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钱法
周忱说道:“臣之前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陛下天人之姿,圣聪远迈天人,方让臣有一得之愚。陛下为西山之煤所修之驰道,真乃国家之利器,朝廷之命脉也。”
“臣昨日在城西,观摩一日,以臣观之,驰道上的马车,都是两马并驱,载重可达千斤以上,日行百五十里,应该是可以的。”
“而从南京到北京,不过三千余里,如果一道驰道从南京修到北京,则二十石粮食从南京到北京,不过一月而已。”
“而今漕运运输,动则经年。”
“南北运输尚有漕运,但是从北京运输到边关,却更是步步艰难,百姓或推独轮车,或人抗马驮,倍加艰辛。”
“如果从北京修驰道,直达大同,宣府,以榆林,宁夏,最远不过一千多里,固然有山川难越,但足以将粮草耗损降低很多。”
“至于具体能降低多少,臣一时间没有准确数据,还不好计算的,但是决计要比而今节省不少,其中耗损节省下来,足以补上开中法的缺口。”
“而且陛下欲大修河北水利,耗资千万计,想来数年之后,河北就是北方粮仓,各地九边粮草,如果能从河北启运,节省太多了。所以国初让利于盐商的,应该重新拿回来。”
“而且臣也说过,朝廷首要之事,当是以银代钞。但是国家每年正税,银两不过三五百万两,乃是盐,茶,矿税而已,即便去年开海,加在一起,不过七百万两上下。朝廷银少欲以之代钞,不可得已。”
“如果能从盐税之中,多征收数百万两。足以支撑河北大工,也足以完成朝廷各项赋税用白银核算。”
朱祁镇说道:“周卿之意,朕知之,只是此事关系重大,非下朝廷重臣合议不可。”
朱祁镇很清楚,即便是他是皇帝,这样的大事,也不可能一言而决,更不要说里面有太多的利益牵扯了。
真以为那些大盐商都没有门路。
没有门路的盐商根本做不成这么大的事业。朱祁镇在盐法上动刀子,不知道触动了多少人的利益,甚至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军方的。
毕竟开中法里面的情弊,没有军中有人配合,也做不出来的。
这样的大事,分量之重。朱祁镇不可能听周忱一面之词。不过,朱祁镇听周忱数次说起宝钞,朱祁镇心中一个想法,冒了出来,说道:“即便钞法之不行,难道朝廷只能用银两吗?
周忱想了想,说道:“陛下,非是朝廷必须用银两,而是除却银两其余无物可用?”
朱祁镇说道:“此言怎讲?”
周忱说道:“本朝开国以来,洪武年间,先用钱法,故而洪武年间,乃是我朝铸钱最多的一朝。大概在一万万文以上,但是从洪武末年,有钱荒,朝廷乃发钞,先是钱钞并用,著令百文以上用钞。”
“从此朝廷在铸钱之上并不热心,如洪熙一朝,在世面上几乎没有铜钱,即便是正统朝的铜钱,估计也没有多少。”
“钞法不行,百姓日常也不能以货易货吧。”
“所以用金银就成为百姓必选。”
“用银的习惯,其实乃是前元才盛行起来的。钞法不可挽回,金又太贵,百姓皆通用银,朝廷想重整钱法,自然只能用银了。”
朱祁镇有时候就是感叹。
历史有偶然也有必然,他很难说清楚用银到底是必然还是偶然。
钱荒乃是宋代最为头疼的问题,就是世面上铜钱不够用了,不管是铸造多少出来,就好像是倒进井里面一般,根本没有一点水花。
大明宝钞在朱祁镇看来,就好像是一场大规模信用货币的实验,然后搞砸了。
之前大家都知道大明宝钞已经不行了,都还想办法挽救一二,但是到了正统年间,朝野上下一致认为,宝钞已经无药可救了。
周忱的意见,不仅仅是他自己的意见,是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的看法。
由宝钞缺位,而带来的财政混乱,已经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们的选择,自然是最简单办法,就是将民间已经占据绝对规模的白银,代替宝钞的位置就行了。
但是在朱祁镇看来,这是极其不负责任的。根本就是一个极大的倒退。用银不是不可以,最少要铸造成银币吧。
这种因陋就简的货币政策,居然能持续了六百年。朱祁镇怎么都想不明白。
但是朱祁镇却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朱祁镇说道:“既然要废除宝钞,朝廷通用银,不是不行,只是却用银两,实在太过麻烦了。特别是火耗一事,更是麻烦之极。”
“陛下的意思是?”周忱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不得不说,周忱纵然是当时第一流的财政专家,对火耗的影响力,还没有太大的感触,毕竟折银之事,从他这里才盛行。至于之后火耗的各种发展,,实在是周忱不能想到的。
朱祁镇说道:“用银钱如何?”
周忱心中心思一转,暗道:“陛下大概是想得钱息。”他自然没有反对的意思,立即说道:“陛下之意,臣明白了,只要陛下赐下钱样,户部宝泉局,定然将户部所收之银,全部铸造成银钱。”
朱祁镇说道:“那铜钱铸造如何?”
周忱说道:“铜材缺乏,这也是从洪武以来,朝廷铸钱不多的原因之一。故而朝廷从洪武之后,就很少铸造铜钱。只是民间乏钱,多有私铸,是时候大加整顿了。”
朱祁镇也知道这一点,真正上好的铜料,都是很缺乏的,就看宣德炉就行了。
宣德炉为什么这么闻名,就是因为宣德炉乃是用南洋上好的铜料,经过十二炼,明代之后,很少有这样的铜料,也很少有这样的败家了。
这才让宣德炉成为绝唱。
不过,与周忱说话,就是舒服,几乎朱祁镇还没有将话挑明,周忱就有所领悟了。
朱祁镇说道:“周卿下去之后,就将这两件事情,写成题本呈给朕看。”
周忱说道:“臣明白。”
随即周忱很有眼色的告辞了。
朱祁镇一时间推掉了之后所有召见。一个个默默的思考。
对于打仗,有土木堡之变在先。朱祁镇自然没有想要御驾亲征的想法。所以,他为与瓦刺做的准备,一个在粮,整个河北水利计划,几乎都是为这一件事情服务的。一个在将,孟瑛,蒋贵,任礼,曹义,杨洪,郭登,方瑾,这都是有过考验的将领,而且是朱祁镇登基之后,才冒出头来的将领。
总体来说,朱祁镇更亲近一点,至于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以及他们为代表老勋贵势力,也没有到了一点仗都不能打的。
实际上,朱祁镇甚至有时候都有一种错觉。
这种错觉的是,他明明知道大明军队之中,其实有很多问题。但是偏偏在对外征战之上,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弱势。
不管是西北之战,还是麓川之战。不管是阿岱汗还是思任礼,他们只要敢与大明主力阵战,那么结局已经注定。
总体来说,朱祁镇并不觉得大明军队弱于瓦刺。只是在骑兵上有些被动而已。
只要解决钱的问题,有足够的战争经费。有足够的后勤支援,他都不信还打不过。
所以,他一时间连河北水利的情况也放下来了,对开中法,盐法,钱法,等一些规章制度,以及之前朝廷关于这些制度的奏折,一一翻看。
第一百二十二章 周忱办事之道
纸上得来终觉浅,很多东西,并不是能通过一张故纸看出来的。
朱祁镇终究是要问杨溥。
而周忱的动作也很快,在户部理事不过三五日功夫。就已经将新盐法的草案,搞出来了。
周忱以为政务简的原则。省去了各种繁琐的手续,直接废除了盐引。而是在盐场直接以县为单位扑卖。
每三年一换。
而卖食盐也要扑卖。
朝廷规定最低价格。也给出最高价格。
最低价格,就是朝廷从灶火收上来的价格,翻上两倍。这个数量是周忱为朱祁镇保证的最低财政收入。
任何扑卖就不能低于这个价格。
至于最高价格,却是朝廷规定各地盐价最高价,毕竟朝廷不能不顾百姓死活。盐是生活必须品,真要弄得百姓淡食,朝廷也没有好处。
虽然各地商人都必须要当地县衙作保,比如你要扑卖北京的盐区,必须让顺天府给你开局保单,证明你这个人资产。
当然这个最高价是零售价。
还有一点,那就是周忱将原来灶户的定额给免除了,给出了灶户固定的价格,不再有定额。只有有盐朝廷就收。
并建议派重臣坐镇各地盐场,清理各地情弊,并严查私盐。
朱祁镇看了之后,觉得极好。
看起来盐商必须出两次价,一次乃是某地卖盐资格,然后就是食盐本身。
确定了食盐收购价,想来灶火并不会无偿生产。都以扑卖,想来大规模压低了食盐的利润,将这些利润都归到了朝廷手中。
而且并不复杂。因为朱祁镇也明白,太过复杂的计划,以大明官员的执行能力,恐怕也执行不下去。
甚至朱祁镇都一种将扑卖改为定价的想法。
因为他当心,这种扑卖,也就是类似现代拍卖的办法,会产生情弊。
但是朱祁镇想了想,因为他太需要钱了。心中暗道:“姑且行之,等将来出了事,再改也不迟。”
想来任何新法,在执行之前。一般来说,是不会出什么问题的。暂且就这么办吧。
朱祁镇就请杨溥过来,让他看周忱的题本。
杨溥拿过来一看,说道:“陛下欲废开中法乎?”
朱祁镇将周忱的说辞一五一十的说了,说道:“朕也想过,开中之法,虽然有利,但是而今驰道之利,胜过开中,朕意等河北大工完工之后,就修建从北京出居庸
关到宣府,通大同房的驰道。”
杨溥说道:“燕山难越,可不比门头沟到京师,从京师到通州这么平缓,老臣数次随驾过居庸关,而今依然觉得山道难行,驰道可否翻越大山?臣以为此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朱祁镇沉吟片刻,说道:“不管如何,这驰道总是要修的。朝廷不管有多少粮食,在九边粮食总是不足,这事情一定要解决的。”
张家口而今还是宣府一个不知名的小村落。
朱祁镇所言这一条路线,其实就与北京到张家口的路线,有相当部分的重合。
所以杨溥的担心,并非不是没有道理的。
毕竟詹天佑修张家口铁路的人字路口的故事,就说明了,在动力不发达的情况之下,火车翻越都有技术问题,更不要说这种简单的驰道了。
说实话,朱祁镇对于驰道能不能翻越山体,心中也是没底的。
但是两相其害取其轻。
如果仅仅是一两个山口难以翻越,大不了换马车,或者换独轮车翻越就行了。
毕竟这都是通过大军的路线,决计不可能连独轮车都不能过,担心的不过是坡度问题。大明又不是没有火药,能炸开就炸开,炸不开,就换车。
反正大运河还有船闸层层抬高,才能过山东。
这一点麻烦,比之前一路人抗马驮,要简单多了。
杨溥的见识其实也不差。从杨士奇到杨溥其实都并没有竭力阻止朱祁镇的驰道计划。他们都能看出其中利弊。
只是杨士奇不喜欢有剧烈的变化,想将徐徐图之。
其实就杨溥本意来说,他也不想这样一件事情赶着一件事情,毕竟老人都希望能稳一点。但是杨溥是怎么打败了杨士奇的,就是找准了杨士奇与朱祁镇彼此的矛盾中心。
一个急一个缓。
杨溥还想坐稳这个位置,就不能重蹈杨士奇的覆辙。他心中暗道:“罢罢,陛下之意,无人能挡,此事由我做,要比别人做好。”说道:“既然如此,臣还是要缓一缓的,除非户部愿意为九边额外拨粮。”
朱祁镇想了想,说道:“此事让周忱来说吧,朕想知道是,先生对周忱的新盐法有什么看法?”
杨溥看了之后,说道:“周忱还是如之前滑不溜秋。”
朱祁镇说道:“此话怎讲?”
杨溥说道:“周忱之法,可以为朝廷带来大量盐税,自然不用多说了。只是如此一来,臣以为两三年之后,盐业再也没有一个家产在千两之下的小盐
商了。”
朱祁镇听了,再看看里面的条文,一时间似乎有所悟,但是一时间揣摩不清楚。
杨溥说道:“陛下,盐税之所以衰落至今,其实也是因为大量勋贵进入这个行当,导致盐引滥发。小民苦不堪言,而今以县扑买,所买者,比定能与官府有关系,周忱其实是知道,他砸了很多人的饭碗。”
“那些小盐商的报复并不怕,但是京中勋贵的报复,却是周忱也不敢承担的,故而以周忱之策行之,臣以为今后北方各省行盐都是有背景的。如此扑卖,如何能卖上价啊。”
“朝廷的盐税,前数年或许很高,后面就恢复正常了。”
朱祁镇听了杨溥所言,心中微微一叹,他想到了后面大量的利益群体,比如文官,比如藩王。想来今后,想知道谁家是某县第一豪强,只需看一下,这县里是谁卖盐就行了。
只是这个局面该怎么解开。
朱祁镇起身踱步,但是想来想去,还是没有想到什么办法。但是看向杨溥,杨溥叹息一声,说道:“老臣倒是有办法,只是陛下真想做吗?如此一来,这盐法闹出的风波,也就不大了。”
朱祁镇心中暗道:“周忱是一个能办事的人。”
他心中虽然不大舒服,但也知道周忱其实将大盐商的肉,填给各方势力。勋贵,藩王,士绅,外戚。
而今听了新盐法,所想的定然不是反对。特别那些手中有盐引的人家。他们所想,大概是怎么搞定当地的食盐专卖权。
这样一来,反对的人就少了不少。
周忱一边自己不至于得罪人,又解决了两个问题,第一个就是朝廷增收问题,第二个就是灶户的生计问题。
朱祁镇真要将这件事情给堵死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反对。他想清楚这一点,轻轻一叹,说道:“还是先生看得明白。”
杨溥说道:“陛下当务之急,并非是这盐法如何,毕竟周忱为人如何,臣不去评价,但是他办事一等一的干才。他的办法,即便是老臣也挑不出错来。”
“只是有一件事情,却要立即去做了。”
朱祁镇说道:“却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杨溥声音有一点发冷,说道:“打扫一下场地,还让周尚书好生做事,他为人太过圆滑,下不了死手,但是对于国之蛀虫,就由老臣代为处置,想来还能为朝廷弄一些罚脏银。”
朱祁镇一听就明白。
说实话,很多盐商富可敌国,但是他们银子是怎么来的,那是真经不起查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旱情
之前不查,是因为有用。
毕竟很多时候,朝廷还是需要盐商的。
但是而今却不一样了,周忱的办法,是一举打破这个盘子,重新洗牌。之前的盐商都没有用处了。
既然没有用处了,正是杀猪的好时节。特别是朝廷正在缺钱的时候。
朱祁镇顿时心动了,他看了一眼杨溥。立即知道估计杨溥想杀这些猪,并非一日两日了。而且即便不为了杀猪,朝廷在各地的盐场的官员,大都有利益牵扯,与其让周忱推行新法的时候,弄出什么事情来,还不如让而今大规模清理一番。
朱祁镇说道:“只是从何下手?”
