不休的在内阁值班,对张辅本身就是一个负担。
而且张辅即便来了,没有军事问题的时候,不过是在文渊阁喝茶而已。
张辅自然不愿意日日来。
而且张辅也有这资历,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
反正有时候,有了军事方面的问题,即便张辅在家中,也是会被朱祁镇请过来的。
至于马愉,前文已经说过了,这位大学士已经不幸千古了。
这让朱祁镇真感觉有些世事无常,他固然对马愉没有什么好印象,但是他也是杨溥培养出来的接班人。
当初杨溥就起心用马愉换掉曹鼐,在杨溥退下去之后,由马愉担任内阁首辅。只是过不去朱祁镇这一关,这才作罢。
否则,今日的内阁首辅,说不定是谁的。
这样一个与内阁首辅插肩而过的大臣,朱祁镇将来也是有重用之心的。却不想,还没有等重用,才三四十的岁数,人都不在了,但是内阁之中,六十岁以上的,还有两个,张辅与胡濙。
真让朱祁镇意外非常。
不过,马愉这个内阁大臣空缺之后,一直没有填补,却是朱祁镇与曹鼐的又一个分歧所在了。
曹鼐的意思是从翰林院之中,挑选一个进入内阁。他推荐的人选不是别人,就是刘定之。
无他,刘定之也是状元,乃是正统元年的状元。
比曹鼐仅仅少了一届而已。
之前曹鼐与马愉都是状元出身。
朱祁镇不愿意,因为刘定之在少府做的很好,这一两年之内刘定之跑边全国,巡视了几乎所有的矿场。
建立起一个矿场管理体系。
有多好,朱祁镇还说不好的,但是朱祁镇看得出来,刘定之乃是以军事管理方式来管理矿场,每一个矿丁都有工钱。
整体上来看,类似卫所制度。
好坏朱祁镇暂且不知道,不过他愿意让刘定之尝试一下。不过从效果上来看,少府在金银矿上的收益大增,恢复到之前的几十万两,决计不是问题。
这个时候,朱祁镇怎么愿意让刘定之进入内阁。
不是,朱祁镇不想让刘定之更进一步。而是不是时候。
曹鼐又推了另外一个大臣,就是陈循。是老臣,在内阁大臣位置上陪跑了好几次了,说起来也很可怜了。
但是朱祁镇已经不愿意。因为陈循是一个老翰林。在地方的经验不足。
第一百四十三章 早膳
朱祁镇一直以来,想要内阁大臣有地方经历。如果能从县令,知府,然后到六部主事,侍郎,然后转任巡抚,再担任一任尚书,进入内阁。
这个履历在朱祁镇看来,是一个完善履历。
如此一来,一个进士出身的大臣,转任地方,中枢,了解地方也了解中枢,才能进入内阁。
一般来说,进入内阁之后,他们已经宦海沉浮少则二十年,多则三十年。
少年进士很少的,二十多岁的进士都足够年少了。
如果二十多岁入仕,进入内阁的时间,也大抵要在五十多六十多了。再一点点的熬到内阁首辅的位置上。
大体是五十多岁六十多岁上下。
最多担任十年内阁首辅,也就到了致仕的年纪。
这一个体系,在朱祁镇的心中是比较完善的晋升制度。
但是在文臣方面却不这样想。
最少按朱祁镇的想法,曹鼐是决计没有资格进入内阁的。之前的惯例,进士及第之后,前三甲授为翰林编修,然后这些进士们要准备考庶吉士。然后庶吉士就能留馆,也就是进入翰林院。
成为陛下近臣,为陛下讲课,修书,拟诏,等等的。
内阁本来是皇帝的秘书班子。一直是挂在翰林院中的。
所以,填补内阁人员,也就是从翰林院之中挑选。
如果现在的内阁还是皇帝的秘书班子,朱祁镇也不会在这上面设立障碍,但是现在已经不是了。
从朱祁镇登基,太皇太后为了掌控朝政,加强了内阁。即便是同一个内阁首辅,杨士奇在宣德朝的权力与在正统朝的权力,是完全不同的。
朱祁镇即便是亲政之后,也没有削减内阁的权力,却是加强了不少。
这既是对现状的承认,也是对自己能力的清醒认识。
朱祁镇不是太祖皇帝,做不到一人治天下。
在这个时候,朱祁镇对内阁的定义,已经不是皇帝的秘书班子,而今的皇帝秘书班子是哪里,是司礼监。
内阁是就是大明的政事堂。只是碍于太祖皇帝不设丞相的祖训。朱祁镇不可能承认这一点。
但是挂羊头卖狗肉的事情,朱祁镇也是做过的。
对于大明丞相的选拔,与皇帝秘书的选拔,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所以,朱祁镇对翰林们狠坐十年冷板凳,一入内阁天下知的现状不满意。但是面对杨士奇,杨溥这样的强势内阁首辅。
他也不好硬抗。
从进入内阁的人选就可以看出来,杨溥之前,都是内阁提名,朱祁镇决断的。但是杨溥一去,朱祁镇御口定了周忱。
曹鼐也是翰林院出身。如果今后内阁大臣不在翰林院选拔,翰林院的政治地位,几乎要一落千丈。
所以,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自己的支持者,在这一件事情上,曹鼐必须据理力争。
一定要争取进入内阁的人,即便不是在翰林院,也要有庶吉士的头衔,有翰林院出身。
曹鼐看似对朱祁镇千依百顺,但是这个河北大汉,骨子里也是有自己的坚持的。
这也是为什么杨士奇对曹鼐推上来的原因。
因为曹鼐是有大臣体,在皇帝面前是敢坚持己见。
曹鼐在这一件事情上如此坚持,朱祁镇反而退了一步。毕竟曹鼐在很多事情,都办的很合朱祁镇的心思。
在曹鼐如此坚持的情况之下,朱祁镇想将人选敲定,恐怕要将曹鼐给罢免了,才可以。
既然朱祁镇将内阁当成为大明的政事堂,内阁首辅,就是大明的丞相。不管古今,罢相都是一个相当严重政治事件。
朱祁镇不愿意频繁易相,他登基以来,内阁首辅也就三任而已,杨士奇,杨溥,而今的曹鼐。
但是更不愿意妥协。
毕竟,他之前对杨士奇,杨溥都妥协了,没有办法,杨士奇杨溥都是元老重臣,是硬骨头,朱祁镇也不愿意硬碰硬。只能妥协了
曹鼐是何须人,不过是宣德年间才入仕的。资历浅薄。如果不是有杨士奇推荐,朱祁镇支持,这内阁首辅能落到他头上。
故而,两人就这样僵持住了。
空悬的内阁大学士就一直悬着吧。
反正大学士厘定七人,乃是朱祁镇定下来的,之前大学士几个都有。多一个少一个并不妨碍公事,不过让几人分担一点而已。
“平身。”朱祁镇目光扫过几个大臣,说道:“诸位先生坐。”
几人坐定之后,胡濙忽然说话了,他说道:“陛下,老臣刚刚看见,陛下今日早膳没有动筷?”
朱祁镇一时间有些错愕,想来是收拾到东西的小太监出去的时候,被胡濙看见了。说道:“胡先生倒是眼尖。”
胡濙说道:“陛下,身负天下重任,万金之躯,需保重龙体才是,一日之计在于晨,早餐不食,有误终日,不合养生之道,臣请陛下保重老体,勿让天下臣民忧心。”
朱祁镇心中苦笑,暗道:“没有想到我到了古代,也逃不过被催早餐的命。”他心中虽然如此吐槽,
但是心中却也有一丝丝的暖意。
这位胡濙常年不管事,几乎有大隐隐于朝的风范,但是他对大明朱家却是忠心的。最少朱祁镇觉得胡濙看向他眼神,有时候不像是一个大臣看皇帝,而是像一个老人看在小辈。
朱祁镇说道:“朕知道了,这样吧,让小厨房,给诸位先生备一分粥,也让先生们尝尝宫中的饮食。”
因为朱祁镇普及了煤球炉,各宫中的小厨房都普及了。当然了说普及也就宫中皇帝,太后,皇后与嫔妃,还有郕王,才能享受到这个待遇。其他的宫人是不可能享受到这个待遇的。
再也不用御膳房光禄寺送餐了。
朱祁镇决计不是那种吃冷餐的皇帝。乾清宫小厨房,与坤宁宫小厨房,还有慈宁宫小厨房,绝对是大明宫中厨艺最好的三个地方。
毕竟宫中正经三个主子,都在这三处,在太皇太后去后,孙太后就入主慈宁宫了。
“老臣有口福了。”胡濙说道:“老臣似乎好多年没有在宫中吃过饭了。”
朱祁镇想起,胡濙其实在太宗时期,也是宫中的常客。说道:“怎么文渊阁的伙食不好吗?范弘。”
范弘说道:“奴婢在。”
朱祁镇说道:“吩咐下去,今后文渊阁的堂食,都由乾清宫小厨房供应。”
范弘说道:“是。”
内阁几位纷纷行礼说道:“臣等谢过陛下。”
文渊阁的堂食,就是现在所说的工作餐。一般都是有御膳房,或者光禄寺供应的。而且文渊阁本质上也是一个图书馆,而且是皇宫之中最大的图书馆,照例是不许生火的。
其实宫中也不许生火,只是谁能能拦得住皇帝吗?
