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天下大蝗
朱祁镇回到宫中,直接去了内阁。
内阁七位包括张辅在内都不已经在了。
天色虽然已经暗淡下来,但是蝗虫飞翔的声音,却一点没有减少。
王振指使太监,将所有的窗户都关上,这才遮挡住外面的声音,即便是宫中庭院之中,也密密麻麻落满了蝗虫。
曹吉祥此刻带着宫中大小太监宫女,有一个算一个,都在拼命灭蝗,但是这蝗虫几乎好像是死不光一般。
朱祁镇通过最后一扇关闭才窗户,看了一眼外面,转过头来看向杨士奇等人,说道:“诸位先生,而今该怎么办?”
杨士奇说道:“臣以为,首先免除直隶今年夏税。”
朱祁镇说道:“今年夏税,直隶有多少?”
王直说道:“五十五万七千石。”
朱祁镇说道:“免了,内阁立即拟旨。免去直隶省,以及顺天府今年夏税。”
杨士奇说道:“命各府县收购蝗虫,每一石一文钱。只是户部钱粮不够。”
朱祁镇自然知道杨士奇所说半真半假。
半真就是户部的钱粮真不多了。
毕竟户部并没有金山银山。甚至户部存银存粮加起来,都没有内库的多。这也是太皇太后的手段。
否则太皇太后从哪里扣出来的三千多万两白银,一个地方多了,自然有一个地方少了。
当然了,户部也不至于就空空如也了。
只是杨士奇不希望事事依赖内库,定然要留些家底,面对特殊的情况。
朱祁镇此刻没有心思争执,说道:“好,让户部报上来吧。”
杨士奇说道:“臣准备派大臣巡视各地受灾处,并相机处置。”
朱祁镇说道:“好,先生以为当派谁出去?”
杨士奇顿时说出一系列名单,朱祁镇听了,都是翰林院之中,朱祁镇看了杨士奇一眼。这几年下来,朱祁镇偏爱有地方经历的大臣,大家都知道了。
杨士奇也算是为翰林院的庶吉士,找出路。
本来,内阁成员大多都是翰林院出身,有非翰林不得入阁的潜规则。
但是这毕竟是明初,内阁才建立几十年,很多规则还都不是铁则。自然因为皇帝的态度而改变。
朱祁镇说道:“准。”
朱祁镇只是对在地方有政绩的大臣,另眼相看,却不是歧视翰林院,毕竟不管怎么说,他们能从层层科举之中杀出来,并有较好的名次,很能说明问题的。
杨士奇随即又说
了几条,但是大体上是,赈灾,捕蝗,免税等套路。
朱祁镇沉吟一会儿,忽然对张辅说道:“英国公,京营可以出战吗?”
张辅听了立即明白朱祁镇的言外之意,朱祁镇要派京营捕蝗。
张辅说道:“只要陛下一声令下,京营虽然可以出战,只是北地不靖,如果京师出了什么事情,臣等万死莫恕,臣以为最少留下一半士卒镇守京师,其余各部卫,以公侯为将,分布直隶各地在,专司捕蝗。”
朱祁镇说道:“好,就命成国公,魏国公为左右捕蝗大使,负责直隶附近府县蝗灾。内阁立即拟旨。”
杨士奇立即说道:“臣等领命。”
朱祁镇叮嘱道:“令诸位公侯,明日上午来见朕,朕有话叮嘱。”
不过一会功夫,朱祁镇与杨士奇一起就敲定了不少政务,朱祁镇也就准备回宫,他估计他走之后,内阁与六部要忙一个通宵。
别的不说,这京师几十万大军,即便出一半,也最少有二十万,谁去哪里捕蝗,谁去何处赈灾,去何处巡视。
各种命令,传递到各府县之中。
都是麻烦事情。
却不行,朱祁镇正准备走的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马愉,忽然出列说道:“陛下,去岁到而今,水旱蝗大作,应当是有奸臣左右朝政,臣请陛下处置奸臣,以正天象。”
杨士奇听了马愉的话,眼睛微微一动,居然眯了起来。
杨溥听了马愉的话,脸色有些错愕,随即就面色如常,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其余几个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老狐狸。顿时不说话。
一时间文渊阁之中,居然安静起来。
朱祁镇看着马愉,却见马愉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朱祁镇淡淡说道:“马卿,你觉得谁是奸臣?”
马愉说道:“臣不知,唯陛下圣裁。只是天时不常,过在三公,总要给天下一个交代。”
朱祁镇心中暗道:“幸好,你没有说是杨士奇,否则今日就是离开内阁的时候。”其实朱祁镇也知道马愉所言未必没有道理。
当然这个道理并非朝廷上有奸臣,而是要给天下一个交代。
自从天人感应以来,这种事情就常有。不是一次两次了。特别是东汉时期,每一次日食,就要免一次三公。
简直是儿戏的不像话。
但是这种看似荒谬的情况,是有自己的逻辑与语境的。
就好像而今一般,将这大灾的责任推到一个人身上,将之罢职。皇帝似乎就清白了。
只是朱祁镇此刻万
万是离不开杨士奇。
这种内忧外患的局面,也唯有杨士奇能够驾驭得了。
所以在这个关键时候,朱祁镇不管杨士奇做了什么,他都要保杨士奇。
“万般有过,过在朕躬。”朱祁镇说道:“以马卿之言,朕就下罪己诏吧。”
马愉一听,扑通一声跪在地面之上,说道:“臣何敢言此?”
杨士奇也大吃一惊,他也没有想到,朱祁镇要扯到罪己诏之上。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如果皇帝下罪己诏了,他们这些辅弼大臣,又是什么样的人?
杨士奇说道:“而今天灾不时,臣请陛下派公侯祭祀天下神灵。以正人心,只是陛下罪己诏之言,万万不可宣之于口,这是逼臣等去死了。”
朱祁镇说道:“那就依杨先生吧。”
朱祁镇深深的看了马愉一言,说道:“朕以为这天灾如是,难道不是刑部有奇冤难雪?马学士,还是好生做事才是。”
马愉说道:“臣遵命。”只是马愉的语气有些颤抖。
朱祁镇一甩袖子离开了。
杨士奇安排了一下,下面的人就各自忙各自的去了。正如朱祁镇所想,今天对他们来说,决计是一个不眠之夜。
所有人都走了,唯有杨士奇在内阁值守,而杨溥留在在最后。
杨溥见其他都走了,一挥手,让下面的人都离开了。杨溥对杨士奇说道:“东里公,今天的事情,不是我指使的。”
杨士奇淡淡一笑,说道:“我知道,是马愉自作主张。毕竟如果你来做,决计不会选今天这个时候。”
杨溥轻轻一笑,说道:“还是东里公知我。”
“不过一个揣摩错上意的蠢货而已。”杨士奇淡淡说道,一边说一边将毛笔在砚台之中沾了两下。
杨溥听杨士奇这一句话,脸色顿时僵住了。好一阵子才说道:“东里公是不信我?”
杨士奇说道:“你觉得我信不信?”
两个年龄加起来超过一百五十岁的老人,相对良久,忽然一笑。杨士奇说道:“这个位置,你想要的话,我给你就成了。我早就不想坐了,要不先帝厚恩无以为报,我早就挂冠而去了。”
杨溥说道:“东里公。高风亮节,是我万万不如的,我这一辈子,一直在内阁,老了老了,总要让我墓碑上刻着内阁首辅这四个字吧。”
“一点功名之心不灭,让东里公见笑了。”
杨士奇轻笑道:“好说,好说。”
两个老人看似玩笑之间,持续十几年政治联盟,在杨荣死后,正式决裂了。
第三十三章 生吃蝗虫
武英殿之内,很少有这么多人。
五军都督府的五位都督都来,还有这一次准备派出的成国公,魏国公,西宁侯等十几个勋贵等顶盔贯甲,站在武英殿之中。
杨士奇与内阁反而站在一侧。
今日外面的蝗虫势头并不像昨日那么凶猛了。
却是北京城中百姓,家家户户出门灭蝗,虽然蝗虫数以千万计,但是北京城中毕竟是人口百万的大城市。
而且其中最多的军队,本质上就是一座兵城。
所以大家一起动手,将昨日落下的蝗虫清理的差不多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蝗虫就没有了。
蝗虫虽然脑子不大,但毕竟不是傻子。见同伴大批大批的死亡,他们都绕过了北京城,从东向西掠过天空,想西边而去。
朱祁镇脸色严肃,说道:“今日的情况诸位也都知道了,朕就不多说了,如果不控制蝗灾,北直隶颗粒无所,甚至蝗灾要蔓延到山西,山东,河南,陕西,北方的军粮,可就无法保证了。”
“锦衣卫已经查明了,这一次蝗灾起于,河间府,保定府,以及山东地。魏国公就奔赴山东灭蝗,并因粮山东。成国公就在北直隶灭蝗。”
这也是杨士奇提出来的,让他们南下,一方面固然有灭蝗之意,另外一方面。却是有就粮之意。
毕竟这样的情况,北京的粮食还能支撑多久。杨士奇心中也灭底。所以让他们十几万人南下,特别是去山东一部,可以快速得到江南的粮食。
要知道运河在山东一带,号称闸河,有十几座闸门,过船的时候很是废力,所以沿河都有粮仓,就是层层转运所暂时停靠的。
山东段,就是运河的瓶颈所在,山东以南的南运河,却比北边的宽敞多了,积极从江南调粮的话,却是能节省一半路程。
而且丰城侯李贤此刻已经在南京动起来,不惜一切待见弄到粮食,一边要供应北方赈灾,一边要支撑麓川战局。
杨士奇昨夜几乎一夜没睡,打起精神,将各处能节省粮食的地方,都节省粮食。别的不说,就连京官的俸禄,除却保障一家的口粮之外,其余大半折银了。
如果是寻常时节,京官自然是愿意的,毕竟前几年粮食价格最低的时候,才三百文一石,不值钱的。
但是而今却不一样了。
蝗灾之前,因为去年收成不好,而今又是青黄不接。粮价已经攀升到将近五百文了,而蝗灾一来,粮价飞一般
的升到六百文,甚至还要更高的。
这也是杨士奇用种种手段,软硬兼施,才将粮价压在六百文之下。至少这粮价不算离谱。
此刻的杨士奇爆发出旺盛的精力,一夜没有合眼。但是站在堂上,依旧神采奕奕。
朱祁镇还想说些什么,一时间却觉得词穷了。
因为没有什么好说的。
对于蝗虫的灾害,他们要比朱祁镇了解多了。更知道,饥荒是怎么样的恐怖。而今蝗虫多吃一口,百姓就少一口。
是的蝗虫吃不了人,但是跟随蝗灾而来的大饥荒,却能吃人。
朱祁镇咬着牙说道:“朕也不说了,来人上菜,朕为各位将军践行。”
却见不少太监上来,没一个人都端着也盘子,只是盘子里面的菜,却是一只只蝗虫,还是活着,虽然将腿给拔了,翅膀给剪去,让它们不跳出盘子。但是依旧是活得。正在盘子上,轻轻的蠕动。
大殿之上,却有一股嘈杂之意。谁也没有想到,皇帝让他们吃这个。
朱祁镇说道:“苍天在上,今有蝗虫施虐,残我百姓,朕与之势不两立,百官将士,当以此心待之,务必除恶务尽。”
随即他一只手,捏着蝗虫,正在蠕动的蝗虫,一口吞了下去。
直接无法形容的汁水在口中炸开,苦涩恶行之极,他控制不住喉头蠕动。他这两辈子,都没有吃过如此恶心的东西。
更不要说这蝗虫还在朱祁镇的嘴中做最后挣扎。
更是让朱祁镇感动翻江倒海,恨不得吐出来。只是这个时候,他无论如何不能吐出来的。
并非朱祁镇一定要活吃蝗虫。
但是他能做什么?朝廷上下,在杨士奇的安排之下,井井有条,他即便有越过杨士奇干涉之心,但也不敢肯定,他做得比杨士奇更好。
他唯一表明自己的态度,唯有让下面的臣子知道皇帝的心意。这才能让他们爆发最大的能力。
之前马愉对杨士奇的含沙射影,让朱祁镇明白。
正如太皇太后对他说的,大大小小的天灾,对大明来说,几乎每年都有。无非是大还是小。
大部分人应对天灾,并非如朱祁镇那么看重。
朱祁镇已经将这一场蝗灾,当做一场战争,必须投入几乎所有的人力物力。但是如马愉等人,还有心思搞人事斗争。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统一思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大明皇帝,非常非常看重这件事情。
这样一来,就必须决绝的
表明态度。
是,这蝗虫油炸一遍,哪怕谁烤一遍,煮一遍味道就好多了,决计不如这样恶心。
但是下面的人,不是没有眼睛,谁看不去其中猫腻。
所以,他吃的是政治态度。
即便这东西多难吃,想想灭蝗一旦做不好,成千上百死去的百姓。他无论如何都要咽下去。他满脸通红,咳嗽连连,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正色说道:“诸君,饮胜。”
见朱祁镇如此,下面大臣,即便脸色再难看,也只能硬生生的吞下去了。
不过,在朱祁镇看来,反而这些老将,反而并不是怎么乎,如张辅吞蝗虫的时候,简直是面不改色。连杨士奇与杨溥也是干脆吞下去,虽然看起来,好像是吃药一般。
反而下面年轻一辈的将领,一个个面有难色,还有几个吐了出来,弄了个君前失仪。
朱祁镇心中暗道:“大明勋贵年轻一辈不行啊。”
老一辈要么是靖难起兵,要么跟随太宗北伐,行军马上,什么样的苦头没有见识过,吞一只蝗虫,虽然恶心了一点,但是比得上战场之上的千军万马,枪林箭雨。
就连杨士奇,杨溥也是数次从征,虽然跟随太宗皇帝,但是太宗皇帝从来是身先士卒的,虽然没有阵前厮杀过,但是行军之苦,却是尝过的。
而下面的其他人,也都是进士出身,十年寒窗苦读,这一点意志力还是有的。唯独勋贵二代,这些人长于永乐之后,仁宣之间,大战基本平息,他们大多是锦衣玉食的长大,哪里受过这个样的苦头。
自然承受不住。
不过连连区区蝗虫都不敢生吞,指望他们能在战场之上,能有什么作为?
