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有惊无险
怎么办?
赵新看着满目浑浊的黄河水,荡天击地,将目光之中所有的景物都排斥出去了。
无数想法在赵新心中汇聚。最后赵新咬着牙,说道:“传令下去,所有人都坚持河堤,何处决堤,我要何处人头,我就在这里。”
“不管北岸与南岸何处决堤,我就跳入这黄河之中,与尔等同死。”
“你们都想想,大堤后面是哪里?是你们的父老乡亲。”
赵新解开蓑衣,一身大红官袍在风雨之中,尤其明显,就好像是刚刚在波涛之中闪过一丝生命的红色。
赵新也知道,这样做。未必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这个时候,做什么选择,是最好的选择?
泄洪,抱歉,在这个时代的通讯环境,不过是怎么做,都是一场赤裸裸的屠杀。无非是人多与人少。
黄河以北,山东百姓是人,黄河以南到淮河之间的百姓就不是人了吗?
赵新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样的决断。
而且河堤岌岌可危与决堤之间也是不好判断的,有时候看河堤岌岌可危,但是或许就撑过去了。
有时候看河堤安安稳稳的,很可能就渗透管涌,以至于不可收拾。
赵新不知道那一个做最好,但是他却知道,他此刻下令扒开一段堤坝,他下半辈子都会问自己,当初如何不决堤行不行?
而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的。
而今坚守,最坏结果,不过一死而已。
比起,这种残酷的决断,死本身并不是一件很坏的结果,葬身黄河之中,今后的种种惨剧,就不用管了。
赵新固然觉得自己有些不负责任,但是心中却有一丝快意。
赵新如此,让下面所有壮丁都是咬着牙拼命干了下去。
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之中,几乎所有男人,不分老少哪怕十几岁的孩子都光着膀子,这或老迈,或稚嫩,扛着袋袋土,还有大大小小的木框,上面装满石头。已经数十米宽,厚厚草席,一层层的铺在堤坝内侧。
堤坝内侧上面加了一层厚厚的草席,就是为了阻挡水的冲击力,不至于让水直接冲在堤坝之上,将堤坝冲垮。
而一框框石头,一袋袋泥土,就将这堤坝一点一点的加高。
这一是一场赛跑。
与洪水比起来,谁涨的更快一点。
忽然,河水变得平静下来了。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洪峰来之前的平静而已。
几乎一瞬间,
狂风大作,刚刚淅淅沥沥的大雨,一瞬间变成了瓢泼之态,天色更加昏暗了,能见度一下子变低。
就好像是黄昏或者是黎明的时候。
半是黑夜,半是白天。阴阳混沌未判。而波涛之声,顿时大了,简直如同滚滚的雷声一般,又好像是什么东西的号角。
“过蛟了。”不知道谁说了一声,很多都被吓得瑟瑟发抖。
古老相传,蛟龙深藏在深潭之中,只要在风雨大作的时候,兴风作浪,顺流而下,直奔大海,才能成为龙。
这种从来没有听过的波涛之声,让很多人都以为真的是过蛟。
赵新顺手将自己的佩剑拿了出来,说道:“吾奉天子之命守此河,无知畜生,敢犯天子之境,吾必斩之,天子剑在此,何不速去?”
赵新岂能不知道,这里面没有什么蛟龙,子不曰怪力神。但是赵新自己明白是没有用的,百姓不明白。
给他们解释,也是解释不通。
只能顺着他们的想法来说,而且在儒家学说之中,其实并不是太反感这些神神鬼鬼,所谓圣人设神道以教民。
所以一些因果报复之类的故事能帮助官员治理百姓,他们也是用的。
古今民间故事,似乎皇帝与大臣都有神奇的力量,其实并不是他们真有神奇的力量,而是这些神神鬼鬼的一部分,都被儒家改造过了。
赵新也是如此。
他要给百姓壮胆,却没有什么时间给百姓解释这不是蛟龙的吼叫。
赵新哪里有什么天子剑,巡抚出巡也不过是王命旗牌。而且不是每一个大臣都有的。而且赵新即便是有王命旗牌,也不敢带在这里来,一旦出了差错,丢到黄河里了,赵新也是吃不消的。
有赵新壮胆,百姓都装着胆子继续加固。
在风雨之中,黄河水几乎满溢一般,一层层的冲击着堤坝,一波波的向上涌动,不住的刷新自己的记录。
赵新坚持不穿斗笠蓑衣,就是让人知道,他大明河南巡抚,还堤坝之上。
只是他毕竟老了,是六十岁一老翁了。
他已经在堤坝之上坚持了好些天了,早已疲惫不堪,不过咬着牙硬撑而已。下属见状,只能为赵新搬了一把太师椅。
赵新就坐在太师椅之上。
他浑身湿透,黄河水也一层层的翻涌到了赵新的脚下。
“大人,这大堤守不住了。”一个官员几乎是扑到了赵新的脚下。浑身湿透,就好像是一个落汤鸡。他扯着喉咙喊道:“大人,速走。”
赵新岂能不明白这一点。
赵新他所在的地方,并非堤坝最里面,想想就知道,他一个六十岁的老翁,即便是去最前面,又能做些什么啊?
他所在的位置,就是这一带河堤最高处。
在这里,他可以将十几里内的动静,一览无余,也可以大部分百姓抬头,就能看见他。
这也也被水扑上来,也就是说明了,只需这河水再加高一两寸,恐怕就要满堤了。
而满堤其实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河堤南边,其实已经有相当地方内涝了。
黄河所谓之地上悬河,绝非虚言。河堤所在之处,不仅仅是这附近最高处,甚至也是开封府北边最高处。
甚至要比开封城墙还要高出不少。
所以就堤坝南边,已经有一大片积水,最深处已经过一米了。
谁都知道,这里的积水对堤坝是一个巨大的威胁,而如果漫堤了,也就是大堤内外都被水泡了。
如此一来,这大堤很容易被被泡软了。
更不要说,加固的大堤其实并不是太坚固,被水一冲,最容易垮掉的。而且一垮就不是一处。赵新淡淡的说道:“你的位置在什么地方,回去。否则不要怪我不见情面了。”
“大人,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赵新一挥手,身后立即有一个随从出来,一剑刺在这个人心口,随即一脚踹出去,将这个人踹进了黄河之中。
黄河水依旧汹涌,似乎没有在意,他已经吞噬了一条人命。
赵新以如此果决的态度,坚守在河堤之上。
他不能动,任何人不能动,在这里只有三条路,一条,就是掉入黄河之中淹死,其实已经有不少百姓掉落进去了。
一旦掉进去,或者被水浪卷进去,根本是十死无生。
第二条,就是等河堤决堤,倒是全部崩溃,一起去死。
第三条,也就是唯一能活下去的道理,就是守住堤坝,将黄河这一道蛟龙死死的束缚在两道河堤之间。
但是这一条路的希望有多渺茫,谁也不知道。
赵新在河堤上坚守了三天三夜,终于熬过了最危险的时候,虽然其中有多次这样那样的问题,赵新擅自斩杀了三名官员。
即便是巡抚也没有将地方官员斩杀的权力,只有上奏弹劾的权力。
赵新终于抓住了这一线生机。这一次汛期平安的渡过去了。
但是守住黄河,几乎是用尽了黄河两岸的民力,但是其他地方就没有这么强度的支持,也没有那么多的人力物力了。
所以,正统十年的夏天,并不好过。
第七十八章 皇帝与杨溥
收到了黄河堤坝守住了消息。
朱祁镇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每年在汛期那几个月,朱祁镇总是悬着一颗心。
不,应该说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朱祁镇每天都在担心,春天担心旱情,担心蝗灾,夏秋担心水灾,秋后担心防秋事务。冬天担心雪灾。
而且不仅仅担心大明朝廷,也担心草原上有没有雪灾,因为草原上一旦着灾,很可能次年蒙古人就会大规模南下。
虽然他们没有胆子大举南下,但是骚扰的频率就会更加多了。
让数千里边墙,有疲于奔命之感。
做皇帝是可以很轻松,但是想做一个皇帝,必然是最累的。
而且黄河这边传来的是好消息,但是其他地方,传来的却不是好消息了。
卫水,漳河也守住了,但是淮河却没有那么顺服了。淮河在这个雨季,也是大发雷霆,冲决了数次,河南,南直隶有好几个县都被水淹了。
这其实也是黄河夺淮的后遗症。
黄河夺了淮河河道,淮河下游排水不畅,一遇见大雨,很容易出现倒灌的现象。
朱祁镇看着,黄河,运河,淮河几乎纠缠在一起,就好像是一个线团,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立即批阅奏折。
对于,这种赈灾的折子,朱祁镇批阅几乎可以不带脑子了。因为这是有一套流程的,无非是按照灾情的严重程度,免赋税,少则当季,多则三年,一般没有三年以上的。如何府县实在困难,就要让地方蕃库拨款了。如何更加严重,就会让北京拨款拨粮。
一般来说,要波及数府或者一省,才会让户部直接派人下去赈灾。
一两个县的小灾情,就是省一级就解决了。
总体来说,或许中央层面为了打仗,太宗皇帝到而今,朝廷财政都不是太宽裕,但是地方财政其实很宽裕了。
这也是大明财政政策造成的。
如果有人注意到了大明年入二千三百万石,北京所用不过漕运四百多万石。其他的粮食虽然各用用处,但是也有相当一部分在地方,布政司,府县之中。
朱祁镇将这些奏折批阅之后,忽然有人来报,杨溥求见。
朱祁镇立即说道:“有请。”
对大明部堂级别的大佬来说,朱祁镇是相当好见的。
什么是部堂级别,就是大明六部,都察院,这些部级衙门的主官,还有就是内阁人员。只要是求见,朱祁镇一并准
但是至于下面的官员,就要等朱祁镇的时间了。
杨溥来道乾清宫,行礼如仪,只是朱祁镇却看出杨溥在行动之间,有些迟缓了。
世间最大的毒药,莫过于衰老。
是谁也不能避免的。
朱祁镇心中有些心酸。
杨溥这样的情况,其实也有朱祁镇一些功劳。
朱祁镇被杨溥在王振这一件事情给阴了一下,其实他一直想扳回来这一句。如果朱祁镇想要无理取闹,想找一个由头打击杨溥,还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只是朱祁镇心中毕竟有大局,他不会因为他心中一口气,而乱了规矩。
很多人觉得在朝廷章程之下做事束手束脚,其实朱祁镇也慢慢明白,大明所有规矩的制定者是谁?
是太祖皇帝。
而太祖皇帝又是一个极端的权力控,他这一套规则的本质上是保护皇权的。
承认,在太祖皇帝走之后,几十年间,这些规矩有些变形,但是本质上并没有变。
看上去,大臣们将这一套规矩之内,将规则玩的炉火纯青,让朱祁镇屡屡吃瘪,但是这一套规则本质上却是保护皇帝,保护皇权的。
皇帝至高位上,是在这一套规则之内,至高无上。皇帝有掀桌子的权力,但是掀桌子多了,谁还会对这一张桌子保持敬意?
每一次掀桌子消耗的都是大明王朝的政治信用。朱祁镇等闲不用会,也不会用来针对某一个人身上。
那有多无能?
所以,朱祁镇只能在规则之内。找杨溥的麻烦。
就是挑错,杨溥每决断一件事情,朱祁镇就细细品读一番,找出其中的漏洞。来询问杨溥。
虽然朱祁镇大部分时候,是找不出什么差错的。
毕竟杨溥在政事上的经验,比朱祁镇吃的米还多。
只是杨溥就这样疲于在文渊阁与乾清宫之间奔走了,几乎每天就要跑上几趟了。
对这个几乎八十岁的老人,是一个毕竟沉重的负担。
而且内阁事务也很繁忙。
杨溥将时间花在对朱祁镇解释上,他就要回去加班,将内阁的事务处理干净。
朱祁镇执行了一个月左右,他就报复的心也就淡了。
毕竟想想就知道,杨溥而今七十多岁,能活几年。这样折腾一个老人,实在让朱祁镇于心不忍。
只是杨溥却对这样的事情十分感兴趣。
他甚至每天都抽出时间,将当日比较繁杂的政务挑出几件来,去乾清宫之中给朱祁镇细细解释一
番。
或许杨溥知道,朱祁镇是在折腾他。或许不知道。但是在杨溥看来。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大明的未来要有一名英明的君主。
杨溥其实也知道,他的生命所剩无几,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他已经熬过了七十三,难道还能熬到八十四不成?
在不同的人眼中,生命是不一样的。
在杨溥看来,他所剩的生命,就是他做事的时间了。越是觉得大限将至,越是需要拼命做事,拼命发光。
才能建功业于世间。留声名于身后。
而诸般事情之中,头等大事是什么?是给大明培养出一个好皇帝。
朱祁镇在杨溥看来,有爱民之心,有做事的决心。关键时候也是下得了手的。但是在很多地方,未免太稚嫩一点了。
既然皇帝这么想请教,杨溥自然也要好好给皇帝解释一番,至于皇帝的本意,其实并不重要。
所以,即便皇帝想要结束这样的行为,杨溥反而不乐意了。他每天上午都要去一趟乾清宫。
朱祁镇也不好拒绝。
毕竟内阁千般事务,朱祁镇也是要时时刻刻盯着。即便杨溥不亲自来,朱祁镇每日对内阁的奏折,也是要看一遍的。
其中也是有很多文书往来的。
两人坐定之后,朱祁镇问道:“先生此来,有什么事情?”
杨溥咳嗽两声,说道:“陛下英明,瓦刺的贡使又来了。”
朱祁镇微微皱眉,说道:“这一次有多少人?”
杨溥说道:“人数倒是没有增加,只是这一次他们进贡的东西,却不大对?”