杨溥说道:“老臣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似乎刑部正有一个案子,是盐商的析产案。其中牵扯到不少人。正好拿来下手。”
朱祁镇没有注意什么析产案不析产案的。
反正而今开中法盛行才几十年,很多盐商还不如后世乃是时代行盐,乃是实实在在的暴发户。
这种暴发户,事情就多。
朱祁镇说道:“好,只是这一件事情,由谁负责。”
杨溥说道:“臣以为由刘球负责,刘公刚正不阿,决计不会徇私的。”
朱祁镇说道:“好。就依先生了。”
朱祁镇也将周忱的题本收起来了,他知道,这还不是公布于众的时候,大抵在刘球走过一趟两淮,将当地清理一遍,就是新盐法推行的时候。
在此之前,朱祁镇必定细细推敲,找找其中还有没有问题。
杨溥一并向朱祁镇禀报了一些北方的灾情,北方的灾情并不比去年更好,从冬天到现在,没有下一滴雨。
蝗虫大量滋生。
也是朝廷派出的大臣,还是比较得力的。
毕竟杨士奇识人之明,还是有的,他跳选出来的大部分人员,或许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能力的确不错。
中央派大量大臣到了第一线,镇压蝗虫。各地蝗虫虽然有所爆发,但是也得到抑制,最少并没有演变成,当初蝗虫扑城的局面。
特别是河北,即便旱得要命,很多田地也得到灌溉。总体来说,情况不错,反而是山东河南的情况有一点糟糕。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朝廷给河北投入了大量的资源,不可能给河南山东同样的资源。别的不说,于谦这种能臣,朱祁镇上哪却弄一个分管山东,河南。
朱祁镇只能让两地将流民,迁移到河北境内。
毕竟河北大兴水利,有不少新淤的田
地。足以安排不少流民。再者在这一次大兴水利。朱祁镇才明白。
人多力量大,在这个时代就是真理。
因为这个时代最普遍的动力,并非畜力,而是人力。
正在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时候,国力就是煤铁产量,第二次工业革命之后,国力就是发电量,但是在工业革命之前。
国力就是粮食与人口。
河北水利的工程不过是修建,还是将来的维护,都需要大量的人力,别的不说,这些水渠,到了冬天要清淤吧。
在这个时代,只能靠人一点一点的挖出来。
其实从河南,山东迁移人口,填补河北这一件事情,最近一直在做。河北大兴水利,工地上有管吃的,很多流民都从山西,河南,山东跑过来。
就为这一口吃的。
虽然于谦的清丈工作,蕴含在兴修水利之中,此刻还没有终结,但是朱祁镇却相信,大明直隶八府,将来一定会给他一个极大的惊喜。
这一切杨溥都谈完了之后,杨溥忽然说道:“陛下,前日杨稷,已经处斩了。”
朱祁镇一听,心中微微一叹,说道:“朕知道了。”
其实按朝廷体制,一般都是秋后问斩,在春日是不杀人的,但是杨稷案不必其他。必须从严从重从快。
这也是对杨士奇与朝廷的洗白。
总不能说,杨士奇庇护儿子,或者朝廷纵容首辅庇护儿子。
只能是杨稷蒙蔽了父亲与朝廷。此刻东窗事发,自然要重重处置。
只是杨士奇对这种洗白接受程度到底如何?朱祁镇也不知道。
老年丧子之痛,别人怎么能够理解。
朱祁镇心中暗道:“是时候放杨士奇回乡了。”
杨士奇留在京师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毕竟杨溥这一个多月,已经掌控住朝堂了。各项工作推行顺利,事实证明,很多时候人们以为离开谁就不能运作了,都是错觉。
不管是离了谁,地球都会正常运转。
而且留杨士奇在京中,杨士奇本身也尴尬,杨溥估计也尴尬。
朱祁镇与杨溥议过事之后,沉吟了一会儿,还是派人传杨士奇觐见。
杨士奇家中。门庭之处,却是与寻常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却在家中一个小院之中,却是漫院都是白纸。
纷纷如雪,风一吹,与一面面白皤一起招摇,好像是来到了冰雪世界。再加上一边的纸人纸马,一股阴森之气扑面而来。
杨士奇就在这个院子里面,看着杨稷的棺材。一直以来沉静如水,连罢官
都没有让他脸上有太多表情的杨士奇,而今独自面对儿子的尸首,却老泪纵横。
特别是看到儿子脖子上一道红线的时候,更是伸出颤颤巍巍的手,伸了过去。随即好像是触电一般,立即收了回来。
杨稷的尸体是被缝在一起的。
按照一般家族的规矩,这种犯法被处死的人,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像样的葬礼。而且杨士奇还在,也算是横死。
是不能进祖坟的。
杨士奇连为儿子办丧礼也只能在自己家院子里面。
杨士奇一边落泪,一边咬着牙,说道:“逆子,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啊。”一句话出来,更是止不住泪了。
噼里啪啦眼泪落在棺材之上。
杨士奇口口声声说,当儿子已经死了,当儿子已经死了。但是真能如此?
好一阵子,杨士奇才止住了眼泪,颤颤巍巍的出灵堂出来,对仆人说道:“钉上吧。”杨稷其实也是有子嗣的,但是都在江西老家,杨稷是被锦衣卫一路抓到京师的。也不管什么停灵不停灵。
杨士奇心中暗道:“想来陛下该允我还乡了。”
杨士奇已经上过四五次书,就是乞骸骨。
杨士奇对朝廷的判断很准确,杨溥已经渡过了杨士奇下台之后的混乱期。重新掌控了大明这一艘船。
当然了,有一个人将他的触角更深入的插进朝廷之中。那就是当今皇帝。
杨士奇估计自己,已经是最强势的内阁首辅了,正统一朝今后的内阁首辅的权力,只会一个不如一个。
毕竟皇帝长大了。
杨士奇看得很准,几乎在他收拾好自己儿子的后事,就听管家说宫中来人了。
杨士奇心中一时间不知道什么滋味。
他之前二十多年,进入皇宫如同家常便饭,甚至有特殊事情,还有留宿宫中,比如在宣宗驾崩之后。
但是而今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入宫了。
杨士奇说道:“容我更衣。”
杨士奇这一次,并没有让侍女服侍,而是自己一手一脚的船上了大红官袍,带上官帽,蹬好官靴,揽镜自照,昏黄的铜镜,让老眼昏花的杨士奇看不清楚。
他恍惚看见,几十年前,刚刚穿上七品绿袍的自己,那时候正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
只是岁月无情,江山催人老。
杨士奇出了房间,管家早已准备好了轿子,杨士奇说道:“不用了,我今日骑马。”
因为只有骑马,才能再看看,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紫禁城。他或许永远不会再来的紫禁城。
第一百二十四章 杨士奇最后谏言
杨士奇毕竟老了。
七十多岁的老翁,纵然他自己有骑马的心劲,下面的人也不敢让杨士奇纵马了。所以他虽然骑着马,但实际上却由下面牵着,缓缓的前进。
很快东华门到了,大红宫墙,如金色的琉璃瓦,如同故旧一般,静默无言的看着这位老朋友。
杨士奇在宫门下马。
立即有小太监抬来步撵。
杨士奇被两个小太监抬着,向乾清宫而去。
朱祁镇并没有在乾清宫里面等候,而是远远的站在乾清宫门口。杨士奇见了,下了步撵。
立即行礼道:“老臣拜见陛下。”
朱祁镇上前几步,将杨士奇搀扶起来,说道:“先生无须如此,先生为朝廷操劳了一辈子,也是时候休息一下。令郎之事,朕也无能为力,还请先生不要怪我。”
杨士奇说道:“犬子自寻死路,国法难容,臣又岂敢有怨怼之心。”其实杨士奇心中未必没有一点怨言的。
如果他当时就处置,他儿子未必就一定会死。
毕竟大明朝廷是有赎刑的,也就是花钱免除刑罚。死罪或免,活罪难逃而已。只是他当时未必没有贪心,以为太皇太后给他遮掩一二,就能永远遮掩下去。只是当他儿子被当做攻击他的把柄的时候,闹得天下沸沸扬扬的时候,杨士奇就知道,他儿子非死不可了。
此事想来,未必不悔。
但是有能如何?
人已经死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朱祁镇上前搀扶着杨士奇,说道:“先生乃是仁宗东宫老人,不仅仅是朕的先生,也是先帝的先生。”
“今日临别在即,我们不论君臣,只论师生。”
杨士奇说道:“臣谢过陛下。”
杨士奇依旧不敢让朱祁镇搀扶,微微落后朱祁镇半个身位,毕竟朱祁镇可以客气,杨士奇却不敢当真。
两人在乾清宫落座之后,朱祁镇说道:“等一会儿,先生见过朕,就去见一见娘娘吧,娘娘也很念叨先生。”
杨士奇再次行礼说道:“老臣谢过太皇太后关爱。”
朱祁镇随即将周忱的题本,递给了杨士奇,说道:“先生,这是周忱的题本,先生帮朕看看。”
杨士奇双手接过,手中感受到这种熟悉的触感,这种宫中做题本的硬纸,他大半辈子,不知道摸过多少了。但是他却没有打开,说道:“陛下,老臣已经老了,这题本,却是让内阁看吧,杨溥乃是老臣,最为小心谨慎,
周忱做事也是圆滑周全,他们两个人认为没有问题,即便是老臣,也挑不出来错了。”
杨士奇很明白,他很快就要远离京师了。这个时候何苦得罪人了,看了奏折,说好说坏都不合适。
真有问题,杨士奇难道要用一辈子清名给周忱作保吗?如果硬挑出刺来,周忱还是户部尚书,他却是山野草民了,纵然杨士奇威名尚在的,但是今后时间长了。周忱有得是办法,报复到他的后人身上。
所以这些是非,他不想沾了。
朱祁镇有些失望。
毕竟越是与杨溥接触多了,他才感觉到杨士奇的好。杨士奇主政的时候,朝廷一片平静,即便是有些波澜,但也在杨士奇控制之内。但是而今杨溥很多事情,都必须要他背书,才能办得下去。
高下立辨。
朱祁镇私下以为,杨士奇的能力实在在杨溥之上。
而关于盐政又是一等一的国家大政。朱祁镇实在是想听听杨士奇的意见。只是杨士奇不想说,难道朱祁镇还能逼着杨士奇说不成。
朱祁镇说道:“先生今当远去,临别之际,有什么话,想对朕说吗?无论是什么事情,朕都答应先生。”
杨士奇说道:“陛下,既然称臣为先生,那么臣就将自己主持朝政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陛下,那就是人力有时穷。”
“陛下有汉武之志,将来定然会北击瓦刺,耀兵漠北。但是天道有常,人力有穷,很多事情即便陛下竭江河之力,穷日月之行,也是做不到的。”
“知可进则进,知可退为退,世称名将,知可为则为,知不可为则不为,世为名臣,知不可为而为之,纵然是智如诸葛武侯,也不过出师未捷身先死。”
“顺天而为,无为而远,逆水行舟,进退两难。”
朱祁镇听了,微微一叹,暗道:“杨士奇果然是老了。”
“自古以来,从来是人定胜天。如果按他的想法,岂不是我什么都不用做,做一个太平天子,就不就行了。”
“果然,古人都是少年学墨法之道,中年为儒生,老年为佛老。”
“杨士奇也是如此,此言不足为听。”
只是朱祁镇心中碎碎念,却并没有影响到,朱祁镇的表面功夫,毕竟杨士奇实在是大明的柱石元老之臣。
而今就要还乡了。
可以说,这一次乃是朱祁镇这一辈子见到杨士奇最后一面了。朱祁镇不管杨士奇说什么话,都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不愿意伤老臣之心。
只是他并不知道,杨士
奇何等老辣。一眼就看出了朱祁镇的心绪,或许朱祁镇具体怎么想的,他并不知道,但是那股不以为然的态度,却是隐瞒不住的。
杨士奇心中难免失望。
可以说,朱祁镇是杨士奇看着长大的。他很早就遇见了,大明与瓦刺之间,有一场大战,这一场大战即便瓦刺不发动,当今长大了,觉得准备好了,也是要打的。
杨士奇不怕打仗。
特别是大明与北元可以说是世仇了。打瓦刺杨士奇一点没有不支持。但是他担心是,朱祁镇与太宗皇帝一般,死咬着蒙古不放了。
这样就不好办了。
汉武帝晚年有弃轮台诏,才算是挽回了国家糟糕的局面。太宗皇帝有仁宗宣宗为他收拾烂摊子,还有太皇太后这好儿媳在。
国家的元气才算是恢复过来了。
但是他年纪大了,不久于人世。
所以他不担心,这一场大战在什么时候开始,却担心这一场大战在什么时候结束,兵祸连接,实在不是天下百姓之福。
更不要说当今做事,实在太急了。
有才的不仅仅是汉武,还有隋炀。
只是杨士奇一番推心置腹之言,全都成为了耳旁风。
朱祁镇说道:“先生之言,朕铭记在心。朝中事务,先生没有交代的吗?”