御膳房的饭菜,味道也就那样,哪里有乾清宫小厨房味道好。
小厨房句乾清宫大殿不过几步路的距离,说话之间,就有有人将粥送上来了。
就是很清淡的白粥,配上四盘时蔬。
朱祁镇心中存了事情,但是吃起来饭来,却不只觉得慢了下来。
无他,用餐礼仪已经刻进了朱祁镇的骨子里面了。没有人则罢了,有人在,朱祁镇下意思摆出来一个皇帝的样子。
一切按礼仪来。
吃了一柱香有余,朱祁镇放下了象牙筷。
几乎是朱祁镇放下筷子的时候,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几乎所有大臣都放下了筷子。
他们几乎没有用多少。
想来都是吃过早餐来上班的。朱祁镇也不多劝了,挥手让人收拾一下,让人将昨夜急报传了下去。
第一百四十四章 是天灾非人祸
朱祁镇忽然觉得,吃了饭之后,他的心思慢慢镇定下来了。心中焦虑之意,有一些舒缓。他看了胡濙一眼,心中忽然觉得,似乎胡濙的本意不在于早膳,却是在委婉的规劝朱祁镇。
作为皇帝,不管遇见什么事情,任何无谓的情绪都不会有任何益处,反而是有害的。
“陛下,”曹鼐出列行礼说道:“臣有罪,遇此天灾,不能协调各方,共度时艰,反而出了如此纰漏,祸及百姓,臣罪该万死。”
曹鼐此言一出,内阁其他成员,微微一顿,也纷纷起身请罪。
朱祁镇心中明了。曹鼐这一段话,虽然像是废话,但是却是定调子的废话。他定的什么调子,这一件事情是天灾。
既然是天灾,就不需要有人负责,即便有人负责,也是救治不利,而不是其他的。
朱祁镇很明白。
黄河之事,固然有七分天灾,但是依然有三分人祸,这三分人祸之中,朱祁镇自己的决策失误,占了两分。
固然,朱祁镇万万没有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如果他事先知道黄河居然真能决堤,他或许就会想办法,力排众议,先修了黄河在与瓦刺大战。
只是不管朱祁镇本意是好是坏,从结果上来看,就是朱祁镇坏了事。
曹鼐此言将事情钉死在天灾之上,这就是朝廷处理这一件事情的口径了,与皇帝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这倒不是曹鼐多爱护朱祁镇。却是儒家的政治原则,为尊者讳。
任何人都不能说皇帝是有错的,除却皇帝自己。
朱祁镇很想将这一件事情承担下来。但是这话在口中打了一个转,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因为这一件事情太严重了。
如果朱祁镇承认在黄河上的决策失误,承担后果。结果会出现什么事情?
曹鼐决计要罢相的。
因为就如同李时勉当初教朱祁镇读书一样,朱祁镇的问题,李时勉却打王振的屁股。皇帝出了错,定然是辅佐的人没有辅佐好。
所以曹鼐一定要承担责任
甚至承担责任的不仅仅是曹鼐一个人。
这是一场大风暴。
而今黄河决堤,不知道多少百姓流离失所,真正的损失还没有报上来在。但朱祁镇也知道,这定然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
这个时候,保证朝廷正常运转是最重要的,而不是去掀起一场政治风暴。
更不要说,承认这一件事情,也会给朱祁镇的威信带来极大的污点。
而且人们对人性的揣测,从来饱含深意的。
朱祁镇这一件事情决策失误,仅仅是一个处理政事上的前后顺序的问题,但是,朱祁镇如果就此认了,传出去,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的。
想来想去,朱祁镇决计不能让这一件事情与自己有半分关系。这是最理智的做法。但是朱祁镇内心之中,并不能轻松一点,反而更加沉重。
他说道:“先生请起,天意如此,怪不得先生。”
曹鼐等人才起身再次落座。
朱祁镇问道范弘道:“阮安到了没有?”
范弘说道:“已经在殿外求见了。”
朱祁镇说道:“让他进来吧。”
朱祁镇对曹鼐等人说道:“具体灾情,还没有报上来,就让阮安来给大家讲一讲吧。”
阮安来的很快。
而今阮安身上最重要的官职,不是别的,就是大明水利学院祭酒,水利待诏。
他身上已经没有一个太监官职了。
进来之后,行礼道:“臣阮安拜见陛下。”
他现在不是以太监的身份拜见朱祁镇,而是大明臣工的身份,在全部大明太监之中,有此荣耀的没有几个。
比如亦失哈,刘永诚。
朱祁镇说道:“坐吧,臣让你看的东西,你都看过了吧。”
阮安说道:“已经看过了。”
朱祁镇派人传唤阮安的时候,就是让人带着河南方面急报副本一起去的。
朱祁镇说道:“朕对水利不熟悉,这八柳村在何处?黄河在这里决口,又会出现什么情况?”
阮安脸色有些难看,说道:“陛下有所部知,河决此地,已经不是河决了,臣以为是改道了。”
朱祁镇皱眉说道:“改道?”
内阁大臣们也悚然而惊。
决口与改道是两个不一样的概念,结果也是不一样的。
其实他们都有这个担心,毕竟黄河决南岸与决北岸的不同,从地方到中枢都是很明白的。但是知道归知道,却还抱着一丝希望。
阮安经过了河北水利工程,已经确定了自己在水利方面的权威。如果说河北水利工程,在执行上,组织上最大的工程乃是于谦。
但是在细节上,乃是技术层面,最大功臣就是阮安了。
只是阮安毕竟是一个太监。
如此大的功臣,如果归功于一个太监。很多人的脸上就不好看了。
所以,于谦的名声日隆,但是知道阮安的人却没有多少,当然,这也不是于谦抢了阮安的功劳。
毕竟在古代技术人员,本身就容易被埋没。
真正留名青史大建筑家,也没有多少个。只能说是社会偏见问题。
或许别人不知道,但是内阁成员都是掌控大明各方消息的人,自然知道阮安的分量。
此刻阮安也如此说,所有人的心都凉了半截。
朱祁镇说道:“改道何处?”
既然已经是最坏的结果,朱祁镇也不做幻想了。
阮安说道:“陛下请赐一张舆图。”
朱祁镇没有说话,仅仅是看了范弘一眼,范弘立即从一边的卷宗之中,拿来一张地图,却是北方的舆图。
阮安说道:“从八柳村到卫河,广济渠,不过几十里远,臣以为黄河之水,必定夺广济渠河道,顺着地势东去,从广济渠一路过卫辉府,大名府,到东昌府,张秋镇。”
周忱忍不住插嘴说道:“可是运河上的张秋。”
阮安的说道:“正是。”
周忱脸色瞬间白了。说道:“会影响漕运吗?”