朱祁镇暗暗将这些人的名字记下来。贴上不可大用的标签。估计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仅仅今日吞出蝗虫,直接影响到了他们的前程。
所有人都生吞蝗虫,犹如誓师。
随即朱祁镇让他们都开始行动。
张辅与成国公朱勇联袂走出了皇宫,张辅忽然回头一看,说道:“今上有太宗皇帝之风。你这一次出去,一定要好好办事,否则陛下那一关不会那么好过的。”
成国公朱勇对朱祁镇的影响也大变,甚至有一些畏惧。
对别人恨仅仅是残暴,但是对自己恨才是厉害角色,朱祁镇作为一国之君,他不想,没有人逼得吃这恶心玩意。即便朱勇而今还觉得肚子里有一些不舒服。
朱勇口中说道:“是啊。”心中却暗道:“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第三十四章 沐昂折戟
朱祁镇手中捏着象牙筷子。
这象牙筷子上面嵌着金线。这种后世该放在博物馆之中的筷子,手感好极了,但是依旧让朱祁镇提不起食欲。
因为他眼前的都是蝗虫。
虽然这一次不是生的,是王振亲自盯着并好生料理过的蝗虫。
一个个炸的金黄,还有各种配菜酱料,有一种吃大虾的感觉。
但是朱祁镇一看见他们,就想起当时生吞蝗虫的感受,只觉得有些反胃。他本意是压制住这种感觉。
却不想,越不想去想,却感觉却清楚。
他忍不住一口吐了出来,只是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一肚子酸水而已。
王振见状,忍不住上前,轻轻敲着朱祁镇的背部,说道:“皇爷,何必如此?只需应付一下样子,就行了,奴婢为你换几道菜。”
朱祁镇一摆手,说道:“不用了。吾欺谁乎?欺天乎?”
朱祁镇之所以要吃蝗虫,不为别的,就是因为北京的粮食,虽然杨士奇还能将粮价压在六百文之下,但是能维持多久,杨士奇自己都不知道。
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如果灾情再继续严重下来,杨士奇即便有天大的本事,都堵不住这粮食缺口。
所以,朱祁镇与杨士奇商议过后,明发诏书,鼓励天下百姓吃蝗虫。并在宫中,延请内阁六部,上都就是全蝗宴。
人每多吃一口蝗虫,就能少吃一口粮食,多节省一口粮食,就可能多活一条人命。
所以朱祁镇要以身作则。
甚至杨士奇等大臣,也都以身作则,下面百官最少在明面上,大家都开始吃蝗虫了。
毕竟朱祁镇都喊出,蝗虫不去,一日不能断蝗虫。
所以,朱祁镇即便对蝗虫有几分心理阴影了,但是依旧一日三餐,蝗虫小米瘦肉粥,全蝗宴,每一道菜都与蝗虫脱不了干系。
一种东西吃多了,都会厌烦的,更不要说朱祁镇都有心理阴影了,更是绝对难熬的很。
“都是大虾,都是大虾。”朱祁镇心中默念,似乎这样一念,盘子里面的东西,就从蝗虫变成大虾了。
随即朱祁镇草草吃了一下。却听外面,忽然有一个太监急报道:“云南八百里加急,沐将军战败。战死将领数名,折兵两万有余,麓川大举东进,直扑景东,震动云南。并有沐将军并督师王骥上奏弹劾保定侯孟瑛,坐观成败,见死不救。”
“啪”的一声,朱祁镇手中的筷子落在红案之上,朱祁镇脸色
铁青。几步过去,夺过奏折,匆匆一看。深吸几口气,努力让他自己平静下来。
因为怒火本身对事情判断,没有一点用处。
朱祁镇将几封奏疏翻来覆去的看,又命王振将锦衣卫东厂所有关于前线的战报情报,都拿了出来。
细细分析,这才让朱祁镇理出一个头绪来。
事情要在往前退上一个月。
就是朱祁镇在京师与内阁诸位一一交谈的时候,沐昂就从景东出并,大举西进了。
沐昂被孟瑛一激。带本部人马进驻景东之后,越想越怒不可遏。
正统五年二月初二,沐昂领云贵兵五万,土司兵三万,在景东誓师。发兵八万大举西进,一路上,几乎所有土司都望风而降。
沐家在云南经营几十年的威望不是白给的。
之前沐家无力大举西进,各部土司自然要做墙头草,而今大明十几万大军挺进云南,虽然还没有开打,但是这人心就已经动摇了。
所以,以刀氏为首的当地土司,纷纷投靠沐昂,并愿意为大明先锋。
沐昂自然统一,一时间沐昂大军膨胀起来,居然有十几万之众。
所谓此消彼长。
沐昂这边有不少土司投靠,麓川那边就少了不少土司,虽然麓川号称盛兵三十万,几乎可比一西夏了。
但其中麓川本部人马,大抵有十万多一点而已。其余都是各地土司。
如此一来沐昂极大的消弱麓川的力量。
沐昂之后,继续西进,攻入木邦。围绕着木邦。思家寸步不让,因为这已经威胁到他们基本盘了,而且方氏兄弟在北,沐昂在南,夹击之势已经成了。
麓川将陷入战略被动之中。
故而思任发不敢对沐昂放任不管。
沐昂在木邦苦战月余。寸步难行,才感到麓川的难缠之处。除却沐昂五万云贵兵之外,各部土司只能打顺风仗。
毕竟这些土司兵都是他们的本钱,都折在这里,让他们回去之后,如何掌握本部的权力。
所以对于他们能打得过的敌人,他们自然愿意出力,但是对于他们打不过的敌人。他们自然要保存实力。
而麓川恰恰是他们打不过的敌人。
所以,几战下来,沐昂就明白了。要打败麓川兵,还是要明军上阵。
虽然比起全盛之时的明军,而今的云贵兵大不如前,但是比起后世不能打的卫所兵,却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最少与麓川军队大战,战而胜之,却还是可以的。
所以在沐昂亲自督
战,各部将领,纷纷死战之下,麓川终于退出了木邦。
沐昂大举追击,直扑汉龙关。
而汉龙关之北不过数里就是麓川城了。
汉龙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而麓川附近的几个小平原,又是麓川的根本之地,麓川人口百万,都生活在这一带,思家更是将这一带经营的铁桶一般。沐昂攻之不下,真想分兵绕过此关,却不想思任发终于反击了,一出手就是好几百头战象。
战象夜袭各土司营寨。
各土司营寨都是相当简单,他们连战连捷,已经决定胜券在握,自然也分心了。被思任发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顿时象踏连营,殃及了整个明军的营地。
一时间乱成一团。
这个时候沐昂的本事才算显露出来。
之前都是顺风仗,一般庸将也能打出来。但真正看一个将领如何,还要看关键时候的关键决断。
各路土司纷纷向沐昂请援。
很多人都建议按兵不动。但是沐昂却否决了,觉得各部土司乃是为朝廷而战,今日不救乃是弃人心于麓川。
故而沐昂派人出战,营救各部土司。
于是这一场夜袭,就打成了夜战。
麓川是有备而来,明军是仓促迎战,而且麓川早已将各地土司之中埋下暗子,故而正打的激烈的时候,一部土司忽然叛变,将明军的粮草给焚烧了。
这个时候,终于大势已去。
沐昂不得已这才收拢人马,连夜退回景东。
只是麓川哪里这么容易放他走,思任发穷追不舍,并传令对各部土司既往不咎,否则斩尽杀绝,各部土司除却刀氏之外,纷纷投降。
让思任发的兵力更加充裕。而刀氏见状,只能跟随沐昂一口气从木邦逃回了景东。
等沐昂回到景东之后,清点人数。
却发现只剩下两万云贵兵,至于追随的土司,只剩下刀氏,以及一些在滇东的土司,加起来不过万余人而已。
战死千户,指挥使,都有好几个,可以说云南明军的精锐,都被一战断送了。
以上,朱祁镇从各方消息之中归纳出来的,虽然细节上,或许有出入,但是大体上不差。
朱祁镇对沐昂这一场大败,震动之余。却还不烦恼。
他烦恼的却是下面人互相攻讧。沐昂攻击保定侯见死不救,说他数次向保定侯请兵,保定侯一直不发兵,而且北路进攻缓慢,这才是在汉龙关下战败的主要原因。
更让朱祁镇感动有问题的是王骥居然附和沐昂。
第三十五章 真相与处置
沐昂将所有过错,都一推六二五,推到了孟瑛的身上。这一点朱祁镇也能理解的,是为了脱罪吗。
而且沐昂所言未必不是真的。
他们传来的消息,却是孟瑛数次要求沐昂慎重用兵,步步为营,不要太过激进。但是都被沐昂挡下来了。
两人积怨不浅。
保定侯孟瑛不大支持沐昂也是自然。
只是朱祁镇想不明白,王骥为什么牵扯前军。
王骥虽然是督师,但是他驻节曲靖,距离前线相当远,负责后方粮草,却不知道为什么掺和到这里面来。
朱祁镇又细细读了一遍王骥的奏折,终于找出根结所在。
那就是粮食。
就在北方大灾愈演愈烈的时候,军粮供应出了很大问题。
本来是供应粮草主要是湖广粮食,但是而今湖广的粮食全部调往了北方,所以支撑战事的粮草,大多都是来自四川,已经云南本地的粮食。
王骥对粮草担心之色,跃于纸上。
所以,朱祁镇判断,王骥或许并不是支持沐昂,他是支持速战,尽快解决麓川,他担心后方粮草供应不上。
说实话,仗打成这个样子。
朱祁镇对孟瑛也是相当不满的。
不管孟瑛到底有什么计划,两万大多大名士卒,却是真的。丧师如此,不管怎么说都是大罪。
毕竟孟瑛是大军统帅,下面的人出了事情,都要孟瑛负责。
只是朱祁镇也明白,他对孟瑛满意也好,不满意也好,而今都不能动。
自从北方旱情满意,蝗虫大作,从刚刚开始仅仅从天津向西的一拨外,各地大量蝗虫已经陆陆续续的出现。
不过,钦天监估计蝗虫还没有达到高峰期,真正的高峰期乃是五月。而今奋力多杀死一只蝗虫,就是为五月之后,减少一窝蝗虫。
所以,几乎所有的一切,都为此让路了。
除却两件事情,一件事情乃是麓川战事,还有就是赈灾,以工代赈。很多工程还在继续,甚至再加快,因为蝗灾大作,流民潮的出现已经不可避免了。
朝廷一边雇佣人扑杀蝗虫,另外好几个水利工程也都纷纷开工了。
朝廷已经没有能力,也不可能千里迢迢派出一员大将去总领云南。只能在云南境内找,云南中能总领兵马的,只有三个人,沐昂,孟瑛,王骥。
沐昂是不可能的。不管孟瑛有多大的责任。沐昂损兵折将的事情,不可能轻易过去。所以朱祁镇无论如何,也不能用这败军之将当主帅
的。
对于王骥与孟瑛之间,朱祁镇是有一瞬间的犹豫。但是他很快就下定决心,王骥的能力未必在孟瑛之上。
而且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事到如今,只能让孟瑛继续打下去了。
等战事结束之后,再做计较不迟。
不过,朱祁镇虽然心中有了定论,但是依然要咨询一下张辅。
只是在此之前,他要稍等等。
等什么?等孟瑛的奏疏。
看孟瑛如何说,总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就下结论吧。
只是朱祁镇还没有等到孟瑛的奏疏,却等来满朝文武不知道多少弹章。
一天之内,就有几十封弹奏。
而这些弹劾孟瑛的奏疏,内阁无法处理,只能让朱祁镇来处理。
朱祁镇顿时明白,这一件事情必须立即有一个定论,不能拖,拖得时间越长。朝廷之中闹出的风潮就越大。甚至影响到了扑蝗,赈灾的顺利进行。
朱祁镇立即召见张辅。就在武英殿之中。
“国公,你怎么看?”朱祁镇让王振将十几本奏疏递给张辅,其中有各方上报的,张辅一目十行,互相印证,看完之后,说道:“恭喜,陛下麓川之灭,指日可待。”
朱祁镇说道:“三万士卒战死木邦,就得了国公这样一句话吗?”