杨士奇调整自己的心绪,说道:“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老臣风烛残年之身,又何必多问,而且杨溥为政,老臣还是放心的,只是有一个人却放不下心来。既然陛下问起来,老臣就厚着脸皮分说一二。”
朱祁镇说道:“先生但讲无妨。”
杨士奇说道:“老臣担心于谦。”
朱祁镇一时间愣住了,说道:“于先生,于先生乃是朕肱骨之臣,左膀右臂,朕他日想让于先生坐先生留下的这一把交椅。于先生又怎么会有事?”
杨士奇听了,立即严肃的说道:“陛下万万不可。陛下欲用于谦,就不要用之于中枢,为边臣可矣,镇守南京也可。但内阁首辅,却不是于谦所能的。”
“陛下用之,是要致他于死地。”
朱祁镇更是摸不着头脑,说道:“怎么会如此?”
朱祁镇觉得于谦有能力,也有忠心,朱祁镇与他的关系也好,他一直有与于谦携手共造大明盛世的想法。
对杨士奇所说的话,根本无法理解。
边臣也好,镇守南京也好,又怎么能比得上内阁的位置,别人临去的时候,不都是为自己的弟子求官,他倒好却是要打压于谦的意思。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于谦的隐患
杨士奇说道:“于谦誉太过,行太高,德太深,为人白壁无暇。故此,却不是首辅的人选,甚至不能进内阁。”
朱祁镇更是摸不着头脑。
怎么回事?为什么一切都好话,却得到一个坏结果。
杨士奇说道:“陛下,以为杨溥对河北治水之策态度如何?”
朱祁镇说道:“次辅是很支持的。几乎毫无阻碍。”
杨士奇淡淡一笑,说道:“这是捧杀之策,如果于谦在治水之事上出一些差错,还好。如果他一点差错都没有,反而更危险了。”
“别的不说,老臣只说一件事情,河北百姓已经有人在说:‘生我者,父母也,活我者,于公也。’”
朱祁镇心中听了,有些不是滋味。
毕竟他为治水花费了多少精力,搞定多少事情,而今百姓却称赞于谦。
不过,要说多生气,倒也不是。
毕竟朱祁镇也是很清楚,于谦行事能力,甚至说如果没有于谦,这河北治水工程,恐怕要换一个办法来办了。
但凡办事,都是先得人,而后做事。
甚至朱祁镇心中,还有一点淡淡的自豪。毕竟于谦是他选出来的。
杨士奇说道:“臣听闻有十万班军在于谦麾下。”
朱祁镇说道:“是。应该有一十四万。”
杨士奇说道:“于谦在河南,山西,都任过职。所过之处,处处留芳,百姓不只是一次挽留,而且于谦也担任过顺天知府。顺天府内外皆感其德。而今直隶诸府百姓,望之如见父母,京营军中,又有士卒感其恩德,陛下又想让他坐镇内阁首辅。”
“陛下以为于谦会有什么下场?”
朱祁镇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一下子扑面而来。
从一开始,朱祁镇都非常非常信任于谦。一方面的确是于谦在历史上留下的好名声,力挽狂澜,大明中兴之臣,而且对皇室忠心耿耿,不管是对历史上的英宗,还是景宗,于谦都可以无愧于心。
这种能力上极强,人格上堪称完美的大臣。朱祁镇岂能不留心。
更不要说,在河南赈灾的时候,朱祁镇也派了锦衣卫监视,结果连监视于谦的锦衣卫,也为于谦所折服。
更是让朱祁镇确定了一点,于谦才堪大用。
早早就有想让于谦做内阁首辅的想法。
他从来没有想过于谦会造反。
但是此刻,他猛然想起这个可能,忽然发现,这并非没有可能的。
不要看京城有几十万大军,如果发动一场政变,只需要几千人就足够了。
于谦如果完成治水大业,估计在河北的威望不做第二人想,就好是李冰一般,一条都江堰,足够李冰被蜀人两千年祭祀。
于谦在军中与军中也有了联系。再加上于谦本身的威望与才能。如果他当上了内阁首辅,的确是这种能力。
固然,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于谦在历史上已经证明了自己。
但是历史已经改变了,人心唯危。谁知道一瞬间心中有多少个念头,很多事情都是一念之差而已。
用历史上于谦的作为来衡量现在的于谦,简直是刻舟求剑,缘木求鱼。
而且作为一个皇帝,他要做的并不是去分辨周公与王莽,谁忠谁奸,而是绝对不能让下面的臣子之中,出现如同周公王莽一样大臣。
“是我的错。”朱祁镇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心中暗道:“是我害了于谦。”
其实朱祁镇听到杨士奇如此说,他已经知道了,谁都可以当内阁首辅,而于谦不能,最少在河北治水大功告成之后不能。
必须等这一件事情过去数年,乃是十年之后,让时间消散了于谦的影响力,于谦才能入阁。
但是于谦而今已经四十岁了。而河北水利距离完工,还不知道有多长时间,也就是说十几年之内,于谦是不可能入内阁的。
于谦而今四十出头,十几年后,恐怕就年近六十了。很多事情都物是人非了。到时候会有什么变化,朱祁镇也说不清楚了。
而且入阁的机会,难道真有很多吗?
就朱祁镇本身来说,其实也不大想频繁的调整内阁人选。每一次调整内阁,争夺这个位置的人,都会很多很多。
更让朱祁镇感到绝望的是,是他自己一步步将于谦放到这个决计不能入阁的位置上的。
朱祁镇一时间连怪谁都不知道。
杨士奇其实还有什么很多话没有说。他不想让于谦入阁的原因有很多,大明管理,非翰林不得入阁。
他即便知道朱祁镇对这个潜规则,不大在意,但是朱祁镇不在意,有人在意。
而今进入内阁的人,都是翰林官出身。
而于谦不是。
这就很让于谦遭到非议了,这也是历史上于谦有力挽狂澜之功,最后还是一个兵部尚书。
其次,圣眷这东西,杨士奇在朝中起伏几十年,早就看透了,那是靠不住的。
解缙得圣眷吧,结果被
冻死在雪中,纪纲得圣眷吧,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而且得圣眷越多,越被小人嫉妒,一旦圣眷不在了。
就是灭顶之灾。
所谓伴君如伴虎,如果于谦的性子有周忱半点圆滑世故,杨士奇也就放心了。但是于谦的性子,实在是太过君子了。
以上所有问题,如果杨士奇是于谦,都有办法解决的,无非是自污明志而已,贪一点钱,做一点坏事,总有办法,会打消皇帝猜忌之心的。
但是于谦会吗?
甚至于谦一辈子,愿意当皇帝的应声虫,当三旨相公,未必不能保全自己。
但是于谦会吗?
不会的,会就不是于谦了。
在皇帝权威越来越盛的将来,一旦于谦因为某些事情与皇帝有了冲突,于谦很可能就被皇帝亲手除去。
所以兰芝当门,不得不除也。
圣眷这东西,来得快,去的也快。
杨士奇对于谦这个学生,内心之中也是很矛盾的。喜欢于谦的办事能力,也欣赏他的人品,但又恨他不够圆滑,不够世故,不够不择手段。
但是如果于谦正如曹鼐一般,具备一个政客的素质,杨士奇欣慰之余,难道就没有一点伤心吗?
这也是杨士奇临走的时候,为于谦做最后一件事情了。让朱祁镇心中有这准备,总不会让事情发展到最坏的一步。
朱祁镇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说道:“娘娘在等先生,先生去一趟吧。”
杨士奇答应下来,缓缓的退出乾清宫,去了慈宁宫。
太皇太后见了杨士奇谈起了很多仁宗当初在南京的旧事,又多加赏赐,封杨士奇一家诰命云云。
杨士奇感激之余,也不好在后宫多待。
虽然两人都已经是老朽了,但是有些话传出去,总归是不好听的。
也就是稍坐片刻,就出了宫。
这一次,杨士奇并没有叫步撵,而是安步当车,一步步走出的东华门。不知道怎么的想起了多年之前一首旧诗。轻吟道:“翠微清旦逐攀缘,携手翩翩记昔年。岩际穿花经宛转,阁
中御酒坐留连。悠悠逝日随流水,杳杳高情各远天。俱在兹晨兴暮雨,东门归处不凄然。”
杨士奇心中到底凄然不凄然,却没有人知道,但是在政治上杨士奇这个人算是已经死了。
下一次关于杨士奇的消息传到朝廷之上,却是在数年之后,杨士奇病死之时。
只是那个时候,杨士奇之死已经无关朝廷大局了。
洪宣辅臣集团终于走进了历史。
第一百二十六章 内阁变化
杨士奇走的时候,满城文武几乎没有几个人去送行。倒是临去之前,曹鼐倒是秘密拜访恩师,具体说了什么。
却没有人知道了。
杨士奇卸任华盖殿大学士。由杨溥接任。
内阁的排名变成了。
杨溥华盖殿大学士,内阁首辅,其次乃是胡濙谨身殿大学士。曹鼐文华殿大学士,王直武英殿大学士。马愉文渊阁大学士。
杨溥推荐的新晋大学士乃是陈循。
之前说过,乃是永乐十三年状元。而是江西人,却是杨士奇的同乡。
这也是杨溥为安抚朝堂的决策。
首先陈循与杨士奇之间并不是很亲近的,否则上一次杨士奇推出的人选,就不应该是曹鼐而是陈循了。
都是状元,谁还比谁差了?而且陈循的资历要比曹鼐还高。
不过,同样是状元因为在不同的省份,却待遇不大一样,江西与浙江,福建都是科举大省,很抱歉,多一个状元人家不稀罕。
但是北地就不一样了,一个状元足以让全省的士绅推为翘楚了。
对于江西来说,大明开国以来,洪武年间科举举办并不频繁,中间还停办了十几年,但是到而今细细数来,江西有五六个状元,最少有两次,是江西人包揽前三甲。至于榜眼探花等,更是不用说了。
满朝半江西这话,从来不是随便说说。
所以陈循虽然为状元,但是他背后的政治资源反而不如马愉与曹鼐,人家上有大学士支持,下有山东,直隶乡党。
纵然北地少文,但是毕竟一个省的体量还是在哪里放着。
这也是为什么杨溥要推荐陈循入阁的原因,他总要安抚一下江西人。
再加上陈循才也堪用,毕竟能在这么多人之中一举夺魁,都是有本事的。
朱祁镇也知道而今一番大动荡之后,正是要镇之以静的时候,所以也就没有反驳。
只是朱祁镇万万没有想到,内阁的变动,并没有因此终止。
胡濙向朱祁镇乞骸骨了。
朱祁镇大吃一惊,立即召见胡濙。却见胡濙虽然安步当车,却鹤发童颜,一点没有显老,甚至让人有一种怀疑,怀疑胡濙的头发是假的。
胡濙行礼过安坐之后,朱祁镇立即问道:“先生是要弃朕而去吗?”
胡濙说道:“老臣岂敢,只是老臣实在是年事已高,臣生于太祖洪武八年,而今六十有七,年老体衰,不堪重负,尸餐素位,恐
误国家大事。故而臣请陛下择贤德之辈代臣。”
朱祁镇听胡濙这一番话,再看胡濙的相貌,总觉得有一点讽刺的意味。
如果去掉胡濙一头白发,说胡濙四五十岁的人都有。
朱祁镇只知道胡濙好养生,而且很有成效,其实他并不知道,这位现在就告老的人,在历史上经历英宗年间一切风波。如果历史没有改变的话,历史的正统皇帝与眼前这个老人,也不过是前后脚离开的人世。
胡濙足足活了八十九岁。更可怕的是,他为大明朝廷效力了六十多年,不管是历史上的土木堡之变,还是夺门之变,其中收拾烂摊子的人中,都有胡濙。
胡濙决计不是不堪重负,而是看到朝廷政事的变化,不利于胡濙。所以胡濙才想退一步海阔天空。
毕竟胡濙本身好养生,好道法。对名利不敢说不贪恋,但是却足够的理智。
他见杨溥掀翻杨士奇的种种手段,心中担心,他是杨士奇下一个目标。
原因很简单,胡濙在资历,能力,潜势力上,他自己也知道,他比不上杨士奇与杨荣,而今如果是杨荣当政。
胡濙不用多担心。
但是杨溥却不一样了。
三杨之中,杨溥从来是小老弟。算是后起之秀,胡濙在永乐年间就是尚书级别的重臣,但是杨溥那时候还在翰林院读书。
在内阁之中,张辅是决计不会插手文官这边的事情的。所以可以忽略不计。曹鼐,王直,马愉,新进的陈循。都威胁不了杨溥,六部之中,也少有能威胁到杨溥的。
但是胡濙却是一个。
想让胡濙向杨溥低头,胡濙自己的骄傲,他是决计不想的。他又不想与杨溥斗个你死我活的,索性致仕,寄情山水之下,也算是一大乐事。
其实胡濙很早就有这个倾向了。
在三杨当政的时候,胡濙一直把持着礼部。但也仅仅如此而已,不关礼部的事情,胡濙一概不管。
朱祁镇心中对此也有猜测,正因为如此,朱祁镇才更不能让胡濙走了。
对于内阁成为杨溥一言堂,朱祁镇也是有足够的警惕的。胡濙这个老臣,毕竟是太宗皇帝留下来的臣子,宣宗皇帝所选的托孤重臣。即便不想管事,但是对大明忠心却是可表日月的。
这样老臣在内阁之中,真有什么事情,或者杨溥有什么意外,足够作为替手。镇得住场子。
所以,朱祁镇连忙说道:“先生那里的话,先生养生之道,朕早就羡慕已久了。正想朝夕请教。先生如果觉得公务
繁忙,礼部的事情可以多找几个人分忧,先生只需每日进宫传授朕养生之道即可。”
说实话,礼部就是一个清水衙门,除却今年下半年要办的各地乡试,明年上半年的会试之外,就没有什么大事了。
胡濙本身就很闲的。
胡濙又坚持了几次,但是朱祁镇说什么也不会让胡濙还乡的。胡濙这才说道:“陛下有意,老臣不敢不从,只是养生之道,却是没有什么大道理,只是少年戒之在色,陛下已得其中三味,只需持之以恒就行了。”
朱祁镇听了,只觉得胡濙这个老不修的在讽刺他。
他本心不想这么早与钱氏同床,只是他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少年夫妻,正是食骨知髓的时候。
朱祁镇唯一能坚持的,仅仅是有钱氏一个女人而已。
却不知道胡濙所言,其实并不是讽刺。
宫中所有的宫女,可以说都任朱祁镇采摘。朱祁镇只要有意,不用动手,只要动动眼神,就有女人脱光光躺在他床上。
朱祁镇还能保持不乱性,已经是难能可贵了。甚至宣宗皇帝驾崩,很多人都暗地里说,是宣宗在女色上太过了。
比起宣宗,朱祁镇简直是苦行僧了。
朱祁镇好生安抚了胡濙,不去说了。只是他送走了胡濙之后,心中才若有所悟,暗地:“胡濙这一次乞骸骨,是给我看的,还是给杨溥看的。”
他越琢磨,越觉得自己被胡濙给套路了。
胡濙不想向杨溥低头,但是又不想与杨溥争斗,自然要向杨溥释放一些信号了。口中说什么,并不重要。
政治家的话,能信得过才怪。
这种主动请辞的话。杨溥知道了会怎么想?