阮安说道:“回周大人,而今说不清楚,下官在这里不过是纸上谈兵,不看现场情况,是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朱祁镇微微闭上眼睛,随即猛地睁开说道:“阮安,你继续说。”
张秋虽然运河上的一个镇,朱祁镇也是知道的。而且这个镇非常重要,比寻常一个县都繁华,是运河的重要节点之一。
张秋被冲垮,运河一定是会受到影响的,至于影响大小,就不好说了。
虽然朱祁镇已经建立起海运体系。
但是原则上,还是秉承杨溥当初的提议,就是漕运与海运两者兼备,不可偏废。
以至于现在,运河上还保持着每年四百万石粮食的运输量。
去岁大旱,北京天津的粮仓空了不少,最近朱祁镇正在补充粮食。所以漕运对现在非常重要。
当然,朱祁镇也暗自庆幸,庆幸他没有将一根绳子拴在运河上,最少海运已经有相当的基础了。
否则面对这样局面,朱祁镇决计不能如此镇定。
阮安微微沉吟说道:“陛下,而今臣知道的太少了,只能靠猜,如果有错的地方,还请陛下见谅。”
朱祁镇也知道,有些强人所难了。毕竟现在阮安知道的,仅仅是一个决口的地方而已。说道:“你说便是了,即便有错,朕也不怪你。但是有时候让朝廷早准备一分,就能救人无数。”
阮安说道:“臣谢过陛下。”他目光之中闪过一丝坚定,说道:“就地势而论,黄河水冲到这里,无非三条路而已。”
第一百四十五章 山东的灭顶之灾
“如果水量不大,可能会聚集在张秋以南汇集成湖泊,就如旧时之梁山泊。”阮安说道。
朱祁镇目光在地面上扫过,忽然看见梁山这两个字。
张秋以南就是梁山泊旧地。
梁山泊本身就是黄河洪水淤积所至,只是而今沧海桑田,因为黄河夺淮,远远的离开了这一带,所以梁山泊就不复存在了。
但是梁山泊不复存在了,却并没有改变梁山泊这一带的地势。这一带还是附近比较低洼的存在。
“如果洪水数量再大一些的话,恐怕要东去,夺大清河入海。”
朱祁镇又从地图上看到大清河的标记,他忽然觉得这一段河道很熟悉,但是一时间却想不起什么,什么时候看过。忽然心中一亮,暗道:“这不是就是后世的黄河河道吗?”
不错他想起来了,后世黄河下游的河道在清末有过一次改道,就从夺淮入海,变成了从山东入海。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一条所谓的大清河,就是后世黄河的河道。
当然了,朱祁镇对具体细节或许有些出入,但是大体走向,绝对没有错的。大清河从济南北边过去,流入渤海之中。
朱祁镇心中猛地一跳。
一个概念在朱祁镇的心中闪过。
那就是机会。
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伏。
虽然这一件一次黄河是一大惨事,死于黄河水的百姓,定然是数以万计之多,但是也给朱祁镇带来一个名正言顺,整合黄河的时机,如果黄河真如阮安这样改道,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毕竟这一道河道,后世一直沿用。
当然了,不敢说有多好。毕竟后世的科技超过现在太大了,即便是这一条河道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也能用科技的力量克服。
但是总要比,而今黄河夺淮,弄得黄河,淮河,乃至长江水系一片混乱的好。
朱祁镇一直不想治理黄河就是觉得,而今的治水方向是错误的,不管是费多少力量,维持黄河与淮河,洪泽湖这样混乱的体系,根本就是以人力对抗天地之威,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泥沙堆积,这问题只会越来越难以整理。
但是朱祁镇如果推行一个让黄河改道的方案,朝中定然不好通过。官僚本身都是不希望脱出自己掌控之中的事情。
而人工将黄河改道,这一件大事,花费太大了,甚至一旦做不好,不过是将两淮的水患,易到
山东。
想想就知道,山东百姓定然会拼了命的反对。
但是而今却不一样了,黄河决口已经是既定事实了。在这个既定事实上,朱祁镇再推行黄河改道的计划。
其中阻力就会消减不知道多少。
即便山东本地百姓,此刻也不会多想这些。他们想要就是立即将黄河纳入掌控之中。不能在乱冲乱决了。上下翻滚了。
“还有一条河道。”阮安说道:“就是洪水灌入运河之中,夺卫河河道,入天津。这就不好办了。”阮安面露忧色。说道:“臣受命修整河北水利,卫河入海段,虽然大大拓宽,但是已经无法容纳这么大洪水。”
“臣担心------”
朱祁镇说道:“你担心什么?径直说便是了。”
阮安说道:“于大人在天津卫河两岸,开辟出不少田地,这些土地,恐怕都要付之东流了。”
朱祁镇还没有说话,曹鼐却已经说话了,说道:“阮待诏,天津百姓是百姓,山东百姓就不是百姓吗?冲决天津,不过祸及两岸,但是冲决山东,却是重开一道河道,黄河之水,新河道非十几里宽不可。却不知道多少百姓沉于洪波之中。孰轻孰重,还需思量。”
朱祁镇听曹鼐的意思,他宁肯黄河夺卫,也不愿意黄河进入山东。
毕竟黄河夺卫,尚且有河道维系,卫河河道相当一部分,就是运河,这一条河流可以说是年年加固,有工部派人专门负责。
可比大清河要靠谱多了。
大清河这一条河在此之前能有多宽的河道,而今黄河一至,估计沿河数里之地,都要被黄河侵占了。
如果真正权衡利弊,自然是夺卫损失更小一点。
朱祁镇心中一阵感叹,作为皇帝他能想的,就是让那一边百姓少死一点,而不能让所有人都活下来。
一时间觉得无力之极。
“陛下,山东急报。”范弘从外面飞奔而来,将一封奏疏递了上来。
朱祁镇几乎从龙椅上跳了起来,接过立即打开一看。
他细细看过之后,一时间表情复杂之极,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不高兴,随即将奏折抵下去,让下面的大臣看。
山东巡抚张骥上书朝廷并弹劾河南巡抚赵新治水不利,以邻为壑。
因为山东省被河南省的洪水祸害惨了。
改道的黄河就是按照阮安所言的第二条路线走,从卫辉府八柳村向东北,进入广济渠,然后到张秋,然后入大清河,直接入海。
但是这一路上,张骥的写的字字是血,特别是张秋镇,本来是繁华不下一个县城的大镇,却因洪水夜至,睡梦之中,洪水登堂入室。
很多人都来不及逃生,就被淹死在房屋之中,天明去看的时候,屋舍齐平水中,一片汪洋,张秋一镇百姓,尽为鱼鳖。
有官员乘小舟,行于水面,唯有浮尸连成片,寂静无声,偶尔有儿啼之声,却是父母将婴儿藏于木桶之中,浮于水面之上,下有浮尸成片,或许是是此儿之父母也。
凄惨难以尽言,望之伤于肝肠。
这个场面,不要说让朱祁镇亲自去看了,仅仅是看着样的文字,就汗透重衣,不忍直视了。
而且张秋镇的局面,仅仅是一个缩影而已。
黄河东流入海,并不会放过水,凡是挡在他们面前的人或者物,都逃不过浩浩荡荡的黄河水的冲击。
真正的情况,凄惨十倍于张秋者,未必没有。
朱祁镇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心中颤动平息下来。感情对他来说,从来是有害无益的,他此刻能做的就是,不要让这些因洪水而死的百姓白死。
趁着这个机会,一劳永逸的解决黄河问题,即便不能全部解决,也要让今后几十年间,黄河不再出什么大问题。
这或许冷冷冰冰的,没有人情味,但是很抱歉,政治就是一种极致利益分配优秀,感情用事,从来是大忌之中的大忌。
朱祁镇问道:“阮安,以你之见,如此情形,什么时候能够修好黄河?”
阮安苦笑说道:“陛下,想要黄河回到旧道之中,今年是不可能了。”
“按山东巡抚张骥所言的水量,臣可以判断,黄河决口之处,决计超过了十里宽,这么宽的缺口,是很难堵住的,更不要说而今还在汛期,黄河水丰,这缺口水流速度定然很是湍急,不管是多大的石头,扔进去,就会被冲到数里之外了。甚至连以船载砖石沉船堵口都不行了。”
“因为黄河之中没有这么宽的船,而几艘船即便用铁链链在一起,分量也不足够,如果不能一下子堵住了,堵一半的话,剩下的水流速度就会大增,再堵口的难度,就会增加。”
“甚至水流速度能到达,连沉船都冲走的地步。”
“如此说来。”朱祁镇说道:“想要让黄河归于旧道,非要等冬春枯水期才行吗?”
阮安说道:“陛下,臣无能,只是以臣之见,或许只有这样了。请陛下恕罪。”
一边说,阮安跪倒在地。
第一百四十六章 黄河改道
朱祁镇慢慢的踱步,此刻他也顾不上什么政治原则了。
是,很多时候,不直接决断,间接操控朝政,在很多时候,能让朱祁镇立在政治的不败之地。
但是有些事情,这些事情就是多余的。
很多重大决策,朱祁镇就要当即立断,因为没有那么多时间走流程。
比如现在。
朱祁镇忽然停下了脚步,说道:“既然黄河恢复旧道,如此困难,那让黄河走新河道如何?”
