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明九边考
朝鲜国主正是朝鲜历史上的明君,所谓的世宗大王时代,这位朝鲜王比起他们朝鲜王,虽然算得上雄才大略,但是也不过尔尔。
之所以有这么多朝鲜百姓逃过鸭绿江。却是因为这位朝鲜王野心勃勃的计划。
这位朝鲜王在朝鲜西北建立六镇,将本来是两属之地的门图江南岸给占领了,形成了而今的朝鲜版图。
但是他也面临一个问题,就是朝鲜西北人少,而东南人多。他就迁徙东南百姓屯田西北。
以应对可能西北边患,不知道他的假想敌是女真,还是大明。
不过,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比起大明对开荒的政策,朝鲜那边对百姓就严苛了不少。
于是乎,安置在西北朝鲜百姓,都用脚投票,原来来当大明百姓。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有时候都靠同行烘托的,朱祁镇觉得大明百姓已经苦不堪言了,但是朝鲜底层百姓的生活,却是比大明百姓还要惨。
凤凰卫的这一点事情,不过是千里边境的一点小插曲而已。
徐晞此刻已经进入正题了,他并没有就奴儿干都司的事情多言,因为他并没有去,就建州女真,与海西女真,不过是泛泛而谈而已。
徐晞要讲的最主要的乃是大明的长城。
朱祁镇让左右呈上一张地图,徐晞就开始侃侃而谈了,说道:“辽东边墙,主要是在辽河以东,多以木墙,土墙,石墙为主。”
“依托辽东山林,还有辽河抵挡兀良哈与女真的入侵,从正统以来,前总兵官巫凯,已经本任总兵官曹义都下了大功夫修建边墙。”
“只是总体来说,也不能封闭整个辽河,兀良哈盘踞在辽河河套中。”
朱祁镇细细看着,其实他这些已经读过一遍文章,而今再听不过是温故知新而已。朱祁镇一伸手,就立即有太监递上一根蘸了朱砂的毛笔,朱祁镇就在辽东河套的确,画了一圈。
朱祁镇心中暗道:“兀良哈。”
这一片所谓的辽河套,就是辽河以北大量地界,与大宁相邻,朱祁镇朱笔微微一偏,就将大宁也划到一起。
这个圈里面,就是兀良哈三卫的势力范围,几乎辽宁北部,吉林西部,内蒙古东部,黑龙江少许地带,都在这个范围之内。
这就是辽东镇面对最主要的敌人。
随即徐晞细细讲解,从辽东边墙,从什么地方到什么地方,是谁修建的,是木制,还是石制,乃至是土墙。
这其实乃是朱祁镇最大的感受。
在朱祁镇印象之中,盘旋在群山之中的明长城,此刻并不存在,而是大明各部为了抵抗北方的敌人,各自因地制宜的修建出的长围,甚至不能说是长城。
从材料上就能看得出来。
根本没有统一的制定。
而且这长城,也是断断续续的,有很多缺口。
这也就说明了一个现实。
乃就是大明前期其实在防御上并没有下太大的功夫,在兵力布置上,更倾向于攻势布置,也就是活,很多时候,就是修建几座城池,遏制要点,用来聚集兵马出击。
而什么时候,开始纷纷修建城墙,乃至长城。
很抱歉,就是永乐末,宣德年间。甚至正统年间修建的也不是太多的,原因很简单,乃是太皇太后的命令,罢一切不急之务。
修建边墙之上,被文官认为这是不急之务,但是问题是朱祁镇翻阅奏折之后却发现,从正统元年,到而今。
每一年都九边的将领向朝廷上书,想要修建长城,或者说在文书上换名字,但总体来说,都是一样的。
这一点足够让朱祁镇深思了。
为什么几乎前线所有的总兵官,都在向朝廷要钱修建城池,建立烽火台,等等,一系列防御措施。
这让朱祁镇心中一直有一幽灵一般的问题在盘旋,大明的军队,到底能不能打了,或者说,能不能打过瓦刺?
朱祁镇有些出神,但徐晞还在继续说了起来。蓟州镇也一略而过了,原因很简单,而今的蓟州镇并不是防御重心,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蓟州镇真正成为防御重心,却是辽东边患大作的时候了。
徐晞重点说的,而朱祁镇重点听的就是宣大。
宣府与大同。
徐晞说道:“宣府与大同,乃是朝廷的左右大门,密不可分,臣请一并说之。九边之重,独重大同,大同乃是王保保根本之地,当初中山王就与王保保大战于大同,大同宣府一带的军镇建设,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乃是国初初定,修建大同,宣府,等城垣,聚兵于重镇之中,迁徙山外八州百姓。燕山,太行以北,成为一片空地。”
“一直到洪武末年,朝廷步步为营,占据漠南之地,建立开平,大宁,全宁卫。”
朱祁镇听了也是叹息一声。
虽然他这一系乃是因为太宗皇帝才能有而今的荣华富贵,但是有时候他不得不承认,太宗皇帝远远不如太祖皇帝。
不要看太宗皇帝数次北伐,可谓撼动天下,但是却没有太祖皇帝的步步为营的。开平,大宁,还有朱祁镇几步不敢去想的全宁卫。
几乎将漠南蒙古的地盘全部拿下,与蒙古隔着瀚海对峙。
太宗皇帝虽然与几次出人大漠,但是最终并没有形成这样的战略局势。
更不要说,大宁,全宁卫乃是太宗皇帝为靖难起兵,尽收漠南蒙古之兵,否则的话,当时对峙建文的时候,建文的六十万大军有来头,但是北军二十万大军从什么地方来的。
如开平,大宁,全宁卫,等几座在漠南蒙古大城,全部是洪武年间修建的。
只是有些话,却不是人臣可以说的。
徐晞也是明白这一点,故而他立即跳过了。这一段尴尬事情,说起永乐年间的事情,说道:“永乐年间,与洪武年间修建方向并不同。”
“永乐年间,太宗皇帝为了迁移百姓,镇守宣府,大同。多为军户,从此宣府大同百姓多有滋生。”
“故而永乐年间多修小堡,数十里有一堡,可容纳大部分百姓托庇其中,只需守上一段时间,就可以等到大同,宣府兵马赶到了。”
朱祁镇品味着这种种军事建筑背后的军事思想。
在洪武年间,很长一段时间,大同,宣府都是纯粹的军事地带,乃至于漠南蒙古。所有的百姓都是军户。
这也是为什么太宗皇帝靖难的时候,一口气将漠南蒙古十几万大军给撤了回来,开平,大宁,全宁等卫,一下子变成了空地。
而在永乐年间,太宗皇帝为了北伐,这才迁徙百姓在宣大,开平屯驻。很大的原因就是为了支撑北伐。
毕竟不管多少大军,粮食总是要人抗马驮的送上前线的。
最好的办法不是让民夫远征,而是能就地征召民夫。
所以宣大人口越多,太宗皇帝就能调集更多人力。
开平在宣德年间,还射有口外总兵官,就是驻扎开平,总兵官就是阳武侯薛禄。只是在宣德年间裁撤了。
所以而今徐晞所言仅仅是宣大而已。
“宣德年间,多修长壕,长壕两侧,设有大小城堡,相距数十里一座,有烽火想连,并堵死山口,沿山设墩,军民共守之。不过,为了大队兵马出入,宣大之间很多大路,并没有封死,不过是令兵马驻守而已。”
徐晞一边说,一边为朱祁镇指点,关卡所在。
看上去是群关并列,因山为城,但是这一切都建立在大明军队能打的基础上。
第三章 此长城非彼长城
大明九边独重大同,如果放在整个大明三百年,或许,并非正确的。但是放在明前期这个历史时代,却是正确的。
即便独重大同,而大同的防御体系,也是一个基于攻势,而不是守势的防御体系。
如果放眼整个大明九边,同样是这样的。
朱祁镇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情,明朝的武力巅峰,并非永乐一朝,而是洪武一朝。
在此之后,大明军力一直走下坡路而已。
这种军力衰弱,或许在永乐年间并不是太明显,但是到了他这里,上层或许还没有明显的体会,但是前线指挥官,却已经有深刻的体会了。
这一套长城体系,其实是将从北方南下的敌人,逼到几个战略节点,打一场决战。
如果能野战战胜北方的敌人。这一套体系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看前线指挥官的反馈来看,他们并没有对此表现出多大的信心。
朱祁镇看着北京周边的几个通道,都没有做到完全封闭。这也是为什么瓦刺能一口气打到北京城下的原因。
朱祁镇脸上丝毫不显,心中却在反复激荡。
朱祁镇忽然说道::“山西镇就不用说了,说说延安这边是怎么回事吧吗,今年秋天,有千骑进入延安境内,陕西震动。当时卿在甘肃,回程的时候,也是经过延安的,可以为朕说说吗?”
徐晞说道:“是。”
他微微一叹,说道:“说延安,不得不说河套,说起来,延安一向是朝廷内地,而今横遭兵戈之祸,却是因为东胜卫内迁。”
“所谓之河套,就是黄河北上几字形的河套,这一片地方,多为沙漠,北为三面临河,南下正对延安。”
“西边是宁夏,东边乃是东胜卫。”
“一般来说,鞑子不会从北方南下,因为要横渡沙漠,非其所能,唯有从东西两侧进入,宁夏围他们过不去,而东胜卫这却是可以渡过的。朝廷裁撤东胜卫,河套就出现一个缺口,这也是鞑子能够进入的原因所在。”
“延安也开国之战后,第一次遭遇鞑子,故而处置有些失措。”
朱祁镇想着河套,忽然点在东胜卫原来的地方,说道:“这里是那个部落?”
徐晞看了看,说道:“乃是瓦刺一部。”
朱祁镇伸手拿了一根朱砂笔,又在河套这里圈了一下。
这都是朱祁镇决定要解决的问题。说实话,朝廷的战线已经很长了,从辽东,宣
大,甘肃,宁夏,好几个方向,朱祁镇不想再多一个陕西战场了。
每多一个战略方向,不仅仅是代表着更多钱粮的消耗,还有本地百姓的痛苦。所以既然之前鞑子或者说瓦刺,并没有注意到河套之内,朱祁镇并不想让他留心这里。
所以重新东胜卫,封死河套东部,也是朱祁镇必须做的事情。
朱祁镇对宣大还是比较熟悉的,他最不熟悉的就是西北方向了,朱祁镇说道:“说一下,西北几个军镇吧。”
徐晞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西北宛如异域,陛下可知道西夏?”
朱祁镇说道:“当然知道了。”
徐晞说道:“陛下可知道,西夏之亡,传言西夏太妃伤了成吉思汗,故而蒙古对西夏大开杀戒,西夏故地千里无人烟,而西北数镇,正西夏故地也。”
“国朝岭北之战,分三路北伐,其中就以冯胜攻甘肃。所过之地,望风而降,结果,岭北之战失利,中山王且战且退,丧兵不少,岐阳王数失马匹,战将折损无数。唯独当时冯胜一路,全师而还,并将西北人口迁徙一空,也不过十五万口而已。”
“即便洪武以来,大兴屯田,迁徙不少卫所,西北实在是人丁不丰。”
人这东西,杀起来很容易,但是繁衍起来,却不容易了。
如果说宋夏百年战争,是严重摧毁了西北的生态,那么元朝对西夏的大屠杀,更是将西北杀成一片白地。
虽然已经是二百年前的事情了。
但是元朝明显不是一个会休养生息的朝代,也就是西北的恢复,也不过是几十年而已。再加上西北生态破会,而今又是小冰河期,整体气候偏冷。
西北人口的恢复,一直是相当的难的。
这个时代,没有人口,就没有一切。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朝廷的政治生态,如果朝廷立都长安,对西北的态度,就是另外一个样子,而今却是北京。
故而西北闹出的乱子,再大也危险不到朝廷。
会何必投入那么大的人力物力在这种地方屯田,在这种干旱缺水的地方屯田。花费之大,是可以想象。
甘肃屯田都是建立在大量的水利工程之上的。
不算政治仗,单单算经济仗的时候,都不是划算的。
徐晞说道:“宁夏还是算好的,一过兰州再向西,就见到了黄沙侵袭,几乎连成一线,甘肃一镇,几乎都一条直线,就在祁连山北路,靠着祁连山上雪水融化的几条河流屯种,向北是黄沙,向南是山峦,还
有一点,特别值得注意的。”
“乃就是兰州以西,庄浪卫以东这一带,常常有鞑虏潜越。”
朱祁镇一时间想不明白,这一带有什么不对的,徐晞见状,伸出手指从地图上划了一道,朱祁镇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
从这一条,直接连通了西宁与草原。
也断绝了甘肃镇与陕西的联系,如此一来,甘肃镇就孤悬于外了。
朱祁镇自然知道,草原民族包括瓦刺在内,在正面作战攻防战上,未必能打得过明军,而且从兰州,也就是兰州中护卫到庄浪卫。也是一个城堡挨着一个城堡。
但是朱祁镇依旧觉得后背有一丝冷汗。
为什么如此?