甚至杨溥想不想胡濙请辞?
朱祁镇想了半天,估计杨溥是不想的。
因为朱祁镇固然不想让杨溥在内阁独大,杨溥又是一个聪明人,他也不会在内阁独大,因为他在内阁权势太盛的话,他在内阁首辅这个位置上也待不长了。
所以,他不想将胡濙逼走,毕竟逼走了胡濙,未必能弄来自己的人。
朱祁镇心中暗道:“都是老狐狸。”
如此他也放心了。
之前的内阁,乃是三杨,张辅,胡濙分为三派,而今的内阁却是,杨溥,马愉,陈循一派,胡濙一派,曹鼐一派,王直一派,张辅自然是旁观者。而曹鼐与王直两派有联合的迹象。
朱祁镇心中暗道:“如此一来,内阁里面暂时稳定下来了,稳定下来也好做事。”
第一百二十七章 扬州谢氏析产案
朝廷的头等大事,自然是抗旱。
大明不知道多少臣子奔波在抗旱第一线。
朱祁镇又接连免去了河南,山东,凤阳,两淮一带,共一百多万石粮税。杨溥又与吏部尚书魏骥一起,宣布了吏部升迁的考核标准,就是以抗旱成绩为考核标准。
各方面都忙的风风火火的。
但是就朱祁镇本身来说,他却不用在这些事情上面多费心了。
因为朱祁镇很清楚自己的工作,更多是决策层面的。一旦政事进入执行层面,他越级干预,效果未必好了。
但是朱祁镇并非一点事情都没有做。
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盐法之上了。
杨士奇最后的劝谏,朱祁镇还是听进去一点的。最少朱祁镇决定将盐法,钱法,驰道这些事情,一件件分开来做。
对于盐法一事,朱祁镇不断的找人谈话,其中内阁之中的人,都或单独,或一起谈过盐法的事情。毕竟,内阁没有统一意见的话,这事情很难执行下去。
如果有谁坚决反对的话,朱祁镇虽然不想内阁动荡,但也要先调整人事了。
不过,张辅在这样的事情上自然不发表意见,朱祁镇与张辅单独谈话的时候,张辅也表示,会让勋贵之中持有盐引的人安安分分的。
杨溥已经知道这一件事情,自然没有反对的意思。
杨溥不反对,马愉,陈循自然也不会反对。
曹鼐也不会反对,毕竟曹鼐对河北水利的看重远超别人,这是关系到他的家乡,宁晋就在大陆泽附近。
如果宁晋水利修好了,不仅仅是曹家本身的经济条件变好,单单是曹鼐在其中出力,就足够曹家几辈子吃不完的恩泽了。
父老乡亲都会记着曹家的好。
故而一切只要有利于治水,曹鼐都支持,反正河北很少有盐商,真正有盐商的地方,乃是山西与南直隶徽州一带。
至于王直,他其实略有微词,不是因为改变盐法,而是开中法,他觉得如果驰道的运输效率足够的话,废除开中法不是不行,但是事情不能这样做,应该先修驰道,再考虑废除开中法。
而不是相反。
胡濙依旧是不发表意见。
总体来说,内阁统一意见还是可以达成的。
除此之外,朱祁镇还召见了不少非内阁大小臣工。
如一些管过盐政,现在在中央工作的人,比如户部侍郎王佐,他主持过长芦
盐政,又在西北督过粮,对开中法与盐法,都有亲身经历。
还有锦衣卫各方都派出去,暗中彻查,各地盐场的实际情况。还有关于晒盐之法的情况。
朱祁镇在这样的大事情之上,必须反复琢磨,汇总各方消息。
总之,在朝廷还没有公布要改盐法的时候,这风已经吹起来了。
该知道的人都知道这一回事情了。
不过,在盐法之前,朝廷各地盐场的事情也要提上日程了。
朱祁镇手中也拿到了盐商析产案了。
临川盐商谢家谢能搏白手起家,一手一脚打下了谢家的产业。谢家在扬州也是首屈一指的。
号称谢百万。
这家产百万两之多。
如果仅仅看这一点,大概决定谢能搏是一个经商天才。但是锦衣卫报上来的材料,才算是精彩。
谢能搏是临川人。
而临川是哪里?就在江西,谢能搏的父亲当初太祖兴起的时候资助过当时还是义军的明军。谢能搏的父亲一生并没有积攒下来多少钱财,但是却有一分宝贵的人脉。
洪武末年,谢能搏的父亲病逝,当时还在弱冠谢能搏接管家业,就参与进了开中之中,将粮食从南直隶的太仓县,运输到山西大同。
谢能搏带着几个伴当,千里搏命,才算是攒下来第一分家当,后来又经历了靖难之乱,将运送在半路的粮食主动捐献给了靖难军。
仅仅这一点,朱祁镇就看出了这谢能搏的权变。
要知道当时北军缺粮,军纪并不是太好的,虽然各种史书之中有所隐笔,但是而今距离当初才几十年,很多当事人都还在。
北军粮草不足的时候,岂容他不给,直接抢了都有。他反而弄出一个捐献,也算是权变有方。
正是这权变给谢家打下了基础。
后来太宗坐了天下,谢家也有一个义商的名头,这才让谢家家产飞速扩大,永乐二十多年间,谢家家产一至于百万之多。
朱祁镇看到这里,掩卷沉思,心中暗道:“这谢能搏决计与军中勋贵有关,只是不知道是谁?”
谢能搏进入宣德之后,就长居扬州不在行商了。只是谢能搏什么都好,就是膝下空虚,唯有两个儿子,一个叫谢启,一个叫谢肇。
谢启为长子,谢肇为次子,但是两个儿子并非同一个母亲,谢启的母亲早死,却是正妻,是糟糠之妻,而谢肇的母亲虽然是继室,但是却是谢能搏富贵之后所娶的妻子,家中很有后台。
似乎是南京刑部尚书施礼有关系。
所以这非常简单的案子,才能一路打到了北京刑部。
谢启说谢能搏有遗命,乃是长子继承全部家产。说谢肇非谢能搏之子。而谢肇却说,谢启弑父。
一旦事情说到了孝道,这就大大不妙了。毕竟朝廷以孝治天下。这事情下面都不敢轻易决断。
朱祁镇也似乎明白了一些。
他召见了大学士马愉,刑部尚书魏源,左都御史刘球。一并商议此案。
朱祁镇将案卷递给过,还没有怎么问,魏源就先开口了,说道:“陛下,此案定然是谢肇说谎了。”
“哦。”朱祁镇说道:“为何如此?”
魏源当了多年刑部尚书了,一眼就能看出里面的问题,说道:“很简单,如果是谢启真的弑父了,这种伦常大案,决计不可能以析产案报上来,这就是说明下面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却不敢下定论。”
朱祁镇说道:“魏卿以为是谁让下面的人不敢下定论的。”
魏源说道:“还能有谁,就是施礼。施礼从来办事糊涂。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是从龙老臣,不罪而已。否则臣这个位置原本就应该是他的。”
朱祁镇说道:“南京刑部尚书施礼,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魏源说道:“臣说一件旧事吧,已故河南知府李骥,与臣同名,当御史的时候,巡查京城粮仓,得两人盗粮,其中有一人名高祥者,李骥论死,结果高祥父说,高祥与张贵同罪,高祥死而张贵生,乃是张贵贿赂李骥之故,当时是刑部侍郎的施礼就以高祥父的证言,要致李骥于死地。”
“还是仁宗皇帝明察秋毫,言御史即擒盗,安肯纳贿。命臣复核,李骥果然被枉。”
“臣并不是以此说施礼定然是糊涂,但是即便李骥真的受贿,也应由朝廷复查之后,再论生死,施礼一言定之,岂不糊涂之极。”
“只是施礼乃洪武三十年进士,又是顺天府人,当初太宗起兵的时候,就在军中,资历深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才分派到了南京刑部尚书任上,让他养老而已。”
朱祁镇心中暗道:“施礼,一个刑部尚书却不知道够不够分量。”他心中如此想,却问魏源说道:“魏卿以为施礼在其中参与多深?”
魏源似乎听出了什么话外之音,说道:“陛下,施礼虽然糊涂,当也是朝廷命官,而今七十有余,很多时候都不理事了,这一件事情,施礼参与并不深,否则也不会让谢肇胡乱攀扯。”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大案之始
朱祁镇微微一想,也就明白了。
即便魏源说施礼糊涂,但是想来施礼能在朝廷混这么长时间,最基本的情况还是知道的。析产案是民事案,南京刑部虽然被北京刑部夺了很大的权力。
但对南直隶内部的情况,还是有管辖权的。
如果施礼真是一心想帮谢肇,是有办法的。
但是决计不是这个办法,一句弑父,不管是口不择言也好。还是确有其事,这一件事情就通天了。
一个地方官要是将这样的大案给判错了,那是要牺牲自己的政治生涯的。
但是有时候,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朱祁镇想要的真相。
谢启也好,谢肇也好,朱祁镇从不关心这里面谁是苦主,而是关心到底有多少官员牵扯进来,或者说,能牵扯进来多少官员。
朱祁镇看向刘球,说道:“刘球,朕准备派卿南下两淮,主审此案。不知道刘卿意下如何?”
刘球说道:“老臣乃国家重臣,此案虽然有涉人伦天道,但不足以让老臣前往,都察院一御史足矣正视听。陛下如果另有使命,还请名言。”
朱祁镇也知道,很多事情都糊弄不了这些人精,特别是盐法的风声,还没有传到下面的人,但是这些人都是大明决策的核心圈的人。
该知道都知道了。
朱祁镇也不必隐瞒了。他说道:“刘卿所言极是,一桩案子而已,自然不比惊动朕,还有一个大学士,刑部尚书,都察御史在这里商议。”
“朕要卿南下,所查的不是区区一桩案子,而是盐政,其中有多少情弊,有多少不堪,通通给朕查出来,朕要看看,朝廷给灶户拨的银子,哪里去了,太宗皇帝所定下的余盐官收,就这是这么收的?”
这是朱祁镇最最愤怒的一点。
是的,除非谋反大案,什么案子要皇帝过问细节,根本不用,当下面敢什么吃的,除非这样的案子涉及了党争。
就如同杨士奇之子的杀人案,朱祁镇也从来没有问过,其中经过,所杀何人。
因为不用问,刑部,大理寺,锦衣卫,东厂,早就将这一件事情查得清清楚楚的了。
其实盐商贪得无厌,朱祁镇虽然感到无奈,但是也并不意外,毕竟盐商豪富,后世都有传闻。
而且总体来说,盐商或许有枉法之辈,但是本质上是钻了朝廷的漏洞而已。
这是商人的本质,不好说什么。
朱祁镇即便处置他们,也不过要
钱,未必要命。但是有些人却不一样了,特别是余盐高价收购所用的银子。
朱祁镇是在户部查过的,这银子拨下去了,而且一年比一年多,似乎余盐的产量一年比一年高。
但是灶户那边却是没有。
或者说不能说没有,不过折三,折二,甚至是折一。
如果说用宝钞卖定额盐,是历史遗留问题的话,那么高价收购余盐的政策,是纯粹被人层层扒皮。
反正这些灶户也是求告无门。
而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朱祁镇用脚趾头想,刚刚开始他们不过是想克扣一点,结果越来越多,有些地方干脆不给了。
盐商赚得钱,还情有可原,但是这些银子,却是要人命的。不能让人活,就会有人造反。江山不是他们,他们不心疼,朱祁镇却是心疼的。
刘球也是一个刚正无私的大臣,听了朱祁镇的话,说道:“陛下之意,臣知道了,只是臣请陛下一事。”
朱祁镇说道:“何事?”