张辅说道:“臣知道,这一件是孟瑛辩无可辩,他恐怕也没有想到,会损失这么大,但是此战之后,思家不得不东进景东。”
“原因很简单,大明国力强盛,麓川国力孱弱,麓川再也经不起一场兵临城下了,所以麓川一定要以攻代守。”
“尽量保证麓川的安全。”
朱祁镇点点头,他明白。
如果单单比国力,单单一个省拿出来,都比麓川富裕。
长期战事,以麓川的国力是承受不起的。
“而且思家更明白,如果他们不想办法东进,麓川以东的土司恐怕都要动摇了。必须以大军镇压,才能保证这些墙头草都靠向麓川。”
“这些土司提供的人力物力,在朝廷是锦上添花,在麓川是雪中送炭。”
“所以,不管什么原因,麓川一定要在麓川以东,景东以西驻扎大军。”
朱祁镇说道:“如此,也不能称必胜。”
张辅说道:“麓川在群山之中,易守难攻,沐将军这一战,已经表现出来的,大明兵马想要攻克麓川,耗损一定很大。”
“而此刻麓川大军东出,正是歼灭他们的机会。”
“这正是孟瑛谋划所在。尤其是这个时候,陛下远远不能动摇。”
朱祁镇叹息一声,说道:“可怜三万大名将士。”
张辅说道:“请陛下放心,这三万将士未必都战死了,应该有人被麓川俘虏,还有-----”朱祁镇说到这里,忽然不说了。
朱祁镇微微一愣,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张辅再暗示,这人数之中有水分,有空额。
朱祁镇忽然冷笑一声,暗道:“这就是我大明的军队。”朱祁镇忽然想明白,张辅所言,换了方法去理解,就是张辅担心朝廷大军攻坚能力不行。
到底是怎么个不行法。
朱祁镇很想知道,也不想知道。不过从空额上就能看出来一些。
朱祁镇说道:“朕明白该怎么做了。”
“报,陛下。”王振忽然从外面进来说道:“云南急报,平蛮将军,保定侯上疏。”
朱祁镇听了,立即接过来,打开一看,却是孟瑛请罪文书。他详细的说明了战事情况,包括他多次想要阻止沐昂继续西进,见沐昂进入木邦之后,又担心沐昂安危,准备派大军接应,却被沐昂误以为要来抢功,也否决了。
这才有今日之败。
朱祁镇细细看来,心中带着几分冷笑。
如果孟瑛真要下令支援,比如亲自带人督阵。沐昂又怎么敢硬顶啊,他脖子再硬,也硬不过孟瑛手中的御剑。
分明是孟瑛不想去,只是将事情做到滴水不漏。如果细细扣的话。分明是给沐昂下得套。
只是大战在即,有很多事情都不用细究了。
在没有人能代替孟瑛的时候,朱祁镇自然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孟瑛说得都是真的。
上本部分是请罪,下本部分乃是军令状。
他说,兵马已经在云南适应了三个月。兵精粮足,士气高昂。而今麓川新胜之后,有骄狂之气,居然围景东城。
决胜负的时候已经到了。
他下军令状,在今年五月间大破麓川。若不能,请陛下斩臣首级。
朱祁镇心中暗道:“五月。”他明显有一种预感,这个五月不好过。
朱祁镇将这一奏疏看过,递给了张辅,说道:“英国公觉得如何?”
张辅看了之后,却不敢轻易说话了,因为他刚刚说过的话,该说都说了,不该说的,也透漏了一点。
只剩下朱祁镇的决断了,多说无益。张辅说道:“臣请陛下圣裁。”
朱祁镇说道:“拟旨。就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麓川战事,朕托付于将军,朕不遥制。”随即对王振说道:“将这些弹劾他的奏疏,一并给他送过去。给他提个醒。”
第三十六章 老将不老
朱祁镇的批示连同奏折一并送到云南昆明的时候,孟瑛与王骥正爆发着激烈的冲突。
因为景东已经围城半个月了。
思任发的野心,也是一步步的培养出来的。
其实,思任发东进并没有围攻景东的意思。
毕竟思任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情,麓川军队在攻城上,也是苦手。他数次围攻明朝的城池,都攻之不下。
所以思任发只想宣布自己的军事存在,甚至送还了好些将领,再次准备向朝廷上贡,祈求和平。
在保持军事优势下,结束战争,在麓川思家看来,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只是,有一个消息刺激思任发,就是孟瑛与沐昂的不合。
这几个月来,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孟瑛为战死的方政方将军出头,处处为难沐昂的事情,甚至沐昂这一场败仗,也是孟瑛为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所以景东兵马很少在,而且沐昂还几次向昆明求援,昆明就是不动。
思任发这才准备围攻景东。他一攻之下,立即发现了景东的兵力不足,物资储备短缺。是最好攻克的时候。
于是乎,思任发在才下令调集各部土司兵,一时间有近二十万人马,围攻景东城。
要不是麓川军攻城手段太陋了,景东能不能坚持下来,都不知道了。
而在与此同时,沐昂一封接着一封求援信送到了昆明。姿态也越来越低,恨不得谦卑到泥土之中。
可见沐昂情况之危急。
但是保定侯孟瑛一直按兵不动。甚至不见沐昂的使者。
这更让思任发放心。但也让王骥不放心。
王骥担心前线战局,不得不从曲靖赶过来,向孟瑛陈词。
而孟瑛什么也不说,就是不救景东。
王骥顿时大怒,说道:“保定侯,你与沐昂私怨,老夫不管,但是你要以私心害国事,老夫拼了这一条老命,也要弹劾你。”
孟瑛淡淡的说道:“请便。”
保定侯孟瑛可是永乐年间的老将,在永乐年间,那个文官敢在他面炸刺,即便是内阁一帮人,孟瑛也不过是忌惮,从来不怕的。
王骥在他面前大呼小叫的,孟瑛心中早就不耐烦了,还好,孟瑛经过多年的颠沛流离,性子好了许多。
否则还真忍不住王骥。
王骥能带兵打仗,自然是一个硬气的人。要不然,他也不能做出斩将立威的事情,一举折服西北边军。
见保定侯如此,更是怒火中烧,
正要说话,却听外面大喊道:“圣旨到。”
保定侯顿时起身,站在院子里接旨。
一个太监宣读之后,保定侯顿时感慨万千,王骥却脸色难看之极。有这圣旨在,保定侯便宜行事之权,非但没有解除,反而得到了加强。
王骥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只有狼狈的离开。
保定侯送走了王骥,回到内室之中,端详着圣旨,随即又打开一个红木箱子,细细翻阅里面的内容。叹息一声,说道:“陛下对我,也算是情深义重了。”
正如张辅所言,保定侯孟瑛他觉得沐昂是决计不可能顺顺利利打下麓川的,但是也万万没有想到,沐昂会无能到这种地步,打败仗,败到这种地步,将黔宁王的脸都给丢光了。
连他也连累了。
折兵一两万,他还是能遮掩的,却万万没有想到,一口气断送三万人马,可以说是本朝,弃安南之外,最大的败仗了。
孟瑛甚至觉得沐昂还好意思活下来,怎么不学学他哥哥,服毒自尽,不要给沐家丢脸。
不过,沐昂这一败,固然给孟瑛带来不少政治上的风险,但是却也带来的军事上的机会。如果沐昂不是败得这么惨,思任发的胆子也不会这么大。
当然了孟瑛也在里面做了好多工作,比如将他与沐昂的矛盾,原原本本的传出去,甚至让昆明城中妇孺皆知。
说实话,朱祁镇是真心心疼那三万士卒。但是不管是张辅,还是孟瑛都没有多心疼。他们在乎的是政治影响而已。
孟瑛这样大将,生生死死看多了。
只要能得到胜利,三万人算什么?如果正面强攻,旷日持久之下,士卒仰攻雄关战死,百姓转运粮草累死。人数加起来,决计不会少于三万的。
还不如这样一劳永逸。
而今景东城就是饵,思任发就是鱼,鱼刚刚咬饵,也不是提线,必须等他想走也走不了的时候。
而今任思发围城十五天,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孟瑛已经召集身边的将领布置任务。
其实也没有什么任务可布置的。
孟瑛这几个月来,一直坐镇昆明不动,但是他也没有闲着,很多事情都准备好了。
“毛将军,郭将军,你们三人带着本部人马,跟随我,出击景东城。”孟瑛说道。
毛锐,郭成两人立即起身说道:“是。”
孟瑛说道:“传令方瑾准备好船只,大军顺着潞江南下,截击麓川大军后路。”
“是。”石璟立即说道。
孟瑛说道:“让锦衣卫按照计划
行事,在麓川在景东城下大败之后,让各土司反戈一击,戴罪立功。”
石璟说道:“是。”
这个计划,孟瑛打磨了不知道多少遍了。谈不上完美无缺,但是也没什么好更改的地方了。
无非是三步,孟瑛带着三万人,步骑并用,数日之内,突入景东城下,大破麓川大军。然后让锦衣卫千户王裕将锦衣卫安排在各土司身边的人,全部启动,让各土司倒戈。他再追击麓川本部人马。
而最妙的一招,却是在北路的明军,通过潞江,也就是怒江,顺流之下,将麓川大军截住。
只要麓川东出大军,没有一人能活着回到麓川,那么麓川根本不用打了。
自己就坚持不住了。
即便是没有全歼,只要是大败而回,麓川人心就有浮动,几乎大兵一到,他们就会投降了。
但是这一战的关键在于两处。
第一处,就是孟瑛能不能景东城下,以三万之众大破麓川十几万人马。
对这一点,孟瑛是非常有信心的。
军队不能仅仅看数量。
云南兵比起,孟瑛从江南各地卫所,优中选优的军队,是差了一层,而江南各卫所选出来的的军队,比起边军又差了一筹,而边军比起京营又差了筹。
而孟瑛本部却是以万余京营,剩下都是边军组成的一支劲旅,这一场大战的胜负手,有这些人在,孟瑛相信,当初沐英能做到的事情,他也能做到。
但是孟瑛想要的不是一场胜利。而是一次全歼。
这就有一点不好办了。
所以,方氏兄弟能不能及时的出现在麓川军的后方,就非常重要了。
在怒江之中行舟,说实话是有些困难的,但是孟瑛从什么地方调得兵,南方,大部分人都会水。
这一段时间,方家兄弟明里是在潞江上修桥,实际上却是在勘探潞江水文,并选择地方造船。
虽然这几个月的准备,还造不出什么大船,但是紧急情况之下,运送两万士卒的能力却是有的。
只是其中一定会有非战斗伤亡的。
只是孟瑛连沐昂损失的三万人马,也没有多放在心上,自然对在顺流而下之中,非战斗伤亡放在心上。
所谓慈不掌兵,孟瑛在上战场之前,心中所想,唯有胜利而已。
“侯爷,你为什么不讲这一件事情告诉王督师?如此一来,岂不是方便多了。”石璟处理完所有的事情之后,悄声的问孟瑛道。
孟瑛轻笑一声说道:“军国大事,不可泄于人。”
第三十七章 逼战
石璟对孟瑛的说法,并不是完全满意的。
但是孟瑛却多做解释了。
在孟瑛看来,王骥未必是可靠的。毕竟五军都督府与兵部之间,几十年来此消彼长,其中恩怨纠结,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
万一王骥起了别的心思,沐家在云南本地根基之深,不是寻常人能想象的。在事前透漏给麓川。
孟瑛就危险了。
这种生死大事,决计不能寄托于别人的节操之上。
当然了,孟瑛也没有一直要瞒着王骥意思,在孟瑛带这本部三万众出城之后,王骥也得到了孟瑛的留书。
孟瑛将昆明已经后方事务,都托付给王骥了。
因为这个时候,王骥即便有小动作也来不及了。
因为孟瑛不动则矣,动如雷霆。
兵贵神速,从昆明到景东,直线距离三百里。只是山路蜿蜒曲折,要生生增加一两百里。孟瑛带队走在最前面。
这位五十多岁的老将军,身先士卒,用了三日,就走完了这四百多里的路。
翻越了数不尽是山峦,渡过两条河流,终于在无量山脚下,停下了脚步。
从无量山往南,不过一二十里就是景东城了。
无量山就是后世蒙乐山,山势陡峭,山高林密。孟瑛在山中早有布置。
所有休息三万士卒,却还是可以的。
只是距离麓川军大营太近了一点。相距不过十里左右。
也就是云南骑兵少,斥候在没有马的情况之下,探查的距离是相当有限的。于是对外探查的范围,也因为山势的而缩减了不少。
但是孟瑛也知道。
思任发也不是废物,大军在山中的迹象,一日一夜或许发现不了。但是时间长了,决计是瞒不住人的。
所以,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孟瑛召集所有将领说道:“今夜在山中休息一夜,明天四月初一日出身份,我带着骑兵冲击麓川本阵,尔等跟随我厮杀,见我大旗在何处,就向何处厮杀,敢后顾者战。”
“是。”众将齐声说道。
孟瑛说道:“那就好好休息吧。”
孟瑛是饱经大战的老将,说休息就休息,但是孟瑛身边的人却不行了,特别是孟瑛的几个儿子。
长子孟俊与石璟在孟瑛身边当亲卫,心中更是忐忑。
毕竟三万之众,对阵麓川十几万之众,不是谁都能如孟瑛一般安之若素。
好容易才睡着,但是没有睡几个时辰,就隐隐约约听见动静
,却是天蒙蒙亮,孟瑛已经起身了。
石璟与孟俊立即起身,孟俊为孟瑛打来洗脸水,并取来早餐。
所谓早餐却是一个个饭团。还有不少长条状的干肉。
这些饭团与干肉都是事先准备好的东西,可以说没有一口是热的。不过孟瑛早就习惯了,三下五除二吃完了。
然后带着孟俊石璟等十几个亲卫,一队队的走过去。孟瑛就好像是一个老卒一般,没有一点大将之风,不管与那一个士卒都能扯上一两句,什么浑段子,下三流的话,脱口而出,所过之处,这些本来有些紧张的士卒,顿时放松起来。
大战之前的凝重的气氛,似乎消散了不少。
孟俊这才问道:“父亲------”
孟瑛顿时训斥他,道:“军中无父子,叫将军。”
孟俊立即说道:“是,将军,而今我大军初到,敌军无备,为何不夜袭?”