朱祁镇冷笑一声,说道:“无非是战马而已,他们难道还有别的东西吗?”
不是朱祁镇小看瓦刺,瓦刺的经济体系在哪里放着,说实话,除却战马之外,大明对草原上的东西一点都不稀罕。
杨溥说道:“这一次倒是有上好的貂皮数百张,多为紫貂。还有其他皮毛有数万张,数量倒也不少。”
朱祁镇听了,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平静下来了,说道:“这是瓦刺没钱了,还是给朕示威,这些小把戏,也先玩不腻吗?”
朱祁镇虽然一直说这些也先小把戏,但是看朱祁镇的表现,他的确是被瓦刺的小把戏给气到了。
而这个小把戏的关键在什么地方?在貂皮。
貂皮是好东西,朱祁镇身边的女人大概都会喜欢的,区区几百张,朱祁镇用来赏赐都不够。但是貂皮的产地不是别的地方,就是奴儿干都司之内,而往年这是女真各部的贡品。
第七十九章 大明财政
朱祁镇其实也知道,这未必是也先的做法,或者说也先未必想那么多。
与大明朝贡贸易,是瓦刺相当大一笔财源,也先自然想要扩大的贸易。而他征服了东北,粮食什么的收获并不多,至于女真马匹也是与大明朝贡之中,另外一项拳头产品。
但是很抱歉,瓦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马。
所以瓦刺从女真获得最多的就是皮毛了。
其实瓦刺的皮毛产出也不少,往年朝贡,也有大量的皮毛。虽然明代棉花开始普及了,但是皮毛的保暖能力,还是在棉衣之上。大明境内对皮毛的需求也是相当大的。
但是貂皮,特别是紫貂皮。瓦刺也是不多了,而且瓦刺达官贵人也是有这种需要的,所以这并不在朝贡之列。
而今瓦刺一口气拿出来这么多。自然是瓦刺从东北而来的。
朱祁镇对丢失奴儿干的控制权,一直是耿耿于怀。
虽然有三道关大捷挽回局面,在无知百姓看来,这一次海西镇是立了大功了,也让很多人第一次知道,朝廷还有这样一个边镇。
但是实际情况如何?
大明失去了长白山以西的控制与影响力。而在也先在重建辽阳行省之后,大明在奴儿干都司几乎所有卫所,都有两面招牌。
一面是大明某某卫,一面是大元某万户。
除却海西镇附近几十个卫所,尚且忠于大明之外,太宗皇帝所设立的奴儿干名存实亡。
这个现实,朱祁镇怎么能高兴起来。哈密是鞭长莫及,木兰河卫也是鞭长莫及,似乎大明十万铁骑,离开了边墙,就不能打仗了。
这也罢了。
国内又是水患,又是造反的。
为了避免人心惶惶,朱祁镇必须粉饰太平。扩大三道关大捷,而将木兰河卫之战给遮掩住。
很多朝廷低级官员,也都是知道三道关大捷,而不知道还有木兰河卫之战。
正因为朱祁镇这样的心理,一看貂皮,他下意思感觉,这是也先讽刺他的。
杨溥一时间也没有想到,皇帝会这样想。微微一顿,说道:“陛下,区区边患,不必忧心,北虏其兴也勃,其灭也忽,朝廷谨守边墙,待其自灭,岂不正好。”
朱祁镇说道:“瓦刺纵横数万里,带甲数十万,如此大国,待其自灭?根本就是自欺欺人。”
杨溥的观点其实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北方少数民族在蒙古之前,还真是你上台我下台,几十年之间,就
够一个极盛的草原民族烟消云散了。
不说别的,当年阿鲁台可以压着瓦刺打,杀了脱欢的父亲,马哈木。
而今阿鲁台何在。
而瓦刺内部并非没有矛盾的,脱脱不花与也先之间的矛盾,就是不可调和的,宝座只有一个?绰罗斯家族与孛儿只斤家族,谁也不肯放弃。
所以坚壁以待,观其生变,未必不是一个办法。毕竟大明在草原上屯兵消耗太大了。即便占据了整个草原,也不过是有了一块源源不断流血的伤口。
但是朱祁镇是决计不肯的。
不平定北方边患,朱祁镇哪里有精力做别的。
大部分文官从骨子里并不喜欢大打的。支持对外强硬,那是政治态度,但是真要支持一场持续几年的大战,那就是脑残了。
朱祁镇这几年对军事的倾向越来越明显了。
即便知道九边不干净,从朝廷拨下去的钱,中间绝对被过了一道守。一百万两能发挥出八十万两的效果,就算不错了。
但是朱祁镇依然往军费之中砸钱。
在正统初年,朝廷向九边的协饷还没有固定制度,最多一次没有五十万两,更多是希望九边士卒屯田自足,还有开中发的接济。
而今朝廷对九边的拨款重视已经超过二百万两,粮食也有近二百万石之多。
至于粮食,这是因为废除开中法。周忱填补的窟窿。而在此之外,户部还费了近五十万两,修建从北京到宣府,从北京到大同的驰道。
而今还没有完全建成。但是已经在运输粮食上发挥出很大的作用。户部周忱已经提出了九边驰道工程了。
也就是沿着边墙,从辽东到甘肃,铺设一条驰道。朝廷就可完成坐镇北京,控制九边。当然这一道驰道,应该还有很多支线通向内地。
只要完成之后,周忱估计能节省大半以上的用费。
但是造价,却是杨溥看了都头疼的数目。
更不要说,兵部徐晞主持的九边修缮工程。虽然而今仅仅在宣府,大同,还有北京周边,但是徐晞已经报上了八十多万两了。
杨溥一瞬间有一个种感觉,那就是当今这位皇帝,根本不知道继积蓄吗,盐税固然征收了不少。但是按朱祁镇这个花法。
恐怕一点结余都不会有。
这或许就是财政观念的问题了。
在朱祁镇看来,内库之中躺着一千万两,而北京与天津粮仓虽然频频被调用,但是总数没有低于一千万石上。
有这么多储备已经足够了。
在财政之上,只需平衡,小有结余,就是非常健康的财政了。
但是杨溥却是受不了这种花钱的办法,几乎要将河北治水工程之中省下来的钱财,全部砸在九边之上。
杨溥更是明白,朝廷这样的财政倾向代表了什么?
代表了当今这一位想打的,并不是太宗皇帝一般扫北之战,规模恐怕要比扫北之战更大。
原因无他,单单已经砸进去的钱粮,已经足够太宗皇帝走一趟漠北了。
这些钱粮也并不是没有成果的,成国公已经上奏了,在上阳河再建一座城堡,这一座城堡在宣府与大同之间,也在边墙之外。
也就是在皇帝压力,还有财政支持之下,军方已经开始着手一步步将当初放弃的地方,重新纳入大明的统治之下。
而在皇帝的眼中,这还没有终结。
但是杨溥一想起其中的花费,就觉得头皮发麻。如果不是在漠南驻兵消耗实在太大,宣宗皇帝会宣宗大踏步的放弃。
所以杨溥这一次来,提起瓦刺,就是想委婉的劝导一下皇帝。
杨溥说道:“自然不待其自灭,勉仁公在的时候,不就是劝谏陛下,离间蒙古君臣。”
朱祁镇叹息一声,说道:“锦衣卫无能,一直没有成果。”
其实也很正常,大家都是成熟的政治家,大哥不说二哥。对利弊权衡都有自己的一套,朱祁镇想离间也先与脱脱不花,脱脱不花还想让也先在征明之中,碰一个头破血流。他好黄雀在后。
而也先却想借助打败明朝的光环加身,然后做出最后一步,废立。
虽然大家各怀心思,但是与明朝大战一场,却是免不了了。
杨溥说道:“臣刚刚接到消息,阿鲁台之子投奔朝廷了。”
响雷不用重鼓。朱祁镇一听就明白了。
阿鲁台虽然已经死了好些年了。
但是阿鲁台的影响力却没有消散,或者说并非阿鲁台的影响力没有消散,而是大元怯薛军的影响力还没有消散。
没错。阿鲁台所部的前身,就是大元朝廷的禁卫军,成吉思汗的近卫军,乃是黄金家族的死忠,他们的的封地都在东蒙古。
这些蒙古贵族向上数,都能算到成吉思汗当初的部下,所谓四杰,四勇之流。
所以,他们一直以为他们才是蒙古黄金家族最正统的传承。所以阿鲁台这个儿子,不管是真的假的,倒是是怎么想的。
这都不重要。
此刻落到朱祁镇的手中,都是一枚上好的棋子。
第八十章 其次伐交
杨溥看出了朱祁镇的心动,说道:“陛下,即便陛下倾天下之力,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不过,一部衰而一部兴而已。”
“今日去瓦刺,来日草原上会是谁?”
“太宗皇帝耗尽国力,也不过得二三十年太平,即便而今国力未必比得上太宗之时。”
“以臣之见,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
“陛下一心伐兵,岂不是舍其上,取其下。”
朱祁镇心中一动,他反思自己这些年所为。觉得有一点自己忽视了。
战争从来是政治的延续,用战争解决政治问题未必不可以,但是却真不能算是上策。他细细分析一下,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灭掉瓦刺。
就是解放朝廷的兵力与精力,如果边境线距离首都不过数百里的情况之下,大明朝廷的战略方向就被锁死了。
不要想其他方面的扩张了。
所以打败瓦刺并不是目的所在。比打败瓦刺更重要的事情,乃是建立起草原上的统治。
这个问题,他想还不够深。
当然了,朱祁镇对瓦刺是铁了心要打了,故而觉得杨溥所言有些是对的。也不会改变心意,他请教道:“以先生之见,当如何?”
杨溥说道:“朝廷多用鞑官,有很多乃是东蒙古各部人马,势穷来投,朝廷养之,颇费财力,不如给阿鲁台之子,令在边墙之外重起部落。朝廷与之互市,令其为朝廷牧马。”
“瓦刺自然不会愿意的。如此朝廷就可以支持两强相争。坐享渔翁之利。”
朱祁镇听了之后,心中难免有些失望。
果然在军事上,三杨之中,只有杨荣是最精通的。
如果是杨荣在,他决计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杨溥的思路对不对。
是对的。
杨溥的这个思路,就类似于代理人战争。但问题是,他忽略了体量问题,阿鲁台之子,如果不是山穷水尽,也不至于来投奔朝廷。
他现在有几个人,朱祁镇不用想,他如果还有二百骑就算多了。
如果朝廷支持阿鲁台之子强大到,可以在草原立足,并足以对抗瓦刺的地步,非支援最少万余骑兵,还有很多粮食武器。
有这一笔开支,朝廷自己去打不行吗?
大概唯一的好处是,对阿鲁台之子的支持,是阶段性的,并会一直支持,等阿鲁台之子能对抗瓦刺,朝廷就不用管了。
这还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之下。
到底是什么人让杨溥觉得,阿鲁台打不过瓦刺,阿鲁台的儿子就能够对抗也先了。
每一个人都有局限性,杨溥比杨士奇与杨荣年轻几岁,发迹又比较晚,没有经历过太宗北伐诸役。
阿鲁台之子可以用,但不是这样用,扶植阿鲁台之子一切前提是打败瓦刺,从瓦刺部众之中划分给阿鲁台一部。而不是朝廷花钱养他们。
朱祁镇想了想,岔开话题说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先生所言极是,瓦刺先斩哈密,再破奴儿干,消除朝廷边墙之外的藩篱。”
“朝廷不能不有所回应,朕似乎记得亦力把里有使臣到京师。朕想派人出使亦力把里,如果能将亦力把里为朝廷所用,则让瓦刺锋芒在背。”
“就如汉结交大月氏。先生以为如何?”
这个想法,朱祁镇也不是现在才有的。
只是感觉希望渺茫,才一直没有做。
亦力把里其实就是察合台汗国,不过朝廷翻译以察合台汗国首都的译名来称呼而已。
察合台汗国已经分裂,东察合台汗国臣服于瓦刺。而西察合台汗国已经西迁,大部分已经在后世中国疆域之外。
而亦力把里就是后世的伊宁市,也就是伊犁。
但是而今,朱祁镇感到了瓦刺咄咄逼人的压力。朱祁镇想想觉得虽然没有用,但是即便是没有用,也不是浪费一个使臣而已。
瓦刺对大明看似狂妄,但实际上却小心翼翼。一点点将大明的藩篱拆掉,再图后举
而朱祁镇也打消轻视的想法,汉武帝为了结交大月氏派出了多少使臣。而大明与西域各部都是联系,虽然联系不是太紧密。
这个联系不是别的,就是朝贡贸易。
今年亦力把里的使臣就来朝贡了。
从他能从哈密走到北京,就可以看出亦力把里的政治倾向。想想就知道,哈密已经在瓦刺的掌控之中了。
如果亦力把里与瓦刺敌对,他怎么可能走到关内。
但是这并不重要,只要锄头挖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到,比起草原上的各部,朱祁镇可以毫不犹豫的说,你们都是穷逼。
而且即便谈不好,只要给也先心中插一根刺,也是相当不错的。
杨溥说道:“臣以为陛下之言极好。”杨溥的语气有一些黯然。继续说道:“从太宗皇帝以来,多派内官出使,陛下可选贤良之辈,跟随亦力把里使臣回国。”
杨溥是何等聪明的人,难道听不出来朱祁镇这一手,王顾左右而言他。不过,
他对这一件事情也不反对。
反正成本低,效果可能好,也可能不好。
甚至杨溥还压缩了成本,将使臣换成了太监。可以说不要说一个。即便是死几百个太监,杨溥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朱祁镇也觉得杨溥所言不错。一来这是惯例。二来真派一个文官,很多场合,他们软不下身子。
既然有求于人,就不要有什么天朝上国的架子。只要骗了亦力把里,怎么都行?什么,国家信用,你没有看过战国策吗?