因为此刻瓦刺的主力就在哈密。
可以说瓦刺西进,在正统七年就已经成为现实了,不过,瓦刺与哈密之间打了好几仗之后,哈密已经向朝廷求援了。
而今朝廷之上最大的事情就是这一件事情。
甘肃镇最西就是嘉峪关,嘉峪关外就是关西七卫,关西七卫之首,就是哈密。
关西七卫其实也不老实,有劫掠商人贡使的行为,甚至没有粮食吃了,也不是没有劫掠过甘肃,与甘肃镇打过仗。
朝廷之中主体意见,是不想救关西七卫。但是朱祁镇心中却不这么想,今日放弃关西七卫,明日是不是要放弃青海番卫,后日是不是要放弃奴儿干这些卫所了。
一步步放弃,将朝廷的屏障都拱手让人,且不说,朝廷的威信损失,单单是每让一步都会让瓦刺强大一分。
瓦刺的强大,最后还是落在朝廷身上。
但是看着徐晞简简单单划这一道线,朱祁镇就好像看见了一场规模巨大的歼灭战。
如果朝廷要救援关西七卫,只有一条路线,不是别的,就是沿着甘肃镇,也就是祁连山北麓前进。
而这一段,却是一个缺口。
距离西宁不过几百里而已。
朝廷对青海的统治,也是因俗而治,换一句话,那都是一些土司而已,这些土司很多都是从元代遗留下来的。
且不说,朝廷大军从北京开往西北一路消耗,单单说,瓦刺真拼命卡着这一条路,几十万大军能在甘肃镇,这种狭长没有纵深,缺乏粮食的地带,能待多长时间。
虽然这仅仅是一个可能,但是却足够朱祁镇夜不能寐了。
朱祁镇心中叹息一声,支援关西七卫的想法,也慢慢淡了。只是对于西北的危机,朱祁镇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第四章 可怜的王振
朱祁镇也明白,徐晞这样说未必没有危言耸听,加以劝谏的意思。毕竟朱祁镇也知道,在进宫之前,徐晞与杨溥是见过面的。
但是朱祁镇的确不敢拿大明十几万主力军团冒险,从陕西到甘肃漫长的粮道,后方可能有的不稳因素,乃至缺水缺粮的可怕处境。
朱祁镇不得不承认现实。
他即便心中承认自己有些固执了,但是也不表现出来,说道:“徐卿走了数万里,遍观大明九边,觉得九边什么问题最大?”
徐晞听了心中一时间也有一些犹豫。
九边的问题?岂止是有,还有太多,但是徐晞也知道,有些话是可以说的,有些话是不可以说的。
徐晞在这一番长谈之中,也说了好几个人名。
但是要么是没有具体评价,褒贬的意图不明显,要么就是赞扬。
倒不是而今的九边众将都是道德完人,一点错处都没有。
却是徐晞明白自己的身份,他是查看九边边防的并非是御史,抓人小辫子的,故而他的重心都放在了各镇的布防情况,对于九边布防之上的某些缺点,徐晞自然会指出来,比如他所言的东胜卫缺口,导致延安受兵灾,庄浪卫的问题,能让草原与青海连接。
甘肃镇的战略纵深太单薄,如果甘肃一旦失去,那么西北也没有什么战略纵深可言,说不得大明疆域要大退一步,弄得与宋朝差不多了。
但是这种战略基本问题,是不用哪个总兵官来负责的,他们也负担不起这个责任。
而今朱祁镇的问题,却让徐晞不好回答,虽然弄一个问题糊弄过去,显得徐晞能力不够,但是真要说出一个问题来,却是得罪一大批人。
张辅可是还在内阁之中。
徐晞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觉得再合适不过了,说道:“陛下,有一件事情,臣不吐不快。”
朱祁镇说道:“徐卿请讲?”
徐晞说道:“太祖祖训,宦官不得干政,即便内廷之中扫不了此辈,也不当让其放纵在外,而今九边重镇,没有一次没有宦官监军,此辈常言乃是陛下之耳目,横行无忌,压制九边镇将,文武官员,有功,则曰我之功也,有过,则曰人之过也。至于横行不发,纵下面鞑军作奸犯科者,数不胜数。恐失九边军心。”
朱祁镇听了,心中苦笑。这个问题,他还真不知道如何解决了。
因为这些太监所言不错,他就是这些太
监的总后台。当然了,朱祁镇也承认,徐晞所言有一部分是对的,有一些太监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是有一些太监的确是能臣,不过是肚脐下面三寸的地方,少了二两肉而已,比如说亦失哈,比如说刘永诚。
而今九边之重要,即便是太皇太后也没有撤掉九边太监监军的意思,要知道,太皇太后在宣德十年,朱祁镇登基的时候,可以罢一切不急之务,并将很多镇守太监,全部召回了。
唯独九边的太监,在进入正统年间之后,不减反增,即便杨士奇在的时候,对这一件事情也没有说过什么。
仁宗皇帝登基之后,在九边安插文臣,令巡抚或者巡按与总兵互相制衡,而宣德年间将太监监军发扬广大。
早已在九边形成了,文官,太监,武将三层之间的制衡。
各地虽然还是总兵官为尊,但不管文官还是太监的意见都不可小视。凡是遇见大事,必须是他们三人联章上奏说明此事。
这种制衡模式,宣德年间形成,太皇太后默许的。只是在太皇太后去世之后,王振的权力大为膨胀,已经让很多人不满了。
其实整个正统年间,王振的势力都是在膨胀之中。
太皇太后在正统四年之前,对这一件事情都是默许,甚至鼓励的。毕竟太皇太后一直担心朱祁镇扛不住这个担子,宁肯培养出一个权阉,也不想培养出一个权臣出来。
在正统四年之后,太皇太后倒是发现朱祁镇能力足堪大任,就对王振减少了很多扶持,但是朱祁镇还在继续扶持王振。
王振掌控司礼监,除却东厂在金英手中之外,大内乃是天下的宦官都要唯他是尊。特别是太皇太后去世之后,朱祁镇的作风大变,变得沉默起来,但是王振的却变得嚣张起来。
朝中已经有一股倒王的风潮。
其中就挂户部侍郎掌管海关的李时勉最为激烈。
这几年来,李时勉坐镇天津,沿海几个港口陆陆续续的完成开发,不过经济总量在这里放着,虽然几乎每一个省都一个海关,但是海关赋税总额,也没有超过五百万。
毕竟大明外贸的经济总额还是有限的,在西方还没有来到东方之前,整个东西贸易额,或者说东南亚内部贸易额并不是没有天花板的。
再加上其中这样那样的原因,相当长一段时间之内,大明海关税大概就是五百万两上下了。
即便如此,周忱也不火坐视这一笔钱不流入户部,在户部之外
,所以今年周忱多次上奏,就是海关纳入户部之中。
最后朱祁镇答应了,李时勉以户部侍郎的身份主持海关,在京城择地修建海关总署,作为户部的下级衙门。
李时勉进京之后,第一炮就打向了王振。
却是因为宁波倭案。
什么是宁波倭案,就是在正统六年,一路倭寇在宁波上岸,攻克了大嵩千户所。具体来说不过是数百人而已。
朱祁镇也是大怒,当时就令镇海卫指挥使王英总领船队,围剿倭寇,并令魏国公出面主持。
这一队倭寇倒是还打发,王英抓住尾巴之后,打了一半,逃了一半,其中有几十个人居然飘到了朝鲜。
被朝鲜国主抓住之后,送到北京。
弄得朱祁镇有些尴尬。下令让这些倭寇到菜市场走一趟,不必说了,还必须以派使臣去朝鲜宣布赏赐与感谢。
就这一件事情,就牵连的宁波海关当年的赋税。李时勉上奏,说大嵩卫千户,乃是走了王振的门路,才得已袭职。并指责王振数项大罪,很多文官群起而为之。
逼得王振向朱祁镇谢罪,并辩解一番。
对于王振的辩解,朱祁镇有一些信有一些不信,王振自己贪财的一些行为,他是知道的。但是王振是一个最讨厌下面人给他耍花样的人,也就是他挖王振贪财,那是理所应当,但是下面的人敢从他手下多拿一两银子,王振就弄死他。
所以,朱祁镇对于王振纵然下面发财从来是不信的。
但是朱祁镇敲打了一下王振,毕竟主仆之间这么多年的情分,还是要保全的。
而且,官场之上,但凡明白一点的人,能不知道王振乃是朱祁镇的人。朱祁镇很担心倒王振乃是对朱祁镇的试探。似乎是朱祁镇在太皇太后死后,不再积极谋求这个改革那个改变之后。
很多事情都是你退一步,下面的人就会进一步的。
朱祁镇出面与杨溥协商,杨溥费了不少功夫,这才将下面倒王振的风暴,给压制下去了。
但是风波压制下去了,但暗潮却没有平息,似乎反阉党,反王振,已经成为很多文官的政治正确了。
所以,徐晞不敢得罪张辅,朱勇这一票勋贵,却并不怕得罪王振。
毕竟,朱祁镇对王振的约束也是很严的。
以至于很多人弹劾了王振之后,也没有吊事,大家胆子就大了起来,颇有有事没事,弹劾一下王振,没事有事,再弹劾一下王振。
第五章 瓦刺与西域
虽然对王振有些抱歉,但是朱祁镇不能不明白,虽然而今他依靠其他势力站稳脚跟了,在军方有太皇太后留下的刘永诚,有自己提拔起来的孟瑛,有在西北的蒋贵,在大同的杨洪,在辽东的曹义,等等。
在文官方面,内阁之中的曹鼐,王直,六部之中的周忱,地方上的于谦。乃至正统元年进士,也有一批进入朝廷,虽然都在中下位置,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批人上位,朱祁镇的地位就更加不可动摇了。
所以在正统四年之前,朱祁镇所依赖的唯一支柱王振,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但是王振所代表的宦官实力以及厂卫,依旧是朱祁镇根本支柱之一。
朱祁镇要借助文官敲打一下王振,让他别太飘,但是从来没有想过废掉王振。
所以,面对徐晞的问题,只是打了一个哈哈,随即回避过去了。
朱祁镇接下来又详细了问了一些,关于九边特别是甘肃镇的情况。最后才起步送走了徐晞。
送走了徐晞之后,朱祁镇手中揣着一杯热茶,靠在交椅之中,看着满天雪景,愣愣的出神。
徐晞兵部尚书的任命,很快就下来,这一点朱祁镇与杨溥已经有共识了,否则兵部尚书的位置,也不可能空悬半年。
这也代表了朱祁镇在某些事情的态度微妙的转变。
王骥离开兵部尚书任之后,柴车一直没有发挥出兵部尚书的能力,是一个维持性的人物。反而让五军都督府在很多事情上主导了大明军事。但是徐晞是一个能容得了五军都督府嚣张的人吗?
朱祁镇心中其实是有数的。
这其实他心中一直担心,大明卫所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
凡是都有一个后手,这是朱祁镇预备面对最坏结果的后手之一,他还有其他安排,只是他希望这些安排,永远是用不上的。
不过,这是长久的安排。
朱祁镇之所以如此详细的通盘了解一下,九边防务,各处隐患,却也是因为对瓦刺对哈密进攻这一件事情的考虑。
瓦刺也先在正统七年正式西进。
一方面固然是想侵吞关西七卫,也是也先重新凝聚瓦刺各部行为之一。
之前说过,草原上的传统的,脱欢打下的疆域,却不是也先能够全部继承。而今虽然也先在脱脱不花的大帐立在漠北,但是瓦刺一族的根基却在西域。
也先的西进,不仅仅是一次军事行为,也是一个政治行为,用一场胜利凝聚人心,让瓦
刺各部知道,他也先,决计不必父亲脱欢差。
说起,瓦刺在西域的经营,不得不说察合台汗国。
成吉思汗有四个儿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成吉思汗分封诸子。术赤之子,就是大名鼎鼎的金帐汗国。
窝阔台一系拖雷一系的恩怨情仇就不必说了,最后是忽必烈夺得了帝位,彻底击败了窝阔台一系。
而察合台汗国的范围就是而今的新疆,中亚,乃至巴基斯坦,印度西北部。
远的就不要说,就说帖木儿,他就是出身察合台汗国。或者准备的来说,是西察合台汗国,所有人都知道,帖木儿在永乐初年东征,中道而死。最后没有成型。
却不知道,这也是帖木儿对东察合台汗国的一次征服。
只是帖木儿一死,东察合台汗国复起,也瓦刺就在这个时候,杀了东察合台汗,并占据西域一部分。
脱欢在世的时候,与东察合台汗国,赶到了乌兹别克。整个西域都在瓦刺的统治之下了。
当然了,草原的统治并不是中原,极度依赖个人的威信。脱欢虽然做到这一点,留守在西域的部众,会不会听也先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了。
这就也先西进的原因之一。
至于关西七卫,与察合台汗国也是有关系了,这种关系甚至蔓延到元朝的时候。
元朝的时候,察合台汗国与大都的关系,并不是太好的。之间也发生过战争,元朝分化察合台后王一系,就将他们安置在西北的。
而大明代元之后,继承了大明因俗而治的原则,将嘉峪关以西的蒙古贵族,建立了七个卫所,其中就以哈密为尊。
当然了,关西七卫看上去是一个整体。但是内部也互相征伐,大明也有意维系他们彼此的对立,常常派使臣调节他们之间的矛盾。
这有利于维护大明对他们的统治。
当然了,另外一个维系他们对大明统治的办法,就是贡道。
丝绸之路虽然运输量大减,但是还存在的,也是哈密卫很大的财政来源,这也是哈密卫离不开大明的原因。
其实哈密卫一直与脱欢勾勾搭搭的,甚至彼此有联姻。
这一次瓦刺对哈密卫的进攻,也是政治仗与军事仗一起打的。
军事仗怎么打,就不用说了,分化关西七卫,达到个个击破的办法。至于政治仗,就是也先向哈密王求亲,向哈密王求娶哈密王之妹。
哈密王已经将这一件事情报上来了。
这也
是朱祁镇一直犹豫的。
从哈密王的表现,哈密王其实不想投奔瓦刺,毕竟瓦刺没有大明那么富,大明在丝绸之路上,稍稍放一些水,就足够哈密吃饱了。
但是瓦刺却不一样了。
与大明相比,瓦刺就是一个穷光蛋。
瓦刺这么看重哈密,要和哈密王联姻,真的是为了爱情,根本不是,瓦刺就是想在丝路上分一杯羹。
且不说,哈密投靠瓦刺之后,还能不能享受丝路上的利益,即便是能享受,这利益也要分相当一大部分给瓦刺。
哈密怎么都是吃亏了。
朱祁镇此刻也明白了,不管是军事上,政治上,乃是民政上,大军出陕西,入甘肃与瓦刺在哈密打上一仗,都是风险很大的。
但是如果大明对哈密的坐视不理,在外交上却致命的。
因为大明继承了元朝因俗而治的原则,在青海,在奴儿干,等等地方,有太多地方,都有名为卫所,实际上是当地头目自治的小势力。
哈密还是大明哈密卫。
放弃哈密,坐观成败。朱祁镇用脚趾头想,就知道今后边墙之外,这些大大小小部落会怎么选择。
朱祁镇越发明白,也先这个一手棋的老辣。别不说,而今瓦刺使团就在京师之中,一边在外进攻大明的忠实藩属,一边大举朝贡,在京中活动,似乎要化解大明对瓦刺的敌意。
但是偏偏有人上当。
居然有人上奏说,因为让哈密与瓦刺联姻,成姻亲之好。西北就无事了。
朱祁镇当时就气炸了。
不过,还好杨溥是明白人。不用朱祁镇出手,杨溥就将这个官员给处置了,一脚踢到云贵去了。
反正王骥在云贵已经开始改土归流,并为土司设流官副手。正好让这位去。
但是朱祁镇不得不承认这背后的思潮。
朱祁镇对这个左右为难的选择,深思了不知道多久,忽然觉得手中茶冷了,而漫天大雪也淡去了,虽然还是眼前还是一片雪白之色,但是朱祁镇对今冬下雪,旱情缓解的欢喜。却也淡了不少,说道:“走吧。回宫。”
朱祁镇上了轿子,被宦官抬着,用手支头。晃晃悠悠的回宫,心中还一直推敲着,心中暗道:“该怎么办是好?”