孟瑛说道:“大军不能久在云南,示之以威,没有什么比光明正大以三万之众,击溃麓川十几万人马更容易示威了。”
“况且夜战,不确定因素太多了,败敌容易,破贼胆难,我要的就是令思贼破胆。”
孟瑛见时间差不多了,一声令下,顿时号角齐鸣,鼓声震天,明军分为三部,孟瑛带着本部骑兵,踏着晨光出现在无量山南面的山坡之上在,而后面明军都是步卒,也迈着整齐的步伐,山中还有无数旗帜虚插,一时间让人分辨不出来,明军到底来了多少。
孟瑛所部的突然出现,顿时震动了整个景东战场。
孟俊一时间觉得热血沸腾,与军中胞泽在一起,有一种说出来的自信,似乎天地之间,没有人能够阻挡他们。
景东城下麓川军营,此刻已经乱成一团了。
所谓一鼓做气,二而衰,三而竭。
思任发带着本部人马,围城半个多月,大规模进攻几乎每天都有,但是在守城方面麓川比明军差太多了。
虽然沐昂手中只有两万多残军,但是他鼓动景东百姓,凡是男丁,无论老少统统上城。
而景东又不是别的地方。
乃是滇南根基所在,大明在滇南经营最久的地方,可以说这个地方,凡是一个汉人,大多数都是军籍的。
很多人对打仗并不陌生。
说起来,从开国到现在,云南都没有平静过几年。
洪武十七年大明才确定了景东的统治,还没有二十年就是安南之战,云南是其中一个出兵方向。
从云南撤军之后,麓川又起。
百姓久经战阵,也都习惯了
以沐家的威望,沐昂只要不是一个傻子,就能守上一段时间。事实证明沐昂虽然不是大将之才,但是基本的军事素质还是有的。
所以这十几天之来,虽然伤亡惨重,景东城数次岌岌可危。但是总就是挫败了麓川的进攻。
与此同时麓川也打不动了。
打不动的原因有三个。
一是,死得人太多了。
麓川本部也就是十万左右,思任发自然不肯让本部攻城,特别是在他知道,明军守城厉害的时候。
于是乎大部分刚刚投降麓川的土司,都变成了前锋。麓川本部压阵而已。
但是这十几天的进攻,这些土司本部人马,损失数万。每一家土司都伤筋动骨了。这些土司都开始彼此串联,不肯出力了。
思任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起来大明与麓川之间的战事,打到现在损失最大的,既不是大明,也不是麓川,而是大明与麓川之间的这些土司。
二是物资不够了。
麓川毕竟不是大明,大明即便是在灾年,支撑大军虽然有些困难的,但是咬咬牙还能撑下去。
但是麓川就不行了。
虽然何文渊说麓川不过一县之地,有些太过了。但是麓川本部也不过一百多万人,组织出十万大军,从去年到现在打打停停,对麓川的财政消耗,是非常巨大的。
麓川思家四十多年的积累,正在飞速消耗之中。
而且麓川思家还看不到这一场战事结束的时候,故而他就加重了对其他土司的剥削,来分担开支。
但是这些土司也没有多少钱粮,又能支撑麓川大军在景东城下多长时间。
第三个原因,思任发担心明军的援军将至。
虽然之前,思任发也听说过孟瑛与沐昂之间的矛盾,但是思任发不是傻子,也不是对大明一点都不了解的人。
他小时候可是在沐家长大的。
他对大明内部的情况,也是非常了解的,更了解沐家是什么样的存在。
所以,他并不觉得孟瑛会真的见死不救。
在他想来明军一定会来救的,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几乎是一觉醒来,他并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明军援军,就已经来到了营地外面。
一时间他心中无数问题,领兵主将是谁,有多少人,城中会有什么反应?但是当他知道各部土司的反应之后,立即将所有的想法都按下了,因为他别无选择,必须要与明军打上一仗。而且这一仗必须打赢。
第三十八章 景东之战
因为思任发发现,明军还没有怎么做,他麾下的土司就已经乱了。
无他,大明兵威之盛,绝非麓川可比的。
即便他大败沐昂,追杀三百里。诛杀明军好几个将领,但是在这些土司心中依旧是明强麓川弱。
但是这些土司的支持,对麓川来,却是非常重要的。
毕竟对大明来说,这些土司有没有都没有区别,但是对麓川来说,想要战胜大明,就必须拉拢所有可以拉拢的力量。
只有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才能改变这些土司的认识。当他们觉得大明虽然强,但是麓川也不弱于大明。
这才能得到他们真心相助。
所以,这一战,他不能躲不能退。
因为一躲一退,他身边这些土司都会立即倒戈。
所以,这一战是信心之战。
思任发立即下令留下一部人马看管景东城中的明军。其余麓川人马全部出营列阵,就要在无量山南边与明军决战。
就这样在,明军清一色的红旗,每一个士卒身上都穿着鸳鸯战袄,万余骑兵都落马以待。每一个人士卒都坐马下的草地之上,将竹筒拿出来,轻轻喝上一口,含在嘴里,不喝下去,仅仅是润喉。
然后将手中的肉条,塞进嘴里。
死劲的咀嚼着。
这些肉干死硬死硬的,简直是磕牙,根本没有一丝味道,但是大家都知道,这一战定然是一场苦战。
下一场吃饭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甚至不知道有没有吃下顿饭的机会了。
所以要尽力多吃一点,但是又不能吃撑,因为吃得太饱,等一会打起来,会影响发挥。
所以他们只能好像是吃零食一般,在大战之前,等一会儿吃一点,等一会儿吃一点。
从这一点就能看出来,孟瑛挑选出来的三万精锐人马,都是精锐老卒,在九边与蒙古人厮杀过。
有一股好整以暇的味道。
如果让新兵来,他们决计不知道其中分寸。
孟瑛手搭凉棚,看着麓川军出营列阵。顿时轻轻一笑,说道:“看来,麓川人还真是下看我孟某人。”
“在我面前敢出营列阵。”
孟瑛翻身上马,猛地拔刀在手,高高的举在头顶。
几乎是刷的一声,所有骑兵都上了马,石璟高举孟瑛的将旗,就在孟瑛身后,石璟带过来的乾清宫侍卫,还有孟俊身后的孟家子弟都簇拥在孟瑛身边。
孟瑛长刀缓缓的劈下。
石璟顿时高高举起旗帜,在空中转了一个圈,
向正南方向一指。无数骑兵大喝道:“虎,虎,虎。”
随即孟瑛一马当先,冲了下来。
当然了孟瑛的亲兵都冲到了孟瑛的身前。
万余骑兵分成数路,冲了下来。
正在出营的麓川军,顿时有些混乱。
但是思任发也算是老将了,他下令之前,自然是有过考量的,故而大队象兵冲了出来。
就好像一座座碉堡一般,列在大军之前,每一座战象上面都有四五个人,或用长矛,或有弓箭,依托这一条大象城墙抵挡明军的进攻。
在沐英用火铳大破象兵之后。
麓川人都知道象兵用来进攻是不大可靠的。但是思任发此刻不过是想用象兵抵挡一会儿而已。
想来这些骑兵是没有火炮的。
而且这些大象也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一般火铳是不可能惊动他们的。
在思任发,这决计无懈可击。
但是这也太小看孟瑛了。
孟瑛也是在安南镇守过的,自然知道什么是象兵。
故而孟瑛一声令下,大队骑兵突前,弓箭如雨一般射了过去。
要知道,明军骑兵之中有大量蒙古人存在。比如这一次被孟瑛当做左右手的毛锐,他就是蒙古人。
所以明军在骑射上的功夫,并不比蒙古人差。
孟家子弟更是如此。虽然不是人人都能如孟元一般,能够一箭双柳。但是骑射功夫决计不俗。
故而与这些象兵对射,不过一轮箭的功夫,就将大部分象兵给射翻在地了。
没有了这些象兵的保护之后,明军骑兵再次逼近象兵,有一个好像榔头的东西,对准了大象,顿时一片轰鸣之声传来。
这并不是别的,就是边军常用的三眼火铳。
三眼火铳一连三发,都打在大象身上。
但是这些大象果然是经过特殊训练的,听见这爆炸之声,虽然有些暴躁。但是并没有混乱,也没有倒冲回去。
随即明军一批批的三眼火铳轰了上去。
没有象兵驾驭的大象开始混乱起来了,有的大象被惹怒了,反而冲了过来,有的大象害怕了,开始后退。
孟瑛猛地暗道:“时机到了。”
虽然按着这个频率来,三眼火铳再打上几轮,这些大象肯定支撑不住。
但是时间并不在孟瑛这边。
而今麓川大军的阵势,将成未成。如此攻过去,事半功倍,但是再等一会,如果等麓川军队列阵列好了,再攻过去,果然胜利是一定的,但是伤亡就大了。
孟瑛不再迟疑,下令冲
了过去了。
军令一下,各部骑兵不敢迟疑。顿时冲了下来,只是大象就是大象,只一头冲过来的大象,长鼻子一甩,顿时掀翻好几名骑兵。
顿时有一名将领冲了过去。他将弓拉满,对这大象飞奔而去,贴着大象的身躯插肩而过,手中弓弦一松,这一根长箭几乎是贴着大象眼睛射了进去。
长箭没入大象的眼睛之中。
这大象长嘶一声,前足跪倒在地面之上,哀鸣一声,就已经断气了。
明军顿时士气的大阵,军中勇士纷纷上前,用各种办法杀死大象。不管大象怎么庞大,畜生就是畜生,没有象兵的保护,想要猎杀大象,决计不是不可能的。
当然了,其中也有不少明军牺牲。
大象是极其聪明的动物,见身边的伙伴纷纷战死,顿时调转方向,向后方跑了过去。
孟瑛大喜,说道:“好一个郭登,真不负武定侯的名声。”
郭登乃是武定侯郭英之后,也是孟瑛从京营带出来的人。
不过,这个时候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孟瑛带着骑兵驱赶着战象冲击麓川战阵。
任思发顿时大急,立即下令前线的火器开火,一时间不知道多少火器都开火了,一时间将这些大象驱赶开来。
孟瑛一听这火器之声,就知道是明军的制式火器,心中暗骂:“沐昂该死。”
如果不是沐昂大败,麓川军中哪里有这么多的火器。毕竟这个时代火器都是高科技武器,麓川是万万不会造的。
但是孟瑛更是快马加鞭。没有一丝迟钝的意思。
原因很简单,孟瑛赌麓川军对火器操练不熟,在对付骑兵的时候,要连续不断的火力输出。但是这样的能力也只有京营之中神机营有这个本事。
绝非这些麓川野人,刚刚接触火器就能做到的。
他们最有可能的是,一口气将所有的火器打空,与下一波发射之前,有一个好大的空档。
甚至明军很多军队,都有这个毛病。
孟瑛太清楚不过了。
而孟瑛果然赌对了。
当明军大队骑兵冲破硝烟杀进麓川军中的时候,麓川军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明军骑兵分为数队,想要一口气将麓川军给分成数截。
在数量之上,分明是麓川军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但是麓川军反而有一种被包围的感觉。
麓川被动摇了阵脚。
孟瑛更是大举压上,一时间两军相接一片厮杀之声。
思任发此刻也顾不得其他了,亲自督战,将思家子弟全部派了出去,一定要稳住阵脚。
第三十九章 大破麓川
在景东城墙之上,沐昂与几乎所有将领都站在城墙之上,遥望下面的战事。
在沐昂的眼中,孟瑛的攻势如水银泻地一般,根本没有遇到一丝丝的阻挡。几乎在半个时辰之内,连破两阵,使得双方陷入混战之中。
沐昂眼睛之中复杂之极,说道:“保定侯已经胜了。”
“麓川军是什么样子,我是知道的,决计不耐这样的阵战,而且你们看那边。”沐昂手一指,却见各地土司营地似乎一片安静。
众将顿时明白,是这些土司恐怕又要倒戈了。
想想就知道,思任发怎么可能不给各路土司下令。但是这个时候他们都没有动,就说明了问题。
“将军,我们怎么办?”一时间众将纷纷说道。
沐昂心中有些复杂。
他与孟瑛的关系一点也不好,如今他兵败被困,而孟瑛却有战胜之功,这一上一下沐昂心中怎么能平衡。
但是再怎么不能平衡。
沐昂也知道,此刻当以大局为重,只要能击败麓川,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
沐昂说道:“立即开城门,准备出击。”
沐昂手中还有万余战兵可以用,只是城门早就被条石给堵死了,想要再次打开,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需要时间。
只是战场上的变化也太快了。快到沐昂还没有将城门打开,外面就已经胜负已定。
却见明军骑兵以数百骑为一队,将麓川军的阵势搅乱,然后两万步卒感到之后,就好像是一柄铁锤一般,硬生生的砸进麓川军中。
麓川军顿时崩溃了。
这样的情况,各部土司顿时反戈一击。
思任发见状,也知道事不可为,立即带着军队向西撤退。只是这里距离麓川还有数百里,当初他追杀沐昂从麓川一直追杀到景东,而今风水沦落转。
他也要体会一下,当初沐昂的滋味了。
孟瑛见麓川大军撤退,阵势不乱。就下令收兵。
倒不是不追击了,而是这数百里路还长得的。现在的不追,是为了更好的追击。
孟瑛下令召见各路土司。
孟瑛就麓川任思发刚刚的大帐之中召见了各路土司。
各路土司莫不膝行,不敢仰视孟瑛。
刚刚孟瑛打得那一仗,痛快淋漓,在他们心中宛如天神一般。
麓川十几万大军,不足两个时辰,就脆败了。
只是他们不知道,孟瑛为了这一天的两个时辰
战机,从到达云南那一刻就开始准备。虽然其中有很多事情脱出他的掌控,就好像沐昂的大败一般。
但是总就回到正轨之上了。
孟瑛说道:“尔等附逆麓川,本是死罪。”
这些土司立即说道:“我等怎么敢对抗天朝,只是思贼强悍,我等不是对手,不得不从他。请侯爷明鉴。”
还有人说道:“小小意思,请侯爷明鉴。”
一时间不知道多少金银珠宝,玉器宝器都送到帐前。
孟瑛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些东西,最少值十万两,如果能贩卖到北京,估计价值能翻一倍。
不过,这东西孟瑛并不看在眼里。
当初他跟随太宗皇帝,太宗皇帝视为子侄,什么样的宝贝,他没有见过。只是他依旧收下了。
因为此刻这些土司都是戴罪之身,他不收不能安他们的心,二来,他自己可以清高自傲,但是他不能不为手下兄弟着想。
对于下层士卒来说,提着脑袋上战场,不过是搏一个功名富贵而已。作为主帅总要给下面人一点甜头。
这甜头从哪里来,自然是从这些东西里面来了。
“既然是你们一片诚心。”孟瑛说道:“我就收下了,但是你们协同麓川围攻景东的错,却不是那么容易一笔勾销的。”
众土司一听,立即明白,孟瑛既然将罪变成错了,这说明不是那么容易一笔勾销,实际上是有办法一笔勾销的。
“我等愚昧,请侯爷为我们指一条明路。”
孟瑛说道:“首先,你们各回本部,必须诛杀麓川思家的人。与思家划清界限,而且在云南有一位是能替你们求情的。只有他才不怕沐氏。”
这些土司想了好久也没有想明白是谁。不知道谁提醒了一句道:“襄王。”
这一场大战之中,虽然襄王根本没有插上手,但是襄王本身的身份在哪里放着,自然有办法为他们开脱。
孟瑛这才打发了这些土司都离开景东。
“侯爷。”石璟进来说道:“沐将军求见。”
孟瑛冷笑一声,说道:“不见,让他好生在景东修整吧。传令下去,步兵留下修整,本部骑兵与我一起,追击麓川。让步军在后面跟过来。”
孟瑛很清楚,从昆明到景东这几百里山路,对骑兵与步兵来说,是不一样的体力消耗,骑兵毕竟是有坐骑的。
而步卒就要靠自己的两个铁脚板了。
所以大胜之余,孟瑛能带着骑兵立即追击。但是步卒就要修整一两天了。
孟瑛心中暗
道:“而今能不能拿下思任发,就要看方家兄弟两人了。”
云南欠开发的地方很多,很多地方都是深山老林,思任发带着人,往林子里面一钻,想要抓住他,就难上加难了,除非在之前设好埋伏。
就孟瑛大破麓川大军的时候,方家兄弟也开始行动了。
横断山脉之中的河流,都是波涛汹涌,势如惊雷一般。寻常船只在里面根本不能航行。还好横断山脉到了腾冲一代,已经是余脉了。
故而方家兄弟向南寻了几十里,终于找到一个造船的好地方,这一时间造了几十条大船。只是尽管如此,潞江的汹涌也不是寻常人能够承受的。
方瑾第一波乘船。
一上船,他就将自己绑在船上。
然后在汹涌的波涛之中,就好像是坐过山车一般。颠簸了一日左右,就已经冲下数百里,到了他们事先预计的位置。
也正是云南充满了未开发的地带。故而在这一片寻找一片能隐藏万余兵马的地带。只是方瑾一到这边,就发现一个问题。
“什么?船根本不可能回去?”方瑾说道。
“将军,小的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急的江水,除非拉纤,否则根本不可能逆流而上,而且这些船都是紧急造出来的,船桨,船帆都不行。”这个船工说道。
方瑾大怒说道:“你怎么不早说?”