这些事情,文官未必能做好,但是放在太监身上,就没有道德负担了。而他们自带背锅体制,即便将来出了什么事情,也是这些太监擅自做主而已。
朱祁镇说道:“好,朕回去之后问问范弘。”
杨溥心中微微沮丧,但是他并没有放弃,他决定进行下一波试探,说道:“黄河水退却的消息,陛下也知道了吧。”
朱祁镇笑道:“这是列祖列宗洪福庇佑所至。”
这一件事情,也是最近少有让朱祁镇开心的事情。
杨溥说道:“陛下所言极是。老臣最近查过黄河的档案,但是看过最近一次大修,还是洪武末年,而今已经几十年了,虽然年年维护,但是各处堤坝也已经到了不堪的地步。”、
“而且陛下,天纵英明。束水攻沙之策,实在是天下第一之良策,臣以为重修黄河河道,用束水攻沙之策。”
“如此大河上下可保太平,陛下爱民之心,也可昭明天下。不仅仅令河北百姓沐浴皇恩,大河上下,也能感陛下之德。”
朱祁镇听着,笑容都有一些僵了。
杨溥不要钱的拍马匹,却将朱祁镇一步步逼到了一个拒绝不了的地步。
似乎不修河,就是不爱护百姓。不修河就是偏爱河北百姓,不爱河南百姓了,甚至不修河,就是无德无能。
朱祁镇并不是不想修河。
黄河运河淮河水系,他是一定会整顿的,但是事有轻重缓急。而今瓦刺步步紧逼。朱祁镇甚至担心,与瓦刺的大战,会不会是正统十四年了。
很有可能在正统十二年,十三年就爆发了。
面对迫在眉睫的战事,不应该财政倾斜吗?
而朝廷的钱虽然不少,但是面对这样大工程,却还是难以兼顾的,一面打仗一面修河,还是不要想的好。
这就是杨溥的用意所在。在他看来,皇帝对瓦刺的威胁担心过头了。
既然皇帝是存不住钱,与其砸在九边修城墙,不如砸在黄河上修河堤。
第八十一章 黄河水患
朱祁镇细细想过。
首先,就是朱祁镇毕竟没有在黄河大堤之上体验过,对黄河水情的威力还是有所低估的。
他看到不过黄河最终还是没有决堤。
也就是说洪武年间修建的黄河河堤,还在发挥作用。
其次,就是黄河与运河淮河三者之间的联系太紧密了。
可以说,治理黄河不考虑运河问题是不成的,治理运河不考虑淮河问题也是不成的。涉及运河不考虑漕运问题也是不成的。
再加上泗州祖陵就在洪泽湖的威胁之下。
在朱祁镇看来,这些问题都需要解决的,但是很多文官却不这样想了。特别是关于运河的问题,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甚至说对漕运政策的改易,直接关系到治理黄河的总原则。
如果总原则错误,只会越修问题越大。
可以说,朱祁镇并非一定要废除漕运,很多事情无所谓对错,只能付出的代价是不是足够大。
如果说,运河一直保持畅通。朝廷哪怕为此多付出一些钱财也是无所谓的。毕竟不能仅仅从财政上来估算。
明代长江以北最繁华的就是沿运河城市带。
这都是运河所带来的好处。
但是如果因为维持运河,而引发生态上的灾难。却是朱祁镇万万不允许的。
所以,朱祁镇心中黄河治理重要性在运河之上,运河可以断运,朝廷还有其他办法,比如驰道,比如海运。
黄河如果决堤,百姓是毫无办法的。
如果治理黄河,疏通淮河与维持运河之间,不能两全。朱祁镇自然要选择治理黄河为先。
原因很简单。
南方农业虽然比北方农业有太多的优势了,甚至有两年三熟,或者一年三熟的地方,但是河北一年两熟有时候都很勉强的。南方的稻米虽然比北方小麦产出高出多少,几乎平均每亩多产出一石粮食。
北方粮食平均亩产在二至三石,而南方粮食平均亩产在三石以上。甚至有些地方有七八石的产量。
但是如果品读中国地图,就会发现一件事情,大明控制所有平原面积,最大的还是黄淮海平原,也可以称为华北平原。
长江中下游平原,再加上成都平原,珠江三角洲,已经零零星星的平原加起来。与整个黄淮海平原面积相差不多。
也就说,只要这一大片土地能做好农田水利。清除一切农业生产的灾害,比如蝗灾,水灾
,旱灾,等等。
那么整个北方爆发出的农业产能,或许比不上整个南方加起来,但是绝对能比得上江南一带的。
但是这是一个大工程。
而这个大工程的核心要点,就是黄河治理。
怎么样治理黄河,能不能一劳永逸的治理黄河?这关系到下面的事情怎么办。
朱祁镇骨子里其实有一种好大喜功的性子,或许从后世工业时代过来,习惯了现代中国的基建能力,胃口早就高了。
这里有很多问题,朱祁镇还没有搞明白。单单是因为这个他就不想轻易动手,更不要瓦刺咄咄逼人了。
他很清楚,杨溥即便是黄河上兴起大工,也不过是从北邙山下游到黄河出海口,重修河堤,改造成内堤,外堤。遥堤,以束水攻沙之法,将黄河河堤给返修一遍。
这依然是一个大工程,非数百万两白银不可。
但是这依然改变不了黄河夺淮造成水势不畅。即便是黄河能保证今后不决堤,淮河流域水情问题,也是解决不了的。
朱祁镇心中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黄河已经是地上悬河了,再黄河旧址之上,不管怎么修剪,都改变不了地上悬河的趋势。
如果让黄河改道,然后再加以束水攻沙之法,能不能维持住一百多年黄河不泛滥。
抱歉更远的事情,朱祁镇就不想了。
但是这一件事情,朱祁镇都不敢给任何人说。
原因在中国治水历史之上,有过惨痛的教训,那就是六塔河之难。
乃是北宋年间的一件事情。黄河决堤北宋朝廷想开六塔河将黄河水引回故道。朱祁镇已经暗中揣摩欧阳修的文章好长一段时间,也收集了北宋时期很多大臣关于河议的文章。
他深刻感受到一件事情,用儒臣治河,的确不是优待儒臣之道,更不是优待国家之道。宋仁宗时期可以说名臣星列,朱祁镇以为当事大臣之能,未必弱于三杨。
但是结果搞出了什么事情。
如此先鉴在前。即便有人在朱祁镇面前说,开新河以安河患,朱祁镇第一个想的就是不相信。
所以,不管时机,还有修河之上的分歧,还有财政问题。朱祁镇一万个不想在这个时候提起修黄河的事情。
在朱祁镇想来,最好将瓦刺打服了,漠北平定了,朝廷再腾出精力,好好的琢磨这黄河改怎么修建。
朱祁镇眼睛珠子微微一撇,不直视杨溥,似乎门外有什么美景,说道:“先生所言极是。黄河是要修一修吧,这样吧,朕从内
库拿出二十万两,户部再挤出二十万两,让河南地方筹十万两,先将河堤好好的修修吧。”
五十万两银子,其实也不算少了。
但是比起朱祁镇砸在九边的银子,却少太多了。
杨溥还要说话,朱祁镇立即从一边抽出一个折子,说道:“先生请看,这是魏国公刚刚上奏的,按魏国公的计划,算算时间,郭登已经与叶贼接上仗了。”
“却不知道先生以为胜负如何?”
杨溥自然不能逼问朱祁镇,君臣有别。朱祁镇不想回应杨溥,杨溥只能憋着。他轻轻一叹,说道:“郭登乃是陛下慧眼识珠,是勋贵之中少有的大将之才,此去定然能手到擒来,只是有一件事情,老臣却有一些担心。”
朱祁镇说道:“何事?”
杨溥说道:“今夏,福建也有受灾的地方,就在沙县。臣担心朝廷赈灾不及,百姓被贼人蛊惑为乱。”
“局面就不好收拾了。”
杨溥对地方局面深有体会。
他更明白是叫做兵灾,兵灾并不仅仅是两边交战之时对百姓的杀戮,这仅仅是一部分,还有就是因为供应大军,各种劳役,差遣。
很多事急从权,为了打胜仗什么都不顾了。民力透支所引发的灾难。
福建建宁府已经被叶留宗蹂躏一遍了,所以在建宁府驻军,根本不能指望本地供应了,他能只能靠延平府,福州府供应了。
两地百姓的负担定然很重,而这个时候沙县又决河了。水灾之后,百姓流离,朝廷的人力物力,都投入在平定叶留宗之乱上面了,如果赈灾不及时,这些百姓自然要找一条活路。
至于什么活路,有叶留宗前车之鉴在。
岂不是很明白了。
朱祁镇刚刚开始想不明白,但是被杨溥一点,他顿时有些领会,他立即说道:“朕立即传令给焦宏,凡是以安民为重,叶留宗这等鼠辈,留他一命也未尝不可。”
杨溥说道:“陛下爱民之心,老臣钦佩之极。”虽然他口中这样说,但是杨溥心中却觉得估计已经迟了。
这是一种政治直觉。
一件事情发生之后,能让局势更坏,一般情况下,他是一定会发生的,或者已经发生了。
杨溥所想,是一点也没有错,此刻沙县百姓已经嗷嗷待哺,暗潮涌动。知县已经快控制不住局面了。
只是对大明朝廷来说,沙县的动荡还是远忧。真正的近虑却是叶留宗。
而叶留宗此刻遭受到了他起兵以来最大挫折。
第八十二章 南浦溪之战
建宁府西北方向,南浦溪北侧。
叶留宗看着眼前忽然出现官军,几乎目瞪口呆,说道:“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从雨季过去之后,叶留宗就开始了自己的行动。
虽然已经定下了转全取八闽之地,割据一方,与朝廷分庭抗礼,进则进取天下,退则流亡海外的总战略。
但在行动之上,他还是很谨慎的。
欲回福建,先西进。似乎要打到赣南地区去。
魏国公依旧在身后穷追不舍,但是不管怎么追,都会慢上半拍。而朝廷派来的京营,似乎也不过如此。比魏国公的人马强不了多少。
就好像一切在掌握之中,他虚攻抚州府,然后分兵进入武夷山之中。
他对武夷山中,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翻越武夷山再次回到了建宁府。更是分兵占领崇安等县,这些县城都曾经短暂的被叶留宗所占领。他在这里都安插了人手。
在这里人地两熟,如雨得水。
一时间建宁府震动,似乎除却建宁府城之外,再次陷入年初的局面。
而朝廷大军此刻都在武夷山以北,以官军的能力想要翻越武夷山,是需要一段时间的。这一段时间足够他击败福建明军,长驱直入了。
毕竟,而今叶留宗今非昔比了。
他手中握着三万大军,而且屡次与官军交锋,磨砺出来了,与之前的乌合之众强了不知道多少。
他一切安排的都挺好的。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再出准备进攻建宁府的事情。在他将暗中藏在武夷山之中火炮火药,准备在建宁府大战时用。
万余官军突然出现了。
准备的来说,这官军并不是万余,而是一万三千余人。
其中万余人就是郭登从北京带过来的部下,严格的按照马三步七的原则。有三千马队,七千步卒,还有三千人马却是杨信所部。
他得到了焦宏陆陆续续的增援。建宁府聚集七八千士卒,但是其中能打的有多少?杨信也不是很相信的。
所以这一次大战,杨信仅仅带出来三千士卒,一来,这些人马不少是跟杨信打过上一次建宁府之战,多多少少有一些打仗的经验。二来,郭登所部都是战兵,在很多事情上,也是需要辅兵的存在。
而郭登更是准备这一战,准备了两个月了。
郭登料准了,叶留宗一定会回福建的,不会距离自己的老巢太远,他就暗地绕了一个圈子在建宁府之中隐藏的。
万余
人马也隐藏不住。郭登就假装是焦宏派来的援军。而魏国公麾下也有一支军队假冒郭登所部。
这才瞒过了叶留宗的耳目。
其实看见叶留宗本部人马的时候,郭登就松了一口气。
说实话做判断并不算难的,难得是坚持自己的判断,他隐藏在建宁府之中的时候,一直有叶留宗的消息传来。
他一直在反复问自己,如果他判断错了会怎么样?