“什么才是两全之策?”
朱祁镇两全之策还没有想到,徐晞就已经来到了内阁之中,就在杨溥的阁房之中。看着刚刚停下的大雪。与杨溥谈着朱祁镇刚刚的表现。
第六章 圣心如渊
杨溥屏退左右,敞开大门。直对文渊阁大厅之中。
内阁的值房乃是文渊阁之中隔出来的小房间。朱祁镇对内阁大臣的待遇还是很好的。
虽然每一个内阁大臣的值房,也就是办公室,其实并不大,但是也分内外的,外面是办公会客,里面更是能放下一张床,如果遇见大事了,比如皇帝驾崩,边疆战事,需要内阁大臣随时候命的时候,就可以在这里休息。
朱祁镇更是在这房间连通火道,与朱祁镇在乾清宫的暖阁一般的待遇。所供奉的吃穿用度,都是一等一的好,连内阁这里还有小厨房。
这些东西,有些是朱祁镇之前就有的,有的是朱祁镇之后添加的。
毕竟增添一点待遇,也费不了多少银子。朱祁镇甚至将收买人心都当成习惯了。
但是即便如此,在冬天的时候,杨溥开门,还是有寒风冲进来,这里毕竟比王振精心打造的观雪亭差了不少。
却是杨溥政治理念,就是光明正大。不谋于私事之中。
当然了,即便杨溥摆出这个姿态,也没有几个人敢去偷听内阁首辅与未来的兵部尚书的谈话。
杨溥说道:“孟晞,陛下之意如何?”孟晞乃是徐晞的字。
徐晞苦笑说道:“阁老,圣心如渊,岂是臣子可以揣测的。”
杨溥叹息一声,说道:“是啊。”
他心中却想道是朱祁镇在太皇太后故去之后的表现。他私下有一个想法,就是皇帝越来越像太皇太后了。
太皇太后在正统初年,是怎么控制朝廷。
那就是控制兵权,财权,压制政务规模,然后放权内阁。杨士奇看似权倾朝野,但是都在太皇太后控制内。
而在太皇太后去后,朱祁镇减少了对朝政的干预,很多决策上,并不会直接反驳内阁的意见,或者说很少对内阁意见有异议。
看上去内阁权力大涨。
但是杨溥却越发感觉揣测不出朱祁镇的意见。
之前杨士奇与杨溥都看得出来,皇帝其实很急,在做事办事上,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一股急迫的心理。
一心要做这个做那个,似乎当这个皇帝就是用做事的。
但是皇帝自己似乎并不明白,皇帝本身就不是做事的。这本身就是一种身份的错位。只是有些帝王心术,即便是首辅大臣也不好与陛下细细说来。
士大夫所言之,垂拱而治天下,虽然有一些想要限制君权的意思。但未必不是正理。
从来是皇帝接纳某位大臣的意见,做出这样的那样的决断,很少有皇帝有这样那样的想法,却要说服下面大臣推行下去。
在政治生态上,这本身就不是太健康的。
毕竟凡是皇帝提出的事情,下面的人决计不会反对,即便有反对的,也更有小人迎合。皇帝急,下面自然有一批大臣着急,皇帝怠政,自然又一批弄臣迎合。
所以皇帝不要轻易表露意见,中道而行,维持整个大明体制的正常运行,具体的做事就是放在下一层了,这是内阁六部的事情。
这种错位。就是皇帝让人不放心的原因。
为什么道家乃是君王南面之术,这一番话,其实可以用无为而无不为而概括。但是真正能想明白,却没有多少个了。
太皇太后去后,朱祁镇深刻反省之后,似乎照准了自己的定位。
但是对杨溥来说,让他放心之余,又感到难办了。
原因很简单,之前朱祁镇的意见简直是不加掩饰,最少在杨溥看来,是不加掩饰的,但是而今杨溥固然知道,朱祁镇依旧看重,河北水利,盐法,海运,等等事务。
但是朱祁镇到底是怎么想的,却很少有纰漏了。
他仅仅是保持关注而已,甚至有时候自己不大满意,也不会轻易表露,却有一批言官上奏,说这个事情这样那样的问题。
杨溥第一次见到没有明白,但是杨溥是何等老辣之人,他虽然没有证据,但却也肯定,这些言官背后有人。
是不是皇帝,却不知道了。
杨溥也不敢知道。
看似朱祁镇对内阁的意见,从来是没有反驳过,但是内阁结论形成之前,朱祁镇的某些想法就已经渗透进去了。
甚至杨溥还不清楚,到底谁是陛下的人。
这种感觉让杨溥有一种在太宗皇帝下面的感觉。
所以,圣心如渊,这四个字,并不是杨溥的马屁,却是杨溥心中真实的感觉。朱祁镇变得不好伺候起来。
比如这一件事情。
对于瓦刺西进的消息传来,内阁朝会之上,已经有好几轮讨论了。放弃哈密乃是内阁方面的意见。
但是朱祁镇并没有不同意。只是留中。并下诏让翰林院编一部《西域史》出来,诏书之中特别标明,要寻“西域汉唐以来故迹。”这几乎是明示了,你这个方案,我不满意。
杨溥劝谏过好几次。
朱祁镇总是说道:“朕将以何面目见太宗皇帝于地下?”
好吧。这个理由好强大
宣宗皇帝放弃安南,也没有说不能见太宗皇帝于地下。
杨溥已经觉悟了,不管这事情怎么办?最后放弃哈密的罪责,一定是要按在自己头上。但是杨溥毕竟是社稷臣。
知道不能打哈密之战,就是不能打。
且不说从陕西向西粮道漫长,西北本地的粮食根本不够支撑大军,单单说,瓦刺一部进入河套地区,威胁延安,陕西都司的防御压力大增,兵部与五军都督府会议,已经有为延安增兵的决策了。
兵力分散之后,单靠西北本地的军队,不足以与瓦刺决胜于哈密,看西北之乱就可以看知道,区区不过万的骑兵,就让西北乱了好一阵子。
如果从北京调兵,更是无稽之谈。
等大军到哈密,估计哈密早就被瓦刺拿下来了。
杨溥怎么想,朝廷也不能为了面子丢了里子,所以即便今后被钉上弃哈密的罪名,也只能一谏再谏,自己劝谏不成,也要让别人劝谏,哈密这一战不能打。
杨溥沉吟片刻,说道:“孟晞,你的任命就好下来了,陛下之意你也明白,从正统以来,边将都有要求修缮沿线边墙的意见,陛下用你,就是要用你对九边的了解,你到兵部之后,别的不说,先做一分修缮九边的方案。重点放在宣大上面,记住做得严密一点,朝廷折腾好几年,好容易河北水利差不多要结束了,手中有一点余钱,但也不能让九边那些人给吃了空饷。”
朱祁镇对九边如此关注,杨溥岂能不好好揣摩一下朱祁镇的意思。朱祁镇宁肯让兵部尚书空悬半年,也要用熟悉九边的徐晞,就已经是很明白的表示了。
徐晞说道:“阁老,下官明白。”
“这是上任第一件大事,务必做好。”杨溥说道:“不用让陛下失望。”
徐晞想起朱祁镇对他的礼遇,说道:“不敢说九边固若金汤,但是决计每一分钱都用到实处。”他微微一顿,说道:“只是哈密之事,当如何一个了局?”
杨溥说道:“你放心,陛下不是固执之人。总有人能说服陛下的。”他其实估计朱祁镇此刻已经有定计了。只是被人劝谏好,这其实也是一个政治资本。就看皇帝要给谁了。
徐晞似乎想明白了,说道:“英国公?”
杨溥叹息一声,说道:“是。除却英国公还有谁?”
徐晞心中有些不舒服,因为他是兵部尚书,乃是兵相,而今皇帝军国大事却要英国公意见而决断。
他的兵部尚书的权力体现在什么地方?
第七章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武英殿之中。
朱祁镇等着英国公张辅
只是而今英国公张辅的气息却柔和了许多。
无他,虽然英国公张辅比朱祁镇大了不知道多少岁,但是他与朱祁镇有一个相同的好事,那就是张辅在坚持不懈的努力之下,在六十高龄的情况下,终于再次有了儿子。
英国公一脉后续有人了。
这对英国公来说,是天大的喜事。
而今英国公本人也有退下去的意思,特别是皇帝变得如此难伺候的时候。比如这一次关于哈密卫的事情。
如果在之前,皇帝定然第一个问英国公。
而且却是朱祁镇一直留着英国公没有召见。却派亲信将关于哈密卫的大小事务全部发给英国公。
所以在朝廷因为哈密卫之事议论纷纷的时候,英国公却一直闭门不出。
英国公从朱祁镇的态度,再加上朱祁镇之前所说过的话,自然品味出味道,那就是皇帝本人他并不是想听所谓的放弃哈密卫而来的。
但是张辅也从军事角度衡量过救援哈密的可能。他与杨溥的意见几乎是一致的。
大明没有进取西域,决计不是大明对西域没有野心。更多是基于现实的考虑。永乐年间六次出击草原,几乎都是从东部北伐,从开平卫横渡大漠,那么为什么汉击匈奴,又击西域,断匈奴一臂的战略决策。但是明朝却要经营东北。
这里面原因很复杂,但是西北残破却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张辅也知道,朱祁镇不可能不在这一件事情上,对瓦刺还以颜色。秉承这个态度,他心中已经有方案。
朱祁镇与英国公说了几句家常。几句话之内,就拐入正题,说道:“而今瓦刺攻哈密,哈密王求援,国公乃是天下名将,朝廷柱石,不知道何以教朕?”
英国公张辅说道:“陛下,瓦刺心怀叵测,臣反复思量,瓦刺未必没有引大军决战于哈密的想法,如此则派兵少,不能建功于异域,反而折损大明之威。派兵多了,且不说战事如何,一旦大军到哈密,瓦刺退却,大军不可长期驻扎哈密,一旦大军回失,则瓦刺复来,该如何处置?”
朱祁镇听了,不得不沉默。
大明一点一点的放弃了漠南,也就形成了而今步兵居多,马兵比较少的局面,即便是杨洪出塞的一万骑,已经是大同大半骑兵了。
骑兵缺少,尤其是成建制骑兵集团的缺少,让
大明军队的机动能力下降了不少。
蒋贵成名之战,前后骑兵参战也不超过三万骑。就能看出西北的骑兵规模。但是比起瓦刺骑兵数目,瓦刺掌握了选择战场的能力。
这种情况之下,朱祁镇越发明白,张辅所制定的长城决战方案,固然有些泄气,但是总体上来说,已经是明军最有可能执行下去的方案了。
不过,朱祁镇依旧不甘心,带着几分苦笑说道:“难到英国公让朕回复哈密忠顺王,让他妹妹嫁到瓦刺,朕还要赐婚,送嫁妆不成。”
英国公说道:“陛下,朝廷固然对哈密鞭长莫及,但是对有些人却是可以打的?”
朱祁镇听出了英国公弦外之音,说道:“国公的意思是?”
英国公说道:“瓦刺之所以敢西进,就是因为兀良哈在东,安顿瓦刺后方,既然兀良哈敢在大明与瓦刺之间做出选择,就要承受这个选择的代价。”
“瓦刺可以下哈密,朝廷也可破兀良哈。”
朱祁镇听了,心中猛地想起一句话,那就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此刻他立即明白,原来自己被也先一手棋限制了思路
如果自己的想法一直局限在哈密这一件事情该怎么处理的话,那么就走不出也先的套路。朱祁镇心中暗道:“张辅果然是名将,最少在这个战略分析之上,决计在我之上。”
最少朱祁镇之前没有想过这一件事情。
只是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朱祁镇就有不少想法冒了出来。
朱祁镇其实并不想与瓦刺提前决战,毕竟河北水利还没有完工,即便是完工了,河北的民力也消耗的差不多了。
等河北粮草积蓄,非数年不可。
朝廷盐税虽然一点点增长出来,但是完成所有的改革,也是需要时间的。宁波倭寇之事,固然不大,但是朱祁镇也知道海运并不是太安稳的。
这样一来,朝廷调配南方物资的速度,就要受到运河的限制。
一年四百万的粮食,在承平时期还好,但是一旦打起仗来,完全不够看。
千言万语一句话,朱祁镇还没有做好准备。最少没有准备好,与瓦刺进行长期的鏖战。至于停战,想都不要想。
不是朱祁镇不想,朱祁镇固然不想向瓦刺低头。但是已经进化成政治生物的朱祁镇,更多思考都是基于利益,如果利益足够大,朱祁镇不介意低头。
是因为大明与蒙古的世仇关系。
一旦打起来,朱祁镇想要议和
,必然要损失自己的政治威信。一旦瓦刺与大明正式开战,朱祁镇是决计不是要喊停那一个。
但是一时间大明没有能力将兵力投放到漠北去。灭不掉瓦刺,所以战事长期化,将是一个大概率事件。
所以,基于战事长期化的准备。
朱祁镇并没有做好。
财政的积累,资源的调配,乃至军事的改革,特别是军事的改革,根本就是流于表面,根本没有深入。
所以,朱祁镇问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关于瓦刺的反应,说道:“国公,如果大军出塞击兀良哈,成算几何?还有瓦刺会不会因此与朝廷大战?”