“小老儿,也算是见过不少大江大河了,唯独这潞江实在是没有见过,这么急的水流,将军你就是杀了小老儿,小老儿也做不到啊。”
方瑾冷哼一声,不再说话,他有种杀了这个船夫的冲动,但是却也知道,这不是杀人的时候。
而今本已经能来一两万军队,却只来了五六千人马。
这样一来,能拦得住思任发的败军吗?
甚至如果保定侯没有在景东大败麓川军,他几乎是自陷死地了。
一时间,方瑾心中不住的打鼓。
忽然有人报,有一个人自称锦衣卫千户王裕的人求见。
方瑾听了是锦衣卫的人来了,顿时大喜,因为这个隐藏地带,就是锦衣卫为他能找的地方。至于锦衣卫千户王裕,虽然没有见过,但也听过了,乃是锦衣卫在云南境内的负责人。锦衣卫既然来了,自然会有情报。
方瑾立即说道:“快请。”
只是当王裕站在方瑾的面前的时候,方瑾几乎不敢相信,却见王裕一副当地土人的打扮,身上叮叮当当的,头上带着头巾。脸色也黝黑无比,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汉人。就好像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当地人。
第四十章 思任发之死
王裕见状,开口说道:“方将军,这一次令姑父在景东之战中大展神威。”
方瑾一听,说道:“你说的是武英侯府郭登吗?”
王裕说道:“正是。”
方瑾这才相信王裕乃是锦衣卫。
知道方家兄弟与武英侯府有亲的人不多,他们更不知道,方政的妹妹,也就是方家兄弟的姑姑嫁给了武英侯府的郭登。
毕竟郭登本就是武英侯府的旁支,不是嫡系,而且武英侯府因为爵位的事情,几乎打成一团浆糊了,郭登也得不到多少家族助力。
想来除却锦衣卫,谁也不会注意到。
方瑾说道:“姑父他怎么样了?”
王裕说道:“景东之战,郭将军手持铁弓,连射三象,破开象阵,以及记了破阵之功,在麓川之战后,保定侯追击思任发,一连大战数次,每一次都以郭将军为先锋,毛锐将军为后备。堪称保定侯的左右手。”
“此战之后,郭将军声名远扬,定能简在帝心。”
随即王裕将这一战情况,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在景东之战后,麓川本部人马只剩下三四万人了,但是面对万余骑兵的追击,麓川军根本没有还手的力量。
一路上丢盔弃甲,而且各路土司也纷纷出兵截击。
此刻麓川军只有不足万人了。
保定侯用兵拿捏非常老辣,一直给思任发留一线生机,让他断尾求生,只是断则断则,就发现自己身边没有多少人了。
方瑾听了思任发身边只有不到万人了。顿时安心了。
虽然他们过来不过数千人,但是好歹是生力军,而麓川军一路败退下来,如果还打不过,他就自个抹脖子了。
一想起父亲的仇,方瑾咬牙切齿的说道:“思任发现在在什么地方?”
就在方瑾藏身之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老头也在问道:“明军追上来了吗?他们到那里了?”
此刻的思任发一点英雄气概都没有了,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了。
一连串的惨败,将他的志气消磨殆尽了。
“此刻还没有见到明军,想来明军这一段时间也消耗挺大的。”一个将领说道:“正在修整吧。孟瑛再强,他手下的兵马也不是铁打的,他们从昆明出发,已经飞驰千里了,连续七战,我们固然势穷,但是他们也力尽了。”
思任发双手捧着一个头盔,喝了一口水。
一路上败退,大多
数容器都丢掉了,思任发想要喝水,也只能用头盔了。如果不是思家从元代开始经营麓川,而今已经有六七代人了。
思任发身边的军队,都是思家的死忠之辈,才能打败这么多次,还能待在思任发的身边,并不溃散。
但是思任发却有几分崩溃了,思任发说道:“我小时候在昆明当质子,沐家几个兄弟,都不正眼看我,好像我思任发就是他们的奴仆一般,沐英固然是英雄的,但是思家也是名门,怎么能被如此侮辱,我那时候就想,我一定要将麓川发扬广大。祖先的屈辱,一定要洗刷干净。”
“只是没有想到,到头来,我走上与爷爷一样的道路。”
“这一条路,当初爷爷也走过吧。”
他的爷爷就当初被沐英击败的麓川统领。也是当初带了麓川大军,号称三十万,用象兵做先导,但是被沐英以三万之众,正面击溃。
随即兵败如山倒,不可收拾。
“家主何必如此,而今只需渡过潞江,麓川还有百万之众,可以为家主效死,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思任发叹息一声,说道:“事已如此,已经打不下去了。而今大明皇帝已经派了襄王,就要封在麓川,我们连请降也不行了。”
“家主怎么能说这样的丧气话。这样的话,将这些大战之中,为家主而死的将士至于何地?”
思任发忽然一笑,说道:“好,刚刚是我的错,既然明廷一心要将我思家至于死地,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思任发决定,等一回到麓川就派人去向缅甸求援,甚至事不可为,带着本部人马去投靠缅甸。
缅甸而今的国势不张,但是也是南疆有数的大国,国力未必在麓川之下。
思任发带着残兵败将去投靠,自然能在缅甸有一席之地。
思任发打过这一场败仗之后,越发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他不应该离开麓川,应该等明军来攻。
如同死守麓川,明军决计不会打得如此之顺利。
在南疆能打败明军的,决计不是那一国的军队,而是地利,是山势,是气候。
从云南想攻缅甸,一路上艰险重重。未必没有大胜明军的希望。
就在思任发决心抗明到底,那么是丢弃麓川家业,也要打到底的时候,却听见外面喊杀之声大做。
思任发立即带着将士出去一看,顿时看见无数明军杀了过来。
思任发所在地方,不过是一个小村落。
这个村落之中,大多数房
子都是那一种吊脚楼。此刻在无数翠绿之中,一道道血光喷出来。
而且是四面合围。
麓川军与明军在一片片吊脚楼下面短兵相接。
“思贼,可认识我方瑾,今日我要为父报仇。”方瑾带着百余亲兵一直在寻找思任发的下落,这思任发一出现,立即被方瑾发现了。
方瑾二话不说,就扑了过去。
方瑾的亲兵大多都是方家子弟要么就是家丁,对方家的感情深厚,甚至有父辈跟随方政一起战死了。
此刻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几乎没有一个不拼命的。而思任发身边也是思家几代培养出来的死忠,为了保护思任发也没有一丝后退。
于是两边一撞在一起,就是针尖对麦芒。惨烈无比,一个个以命搏命,好几个对手,都是同归于尽的。
思任发身边的人劝思任发走,思任发眼睛扫过战场,就知道已经走不了了,他长叹一声,说道:“我英雄一世,唯有这一战,弃军而逃,是想留有用之身,再做他用,而不是贪生怕死,事已如此,死之必也,我岂能再逃,你们立即回麓川,转告我儿,速速带兵投奔缅甸,不要想对抗大明,只要将我思家血脉传下去,就算是对的起我了。”
随即思任发拔刀在手,也冲了上去。
思任发的出战,更是激起了麓川军的士气,一时间麓川军负隅顽抗,方瑾居然战之不下,双方打成一团,分也分不开。
却听见无数马蹄声传来,一个将军绕过高坡,居高临下藐视下面,随即弯弓搭箭,远远的一箭射出,就好像是流星一般,顿时射进任思发的后心之中。
任思发回头一看,口中咯咯做响,说道:“郭登。”
不错,来的就是郭登。
郭登这一箭不过是信号而已,大约千骑骑兵冲了过来,顿时将麓川军的抵抗给冲散了。
方瑾立即上前,行礼说道:“见过姑父,多谢姑父为我报此大仇。”随即将任思发的人头送上来。
郭登说道:“我做长辈的还会抢你战功吗?我战功已经够了,这一分战功就让给你了。只是为什么只有你在这里?瑛儿在什么地方?”
方瑾说道:“潞江水道难以通行,只有我带着本部人马在此。”
郭登点点头,说道:“走吧,我带你去见侯爷。”郭登看了一眼任思发的人头说道:“这思贼一死,麓川之乱也算是平息了。”
只是郭登高兴太早了,思任发虽然死了,但是麓川之战的余波,没有那么容易平息。
第四十一章 麓川大捷
思任发之死。
固然是麓川战事的一个节点。
但并不意味着麓川战事的终结。
麓川战事还有很多事情要善后的。比如襄王镇守麓川之事,安抚滇南土司。同时还有如此处置缅甸。
之前缅甸与大明之间。有麓川作为缓冲。当然了也不能说是缓冲,
麓川可是南打缅甸,北打大明。
只是而今麓川不在了。
对于麓川剩下的地盘,吞下去最多的,并不是大明,而是缅甸。
缅甸去了眼前大敌。
而大明对麓川以南的广大的区域,却保持一种鞭长莫及的势态。
所以云南后麓川时代,到底有什么样的变化,而今说什么还为时尚早。
不过,这并不妨碍一封报捷文书,以八百里加急通过驿道,在五月初飞奔到了北京城中。这名驿卒一进京师,就高举手中的捷报,大声喊道:“麓川大捷,思贼授首。麓川大捷,思贼授首。”
一路奔驰而来,来到宫城之外,早就有人守候了。几个侍卫将驿卒扶下马来,给他喝一点水,然后接过捷报,一路小跑的跑了进去。
王振在宫殿外面等候,接过捷报,他打开扫了几眼,自然是快步跑进了乾清宫,一边跑一边喊道:“皇爷,麓川大捷,保定侯诛杀思贼,麓川平定了。”
朱祁镇脸色有一些难看。
一方面是最近一直吃蝗虫,胃口有一些不好。另外一方面却是眼前的灾情步步紧逼,粮食危机已经到了相当的严重的地步了。
虽然有杨士奇一力压制,但是粮食价格依然超过了一石六百文。向一两银子一石的价格,疯狂的冲击着。
虽然现在还没有到。
但是如果不做改变的话。
突破一两银子一石的价格,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到时候,北京城中就会出现各式各样的问题。
但是朱祁镇又能有什么办法,他甚至已经下令辽东亦失哈从辽东调进来一批粮草了。虽然朱祁镇在正统元年就让亦失哈在辽东想办法多屯田。
但是大明在辽东的人力物力,还是相当之有限的。还要供应辽东大军,故而只能调动二十万石粮食。
再多恐怕辽东军心就不稳定了。
甚至杨士奇通过外交手段,从朝鲜弄来一些粮食,但对庞大的灾情,却依旧是杯水车薪。
杨士奇已经含蓄的向朱祁镇请求,结束以工代赈。
原因很简单,让一个人活下来,让一个人做一
天重体力活,两者的消耗是完全不一样的。
在粮食不够的情况之下。
维持大规模河工,却是非常吃力的。
只是朱祁镇却不想答应。
一来是朱祁镇不想影响自己的权威。二来却也是怕影响所有人信心。
而今粮食价格还压得住,不就是因为大家都相信,朝廷还是有粮食的,但是因为粮食短缺,而停止了河工。
那么朱祁镇可以想象,被压下来的粮价,估计就会像是坐火箭一般,飞了起来。
在这各种因素之下,朱祁镇状态能好才怪。
他一直在期盼一件事情,那就是下雨。
一场大雨,旱情,蝗灾都会得到遏制。只是老天爷每天都是兴高采烈,天空万里无云。
朱祁镇听了王振报捷,微微苦笑一下,他本来应该觉得高兴。麓川大捷对朱祁镇影响非常之大。
因为孟瑛出战,是朱祁镇力主的。
而今孟瑛大胜,朱祁镇的权威自然也会得到巩固。甚至朱祁镇与勋贵之间的关心,就可以更强势一点。
这一战甚至可以说是朱祁镇立威之战。
只是一切喜讯,在而今的旱情面前,都是要靠后。
朱祁镇沉吟一会儿,说道:“这是今年以来,唯一一个好消息。公布出去,让大家都高兴一下。还有请英国公过来,商议一下封赏之事。”
“是。”王振说道。
一会儿功夫,这个消息就传遍了北京城,。似乎让在旱情之下煎熬的人们,都多了一丝喜色,只是对他们来说,头上的太阳才是最大的敌人,而不是远在天南的麓川。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件好事。
武英殿之中。
张辅说道:“恭喜陛下。麓川大定,朝廷就可以松一口气了。”
在麓川没有大胜之前,自然要料敌从宽,粮草什么的,决计不能断绝。毕竟不能让将士们因为一口吃的而大败。
而今大胜,却不一样了。
最少湖广的粮食,可以不再转运往云南,而是从襄阳直接北上,赈济河南,黄河以南的灾情,也能得到极大的缓解。
毕竟云南毕竟不是不毛之地。
沐英经营过的云南,谈不上是鱼米之乡,但是到底不是一点粮食都不产。打仗的时候,自然不能短缺。
而今不打仗了,再加上之前,运进云南的粮食,足够他们用上几个月了。
让他们在云南自力更生一段时间,只要饿不死人就行。
朱祁镇说道:“此事,朕等一会儿就与杨
首辅说,看看能从南方多抽调多少粮食。只是而今朕想与国公商议一下,云南将士当如何赏赐?”