叶留宗没有如他所料一般,回到福建,反而去了赣南怎么办?那么他所做所为,就是地地道道的贻误战机。少不了军法处置。
或许不会处死,但估计也是石亨一般的下场。
所以,在郭登看来,这一战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眼前不过收尾之战,虽然对面人数不少,但是郭登视之为土鸡瓦狗而已。郭登一声令下,三千福建士卒落在后面,七千步卒展开阵势,火铳兵在第一列,之后是刀盾兵与长枪兵,组成步兵方阵,而三千精骑就放在郭登帅旗之下,作为一锤定音的后备军。
叶留宗此刻手心微微见汗。
这半年转战,叶留宗在军事上进步神速,他从明军严密的如同一人的步兵方阵之中,就可以看出来。
他要面对的不是那种稀烂的南方卫所军。
而是真正的大明精锐。
“能逃吗?”叶留宗眼睛在数千马队之中凝聚,就知道逃不了了。
大明整体来说是缺乏战马的。
所以叶留宗打了大半年战,也没有面对过上千骑兵。所有马队之中,也只有杨信的马队给他最深刻的印象。
虽然闽西少有平原,但是在建宁府西这一片河谷地带,却是能够跑马的。
逃是逃不掉的。
叶留宗心一横,暗道:“此早要与边军会上一会。今天就看朝廷精锐成色如何?”他立即传令下去,各部列阵。
叶希八作为叶留宗的头号猛将,也是头号心腹,自然带着本部人马列阵在前。
其实如果单单看装备的话,双方都没有太大的差别。
原因无他,叶留宗军中最好的武器,大多都是从官军或者官府那里缴获过来,叶留宗军中并非没有铁匠。
只是装备大军的武器数量太多,根本不是几十个几百个铁匠在一两月之内能打造出来的。
所以,叶留宗所部的铁匠更多是对武器的修补。
当双方的阵势都列好之后,气氛一时间肃杀之极。
郭登的郭的将旗,与叶留宗两道竖旗,几乎以同样的频率摆动着。不知道
是谁先下令,双方步卒开始向前缓缓的前进。
一个人的脚步声并不大,但是数千人一起行动,这脚步之声,连鼓声都遮盖下去了。
双方距离缓缓的靠近,到了近百步作用,一声梆子响,叶留宗所部纷纷射箭,而大明的火铳手,也开始放铳了。
虽然后世火铳能够统治战场,但是在这个时候,火铳的出现,仅仅是作为弓箭的代替品而已。
火铳的射程不过几十步而已,而且点火填装,都非常不人性化。从太宗年间,火铳就可以大量的装备明军,但是主要是用来守城作战,还有代替弓箭手。
即便如此也有相当一部分军队还保留弓箭手建制。
可见这个时代的火铳之差劲。
所有大明火铳手放过一铳之后,毫不犹豫的转头就钻进后面的军阵之中,而长枪手刀盾手就代替了火铳手的位置,向叶留宗所部冲过去了。
而叶留宗所部的箭雨也持续不了多长时间。
原因很简单,一个是体力,一个箭矢。
这个时代火铳有着这样那样的缺陷,但是为什么在军中,火铳代替弓箭的趋势依旧是不可逆的,那就是弓箭消耗的是体力,火铳消耗的是火药。
一个弓手在一定时间内,可以射出三十箭,已经是难能可贵了。而火铳手只要火药不绝,就能一直打下去。
当然了现实是密集的射击几百次,火铳定然炸膛。甚至不知道是一百多次,还是五百多次。一般情况下,没有人会这样用火铳。
但是这也证明了,火统的优势。
所以,叶留宗所部的弓箭手,射了一轮箭之后,也退了下去。
不管是火铳还是弓箭,都没有射死多少人。队列之中只需偶尔有几个士卒倒地而已。大部分士卒依旧浑然不绝,大踏步冲了上去。
“杀。”无数喊杀之声撞在一起,两条阵线死死的咬住了对方,一时间长刀与长枪齐鸣,鲜血与惨叫覆盖了整个战场。
双方一时间居然相持不下。就在双方交战的地方,迅速的铺满了一地尸体,双方士卒踩着尸体战斗,谁都不能将谁逼退一步。
短短片刻之间,双方死伤过千人,因为在这样惨烈的厮杀之中,伤员根本没有办法救治的,也不可能救治。
只要倒地,就会有无数脚踩上去,片刻之间,就被踩成一团肉泥。
这种惨烈程度,让叶留宗眉头紧皱,可以说与今日一战相比,叶留宗之前与官军所打的仗,都成为了小儿科了。
只是这一战能赢?叶留宗心中忧虑大作。
第八十三章 大破叶留宗
叶留宗很清楚自己下属的能力,他的下属,在一年之前,还是矿工,农民,工匠,各种身份都有,唯独当兵的不多。
即便有一些卫所的逃亡士卒,但是南方卫所的战斗力,恐怕连正常的训练都不能保持。这些逃兵也没有什么经验。
他们的战斗能力,都是叶留宗一手一脚的教出来的。
全赖起兵一来,虽然到处转战,有过失利,但是却没有大败仗。这才养出一股锐气。
但是这一股锐气,真面对大明精锐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他们真能承受住这一场血肉的考验吗?
叶留宗心中没底。
但是郭登见叶留宗所部如此,心中就生出几分佩服之感。
说一句实话,大明建国以来赖以打天下的是什么?不是骑兵,而是步卒。不管是打陈友谅,还是打张士诚。
即便是鄱阳湖大战,也不过是让步卒上船打而已,难道当时大明真有成建制二十多万水师吗?
一直到漠北大战失利,大明一直是以步卒包打天下的。骑兵不过是集中起来作为突击之用而已。
真正精锐骑兵,也就是朱元璋口中所言的:“拼得铁枪”的骑兵并不多。在漠北决战之后,才大力发展骑兵。
而今骑兵因为马匹等原因,战斗力渐渐消弱了,但是精锐步卒的战斗力,却并没有消弱多少。
如果是列阵而战,大明步卒其实也不怕任何人,就怕上面脑残。
所以叶留宗起兵才过大半年,这兵马训练的有模有样的,能抗住第一波进攻。
郭登眼睛一瞄,暗道:“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个体技能,甚至列阵而战的技能,叶留宗训练的都不错。但这些虽然是决定胜负的因素之一,也仅仅是之一而已。
当一切都相差不大的时候,一个最重要的因素就显露出来了,可以说是意志,也可以说是承受伤亡的能力。
很抱歉叶留宗所部,虽然不错,但是京营兵马更强。
他们之中有很多老将,跟随过太宗皇帝北伐,各种战事见多了。在面对大两士卒阵亡的时候,可以脸不红,心不跳,继续厮杀,就好像死的是别人一般。
但是叶留宗所部的人马却不行了。
刚刚开始的时候,还能坚持,但是时间长了,即便是心理能够承受,很多人都引起生理反应了。
战场之上,差一分就是死。
他们稍稍的不适,立即让战斗的太平扭转过来。
叶留宗眼见自己的一个个方阵,就好像是雪崩一般退了下来,冲到了后面方阵之上,一时间前后混乱起来。明军的步卒更加长驱直入,明明是叶留宗人马比较多,但是此刻他却有一种被围攻的感觉。
他将预备队也派上去了,但是根本起不到作用。
他此刻才意思到一件事情,那就是他打败仗的情况不多,在列阵之前,没有想过怎么收拢败兵,给败兵留的通道不大。
而今兵败,一下子不可收拾了。
兵法这一门课,是一门实践性很强的课程。有什么只有被毒打了,才知道我少想一件事情。
“大哥,不行了。”叶希八带着数百人,浑身是血的逃过来,说道:“事不可为大哥快走。”
叶留宗见叶希八也退回来,长叹一声,知道局面已经无可挽回了。
只是而今想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郭登等了这么长时间,筹划了这么久,可不是为了打一场击溃战的,而是想要将叶留宗一举成擒。
故而郭登一声令下,按捺许久的三千铁骑冲了出来。
面对已经混乱的叶留宗部,纵然有数万人之多,但是在成建制骑兵面前,都是渣渣的。骑兵一出,几乎就好像赶羊一般,将这些人给赶了下去。
当数万人失去了组织,一起溃逃的时候,这才是真正的兵败如山倒。叶留宗带着叶希八,只能聚拢起几千人马,向西逃。
只是在所有没有组织的人溃兵之中,这数千士卒还保留组织,看上去尤其碍眼。
郭登将杨信叫过来,说道:“这些人定然是叶贼所在,杨将军敢不敢立这个功劳。”
杨信立即说道:“请将军下令。”
郭登之所以用杨信,却也是他将手中万余人马全部打出来,除却身边的百余亲卫,再也没有别的人马了。
虽然看起来打的很轻松,但是叶留宗所部三万人,还是相当有战斗力了。
此刻他能动用的也只有杨信所部五百骑兵了,更不要说杨信乃是皇帝身边的人,有时候也要抬抬轿子。
骨头都打断,让杨信去吃肉。杨信如何不肯。
于是杨信带着五百骑,向叶留宗所部冲了过来。所过之处,溃兵纷纷逃窜,根本没有人敢反身一击。
叶希八见此对叶留宗说道:“大哥,你先走,我挡着。”
叶留宗心头一震,说道:“老八。”
叶希八乃是叶留宗的同宗兄弟,当年带出来打天下的叶家子弟,已经不多了。此刻将叶希八折在这
里,他于心何忍。
两人虽然不是亲兄弟,多少年相互扶持,与亲兄弟也差不了多少。
叶希八说道:“大哥,我当年在家,就知道你是能成大事。今日我即便是死在这里,也不枉一生了,如果你能成事,将来追封我一个王爷当当,如果不能成事,史书也该有我大寇叶希八的名字。”
“为大哥死,我心甘情愿,只要大哥记着,一定要追封我一个王爷。”
如此,叶留宗还能说什么。他也知道此刻婆婆妈妈谁也走不了,他说道:“好,我记住了。”
随即带着人转身就走,他没有向西北逃,而是带人泅渡过南浦溪,向南方而走。
面对杨信五百骑兵,叶希八还做了最后的抗争,但是步兵阵势不严,面对骑兵不过是一场屠杀而已。
就在叶留宗来到南浦溪南岸的时候,他回头一看,却见叶希八已经淹没在骑兵掀起的滚滚烟尘之中。
叶留宗双目含泪,心中恨极,却也知道此地不可久留。他虽然在西北方向还有些兵马留守,让陈恭善掌管着。
但是此刻,向那边逃,却是有死无生,只能先行南下,再汇合了。
只是此刻叶留宗对于能不能东山再起,却怀着一丝迷茫,但是不管能不能东山再起,他与朝廷之间,绝无言和之可能,无非一死而已。
叶留宗带着残兵败将入了山。
杨信也在打扫战场之后,才知道,这个在战场之上一直大喊:“我乃叶留宗”之人,却不是叶留宗。而叶留宗头号大将叶希八。
他心中难免失望,毕竟叶希八的首级,与叶留宗的首级,在论功行赏的时候,不是一个价码。
郭登只是安慰几句,就立即传令下去,打扫战场的打扫战场,派兵收复贼人所占的县城,然后派人去向魏国公报捷。
这一场大战,是一场真的大捷。然后向福建方面催促粮饷,将士打了这么一场大战,总要是给赏格的。
否则谁还给朝廷卖命。
而且这些赏赐也是越快也越好。
建宁府库,早就空空如野了,自然是加紧从延平福州给调过来,但是此刻福建巡抚焦宏手中的钱粮也不多了。
这一战从福建开始,其中募兵征战抚恤,都是大笔的开支,再加上谢怀这家伙,贪得无厌,府库也为之一空。
为这些钱粮之事,焦宏都愁白了头。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即便是向朝廷请拨款,一时半会儿也是到不了的。
焦宏也学习况钟将心思打到了海关头上。
第八十四章 沙县民变
朝廷有朝廷的困难,地方有地方的困难,小民也有小民的困难。
只是朝廷即便有困难,也是朝廷,地方官府即便有困难,也是官府,但是小民的困难不能解决,他们就不用做人了。
要么做鬼,要么做反贼。
而沙县的百姓,此刻就到了生死决策的时候了。
沙县境内有一条河,叫做沙溪,这一条并不大,几乎是在武夷山脉,与戴云山脉之间冲出一块狭长的平地。
这一块狭长的平地,就是沙县主要农业区了。
而一场大水,将这里全部给淹没了,无数百姓死在洪水之中。
有时候死在洪水之中的人还是幸运的。因为他们的死只是一下子而已,不会有多痛苦。而活着的人,就要面对残酷的折磨了。
首先口粮是没有了。虽然夏季之后,吃野菜吃树根吃树皮,总算是能熬过一个多月。但是剩下该怎么办?
连草根树皮都吃完了。
如果说,朝廷有意怠慢沙县却是不对的。沙县的水灾再严重一点,蔓延几个县,上面的人估计会重视一点。
但是仅仅是沙县一个县报水灾。
这样的情况之下,几乎所有地方官都是让沙县自己处理,并减免今年明年的赋税。
一般情况之下,大明的地方政府的钱粮还是比较多的,县库之中的粮食支撑几个月还是可以的。
这个时间段之内,县令就要向府来请赈济了。
上面自然会派人来,一般是同知之类的,毕竟有些县令的也不是没有虚报瞒报的情况出现。
政府运行是有流程的。
现代政府运行的效率都那样,指望古代的征服有多高效,不是扯谈的。
朱祁镇批阅奏折的时候,很多是请免去年的赋税,就是因为这一套流程走完了上报了,也就大半年过去了。当然地方也处理过,就要报账。
但是今年的特殊情况,就在于延平府作为建宁府的大后方,直接支撑建宁府的战事,面对这种突发情况,秉政粮草就近调集的原则,沙县的粮库已经空了。知县也没有办法啊。
也就是说之前,县府库营造的缓冲期一下子没有了,这就是为什么别的地方大灾,朝廷赈济有的甚至明年才能到,但是沙县赈济仅仅是完了一两个月,就已经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
甚至这样的情况,焦宏还不知道。
抽调沙县粮草的文书,就在一堆文书之中,在忙成一团的情况之下,又谁
能清楚的记着所有县级粮草的存量。
沙县西黄竹坑之中。
黄竹坑乃是一个村庄,此刻四里八乡的百姓的聚集在这里,等着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邓茂七。
如果说,叶留宗乃是混江湖大佬级别,没有起兵造反的时候,手下都有一两千人矿徒,地方等闲也不愿意招惹。
而邓茂七就比叶留宗低好几个级别的。但也不能说是安分良民。
邓茂七乃是江西人,与兄弟在江西本地杀人,逃亡福建,在沙县落脚,一身武艺不错,在沙县黑白两道都混得开。
而叶留宗起兵之后,邓茂七也迎来了他当保甲了,而且是二十四都总保甲。
明代大部分地方都是里甲制,但是也有相当一部分地方是都甲制,这其实不过是名字不同而已。
都甲是宋朝定下的名字,一般打仗少的地方,都有所保留,而福建就是如此。
二十四都总保甲,看上去名字很长,但是官不大,不过是乡长级别。但是邓茂七为人仗义,百姓都很信服他。
此刻所有人家都要断炊了,大家没有办法,只能来找邓茂七想办法了。
几十个大老爷们,相对无言,这粮食能从天上掉下来不成,但是一想想家中妻儿都在等这好消息,但是哪里有什么好消息
邓茂七一跺脚,从自己后院拿出来一袋米来,说道:“诸位兄弟,这是我家最后一袋米了,我今日与诸位兄弟一同煮了,吃一顿饱,如果想活命,跟我杀进县城,县城之中,有的是粮食。”
“如果不原因,这最后一顿饭,就当是我送大家的。”
虽然沙县官仓之中已经没有粮食了,但是如果说沙县之中,真一点粮食也没有了,那也不现实。
原因很简单。
那些士绅大户岂能没有存粮。
开了县城,一定能找到粮食的。
事情逼到这个地步了,他们还能说什么?进也是死,退也是死,进的话还能多活几天,而且被人砍死,也好过活活的饿死。
生生饿杀的滋味,简直是人间最痛苦的刑罚了。
“好,听邓大哥的。”不知道谁先说了一句。
一行人将家中所藏最后一点粮食,你一把我一捧的全部弄了过来,召集了三百人,都是壮丁,但是这三百人凑到了粮食,不过一锅粥而已。
三百人一人碗,就已经干干净净了。
吃了粥,只觉得肚子里微微有些暖意,大家都觉得有了力气,这才拿着各种兵器,是锄头,镰
刀,邓茂七一手拎着一把斩草的铡刀,带头去了沙县县城。
整个沙县县城之中都有一种冷清的气氛,士绅人家这个时候都闭门自守,不敢出门,而寻常百姓都饿的要死,尽量减少活动量。更是不能出门了。
看城门的人见了邓茂七,也没有多想,虽然二十四都总保甲,与一个乡长差不多。但也算是沙县里面的头面人物。
看城门的老军,也认识邓茂七,见了就打招呼道:“邓爷,你来了?”