张辅说道:“兀良哈虽然有数万骑,但是绝非朝廷之对手,只需大同,宣府,辽东三镇合兵,足以击溃兀良哈,成国公朱勇,从太宗皇帝数次北征,经验丰富,轻车熟路,足以破兀良哈。”
“至于瓦刺的反应?”张辅轻轻一笑说道:“臣敢说也先,决计不会与朝廷撕破脸。原因有三,其一,瓦刺主力在西北,对东北鞭长莫及,即便与朝廷撕破脸于他又有什么好处?其次乃是兀良哈总就不是瓦刺本部,也先不会在意兀良哈的损失。其三就是瓦刺通过朝贡,获利不少,让他放弃这利益,也先即便肯。但是瓦刺很人都未必肯。”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张辅说道:“这兀良哈的存在并不符合瓦刺的利益。陛下如果坐在也先的位置上,陛下如何考虑南下之事?”
朱祁镇沉吟了片刻说道:“朕不做好万全的准备,是不会南下的。”朱祁镇顿时想明白了。也先恐怕要清场。
老大与老二打仗,老三倒霉。
从来如是。
虽然朱祁镇忌惮瓦刺,但是有一个事情却是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即便是大明军方的实力有所衰弱,在国力上,依旧是大明胜过瓦刺。
瓦刺攻大明,是以弱攻强,所以也先必定先整合好资源,尽量的吞并版图。再者从永乐年间草原之上,就有一个规律。
那就是大明敌人都不是大明打死的。
比如阿鲁台所部,如果不是太宗皇帝将阿鲁台给打残了,瓦刺想要拿下阿鲁台也要费好大功夫,而也先的爷爷,马哈木之事,更说明问题,他刚刚与太宗皇帝打了一场忽兰忽失温之战,随即就被阿鲁台追上,一场大战,让瓦刺伤亡惨重,如果不是脱欢是一个人杰,几乎要退出草原之争了。
这样的教训在前,也先与大明作战之前,会允许兀良哈旁观吗?
第八章 辽东之战的战略规划
估计瓦刺甚至乐见其成。
朱祁镇想明白之后,对这一场战事,心中就同意了大半。
他甚至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感觉。
这也是朱祁镇对大明军方一种感觉。
朱祁镇不想对大明军队进行改革吗?不是不想,他一直在想,但是他怎么折腾文官,即便出了事情,朱祁镇也能承受。
但是对军队的改革,一旦搞不好,估计就是政变。朱祁镇自然要谨慎。
他军方改革,从两个方向深入,一方面是提拔自己的人。孟瑛,郭登,等诸将的结果。另外一个方面,就是制度上的改革,就是武学。
但是他觉得两方面都推进不下去了。
制度方面暂且不说,这里牵扯太大。自然是不能轻举妄动。但是在提拔亲信方面为什么推进下去。
朱祁镇思考过,那就是军队太过稳定了。
朱祁镇虽然要提拔人,但是前提是要提拔能打仗的人,而不是随随便便提拔一个人。但是怎么知道一个人能不能打仗?
朱祁镇又没有火眼金睛,自然是打仗了。
西北之乱,朱祁镇发现了蒋贵。麓川之战,朱祁镇确定了孟瑛等人。他心中模模糊糊有一种感觉,对军事改革,很多时候是需要外力的。
他宁可打一打,只要打仗才能看出军队的战斗力,也只有打仗,才能大浪淘金,朱祁镇可以将底层能打的将领,一一的提拔出来,完成大明军方的更新换代。
所以,朱祁镇心中已经同意了,但是嘴上却不说,而是说道:“此事太过重大,不可不查,你上一个题本,先在内阁之中商议一下。”
张辅说道:“臣明白。”
朱祁镇送走了张辅,只觉的心结解开了。对于杨溥放弃哈密卫折子,也看顺眼。上面杨溥拟出来的意见,那就是如果关西七卫终于朝廷,令蒋贵在嘉峪关接应,安置在关内,如果关西七卫依附瓦刺,则朝廷宽大为政,不罪也。甚至允许朝贡如旧。
这也是杨溥为政老道的地方。
虽然关西七卫依附瓦刺是背叛了大明,但是因为经济上的关联性,关西七卫天然想依附朝廷。
而且看瓦刺的举动,瓦刺想与哈密王联姻,想来并没有将本地势力一网打尽的意思。
那么继续维系与关西七卫经济上的联系,等将来瓦刺主力不在了,甚至派一个使臣就能将关西七卫拉回来。
毕竟瓦刺会在关西七卫吸血,而大明却是在送
钱。这种利益倾向,足以让瓦刺与关西七卫之间的联系不会紧密。
瓦刺维护统治,也是需要成本的。
与大明相比,瓦刺也是如此的,他维持一个战略方向,就多一分开支,与大明比家底,杨溥却是不怕的。
朱祁镇叹息一声,虽然还觉得不舒服,但是在上面圈点了一下,扔在一边,也就是表示看过了。
不过,朱祁镇随即传令道:“令辽东总兵官曹义,辽东镇守太监亦失哈来京。”
朱祁镇从来是对辽东有想法的。
之前各种政策推进不太好,虽然亦失哈也在推进辽东屯田种稻上很有力度,但是要知道大明从太祖皇帝开始,对辽东屯田之事,从来是很重视的。
朱祁镇的重视,不过是一直以来政策的延续。甚至在永乐年间,就有流放罪犯到辽东屯田的,这种长态关注之下,辽东官员在屯田上面,可以说能想到办法,都想过了。但是辽东人口有限,屯田的面积也是有限的。
甚至这一两年以来,辽东屯田最大的亮点,不是别的,就是凤凰卫屯田,因为吸引了很多朝鲜百姓,这种额外的人口流入,反而成为屯田最大的动力。
但是从总体上来看,并没有太大的进展。
甚至朱祁镇将精兵强将都调遣到辽东,比如现任辽东巡抚乃是王翱。就是一名很有能力的大臣。
朱祁镇心中酝酿很久的规划,想知道能不能在借助这一战推进朝廷在东北扩展,最少重新建立起流官在奴儿干都司存在。
朱祁镇快马急召辽东军事首脑入京的时候。成国公朱勇也来拜访张辅了。
成国公与英国公都是靖难勋贵出身,与宫中的关系硬得很。张辅在武英殿召对的事情,成国公朱勇心中就有揣测。
既然成国公朱勇上门来问,张辅也没有多隐瞒,将他的规划说了出来。
成国公朱勇眼睛发光,说道:“好,聚集宣府,大同,辽东三镇之力,给兀良哈一击狠的。早该如此了。”成国公朱勇的语气忽然一变,说道:“张兄,对于人选你有什么想法吗?”
张辅听了,立即会意,说道:“你有什么想法吗?”
成国公说道:“我明白,你既然将这个事说给我听,想来你心中统兵的大将,就是我了。”
张辅听了,也没有反驳。
张辅推荐朱勇,虽然未必没有照顾自己人的意思,但是却真没有多少私心。首先统合三镇,这一件事情,为将之人,非要资历深厚,能摆平各部不可。
这
一点,朱祁镇的爱将孟瑛就不合适。
孟瑛毕竟流放十年之久,在宣府,大同,辽东,乃至京营之中,除却跟随他南征的旧部之外,根基浅薄的很。
他坐上这个位置,未必是一个好选择。
成国公朱勇继续说道:“下面各将,我想选一些自己人。”
张辅叹息一声,说道:“其实我想多用一些新人,陛下之意你不明白吗?”
成国公说道:“明白,但是我家这么多年的努力,总不能真靠边站吧,我也看出来了,陛下未必是要新人,而是要能打仗的人。”
“只要能打仗,陛下未必在意是谁的人?”
“如果陛下提拔出来的人对陛下忠心耿耿,难道我等与国同休的国公之家,难道对朝廷就不忠心了。”
“再者了,谁能打,谁不能打,那是要打过才知道的。不让下辈打一打,如何知道能不能打?”
“我这位置是要传给儿子的,我也老了,即便在家赋闲,也没有什么,但是总要给我家那些臭小子铺一些人脉吧。”
张辅听了,顿时心中软了不少。
毕竟他的儿子也出生了。一想到自己那个臭小子,他心中就一叹,他已经六十多了,而今这小子还在襁褓之中。很有可能孩子还没有长大,他就先去了。
即便河间王救驾而死,他东征西讨,立下赫赫功劳,但是如果没有足够的军中人脉,等小儿子长大之后,只能守一个空头英国公?
这是他担心的。
养儿九十九,常怀百岁忧。
而今张辅更是如此。所以张辅对成国公的意见,说不出拒绝的话了,因为成国公朱勇比他小,而且朱勇的儿子侄子一大把。
两家又是世交,一旦他有一个万一,他是需要成国公朱勇照顾自己儿子。
再者张辅觉得,成国公朱勇所言未必不对。
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少年天子,自然用他们这些老东西不大顺手,想要提拔年轻人,但是他这些人是可以退下来的,只是他们的子侄难道也要打入另册吗?
真要说起来,他们这些靖难勋贵之后,才是真正的苗根正红。与大明一损具损一荣具荣的。
英国公张辅说道:“这事情不要声张了,我知道该怎么办?不过你也要好好挑挑,毕竟是要上战场的。以我们的家境,养几个败家子也无所谓,真不行,就不要送到战场之上,弄得下面也不舒服,你们也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朱勇满口答应。也不知道有没有真听进去。
第九章 大明对奴儿干的经营
曹义与亦失哈来的很快。
几乎是接到旨意之后,就快马加鞭,顶风冒雪而来。
而且一来到了京师之后,朱祁镇也立即召见,让他们两人越次觐见。
朱祁镇在武英殿之中召见了他们。
朱祁镇也没有多话,先将锦衣卫从西北传来最新消息传给了他们两人,上面赫然写道,也先在哈密设大元甘肃行省。
朱祁镇说道:“也先肆无忌惮,置本朝于无地,内阁与五军都督府都以为西北偏远不可用兵,然朝廷不有所作为,以何面目对天下百姓,英国公提议,合大同,宣府,辽东三镇之力,北击兀良哈。”
“正统以来,兀良哈屡屡犯边,两位久镇辽东,以为此策可行否?”
曹义沉吟一会儿说道:“英国公所言,自然无错,臣回去之后,一定集结辽东主力,准备与两镇合兵。”
亦失哈也是同样的意见。
朱祁镇其实对他们这样的反馈,已经有所觉悟了。
这也是朱祁镇而今选择以间接,而不是直接方式干预朝政的原因。
无他,英国公的身份地位在哪里放着。曹义与亦失哈即便是心中有些意见,也不敢轻易发表出来。
英国公尚且如此。
如果他主动推行什么政策,满朝文武有几个人敢与皇帝硬顶。
即便是杨士奇也没有这样做过。
真以为圣明无过陛下,仅仅是马屁。
不,这也是一种政治正确。
没有人会直接说皇帝错了。
一般都是说下面的人蒙蔽圣聪。一旦施政有错,也是说皇帝身边有奸臣。
但是朱祁镇对这个时代越了解,越明白一件事情,或许他的主旨是对的,发展生产力,推进这个时代走向现代,走向科学。
但是具体到某一件事情上,他所想的就未必是对了。
如果他想推行的事情,一开始就是结构性的缺点,根本不能推行,很容易让下面的大臣陷入两难之地。皇帝的命令一定是正确的,不能是错的。但是这一件事情却根本不能完成。
这种情况,自然有大臣,骨头硬,看捅破这种皇帝的新衣。但是问题是这样大臣毕竟是少数的。
更多的大臣都会想办法,将这一件遮掩下去。用一种能向上面交代过去的办法。
政治谎言也就一个接着一个了。
甚至成为大明官场之上,人人都知道,却没有人说破的秘密。
黄册问
题,就是明证。
最近南京后湖黄册送到了北京,朱祁镇虽然没有全部看过,但是抽了几个县的细细看了一遍,确定一件事情。
黄册的大规模造价,起于永乐初年。在洪武年间,黄册并非没有问题,但是大问题却是没有的。
但是在永乐初年,却有一次大规模造价。
就是在太宗皇帝刚刚进入南京之后,下令编造的。时间很紧,任务很重,再加上带有强烈的政治意味。
太宗皇帝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正统性,所以这黄册的数据一定要漂亮。
所以,就有大规模造假。
在此之后,也就更正,但问题是,学好不容易,学坏很难,再加上造黄册这一件事情,本身是没有中央拨款的,又是国子监监生的义务劳动。
于是乎在永乐后期,黄册就不能看了。
有时候隔了一层,那么大臣们知道这是皇帝的意见通过下面某个官员的马甲发表出来,但是这些大臣反对的依旧是这个大臣,而不是皇帝。
这个时候,下面人的心理负担,也就没有那么重了。
这也是朱祁镇想明白的。
作为皇帝将自己陷入具体某项事务,是非常愚蠢的。皇帝本身需要做的是圣裁。做判断题,选择题,而不是申论。
皇帝最好不要有旗帜鲜明的意见。
朱祁镇说道:“兀良哈的情况先不说,朕想知道的是奴儿干都司的情况。而今瓦刺之心,昭然若竭。以朕之见,两强之间,容不得任何一个方独立于外。建州女真的情况如何?他们与瓦刺之间,可有联系?”