刘球说道:“请陛下派一员大臣,去南京坐镇。”
魏源一听,立即说道:“陛下,不至于此吧。”
扬州与南京相距太近了。
想来就知道,扬州的事情,南京那边是少不得有干系的。派重臣坐镇南京,也就是说刘球打击范围,将会空前的大。
否则不需要一个重臣坐镇南京。
一时间,朱祁镇也愣住了。
刘球这样大臣,有时候朱祁镇也压不住他们。一个秉承为民请命之心,此刻又有了朱祁镇的尚方宝剑。自然是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但是这未必是朱祁镇所想要的结果。
虽然现在看起来,里面仅仅牵连一个南京刑部尚书。但是谁知道这些盐商背后有谁?不说在大明,就是在现在,那一个富豪背后没有靠山。特别是其中很可能有勋贵参与。
朱祁镇一时间有些犹豫。
刘球自然是一把好刀,却不知道会不会割伤了自己。
不过片刻,他下定了决心,心中暗道:“朕已经提前给张辅打过招呼了,至于不听招呼的,就不要怪朕了。”
给朱祁镇决心的不仅仅是张辅的支持,还有孟瑛此刻就坐镇京中,手中有数万人马。再加上宣宗皇帝留下的御前兵马。还有朱祁镇权威日盛,对京营的掌控也不如当初那么无力了。
如果勋贵真不听话,该修剪枝叶,也是要修剪一二了。
朱祁镇说道:“正好,魏国公一直想去南京,就如他所愿吧。丰城侯李贤久镇南
京,与社稷有功,就召入五军都督府吧。”
“如此,卿有后顾之忧吗?”
刘球说道:“没有了,臣此去,即便是粉身碎骨,也要还天下一个郎朗乾坤。只是臣定然会秉公执法,如果下面官员安安分分,臣也决计不是酷吏。”
朱祁镇听了,居然想笑,刘球话里的意思,居然担心朱祁镇为了政治目的,大搞株连。但是朱祁镇早就看清楚了官僚的性子,很多时候,都是大查有大问题,小查有小问题,不查就没有问题。现代的官员是如此,虽然正统年间总体来说,政治还是比较清明的,杨士奇的眼光可是毒辣的很。但真以为就是太平盛世,官员个个尧舜。打死朱祁镇都不相信。故而朱祁镇说道:“就依卿之言,朝廷也绝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
刘球答应下来,立即准备行状。居然将随从丢下,自己带了几名随从,轻车简从,先去扬州了解情况。
就在刘球之后,都察院又派出几名御史领衔,奔赴各地了,虽然两淮是主要的盐业产地,但是并不是说,除却两淮之后,就没有地方产盐了。
且不说沿海的海盐,就是山西,甘肃,四川,云南,都有池盐与井盐,都是要一一清查的。
不说都察院这边的行动。
单单说魏国公徐显宗,进宫一趟,回来之后,就有一点神色恍惚。
他一直想坐镇南京,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一回南京,就有这么大的事情,盐商背后到底有什么,魏国公或许要比朱祁镇清楚。
别的不说,魏国公在南边就有关于盐的买卖。他虽然不过问,但是也知道其中利益特别大。
这一下,他手中就接了一个烫手山芋。
让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他思来想去,暗道:“罢罢罢,既然皇帝想,我魏国公就纳一个投名状了。”
想来想去,徐显宗心中还是不甘,毕竟同样是国公,他祖上还是开国第一功臣,中山王徐达。而今却比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差多了,甚至还在黔国公沐家,定国公一脉后面。
徐显宗委实不甘心,而且徐家富贵已足,什么盐利不过是锦上添花,没有盐上这些钱,难道魏国公府就过不下去了?
徐显宗一点都不在意这点钱,他在意的却是要得罪不少勋贵了。
只是而今得势的都是靖难勋贵,即便不得罪,他们对徐家就多友好了吗?
故而徐显宗立即下令将家中任何关于盐利的事情,都清理干净。
至于如何清理,自然是带血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勋贵断尾
魏国公中府的动作,其实并没有想要瞒人的意思。
毕竟勋贵之间,也是有联姻的。彼此之间盘根错节。想瞒也瞒不过人,大部分勋贵都知道了。
只有少数不在圈子里面的勋贵不大清楚。
大部分勋贵的决策,与魏国公府一般无二。特别是英国公府,成国公府,定国公府,黔国公府,大体做出一样选择。
毕竟大明最重要的是权力,而不是钱。
大勋贵是不想因此失了圣心,他们不在乎那几万两银子。但是小勋贵即便是在乎,又能如何,胳膊拗不过大腿。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一场悄无声息,却又非常果断的大清洗,开始了。不知道多少盐商忽然发现他们怎么也联系不上自己的主家了。
不过,总体来说,这些动作还是在台面下的,锦衣卫虽然也上奏了,但是朱祁镇不为己甚,只要他们清理干净手脚,就当做不知道。
魏国公徐显宗并没有久留,就带着家丁匆匆南下,去代替李贤坐镇南京了。
而刘球走的稍稍慢一点。
因为对这一件案件的重视,刘球从都察院,刑部抽调了精明强干之辈,甚至朱祁镇也派来东厂与锦衣卫之中的好手。由锦衣卫千户王息负责。
这些人代表了大明最高刑侦水平,如果有案子是他们查不清楚的。那么大明就没有人能查清楚了。
刘球风尘仆仆到了扬州府之后。
还没有休息,就有人拜访了。
一个拿着南京刑部尚书施礼的名帖,一个拿着会昌伯孙愚的名帖,要求自然也各不相同。
一个个都是卑躬屈膝,看似阮语相求,但是言语之中,却暗藏锋锐。刘球自然是听得出来的。
刘球不置可否,打发走了两人。
他心中暗道:“会昌伯消息不灵通,善财难舍,我倒是有预料的,只是施礼以为区区南京刑部尚书,就看在我面前拿大,却真是老而昏聩了。”
之前说过,大明而今的勋贵,有一个是一个,都是百战而来,唯独会昌伯,却是因为生了一个好女儿。
特别是太皇太后渐渐老去,淡出朝政,朱祁镇掌控了权柄,作为陛下的母舅一家,自然更加猖狂了。
刘球之前打听到的,会昌伯或许不是在盐政之中,牵扯最深的,但是却是最光明正大的,似乎怕别人不知道。会昌伯府掌控的盐引,数以万计。而且近乎正大光明,刘球根本没有怎么查,就弄到了消息。
这也看
出来,会昌伯在大明权力中枢是一点位置都没有。甚至同为勋贵,不管是靖难勋贵,还是开国勋贵,即便是定西伯蒋贵。威远伯方瑾,这样的新晋勋贵,也不带会昌伯玩。以至于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就会昌伯不知道。
“不过也好。”刘球想道:“之前还怕杀鸡的分量太小,不够震慑天下。会昌伯却是足够了。”
至于施礼门下之事,刘球最不能理解。
施礼不过是淡出北京的南京刑部尚书,虽然在品阶之上,不比刘球差,但是一个掌实权,一个不掌实权。
派一个管家传话,是什么意思。
刘球对施礼的处置本来还有一些犹豫。毕竟是士林前辈。本想存些体面。而今他不想要,就不必给了。
第二日,刘球开堂问案。
案情已经很清楚了。
按伦理来说,乃是两个儿子分家的,但是不管是谢启还是谢肇,都说谢能搏有遗书,让他们继承家产。
两分遗书,难辨真伪。
以当时地方官的意思,还是两子析产,不过谢启多继承,而谢肇少继承。就是因为谢启乃是嫡长。
宗法制之中,长房有很大的权力。
如果不是谢肇背后有撑着,甚至地方官都支撑谢启,仅仅给谢肇几万两浮财,谢家的家业都要谢启来继承。
这个时候,谢肇才反咬谢启弑父。
所以刘球判决很快,说道:“此案的关节,乃是谢能搏之死,来人开棺。”
一时间哭声动天,谢府上上下下都带着孝衣。
毕竟开棺验尸,是大不孝之事,不管他们心中愿意不愿意,都要装成不愿意的样子。
不过,刘球却不管,他甚至没有去验尸现场,毕竟人都死了好长时间而已,而今虽然是春季,但是这尸体想来也不成样子了。
刘球仅仅是品茶等着而已。
片刻之后,刑部总捕头刑恕,与锦衣卫千户王息联袂而来,向刘球行礼,说道:“大人,已经查明了。”
刘球放下茶碗,说道:“你说吧。”
锦衣卫王息出言道:“谢能搏的确是为砒-霜所毒杀。”
刘球看了一眼刑恕,刑恕立即行礼说道:“王千户所言极是。”
虽然刘球知道刑恕是刑部有名的办案高手,但是他在刑部的身份不过是一个办事小吏而已。连品阶都没有。
这样时候,自然不敢得罪锦衣卫千户王息。
谢肇听了,立即跪地磕头说道:“请大人为我父亲报仇。”一边说,一边猛地磕头
,涕泪纵横,看上去好像真是一个孝子。
谢启却瘫坐在地面之上,口中喃喃自语,说道:“怎么会这样?”
刘球说道:“稍安勿燥。”刘球看向锦衣卫千户王息,问道:“需要多长时间?”
锦衣卫千户王息立即说道:“请大人稍等片刻即可。”
一会功夫,就有几个锦衣卫过来,将很多文书拿了上来。刘球拿过来瞄了一眼,说道:“拿下谢肇。”
谢肇大声说道:“大人,是他杀了我父亲?”
刘球冷笑一声,说道:“我没有眼瞎,谢启在今日之前,一直都不相信,自己父亲是被毒死的,而且我查过,你大兄主持家业,在你父亲病前,并没有在身边伺候,更重要的是,你难道不知道卖砒-霜在药店是有记录的吗?”
谢肇一下子懵了。
刘球说道:“来人,将此十恶不赦之辈,就地处决。以正国法。”
弑父这种罪行,刘球这种道德君子,怎么可能看得过眼,自然是从严从重处置。
谢肇似乎被打击过大了,自期必死,说道:“谁让那老东西,只分我十万两,却将家业给谢启那个野种。”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刘球一挥手,让来拉谢肇的衙役退下去,对身边的小吏说道:“都记下来吧。”
身边的小吏说道:“都记下来了。”
刘球说道:“看来你父亲看透了你,也好诈你一诈,早些结案也好。”
古代的天然毒物很少,所以砒-霜就成为下毒的首选。官府对砒-霜管控也非常的严格,甚至每一个药店,卖进多少,卖出多少,都是有记录的。
当然了,这记录未必多准。
毕竟朝廷的政策在没有监督的情况之下,能执行多少,的确是一个问题。
锦衣卫即便在半个时辰之内,将扬州城之中,大大小小砒-霜交易查得差不多了。但是砒-霜虽然是毒药,但是在古代并非没有用,最少拿来当老鼠药用,却是常有的。
刘球想从这些交易之中,查明那一笔交易乃是谢肇的,还是需要费些功夫的。
不过刘球并不想在这一件案子上纠缠。
这并不是刘球的目的所在,所以随意一诈,立即让谢肇招了。
谢启看了一眼谢肇,眼睛之中充满了嫉妒,怜悯,伤心,等等复杂的目光,跪行几步说道:“草民谢过大人平反昭雪。”
刘球淡淡一笑,说道:“而今这话说得还太早了。却有一件案子是关于你了,来人带卢举人。”
第一百三十章 谢家的家底
不过片刻,有一个读书人打扮的人走了进来,行礼说道:“学生卢穿拜见刘大人。”
刘球说道:“你且将事情说来?”
卢穿说道:“学生卢穿有妻李妙惠,学生在外游学,却为谢启抢纳为妾,夫妇两绝,请大人做主。”
刘球说道:“谢启可有此事?”
谢启看了一眼卢穿,心中暗道:“原来他是李妙惠的丈夫。”他在这一件事情上,是有下情上秉。
但是谢启却一言不发,说道:“草民认罪。”
与谢肇不同,谢启乃是支撑家业的长子,他是有相当政治敏感度的。
刚刚开始他就感到不对,因为刘球声名震于天下,特别是他弹劾杨士奇,将杨士奇弄下台,虽然真正官场之中的人,都知道乃是杨溥所为。
但是大部分外行人都不清楚,将这一件事情归为刘球身上。
谢启知道他其实屁股下面并不干净,甚至说每一个盐商屁股下面都不干净,就李妙惠之事,算起来算是最干净的事情了。
既然官府有心定罪,不管罪大罪小,且认下便是了。
我为鱼肉人为刀俎。不过如此而已。
刘球说道:“来人,将谢肇打入死牢,细细问清楚,此案还有谁人合谋。谢启暂时看押,将李妙惠发还于卢穿。”
刘球一拍惊堂木,说道:“退堂。”
刘球刚刚回到后堂,就有施家的管家求见。刘球冷哼一声,说道:“一并打入大牢之中。”随即写了一封奏疏,弹劾施礼。并写信给魏国公徐显宗,将此事告之,要他维持好南京秩序。
言下之意,就是不能施礼出了问题。
施礼毕竟是尚书级别的人物,不管他是管事不管事。刘球虽然有朱祁镇先斩后奏之权,但是刘球却也不敢用在同级别的人物之上。
自然是先弹劾,请圣裁。
这一件事情,刘球处理过后,立即召见谢启。
谢启一声囚衣,行礼说道:“草民拜见大人。”
刘球说道:“今天在大堂之上,李妙惠一案,你不说说吗?”