邓茂七说道:“我来了,我来”邓茂七抬手一刀,斩在老军的脖子上,鲜血喷了邓茂七一脸。邓茂七“讨债”两个字才刚刚说出口来。
一时间城头大哗,邓茂七带人冲进了沙县,沙县是一个小县,县城也不大,他径直杀向县衙之中。
县衙之中一些衙役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就被邓茂七杀了进去。
知县宋新见邓茂七带着两柄带血的铡刀,顿时脸色苍白,说道:“邓保甲,你这是干什么?”
邓茂七说道:“为百姓求一条生路。”
“好好好。”宋新连连说道:“我已经上报府衙,府衙不日就有赈灾粮送到。一切好说,一切好说。”
邓茂七说道:“不日是几日,我们已经等不到明日,就请县太爷借一物,给我吧。”
宋新一听此言,双目瞪圆,惶恐之极,还不等说话,就被邓茂七一刀斩下,硬生生将人头剁下来。
邓茂七拎着县太爷的人头,走了出来,带着人攻各士绅的大宅子,洗劫了县城,搜出了千余石粮食,更是给各家派粮。
一时间本来死寂的县城,顿时活泼起来,无数百姓从家里出来,几乎抢一般夺所派的粮食。
千石粮食不过一日就派完了。
沙县数万百姓,得以活命。
同样邓茂七得了万余可战之兵。邓茂七派人到乡下打粮,毕竟居住在县城的大户并不是沙县之中所有的富户。
如此一来消息也掩盖不住了,建宁府,福州府,魏国公等处几乎同一时间知道了。
焦宏听了差点晕倒过去。
南浦溪一战过后,叶留宗带着残兵败将入山,焦宏以为叶留宗之乱陷入尾声,今后无须派大兵,只需各处张贴海捕文书即可,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又闹出这样的事情来。
大明今年是多事之秋,福建今年更是流年不利,似乎所有的事情都砸在福建身上了,看来这叶留宗之乱或许告一段落,但邓茂七之乱才刚刚拉开帷幕了。
想太平,还早的很。
第八十五章 更改方略
沙县的民乱,爆发很突然,但是邓茂七并不是傻子。
就在一百多里外,就驻扎数万大军。
他才不会在沙县多待。
故而将沙县的土地收刮一空,就上山了。
不错,闽西这个地方,别的不说,就是山多,面对连绵的大山,一时间朝廷也没有什么办法。
魏国公带着大军分驻各县。
而方瑾也从宁波过来了。
方瑾是最倒霉的。
叶留宗刚刚起来的时候,五千士卒足以平定,对方瑾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功劳,但是到了杭州遇见瘟疫,被拉去封锁宁波地区了。
一直等到了冬天。
整个宁波地区的瘟疫算是告一段落了。
并不是说瘟疫没有了。而是因为天气的原因,死的人少了。
不同时间对瘟疫的标准是不样的,在后世死上一个人都是死,但是在这个时代,只要不成村成村的死亡。
就不是什么事情。
甚至可以说,这瘟疫的蔓延并不是被人控制住的,而是被天气控制住的。
方瑾这才能来到前线,但是而今战事,却陷入攻山啃骨头的时候,纵然大明精锐,陷入山林之中,对叶留宗与邓茂七所部,也不会有太大的优势。
魏国公,郭登,焦宏几人在沙县碰头。
焦宏亡羊补牢,紧急的调了一批粮食,来安抚沙县百姓,毕竟不是所有百姓都有勇气跟着邓茂七进山的。
至于剩下的百姓之中,有没有抢劫粮食的,焦宏只能按法不责众的办法来处置。
也向百姓宣布了朝廷的政策,法不责众,邓茂七是必死无疑,但是其他百姓下山来投的,却免除罪责。
只是效果并不好。
百姓对官府的信任一旦被打破,想要重新建立起来,却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焦宏只能将招抚之事先放一放。
他要面对首要问题是财政问题。
“国公。”焦宏满面风尘,说道:“而今浙江,江西,进入福建的军队,再加上京营人马,福建本身的军队。总数已经有十万之众了。”
“福建在钱粮之上,本就是不宽裕。而今已经是勉力支撑了。下官已经将海关银挪用了二十万两,再加上福建盐运司借支白银二十万两,这才堪堪维持,这就有了沙县之事。”
“朝廷已经下旨斥责了。”
“所有这十万大军的钱粮,还请国公从浙江,江西借支,福建是一点都没有了。
这从盐运司借支的钱粮,就是来自刘定之第一批卖到海外的盐。
这一次福建平叛,福建盐运司是立了大功了,因为很多地方盐是可以用来当钱用的,而刘定之手中别的不多,盐是够多的。
寻常时间,福建盐运司一年上缴盐税不过几万两而已,而在今年不算直接拨给福建地方,用以支付民夫报酬的盐,单单是挪用的存银就有二十万两,也就是近乎几倍于之前的盐税了。
可以说刘定之这一次平乱之中表现,比焦宏本人还出彩,毕竟沙县民变是硬生生打了焦宏的脸。
魏国公说道:“焦大人的意思我了解了,只是江西还好说,浙江大疫也花了不少钱粮,而且况钟况大人因病去了,这一两月之内,却是拨不过来钱粮的。”
况钟况青天本来就是久病之身,在杭州养病而已,这一次被朝廷启用,他更是奋不顾身坐镇宁波,每日看上去精神很好,不像是一个久病老人。
却不知道,仅仅是一口气撑着而已。
在瘟疫压制下去之后,老人家一口气松了。
就百病齐发,再也压不住了,进是楼元看了,也只能摇头,油尽灯枯,无药可救了。况钟一死,浙江巡抚空缺。
朝廷再派一个巡抚过来,也是需要时间。
再加上浙江的烂摊子,北有瘟疫,南有兵乱,纵然浙江是相当富裕的省份,一时间银子也趁手。
焦宏说道:“最多在支撑一个月,否则国公就是在官司打到了御前,也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魏国公徐显宗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大军暴师在外,可以说是日耗千金。
军队的消耗不会因为军队不能打而降低多少。而不将军队喂饱,这些军队或许不能打敌人,但是暴虐百姓,却是一等一的好手。
对于这一点,朱祁镇更是三令五申,所以魏国公以下,对军纪都卡得很严。
下面的丘八们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只有用钱说话。不给钱,他们表面上服从,实际上做出什么事情,可真不好说。
甚至焦宏如此生气,不仅仅是福建支撑不起这么多军队了,还有就是军队屡屡犯事,偷鸡摸狗,调戏妇女。乃至抢劫勒索。
大大小小的案子不断。
郭登说道:“焦大人,国公爷,而今叶留宗不过残兵败将,滞留在山中,大军不好进山,也用不来这么多大军了。是不是我们联名上奏陛下,让客兵出闽,只留京营与福建都司的人马。困山围剿?”
这军队一旦回到本身,就不管
福建的事情了。
魏国公说道:“陛下对平定叶贼,十分心焦,日夜期盼,如果围山清剿,岂不是旷日持久?有负圣意?”
魏国公可是明白,皇帝对这里的看重,他每每上奏的奏折,被发回来的时候,上面就有大片大片颜色有些不一样的朱批。
问各种问题的都有,民情,军情,民间困苦,军纪,等等。
魏国公不得不重新写奏疏对这些问题一一详细解答。
而颜色不一样,这说说明,这些朱批不是一次写上去了,而是反复思量之后才落笔了。因为干涸的时间不一样,这才形成墨色有细小的差别。
郭登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说实话,仗打到这个地步,想要快也不行了。
就好像是柳溥围剿瑶民一般,这都几年了,还是那样反反复复,怎么都料理不干净,是柳溥无能吗?
不,是这些人藏在山中,人地两熟,大军进山,不占优势不说,弄不好还被他们咬上一口。
只能慢慢熬了。
而今的情况也是如此。
隐藏在大山之中,很多山脉都容不得大军进出,也就是说很多地方,最多摆开几百人。想要如当初数万人摆开一场大战,却是不能了。
这种小规模战斗之中,京营士卒的优势被抵消了不少。越是着急,越是死伤惨重。郭登所言其实就是改变围剿战略,从大军围剿,变成围山困敌,然后派小股军队进攻,甚至派人招降等等。
好用最小的代价,将这乱子给平定下去。
焦宏说道:“郭将军所言极是,如果国公不愿意联名的话,下官愿意单独向朝廷上奏。”
魏国公见状,心中暗道:“郭登乃是皇帝的人,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说道:“好。就这样办吧。”
焦宏立即开始写题本,片刻写好,魏国公看了一遍,挑不出什么错处,于是三人联名用印,发给北京。
魏国公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道:“这叶贼方败,就有邓贼崛起,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两贼在山中,恐怕是要合流了。”
郭登说道:“国公所言极是,不过山中困苦,他们一万多张嘴,如何才能养活,只需围困数月,他们就会忍不住下山的。”
“倒是就是覆灭两贼的时候。”
他们猜得一点也没有错,叶留宗带着残兵败将与邓茂七的乌合之众此刻已经在天阶山之中,双方汇合在一起了。
这一次合流,他们的力量顿时壮大起来了。
只是双方合流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第八十六章 合流
天阶山
此刻的天阶山还籍籍无名。
但是后世有一个好事之人,将天阶山的美景宣扬得天下闻名,这就是大明第一驴客徐霞客。
天阶山之中,奇石怪藤,千奇百怪,各有姿态,仿佛是天地自然所造之大盆景。
但是这样的情形,在文人骚客看来自然是诗兴大发,但是在用兵的将领,只要一看,就忍不住的挠头。
这也是郭登,只是去山下转了一圈,就放弃强攻的心思了。
而邓茂七是距离这一带比较近,他在沙县一起事,就是冲这里来的,想要借助这里特殊的地形来拜托官军的追击
而叶留宗却从北边翻山越岭而来的。
叶留宗收拢败兵不过五千上下,其中还有一些老弱病残,甚至辎重丧尽。如果没有沙县民变,朝廷大军咬着叶留宗的尾巴,叶留宗只能一步步转战之中,陷入崩溃之中。
但是沙县民变救了叶留宗一命。
叶留宗也没有办法,为了活下去,只能与邓茂七合兵,毕竟邓茂七人手比较多,而且刚刚将沙县给洗劫了。手中的粮食还是比较充足的。
而邓茂七也是自己自己的实力,他手下班底,也不过跟着他杀进县城的三百汉子,其余大多是害怕官军,逃到山中的。
真正打起仗来,却是远远不行的。
而叶留宗不管而今怎么落魄,都比邓茂七强多了,毕竟叶留宗是与朝廷大军正儿八经列阵厮杀过的人。即便是残兵败将,也不是邓茂七这点人能够对付的了的。
在天阶山下,邓茂七远远的迎接叶留宗,见了叶留宗立即抱拳行礼说道:“见过王爷。”
叶留宗哈哈大笑,翻身下马,一把抓住邓茂七的手,说道:“邓兄弟客气什么,这王爷什么的,不过是叫给外人听的,邓兄弟如果不嫌我痴长几岁,就叫我一声大哥吧。”
邓茂七会意说道:“见过叶大哥。”
叶留宗说道:“好兄弟,引我看看这天阶山。”
叶留宗反客为主的意思,隐藏在客气之下,却非常明显。此刻的叶留宗丝毫看不出一丝气馁的样子。
似乎几十天前,葬送大军,甚至死了最得力将领的人,不是叶留宗一般。
邓茂七山头一个破庙之中接待叶留宗,一时间宾主并欢,叶留宗借着酒力,说道:“我一见邓兄弟就欢喜的很,有个冒昧之请,兄弟看看行不行。”
邓茂七说道:“大哥请讲。”
“你我两人相见很晚,又志同道合,不如结拜为兄弟
如何?”叶留宗说道。
邓茂七瞳孔微微一缩,随即大笑道:“能与大哥结拜为兄弟,是小弟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叶留宗一声令下,立即让下面的人准备了香案,叶留宗与邓茂七对天起契,同心协力,共反朝廷,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云云。
一番歃血为盟。
叶留宗对身边的人说道:“都过来见过二爷,从今天气,二爷的话,就是我的话。”
“拜见二爷。”叶留宗部下齐刷刷的行礼,很有军队的作风。
邓茂七受了一礼之后,挥手让他麾下的人来拜见叶留宗。但是他麾下的人,却不像是叶留宗手下那么整齐划一了。
看上去热热闹闹的向叶留宗行礼,但是与叶留宗所部相比,就是乌合之众。
叶留宗见状哈哈一笑,说道:“赏。”
叶留宗虽然丢失了大量的辎重,但是金银细软却是不少的。
一时间邓茂七麾下称呼大爷的声音,都有了几分情真意切了。
一番欢宴之后,各自散去。
邓茂七被人搀扶回到自己的房间,安排在床上。这才退下拉。
邓茂七忽然睁开了眼睛,双目虽然有不少血丝,但是哪里有一丝的醉意。他细细思量双方的实力,心中轻轻一叹。暗道:“罢罢罢,而今安安分分的当二爷吧。”
邓茂七未必没有火并掉叶留宗的想法,只是实力不如人,再加上朝廷大军,就在山下,只能忍下来了。
安心伏低做小。
叶留宗回到自己军中。
天阶山上,不过有几座小庙而已。
哪里有那么多房间,再加上叶留宗也不是太相信邓茂七,还是在自己军中住帐篷最安全。
叶留宗将陈恭善叫过来,问道:“你觉得这位邓兄弟是什么样的人物?”