亦失哈说道:“陛下,陛下登基之初,就示恩于女真,女真上下无不感陛下之恩泽,建州卫指挥使李满住,更是愿意为陛下所用。臣敢以性命担保,建州女真乃是大明的忠实藩属。”
朱祁镇说道:“建州女真可战之兵多少?”
亦失哈说道:“建州女真比较分散,唯有李满住本人有战兵万人上下。”
朱祁镇说道:“万人?一旦瓦刺来攻,那么建州女真能不能自守?”
亦失哈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朱祁镇见亦失哈这样子,就已经很明白了。
说实话,拥兵过万放在很多地方,都是一个不小的势力了。但是与天下三百卫所,在册兵马有三百多万的大明,还是号称瓦刺四万户蒙古四十万户的瓦刺。都是一个弹卵而已。
现在李满住投向大明,乃是大明能给这些部落好处。朝贡制度能给他们带来利润。但是这种好处与瓦
刺的刀兵相比。
李满住怎么做,亦失哈也不能保证,虽然亦失哈是女真人,与女真有特殊关系,却也不敢为李满住担保。
朱祁镇问曹义说道:“如果瓦刺大举东进,辽东镇能否做到,隔断朝鲜与瓦刺。并保住建州女真?”
朱祁镇所言的第一个任务,乃是辽东镇在太祖朝的任务,那个时候北元还有相当的实力,朝鲜还没有成立,还是高丽。
而高丽乃是元朝的最忠实的藩属。
辽东镇建立之初,就有隔绝北元与高丽的任务。
这一句话,表明了朱祁镇对朝鲜的不放心。与瓦刺大战之前,瓦刺在清场。朱祁镇虽然没有瓦刺的担心,但是以瓦刺的思路一看,发现朝鲜其实有可能加入战场的。
至于对建州女真的保全。却是对哈密之失的反思。
哈密局势已经不可挽回了,决计不能让建州女真重蹈哈密的覆辙。虽然李满住万余女真兵,在瓦刺与大明之间,算不了什么。
但是女真如果倒向瓦刺,就等于瓦刺多一万,朝廷少了两万兵。
朱祁镇对军事不能说太懂,真让他带兵打仗,他估计要抓瞎。但是最朴素的道理还是懂的,就是抓紧任何一个砝码。
建州女真老老实实的跟着大明混,作为老大自然会给糖吃,但是如果摇摆不定,朱祁镇宁可让他们变成死鬼。
也决计不会让他投靠瓦刺。
曹义说道:“陛下的问题,看似是两个问题,其实是一个问题。”
朱祁镇说道:“从何说起?”
曹义说道:“之前朝鲜并没有开拓西北延边六镇才,辽东镇足以将朝鲜与瓦刺隔断,但是而今有了延边六镇之后,朝鲜延边六镇对面不是朝廷,乃是建州女真。”
“也就是说,如果建州女真在我方,足以隔断瓦刺与朝鲜之间的联系,如果建州女真有失,则事不可论。”
朱祁镇说道:“舆图。”
赵环连忙双手呈上一副辽东形式图。
在武英殿之中,大明各地的地图,军机文书应有尽有。
朱祁镇将地图铺在几案之上,令曹义上前,为他指点这个缺口在什么地方。
曹义行礼之后,上前,站在几案对面,点在门图江出口一带。明朝的地图是有一点抽象的。故而朱祁镇看到这一带,一时间没有想到对应后世的那一片。因为我国在日本海上似乎是没有出海口的,他向上看到一个狭长的半岛,忽然心中一动,他想起来这一带是哪里了。就是符拉迪沃斯托克,也就是海参崴。
第十章 开发东北第一步
朱祁镇看见了这里,这才将这一带与后世的记忆对上号了,就是中国距离大海仅仅一步之遥的不沿海城市,珲春。
这一带还真是满清的祖宗之地。
曹义看朱祁镇看到了海参崴。立即为朱祁镇介绍道:“这里乃是开原,乃是建州卫故职,宣德年间建州卫南下与朝鲜之间起了冲突,而今建州卫所部,就在朝鲜到西北一带。与朝鲜延边六镇隔河相望。”
“至于开原旧地,却多为海西与野人女真占据了。”
“如果想隔断朝鲜与瓦刺,则建州卫必须保住。”
朱祁镇看着这一带。
明代的地图,是比较简陋的,也没有等高线,但是总体上来说,还是能看出来的很多东西的。
朱祁镇看见在双城以北有一个大湖,兴凯湖,往西一道山脉,就是长白山脉。只是南边与辽东都司相连的地方,也是山脉,看上去就不好走。
然后看着奴儿干都司整体,陷入沉默之中。
罗马对任何一个地方的统治,都是道路先行,这个原则在大明也是存在的。
就比如大明对贵州的统治,其实就几条驿道,只要不妨碍这些驿道畅通,对于贵州土司在山窝里面做什么,朝廷也是懒得知道的。
所以,贵州可怜到了永乐年间不过一个县归朝廷管。也就要看王骥的手腕了,不知道能不能为贵州布政使多一两个县的辖地。
这一件事情,放在奴儿干都司这里,也是同样的。
不要过,奴儿干都司地面广大,包括俄罗斯远东,东北黑龙江,吉林两省,辽宁省一部,内蒙古一部,外蒙古一部。
但是实际上,朝廷对奴儿干的统治,是呈线条状的,这个线条就是大明在奴儿干的驿道。
这些驿道有一部分是继承元朝的,有一部分是自己修建的。
可以分为水陆两道。
水路就不用说了。
明朝在吉林松花江上游建立起造船场,从这里顺流直下,直接到黑龙江。通过东北水道到达了黑龙江出海口,这是水路。
这是一条主干道。
大明在奴儿干都司所设的卫所,大多都是沿着河道,恐怕这也是原因所在。
亦失哈数次前往奴儿干走得就是这一条路。
不过,朱祁镇看重的却不是这一条。而是在长白山东麓。这一条陆路从辽宁出发,翻过长白山,然后一路道开原站,也就是刚刚所言建州卫旧址,而今海西女真所在之地。
然后又沿着阿速河到黑龙江之中。与主干道汇合。
朱祁镇说道:“兀良哈为祸已久,非一战能定。瓦刺乃中国之大敌,今后交战非一两年可以决出胜负的。”
“所以,我进尺寸,即敌失尺寸,我强尺寸,即敌弱尺寸。”
“漠南草原,难以耕种。但是奴儿干都司等地,水草丰盛,虽然天寒地冻,但是可耕可牧,朝廷不能以之委敌。曹将军乃朝廷老将,朝廷以曹将军当辽东,不是让曹将军固守,将军也当思进取之道。”
“今朝用兵,将军何以教我?”
兀良哈一战,不管胜负如何,兀良哈都是灭不了的。
这一点是朱祁镇反复思量出的结果,原因很简单,不是朝廷能不能打,而是在草原上,打出一场歼灭战,实在太难了。
兀良哈打不过,还不会跑吗?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朱祁镇对三镇围剿兀良哈的计划,兴趣就没有那么大了。
当然了,为了政治原因,对也先的报复与警告,这一仗必须打的。
但是具体到辽东镇的任务,朱祁镇却另有想法。
只是曹义对朱祁镇这个想法,表示有些困难,他面露难色说道:“老臣惭愧,只是辽河以北,一片平原,易攻南守。朝廷不是没有想过,向北推进,但都是因为兵力不足,只能固守。”
“辽东最大的问题,就是人口太少。”
“陛下愿意填充辽东人口,老臣自然敢向北推进。”
朱祁镇一听,就知道曹义是在委婉的否定。
移民实边,说起来容易,但是做起来从来是难的。老百姓安土重迁,想要让他迁徙到数百里外,非用强制手段不可。
但是对国内百姓用这种手段,朱祁镇还没有下作到这种地步。
但是靠人口的自然繁衍,实在太慢了。
就好像蒙古人在西北的大屠杀,在两百年之后西北还没有缓过来劲。辽东在明初迁徙了十几万户之多,还有各地卫所兵连同家属,还有当地一些女真,朝鲜各族百姓。满打满算不过二三百万。
这些人口,维持辽东近十万大军,就已经很吃力了。还想向北开拓。再加上一望无边的东北平原,与草原之间根本没有绝对的界限。
这是一片开阔的,利于骑兵作战的地界。想在这一带经营,朱祁镇想象都觉得困难。看现在辽东的防线就知道,辽东镇乃是依靠辽河,与辽西山地,才维持一道完整的防线,甚至出现辽河河套都无法控制。
原因何在
?就是因为这一带在辽河以北,北边一平川。没有遮掩。
朱祁镇说道:“曹将军所说的事情,朕也是知道的,但是有些事情总不能不做,一旦瓦刺攻建州女真,曹将军如何来救?”
曹义沉吟片刻,大脑疯狂的转动,来揣测朱祁镇的意思。朱祁镇其实也没有掩饰的意思。
曹义看见朱祁镇的手指放在地图上双城卫的地方,轻轻的敲击。这里就是后世俄罗斯共青城。
曹义说道:“只能持险而守了,待瓦刺退兵了。瓦刺大兵之下,建州女真心意不知,贸然派兵,恐怕为女真所卖,在海西建城设卫,派并固守。”
曹义虽然这样说,但是他心中却不这样想的。他不过是照着朱祁镇的暗示来说而已。
因为他很清楚,从辽东到双城卫,陆路上是非常难走的。再加上这一路都是境外行军,而且山峦重重。
瓦刺很容易派一支军队卡住要害之地。
倒是在海西的军队很容易成为一直孤军。
朱祁镇不置可否,问亦失哈道:“你对奴儿干都司最了解,这里可通海船吗?”朱祁镇所指的地方,就是海参崴。
亦失哈说道:“应该是可以的。只是这一代冬天结冰,一年要有三个多月结冰,之前也没有派海船到过这里。”
曹义一看朱祁镇所指,再一看双城卫的位置,顿时明白了朱祁镇的意思,后退一步行礼道:“老臣愚昧,这才知道陛下之深意。陛下所思与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实在令老臣佩服。”
朱祁镇不得不承认,朝中那一个大臣拎出来,马屁都是随口而来的。
朱祁镇笑道:“老将军过奖了,朕不过一愚之得,到底能不能行,还要老将军思量。”
曹义说道:“自然是可行的,只要陛下能保证每年有十万石粮食从这里登陆,老臣就能在这里建立一座雄城,足以庇护建州女真与海西女真。”
“甚至数年之后,可以以长白山为城,凯兴湖为池。为东北另外一镇。”
“只是有一点,不得不思。”
虽然与瓦刺野战,曹义是有些忌惮,这种忌惮更多是基于瓦刺骑兵众多,机动力极强,明军在战术选择上的被动。
但是如果是守城战,曹义一点也都不怕瓦刺。
只要有源源不断的后援,一座城池坚守十年二十年,曹义都觉得没有问题。
之前曹义担心的是,这里建城,孤悬于边墙之外,会被困死。而今有海路相通,即便是有三个月的冰期。曹义也不在乎。
第十一章 海西都司
朱祁镇说道:“老将军请讲?”
曹义说道:“老臣担心朝鲜的态度。从陆路到双城卫,翻山越岭,道阻且长,很容易被瓦刺切断,但是如果从海路到这里,船只从山东出发,要绕过整个朝鲜。如果朝鲜为朝廷所用,自然没有事。”
“甚至在缓急之时,还可以调动朝鲜粮草,但是一旦朝鲜有了二心,朝廷的船只能否到了这里,却是难说了。”
“而今这朝鲜大王,继位以来,连续拓边。步步为营。所谋的就是这一带,一旦朝廷在这里舍镇,断了朝鲜开拓之路,这位朝鲜王会怎么想?”
“老臣一时间也不能揣测。”
就在这一带,有一个很有名的地面,叫做间岛。
宋教仁就是在间岛事件之中,名声大噪的,他所做的就是证明间岛地区是属于中国的,而不是朝鲜的。
但是而今很多朝鲜学者,依然认为间岛地区是属于朝鲜的。
奴儿干都司,不是一场三国演义,而是四国。
大明,即将下场的瓦刺,女真各部,还有朝鲜。
每一方的举动,都会引起各方联动。
朱祁镇连朝中的大臣,都没有一个是百分百的信任,让他将一个战略的成败寄托在朝鲜的不背叛之上。朝鲜王有那么大的脸吗?