“臣以为按照惯例,先赏赐士卒,等大军班师回朝之后,再赏赐不迟。不过,臣以为最重要的乃是,保定侯孟瑛,沐昂,方家兄弟,郭登等人的封赏。是否要封爵?”张辅说道。
张辅所言也是为了朝廷着想。原因很简单,朝廷的财政紧张。一场动员十几万人的大战,虽然仅仅持续了几个月而已,但是消耗一点也不少。更不要说从去年冬季绵延到而今的天灾,更是一个吞钱的地方。
朱祁镇内库之中,倒是有钱。但是有钱也飞不到云南去。
想要赏赐,只能动用云南,四川,湖广的府库。只是他们有多少钱,也是有数的,因为支持这地方大战的,就是这三地的府库,谈不上一空,但也差不多了。
即便最富裕的湖广,也要支援河南粮食。
掏不出钱粮来。
所以这样先赏赐将士稳定住军心,至于上面的将领回来再赏赐不迟,而且张辅也是打过仗的人,自然知道出兵打仗,特别是打胜仗,对于将领来说,有一百个可以弄钱的办法。
所以,对上级将领来说,钱不重要,爵位才是重要的。
毕竟大明的爵位可是能世袭罔顾的。
朱祁镇想了想说道:“国公以为当如何封赏?”
张辅说道:“臣不敢妄言,这还需要陛下圣裁。”
朱祁镇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以朕之意,沐昂大败之余,攻过相抵,朕不做处罚了,而方瑾手刃思贼,又是忠良之后,就让他袭承方政威远伯吧,让他好生做事,这威远伯将来说不定,能换成世爵。至于郭登让兵部议功即可。”
封方瑾为威远伯,其实大半看在方政的面子上,毕竟方政乃一员老将,为大明立下汗马功劳,战死麓川,而今子报父仇,也算是一段佳话。
但是其余人就不要那么容易封爵了。
大明的爵位可不好得。
张辅听了,说道:“那保定侯孟瑛,陛下的意思是?”
朱祁镇说道:“朕想封保定侯孟瑛为滕国公。”
孟瑛的父亲就是追封滕国公。如果孟瑛进位国公的话,自然也是滕国公了。
但是张辅听了,心中瞬间想明白朱祁镇想做什么?朱祁镇想在勋贵之中立下孟家这个山头。张辅一时间虽然感觉到一点威胁。但是他也知道,他老了,他比孟瑛大上好几岁,功名已足,也不怕人抢位置,但是他依然说道:“陛下爱护保定侯之心,臣是明白的,但是此事万万不可。”
第四十二章 举步维艰
张辅猜得不错。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这句话虽然土,但却非常正确。
不管张辅对朱祁镇多忠心,张辅依旧不是朱祁镇培养出来的,两人之间是有隔阂的。但是孟瑛却不一样了。
如果朱祁镇提拔孟瑛,孟瑛这一辈子,大抵是闲居家中了。
所以孟瑛虽然也是靖难名将。但是此刻他身上贴着的政治标签,却是皇帝的人。
在同样的位置上,张辅或许有勇气反驳皇帝的话,但是孟瑛万万是没有这个底气的。
但是张辅阻挡朱祁镇提拔孟瑛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他说道:“本朝赏罚有度,爵不轻封,而今朝中也不过五公爵而已。保定侯虽然有功,但是决计不至于封公,陛下赐田,赐金,赐婚,赏宅,隐蔽子孙,皆可。然封保定侯为公,臣恐怕是害了保定侯,别的不说,一旦保定侯封公,陛下可用之在外吗?”
朱祁镇听了,心中顿时一动。
暗道:“张辅说的有道理。”
大明而今剩下的五个公爵,魏国公,定国公,出于中山王一脉,徐达的赫赫功绩,就不用说了,徐增寿对不起建文帝,但是绝对对得起太宗皇帝,这才有这一脉两公,而张辅的英国公,前有河间王救驾而死,后有张辅灭安南之功,才有国公。
成国公朱能乃是太宗靖难时的左右手,屡立战功,方有国公之位,而沐家一脉,沐英的功劳从来不小。
世人只知道沐英镇守云南,却不知道,在镇守云南之前,沐英已经转战天下,打过好些仗了,更不要说沐家乃太祖养子。甚至给个赐姓都不多。
所以保定侯孟瑛虽然有功,但与这些人相比,根本不能比。
麓川乱子虽然大了一点,但到底比不上灭安南之功。
而且张辅最后说的一句话,才真正打动了朱祁镇的心。
张辅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身体一向很好,如果让张辅与孟瑛比骑射,张辅未必比不过孟瑛,但是为什么张辅却一直要待在京中。
自然是张辅已经贵为英国公,封无可封,富贵已足,真立下大功。朝廷该如何封赏?
朱祁镇对孟瑛的定位,从来不是在京中镇守的大帅,而是领兵大战的大将。因为京中有一个张辅就足够了。
朱祁镇这才说道:“国公所言极是,是朕想差了。”
张辅说道:“陛下如果真想封赏孟家,臣以为最好是为孟家平反。当年的案子牵连不少,而今时过境迁,陛下也当示以宽大,优容之
朱祁镇觉得张辅这个注意不错。
保定侯一门之所以在洪宣两朝,如此颠沛流离,就是因为他们与汉庶人牵扯太深了一点。
如果真说他们是冤枉的,那也未必。
但是正如张辅所言,而今时过境迁,再追究谁与汉庶人走的太近,也很没有必要了。
虽然而今已经将汉王钉在耻辱柱上,甚至只能称之为汉庶人。但是有一件事情不得不承认,当初汉王辅佐太宗打天下的时候,的确非常勇猛,也在军中广有人脉。
孟瑛不过是其一。
真正与汉庶人牵连太深,不可切割的人,早就死了,而今活下来的人,大多只是被牵连的倒霉蛋而已。
所以这一番大赦,即可酬孟瑛之功,从此孟家的黑历史就盖棺论定,谁也不能翻旧账了。同时说不定能收拢一批人才。
朱祁镇说道:“就依国公的意思。”
朱祁镇随即让身边的翰林学士拟诏,送往内阁,然后走一遍流程,发向云南。其中也对襄王之事叮嘱了两句,让襄王就藩麓川之事,让襄王与王骥,孟瑛商议,商议之后,拟出一个章程,上奏北京即可。
这个时候,朱祁镇没有心思多为襄王操心。
即便是云南战事,在朱祁镇心中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依旧是眼前的旱灾。
朱祁镇来到文华殿之中。
杨士奇,杨溥,王直,户部尚书刘中敷。四个人都智啊。
朱祁镇进来第一句话就问道:“钦天监说什么时候下雨吗?”
杨士奇说道:“臣已经问过钦天监了,最近十日,水汽稀少,应该是不会有雨的。”
朱祁镇对此并不意外,随着旱情的加剧,朱祁镇对钦天监几乎一日三问,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情,问钦天监天气,见大臣也要问这一句话了。
只是钦天监能力也是相当之有限的。
他们只不过凭借一些经验来判断。错误率极高,甚至比自己看天色稍稍准上一点而已。
朱祁镇说道:“粮食还有多少?”
刘中敷说道:“京中十二仓,已经空了近一半了,库存粮食不过六百万石,臣以为太仓的粮食不能再动了。”
明代一石近似于九十二公斤。六百万石不过五十五万多吨而已。对个人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但是对北京这个人口百万大城市来说就不一样了。
更不要说北方普遍大灾,四处赈灾的粮食,以工代赈的粮食,都要从太仓而出,甚至平抑粮价的粮食,都是太仓之中粮食。
所以这才消耗这么快。
不过二三个月,就支出数百万粮食。
总体来说,整个北方除却陕西旱情不严重,其余的地方旱情都特别严重,朱祁镇在之前公告批了一个奏折,免除山西某县赋税一万多石。
而朱祁镇有一种感觉,他担心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所以山西的粮食也不可能调过来的。
但是粮食不从太仓出,又从什么地方出?
河北好些地方五月,本是丰收的季节,但是大部分都是颗粒无收,也就是靠近河流的地方,才有一些收成,但是又被蝗虫祸害了一番。保存下来的并不多。
从三月蝗灾起,到了五月,蝗虫在几个月之内爆炸式的增长。朱祁镇生吞蝗虫作为表态,河北数十万军队,数百万百姓,都投入灭蝗之中。
只是比起后世的人来说,河北的人还是太少了。
特别是靖难时期,河北是主战场,不知道多少人战死在沙场。所以河北的元气要比其他地方恢复的慢。
所以比起后世的河北省,而今直隶省即便加上顺天府,也没有多少人。面对这样铺天盖地的蝗虫,不过是白日用扑杀,还是夜晚以光诱之。
农业社会的绝对真理,就是人多力量大。没有足够的人口,这些蝗虫根本不能消灭干净。
当时,这并非没有用。
这些蝗虫发源地就是河间府,保定府,等一些去年被洪水淹过的土地,这样的土地适合蝗虫产卵。
这样大规模扑杀,河北的农业是完蛋了,却没有让大量蝗虫飞向山西,陕西,与河南。所以这些地方仅仅是旱灾而已。
否则朱祁镇面对的,是更加残酷的局面。
但是对直隶人来说,这却毫无意义。
因为这样大量的行动,背后自然要会海量的粮食支撑,不管是以蝗虫换粮食,还是直接付给百姓工钱以工代赈在,都需要海量的粮食支持。
而今根本支持不下去了。
杨士奇也说道:“麓川之战结束,臣已经调配湖广粮食进入河南。而今山东,凤阳,河南,灾情已经得到遏制了。”
“只是直隶与京畿恐怕饥荒要蔓延到入秋,所以京师的六百万石粮食,是远远不够的。”
朱祁镇说道:“王先生,你的义民之策,怎么样了?”
朱祁镇即便再不愿意,但是也在残酷的局面之先妥协了。同意了王直提出的变相卖官的举动。
也就是直隶百姓出五百石,可以的义民牌匾,还有免除劳役等种种特权。
第四十三章 万方有过,罪在朕躬
王直说道:“已经凑集了五十万石粮食,只是就近拔给府县,发了下去。”
朱祁镇心中默念:“杯水车薪。”
因为杨士奇采取的就近原则,南方各省就近支援河南,凤阳,至于山东是得了运河之便。如此一来,朝廷在这一段时间内,得到的粮食,只有辽东,朝鲜,还有王直刚刚筹借的粮食。
足够才一百多万石。
但是面对这样的局面,数百万人嗷嗷待哺,根本不够用。
特别是去年有严重的水灾,百姓积蓄早就付之洪涛之中,大多数百姓一点积蓄都没有了。
朱祁镇对杨士奇说道:“首辅,差多少?”
杨士奇说道:“如果不放弃以工代赈之策,臣估计缺口在三百万四百万左右,但是放弃的话,大该在一百多万石左右。”
“臣会想尽一切办法,在两月之内,为直隶运如一百五十万石粮食。”杨士奇说道:“决计不会让京畿闹出事来。”
朱祁镇相信杨士奇的能力。
杨士奇给太宗皇帝组织过粮草,太宗北伐能打到长城之外,数千里处,粮道之重要谁都知道,但是以夏元吉为首的班子,也就将这一件事情给撑下来了。
而今运输粮食进北京,两个月之内一百五十万石,未必不能。
但是三四百万石,却是决计不行了。
甚至朱祁镇就怀疑,而今南京各仓的粮食,有三四百万石之多吗?