陈恭善说道:“大哥,这个邓茂七不是一个善茬,他其实并不是太甘心的。”
叶留宗端着一碗醒酒汤,说道:“他不是一个善茬,我并担心,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下手,什么时候该合作,就怕是一个二愣子,那就不好办了。”
聪明人与聪明人合作,可以因为更大的利益相互忍让着合作。当然了,一旦时间成熟,双方翻脸的速度绝对不比对付慢。
但是在此之前合作还是可以进行的。就怕那种看似聪明其实愚蠢的货色,根本不知道轻重缓急,为了一时之气,损人不利己。
如果邓茂七是这样的人,叶留宗即便不想,也要火并一场了。
陈恭善说道:
“我看邓茂七不像二愣子。”
叶留宗说道:“是不是明天试试就行了,明天你去找他借粮了,军中的粮草不少了。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叶留宗部与谢茂七部在山上一点点的磨合在一起,合围一体,而福建方面的奏疏也飞到了京师。
朱祁镇看了三人联名上奏。一时间陷入沉思之中。
按他的本意,最好能将叶留宗所部,给斩尽杀绝。
这与广西的乱子不一样。
广西的瑶民人数毕竟不多,而且广西大部队都是土司,真要乱起来,朝廷的损失也不大,朝廷才能从广西土司收几个大子的赋税。
所以这瑶民作乱,他是扩散不开的。这是真正的疥癣之疾,不必为之大动干戈。甚至动静越大,反作用也就越大。
所以,朱祁镇对瑶民作乱,这几年打打停停,根本就习惯了。只要没有败仗,就行了。
叶留宗是汉人,这手下的军队,几乎全部是汉人,这就是本质的区别。叶留宗是有可能坐大的。
朱祁镇坐在北京的这个位置上,怎么可能忘记李自成三个字。自然要打起十二分的注意。
而李自成败走商洛山的时候,谁想到他数年之后,能够纵横中原。再加上沙县民变,让朱祁镇不由的想起明末大起义。
他有一种想要反驳这个计划,督促他们立即攻山,并从北京调运军饷,也要在最短时间将叶留宗给消灭了。
只是他很快,他就将这个想法按捺住了。
他很清楚,他所想大半是自己吓自己,大明还没有到这一步。各地即便有水旱蝗灾,也都会及时赈济的。
百姓挣扎求生,还是有生路的。
沙县只是特殊情况,而这种特殊情况,恰恰说明了,因为战事福建的负担很重,如果再加重负担。
说不定会起反效果。
就是派军队越多,百姓越是无法承受,造反的也就越多,反而形成了恶性循环。
朱祁镇理清自己的思绪,朝廷的任何行动都不是为了单纯的剿灭谁,或者杀了谁,是为了维持自己的统治。
为了安民。
不能与之背道而驰,只要让百姓安堵,叶留宗即便是多活一年又怎么样?
朱祁镇立即批了一个“准。”
只是朱祁镇并不觉得这一件事情算完。每一个坏消息都引发了朝廷的一些隐患,而每一次隐患出现,都是朱祁镇顺势推进改革的最好时候。
这一次也是如此,叶留宗之乱也算是告一段落,那么政治上革除弊政,也要开始了。
第八十七章 弊政
朱祁镇下令一分明诏。
“太祖皇帝以爱民为要,列祖列宗皆为圭臬,奉行无疑,不敢有丝毫逾越,然先有叶留宗作乱在前,后有邓茂七民变在后,是寡人无德,不能使百姓归心?还是为政有失?请二三子,试言之。”
这一个问题,相信没有那一个作死的官员敢说,是皇帝无德。他们能说的只有是为政有失了。
杨溥看着朱祁镇这一封奏疏,猛地咳嗽两声。
寻常人看到的仅仅是这个问题,朝廷要对叶留宗之乱前后因果算总账了。但是杨溥却看出了朱祁镇几乎明目张胆的亮出自己改革的态度了。
杨溥心中暗道:“就差一个人上《本朝百年无事札子》。”
其实这一分诏书,隐隐约约带这一点要求站队的态度。
看上去是说叶留宗之乱前后积弊,但是有人洋洋洒洒上万言书,向王安石学习,皇帝心中只会高兴。
但是是杨溥却不想遇见这样的局面。
瓦刺步步紧逼,黄河水患,民困兵骄,士风日下,有太多的事情要他处理了,特别是况钟之死。让杨溥隐隐伤心百姓少一青天,朝廷失一忠臣。也让他感觉,自己要找替手了。
这个替手是谁?
只能是曹鼐。
因为这个人选乃是皇帝敲定默许的。
曹鼐河北水利之上,给了皇帝很大的支持,而且在杨士奇去后,将杨士奇派系一大批人笼络在身边,而且他本身就是北方士人领袖。
所以曹鼐不显山不露水,却不是杨溥想换就能换的人。
“首辅,”曹鼐说道:“陛下的意思?”
杨溥说道:“陛下的意思,内阁自然是要照办的,不过吩咐下去,陛下圣德无缺,不要胡言乱语,要以事论事。”
杨溥已经将曹鼐拉在身边,手把手教他怎么当大明朝的首辅了。
曹鼐心领神会,杨溥所言重要在以事论事。就是圈定在叶留宗之乱上,不许借题发挥。
杨溥说道:“朝廷大事,从来是说的,不是做的,本朝传四帝至于今上,祖宗规矩,是有不合时宜的地方。但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是执政者之责,改了便是了。如果敞开了说,闹得满朝沸沸扬扬,持其两端,彼此攻伐,重蹈两宋党争之祸,却是不是朝廷之福。”
“记住,首辅就是要秉政政柄,协理阴阳。上顺君王,下应百官。大明万里江山,是万万乱不得的。”
“我这把交椅,迟早是你的,倒是这些事情就是你要想的了。”
曹鼐说道:“下官明白了。”
有杨溥事先打招呼,所以上书的臣子,并没有扯开拉说,关于行政体系的弊端,都没有多说。主要说两点。
一个是矿税,一个是卫所不堪为战这两点。
朱祁镇并非不知道,杨溥打的招呼。但是他也明白,这个时候的确不是大鸣大放的时候,他就当做不知道。
不过,他将所有有见底官员的名字,一一记下来,等瓦刺平定之后。正是推行国内改革的时候,或许能重用。
朱祁镇就此两点,召开了御前会议。
所商议都是这两点。
文华殿之中。
内阁六部都察院大员都到齐了,而五军都督府一边也来的很齐,因为这一次要议卫所的事情。
他们自然也不敢缺席。
文官一开始的目标很具体。
陈球说道:“太祖之本意,开矿之事,有用则启无事则罢,区区黄白之物,寒不能衣,饥不能食,用之徒捐小民性命,有违太祖皇帝之本意。”
“臣以为太皇太后目光如炬,早已看出其中情弊,请陛下下令,今后永不启矿税。”
周忱一听脸色微变,他说道:“陈大人好大口气,陛下恩赏百官,以银元代宝钞,既然陈大人以为黄白之物,不足为用,是不是今后陈大人就不用银元了。”
“反正不当吃也不当喝?”
陈球冷笑一声,说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义之财于我如浮云,本官的俸禄乃是朝廷的赏赐,本官凭什么不要,但是有些人,贪得无厌,聚敛无休,一心只见银子,不见银子上面的血。”
“不知道怎么读的圣贤书。”
周忱暗自咬牙。
双方一开始就充满了火药味。
陈球是对激起民变的周忱,一万个看不顺眼。如果不是杨溥打了招呼,在叶留宗之乱爆发的时候,周忱就已经被弹劾给淹没了。
而周忱的态度也很坚决,矿税或许有问题,但并不能永远封禁。
一来是周忱乃是承受大明财政压力第一人。上面有这样一个好大喜功的皇帝,钱财是永远不够用的。
周忱在户部尚书任上,只有一个任务,就是搞钱搞钱搞钱。不管他主持的财政改革,还是盐税改革,还是正在缓慢推进的钱法改革。
因为大明铜钱的问题太大,周忱决定推行银钱压制铜钱。同时增加铜钱的发行量,他已经多次上奏朝廷,加大对铸私钱的打击。
朱祁镇已经准了。
但是这种关于经济体系的改革
,最好是平稳过度,不要闹出大新闻来。
而越是推行改革,周忱越是发行一个隐患,那就是实物货币之中,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就是钱荒。
钱荒就是流通之中,钱永远是不够用的,大量的人将钱给窖藏起来。导致社会上钱流通变少,钱的价值就高了。他们藏起来的钱就值钱了。
宋代的时候,更是有海外用宋钱,钱大量出口,导致百姓钱不够用,甚至四川用交子,铁钱就是在这样的局面下被逼出来的。
周忱作为财政专家,他岂能不知道这一件事情。
最近有大量流淌的银两铸造成银币,所以一时间钱荒,还不会发生,但是现在不会发生,并不代表将来不会发生。
钱荒了怎么办?
周忱也拿不出一个完整的解决办法,但是加大铸钱量,却是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但是而今银币的数量成为主要货币之一,大明有是一个缺银的国家,仅有的几个银矿,还不让开采,那怎么能行。
这是万万不行的。
即便是多死几个人,哪怕这银子沾血,朝廷的银矿也万万不能降低开采,反而要加大才是。
更不要说,他作为主张开矿的人。他一直强调,这事情是下面人办的,他是不知情的。但是如果他在廷议之中,服软了。
这不就说明他是理亏。甚至他要为叶留宗之乱负责?
这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朱祁镇坐在龙椅上莫不做声。
见周忱舌战群儒。
周忱根本不说别的,直接将矿税十几万两银子列出来,问那个衙门愿意将这十几万两的窟窿给承担了。
这一件事情,他也就认了。
一时间,满朝文武一个说话的都没有。
朱祁镇心中冷笑。人都是这样的。
就好像经济形势不好,公司要裁员,大家都可以接受,但是如果要裁我,就是绝对不能接受。
十几万两说多不多,但说少不少,不要看朝廷进项不少,但是十几万两放在那个衙门都是一笔大数目。
谁肯平白紧衣缩食,去填这个窟窿。
朱祁镇见他们吵不出一个结果,轻轻咳嗽一声,说道:“诸位爱卿所言极是,太祖本意,采矿因事而设,无事则罢。此乃太祖爱惜民力,只是而今时过境迁,朝廷需银铸钱,这采矿之事,却是不可少的。”
“所以,大家议一议,当如何能保证朝廷采矿,又不至于祸及百姓,伤了朝廷的名声。”
朱祁镇说了话,自然是一锤定音,第一局周忱胜。
第八十八章 卫所改革试点
周忱声音最大,第一个说道:“陛下圣明,微臣遵旨。”
只是皆下来,关于如何办才能既能开矿,又不能伤及百姓,一时间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或者说形不成一个统一的意见。
各有各的理。
不过,他们所有方案的前提都是罢除太监监管。
杨溥瞄了一眼朱祁镇,说道:“今日之事,议不出来一个结果,诸位回去之后,各具本上奏,来日再议不迟。”
杨溥之所以如此,就是担心,从内廷挖出一块肉,担心皇帝不答应。
毕竟周忱已经在内廷财政之上狠狠的下手,以至于内库之中的银子,一直在千万两上下浮动。
而户部的太仓银库虽然进进出出调运频繁,但是每年入库的银子,是内库的数倍。
这已经挖了一大刀,如果在从内库之中,将矿税给挖过来,就有一点太过分了。
下面群臣或许没有这个概念,甚至在他们想来,所有钱粮都放在户部才好,皇帝就应该简朴节约,皇宫不应该有那么多钱,钱都应该用在国事上。
而且皇帝钱不够用了,可以向户部要啊。
我们是大陛下的忠实臣子,又不会不给。
杨溥就要从中间调和了。
朱祁镇说道:“既然首辅这么说了,就说下一个吧。”
兵部尚书徐晞第一个炮轰五军都督府,直接说道:“建宁行都司简直是无用之极,贼人初起时,不足两千人,一山贼而已,建宁行都司下辖数万士卒,而不能灭之,反而让贼人围攻治所,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张辅面对兵部的指责也是没有办法,只能免冠请罪。
朱祁镇立即劝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南兵不堪为用,不是今天开始的,今日议事,在于解决问题,不再于谁对谁错?”