朱祁镇说道:“朝鲜向来是朝廷的藩属,忠诚不二,这一点将军你就放心吧。”
朱祁镇口中这么说,却是他心中衡量过了。
朝鲜很大几率不敢与大明朝廷撕破脸,最多是私下有一些小动作而已。毕竟大明的震慑力还在,即便是野心昭然若揭的瓦刺,一边在西北设立甘肃行省。但是另外一边,与朝廷还是进贡不断。
朝鲜毕竟是小国,有贼心没有贼胆。
只要朝廷不在与瓦刺大战之中,遭遇根本性的大败,朝鲜是不会也不敢落井下石的。
历史上一些细节朱祁镇记不清楚,他也没有记得土木堡之变后,朝鲜有什么背叛大明的举动。
但是,并不意味着朱祁镇对朝鲜有好印象的了。
因为他确立在推进东北开发的时候,忽然发现,其实朝鲜这位大王,能力不错。处于朝鲜的位置上开发东北,特别是长白山以东,锡霍特山脉以西这一带的时候,朝鲜的地理位置,远比中国方便。
这也是为什么朝鲜人一直觉得长白山是他们的。
朱祁镇一个念头闪过,在他心中扎下根来,那就是如果以朝鲜的人力物力为他所用,开发
东北的时候,是不是会快一点。
朝鲜虽小,也有数百万人口,当中国一省,朝鲜北方山峦不少,但是在南方还是有些产粮区的。
如果将这里的粮食直接支援海西一带,岂不是免了从山东,或者江南万里迢迢运粮了。
说实话,朱祁镇之前是没有灭朝鲜的心思。
毕竟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从来不做没有利益的事情。
朝鲜作为太祖皇帝定下的不征之国,虽然私下有一些小动作,但是明面上还是老老实实的,而且这位朝鲜王,与他父亲宣宗皇帝,关系还不错,彼此赠送礼物。
虽然国家领导人的关系好坏,其实与私人情感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但是朝鲜表现出如此恭顺,朱祁镇想要对朝鲜动兵,最大的问题,不是朝鲜实力如何,而是大明朝廷的道义问题。
毕竟大明与蒙古世仇,与瓦刺打。满朝文武几乎没有几个反对的。唯一担心是消耗,或者能不能打过。
但是一旦打朝鲜,朱祁镇可以预见到朝廷之中就会有一场风波。
他想想觉得,不划算。也就放弃了。
但是此刻,再看朝鲜与之前,就不一样了。而今朝鲜在朱祁镇的眼中,乃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当然了,朱祁镇有了想法,也要先放着。瓦刺当前,无暇他顾,也要等机会。朱祁镇有的是耐心。
就看朝鲜是真老实还是老实了。
他要是一直老老实实的话,朱祁镇也只能挠头了。
这一件事情,按下不表,朱祁镇说道:“这几日,朕已经召海运总兵官王英到了京师,这一件事情,你们私下商议一下,看看可行不可行,如果可行的话,亦失哈。”
亦失哈立即说道:“老臣在。”
朱祁镇说道:“奴儿干都司下辖一百七十多个卫,未免太多了一些,就劳烦你去一趟海西,选地建城,建立海西卫,为海西都司的治所。”
“当然了,这海西都司还为曹将军下辖,曹将军可要选一员大将镇守。”
曹义与亦失哈齐声行礼说道:“臣等明白。”
朱祁镇心中暗道:“辽东已经设省了,将来太白山以北,长白山以东,黑龙江以南,可以为海西省。未来东北有几省,不确定,但是最少确定,将来东北建省的格局,与后世定然不同。”
“而且海西省已经有了,海东省还会远吗?”
朱祁镇畅想自己心中的远景规划,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所谓权力就是最好的春药,看着自己
的想法,一件件落到实处,一声令下,沧海桑田。
可比女人有意思多了。
再说,朱祁镇缺女人吗?
他要什么女人,只要一招手,就能排成排。钱氏生下长子之后,很识趣给朱祁镇身边添了人。
只是朱祁镇还没有纳为妃子而已。
都是一等一的绝色。
朱祁镇将西路收回来,翻出一封奏疏,却是英国公张辅的题本。他打开一看,本来轻松的脸色,顿时凝固了。
他手用力捏着题本,在上面留下一个深深的手指印。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收敛起来,丝毫不外露。
但是刚刚的喜色却一点也没有了。
张辅的作战计划,朱祁镇不能说看不懂,但也仅仅停留在能看懂的地步上,至于其中有什么玄妙之处,也只有张辅解释了,他才能听清楚了。
他为什么这么生气,却是这一次出征,全部是靖难勋贵。朱祁镇提拔出来的人,是一个也没有。
成国公朱勇,武进伯朱冕,兴安伯徐亨。
成国公朱勇就不用说了。武进伯朱冕,也是将二代,靖难起兵的时候,他父亲朱荣镇守大宁,投降了太宗皇帝,从南下作战,前后二十余战,屡立战功,后从张辅讨安南。又从太宗皇帝北伐,洪熙元年病死在辽东总兵官任上。
兴安伯徐亨,他父亲死的早,他的爵位是继承爷爷徐祥的。乃是燕山卫老人,他初从陈友谅,后投降太祖,靖难起兵的时候,已经很老了,从征太宗南下,封爵的时候,论功乃是伯爵之中第一人。
永乐二年就病死了。永乐二年,徐亨在永乐十二年从太宗北伐。打过胜仗也打过败仗,在交趾之战中,有过败绩,一度夺爵。
说起来,朱祁镇不得不承认。
这些将领虽然是将二代,但是大多是比较合适的。能打仗的,但是问题是朱祁镇并不是觉得他们能不能打仗。
而是张辅在安排三路主将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个安排朱祁镇提拔的人。
孟瑛身为侯爵,又是新立大功,难道就担不得一路主将吗?
简直是笑话。
朱祁镇横着眼睛就能看出来党同伐异这四个字。比较瓦刺主力在西,这一次打兀良哈应该没有太多的问题。
无非是胜多少。
这功劳,他们自然不愿意让给别人。
但是朱祁镇在意的是,张辅将他这个皇帝放在什么位置上了。朱祁镇决计不相信,张辅不明白他这一段时间在做什么?
第十二章 军议
朱祁镇轻轻一笑,伸手将题本上手指印给揉平。
倒不是朱祁镇心中已经平静下来,而是他知道,宫中人多言杂,除非是私人空间,最好不要情绪外漏,虽然而今武英殿之中没有人,但是大门外面还有侍卫。
这些侍卫很多都是出身勋贵。
朱祁镇一边平复情绪,又叫人泡了一壶茶,轻轻的品着,心中暗道:“怎么办?”
任何情绪化的表达,对解决问题,没有任何帮助。
朱祁镇冷静下来,不得不承认一个朴素的真理。
那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些将领再厉害,他们也是太宗皇帝的,不是他朱祁镇的。让朱祁镇绝对信任他们,却是不可能的。
但是朱祁镇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情,那就是靖难勋贵与国同休的特性,是皇权的根基,他们对大明的忠诚。是不用怀疑的。
但是面对大明军队的战斗力一直在下滑这一个现实,朱祁镇也不可能将军方留给他们做自留地。
但是该怎么做?
将这个事情打回去。
朱祁镇立即否定了。
原因很简单,而今靖难勋贵还是朝廷的支柱之一,朱祁镇满意也好,不满意也好,都要接受这样一个现实。
朱祁镇与靖难勋贵之间有了间隙,对朝廷大局是不利的。
就放在即将爆发的大战之上,即便他出手,将其中一路主将拿下来。就万事大吉了?
不,朱祁镇怀疑这仅仅是开始。
甚至因为这一年事情,在这一次征讨兀良哈之中,内耗加剧。
要知道军方的政治生态,与文官的政治生态是不一样的,蓝玉当初就与冯胜拔刀。甚至想火并。
而今虽然不是当年,但是打仗在外,阴死几个人,也是小事一件。
即便没有到这一种地步,但是彼此之间内耗,让大战尚未开战,就败了一分。
但是什么也不做,朱祁镇想要提拔一批亲信掌权,继而推进军法改革的想法,就永远不能达成了。
朱祁镇轻轻的转折茶杯,默默的思量。忽然他想起了杨溥,暗道:“杨溥如果面对这个局面该怎么办?”
随即朱祁镇想起了于谦。
杨溥对于谦的手段,刚刚开始的时候,朱祁镇还是不明白的,后来杨士奇的话,让朱祁镇慢慢揣摩出来杨溥的手段了。
他做过几次复盘,但是想来想去,也觉得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朱祁镇即便知道,也不会拒绝的。
因为这对大明有好处,对朝廷有好处。
朱祁镇叹息一声,说道:“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一字一句,越来越低,几近无声。
有些事情,他并不愿意做,但是而今想来却是最好的办法了。
军权这种特殊的东西,朱祁镇注定不想也不愿意,弄得大鸣大放的夺权,也不可能弄得好像是两淮盐案一般,掀起大案。
这都对江山不利。对朱祁镇掌控天下不利。
但是而今张辅这个举动,让朱祁镇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他想要润物细无声的拿下军权,已经是不可能了。
那么既然靖难勋贵想要把持军权,那么就要承担起这个责任。既然你们这么爱立功,那么今后与瓦刺作战的主导权,朱祁镇准备让给他们。
如果,他们真的有能力。就让他们如同张辅一般高高的挂起来。
宣宗皇帝为什么将张辅从五军都督府之中摘出来,放到内阁以备顾问。决计不是想让张辅当内阁大臣的。
他们真要能打怕瓦刺,朱祁镇自然敢封七八个国公,全部按在五军都督府,将九边军镇的总兵,换上下一辈的。
慢慢来。反正朱祁镇知道时间是站在他这一边的,靖难二代都年纪大了。三代的能力比二代差太远了。
反正朱祁镇在乎的是打败瓦刺,具体是谁做这一件事情,他其实并不在意。
朱祁镇也知道,这种理想状态,也不大可能,如果他们真有能力,也不至于让大明军力弄得每况日下。
在朱祁镇想来,更有可能是与瓦刺长期战争之中,互有胜负,自然有一批人被淘汰。有一批人在战火之中成长起来。
在这样的大战之中,靖难勋贵想把持之中,全部的位置,根本是不可能的。
但是朱祁镇心中也是一个阴影的,暗道:“如果败了怎么办?”
毕竟有土木堡后车之鉴。
朱祁镇后世以为土木堡之变,都是当时英宗胡乱指挥,但是如今越发明白,这不过是大明军力,边防,等问题的总爆发。
不可能怪在英宗一个人身上。
如果再来一次这样的败仗,怎么办?
朱祁镇反复思量。却不得不承认,他如果强行插手军方,反而胜算更低。因为靖难勋贵在军中根基太深厚了,朱祁镇不想也不可能清理干净。
说不定瓦刺打过来的时候,靖难勋贵正如他斗得难分难解。朱祁镇回想他记忆之中土木堡之变的一些细节。
越发感觉,当时的英宗与靖难勋
贵未必是没有矛盾。
英宗想要一场北伐的胜利,到底是为了什么?
做事的顺序很重要。
朱祁镇此刻忽然想让明军打败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败仗,正好让他有切入点。他心中哑然失笑,暗道:“我似乎是一等一的昏君,期盼自己的军队打败仗。”
只是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的荒谬。
朱祁镇平息情绪之中,稳稳当当的在张辅的奏本上批到四个字:“召五军都督府,内阁,六部御前军议。”
在武英殿军议之中,朱祁镇全程都没有怎么说话。
张辅先提出自己的意见,随意曹义也将建立海西都司的规划抵了上去,这个计划得到了周忱的支持。
周忱的支持源于李时勉的说服,而李时勉的支持源于对海上防御的支持,宁波倭案之后,宁波海关收入大受影响,一度暴跌。
李时勉作为主管,自然认识的了大明有一支海上船队的重要性,而且这一条运输线是要通过对马海峡,这里也是倭寇的多发地。
自然少不了增加海上力量。与李时勉的利益吻合。
所有人都知道曹义乃是皇帝从辽东召回来的,其中意味自己体会,故而曹义的意见与张辅的意见相合融合,就达成最好的出兵方案。
成国公出宣府,兴安伯出大同,武进伯出辽东,三路齐出,围剿兀良哈。这一战的关键,其实不在于怎么打,而在于如何找到兀良哈主力。
所以这才是多路齐发,扩大搜索面积的原因。
至于各级将领安排,朱祁镇并没有插手,想来就知道,张辅在最上面没有安排朱祁镇提拔的人,下面各级将领能有什么安排?
至于曹义也出兵,不过他聚集建州女真,海西女真等女真各部,然后带他们西进攻兀良哈。
能不能打兀良哈不重要,重要是整合女真为大明所用。
而亦失哈带万余人去双城卫一带,找一个靠海之地,建立一处城池。而海运总兵官在明年冰期之后,务必将第一批十万石粮食运送到新建的海西卫这里。
朝廷允许亦失哈在缓急之时,向朝鲜借粮。
这个具体办法,在内阁六部五军都督府群议之下,朱祁镇也挑不出什么错的地方,于是乎朱祁镇做出本场会议最重要的发言,说道:“准。”
从头到尾,朱祁镇仅仅是一个决断者。不轻易将自己陷入臣子之间争斗之中。
于是正统九年开春之后,大明在宣德八年宣宗皇帝北伐兀良哈之后,又一次出塞做战,拉开了帷幕。
第十三章 建州女真
作为永乐年间遗留来的老宦官。亦失哈一生都与奴儿干牵连在一起。
甚至有时候反过来想,如果不是太宗皇帝需要一个熟悉女真,熟悉奴儿干的内官,亦失哈的一生,也不过是宫墙之中一个太监而已。
最多与一些女真妃子相互扶持而已。
也正是太宗皇帝设立了奴儿干都司,才有了他的所有。
亦失哈对奴儿干很熟悉,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先去松花江,顺流而下,而是带着数千士卒,跋山涉水,先来到了建州卫。
建州卫指挥使李满住,也带着自己的部众迎了上来。李满住似乎为了表现自己的实力,将自己麾下的将士全部拉了出来。
万余女真将士,看上去人数不少,但是整齐的明军前面就是相形见绌了。
跟在亦失哈后面的李大川,对亦失哈的义子施带儿说道:“这些女真野人,摆什么架势,这样的阵势,纵然再多几万,给我三千骑兵,我早就将他们打的落花流水。”
朱祁镇对这一次海西都司的设立,非常之重视。
所以,特地从大同将,李大川给叫了过来。
李大川而今也算是摔打出来了,他本就是勇将,又得了杨洪的指点,行军带兵也算是入了门了。
当然了,也仅仅是入了门了。
这也是很多下层将士的先天局限。
比将门子弟从小弓马读兵书培养出来的人才,这些草莽出身的将领,猛地猛冲,冲敌破阵,倒是行家里手,再往上一层,指挥数万人马,是这一辈子大抵不可能了。
施带儿也是如此。
他亦失哈收的义子,也是勇猛无双,冲阵的时候,身披重甲,身上喜欢带几把手斧,先飞斧伤人,然后再长刀呼啸。
乃是亦失哈的亲卫将领。说道:“李爷好眼力,在辽东镇的都知道,这女真人吗?多为山中猎户出身,不务耕种。倒是有一把蛮力,真洒起疯来,倒是不好拦住,但是战阵之上,终究不是两人斗殴,这些女真不要看上去不错,但是打起仗来,那是蛮子,一窝蜂,根本不知道前后阵列,只要挑选辽东三千精骑,不管多少女真蛮子,都可以打发了。”
其实外派的内臣,是不能带兵的。甚至并没有说明,什么具体待遇。
比如朝廷给文官,几品文官,给几个百姓在你这个服役。不过大部分明朝官员,都向百姓收一笔钱,代替服役。
而武将身边也有亲信家丁。
但是太监这个东西
,如果在皇帝身边统兵,如刘永诚也是有亲兵的。
但是外派宦官,是什么待遇。按宫里的规矩,太监的俸禄比文官还要稀薄,毕竟太祖皇帝制定的时候,也没有想这些太监出来办事。
太监们在规定内满足不了自己,自然在规定外来做了。
在太宗朝,还不过是找一些百姓作为仆役。但是王振当政之后,虽然对下面的看的很严,但是在有些事情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比如各边镇的镇守太监,也在这个时期,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亲信家丁。体制内不大好做动作。
所以太监们大多是拉拢异族军队。
比如亦失哈有二百女真亲兵,而施带儿就是亲卫统领。甚至施带儿的血统之中,未必没有女真血脉。
但是这也是这个时代普遍现象,凡是在大明混好的女真人,都要努力消除自己身上的女真印记。
就好像是亦失哈。
亦失哈的作为一点也不像女真人。
甚至从某种程度上,女真这个名字,也是大明偷懒叫他们的。虽然东北本身也是有一些女真人的,但是就好像是野人女真这个名词?