“陛下英明。”曹鼐出列说道:“水性利下,黄河出广武山后,已经呈现地上悬河之态,黄河河底,高过开封铁塔。开封一带,最高之处,不是别的地方,就是黄河河堤,如此一来,黄河一发洪水,百姓封堵,事倍功半,何也?违天而行之。”
“陛下有束水攻沙之妙策,黄河河堤本就该修建,何不修建新河堤,水性利下,黄河决口,却走此道想,想来这新河道,就是附近最低的地方。再加之束水攻沙之法,可成万世不拔之业。”
朱祁镇听了曹鼐的话,慢慢的回过神来了。
曹鼐对这个办法的赞成,就是他一直持有的政治态度,那就是内政大于外敌。曹鼐太清楚一件事情了,那就是朝廷的人力物力是有限了。
既然朱祁镇选择了修黄河,自然要放弃与瓦刺的战斗,如此来说,就是曹鼐一大胜利。而且这样的计划,如果马愉在的话,他一定会反对的。原因很简单,马愉乃是山东人。
在朝廷之中每一个大臣都有为家乡争夺利益的义务,否则他又不能当一辈子的官,即便是能当一辈子的官,被家乡人撮脊梁骨的滋味也不好受。
这一个机会,利益损失最大的就是山东了。
抱歉那一个省境内有这么一条河,就足够这个省从巡抚到百姓,都睡不着觉了。
但是对曹鼐来说,他却不用多考虑山东士林的想法了。
朱祁镇说道:“周忱。”
周忱立即说道:“臣在。”
朱祁镇说道:“你立即整顿府库,准备想办法挤出一笔钱来。准备修河。”
周忱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但是这个时候,周忱是决计不会与朱祁镇顶嘴的,但是周忱很清楚大明而今的财政并不是太健康的。
因为去年大旱减免并拨出的银两,共有一千多万石,几百万两之多,要知道这都是格外支出。并不是说,大灾之外,朝廷正常运转就不要钱了。
如
果单单轮去年的财政来看,不要说有结余了,都出现了赤字了。
朝廷看起来,是有一些积蓄。如果没有瓦刺虎视眈眈的话,动用这些钱粮修建一道新的黄河大堤,是决计没有问题的。
但是有瓦刺在,很多银两都拨入内库,就是划进军费之中了,只是而今还没有用而已。
所以,周忱的工作是非常难的。
周忱拼命想办法给朱祁镇想办法捞钱,但是他怎么捞钱,似乎都无法超过朝廷花钱的速度,也让周忱很是无奈。
朱祁镇也知道这一点,他准备等一会儿留下与周忱谈一谈。
朱祁镇说道、:“阮安。”
阮安立即行礼,说道:“臣在。”
朱祁镇说道:“朕命你为治水大使,立即南下,勘探从八柳村口,到黄河入海所有山河形式,与王永和一切给朕一个方案。”
“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稳定下来。”
“请陛下放心,黄河既然已经入海了。”阮安说道:“一时半会儿,应该没有什么大事的。”
阮安这一句话,看似在安慰朱祁镇
却让朱祁镇心中更加难受。
阮安说的是大实话。黄河已经决口,冲了数千里,淹死了不知道多少百姓。在新河道开始,想来一时间,黄河也不会再有淹死一村一镇的举动了。
毕竟,黄河入海的障碍,都已经被冲开了。
只是,朱祁镇越品越觉得有一种讽刺的意味。
如果不是朱祁镇与阮安接触十几年了,知道阮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没有往心里去,只是心中还是有些不舒服。
“陛下,”曹鼐说道:“而今看来,治河之事,不是一时可为的,却是急不得,但是有一件事情,却非常急,那就是漕运。而今张秋受灾,漕运中断,想来在河道修建好之前,恐怕不能畅通了。”
“臣以为当大兴海运,以弥补漕运之缺。”
朱祁镇听了,心中微微一顿,曹鼐这一句话,让朱祁镇心中浮想联翩,那就是从今之后,大明要进入海运为主,漕运为辅的阶段吗?
说实话,朱祁镇已经深刻的了解这一条运河对大明的种种影响。他也没有一口气将运河给废了的想法了。
虽然有很多替代办法,但是运河还是这个时代非常合适的运输手段。即便维系运河成本很高,但是从运河上的收益也不少,运河上的各河关都富的流油。这还是运河更多时候是官用,而不是民-运的时候。
如果说,将来漕运成
为海运的一种补充,那么四百万石的运输量,降低到一百万石,甚至几十万石,仅仅是保持运输能力,在海运出了什么事情,中断运输之后,可以在短时间恢复到每年四百万石粮食的运输量。就可以了。
剩下运输量都可以让给民间。
到时候单单征收河关税,就未必比海关赋税差上多少。
毕竟就整个大明的经济来说,此事的大明还是明显的内需型的,大部分产出都是大明自己消耗的。
当然了,这也是建立起对底层收税的小吏进行一番彻底的改造才行。
否则能征收上来的税有多少,就不好说了。
只要能运河的产出能弥补运河的维护费用,朱祁镇就不会想废除运河,将来有一天,运河成为一个赔钱的买卖,再废除也不迟。
朱祁镇说道:“准,内阁立即传令给海运总兵官王英,让他好生准备。让江南筹备好粮食,今年漕运粮食全部转为海运。”
“是。”曹鼐说道。
随即,朱祁镇又吩咐了几句关于赈灾的事情,派出都察院御史,巡视灾情。
这一次,河南省卫辉府,直隶省大名府,山东东昌府,兖州府,济南府,都受灾不轻,自然要派人遣视。
这大大小小的事情,足够内阁忙上好几天了。
朱祁镇打发内阁与阮安离开,却将周忱留下来了。
朱祁镇说道:“刚刚你欲言又止,此刻可以说了。”
周忱说道:“陛下,非臣推托,实在是而今朝廷的钱粮不够,陛下亲政以来,大事不断,有麓川之征,河北水利,整修九边城墙,修建海西镇,而今又要修黄河新河道,即便户部有金山银山,也不能这样花啊。”
“而且陛下还一心要与瓦刺交战,这都是需要钱的。这样的情况下,臣就是八手八臂,也填不平这无底洞。”
朱祁镇叹息一声,说道:“先生辛苦了,而今这样的情况,也不是朕想要的。”
周忱也知道,虽然爱哭的孩子有糖吃,但也要分寸,说多了也让人厌烦。周忱叹息一声,说道:“臣受陛下知遇之恩,就是拼了这一条老命,也要给陛下凑足钱粮,只是请陛下在决定的时候,能想一想户部难处。”
朱祁镇说道:“请先生估算一下,黄河新河道需要多少银子。”
周忱说道:“陛下,臣估算,从决口处到入海,大抵有一千三百余里。河堤要两面都修建,所以修建两千六百余里的河堤。更不要说陛下要束水攻沙之策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天文数字
“臣也是知道束水攻沙之策,他功效如何,臣不去说,臣只说一点,就是费钱。”周忱说道。
朱祁镇也知道,寻常河堤,不过是一道而已,但是束水攻沙的话,最少要三道,虽然这三道河堤,并不需要都修建的一样坚固,但是在成本之上,也要比寻常河堤高上一不少。
周忱一时间口如连珠,让朱祁镇从他口中听出了算盘的声音。
周忱说道:“一里河堤,各式造价也是不同的,如果仅仅是夯土,大抵五百两就够了,但是如果如河北大清河河段要求,臣估计在三千两上下。毕竟多用铁石,这石头的价格与铁价,也都不便宜。”
朱祁镇听了,也明白周忱算是猜透了朱祁镇的心思。
很多事情上,是可以偷工减料的,同样大堤,五百两能建,一千两也能建,一万两也能建,比如三角淀东边那一段河堤,每里造价也不便宜,说不定能达到万两。毕竟光铁都不知道用了多少万斤。
一斤两钱银子。大批量采购,甚至铁价还会上扬。
朱祁镇对黄河决口这一件事情,内心之中已经惭愧之极,又怎么会在这上面省钱。定然是宁肯多讨一些钱,求长治久安。
周忱说道:“而今修建河堤也不仅仅是河堤,比如在张秋镇这边,就要修闸门。已经各种各种杂七杂八费用,摊牌进河工之中,臣暂且定下一里五千两,也就是一千三百万两之多。”
“而且用的很急,明年桃花汛之前如果不能修好,估计又是一场祸事。”
“只是朝廷太仓银库之中,也不过这个数目,即便分数次支取,也有些挪不开啊。以陛下之意,每年各部门开支都已经定下来的,到月了,各部分都会到户部领钱的,太仓银库之中的银子,虽然还存在银库之中,但是大多都是有主的了。”
“所以----”
朱祁镇说道:“不用说了,你单单说,这个工程,朝廷要支出多少钱。朕的内库之中,又要出多少钱?”