徐晞见好就收,说道:“陛下圣明,以臣之见,朝廷之前派出清军御史还是不行,应该派人专门负责管理卫所,形成制度。以备整顿军务,为陛下所用。”
朱祁镇听了,心中立即摇头。他看了张辅,张辅这么镇定的人,脸色也微微一变,随即又面露苦色,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了。
但是成国公朱勇却不在乎文官的意见,说道:“陛下,腐儒如何知兵事?”
徐晞立即怼回去了,说道:“成国公位列公侯,世袭罔顾,与国同休,又坐镇五军都督府,而今区区数千贼子,祸乱三省,波及七府,所费银钱几近百
万之多,成国公手握军机,宁无愧乎?”
成国公一时间也是无言。
这一件事情,说到底都是军方理亏。
但是徐晞所言的政策,军方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徐晞所言的政策,而今已经有了雏形,但是在后世被发扬广大,那就是兵备道,在明后期,地方从兵备道,巡抚,总督,督师,一层层将军方管制起来。特别是兵备道,从军纪,后勤,各方面几乎无所不管。
这才让文官彻底掌握了军队。
兵备道真正大规模设置,却是嘉靖年间。而今大明的勋贵们,还没有死完的,如何肯将权力让过去。
所以,成国公即便是知道自己没理,该争的也要争。
成国公不理会徐晞说道:“陛下,福建卫所无能,臣愿意去福建整顿,请陛下恩准。”
朱祁镇一时间真想恩准。远远的将成国公打发到福建去。
但是这个想法仅仅在朱祁镇的心中存在一瞬间而已。他很明白,成国公仅仅是靖难勋贵集团的代表,并不是说将成国公打发了,这个集团就不存在了。
朱祁镇微微一笑说道:“国公何出此言?区区福建之事,岂能劳动国公,九边之事,却是少不了国公的。”
朱祁镇安抚了成国公之后,对徐晞说道:“既然已经有清军御史,则设一员,岂不是多余。不过改整顿也要整顿的,朕以为建宁行都司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撤销建宁行都司,并如福建都司。令郭登为福建都司都指挥使,令他清查福建各卫所人员。重新编练,老弱可以放出军籍,人数不够,重新在福建本地募集壮士。”
朱祁镇看似在和稀泥,但是却是推行他暗中先过多少次的事情,那就是增加军队的流动性,大明卫所军队,父子相承,近亲繁殖,能好了才怪。
朱祁镇准备以福建作为试点,想在卫所之中试验,人员可以内外流动。放宽军籍消除的条件。
也就是说,很多百姓如果不想当兵的话,是可以退出军籍的。
成国公这边眼镜一闪,不再说话了,他心中暗道:“陛下,还是不知道下面的情弊,恐怕让士卒可以退出军籍,恐怕下面的士卒会逃散一空了。”
成国公却是太小看朱祁镇。
朱祁镇岂能不知道大明底层士卒苦啊
他们根本就是军官的奴仆,而且是世世代代的奴仆。几乎永远翻不了身,土地被侵占,粮饷被侵吞,还要他们上阵杀敌,这可能吗?
要求一群一无所有的叫花子,保家卫国,有什
么比这个更滑稽的事情了。
朱祁镇并不是不知道,一旦试行这个办法,就会有大量的士卒逃亡。但是朱祁镇却并不后悔。因为只有离开军队的人才会后悔。
有些际遇,只有少数人能够享受到的。
朱祁镇既然想在军制上动刀子,决计不会让社会舆论形成什么好男不打铁。他也不追求养三百万军队,不费一钱。
只要能维持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那么哪怕每年军费开支高筑,朱祁镇也愿意的。
反正农业社会的军费开支放在工业社会就不值一提了,只要他推动社会发展,社会发展的红利,总就会让军费开支在国家总收入占比越来越小。
所以,逃离军队,只能他们没有眼光而已。
具体怎么重塑军制,朱祁镇还没有想好,但是大体上以屯兵与战兵两部分为主,卫所制度并不会全部废除,最少在很多便远的地方,各地卫所已经是大明主要的驻防力量,但是作为京营,也就是野战军,朱祁镇想采用募兵制度或者是征兵制度,保持一支五六十万人全训野战军。
乃是朱祁镇的总计目标。
而大明腹地很多卫所,都会在裁撤之列,既然不能为朝廷提供战力,改成县之后,还能为朝廷缴纳一点赋税。
不过,这一切之前提,就是朱祁镇想取得在军中为所欲为的权力。
换句话说,那就是朱祁镇怎么将一直把持军队的靖难勋贵集团,已经以他们为核心的卫所军官世袭集团。
在此之前,朱祁镇做什么事情都要小心。
如果不是,福建卫所军在这一件事情上表现的太无力,朱祁镇也不能顺势推动这样的改革。哪怕是一个试点。
两间事情商议过后,其他的时候就是小节了,比如免除被波及的几府的赋税。对其中很多表现很好的官员进行提拔,其中就有杨荣之子。
朱祁镇目的达到了,也就点头称是。从善如流。
朱祁镇回去之后,立即将写了一封密信给郭登,在信中细细写了让他详细说明放士卒军籍,与招募士卒的情况。他想了想,又让人准备一个匣子,一枚银印,让人送给郭登。
有这匣子封存,盖上银印,就能直通大内,任何人不能裁开。这样的匣子内阁成员,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保证内外不为人所阻隔。
其实雍正的密折制度也就源于此。
“陛下,杨首辅来了。”朱祁镇刚刚做完这一件事情,就听人说道,朱祁镇心中暗道:“果然来了。”
“请。”
第八十九章 御前会议之余音
朱祁镇召开这个御前会议是出于两个目的,其中之一,就是搞一个军队改革的试点。
福建大战之余,本来世袭将领有点出息的战死沙场,没有出息的也身上也都有罪名,再加上有焦宏在,还有一万五千京营士卒。更有心腹郭登,方瑾,李信乃是大批量的武学学员。
有名义有名义,要人有人。有时机也有时机,别的不说,如果谁不听话,就调他们上山打两仗就行了。
真有本事的人自然会脱颖而出,剩下自己不用多管了。
即便动作稍大一点,想来也能兜得住。
这个蓄谋已久的目的。在兵部尚书徐晞的助攻之下,自然是完成了。
另外一个就是少府了。
当他起了建立一管理所有皇家御用工厂的衙门之前,他就细细梳理了一下,由大内负责的各种厂。
在朱祁镇看来,大抵可以分为两类。
一部分在内地的,一部分在外地。比如各地织造局,临清,苏州的砖厂,景德镇的瓷器厂,还有朱祁镇新建的在兰州的毛纺厂。
等等。这些都是由太监管理的。
另外就是大部分,集中在北京附近的。直接供应皇宫的,什么神木厂,琉璃厂,等等。
朱祁镇之前没有注意。
他之前以为这厂,即便比不上后世的工厂,大抵是作坊的形式,但也不该有什么问题。但是他恰恰有问题的。
问题就是这些作坊之中工作的工匠,并不是以工人的身份。或者这个时代根本就没有工人这个概念。
大部分都是各地工匠的差役。
所以负责管理各作坊的太监,打死几个人,都是小事。
大明矿山上遇见的事情,从来不是个例,是普遍现象。不过矿山之上的劳作最为辛苦且危险,同样的情况在寻常作坊之中,尚可以维持,但是在矿山上是不可以维持的。
面对这样的情况,朱祁镇在权衡利弊之下,就不再管什么文官向内廷权力延伸的问题了。这个在他看来,严重畸形的生存关系,如果不做出改变的话。
他想推动社会向前发展,简直是缘木求鱼。
而且不仅仅是宫内如此,工部,兵部的作坊,就好一些吗?不,是一丘之貉,五十步与百步而已。
无非是文官在平均素质上比宦官要高一点,但是问题是,直接管理工匠。大多是小吏,他们的嘴脸可不比宦官好到什么地方去。
朱祁镇其实也发现了,他永远是看
清楚真正的大明是什么样子,他所能看清楚的,不过是奏折之中,各种汇报之中的大明,他即便拼尽全力,也不过多看破一层而已。
但是很多事情,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不会出现在奏折之上的事情,朱祁镇就很少能看到。
不过,朱祁镇而今却已经不是当初,早就不是眼睛之中看不见一点沙子,见到要改变的地方,就急冲冲的去做。
所以,他才酝酿了小半年打出而今一击。
矿税的问题是一定要解决的,杨溥这一次来求见,一定是为了这一件事情。
只是有些事情,却是要私下去谈的。
杨溥来了之后,寒暄几句,就进入正题了,说道:“陛下,这矿税之事,陛下意下如何?”
朱祁镇说道:“就这样吧。”
杨溥眉头微微一皱,想要细细分辨朱祁镇所言这个就这样,倒是就什么样子。
杨溥心中暗自揣测,觉得大概是朱祁镇对于大内财政收入不断流失,感到了不满。
毕竟从太皇太后时期,所有白银都流入大内的状况相比,而今皇宫每年满打满算,不过是四百万两上下。
维持这么大的宫殿,还有很多礼仪的费用,这些倒是够用。
但是杨溥却是知道,不管对那一个皇帝来说,能直接动用的钱财都是越多越好的,这凭空从内廷之中砍下来十几万两的进项,皇帝自然不满意了。
杨溥却也不想为这十几万两银子卖单。
在杨溥的想法与大部分文官没有差别,就是皇宫的开支够用就行了,何必那么多啊?即便是钱砸在九边修城墙,也比修宫殿强。
只是皇帝的意思,到底是默许了,维持现状,而是等风头过后,再次开矿了?杨溥一时间就揣摩不出来了
杨溥心中一转,说道:“陛下,此次叶贼之乱,臣已经乃是地方有很多漏洞,各地矿山,聚啸数千人,地方官府居然没有人管?任其酿成大祸,臣以为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当在有矿山的府县,多设县丞,同知,专门管理各地矿山。以绝此祸,陛下以为如何?”
朱祁镇听了,却知道他不能回避了。
一旦矿山纳入地方管理,想想就知道地方会怎么管,开矿禁的风声这么大?很多文官都有这个想法
而且朱祁镇也知道,这矿山现在没有人,那是当时的矿工都跟随叶留宗造反了,但是时间长了很难没有人。
毕竟福建并不是别的地方,乃是有名的狭乡,人口密度是相当大的。
北直隶在洪武末年编户是三十
三万四千户,而福建一省在洪武末年的编户是八十一万五千户,也就是说整个福建人口比河北多上一倍还要多。
这也是为什么沙县会民变的侧面解释。
这也是为什么福建溺婴的传统那么有名的原因。
所以,不需要多长时间,为了谋生,自然有人不在乎所谓的矿禁。
朱祁镇的本意不过是,难不成将来重新开矿的时候,再弄出一个什么样的乱事来了。
朱祁镇说道:“先生的意思,朕是知道的,只是有些事情,却不能过欺人了,朕亲政以来,先是将海关等税,划给了户部,又任户部建立太仓银库,可以说而今,内外钱粮经纬分明,朝廷所入十之七入户部,十之三入大内。朕更是没有动用过户部一笔钱粮用于大内。”
“宫中但有赏赐,具出内承运库。”
“朕的内承运库,也不是金山银山,今日免矿税,明日又不知道要免什么的,是不是各地供奉,江南织造,通通免了才好,让朕与太后喝西北风去?”
杨溥面对朱祁镇也只能说:“陛下所言甚是。”
在这方面,朱祁镇做的很好。
朱祁镇在朝廷之上做事,自然是大手大脚,但是在宫中却很少有兴事之举,整个紫禁城之中,进入正统以来,最多是恢复太宗年间的旧制。从来没有新建殿宇,最多是建立几个农场,一两个小亭子。
大内真正的花费大头,还是娶皇后,还有太皇太后的丧事上。
但是这样的大事,其实也是国事。即便朱祁镇想要节俭,朝廷大臣也不会让,不能失天朝的体面。
虽然朱祁镇的节俭,与普通百姓理解的紧衣节食不一样。但是比起有些皇帝已经相当不错,最少朱祁镇没有造佛寺。大内每年都有结余。
在杨溥看来,却是不错,甚至比宣宗皇帝要好一点。
宣宗皇帝可是一个大手笔的文艺皇帝。
朱祁镇说道:“那么先生还想让朕怎么样?”
杨溥说道:“以臣之见,不如让地方府县代为开矿,每年矿税又户部补给大内。陛下以为何如?”
杨溥所言看似不错。
但是朱祁镇很清楚,这钱从户部拔给大内,与朱祁镇从户部调钱又有什么区别?
都是主动权到了别人手中了。
朱祁镇说道:“先生,如果来说这个的,就不用再提了,先生还是早早的去休息吧。”
杨溥立即从朱祁镇的言语之中,听出了一丝弦外之音,他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想要如何?”
第九十章 少府
皇帝永远是甲方爸爸。
朱祁镇其实可以反复折腾下面的人,向嘉靖皇帝学习。
不过,朱祁镇从认为权术为了佐大道,如果走偏了,就错了。
于是,朱祁镇也就废话,直接将一本册子递给了杨溥。杨溥轻轻的翻开,却见这册子是手抄本,扉页上写着四个馆阁体大字:晒盐图录。
杨溥不看内容,一看这四个字,心中就有感悟了,暗道:“陛下是想将刘定之提拔到什么位置上?”