这些山沟里面的野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女真,不过大明这样叫,他们也就知道认了。
后世什么达斡尔、锡伯、鄂伦春、赫哲、鄂温克、柯尔克孜这么族,在大明都叫野人女真。
即便是建州女真本身,是女真吗?
后世也有考证,这里就不用说了。
而他们两人所说的这个现象,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的。
建州女真的战斗力,是努尔哈赤在李成梁哪里学习了大明军队的作战方式,组织方法之后,才变得能打起来。
之前,不过是一盘散沙。
这边两个人私下议论女真的战斗力。那边亦失哈与李满住也相谈甚欢。
李满住而今四十多岁了,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与亦失哈的关系特别好,甚至亦失哈与李满住之间的渊源也比一般人深。
无他,李满住有一个女儿进攻服侍太宗皇帝。
当然了,李满住也不敢自称乃是太宗皇帝的岳父,但是亦失哈毕竟是宫中出来的。
虽然而今李满住的女儿早已不在了,殉死太宗了。但这分香火情尚在。
李满住将亦失哈迎入建州卫之中。
而今的建州卫并不在开原,而是在大明的边墙东北不远处,也算是鸭绿江流域之中。两人一番寒暄之后,进入正题。
亦
失哈先说了一下,哈密卫的现状,然后说明朝廷准备在海西建城的意图,一副对建州卫关怀备至的样子。
但是李满住心中早已破口大骂了。
他其实很不愿意,让大明派兵在边墙外面驻守。原因很简单,如果大明不派人来,他这里并非是瓦刺关心的重点,或许不会出什么大事。
即便出了什么事情又如何?
也先是一个明白人。也先明白草原之上的特殊政治结构,也先麾下也就是近十万瓦刺铁骑,乃是也先的核心力量,对外围各部,其实只有他们向也先表示臣服,臣服纳贡交质子,联姻等等办法。将他们拉上瓦刺的战车。
毕竟草原自有国情,真想将草原所有贵族的权力给废了,也先不要想南下了,先打上十几年内战吧。
也正因为如此,也先对脱脱不花忌惮的很,原因草原上大部分领主,要么姓孛儿只斤。要么就是与黄金家族关系很深。
也就是说,瓦刺即便打过来,也是征服之战。
只要李满住向瓦刺低头,也先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就好像是哈密卫而今被也先控制了,哈密王下场如何?
早样是哈密王,甚至与也先联姻。看上去亲厚更胜一层。而且哈密王也在明朝这里留了活扣了。
一旦瓦刺败北,哈密王绝对举哈密投奔朝廷。
历史上他也是这样做的。也先死与草原的内讧之中,瓦刺的霸权维持了不到十年左右,马哈木,脱欢,也先三代的努力,随着也先之死,化作过眼云烟。
随即哈密又成为了大明的哈密卫。之后又有很多波折,最后在嘉靖年间朝廷才彻底失去了哈密的控制权。
如果大明不驻兵女真。
李满住自然也想左右摇摆,如果也先实在太厉害,为也先的臣属,也未必不可以。
只是大明一驻军。
他如果要投奔也先,就必须消灭这一支明军,且不说这数千军队,虽然人数不多,但是都辽东镇精锐,一旦筑城,更是不好对付。
单单说,一旦覆灭数千明军,他与朝廷之间就成为敌国了。将来再也没有和好如初的机会了。
大明或许忌惮瓦刺,但是对女真,却一点不在乎。
李满住也看不出瓦刺与大明之间,胜负如何。但是大明这一手,却将他逼到了只能追随一方的处境之下。
他当然不高兴,这高兴自然并没有带出来,而是长叹说道:“也先狼子野心,我向来是知道的,但是我建州卫苦啊,恐怕不能为朝廷效力了。”
第十四章 李满住
亦失哈心中明镜一般,说道:“老大人有什么话,就说。我能解决的自然给你解决了,不能解决的。自然有朝廷给你解决。”
“你就放心便是了。”
李满住双手握住亦失哈的手说道:“好,就等老兄这一句话了,我女真苦着,并非别的,就是朝鲜。”
随即将朝鲜与女真之间爱恨情仇,娓娓道来,其中更是添油加醋,似乎李满住与朝鲜有不共戴天之仇。
亦失哈对女真与朝鲜那一点破事,从来是知道的。
对于朝鲜多次越境攻击女真,而女真多次越境进攻朝鲜,这种事情。亦失哈也知道。
但是亦失哈对朝鲜满意也好,不满意也好,但是他知道,这都不是与朝鲜撕破脸的时候。
皇帝虽然没有说,但是态度已经表明了。
亦失哈自然不会为了女真,而得罪朝鲜。
而且据他所知,朝廷已经派了使臣去朝鲜,与朝鲜王商议航道的事情。
甚至亦失哈也能猜到,李满住知道而今亦失哈也不可能为了建州女真而惩罚朝鲜,如果能的话,朝鲜与女真之间的矛盾,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不是一年两年了。
朝廷每一次不是示意双方,不许动刀兵,而那一次女真与朝鲜都是恭恭敬敬的聆听圣喻,但是该捅刀子的时候,从来没有心慈手软过。
他不过是开出一个朝廷做不到的条件,向让亦失哈知难而退。
只是他也太小看亦失哈了。
谁还不是一个老狐狸。
于是亦失哈打个哈哈,说了一番老生常谈,全部正确的废话。一时间宾主尽欢,但是任何实际的事情都没有说通。
当夜亦失哈大涨旗鼓的见了一个人,就是凡察。
凡察对亦失哈可是毕恭毕敬的,毕竟凡察坚持在朝鲜境内与朝鲜军队对抗的时候,就是亦失哈暗地不少支持,凡察才能坚持下来。
而且即便退出朝鲜的时候,本部人马损失不大,虽然比不上李满住本部就有万人之多,但是麾下也有两三千壮丁。
更重要的是,李满住对女真的统治更多是影响力,毕竟放眼整个东北女真人丁也是有几十万的,不过分割在一个个部落之中而已。
这一次曹义出征兀良哈,就征召了长白山以西,黑龙江上游的卫所从征。其实也是对这些女真部落的一次整合。
而且凡察的哥哥,猛哥帖木儿就是上一任建州卫指挥使。也就是说,猛哥帖木儿死之后,李满
住才夺取了建州女真的最高领导权。
细细说来,凡察一部未必没有威望。
但是这一些威望,没有实力支撑,就是一个屁。不过如果大明愿意支持的话,这建州指挥使的位置,未必不会落到凡察手中。
亦失哈几乎是赤裸裸的在威胁,没有你李满住,就以为朝廷对建州女真没有办法?
亦失哈其实也没有与凡察说什么话,但是即便如此,这一夜对李满住来说,也是不眠之夜。
李满住思来想去,最后决定低头。
第二日,李满住恭恭敬敬的来拜访亦失哈,一开口,就颂圣,似乎将陛下在海西筑城之事。说成了大明皇帝朱祁镇陛下,对女真的爱护之心。
果然是德被天下的大圣人。
不过,之后李满住也说了他的一点小小的担心,说道:“凡察这个孩子,我是知道,猛哥大人去的时候,他才十几岁,如何能撑得起建州卫的担子,这才有了而今的局面,说实话,这孩子大概有些恨我。但是我也是不得已啊?”
李满住正以手扶胸,满脸悲怆之色,看上去不知道是为了猛哥帖木儿之死而伤感,还是对凡察这个晚辈不能理解自己的感到难过,其实他心中却暗道:“大意了,当初没有将这个小畜生给处理干净。这才遗祸而今。”
辛亏李满住心中的感想,别人不知道,否则就会当初猛哥贴木儿近乎灭门之案,有了新的理解。
之前一直以为是朝鲜勾结当地部落,杀了猛哥帖木儿一家,只有猛哥帖木儿的幼弟与一个尚在襁褓的小儿子,出门玩耍,才留下两条命。
亦失哈虽然不知道李满住心中是怎么想的,但是决计不会被李满住的表演给瞒过去。
亦失哈淡淡说道:“老大人之功,朝廷也是看在眼里的,自然不会亏待老大人,而这建州女真已经有数万之众,仅仅当一个卫有些少了,人丁滋生也是好事吗?朝廷已经准备将建州卫分为左右两卫了。到时候定然有老大人一个指挥使。”
这一句话,李满住的脸上立即有些挂不住了。
在城府上,李满住终究不是亦失哈的对手。
分为两卫的建州卫,与他自己掌控的建州卫,其中权力高下李满住岂能不知道?即便建州卫之中,是有一些杂音,但是李满住自信能按下去。
他本想要朝廷一个补偿,没有想到,朝廷居然想割他的肉。
其实这个想法是亦失哈在见到李满住之后,才产生了,无他,李满住翘尾巴了。
亦失哈因为当
年太宗妃子的情面上,叫一声老大人,李满住居然生受了。居之不疑,再加上李满住本部人马居然有万人,如果会盟其他女真部落,数不定能拉出几万人马。
亦失哈一直负责奴儿干事务,虽然主管招抚女真部落,但是对这种失衡情况,自然要留心,所以割李满住一刀,亦失哈一直在想的事情,用凡察来制衡李满住。
否则李满住的实力再庞大下去,还真控制不住了。
当然了,杀鸡还需要技巧,不要说硬生生的在李满住身上割肉了。亦失哈自然有一番说辞,说道:“这建州卫的事情,老大人今后也可以交给公子来办了,这一次朝廷在海西建城,老大人会有大用?”
李满住说道:“大用,什么大用?”
亦失哈说道:“而今要建的海西城,将来就是海西都司所在。海西都司初建,自然需要老大人来帮托一二,说不得,这海西都司就是老大人了。”
李满住心中一动,说道:“老夫如何敢当?”这一句话,李满住说的半真半假,所谓半假,就是李满住其实很清楚,朝廷既然在此驻军了。
那么这个主官定然不是当地女真来当的。
但是半真,却是他觉得,即便这海西都司的主官乃是朝廷派人来,也是需要一个熟悉当地的副手的。
想想,舍他其谁?
亦失哈说道:“老大人客气了,其实还有一件好事?”
李满住说道:“什么好事?”
亦失哈说道:“朝廷给海西拨粮,每年十万石。”
李满住大喜过望,说道:“此言当真?”
十万石粮食对大明朝廷来说,其实并不是大数目。
但是对女真部落来说,却是一个天大的数目了。女真部落多以渔猎为生,到不能说不耕种,一来东北气候问题。这里只能种植一季,其次就是农业水平的问题。女真的农业水平不行。所以女真粮食一项是紧巴巴的。甚至可以理解为,粮食不够吃,不得不去打猎打渔来补贴家用。
这也是为什么朱祁镇一直要推行东北种稻的原因所在。
因为在玉米,番薯这样高产作物进入大明之前,稻米乃是最高产的,南方的亩产比北方高出一石。
就是稻米与小麦之间的区别。
而在只能种一季的东北,这一石粮食很可能就是能不能让屯田支撑下去的关键,反正东北并不缺水。
对李满住,这十万石固然不可能全部落到他手中,但是落到他手中万把石,就足够他壮大部落了。
第十五章 徐有贞
皇帝本身的态度,能表现出很多东西。
朱祁镇从参与进朝政之中后,就表现出非常重视实干之才。这一点对翰林院的影响最大。
因为按之前的规矩,翰林院的大臣只需坐够十年冷板凳,就可以进入内阁六部高层。
当然了,翰林院这十年冷板凳不是白座的。
翰林院的本职工作就是为朝廷草拟文书。甚至内阁也挂在翰林院之中的。这种继承关系,朱祁镇也没有动。
因为没有动也没有用。
他即便将内阁单列了,很多习惯继承,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就好像之前本朝一机部,二机部,三机部,即便是拆分来合并去,其中的人脉关系能隔断吗?