周忱说道:“不用太多,直隶,山东,河南府库之中都是有钱的,三省加起来,大概有二百多万两,而且运河上还有不少原本要运到北京的粮食,此刻都可以让山东方面支用。所以,臣以为要分三次,拨出三百万两就足够了。”
这就是朱祁镇离不开周忱的原因。
周忱心中一笔账目,算得清清楚楚的。
就算是朱祁镇,也不知道山东,河南,直隶三省的账目上有多少钱
一来,朱祁镇没有心思当管的太死。其次,地方官员对自己手中的账目,也是不大想让上面知道,也不会作为重点提出来的。
毕竟,大明朝廷现在算是好的,在朱祁镇改革盐税之后,总体来说,财政还算是充裕,所有财政危机,都是因为突发事件引起的。
要是朱祁镇能安安分分的,学太皇太后,不用十年,就是一个内承运库,太仓银库,京仓全部爆满的情况。
所以,这个时候朝廷对下面各省财政收刮就不那么严重了。
但是不要忘记了,宣宗年间并不远,其实宣宗皇帝面对最大的问题,就是财政危机,宣宗并不是不知道,一步步战略收缩是不对的。
但是说一千到一万,没有钱,能有什么办法?他还要为太宗皇帝买单,太宗皇帝为了北伐,超发了不知道多少大明宝钞。
这是一个太宗皇帝自己都不知道数目。
那个时候,宣宗皇帝就做过从布政使衙门将藩台结余给征收上来。
所谓财不露白,对于皇帝是这样的,皇帝如果没有钱,面对大臣说话,都不硬气。地方官手中如果没有钱,面对士绅说话也都不硬气。
所以,很多想做一方事业的地方官,都不会轻易将地方财政主动上报到朝廷账上的。
但是问题是,你不报上面的人就不知道了。
很抱歉,大明是有王法的,赋税收上来,地方分几成,怎么截留,都是有成例了,对于周忱这样专家来说。
不用派人去查,单单看朝廷这里的账册,就能将地方府库有多少钱,就算出来,即便是地方上有大工程,他们也是要向朝廷报备的。
每一省的结余多少,朱祁镇是雾里看花,知道有这么一笔钱,具体多少,却不大清楚。但是周忱却如掌观文。
他敢将近三百万两的负担,转嫁给地方,绝对是有准备的。
朱祁镇说道:“就这样办吧,这第一批三百万元,从内承运库出。你马上安排。”
周忱说道:“是。”
朱祁镇心中暗道:“内库刚刚有一点起色,就又打回去了。”
内库的起色,却是因为少府。
刘定之经营少府,也是很卖力的,少府的营收一年超过了百万两。主要分为两大块,第一大块是金银矿,这方面的收入就超过了五十万两。
特别是海西发现的金矿。一年能收入六万两黄金,以黄金与白银一比十的比例,就是六十万两白银。
朱祁镇为了支持海西
战事,将这一块的收入,大部分拨给了海西都司。支撑海西都司经营屯田。
但是下面的人也会一点表示都没有。
每年最少有一万两黄金进入内库之中,也就是十万两白银了。
剩下的却是内库的产业营收了,注意是煤铁两项,门头沟煤矿已经垄断了北京用煤,一年二三十万两的进项,至于铁就遵化铁厂了。
其实如果单单遵化铁厂收益就不少,但问题是少府也要承担一些义务的,比如御马监兵马的武器换装,京营兵马的武器换装。
很抱歉,这些武器拔给下面,是不可能向军队收钱的。
真要将这兵器折价,几百万两收入还是有的。
遵化铁厂的收益,还是对外卖铁卖农具的收入,即便如此也有十几万两之多。
而且刘定之清理好京城附近的矿场之后,根是准备从下面两地下手,一个就是景德镇官窑,另外就是江南的织造。
毕竟刘定之还是混过海贸的。
他发现大明出海的大宗货物之中,盐虽然成为其中一种,但是与瓷器,丝绸,茶叶都传统的商品比,还是差了一筹。
而江南各地的织造,与景德镇的瓷器,都被拔给了少府管理。
刘定之其中不有所作为。
之前不直接管理,却是刘定之知道轻重缓急,矿场之事因为叶留宗的事情,是最重要,不可耽搁。而武器打造,因为关系到战事,不可拖延,至于,江南织造与景德镇瓷器,这单纯赚钱的事情,反而不重要了。
因为刘定之出色经营,朱祁镇内承运库,从一直徘徊在一千万两上下,直接攀升到了一千二百多万两。
而以周忱的意思,剩下的几百万两,户部恐怕也不会全拿出来。朱祁镇的内库之中还是要清空一大笔钱的。
朱祁镇送走了周忱,让周忱去准备了。
只是周忱准备钱,朱祁镇也大出血,这方面应该没有问题。
至于阮安而今已经去考察,想来水利学院大抵会全员出动。
虽然水利学院才建校不足十年,但是有阮安在,朱祁镇对技术力量也是比较相信的。只是,又一点朱祁镇却拿捏不准。
就是派谁主持大局。
苟不得其人,就不兴其事,这是朱祁镇做事的原则。同样的事情,在不同的人手中,就是完全相反的效果。
这样大事,朱祁镇不敢随意托付给别人。
能让他信任的人,只有一个人了,那就是于谦。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临危受命的于谦
钱塘县,
夏季的雨刚刚下过,湿气逼人。这样的小巷,有一种诗意的优雅,不由让人想起古诗。
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
而此刻一夜听雨的人已经起来了。
一巷深处,有一个小院,于谦一身青衣,走在院子里面的花树之下,缓缓的踱步。
这是他小时候读书的地方。只是这一两年之间,父母相继而去。家中长辈更是凋零,于谦在不知不觉之间,成为了钱塘于家的长辈了。
于谦作为当今最宠信的大臣,即便在家中休假,也有不知道多少人,来拜见于谦。于谦却是一个也没有见。
如此十几日过去。于谦才得了一分清净。
于谦就坐花树之下,还是当初的石桌石凳,还是当初的论语孟子,但是当年拿着戒尺督促于谦读书的人已经不在了。
于谦读着读着,忽然读不下去了,双目一闭,一行清泪流了下来。
就好像是江南的春雨一般。
丧亲之痛,似乎不会时时刻刻的环绕在心间,却在不经意之间,让人泪流满面。
忽然外面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无数只密集的脚步声传来。
似乎不知道有多少正向于谦这小院奔来。
忽然外面一静,一个公鸭子,轻轻的敲门说道:“于大人可在?”
于谦打开门,却见是一个小太监。
这太监见于谦过来开门,也是大大吃惊。
无他,于谦家里的院子不过是一进而已,大约十几间房子,还是于谦父亲置办的,家中也没有什么仆役。
于谦在外做官,倒是带了几个家乡人当长随。
这都是官场惯例,不如此很多事情都不好办,但是回家之后,就将人打发走了,让他们回家看看。
毕竟,于谦宦海沉浮,也只有有丧的时候才能回乡一次。
所以这家中,只有于谦,于谦的夫人,于谦的儿子,于冕,还有于谦的两个妾室,这两个妾室,还是朱祁镇赏赐的。
无非是见于谦子嗣太单薄了一点。
后世于谦的儿子于冕过继同族为嗣,也就是于谦的血脉断绝了。朱祁镇虽然不知道这一件事情,但是同样觉得,于谦年纪也不小了,却仅仅有一子,太单薄了。于是乎赏赐的时候,顺手填进几个宫女。
这样的情况下,外面来人,自然是于谦这个主人的去开门,难不成让妇孺去应门吗?
于谦说道:“
正是于某,却不知道这位公公有什么事情?”
这个太监就是赵环。
他可是风尘仆仆,正因为朱祁镇对于谦寄托了太多希望,才派心腹来却见于谦,很多事情都不好落于在纸笔之间,还是让人口传为好。
赵环这一路,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来的。几乎将他个颠簸半死的。
说实话,他也代朱祁镇传过很多圣旨了,见识过很多大臣的府邸,此刻见于谦的府邸,只是说太简陋了。
这样一个小院,如果放在北京,或许还行。
毕竟对于很多官员来说,北京不过是一个暂住的地方,他们都不会在北京置产,更不要说,北京的房价那是相当贵的。
所以很多大员在北京的住宅都是比较简陋的。但是在家中就不一样了。
在家中,乃是宗族根基所在。很多地方大族的宅院,都连在一起,好几条街都是他们家的,这就是大家族。
那排场比地方官都大。
但是于谦的院子却如此简单,站在门口,一眼就能看透彻。赵环甚至看见于谦的夫人躲在房间之中,透过窗户正向这里看。
“于大人是真清官。”赵环心中暗道。他大声说道:“陛下有喻,于谦接旨。”
于谦立即退后两步,行礼如仪,赵环从身后取出一个匣子,双手递给于谦,于谦双手接过来,查看封印,完好无缺,这才请赵环落座,至于赵环带来人,也就是钱塘县的衙役,只能在小巷之中待着,根本没有进院子的资格。
于谦带着匣子,进入里间,拿了一柄裁纸刀,割开封印,这才打开匣子。
这就是朱祁镇的密旨。
于谦打开看看了,朱祁镇在书信之中,并没有说什么不能说的,不过是将黄河的现状,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最后请他就任河道总督,统领直隶,河南,山东三省民力物力尽快治理好黄河。
朱祁镇特别说了,任命于谦为河道总督的圣旨,就在赵环手中,如果于谦觉得不适合,家让赵环将圣旨带回来便是了。
朱祁镇其实知道,于谦这样的人,知道这样的情况,定然是一刻也不会停留,就会立即上任,决计不会有什么畏难的情绪。
只会知难而上。
但是朱祁镇这分客气,还是让于谦心中微微感动。
于谦立即从赵环拿边接了圣旨,将赵环请入内室之中,问道:“公公远道而来,有何教我?”