作为首辅,朝廷上很少有事情能够瞒得过杨溥的。
而整个叶留宗之乱的时候,福建盐运司居然出击白银这么多,还有数千万计的盐。这种突出的情况,怎么能不引起杨溥的注意。
这远远超出了福建盐运司的定额。
如果杨溥不将这一件事情给搞清楚,他就不是杨溥了。
他虽然没有看过晒盐法的具体流程,但是刘定之是用晒盐法达到增产的事情,却是知道的。
他看的时候一心两用,一面细细看看晒盐法的细节,一边思忖,皇帝的想法。想想能不能将户部之中腾出一个侍郎来了。暗道:“不知道一个侍郎,皇帝能不能满意。”
刘定之升任侍郎,已经是越迁了。
再往上,杨溥就不肯了,这太破坏官场规则了。
杨溥一页一页的翻过,最后双手放在桌子上,说道:“诚良法也。”
朱祁镇说道:“此书乃刘定之所撰写。”
杨溥微微捻须,说道:“原来是刘主静的手臂,真状元之才也,朝廷后继有人,臣为陛下贺。”
朱祁镇说道:“先生缪赞了,刘定之历练还少,不堪大任,朝廷大事,还是要先生这等老臣帮衬才是。”
杨溥心中也明白,如果没有出意外的话,刘定之的名字一定会在内阁之中出现的。只是反正他看不见了,也不在乎多说两句好话。
杨溥说道:“刘定之之才在盐运司可惜了,老臣以为刘定之履历遍布地方,历经马政,盐运,地方知县,是时候在六部历练一下了,最近户部与兵部,太仆寺再因为马政的事情扯皮,臣以为让刘定之去处理这一件事情,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一件事情,朱祁镇也知道。
不是别的事情,就是因为驰道铺开了,朝廷需要大量的马匹了。
之前马匹寄养在百姓家中。户部尚书周忱细细查访过,发现马政害人非浅,就有了将马匹从百姓家中收回,并用在驰
道之上。
虽然这些家养的马,当战马是不行的,但是作为畜力却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这一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做起来却是分外艰难,该因这一件事情,涉及了兵部,户部,太仆寺三个衙门。
尤其是太仆寺,如果马匹都从民间调走,进入驰道体系,而驰道体系而今还是户部管辖的,从此有去五回,很多地方太仆寺岂不是没有马可养?
没有事情做了,朝廷还会养他们这个衙门吗?
想想就知道。
所以,各种扯皮。
朱祁镇也是静观其变,而今不是皇帝下场的时候,非要下面的该吵的都吵完了,该说都说干净了,才是皇帝出面的时候。
不过,从这一点上,朱祁镇越来越欣赏周忱了。
周忱在户部尚书任上,可以一天都没有闲着。而今之所以出现这样的事情,就是周忱在户部的改革波及面已经波及到其他的衙门了。
朱祁镇说道:“先生过奖了,这一件事情却不是刘定之能够处理的,朕有意让刘定之负责金银矿。”
“朕看他是一个得力的人,在盐运司任上,多产盐固然是好事,但是朕更看重,他将很多灶户归为府县,而且福建盐运司的灶户的生活都很不错。”
“而今各地矿监,最大的问题,不是各级太监不仁,矿工生活没有着落。想来刘定之来做,定然是能做好的。”
杨溥心中一愣,有些摸不准朱祁镇的想法了。
如果他不想将矿税交给外廷,怎么会让刘定之去负责,难道刘定之决定去了胯下二两肉?
朱祁镇说道:“朕准备,将所有金银矿都集中在一起,建立起一个衙门,直属大内,就叫少府吧,让刘定之来当这个少府丞。”
杨溥一听,他立即说道:“陛下圣明。”
朱祁镇就知道杨溥不会反对的。
刘定之是朱祁镇的心腹吗?
是。
但是刘定之依旧是科举出身的,是士林中人,他只要不想自绝于天下,在很多事情上就必须考虑。
而且由文官担任只有太监才能担任的职务也是一个好的开始。
将来的发展,杨溥是看不到了,但是他愿意有这样的先例,有了先例,就会有人跟随。将来宫内也是群贤毕至,共保君上,岂不是更好吗?
朱祁镇既然退了一步,就要提出条件了。朱祁镇叹息一声,说道:“朕其实有一点疑虑,以朕之本意,却是想刘定之推广晒盐法,日本,朝鲜,乃至南
洋皆淡食。去岁福建就扑卖出二十万两白银,这么多盐都卖到海外了。”
“可见朝廷的盐税也能从海外收取。推广晒盐法,让刘定之来做是最好不过了。”
去年刘定之将一些盐卖给海商,就证实了一件事情,盐作为大宗货物在海外,还是有市场的。
朱祁镇自然要着手进行他当年的计划了。
杨溥说道:“陛下,何文渊也是能臣,臣敢保证,晒盐法的推广决计是误不了事的。”
朱祁镇说道:“如此就好。”他忽然叹息一声,说道:“我登基也十年有余了,百姓也没有得什么好处,如果晒盐法大行的话,看看能不减一减盐价,也算是我这个做皇帝的,给百姓一点好处吧。”
对于底层百姓来说,盐是必不可少的开支。而这一点开支的减少,不下于一次减税。虽然对于百姓的重担来说,一点点的盐价,算不得什么的。
却也是朱祁镇这么多年,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杨溥说道:“陛下仁心,天下敬仰。”杨溥觉得虽然当今陛下,年轻气盛,好大喜功,不慕圣学等等缺点。
但有这一点仁心,就能算是一位明君了。
朱祁镇与杨溥商议妥当之后,朱祁镇就立即下两道圣旨,第一道是召刘定之入京,第二道圣旨,就是关于全面推广晒盐法的旨意。
何文渊以户部侍郎衔总理各盐运司,负责推广此事。
第二道圣旨,想要成功,却是要很长时间的,少则一年,长则三五年,都说不定。
但是召刘定之回宫的圣旨,却是很容易办到的。
这一封圣旨到了刘定之手中的时候,已经是正统十年腊月了。
多事之秋的正统十年走到了尾声,而刘定之正押解饷银到了沙县。
在沙县这里,虽然江西,浙江的客兵已经退出了福建省界。但是围山的士卒,已经有四五万之多。
只剩下京营士卒,与福建地方士卒了。卡住了叶留宗与邓茂七下山的要道,也攻过几次山,只是山势太险,实在是攻之不下。
刘定之在沙县接着圣旨,周围的人都知道刘定之这一次回去,必定是要升迁的,自然是个个恭贺,好不热闹。
刘定之也不得不应酬饮酒。喝得醉熏熏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之内。他半睡半醒之间,似乎听到了有人来,只当是仆役,随口说道:“水。”
立即有人端了一杯水过来。刘定之喝了之后,才发现给他端水的是郭登,顿时大惊,说道:“郭将军,你如何在此?”
第九十一章 整顿卫所的分寸
刘定之慌忙起身。
刘定之虽然是状元出身,也算是朝廷大员了,又是高升在即。但是面对郭登也丝毫不敢怠慢。
毕竟,郭登乃是武定侯府出身,又是皇帝心腹之臣,打了一场胜仗,风传封伯在即。前程广大,一点也不差于他。
郭登说道:“刘大人不必客气,我本想与刘大人详谈。只是刘大人明日就要赴京了,有些事情,只能今晚来说了。”
刘定之立即酒醒。
他很清楚彼此之间的政治标签,不管是他还是郭登,身上都贴着一个共同的标签,陛下心腹。
郭登来找他。自然是有事情来问。
刘定之说道:“将军稍待。”他立即起身,用冷水洗了一把脸,顿时精神抖擞。说道:“将军有话请讲吧。”
郭登就将朱祁镇的密信拿了出来,说道:“大人不是外人,这是陛下的密旨。”
刘定之细细看了,顿时皱起眉来了。
他第一个感觉,就是陛下做事太急了一些。
刘定之在北京期间,与朱祁镇相处时间不断,对朱祁镇的心思也是比较了解的。只是他更知道,很多事情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整顿卫所如果那么容易的话,朝廷早就做好了,而不是从宣德年间开始到现在,一遍遍的派清军御史,但是也没有什么卵用。
刘定之看完之后,说道:“恭喜将军,如果将军能将这一件事情做好了,将来内阁之中就有将军一席之位。”
很多人都看出来,今后大明内阁之中,将会保留六位大学士一位国公的局面。
郭登听了,苦笑说道:“主静兄,就不要取笑我了,我正为这一件事情头疼。”
郭登可不是愣头青,虽然他父亲乃是郭英的庶子,在武定侯府没有什么权力,但是郭登长在武定侯府,接触到的就是大明军方的核心层。
他接触到消息,是很多人一辈子都不知道事情。
甚至说,朱祁镇对军中情弊的了解,都不如郭登。
别的不说,郭登就知道,武定侯府家丁都是在下面卫所挂职的,真要拉出去,那都是朝廷命官。虽然官不大而已。
领着朝廷俸禄,但是将主干活,这样的事情郭登见多了。
即便郭登乃是庶子所生,但是郭登从军的时候,也能安排好些人随行,帮助他掌控局面。可以说郭登能有今日,武定侯府的助力是撇不开的。
正因为如此,郭登才知道,这里面水有多深。
虽然福建这边没有
什么强大的将门,而且也算是开国勋贵的势力范围之内。
具体的来说,可以说每一个卫所的建立,就是与某一位勋贵有这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细细说来,都可以说谁是谁的人。每一个卫所对应朝廷之中某一家勋贵。
这就是所谓之门生故吏。
这里就不细细说了。
大体上,开国勋贵因为太祖皇帝与太宗皇帝两代打击,与军权相隔有一点远,真正主导大明军政的乃是靖难勋贵。
而靖难勋贵的势力,大多都是在北方,特别是北京,九边。
福建这边,细细算来应该信国公汤和家族的势力范围,但是早已人过境迁了。在这里动手,对靖难勋贵集团触动不大。
但是郭登依然感到烫手之极,但是皇帝的命令,他又不能不做,思来想去,已经想了很久了,这才来向刘定之问策。
刘定之说道:“将军有此见底,今后自可常保富贵。”
郭登说道:“富贵不富贵的,我不多想,只要能让陛下满意就行了。”
刘定之说道:“将军觉得,福建士卒如何?”
郭登说道:“草芥之徒而已。”
刘定之说道:“这不就完了,将军新立大功,想来不日封爵,本朝祖制,向来有拍公侯出外训练大军。令主也多承此令,将军不过奉命而为。”
“有何不可?”
郭登正想说什么,忽然想到了什么。向刘定之行礼,说道:“先生之意我明白了。”
刘定之言下之意,就是不要多想。
不要想皇帝要让他整顿卫所的事情,也不要想这卫所之中的利益牵扯,就公事公办,如国初太祖皇帝派公侯出外训练士卒一样。
将不堪用的士卒裁撤出去,只要将福建士卒训练好,可堪一战就可以了。至于其他的事情,他就当做不知道。
只要掌握好这个分寸,对朝廷也好交代,也给自己留了余地。
当然了,这可能与朱祁镇所想的不同。虽然这一次叶留宗之乱,朱祁镇已经摘了好几个世袭指挥使的帽子。
但是还有很多这样家族幸免于难的。
这个体制不变,纵然郭登下了大力气训练好福建军队,但是有能维持几年啊?
郭登说道:“但是陛下那边?”
刘定之说道:“请将军放心,陛下哪里我会代为呈言。”
刘定之如此说,倒不是为了郭登,而是为了朱祁镇。很多事情第一步,并不是要做到最好,而是能将这一件事情给推行下去。
只要推行了第一步,才会有第二步,第三
步,如果第一步就出了差错,被迫中止,下一次重新开始的时候,就要费几倍的功夫了。
这个办法,固然会让郭登有明哲保身的机会,但也是最好的办法。
郭登再次行礼说道:“多谢主静兄。”
郭登又寒暄了几句,这才告辞了。
第二天刘定之交接了政务,就开始北上了。
因为而今是冬季,天津海港也冻住了,乘海船北上,更是顶风。刘定之自然是从陆路到杭州,然后从运河北上,想来到了京师,就是明年一月多了。
只是他刚刚走,就有人送来一个包裹,却是郭登送来的程仪。
刘定之一看,却是一封银子,五百两。
刘定之对身边的人说道:“收下来吧。”
身后的管家却有些奇怪的说道:“大爷,平日大爷不是从来不收别人的银子,怎么今日?”
刘定之淡淡一笑说道:“别人是别人,郭将军却不是别人,别人的银子收不得,但郭将军的银子,却是收得的。”
刘定之轻轻一笑,就一路北上了。
而郭登已经开始了抽调各卫所人马,到天阶山下攻山,一时间自然是花样百出,惨不忍睹。
郭登就气炸了肺。
他本来以为福建士卒在战斗之中表现,已经够差劲了。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他所看见的差劲表现,已经是福建卫所士卒优中选优的结果了。
而真实的情况,比这更差劲,很多卫所来人都筹不齐。连检查都应付不过了。
郭登虽然有明哲保身的想法,但是身为武定侯府出身,乃是开国功臣之后,他对大明江山也是一分责任感的。
见此情况,什么明哲保身之心,也不去管了。写了一封密折,将福建卫所的情况上奏朝廷。
一口气将好几个指挥使给弹劾了。然后大刀阔斧的进行整顿。
郭登一放开军籍,一时间仅存的士卒,几乎全都要改为民籍了,以至于郭登不得不一个卫所一个卫所的开放。
几乎上福建所有卫所的军队,换血虑达到了百分之七八十,至于不肯走的人,自然是军官了。
有一个世袭枉顾的官职,傻子才会放弃的。
至于卫所的土地情况,郭登虽然没有细查,但是也敲打一番,将那些出了事的将领,不管是败仗的而是牵扯到谢怀案之中的将领,他们所侵占的田产一屡分给士卒。但是比起开国时分给士卒田亩。仅仅有三分之一左右。
但是仅仅是这三分之一,在福建百姓发现参军真分田之后,更是踊跃无比,一口气就招满了几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