谢启说道:“大人要小人如何,小人就如何。”
刘球说道:“你倒是一个识时务的。只是可惜了。”
其实李妙惠之事,谢启虽然有错,但是却很难说,犯了国法。
因为卢穿游学京城,一科不中,深感羞耻,不愿意还乡,躲在北京西边的山中,发奋苦读,但是有一考生与卢穿同名,却死在京师。
阴差
阳错,家人都以为卢穿死了。
谢启看中李妙惠,千金为聘,纳之为妾。
这里要说一点,不要以为谢启与李妙惠情根深种,不过盐商枯燥的富豪生活的一部分而已,很多盐商一年不纳几个妾,就好像是少点什么。
当然了,这一件事情李妙惠本人是不同意的,但是在白银面前,自然有人做了一些见不得光的动作。
但是很难算得了犯法。
之所以,以这个案子开头,并不是刘球有意放过谢启,而是真正重要的事情,在后面的。不过这一件案子最轻而已。
谢家包揽诉讼,争夺盐引之中的种种手段,已经犯私盐之中各种行径,说杀人越货,有一些重了。但是刀头舔血却是一点没有错。
只是刘球万万没有想到,谢启是如此知趣。立即认罪。
刘球随手将这些案卷给了谢启,说道:“你有什么意见吗?”
谢启看过之后,手上轻轻发抖。深吸一口气,说道:“虽然很多都是家父所为,但是子承父过,谢启甘服国法。”
刘球说道:“你真不明白,我在密室提审你的意思?要你与你弟弟一起,今日在大堂之上就可以做了。”
谢启说道:“国法不过诛谢某而已,但是谢某一旦开口了,却是我谢氏一脉绝矣。大人美意,小人不敢承受。”
刘球微微皱眉。
谢家案子到现在已经是清楚了,但是刘球想用谢家的案子做引子,掀起盐商大案,却就在谢启的口中了。
刘球看得分明。
今日大堂之上,谢启看似愚钝,但少说话,就等于少犯错,而谢肇看似精明,但实际上是一个草包一个。
谢能搏敢将谢家的生意传给谢启。甚至谢启已经谢能搏身前,就已经主持谢家大部分家业了。
可见对谢启对扬州盐业的内幕,却是很清楚的。
而刘球就缺少这样一个缺口。
刘球说道:“你以为他们能做的事情,我刘某就做不了了?”
谢启说道:“大人不会,大人清名传于天下,岂会为难妇孺?”
刘球听了,顿时无语。
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刘球还真不会对谢家的妇孺赶尽杀绝。刘球沉吟一会儿,说道:“谢启,我看你也是一个人才,这一件事情办过之后,我推荐你进入锦衣卫之中。想来不管是谁,手也不可能伸进锦衣卫之中。”
“这是我最后的让步了,我就不信了,偌大一个扬州,只有你谢启可用。”
谢启浑身冷汗湿透了,立即伏地说道:“
多谢大人,大人只需问,草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球说道:“先说你家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启说道:“却是父亲爱幼子。惹下的祸端。”
刘球说道:“我看不是吧,你父亲临终分明将谢家的家业,交给了你。”
谢启说道:“大人,草民明言,谢家百万家私,真正属于谢家的,也不过是属于谢肇的十万两而已,其余都是其他人寄放在谢家的。”
刘球说道:“可有会昌伯。”
谢启说道:“有。只有会昌伯。”
谢启强调只有两个字,非常之明显,刘球听了,顿时明白什么。叹息一声,也不问了。说道:“施家是怎么回事?”
谢启这才松了一口气。心中暗道:“总算是过关了。”
谢家百万家产,怎么可能只有会昌伯一家的分子。其实就谢启来说,如果单单是因为家产,他并不想与谢肇对簿公堂。
毕竟家丑不可外扬。而且财不露白。真闹开了,今后不好收场,但是这家产不是他谢家的,而是很多人的,其中最大一分就是魏国公家的。
谢启即便是长了三个胆子,也不敢将魏国公的家财送给谢肇。
甚至谢能搏将十万两银子分给谢肇,谢启已经很不满了。因为这么大的现银调动,已经影响谢家产业的运作。
让很多人不满意。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那弟弟真下得了手。
一想到这里,他内心一阵绞痛。说道:“大人,施家老大人在南京刑部尚书,很多事情都绕不过施家。我父亲接触了施家,却不想施家最为贪得无厌。仅仅将一个旁支嫁给我家,就想将我谢家整个给吞了。”
“小人更没有想都,他们如此蛇蝎心肠,居然真的对家父下手。”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对于出卖施家。谢启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刘球抓住了一点,问道:“是什么事情,绕不过施家。”
谢启说道:“正是私盐。”
刘球眼睛一亮,目光炯炯,暗道:“终于抓到主体了。”说道:“继续说。”
谢启说道:“朝廷严禁私盐,风险极大,说实话,我家本不愿意沾的,就是施家强为之因为有施家的帖子,南直隶所有查禁私盐的人都不敢查。”
“而且盐业暴利,家父才入了施家的圈套。”
刘球听了,脸色阴沉之极,说道:“荒唐。”刘球一直以为施家不过是牵扯其中,但是而今看来却是私盐的总后台之一。这简直是惊天大案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私盐产业链
明代对私盐处罚极重,有多重,犯私盐超过三斤论死。
你可以将对私盐的打击,换算成现代对毒品的打击。
至于南京刑部尚书是什么样?几乎而今公安部,纪委,检察院,法院合成一个部门,就是这个部门的二把手。
也就是坐在前三排的某个人参与毒品买卖。
刘球如何不说荒唐,他来之前,知道盐政有问题,也知道施礼大概也有问题,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施礼参与如此之深,简直到了刘球不得不为他遮掩的地步。
否则怎么说?直接说出来,朝廷的威信都受到影响了。
而且总体来说,明代前期的风气还是好的。
大臣之中,大多数都是清官,如杨溥,魏骥,刘球,即便做事圆滑如周忱,他其实也不贪财,只是更想做事而已。
一个文官,一个士大夫出身的官员,居然无耻到这种地步。让刘球简直无法接受。
只是刘球并不知道。
在一百年后,盐商大家就可以登堂入室了,如张四维,王崇古这样高官,都是盐商出身,而且在张四维担任内阁首辅的时候,张四维的弟弟张四教还在做生意。
你说,这张阁老家里,有没有犯私盐?
这是咱也不敢问,咱也不敢说的话题。
刘球对勋贵的无耻还能容忍,毕竟在刘球看来,勋贵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无耻贪财,是他们的本色。
但是对施礼却是万万不能容忍了。
于是,刘球二话不说,细细录了谢启的口供,再上一次弹劾施礼的奏折。在刘球视察盐场之后,又上了一个弹劾施礼的折子。
几乎在朱祁镇还没有批阅第一个奏折的时候,刘球的奏折就前后脚到了。
朱祁镇对第一封奏折,还是有心理准备的。
施家干涉有司。朱祁镇刚刚批阅,让内阁准备南京刑部的人选,并勒令施礼致仕。
但是很快,第二封奏折就来了。
朱祁镇一看,施礼纵然整个南直隶范围之内私盐买卖。甚至是总后台,已经是愤怒之极了。
说实话,朱祁镇登基以来,因为贪污被处置最高官员,不过是一个兵部侍郎。是杨士奇处置的。
但本身贪污金额并不多。
杨士奇留下来的人,本质上还是比较清廉的。
但是为什么施礼却能在南京如此肆无忌惮。朱祁镇想来想去,最终归为一点,那就是在北京对南京的管辖有些无力。
不仅仅是路途太远,鞭长莫及,还有南京本身就有与北
京分庭抗礼的地缘,所以北京与南京之中的政令,总是差了不少。
不如对其他省份那边畅通。
朱祁镇心中暗暗筹划,第一刀砍向南京六部。
大明只要有一个六部就够了。
只是刘球的第三封奏疏就来了。
这一封奏疏,给朱祁镇完完整整的揭露了一整条产业链,私盐的产业链。
朱祁镇之前以为,朝廷官员仅仅是在余盐的价格上压低,贪污朝廷拨下来的钱,却不知道并非如此。
这仅仅是私盐产业的冰山一角。
朝廷对正盐管控很严苛,有多少数量,是不能短缺的。
上面有人核查。
但是余盐就不一样了,是有相当有灵活度的,所以收盐的官员,在收余盐的时候,可以用虚报瞒报的手段。吃朝廷一笔钱粮。
但是这数量已经上帐了,如果这盐是子虚乌有的,朝廷将来查起来,还是要出问题的。
接下来第二步来了。
有人会卖下这子虚乌有的盐。
不是别人,就是盐商。
但是盐商也不是白出钱的。朝廷食盐专卖制度,从来是引不离盐,盐不离引。没有引不能从灶火买盐。
压低官收食盐价格,让灶火无路可走,甚至活不下去,然再让盐商进场交易,这些活不下去的灶户,为了活下去,只能冒着杀头的风险,将余盐卖给盐商。
于是大量的私盐从盐场产出了。
但是大明对私盐查处的很严苛,各地县衙,巡检司,都有负责征缴私盐的责任,赏格还挺高的。
这个时候,施礼就要发挥出自己的影响力。
别的不说,南京刑部尚书,在江南几个省还是说话算话的。如此就将大明还算完善的缉私体制,撕成碎片。
这个产业链,什么都好,就是不给朝廷交税。
这样的情况之下,朝廷还能收一两百万两盐税,朱祁镇只能说朝廷的家底厚实,一时半会败不完。
朱祁镇并不知道,这样交易在土木堡之变,甚至都摆上台面之上了,朝廷因为财政困难,允许了盐商收盐。
私盐合法化。虽然只能有盐引的盐商收盐,但其实也是整个盐法崩溃的象征。
朱祁镇忽然想到周忱就是从江南过来的,对这些东西,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不过他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
朱祁镇二话不说,驾临文渊阁。将刘球的奏疏,硬生生砸在地面之上,说道:“这是大明的盐政,这是大明的大臣。”
杨溥翻开一看,也陡然色变,跪地说道:“臣等死罪。”
下面的内阁大臣传阅之后,立即跪倒在地。口中说道:“臣等死罪。”
朱祁镇说道:“死罪不死罪的,之后再说,这一件事情该如何处理?”
杨溥说道:“臣请派大学士坐镇南京。命魏国公立即捉拿施礼。”
朱祁镇深吸说道:“好,派谁去?”
杨溥说道:“马愉主管刑部,这一件事情派马愉去最合适。”
朱祁镇说道:“好。马愉即可出京,立即去南京。扬州的案子,朕交给刘球了,但是南京方面,就交给卿了。”
马愉说道:“臣明白。”
朱祁镇将事情安排下去之后,将张辅叫到偏殿之中,问道:“这一件事情,勋贵之中到底有多少人参与进去了?”
张辅说道:“臣不知道,不过臣知道,各家公侯与国同休,自然知道轻重缓急,不会害朝廷大计的。”
朱祁镇看着张辅,淡淡说道:“如此最好。”
朱祁镇即便是傻子,也明白很多事情,并不是一个南京刑部尚书能做到的。毕竟卫所也是查私盐的主力之一。
刑部尚书未必能将手伸过去,即便伸过去也未必不让下面的人知道。
朱祁镇估计,这就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
欺上不瞒下而已。
只是朱祁镇之前还有意扩大此案的范围,清理盐政上面的官员,而今看来,他要拼命收缩了,不能让这个案子无限制扩大下去。
真是一个令人讽刺的结果。
不管勋贵有没有参与,朱祁镇都不能,也不想问了。
朱祁镇说道:“朕准备派郭登巡视中都卫所,英国公觉得如何?”
张辅说道:“陛下所选的人,再合适不过了。”
郭登虽然是武定侯郭英之后,但与郭家并不亲近,又是在他登基之后,才脱颖而出的猛将。
在勋贵之中也是有人脉的。
朱祁镇选他,就是让他去给各家勋贵擦屁股的。
张辅也明白其中的含义,自然不会不答应。
朱祁镇随即将郭登召来,他只是简简单单的说了两句,就让张辅交代郭登任务。至于张辅与郭登说过什么。朱祁镇不想知道,但是也知道,不过是一些烂事。
朱祁镇眼中,张辅身上的光环,也在一圈圈的退散,这位英国公或许是名将,但是并不是每一个名将都如同岳飞一般。看在张辅在军事上出色表现,朱祁镇也就忍了。
只是如此一来,朱祁镇对勋贵阶层越发感到失望,这些人能帮助他打败瓦刺吗?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他。
第一百三十二章 施礼
不管朱祁镇想不想,这一场席卷两淮的大风波,到了马愉,郭登相继出京,才到了高潮。
在马愉还没有来到南京的时候,魏国公就先做了准备。
或者说,魏国公一到南京就开始做准备了。
说实话,魏国公徐显宗也是懵圈的。
他虽然从盐利之中占了一杯羹,但是他与施礼的玩法不一样,魏国公政治资源深厚,他可以用合法的手段搞到盐引,也可以让商人能越过排队的小商人,提前领到盐。
这里面就有足够的利益。
天见可怜,私盐这东西,魏国公府真没有碰过。
毕竟以魏国公府的权势,想合理合法的赚钱,会何必沾这些脏银子。
两淮乃是食盐最重要的产区。两淮私盐泛滥,几乎等于大明私盐泛滥。不查则已,一查起来,私盐贩子各种情形,都一一入目。
至于他们彼此之间火并,就不说了。面对朝廷官兵,还聚众拒搏。朝廷官兵在追捕私盐贩子的时候,居然出现了伤亡。而且是普遍性的。
不管是为了向北京证明自己,还是为了撇清魏国公家在私盐上的嫌疑,徐显宗简直是大开杀戒,从南京京卫之中,挑选出跟随孟瑛南征打过仗见过血的老卒,开始大规模清洗盐贩子。
虽然徐显宗常年在北京,但是南京才是魏国公徐家的大本营,只要徐显宗想知道,没有他不知道的。
南京风雨满楼的时候。
魏国公亲自带队去抓施礼。
只是魏国公见到了施礼却发现一个万万没有想到的情况。
南京施府之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密密麻麻的士卒,将施府给重重包围。清查出五六十万两银子,还有各种珠宝玉器,魏国公核计一下,大概称得上家资百万。
不过,魏国公对此并不在乎。
在南京谁能比魏国公富。别人家看不上私盐的利润,觉得脏手,那或许是假的。但是魏国公家却是真的。
南京莫愁湖就是魏国公家产的一次,至于各地田产,更是数不胜数。
百余万两虽然对魏国公府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但也仅此而已。
让魏国公吃惊的却是施礼。
魏国公看着坐在太师椅上的老臣,说道:“他这样多久了?”