明规则好破,但是潜规则就不行了。
而且朱祁镇也承认,翰林院出身对大臣掌控全局也是有帮助的。
任何一个规则,都是有利有弊的。
翰林院管的事情也多。管理各种文件,编写史料,草拟诏书,并为皇帝当老师,而且出外当考官。等等。
可以说,只要翰林官做好了。对大明中枢管理都有非常详细的了解。而且当主考官也能结下大量人脉党羽,等着上位就行了。
但是朱祁镇表现出重视实干之才。虽然还打破,非翰林不能入内阁。但是明眼人看来,这是迟早的事情。
如果没有杨溥的操作,于谦定然是第一个打破这个局面的大臣。
毕竟于谦的科名太靠后,一百多名了。
翰林院之中,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面对这样的局面,自然有各种各样的想法。
有的人觉得一动不如一静,毕竟翰林院靠近大内,总有脱颖而出的时候,按部就班,未必不好,毕竟之前那么多前辈都是这样上来的。
但是有一些人就积极的谋求外任官。、
徐有贞就是其中代表。
他是曹鼐的同年。
走了曹鼐的门路,作为使臣出使朝鲜。
他离京之前,朱祁镇特别召见,强调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情,就是大明的海船在朝鲜港口停靠,并通过对马海峡,要朝鲜方面提供方便,甚至如果朝廷粮食转运不及,甚至还要朝鲜提前借支十万石粮草。
第二件事情,如果一切顺利,他可以与海运总兵官王英一起,去日本一趟,质问日本倭寇一日,要日本国王管好自己国家,否则勿谓言之不预。
第三件事情,却是沿途一切山川形势,人文
资料,都要在不被对方发现的情况之下,暗地收集,并汇集成册,在回国之后呈到大内来。
锦衣卫已经够卖力了,但是锦衣卫的方向更多是瓦刺。对朝鲜还有关注,但是对于日本的布置,却是差多了。
特别是对日本的了解很少,
只是知道,从宣德年间到而如今,足利家换了三个将军了。
足利义教,足利义胜,足利义政。
而且因为日本的奇怪的命名原则,一时间,朱祁镇都搞不清楚,他们三个人是什么关系,是父子?是兄弟?特别是近两年,足利义教先死了,后足利义胜上位一年左右也死,而今是足利义政在位。
朱祁镇对这个日本国王情况不了解,不知道是不是某一天,他又死了。
是的,太祖皇帝封足利义满为日本国王。所以日本天皇在大明朝廷体系之中是不存在的,是黑户,朝廷不承认。
最少现在是不存在的。朝廷承认的日本国王,就是足利一系。
徐有贞一路都在揣摩朱祁镇给他的任务,他模模糊糊的猜测道:“陛下有意于东海?”
只是人与人是不一样的。
如果有些大臣,大概会完成任务。但是在完成任务之后,想办法委婉的劝谏了。
但徐有贞心中却猛然生出一个念头,那就是:“这是我建功立业之所。”
大明与朝鲜之间,使臣来往不断,所以徐有贞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什么动荡。朝鲜大臣热情款待就不用说了。
单单说徐有贞的国书交到了朝鲜王李裪。
这被后世朝鲜人称为朝鲜历史上最英明的君主,他在位期间,乃是朝鲜国力最强大的时候。只是这位朝鲜王,却很不好受。
他与宣宗皇帝算是同龄人,而今才不到四十岁,只是他的身体情况已经很糟糕了。
朱祁镇还没有觉得,其实大明的很多政策,朝鲜都在模仿。
就好像是美国搞量化宽松,各个国家都要研究一下,我们需要不需要跟进。
在太祖皇帝设计的祖制之中,太子的位置有特别强调,乃是国之根本,朝廷副君。所以连皇帝想换太子都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而朱祁镇在大明搞海关。朝鲜在正统八年也确定了与日本之间通商往来、这本来是历史上有的事情,只是朝鲜王搞得更大胆。
而且在他觉得身体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将他的嫡长子李响带在身边,时时刻刻的言传身教,想培养出一名优秀的君王。
而李响不负他的期望,总体
上来说,还是相当合格的。
此刻,见了这一件事情,朝鲜王也拿他教育世子,说道:“你看明廷是什么意思?”
李响浏览一遍,沉默片刻。然后再次翻开,将里面的文字看了一遍,将很多重点文字,在心中反复咀嚼。然后再看第三遍,这一遍时间最长,似乎是前两遍加起来时间都多。
李响说道:“儿臣以为,明廷是不放心我国。”
其实李响能从这一分国书之中看到更多东西,比如说大明与瓦刺争夺东北烈度加度。比如大明对奴儿干都司政策变化。
但是这一些对朝鲜来说,都不重要,唯有大明对朝鲜的观感最为重要。
“咳咳咳。”朝鲜王咳嗽几声,说道:“不错,你这几年做事有些急了。王儿,大明那一位比你好小,你觉得他怎么样?”
李响说道:“孩儿远远不如?”
朝鲜王说道:“胆略不足。儿臣而今已经战战兢兢。而那位上位以来,大小动作不断,特别是治理河北水利,动则数千万两,难道那位就没有想过,一旦有失,那么劳而无功,该如何处置?”
朝鲜王说道:“不错,诚孝皇后实在是女中尧舜。硬生生将一个小孩子,调教成一代明君,而今那位虽然小,但是已经有明君气象了。不过,你也不要自惭形愧。因为大国与小国是不一样的,大明是大国,大国之君,自然要有气吞万里的气魄,但是小国之君,却要有审时度势的度量。”
太皇太后的谥号乃是。诚孝恭肃明德弘仁顺天启圣昭皇后。一般都称为诚孝皇后。
“金文烈的文章,你还记得吗?”
李响说道:“孩儿不敢或忘。”
所谓的金文烈,就是金富轼。乃是朝鲜半岛之上有名大臣,名儒在,门第很高,而且文章很好,写出朝鲜半岛上第一部史书。历史地方极高。
朝鲜王说道:“如果金文烈面对这个局面,他会怎么做?”
李响说道:“金文烈一生都强调事大。向来不会违逆北京的意思。”
“是啊。”朝鲜王说道:“以大明这一次表现,显然是我开拓西北六镇,已经让北京很不满意了,我估计我朝鲜今后的版图,也就是而今了。”
“所以,后世守成之君,需要的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君王,而是一个恭敬守礼的君子。只需衷心迎奉北京即可。”
说到这里,朝鲜王也不知道是触动了什么,开始猛烈的咳嗽起来。一时间居然止都止不住。
李响连忙上去轻轻拍着后背。
第十六章 大捷消息
朝鲜王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说道:“你做事吧。”
朝鲜王的心酸却不是别人知道,他自己从来不觉得自己比明宣宗皇帝差。但是他的功业也只能在区区朝鲜三千里河山,什么开疆扩土,想都不用想了,再加上方才年不过三旬,身体就垮了。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是。”李响说道。他犹豫了一下,说道:“那么瓦刺的人?”
朝鲜王淡淡说道:“哪里有什么瓦刺的人,不过是几个蒙古商人。”
李响心领神会,说道:“孩儿明白。”他立即中断朝鲜与瓦刺秘密联系了。
朝鲜王这边点头。朝鲜这边效率不慢。王英亲自带队,带领二千士卒,还有数十船只,装载了十万石粮食,在朝鲜靠岸,然后再从朝鲜出发,穿过对马海峡,然后向西北而去了。
王英这一次,几乎出动了所有的大船。整个船队的运输量在十万石之上,但是王英选择了多带士卒,宁可浪费一些运力。
就是担心,一路上航道问题,倭寇问题。
不过航道问题,朝鲜人派人解决了。但是倭寇问题,依旧很成问题,王英的担心也成为现实,王英与倭寇结结实实打了一场。
他估计倭寇最少有千余人以上。
在日本动用这么多船与人,定然是有大名支持,可见足利的天下已经不成样子了。
王英转到西北,远远的看见岸边的烽火。一道接着一道,唯恐看不见而已。
所以王英派人上岸联系,最后,被引入港口之中。
这就是亦失哈的海西卫所在之地。
王英不知道后世海参崴,不过却也看出来,海西卫所在之地,是一处深入大海的半岛。这种三面环海的地方。应对陆地上的进攻,的确是易守难攻。
至于海参崴所谓的深水港,对而今的大明根本用不着。
而此刻海西卫城,仅仅挖掘出壕沟,并且修建出来栈桥。
此刻见大船来了,海西卫这里几乎所有的人都一起欢呼。
在这里聚集了数万人。
其中有大部分都是女真人。
这些女真人之所以来这里,为大明效力,一方面固然是大明震慑力,另外一方面,就是为了粮食。
这十万石粮食不知道多少女真部落惦记着。
亦失哈都亲自出来迎接了。
王英见到了亦失哈立即行礼,说道:“小侄拜见世伯。”
王英乃是王景弘的义子,王景弘与亦失哈都是宫中出身,如果王景弘还在,亦失哈估计不能与王景弘想提并论
但是而今王景弘已经不在了,能为王英谋一个锦衣卫千户,已经是余荫所致了。
所以,他想尽办法拉关系,找人脉。到处钻营。
亦失哈也说道:“贤侄客气了,如果王公公在天有灵的话,见贤侄如此能干,定然也是欣慰的。”
徐有贞也跟着过来,他也与亦失哈之间寒暄一二。但是文臣与太监之间的先天隔阂。让他们没有多聊。
徐有贞将心思放在这周围的环境之上,对女真百姓的生活,还有土地的肥沃等等。都进行了考察。
远得地方。徐有贞并没有多看。
徐有贞发现这一带果然是很潜力,别的不说,女真百姓养马居多,单单是马价要比关内低了不知道多少。
那么不开垦,单单是作为马场这一带也是相当不错的。
而向西北兴凯湖方向有大片的黑土地,虽然一年一季,恐怕产出也不会太少的。
徐有贞心中暗道:“这是一块宝地,但是亦失哈做的太粗糙了。”
徐有贞或许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本身有足够的能力,水利,营造,屯田,等等都是一等一的行家里手。
亦失哈与之相比,就差远了。
不过一个消息传到了徐有贞耳朵里面,让徐有贞一下子没有心思想海西的规划了。
这个消息就是成国公出塞,与兀良哈两战两捷,斩首数百,兀良哈逃遁。
徐有贞立即想道:“京城有一场风波。”
虽然与兀良哈交战的战场,就在这里往西几百里,但是之间有一座长白山。这消息是从战场传到辽东,再从辽东传了过来。
所以,徐有贞判断的没有错。
当他在这里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这个消息早就传到了京师。这个消息在京师的传播,更是在徐有贞的判断之中。
当大捷刚刚传来的时候。
京师之中大为欢喜。
毕竟说起来,这一战其实是朱祁镇登基以来,仅次于麓川之战一场大战。
不过麓川之战,毕竟远在天边。
北京百姓根本没有切肤之痛,觉得事不关己。
而北击兀良哈,却是大为振奋京师人心。
当然了,这是百姓一层的看法。
但是官员层面就不一样了,已经有言官弹劾成国公空耗国资。一事无成,乃至于讳败为胜。
原因就在这斩首人数上。
三路大军,如果加上曹义一方,就是四路大军,但是四路大军斩首数加起来,不过是一千多级。
这个人数太少了。
出动数万骑兵
,单单这一场战事的消耗,就少说十几万两银子。至于战损的马匹,战损的士卒,更是不能仅仅算经济账了。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仅仅是斩首千余。
朱祁镇都觉得不舒服。
前边说过,因为斩首制度的原因。斩首数目,并不是兀良哈的战损数字,兀良哈战死的人员,应该在这个数字上翻两翻。
但即便如此,也不过是几千士卒。
虽然几千士卒的损失,足够兀良哈感到肉疼,毕竟兀良哈的战兵也不过数万而已。这足够兀良哈伤筋动骨,乃至于元气大伤。
但问题是,这种程度的损失,依旧达不到朱祁镇的预期。
朱祁镇战略目标是什么?
乃是趁着瓦刺主力在西域的时候,打残兀良哈。最少让兀良哈失去战斗力,将来与瓦刺大战的时候,就不用担心兀良哈了。
但是问题是,这一战结果是不够的。
这一场战事的结果,朱祁镇是不满意的。
但是满意不满意,并不影响朱祁镇的处置。
首先,这一战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场胜仗,不是败仗,特别是成国公朱勇也是尽力,朱祁镇看从第一战,到最后一战的距离,就有三百多里。
也就是说成国公朱勇带着本部人马接触兀良哈本部之后,一战大胜之后,追亡逐北,一口气追了三百多里。
咬着兀良哈不放。
兀良哈不得不已在全宁卫以北,距离捕鱼儿湖不远的地方,咬牙与成国公所部打了一仗。
至于第二仗打的就没有成国公军报之中说得那么漂亮了。
双方追逐数百里,人困马乏,一番交战之后,兀良哈断尾而逃,成国公也觉得士卒疲惫,不能再追了。
于是就班师回朝了。
正月出兵,在东北很多地方冰雪还没有消融。就算是朱祁镇对战果不满意,也要对得下面打仗的将士们。
所以,即便有文官弹劾,朱祁镇一一回护,并亲自将弹劾成国公的奏折,一一批阅,对有些说话过分的言官全部调出京师。
一副,他很相信成国公朱勇的样子。、
更是召集大臣商议,这一次战功的问题。从一开始就钉了基调,就是这是一场大胜,要重赏。
朱祁镇甚至为了避免文官的反对,自掏腰包,拿来一百万两白银,犒赏全军,凡是从征之辈人人有分。
于是乎,所有人都知道,朱祁镇对勋贵的爱护之心。甚至朱祁镇传出风来,要为几名将领商议封爵之事。
毕竟朱祁镇想让起高楼,就先要好好的推上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