只是朱祁镇心中依然不忍心,因为他听懂杨士奇所言,是不让灾民闹事。而并不是不让灾民饿死。
这里面有很大的区别。
杨士奇已经判断出让所有人不饿死的政策,是决计完成不了的,所以杨士奇已经将目标放在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朱祁镇一直担心的粮价,在这个时候根本不重要了。
恐怕等将来粮食的价格不是一两一石,二两一石,而是不管多少钱都买不到粮食。因为朱祁镇通过锦衣卫已经知道,杨士奇这一段时间,直接接管顺天府的衙役,让刘定之给他跑腿,只做一件事情。
那就是将京城之中,所有的粮食都找出来。不管是谁的粮食。
杨士奇已经做好接管北京城所有粮食的准备。
到时候除非身上有官职,有朝廷供应,否则其他人除却口粮之外的粮食,恐怕要被朝廷强制征收。
说起来,如果不是去年大水,北方粮食并不太缺的,毕竟仁宣以来,休养生息十几年,并非一点成果都没有的
即便现在,杨士奇也相信民间很多人是有粮食的。
只是这是最坏的办法。
也是朱祁镇最不想用的办法。
倒不是这个办法不行,而是朱祁镇通过几年的时间观察这个时代,他相信大明的行政系统,做不到如此精细的管控。
如果这样来做,即便粮食充裕,足够每一个人活下去,依旧会有很多人饿死的。
只是在这样的高压之下,有京营十几万人在,想来饿死的人只是少数的,或者说这些人即便饿死,也将骚乱压制在小范围之内。
也就是杨士奇所言的,不会在京师闹出事来。
杨士奇心狠?
不,而是朱祁镇心太软了。
后世的人习惯了每一个人生存权,似乎每一个人活下来,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实上,并非如此。
为了更多人活下来,让一少部分人去死,到底是不是正义?杨士奇自然知道,这样做有很大的问题,但是在这个时候,最坏的秩序,也好过无秩序。
朱祁镇说道:“朕早先已经派了李时勉去广东采买粮食。”
杨士奇说道:“此事臣也有耳闻,只是李时勉而今人在何处?粮食在何处?”
朱祁镇说道:“先生是知道李时勉的,李先生既然答应了,决计不会负朕。”
杨士奇说道:“臣信得过李时勉,但是数百万百姓之重,不能寄托在一个人的信任之上,臣相信,李时勉既然答应了,他除非死,他除非死,一定会做到的。”
“但李时勉一旦不幸,京畿百姓难道与之共死。”
杨士奇猛地起身,几乎走到窗户前,一巴掌将窗户打开了,一股热气冲了进来。杨士奇说道:“臣知道,李时勉答应陛下,南风来的时候,他就来的,但是南风已经来了,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朱祁镇一时间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
自从他被太皇太后多次敲打之后,他早就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尽量不露出喜怒。只是此刻他觉得整个身子都被抽空。一伸手说道:“就听杨先生的吧。”
杨士奇看着朱祁镇的样子,却没有一点压过皇帝感觉,反而感觉身子沉重之极,说道:“请陛下放心,所有事情老臣一肩担之,不会让陛下为难的。这是老臣为陛下做得最后一件事情了。”
杨士奇之意,就是将这一次就灾失利的事情一肩担之。
朱祁镇心中感动,说道:“先生何须如此说,万方有过,罪在朕躬。”说到这里,朱祁镇再也忍不住了,眼睛一动,流下泪了。
不是他不坚强,实在是他知道,他这个命令下达之后,有什么结果。
说实话,而今他如果要杀一个人,根本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但是这不是一个人,这一次要饿死的人,最少有几万之多。
甚至到底饿死多少,是朱祁镇一辈子也未必能够统计清楚的人数。
但是他却知道,一定很多很多。
万方有过,罪在朕躬。这一句话,朱祁镇说得绝对是真诚。他在宫中享受到这个世界最好的待遇,一言可令人生,一言可令人死。大臣如张辅这般灭国名将,如杨士奇这般元老重臣,对他十几岁的小孩子,都要毕恭毕敬。
就是因为他是皇帝。
作为皇帝掌管天下权柄,拥有无限制的权力。但是权力的反面就是责任,有无限制的权力同时,自然有了无限制的责任。
可不就是万方有过,罪在朕躬。
这大明天下什么事情,功也是他,过也是他。
这就是所谓朕即国家。
如果有一个两个人饿死人,朱祁镇还可以自我安慰,是时代局限。但是就在京城脚下,有几万人可能要饿死。
朱祁镇可说不出,何不安安做饿殍的话。
只觉得严重的自我怀疑。自我否定,以及完完全全不能接受。特别一想到数万人要生生的饿死,而自己却又无能为力。
这种自责之情,让朱祁镇情绪都有几分崩溃。这才失态落泪。
“臣等万死。”杨士奇立即跪在地面上,其他大臣都跪在地面上,不敢起身。
朱祁镇也才察觉自己的失态,深吸两口气,说道:“朕失态了。诸位先生辅佐朕何罪之有,快快起身。”
杨士奇说道:“陛下冲龄登基,南平麓川,兴修水利,安抚百姓,不弱于古之明君,乃是我等辅弼不利,乃有如此。还请陛下收回此言,否则我等万事难以恕罪了。”
皇帝永远没有错的。
这是最大的政治正确。
所以杨士奇一定要让朱祁镇收回这一句话,否则这一句话传出去,立即就能引起言官御史飞蝗一般的弹劾。
杨士奇倒不是怕弹劾,而是这个时候,实在不是添乱的时候。
朱祁镇也想到了,说道:“先生,朕明白,是朕失言,先生快快请起,朕片刻也不能少了先生。”
杨士奇这才起身,朱祁镇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目送杨士奇等人离开了文华殿。王振小声问道:“皇爷该用午膳了。”
“免了,朕要去奉先殿向祖宗告罪。”朱祁镇目光微微垂下来。
第四十四章 李时勉到
杨士奇在内阁之中闭目养神,有一个小太监走过来,在杨士奇耳边说道:“陛下没有用午膳,去了奉先殿。”
杨士奇点点头,一挥手让他下去了。他眼帘下面精光涌动,暗道:“皇帝如此,老臣可与安心的去见太宗,仁宗,宣宗皇帝了。”
杨士奇最担心皇帝从小在深宫之中长大,就好像是鲁哀公一样。“寡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寡人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
这样的皇帝,对下面没有同理心,不知道下层百姓过着怎么样的日子。
而今皇帝真情流露,反而打动了杨士奇。让杨士奇彻底放心,让皇帝掌权了。
因为一个对下层百姓保持同情的皇帝,即便是再差,也差不到什么地步去。而且皇帝的手段,虽然稚嫩,但也不是无能之辈。
杨士奇暗道:“老臣就为陛下做最后一件事情吧。”其实就杨士奇来说,他并不想用太激烈的手段。
原因很简单,这么激烈的手段,自然会引起激烈的反弹。
在灾年之中,还能持有粮食的人家,都是什么人家。
除却少数单单有钱的幸运儿之外,其余背后都有,不管古今,钱与权都是联系在一起的。他如此狠手,就没有想过在内阁继续待下去。
杨士奇如此,一来是杨士奇对这个位置并没有多少眷恋之情了,毕竟当了十几年。不敢说都当吐了。但也知道,随着皇帝长大,这个位置迟早换人。杨士奇其实已经考虑,如何退下来了。
急流勇退。在古人来看,从来是智慧。
在这一件事情退下来,虽然得罪大片权贵,但是能得到皇帝的认可,也能得到天下士林的敬仰。
其次,就是朱祁镇的影响了。
朱祁镇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还没有掌权的时候吗,就秉承一种积极做事的态度。
遇见任何一件事情,除非万不得已,条件不成熟,否则没有一件事情会拖下来的。这种积极的态度,也影响了很多人。
毕竟楚王好细腰,宫中尚多饿死。更不要在政治上。
朱祁镇的态度更能影响很多人。
历史上的正统一直在宫中与王振在一起,很多军国大事都是与王振商议,杨士奇对当时的皇帝,未必有多少效忠之情。
与而今是不一样的,最少此刻的杨士奇看来,当今将来的成就,恐怕在宣宗之上。
杨士奇召见六部官员,他们黑压压的
站在文渊阁前面一大片。杨士奇站的笔直,根本没有一丝,老态龙钟的样子。
说道:“老夫受命于陛下,主持这一次赈灾事务。决计不能出半点差错,否则就不要怪老夫辣手了。”
杨士奇的声音夹着冷风,让很多人不寒而栗。
所有人都大声说道:“明白。”
杨士奇真要说什么,却忽然听见一个人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粮食,粮食,粮食。”
杨士奇顿时一愣,心中暗道:“莫不是粮食又出了什么问题?”
却见这个六品小官跑过来,双手扶膝,大喘气说道:“粮食,天津。”
杨士奇大声问道:“天津的粮食怎么了?”
“不是天津的粮食,而是海路的粮食到了天津,足足有一百五十万石,这还是第一拨,局势运粮食的船有上百艘,将卫河都堵塞了。”这小官终于将这一口气给顺下去了。
杨士奇一听顿时大喜。
杨士奇虽然心狠,但是也并非没有心肝之人,他的政令下达有什么后果,他比朱祁镇更清楚,只是事非得已。
有些事情,总是要有人做的。
此刻他也松了一口气,说道:“我也不用妄做小人了。”他随即又怒喝这个小官,说道:“到底多少万石粮食,还有总共有几批粮食,都查清楚了,押运的是谁,速速报来,还不快去做事。”
就在这个时候,这消息也传到了奉先殿之中。
有些时候,原谅别人容易,原谅自己是比较难的。
就好像是现在。
朱祁镇是真信什么祖先吗?
不,是他心中有惭愧,想找一个地方静一静而已。
只是皇帝不吃饭,在宫中也是一件大事,所以不过一会功夫,皇太后孙氏就到了,只是奉先殿乃是供奉列祖列宗牌位的地方。
皇太后虽然贵为太后,也不能随便进去。还是朱祁镇听见了孙太后的声音,从奉先殿之中走了出来。
孙太后一见朱祁镇,就一阵阵唠叨,说道:“我听说,你最近一直不好好吃饭,吃什么虫子,恶心死了,是,我知道你要给天下臣民做一个表率,但是也不能苦了自己吗?”
“总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处理天下大事。”
“娘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灌汤包,来吃几个。”
孙太后一边说,一边让宫女将东西摆了上来。朱祁镇也只能下筷了,只是他食不知味,一想到,他吃饭的时候,有不知道多少人饿着肚子,甚至将来会被饿死。
平日最爱吃
的东西,此刻却一点味道都没有了。
孙太后见朱祁镇如此,也轻轻一叹,说道:“我儿别太难过了,这都是命,不关你的事情。”
朱祁镇说道:“孩儿乃天子,天下之事,无不与我有关。怎么能说无关。”
孙太后说道:“我不管你怎么说,给我好好吃饭。否则,我饶不了你的。”
朱祁镇也知道其实有些话,能与太皇太后说一说,但是与孙太后,却不能说的。
因为孙太后或许是一个和善的母亲,但是很多政治上的东西,她拎不清的,这也是太皇太后厌恶她的原因。
因为不管是皇后,还是太后,天然就有政治属性。这不是她不懂就可以推卸的。
朱祁镇也只能吃了。
忽然王振飞奔而来,说道:“陛下,陛下,广东的粮食来了?已经到了天津。”
这是王振第一次没有压着李时勉的消息,而是飞奔而来。
朱祁镇一听,顿时精神一震,“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桌子上,起身就要走。
孙太后立即说道:“你还没有吃几个?”
朱祁镇头也不回,只是一招手说道:“饱了。”声音精气神十足,一点都没有刚刚的颓废的样子。
只是李时勉远在天津,此刻朱祁镇急急忙忙出去,也见不到李时勉。
不过,李时勉押运一百五十万石粮食的事情,已经哄传北京,北京粮价应声而落,一度跌到了四百多文,不过,过了两天,再次恢复到了五百多文将近六百文的价位上。
这一个消息,将粮价近两个月的涨幅,全部砸了下去。
而在这个时候,李时勉也进京了。
朱祁镇本想出城迎接,但是杨士奇力劝,这礼仪太重了。朱祁镇无可奈何,这才答应下来。
他在乾清宫召见了李时勉。
但是一见李时勉,顿时觉得李时勉老了不少,整个人瘦了一圈,也黑了不少。朱祁镇立即说道:“先生辛苦了。”
李时勉说道:“陛下不怪臣来迟之事,臣已经心满意足了,有何辛苦可言。”
朱祁镇起身向李时勉行了一礼,说道:“朕代京畿百姓谢过先生。”
李时勉连忙起身跪下还礼。感动的热泪盈眶,这对臣子来说,简直就是殊遇。这样忙了一阵子,两人才再次坐定。
朱祁镇说道:“却不知道先生这一次过来,到底运来多少粮食?”
李时勉说道:“第一批五十石而已。一百五十石,是臣虚张声势,不过后续还有。”
第四十五章 安南之粮
五十万石,这个数字不小,但是对庞大的粮食缺口,却是远远不够的。
朱祁镇本来欢喜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按事先所言,应该有一百万两银子,最少要买,两百万石粮食。
朱祁镇说道:“后面有多少粮食?”
李时勉说道:“臣在广东一共筹集了四百万石粮食。”
朱祁镇大吃一惊,说道:“四百万石?怎么会这么多?”