赵环立即说道:“大人见笑了,大人乃是陛下的老师,奴婢刑余之人,又有什么教大人的,只是大人最近不在京师,有
些事情不大了解,奴婢愿意为大人讲解一二。”
随即赵环将最近宫中内阁动向,还有朝廷为救灾所准备的事情,乃至于正在治河工部尚书王永和,很可能会成为于谦的副手。
如是等等,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于谦深深皱眉,很多事情别人看不出来,于谦却是看出来了。
现在的于谦已经不是当初杨士奇去位时候的于谦了。
这几年于谦一心扑河北,对河北水利修修补补的,丈量土堆,安置流民,重建黄册,等等。
忙这些事情之余,于谦也一次次的反思自己。
他对政事的洞见更加深了。
他听完这一些后,第一个感觉就是:“陛下与曹首辅的间隙太深了。”
朱祁镇与曹鼐关系最好的事情,就是兴修河北水利的时候,在这一件事情上,曹鼐不遗余力的支持朱祁镇。给朱祁镇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但是而今,看似与之前一样,实际上是大大不一样,黄河决口这一件事情,曹鼐让皇帝对他妥协了。
但是于谦跟随朱祁镇这么多年了,岂能不知道,朱祁镇是一个什么性子的人。
看似很好说话,但是内心之中坚持却是很深的。曹鼐用天灾想将朱祁镇的心思拉进内政,而不要想着与瓦刺打仗。
注定是失败的。
只要于谦才知道,当初才十几岁的朱祁镇,就对征讨瓦刺之事那么上心,而今当今羽翼已足,兵甲已备。就是太皇太后复生,估计也挡不住这一场大战。、
如果曹鼐在这一件事情上一直反对的话,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于谦心中有些忧心,但是随即暗自嘲笑自己,想那么多做什么?
而今曹鼐与于谦的关系,已经不是当初紧密团结的政治盟友了,杨溥人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是他当初将于谦按在直隶巡抚任上,内阁诸位还是一直坚持的。
无他,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让于谦的声望太高,圣眷太浓了,于谦虽然可以进入内阁,代替任何一个大学士,并且以于谦与朱祁镇的关系,立即就能掌握实权。
不像有些刚刚进入内阁的大学士,其实都是在坐冷板凳的。
这样的情况之下,曹鼐是一万个不想于谦进京的,曹鼐一边支持于谦在直隶巡抚上深根,朱祁镇很多想法都交给于谦去做。
但是于谦在河北声望越高,越是万家生佛,距离内阁的位置,只会越来越远,而不会越来越近。
当初在河北水利上精诚合作的两人,而今只有点头之交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黄河大工
于谦从钱塘开始北上。一时间主持黄河大工总工程师尚且缺位。
但是整个北方都因为黄河大工而动起来了。
直隶还好,受灾的不过是大名一府。山东与河南的赈灾都要了户部半条小命了。
这也是为什么周忱要第一笔修河款,要内库出的原因,因为赈灾款也不是一个小数目。河南山东一带的卫所军也都动员起来。
在于谦来到之前,已经看见了各方官员都聚集起来。
于谦根本没有到北京,而是先到了黄河八柳村决口处。
工部尚书王永和,河南巡抚赵新,山东巡抚张骥,已经后面大量的知府同知,乃至与知县大大小小的官员有几十个之多。
于谦对此并不陌生。
于谦担任了河南巡抚,对黄河的熟悉,并不比赵新差,此刻站在缺口之上,只觉得天地之威,一至于斯。
黄河水在于谦面前变成两股,一股向北,占据了水流的十之七八,滚滚向东北方向而去。而在另外的支流,却是继续在旧河之中向东而流。水流很是稀少,如果放在十几里宽的黄河河道中看,就好像是干涸一般,甚至在很多地方,两岸百姓,是可以涉渡的。
于谦看着脚下的决口,对赵新说道:“没有试过堵口吗?”
赵新说道:“秉大人,已经试过了,只是根本不行,不管投下多少,都会被推走。而今之计,只能都冬季在堵住缺口了。”
于谦说道:“卫辉百姓受灾人数多少?”
赵新说道:“卫辉百姓几乎人人受灾,已经拨了二十万赈灾粮,但也支撑不了多久。”
于谦说道:“山东情况如何?”
张骥看着赵新冷笑,一声说道:“山东百倍于河南,半个山东已经成为泽国,浮尸百里,都是赵大人所赐。”
山东巡抚张骥也算是老臣了。此刻却按捺不住怒意。
对他来说,简直是无妄之灾。几乎一夜之间,洪水直冲济南城下,如果不是济南城高池深,说不得,济南就要与张秋一个下场了。
且不说,赵新给山东带来的麻烦。他很可能因为赈灾不利,而断送仕途,单单是这水灾差一点威胁到他的性命。
张骥都不会给赵新一个好脸色。
于谦说道:“具体人数有多少?”
张骥说道:“一时间料理不清楚,但是而今东昌,济南,兖州府流民遍布,老弱妇孺,衣衫褴褛,沿街乞讨,每日城外乱坟岗都多出不少新鬼,至于亡命之徒,铤而走险
,更是数不胜数了。”
“山东府库已经动用,真是恐怕------”
张骥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于谦也明白张骥的话,其实有时候水火之灾,杀人不过一瞬间而已,如果当时就死了,反而没有多少事情了。
真正苦的是当时没有死的人。
想想就知道,黄河在山东大地上滚过,不知道多少良田被冲成河道,更不要说黄河泥沙含量太多。仅仅是冲过去,就会留下一尺厚的泥沙,将地面给掩盖了。
就成为了不能种植的沙地。
河南兰考的沙漠,就是这样来的。
所以山东小半个省今年的收成就不用想了。
百姓没有吃的,只能逃荒乞讨了。
几天之内,几十万人的流民潮,且不说对大明政权的威胁,单单说其中的罪恶之处,就有数不尽,说不清的地方。
于谦久在地方,岂能不明白这一点。
而今黄河之患虽重,但是最的隐患,却是人心之患。
所以,黄河决口可以暂缓整治,但是人心决口,却要最快时间给堵上,没有约束的人心,与野兽没有太大的区别。
于谦说道:“我可以代直隶省许诺,先调三十万两银子来,只是山东,与河南府库有多少银两,你们要报出一个数来。”
赵新说道:“府库之中,倒是有百万两,但是其中一半是修河款,剩下的也都得了户部文书,划为修河款之中。”
于谦说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此事挖担着,立即调集各地府库银两,开仓赈济,另百姓归为原籍。”
“我要以工待赈。”
于谦来到之后,第一时间与阮安细细谈了一番。
自然也知道,朱祁镇打定主意要让黄河改道了。
于谦也细细考察过,从水流方向就能看得出来,这里一决口,黄河下面几乎断流。很明显说明了新河道与旧河道的优劣。
新河道一旦固定下来,想来几十年之间,再也没有决口之患。
只是百姓嗷嗷待哺,而今最大的问题,不是亡羊补牢,而是让百姓活下去。
这一点,朝廷的决策是有一些问题的。
朝廷第一波修河款已经下来了。
于谦自然是不怕临时挪移钱粮赈灾。毕竟大明开国到现在,有太多的地方官,在紧急时刻,在没有上级命令之下,开仓放粮。
这种情况,一般被视为从权之举。按情况不同,后果不同,做不同的处置。
最严重不过是免官。一般情况下,不但不会追究
,还会嘉奖。
只是有些时候,这样的举动,还是少做一些的好。于谦选择了以工待赈,就是一个折中之法,如此说,就不算是挪用修河款。
当然了,这也是另外一个原因。
于谦做过这样的事情,虽然以工待赈,会让修河款有一个不小的攀升,但总体来说,不过是将赈灾款摊进了修河款之中而已。
算总金额来说,恐怕要要压缩一点。
诸位官员见于谦已经决定了,立即说道:“下官遵命。”
于谦当仁不让,就在大堤之上,将受灾的地方分摊下去,并让下面府里,省里能够报上来的钱款。
于谦做了一个平均,让河南拔给山东五十万两银子,毕竟山东情况最惨。让各级官员立即回去,开仓放粮。编户征丁,准备开始修河。
将这些人打发走了之后。
于谦就将王永和、阮安等人留下来,就是商议如何治河。于谦说道:“阮先生,比我早来数日,可有方略?”