却见一身官袍的施礼,双眼无神。手一直在轻微的抖动。口中嗯嗯的,不知道再说了些什么?他似乎一直有人伺候,浑身上下光洁如新,但是仅仅一会儿功夫,就看出他的口
水流了出来。
“国公了,这已经三年了。”一个郎中说道:“最少三年。”
魏国公冷笑一声,说道:“如果施礼知道现在的情况,他估计恨不得早死。”
魏国公立即明白,施礼这个样子,施家的所做所为都是施家内部做主的,却不知道是施礼的儿子,还是施礼的夫人。
这也说明了,很多事情。
毕竟施家管家在刘球身前的失礼。
真以为一个南京刑部尚书,就可以横行天下了。
魏国公估计施家刚刚开始,不过是见施礼如此,想在临卸任的时候弄一笔钱,却不想这钱越多,就越贪婪,弄到了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
至于施礼为什么这个样子,还能不被发现,却是因为施礼在南京刑部,本来就是一个养老的差事。
南京很多官员都是如此,比如黄福。
其实在黄福最后几个月,未必能够理事了。黄福能分给左右。想来施礼也是可以的。再加上施家将施礼保养的很好。
如果单单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下面的人奏事,他口中嗯一下,或者让儿子代为交代,却也是可以的。
其中有太多的细节可以做文章了。
如果是寻常案件,施礼这个样子,朝廷估计也会网开一面。给施礼这个老臣一个体面。但是这一件事情已经闹得太大了。
消息不径而走。
成为北京最热门的话题,甚至超过了河北水利,与山东,凤阳,河南的旱情。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总要有人来承担的。
不过施礼成了什么样子。
这一件事情,他都逃脱不了干系了。
魏国公叹息一声,说道:“封存,上报,让郎中好生照顾施大人。”
“嗯嗯。”施礼口中缓慢而坚定的说道。就好像是表示同意一样。
整个春天,朱祁镇都没有将心思放在河北水利之上。全部放在盐政大案。而随着案情近一步清晰起来,有一个人也变得突兀起来。
不是别人,就是会昌伯。
抢占盐引有会昌伯,贩卖私盐有会昌伯,甚至各种事情都有打着会昌伯的旗号的。让朱祁镇恼怒非常。
连皇太后孙氏也知道这一件事情了。
孙氏自然为会昌伯说情,说会昌伯是冤枉的。但是孙氏前脚刚刚到,后脚太皇太后的懿旨就到了,让孙氏闭门思过。
朱祁镇只能交代皇后,要好好陪着太后,纾解一下太后的心情。
但是即便有太皇太后暂时压制于皇
太后。会昌伯一事,已经到了不能再拖了。
朱祁镇说道:“传会昌伯入见。”
孙愚一进乾清宫,扑通一声跪在地面之上,几乎是膝行上前,跪在朱祁镇面前,说道:“陛下,臣是冤枉的。”
朱祁镇说道:“冤枉。”朱祁镇伸手将一个奏折扔给孙愚,说道:“这是冤枉。”随即又扔了一个,说道:“这也是冤枉。”随即朱祁镇将一叠奏折,轻轻一推,顿时跌落在地面之上。铺了一地。
朱祁镇说道:“这些还是冤枉?”
并不是朱祁镇想将精力都耗费在盐政大案之上,而是满朝文武都将精力放在上面了。特别是御史言官,弹劾的奏折,简直如雪花一般,就要将朱祁镇埋了。
这些弹劾,分为三大部分。
一部分是弹劾杨溥的。因为杨溥是内阁首辅,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不负责谁负责。
一部分是弹劾盐政一系的官员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没有跑。这个一部分弹劾,朱祁镇是立即准了。
盐政一系列官员大换血的局面已经开始了。
还有一部分,就是弹劾会昌伯的。
本来吗?外戚的名声不好。而皇太后的名声也不好,因为废后一件事情,被很多人称为妖妇,甚至有人传宣宗皇帝之所以儿子这么少,就是皇太后的问题,还有说朱祁镇并非皇太后的儿子,而是宫人之子。
朱祁镇只觉得在开玩笑。
他倒不是相信皇太后,却是相信太皇太后。太后孙氏在太皇太后眼皮底下导演一出废后,足以让太皇太后半辈子咽不下这一口气,如果孙氏真做了这样的事情,太皇太后能饶了她才怪。
只是这孙氏的名声不好,会昌伯的名声就更不好,不仅仅在文官之中不好,勋贵也看不起。
再加上这一次,勋贵的屁股有人擦,但会昌伯的屁股却是露出来了。
如此大白屁股,不弹劾他,弹劾谁?
孙愚不敢抬头,说道:“陛下,臣是小户人家出身,固然是贪财了一些,但也识得大体,私盐之事,万万是不敢做的。”
“是有人怀恨陛下,报复在老臣身上,请陛下明鉴。”
朱祁镇心中微微一动,有一些意动,但是却一点也不松口,冷笑说道:“报复你就是报复朕吗?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孙愚立即磕头说道:“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朱祁镇叹息一声,说道:“朕终究要给母后一个面子,你且回去等消息吧。你的项上人头是没有问题的,不过是一些身外之物而已。”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夺会昌伯爵
朱祁镇打发了会昌伯。
一个人坐着窗户下面,环臂而坐,手扶着下巴,他的下巴之上只有浅浅的绒毛,还没有发硬。
默默的想着。
他细细想来,会昌伯所说,或许偏激,但是未尝没有道理。
会昌伯不过再怎么不是,他也是外戚,是自己的舅家。在古代这关系,是剪不断的。而且朱祁镇也明白,这一次,刘球横扫一下,打碎了不知道多少瓶瓶罐罐的。影响了不少人的利益。
这些人将心中的怨气发泄在会昌伯身上,或许也是有的。
不过,朱祁镇即便想明白了,也是不会庇护会昌伯的。
原因很简单,与自己的名声相比,会昌伯一家的生死,在朱祁镇心中根本就无足轻重。甚至朱祁镇保住会昌伯的原因,也不是因为他对会昌伯有多少感觉,而是在古代道德观感之中,亲亲相隐也是很多人认同的。
朱祁镇真将会昌伯给明正典刑了,且不说后宫之中的麻烦,但这样做,并不符合儒家的道德观念,甚至显得比较冷酷。
仁君,仁君。
杀了自己外公,能叫仁君吗?
所以,这自然是高高的举起,一番做唱念作打之后,然后留会昌伯一命。然后会昌伯幡然悔悟,从此悔改,这才符合核心价值观。
如何处置会昌伯,这仅仅是需要这一场大案之中,需要善后的地方就太多了。
比如南京问题,比如施礼的问题,都需要大概善后。
在北方五月,冬小麦也开始陆陆续续的收了,虽然河北一带并没有什么高产,但是勉强维持住了口粮。
大量精兵强将派往各地,也将蝗灾给压制下去,不能说各地都没有蝗灾,但是都没有扩大。
而刘球也将扬州十大盐商,一个也没有露,全部给抓起来了,连同施礼一家都送往京师,但是而今还没有到。
但是大致上,已经尘埃落定了。
结果让朱祁镇有欢喜又是担心。
首先牵连的人太多了,最少有一百多个官员,两淮盐场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是漏网之鱼。
但是关于盐政的官员,没有一个是干净的。
其次,就是战果丰厚。
不说,那些不容易变卖的田产宅院,都留给了扬州知府处置,让扬州知府一下子成为最富的府。
单单说现银,就有一千二百多万两。
这一大笔钱现在还在扬州,估计下半年,才头押送进京。
虽然还没有见到现钱,但是朱祁镇就已经松一口气,有这一千多万两银子,今年下半年,甚至明年上半年的治水经费就有了着落了。
但是大量问题,也都出来了。
最少大明的盐政体系,几乎完全崩溃。重新建立起盐政体系,已经是刻不容缓的事情了。
毕竟盐乃是百姓生活的必须品,也是离不得的。虽然因为这个时代的交通运输问题,各地的食盐都会有一定的存量。
一时半会儿,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但是时间一长,就不好说了。
朱祁镇先召见了杨溥。
如果说这一段时间之内,谁最累,那一定是杨溥。
河北治水与两淮盐案这两件事情,几乎占据了杨溥的所有时间。
其实河北治水本身就有一定之规,杨溥并不用多操心才是。
只是因为朝政看似平稳,但是实际上杨士奇的影响力并不会那么容易散去,而河北方面又是有于谦主持的。
在外人看来,于谦就是杨士奇一派一面旗帜。
杨溥在朱祁镇面前保证过,一定会全力支持于谦治水。所以他不得不存最坏的心思,关于河北治水的任何事情,他都要一一过目。
他倒不是担心于谦会做什么。而是担心,有人会在他与于谦之间做些什么?
杨溥此刻可没有与于谦硬磕的心思,自然存心谨慎之极,不要出任何事情,才是最好。至于两淮盐政,杨溥更是步步跟进。
对刘球大力支持的同时,也在朝中暗暗做了调整,将与盐商牵扯比较深的官员,大部分都调了闲职。
更不要说,除此之外,大明各方面的事务都压在杨溥身上。关于朝廷四面八方的大事,都要与杨溥商议。
比如,朱祁镇刚刚与杨溥商议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大藏经》六千多卷的印刷。都是内廷出钱的。
朱祁镇觉得财政有些困难,想将这一件事情该砍掉。毕竟朱祁镇并不信佛。
所以杨溥知道之后,立即来劝说。
所说的不是别的,就是大明对西藏地区的治理。大明对各偏远地方治理,一般来说,都是因俗而治。
元代藏传佛教,就在西藏占据了统治地位。大明对这种情况,是继续承认,封西藏土官,僧官,由他们统治西藏。
所以,这《大藏经》的编纂,固然有太皇太后笃信佛教的原因,其实还有不少政治原因的,比如这《大藏经》很多都是要赐给西藏的。
甚至朝廷也在北京郊外,专门修建寺庙,供奉喇
嘛。就是有这样的原因。甚至松潘之战中,就有和尚在松潘土司与朝廷之间来会奔波,才算是缓和的双方地方关系。
所以,对股政治势力,花一定的钱,也是必要的。
朱祁镇这才打消了消减《大藏经》经费的想法。
随着朱祁镇越来越自信,对朝廷官员掌控也比之前深了,朱祁镇更多的将自己从庶务之中抽离出来,花更多的时间来思考问题。至于其他奏折都由内阁代拟了,他每天就看个节略。让朝廷政事不出格,不出自己的掌控之外,就可以了。
这样一来,朱祁镇轻松了不少,但是内阁的事情就更加多了。
只是这样沉重的政务折磨之下,杨溥一点也没有懈怠,甚至朱祁镇觉得杨溥的精神头,越发好了。
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有余。
果然,对有些人来说,权力就是最好的春药。
朱祁镇召来杨溥首先问的,却不是两淮盐案,而是广西的兵事,说道:“柳溥那里还没有消息吗?广西官员怎么说?”
而今大明大体上是比较和平的,襄王与南疆各土司有大大小小的摩擦,王骥在云南休养生息之余,已经小心翼翼的向南疆试探,准备对孟养发动进攻。但是毕竟还没有打起来。
除却云南之外,还有广西的战事,并没有结束。
虽然局限于几个山头之间,但是官军依旧没有犁庭扫穴,将那些山中乱事给扫荡干净。
当然了,朱祁镇知道,这一件事情,朝廷是要承当一点责任的,因为李时勉几乎将两广粮食抽空了。直接导致了广西军事行动取消。
让这些人在山中休养生息一年,变得有活跃起来。
但是朱祁镇对柳溥还是不满意。
不管怎么说,这些乱匪虽然在山中,整个活动范围并不大,敌我对比明显。但是柳溥却总是搞不定。
固然是疥癣之疾,但是总不能一直由他们继续闹下去吧。
当时山云镇守广西的时候,可是没有这种破事的。
杨溥说道:“陛下,此事易缓不易急,王翱已经上报了,柳总兵军中纪律不行,如果陛下催得急了,恐怕还要出反效果。欲速则不达。”
总体来说,明军的军纪很一般。
在开国的时候,还能称得上仁义之师,比起其他义军,总体来说明军还比较好的,太祖皇帝总结取天下的经验,就是以不杀人而取天下。
但是太宗靖难的时候,北军军需匮乏,太宗皇帝不得不对一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一百三十四章 施礼生死
只是很多东西,一放松,就是一日千里。
根本回不到从前了。
特别是军中情弊增多,很多军令都执行不下去,这军纪也就更不好了。
所以,如果朱祁镇督促柳溥速战,柳溥为了激励将士,能取的办法,本来就不多,纵容劫掠,恐怕是最容易的。
而造反的,大多是苗人,汉人不将苗人的性命当一回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但是这毕竟是国内征战,不管是杨溥还是朱祁镇,都想着是广西长治久安。朱祁镇是想广西当成大明的基本盘,上面的百姓,即便是少数民族,也是中国人,自然不能横加杀戮。
这与境外打仗不一样的。
但是杨溥或许没有这个想法,毕竟明朝的中国,与后世中国的概念,是完全不同的,明朝的中国就是古代汉人活动范围之内,在云贵很多地方,大明人其实并不将他们当做中国范围之内。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反对征麓川的原因。
从本质上,他们都觉得这些不是中国之土,是无关紧要的。
杨溥与这些士大夫想法差不多,他当然不会将大明的版图分割出去,但是却不想在这上面投入过多的资源。
种下杀戮,必将收获杀戮。两边仇深似海,恐怕广西会屡平屡乱,到时候就不大好办了。
朱祁镇说道:“就以先生之意,派人宽慰柳溥,让他步步为营,不得浪战即可。”
杨溥说道:“老臣明白。”
朱祁镇话音一转,说道:“两淮盐案,而今查得差不多了,先生觉得该如何处置?”