李时勉说道:“臣回新安调动一百五十万两白银,在广东购置二百万石,只是随着安南蠢蠢欲动,这一批粮食不能轻易动用。”
“甚至因为黄宽之事,安南使臣与广西巡按朱鉴交涉,一时间风声鹤唳,两广总督王翱,也不允许臣将粮食全部带走。”
“所以这一件事情,就耽搁下来了。”
朱祁镇问言大怒,道:“何不上奏?”在他眼中什么事情都比不上京城脚下的饥荒的
李时勉说道:“臣以为两广总督王翱所为没有错,因为他身负两广封疆之任,决计不可能在广西战事在即的情况下,抽空广东的粮食。”
“王翱最后从官仓之中挤出七十万石粮食。但是臣以为这些粮食,对大明杯水车薪,于是派遣使臣,从南洋征调粮食,其中旧港施家报效五十万石粮食。有旧港施家报效,才有南洋遗民报效共一百一十万石粮食,其中,占城,苏禄,暹罗,都有报效。这是名单。”
随即李时勉从袖子里面,讨出一叠名单。
王振接过来,随即递给了朱祁镇。
朱祁镇一看,绝大多数南洋国家都在列,乃至于满者伯夷也有。只是除却旧港最多之外,还有一些海外华商的报效。
朱祁镇立即知道,这施长安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虽然几年来南洋都不是朱祁镇的关注重点,但是锦衣卫与东厂在南洋的线并没有断。
施长安在南洋而今可是兴旺之极,有一个外号叫做南天王。因为大明在新安开海,对旧港网开一面,而李时勉看管的又严,所以凡是想在新安找海上生意的,都要去旧港落户。或者却万生石塘屿曾氏哪里落户。
于是乎,有这样的贸易权,施长安为首的汉商集团,势力急剧扩张。这才有财力物力,支援大明这么多粮食。
当然了,这也与南海一带,很多地方都是粮食产区,粮食并不是太值钱的原因。别的不少,单单是万生石塘屿守岛曾氏,就报效了三万石粮食。
要知道宣德
年间留在哪里的人,不过是一些船工而已,没有多少钱的,而今却能拿出来三万石,这已经是一个小县一年的赋税了。
朱祁镇心中感叹:“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看来我这个南天王日子也不好过啊。”
汉商的急剧膨胀,极大的挤压了本地商人与阿拉伯商人之间的利润。
很多人都有一个错觉。
似乎西方人没有道南海的时候,东西方的贸易是存在的,不,这种贸易一直存在,不过是在阿拉伯商人手中。
如此一来,他们所承受的压力也就非常大。
施家与南洋霸主满者伯夷之间的大大小小摩擦与战斗已经好多次了。
而今大明内部很多地方开海的风声传出来了。
但是怎么开海,对施家影响很大,其实施家最希望保持现状的。因为如此一来,与大明直接贸易的权力,足够让支撑施家的战争经费。不要看新安海关几年来,关税挣了好几百万两之多,但是朱祁镇感肯定施家获利决计在这个数目之上。
只是施家在南洋各方面都要用钱,恐怕结余不了多少。
朱祁镇心中暗道:“朕记着这个人情了。将来必有回报。”他粗粗看过名单,说道:“如此说来,也不足两百万石,剩下的粮食却是从什么地方而来的。”
李时勉说道:“此事却要谢谢保定侯了,保定侯一战定麓川,震动天南,安南的态度大为改变。似乎是担心朝廷问罪,愿意以三百文一石,卖给朝廷一百万石粮食。王翱见此也就放心了,又从各地征收粮食一百多万石。再加上臣从民间购买,总共有四百万石粮食。”
安南一年三熟,也是一个粮食产区。
安南向大明出售粮食,其中的政治态度,朱祁镇自然很明白。
安南是以这个姿态,缓解与大明因为边境问题的紧张形态。
当然了,安南在黄宽这一件事情上,是决计不会松口的,这代表着安南朝廷的政治正确,如果远人来投奔,安南不敢接纳的话。
安南朝廷的权威就会受到质疑。
所以,他宁可在其他方面放低姿态。在黄宽一事上,也不做妥协。
当然了,这也是他看准了大明其实也不想与安南大战,最少也不愿意为了区区二十几个村子,与安南再打一场几十万人的大战。
“此事暂且记下来。”朱祁镇心中暗道:“钦州的事情,还没完。”朱祁镇暂且不理会一点边境纠纷,说道:“海关的银两够吗?”
李时勉说道:“这一点,臣要请罪
。臣在与安南结算的时候,其实用货物付账,而并非银两,所以购买粮食的成本,在三百文以下,又从广东拆借了一些银两。这才筹够的。”
朱祁镇顿时明白了。
其实这一次是粮食换中国货物的范例。
安南达官贵人难道就没有对中原器物的渴望?有的中国各种精致货物,一直是古代的硬通货。所以安南粮食款项定然是直接与新安的货物抵消。
当然了,朱祁镇也能想明白,李时勉一定在两头压价。
对中国的商人,那么背后有后台。面对有便宜行事之权的李时勉,他们也顶不住的。对于安南人来说,他们心中的价位,自然要比产地高上一截。
所以,李时勉采购成本,才在三百文以下。
朱祁镇估计,安南的粮食的价格也未必在三百文以下。
这里面到底谁吃亏了。
一时间朱祁镇估计不清楚。但是他却明白一件事情。那就不是以为古代人就不通权变之道,真要是有必要的话。
他们玩得也是贼溜的。
朱祁镇说道:“你带来多少船只,运力有多少?四百万石分能分几趟运完?”
李时勉说道:“臣只是第一趟,大约半个月一趟,共三趟,如果没有意外的四百万石都能运到京师。”
朱祁镇默默一算,大约在六月中,这四百万石粮食就足够到北京。
有这四百万石粮食,朱祁镇松了一口气,说道:“今日有先生,才让京城百姓免于做饿殍。”
李时勉说道:“臣万万不敢当,这是陛下先见之名,如果没有陛下当初开海的决定,臣也不可能筹集这么多船只。只是有一件事情,臣请陛下宽恕。”
朱祁镇说道:“讲。”
李时勉说道:“臣许诺各船主,到了北京之后,能够觐见天颜。陛下也有赏赐。”
朱祁镇一听,就知道李时勉定然是给这些船主开了空头支票了。
想想也是,李时勉手中的经费有限,收购粮食就花光了,从广东运粮食到天津,恐怕单单是运费就不是一个小数字。
如果这些海商都是大明良民,倒也好办。
毕竟大明官府征召民间船只的事情,做过不是一次两次的。
但是这些人可不是什么老实人。可以说这个时代,在海上厮混的,都没有什么老实人。
如果没有利益,想让他们效力,可是一件难事。朱祁镇大手一挥,说道:“多少钱?”
“一百万两。”李时勉说道。
第四十六章 海关银
这一百万两的数目,却吓着朱祁镇了。
一百万两,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很多穷省一年赋税,也不到这个数字。
朱祁镇却不知道,李时勉手笔之大,可以说,凡是能出海的船只,都已经被征召了。新安与南洋各国的海上贸易一时间都中断了。
所有的船都被征召过来的。
李时勉宣布,凡是不参与运粮的船只,今后没有在新安做生意的资格。同理,一些在船只归属上有问题的船只,只要愿意为大明效力,今后在新安就畅通无阻。然后开出赏额,这才调动了这么庞大的船队。
朱祁镇未必知道李时勉所做的这些,但是他并不觉得一百万两多。因为而今他内库之中躺着二千多万两银子,如果可以换成粮食的,哪怕一两一石,二千多万石,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了。
但是哪里有那么大的粮食供给量。
而今算上各种消耗,四百万石粮食,均价也在一两一石之下。
至于李时勉到底有没有贪污,朱祁镇就不计较了。
因为只要能办到事情,其中纵然有些情弊,朱祁镇也当做看不见了。当然了,李时勉人品过硬,是决计不会贪这个钱的。
只是人似乎是可以共患难,不可以共富贵。
真逼到极点了,朱祁镇与杨士奇之前的态度,也是算共度时艰,精诚合作了。但是随着这四百万石粮食到达。
北京的危机解决了,朱祁镇纵然手中有钱,第一个感觉,还是:这个钱不能让内库都出了。即便内库出钱,也一定要内阁有让步才行。
所以朱祁镇微微一段,说道:“这一件等一会内阁诸位学士来了之后,再谈不迟。”
其实不用等内阁的人了。
因为内阁的人早就在文华殿等候了。
只是朱祁镇为了表示对李时勉的亲近,还有掌握主动权,所以才再会议之前,先行召见李时勉。
随即朱祁镇与李时勉联袂到了文华殿。
此刻内阁七位,六部尚书。五军都督府的人都在。
朱祁镇就让李时勉将情况再说了一遍。再提到一百万两的时候在,朱祁镇就顺口说道:“此事合情合理,让户部拨出一百万两。”
还不等别人说话,刘中敷就忍受不住了。他出列说道:“陛下,户部要钱没有,要命有老臣一条。”
“自从去岁以来,户部花钱如流水,而今户部存银不过三百多万两,当时这些银子是要为百官发俸禄的。决计不可能动
用。”
“臣认为这笔款项,当开内库。”
别人不知道,刘中敷能不知道吗?
别人只有一个内库有钱的概念,但是刘中敷可是知道内库多有钱,原因很简单,刘中敷乃是太皇太后的人。
从户部将钱以各种理由拨入内库。
没有他这个户部尚书支持是万万做不到的。所以他对内库之中有多少银子,决计是有数的。
所以他喊出这一声可以说是理直气壮。
之前户部有结余,大半入宫。
否则朝廷也不至于这么捉襟见肘。
朱祁镇说道:“内库已经支出一百万五十万两了,总不能都要内部来吧。”
刘中敷说道:“陛下,这一件事情,臣本来就有异议,天子富有四海,何必与朝廷争利,朝廷赋税,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而新安海关,每年将近百万两,已经是朝廷田税,盐税,茶税之外,最大一笔收入了,臣以为无论如何也不等入内承运库。”
“请陛下明鉴。”
王直也出列说道:“请陛下明鉴。”
朱祁镇看向两人,目光一转落到了杨士奇身上。
杨士奇见状,说道:“陛下,此事也应当议一议了。”
朱祁镇心中冷笑一声,暗道:“老狐狸,感情危机刚刚过去,你就给朕来一个突然袭击啊?”朱祁镇浑然忘却了,、其实他刚刚也是想从内阁掏出一些利益的。
可见英雄所见略同。
杨士奇却是发现一个问题,朝廷财力太薄弱了一点。
首先这是因为太祖皇帝设计的财政问题,并非所有钱粮都要掌握在户部手中在,中央财政在制度设计上,就是相当有限的。
其次,就是太皇太后数年如一日的攒钱行为。
太皇太后其实也很有分寸的。如果朝廷缺钱,她也不会从户部调银两入内库。但是宣德十年以来,罢一切不急之务,休养生息,真正大开支,也就是宣宗的丧事,还有西北战事,再有就是而今的麓川之战。还有眼前从正统四年绵延到正统五年的大灾。
在正统四年之前,朝廷的财政流向一直是正向的。
凡是朝廷有结余,太皇太后就会划出一部分。这是一个老妇人对孙子最朴素的爱意。也是她对朝廷的限制。
结果内库倒是满了,户部在应对这一次大灾,处于相当被动的局面之上。
杨士奇并不认为这样是正常的。
所以,他想从皇帝那里夺回一部分财权,但是怎么才能夺回财权?
进了内库的银子,还想掏出来,杨士奇知道,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他想到了将内库的财源拔出来一部分。
内库财源,除却各地太监供奉之外,就有金花银了。
为了免除运输之苦,在正统元年将本该供应皇宫的粮食折银,就是金花银。每一季二十五万两,一年一百万两。
这是宫中收入的大项。
而今却不是了,因为海关收入眼看就有超过金花银趋势。
杨士奇并非不想让内阁皇帝没有银子,但是却不想让户部处于如此被动的局面之中。这才要在这个时候,重新商议海关银一事。
朱祁镇说道:“先生的意思是?”
杨士奇说道:“臣以为陛下天纵之才,登基之初就决策开海,实在是英明之举,明见于万里之外,而今新安海关既不扰民,又能年收银百万之多,杨荣在时,常叹息为何不是福建开海,沿海各省士绅,都频频询问,各地何时开海,臣以为这正是陛下远见卓识之处。”
朱祁镇听杨士奇这一顿彩虹屁,顿时有些兴奋。但是他也在朝廷上混了几年,立即冷静下来,他才不相信,杨士奇说这些,仅仅是为了夸他。
朱祁镇说道:“先生过誉,朕愧不敢当。”
杨士奇说道:“臣以为此刻李时勉从广州运粮食到天津,正是说明了海运之必要。所以臣以为,开海之事正当其时了。”
朱祁镇听了杨士奇赞成开海,心中欢喜之余,又越发觉得可疑。
以杨士奇在朝中的威望,这一件事情他点头了,推行开海政策,就没有阻碍了。但是杨士奇会这么好心吗?
果然,杨士奇图穷而匕现。杨士奇说道:“只是如此一来,各地海关扔归于宫中,就有一点不太合适了。”
朱祁镇立即明白了。
杨士奇开出了一个条件。
就是支持开海换朱祁镇将海关的管理权从内廷归于户部之下,同时还有今后的海关进项,很可能是一笔一年数百万两的赋税。
朱祁镇该怎么选?
其实在杨士奇一开始说,朱祁镇就有了决断。
正如杨士奇所言,天子富有四海,朱祁镇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其实只是为了掌控朝廷,推行各种政策的筹码。
皇帝本身不需要钱,不管朝廷多穷,也是饿不死皇帝的。
但是皇帝想将自己的意见,变为朝廷的国策,并推行天下,财政就是其中的重要的筹码了。
而开海,就是朱祁镇一直想推行的国策。如何选?还有必要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