阮安说道:“总督大人,下官已经勘探过了,这数日放晴,从上游下来的水也不多了,黄河水位有些回缩,黄河河道基本固定了。”
“故而修建黄河河堤并不难,不过要先修外堤,将黄河河道固定下来,内堤在旱季再慢慢修建也不迟。这没有什么比较难的地方。”
束水攻沙之法,修建三道河堤,最外面的河堤最不坚固,只寻常的夯土堤就行了。
并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真正有技术含量的,却是内堤。
而束水攻沙要点就在改变河道宽度,人为的让河水湍急起来,用水力冲刷河道。故此最里面的内堤,决计不可能让黄河还像现在十几里宽,所以不到黄河水枯,不好动工。
“只是-----”阮安说道。
于谦说道:“哪里有问题?”
阮安说道:“黄河旧河道几乎干涸,而运河有数百里要借助黄河河道,而今已经断流。这一点请总督大人细细思量。”
于谦听了。微微皱眉。
于谦这个河道总督,权限并非仅仅是黄河,也兼管运河。他之前本以为运河的问题在张秋,此刻却发现恐怕不是了。
张秋的问题并不难结局。
两道水道交叉,可以多设水闸,总是能通过的。对于运河来说,水多的问题是好解决的,问题是缺少,数百里黄河河道面临干涸的局面,运河上的船只能过这一段河道?
难不成飞过去不成?
这才是大问题。
于谦说道:“先放一放吧。赈灾要紧。”
第一百五十章 漕运难题
于谦虽然当机立断,做出一系列决断,将黄河大工放在次要地位,反而将赈灾放到主要位置上。
但是他这样的决断,都一五一十的写进奏折之中,飞书报给北京。
朱祁镇见了于谦的奏折,还没有翻开看,就觉得安心了许多。
有些人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此。
甚至不许要他做什么,仅仅他出现在某些地方,就会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感觉。于谦就是这样的人。
从知道黄河决口之后,乾清宫中一直维持得低气压才得到了缓解。
朱祁镇翻开于谦的奏疏,还没有看完,他心中就开始感叹了。暗道:“曹鼐果然不如杨溥。”
三杨这样的老臣,在大明历史上都是不可复制的,特别是杨士奇即便将大明所有首辅拉出来排位,真能确定排在杨士奇上面大明首辅,也不过是是张居正而已,谁叫张居正所做所为,已经超过了一个首辅的权限。
其余的首辅,即便再厉害,他自己也不敢说,万万全全超过了杨士奇。
在这一件事情,朱祁镇着急黄河,在行事上有些乱了分寸。向下面拨出了第一笔款子,都是以修河款的名义了。
当然了,反正都是银子,只要地方官不是白痴,都不敢一边手里有银子,一边让百姓饿死。
但是总是要承担政治风险的。
不过,这一点朱祁镇并不觉得是自己的错。
这是内阁的问题。
朱祁镇掌控从来是大政,很多细节处理,就是内阁的事情。
其实,这曹鼐未必不知道,但是朱祁镇权威越盛,越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朱祁镇放个屁都要思量再三,要想一想这个屁之中,有什么引申含义。
朱祁镇一心在黄河之上,下面人自然不敢多做动作。
曹鼐不如杨溥的原因,倒是曹鼐不如杨溥熟悉地方情弊,还是曹鼐不如杨溥那么敢坚持己见。就有一点说不清楚了。
随即朱祁镇细细看了于谦的整合方案。
却没有什么好说的。
一来朱祁镇不是那么熟悉治水工程的,二来朱祁镇也信任于谦,他相信于谦能将这一件事情给办好。
所以,对具体细节根本没有多看。唯一担心,就是按于谦这个办法来,修河款估计要暴涨到了二千万两白银。
让朱祁镇感到一些牙疼。
其实以工代赈,与寻常工程最大问题,就是人力给不给钱。
一般工程都是征徭役,朝廷从来不掏钱,甚至让百姓自备干粮。工程最大的土方量都
是免费的。
而今将人工费用给补上来,这价格可不是要飙升。
朱祁镇顿时觉得自己的小金库,未必能将这一件事情给抗过去。
“哎------”朱祁镇心中暗叹一声,他对身边的太监说道:“传令下去,从今天开始,宫中一切用度从减,用不着的宫殿都封住吧,给郕王寻一个府邸,让他出宫吧,宫中多余的宫女太监,全部放出去吧。”
“是。”范弘立即说道。
朱祁镇说道:“给皇后说一声。”
范弘答应下来。
朱祁镇登基以来,总体来说,花费并不大,不修宫殿,也没有大量纳妃,即便是打猎,也是因为有明确的政治意图。并不是为了享受。
即便如此,皇宫每年的开支也在二百万两以上。
而今朱祁镇实在觉得手头钱不凑手了。
开源节流。
既然开源已经差不多,也只有节流了。
当然了,有些事情能够节流,有些事情不能节流,比如养兵的费用,还有百官的俸禄,是万万不能消减的。
瓦刺在北,消弱武备,就是自毁长城。而本来就不富裕的文官降低俸禄,就是逼他们去贪污。
从何处节流,朱祁镇一时间还想不起来。
但是政治信号要先放出去。
看身为皇帝就消减宫室,放出宫女,消减开支。
其实,朱祁镇也知道,皇宫的开支很大一部分是消减不下来的,因为很多费钱的大礼仪,都不是皇室的盛典,因为归属于国家庆典。
自然要富丽堂皇,否则丢得是大明的脸。
而且朱祁镇也不可能真去吃糠喝稀。
能挤出来五十万两,就算不错了。
但是朝廷这么大,可以消减开支的地方,定然不少,皇帝都以身作则了,下面的人不能有所表示吗?
这一个信号放出去,得到反馈,还需要几日。
朱祁镇继续看于谦的奏疏。
看于谦转到运河上,他立即起身,从一边抽过来一卷地图,正是运河沿线图,朱祁镇细细看运河河道。
忽然看见一处,用手指轻轻敲了两下。
黄河从上游决口,下游大多都是要干涸了。而运河从淮安到徐州这一段,却是借助黄河天然河道。
这一段河道有五六百里之长。
没有了这一条河道,运河体系就好像是缺了一个大口。
如果想维持运河体系,就必须修建一条大渠,这数百里的河道,首先就是一个大工程,再加上各处引水。其中工程耗费之大,或许比
不上现在黄河大工,但也不会太少的。
朱祁镇顿时感到有一些头疼。
真头疼。
不管朱祁镇看运河再不顺眼,但是即便是为了北京的粮食安全,运河就不能断绝,所以这一条河道,即便是再麻烦,朱祁镇也必须修建了。
而且是尽快修建。
他此刻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都知道黄河旧道不好,但是还有很多想要维持旧道,无他,就是开辟一条新河道,花费太大。
而今已经开出了二千多万两,如果再加上这一条河,估计还要几百万两之多。
也就是说,朱祁镇准备与瓦刺开战的钱,还不能与瓦刺交兵,就已经在这一件事情上,稀里哗啦的花了出去。
朱祁镇心中郁闷,就不用说了,他微微捏捏眉心,平缓一下心思。说道:“去文渊阁看一下,如果是曹首辅值班,让他过来一趟。”
“是。”一个小太监说道。
一会儿功夫,曹鼐已经到了。
朱祁镇将于谦的奏折递给了曹鼐。
曹鼐细细的看到,说道:“恭喜陛下,于大人在此,陛下可以心安了。”
朱祁镇说道:“于先生乃是朕的倚天宝剑,遇难决之事,令于先生出马,自然无虞。只是漕运局面如此尴尬,先生何以教朕?”