杨溥对此,心中早有准备。说道:“陛下,臣以为何文渊这一次差事做得极好,正可以调任两淮,授御史衔掌管盐政。当务之急,就是速速建立重建盐政体系,不能误了天下百姓吃盐的大事。”
朱祁镇说道:“何文渊,不错,就他了。”
何文渊这个人,虽然在很多事情上,与朱祁镇的意见不合,但是大体上还算是一个好官,也是从地方官之中做起来的,在温州知府任上,被温州百姓怀念不已。
而且论事从来以百姓为重,也不是为了反对而反对的那种。
虽然朱祁镇未必不知道杨溥是不想将何文渊调入京师,毕竟何文渊这一次在山东灭蝗,功劳最显赫,是外派所有大臣之中,办得最好的。
这种小九九,朱祁镇就当做不知道,只要这个人合适就行了,说道:“传令让何文
渊立即南下,不必来京了。先处理盐政事务,恢复食盐生产,暂且一切如旧。”
新盐法已经磨了好几遍了,但是依旧是草稿。朱祁镇依旧觉得想缓一缓。反正而今盐政体系之中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被一扫而空了。
一两年之内,是恢复不过来的。
稍稍迟一点,不会错过最好的时机。
朱祁镇说道:“施礼怎么处置?”
杨溥说道:“陛下,施礼乃是靖难功臣,社稷老臣,而今经过太医会诊,已经完全失智,不过浑浑噩噩而已。”
“此事,都是他儿子做下的。陛下总要给士林一个体面。”
朱祁镇对于这一件事情,朱祁镇其实很不满意。
只是大明文官颇有兔死狐悲之感。
本来施礼是死定了。但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走漏的风声,施礼的现状被传了出来。
一时间,到处都是为施礼所情的人。
说施礼已经都是这样,朝廷再杀一个浑浑噩噩的老人,未必有些太残忍了。
只是朱祁镇却一定要杀施礼。
因为朱祁镇明白,这一场争论,重点完全不在施礼身上。
毕竟谁都看出来,纵然施礼不死,又能活几年?
他在南京毕竟是养尊处优,不知道有多少仆役伺候,但是而今施礼或许免去一死,但是施礼的儿子,施家与这一件事情有关系的人,估计是一个人也活不了。
到时候,一个失智老人。又怎么能活下去。
他们在乎的是,施礼的身份。
施礼乃是正统进士出身。也是士林之中的老前辈。今日朝廷的刀斩在施礼身上,明日这刀也能斩在他们身上。
所以,能缓上一分,就缓上一分便是了。
朱祁镇说道:“施礼之事,其情可悯,这样吧,朝廷指定致仕章程,如施礼这般大臣,就不应该在朝中。也算是两全之策了。”
杨溥一听,立即说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先生,为何如此?”朱祁镇说道,他声音似乎带着一丝阴阳怪气,说道:“哦,先生是担心自己的年龄,请先生放心,朕一刻也离不开先生,自然不会让先生离京。”
杨溥说道:“老臣不是贪恋权位之人,只是满朝文臣之中,有不少年纪如施礼的大臣,臣恐怕,陛下之言一传出,朝野就一片大乱。而今陛下欲治河北水利,又要办两淮盐政,不是朝廷之上大起波澜的时候。”
朱祁镇自然明白,这事情不能这样做。
这就是大明文臣从洪熙年间一直稳定到杨士奇致仕的后遗症。那就是朝中有大量的老臣。即便内阁之中,杨士奇有意挑选了一些年轻的阁臣,但是杨溥本身就是这个政策的获益者,至于在其他位置上,六十七十大臣,大有人在。
即便朱祁镇调整六部,将周忱调入,但是周忱也将近六十了,放在满朝文武之中,居然还能算得上比较年轻的。
这些重要位置上,比较需要充沛的精力。没有充沛的精力是坐不住的。但是其他地方一些清闲的位置上,就不一样了。
很多官员都七老八十了。
这一点,也是朱祁镇在施礼之事爆发出来,才做得年龄调查,他没有想到。大明官员平均年龄如此之高。
总体来说,这是因为朝廷并没有完善的退休制度原因。也没有完善的退休后待遇。
杨士奇能潇潇洒洒的走,乃是太皇太后加恩,朱祁镇准他食原俸。还有一堆赏赐,再加上杨家本来就是江西大族,家里也是有钱的。
但是对一下小官就不好说了。
他们俸禄本来就少,一退休,运气好的能得一笔钱,运气不好的,只能孤身还乡,依附子女了。
虽然大部分官员晚年并不凄凉,但并非没有过得凄凉的大臣。
所以一般来说,官员都愿意死于任上。毕竟死于任上,朝廷会给抚恤的,丧事也会派人主持。
一般来说,衙门会管的。
该给的规格都有。而回到家中,这都要靠自己家底了。
如果家底厚实,儿子有能力,回去做老封君,自然不在乎。但是而今的大明,并不是晚明,晚明的时候,你家里没有钱,就不要想考进士这一回事。只需看各级官员,几乎考上进士都是官家子弟。
或许是教育资源的问题,或许是人脉的原因,是科举舞弊,或者是老论调,寒门难出贵子。
但是这个时候大明朝廷之中,却有很多官员家中都相当清贫的。
如吏部尚书魏骥就是其一。魏骥告老还乡之后,虽然为家乡做了很多事情,也不过是粗衣布食而已。
这种情况自然是需要改善的,但正如杨溥所言,现在并不合适。
朱祁镇只是想进二退一而已。他淡淡说道:“施礼之事,是朝廷普遍现象,还是个别现象,如果是普遍现象,那么处罚施礼自然是不妥的,朕之意,就派中官伺候施礼终老,但是朝中的情况却好好处置一下了,如果是个别现象,却是施礼欺君枉上,治家不严,他难辞其咎。”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大明的银子在哪里?
杨溥怎么不清楚,这是朱祁镇给他的选择题。
要么就将施礼无罪,乖乖的开始让大量年老的官员致仕。要么就是施礼个人的问题。处置施礼一个人就行了。
杨溥说道:“老臣明白,施礼的病情,第一时间就该告诉朝廷,让朝廷派人接任,他欺君罔上,治家不严,当令礼部追回出身文字,明正典刑。”
朱祁镇说道:“就如此办吧。”
出身文字就是施礼的士籍。他考取的所有功名都剥削掉,类似于开出党籍,剥掉政治权利终身。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任何大官被处死之前,都有这一出。
朱祁镇说道:“会昌伯治家不严,交接匪类,夺爵。至于下面从党,让三法司会审,绝不姑息。”
朱祁镇这样做,也是给文官一个面子。一个台阶。
对会昌伯来说,恐怕觉得夺爵这个处罚,比杀了他还严重,原因很简单,杀了他,不过杀他一个人而已,但是夺爵,却是将孙家世袭罔顾的爵位给夺了。
对孙家来说,从此门第硬生生降了一个台阶。
其实,朱祁镇对这一件事情,一直是有想法的。
钱婉儿识大体,不求封父亲爵位。但是人不患寡,而患不公。凭什么孙家出了一个皇后,就有爵位,而钱家也出了一个皇后,就没有爵位?
朱祁镇能挡了一时,能挡一辈子。
所以,他心中早就想将孙家的爵位给剥夺了。
倒不是朱祁镇嫉恨当初孙家不肯帮他。而是他想维护大明爵位制度的圣神性,非功不的封爵。而任何一个爵位,在待遇上就能与一品大员,分廷抗礼。
只有爵位的圣神与稀少,封赏的时候,才能让下面的将领感到珍贵,否则嫁一个女儿,就能与人家沙场搏命功劳相比,这岂不是说,铁血军功比不上裙带关系。
正在准备与瓦刺打仗的朱祁镇,对会昌伯这三个字不顺眼已经很久了。
看朱祁镇登基以后所封的两个爵位,一个是定西伯蒋贵,一个威宁伯方瑾。蒋贵为朝廷效力数十年,白发老将尤沙场搏命,以少胜多,这才有定西伯,而方瑾乃是父子两代人征讨麓川,方政更是力战不屈,冲象阵而死,这才有威宁伯方瑾,这威宁伯与其说是奖方瑾阵斩思任发之功,不如说是奖励方政对大明的忠心耿耿。
会昌伯工部一小吏而已。何德何能?与这两者并列。而今朱祁镇不过是顺手为之而已。
杨溥听了之后,这
才松了一口气。心中暗道:“这一下子,我就好办多了。”杨溥说道:“臣遵旨。”
朱祁镇说道:“这事就说到这里了,先生回去催一下刑部,大理石,都察院,让他们快一点便是了。而今说一说,这些银子的问题吧。”
杨溥说道:“这事情,大多是周忱负责,臣以为应该宣他进来说话。”
朱祁镇点头,对身边的张环,说道:“请周尚书进来吧。”
张环点头,立即下去了。
不过片刻,周忱就到了。一番行礼过后,周忱小心翼翼的落座。首先就说起这一千二百万两银子。周忱说道:“陛下,太仓银库,仅仅有银子二十万两,朝廷乏银,这一千二百万两银子,请划入太仓银库之中。”
朱祁镇有些犹豫。
周忱这一段时间,并非什么也没有做的。
他将朝廷在北京的仓库全部整合了一遍。
首先划分出两个仓库体系,一个是内承运库,也就是内库。一个是太仓库,也就是户部。可以说是国库。
北京城中,大大小小的仓库,不可计数,即便是宫中仓库,也是以甲乙丙丁直接排十几个字后面了。天干都不够用了。
所以,周忱所做的,并不是将这些仓库里面的东西,来回捣腾。而是重新理清了关系而已。
分一个侍郎专门负责所有仓库。
从之前皇帝什么都能管,变成了皇帝可以直接管理内承运库,必须通过户部才能管理太仓库。
不过是将之前潜规则确定下来而已。
最大壮举还是敲定了太仓银库,所有仓库之中,唯有这个仓库,是新建立了。
有人要问了?
之前没有太仓银库,大明的银子往哪里放?
是在内承运库之中。
这也是为什么太皇太后能在合理的情况之下,为朱祁镇攒下三千多万两银子的原因。因为大明绝大多数银子都在这里了。
大明法定货币是宝钞,虽然大家都知道宝钞不能用了,但是在之前规定之中,金银乃是如果珍珠一般的宝货,自然是划分到了内库体系之中。
如金银珠宝,各种奇珍都是划入大内的。
户部下面没有银库的。之前户部尚书都是用别的名目存银子。毕竟上有政策下用对策,朝廷又不能真不用银子,只是刘中敷这个户部尚书,乃是太皇太后的死忠。
于是乎,情况可以想象了。
而今周忱建立太仓银库的举动,未必不是对太皇太后之前的行为,无声的抗议。
朱祁镇想
了想,说道:“就依周卿之意吧。”
太皇太后毕竟是担心幼主临朝,下面人有别的心思,固然在政事,人事上放权,却私下将财政捏的紧紧的。
反正是罢一切不急之物,除却必须的政务之外,各种花银子的事情,都停下来。朝廷也不用花那么多银子。
但是而今,情况不一样了。
朱祁镇要做事情,一个健康的大明财政是非常重要的。而今大明财政内外失衡的厉害。
而且周忱这个人,不是一个强项令,朱祁镇真想要银子,周忱这个人只会乖乖的将银子准备好,并亲自押送入内库。
决计说不出,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话。
如此放在户部,与放在内库又什么区别?
而且王振有些小动作,朱祁镇未必不知道。再让王振揩油?
周忱心中松了一口气。
周忱本质上,不想与朱祁镇硬抗的,但是他想将大明财政确立在银本位上,那么户部如果没有一个专门的银库,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他虽然滑头,但是本质上,他所有一切伎俩,都是为了办事,而并非相反。他的外柔之内,还有内刚。
周忱连忙说道:“陛下圣明。”
朱祁镇说道:“好了,银币铜钱准备的怎么样了?”
周忱立即说道:“臣以为办好了,样钱就在殿外。”
朱祁镇说道:“呈上来。”
随即有太监端着两个红木漆盘,上面铺垫一层红布,而红布上面,分别有一枚铜钱,与一枚银钱。
这铜钱与银钱样式上一模一样,都是外圆而内方。
一个上面写着,正统通宝,乃是铜钱,一个写着正统重宝,乃是银钱而已。
朱祁镇过手一看,掂量两下,就示意杨溥看看,杨溥也掂量了一下,说道:“这铜钱早就有一定之规,只是这银钱,却是如何说法?”
正统年间虽然很少铸造铜钱,但是还是有一点规模的正统通宝在世面上流通,杨溥早就见过了,也就是朱祁镇从来手不沾钱,觉得稀奇而已。
杨溥的目标一开始就是放在银钱之上。
周忱说道:“按陛下的意思,七分银,杂以它物锻炼而成。一枚值一两。”
杨溥说道:“如此说来,钱息三分?”
周忱说道:“不足三分,户部宝源局还是需要钱的。”
朱祁镇说道:“唯一一点不足,就是铜钱之中有方孔,却是为了用细绳贯穿,一贯千枚。而今天下有多少百姓,能有千两家私?无用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