曹鼐听了朱祁镇话,心中有一丝丝嫉妒之意。
即便于谦不是首辅,但是在朱祁镇心中的地位,却没有谁能代替的。
曹鼐收起自己不该有的心思,说道:“此事,臣早就想过了,真要向陛下禀告。”
朱祁镇对此并不意外。
因为选新河道,而不是堵塞决口,让黄河归于旧道,这个决策并不是朱祁镇一个做出来,是得到了曹鼐力挺。
其实这个决断,在朝廷之中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支持的。
原因很简单,到了冬季,花上一二百万两银子,将黄河缺口堵上,再加固河堤。即便是要重新翻修,也不过多几百万两而已。
这两个方案在钱财用度上,差上好几千万两。自然有人指出来,这个方案根本就是劳民伤财。
不过,对这个方案反对的声音,并没有直接对朱祁镇,而是向曹鼐而来了。
皇帝从来是没有错的,这是一项的政治原则,即便皇帝错了,也是辅弼之臣的责任。
所以曹鼐必须有所作为,将这一件事情给压下去。否则就会威胁到他的政治威信。
所以,朱祁镇感到棘手,就来问曹鼐。他就知道曹鼐一定会有想法的,当然了,这想法好不好,却是另外一件事情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驰道与运河
朱祁镇说道:“先生请讲。”
曹鼐说道:“臣看过舆图,这一段河道北方,西方都有河流,引诸水入运河,新开一道运河,并不困难,甚至没有了黄河恐怕运河会更方便一点。”
朱祁镇点点头。
这一点他也知道,他刚刚看过了,北方乃是山东南部的山脉,有很多河流南下,而西边乃是淮河支脉。
有黄河的时候,这些河流是不能引过来的。
因为黄河乃是地上悬河,就好像是一道山脉一般,割到这些水流,而今黄河不在了,却很容易引到一起来。
有水,还怕没有河道吗?
朱祁镇也没有担心过,这里修建不出来一道运河。
曹鼐说道:“只是事有轻重缓急,而今朝廷治理黄河,用度吃紧,无力修运河,而运河关联南北,是一刻也不能断绝。这是陛下忧心所在?”
朱祁镇说道:“知我者,先生也,却不是先生想如何解决这么难题?”
曹鼐说道:“陛下缪赞,臣不过尽本分而已,其实以本朝的岁入,今年府库虽空,但是到了明年就有修建运河的钱财了。陛下无须着急,臣没有治本之策,倒是有一个治标之策。”
朱祁镇说道:“先生请讲。”
曹鼐说道:“陛下令重修驰道,奥妙无双,臣观之,从北京运粮到宣大,耗损不过十一。与运河相比,虽然有些差距,但已经不错了。”
“以臣之见,当先在淮安到徐州修建驰道,这里一马平川,比北京到宣大要平坦多了,即便是双轨也不过是几十万两而已。”
“如此一来,水陆夹运,朝廷又大大降低了漕运的数量,想来是够用的。”
朱祁镇当然知道够用了。
从北京运道宣大的粮草,就超过了百万石。
一辆马车大抵三五日,就能到宣府,一次能运少则十石,多则二十石。甚至内府之中准备修建更大马车,能够一次运输更多的粮食。
驰道上的消耗,最大几部分,就是马粮,各地驿站的开支,还有木头轨道的更换。
即便是用了辽东硬木,但是面对几乎不断绝的马车奔驰,这木轨消耗的速度也是相当快的。
但是即便如此,摊到每一辆马车的耗损上,也不过运十石消耗一石而已。
如果真能将轨道换成铁轨,想来这耗损也会大大降低了。
而且从北京到宣府,却有大量山地,路不好走,很多上坡,这才造成了要好
几天才能到。如果放在淮安与徐州之间,却是没有这种山地了。
说不定,一天之内就能到达。
朱祁镇一直想将驰道这一种运输方式,推广到内地去。而今却不是一个很好的办法吗?
现在仅仅是紧急措施,但是修好运河之后,难道这一段驰道就要拆掉不成,当然不会了,再加上依靠运河便利的运输方式。
修建也容易的多了。
朱祁镇心中暗道:“难道我要内地修建的第一条马拉铁路,就是京扬线吗?”
很多现实都是有些讽刺。
多的给他更多,少的将他仅存都剥夺了。
就交通便利来说,运河沿线已经是相当好了,比边关各地要好了不知道多少。但是朱祁镇还是要加码。
从运河的单线,变成了水陆两线。
毕竟一旦运河上成功了,那么朱祁镇将驰道推广到其他地方,就容易多了。
说不定,朱祁镇有生之年,能看到遍布大明的驰道网络。
朱祁镇说道:“先生果然高明,那么这一件事情,就交给先生了。”
曹鼐说道:“请陛下放心,臣回去之后,立即从兵部找人,让他们立即南下。只要张秋情况好一些,漕运决计不会断绝的。”
朱祁镇说道:“如此朕就放心了。”
“陛下。”曹鼐说道:“臣刚刚听闻,陛下下令消减宫中开支?”
朱祁镇听了,哑然失笑,说道:“消息传得这么快吗?”他饶有深意的看了曹鼐一眼。
他其实也明白,每一个文官大佬在宫中都是有眼线的。
但是进入正统之后,大内被清理过好多遍了。
太皇太后先清理了一批眼线,随即王振掌权之后,又清理了一批。朱祁镇杀了王振之后,又迁怒王振党羽,几乎全部拿下,这又是一场的清洗。
这数次风暴之后,各大臣在宫中即便是有眼线,也是非常低的。
“陛下,主辱臣死。”曹鼐跪了下来,说道:“我等无能,累陛下如此,实在是臣等之罪。”
朱祁镇也无意深究这些,说道:“曹先生请起,不过是一场天灾而已,天下百姓皆朕赤子,朕所做这一点点。又算的了什么?”
曹鼐说道:“陛下,臣请消减百官俸禄,以度时艰。”
朱祁镇说道:“无须如此,京官难当,朕是知道的,朕即便是消减宫中用度,也是冻不了,饿不着的,但是一减百官俸禄,却有一些人恐怕熬不住了。”
曹鼐说道:“陛下圣明,臣请重
定宗藩俸禄。”
朱祁镇听了这一句话,才感觉到曹鼐的杀招所在了。
朱祁镇对百官尤其是京官的俸禄,都秉承只能加不能减的原则。不仅仅是因为俸禄低,还是要收买人心的。
毕竟朱祁镇要百官为自己的办事,增加俸禄最大收益者,就是底层京官,毕竟真正的高官,一来未必靠俸禄生活,二来他们靠俸禄也足以生活了。
朱祁镇给这些官员加俸不加俸不好说,但是风声先放出去,却是没错的。
曹鼐也知道,现实情况,百官的俸禄的确不高。但是有一批人的俸禄实在太高,无他,就是藩王。
几十个藩王,加上一些郡王等等,他们每年的俸禄开支要三百万石上下。
没错,就是三百万石上下。
而且因为亲亲原则,朝廷能拖欠文官俸禄,却不能拖欠藩王的俸禄。
当然了,真到财政困难的时候,那是什么也不管了,从宣宗皇帝开始,朝廷就开始拖欠藩王俸禄,到了朱祁镇盐政改革之后,将这些欠债全部还了上去。
毕竟朱祁镇派了前左都御史王英巡查天下数年,专查藩王不法事务,这一路下来,狠狠的敲打了一番,夺了不少郡王位,并打发到了凤阳高墙之中。甚至辽王案也定案了,辽王一脉不得继承。
摘掉一个王爷。
所以为了安抚,俸禄上并没有少。
当时朱祁镇手中也有钱,不好做的太难看,但是而今想想,藩王还真是一个节流的好对象。
首先,藩王与文官不一样。
这个时候大明的官员是相对毕竟清廉的,所以真有一批文官等着俸禄吃饭的。
但是藩王?那一个不是家产无数,田产众多。每年一万两银子的俸禄,在很多人家都是天文数字了。但是对藩王来说,根本不在乎。
是有也行,没有也行。
特别是那些大藩,如秦,楚,蜀,晋,说富可敌国,都有几分过谦了。
而且他们也没有实权。而且宣宗皇帝已经做过拖欠俸禄的事情了,朱祁镇这个做儿子的,再做一次,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只是如果是拖欠俸禄的话,曹鼐是可以先斩后奏的。反正这些藩王说起厉害,但是奈何不了大明首辅的。
而且曹鼐做了,也能为朱祁镇背锅。朱祁镇可以装作不知道。不伤亲亲之道。
为上级背锅,也不是谁都能背的。如果曹鼐如此做,朱祁镇一定会补偿给曹鼐的。但是曹鼐所言却不是这个,乃是重订俸禄,让心中有些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