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安定西南之策
张辅自然能感受到朱祁镇不安,说道:“请陛下放心,广西,与松潘都不足为虑。”
“山云在广西的是时候,用以夷治夷之策,用土司攻土司,朝廷只需略出赏格,派一员骁将,统领人马,就足以破敌。”
“山云虽然不在了,但是旧部尚在,所以破之不难。”
“只是广西屡屡不定,却是因为蛮多汉少,蛮人寡恩,所以屡屡叛乱,故而想要消弭此事,不在武,而在文。”
“臣请派一员贤臣镇守广西。则广西不复再乱。”
朱祁镇立即说道:“却不知道国公可有人选?”
张辅说道:“陛下问错了人,此事当问杨首辅才是。”
朱祁镇以掌拍额,说道:“却是朕失言了。”
这就是张辅最令人信任一点。
张辅为人做事,分寸拿捏的很精准。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真得名声传的很广的地方镇守大臣,张辅真是一点耳闻都没有吗?
只是他作为武臣,这个推荐不应该由他来做。
张辅除却在为他儿子争那一次之外,大多数时候都是谨守本分,在自己本职之内做好,外面的事情,是一点也不插手。
一心一意在家中求子。
朱祁镇说道:“那么松潘之事,国公以为当如何?”
张辅偷偷看了朱祁镇一眼,说道:“以臣之见,松潘放弃为好。”
朱祁镇皱眉说道:“放弃松潘?”
张辅说道:“松潘之地,山势陡峭,陛下以大兵征之,自然是无往而不利,但是而今松潘叛乱已经有三次了,陛下即便平定是松潘,难免有四次五次六次?”
“徒劳而无功,损伤将士。”
“臣以为派一员大臣晓谕各土司,并放弃松潘卫。”
朱祁镇立即皱眉,虽然没有说话,已经代表他的态度了。
朱祁镇这几年城府已经锻炼出来,喜怒不形于色,已经是本能了,所以他表现出来的皱眉,并非他真发怒了,而是向张辅暗示,你这个方案我不满意。
张辅自然看清楚。但是张辅却不是王振,王振大概看到朱祁镇脸色一变,就吓得魂不附体,因为王振是太监,身家性命都在朱祁镇手心中。
但是张辅却是国公,国家柱石之臣。
他虽然担心朱祁镇的反应,但是还是要说认为自己正确的事情了。
张辅说道:“陛下,洪武年间,太祖皇帝就认为松潘地处山谷之中,不利屯驻,罢了松潘卫,不过后来,因为松潘乃是地处
要道,才重设松潘卫。”
“由松潘卫可通陕西,青海。”
“但是而今朝廷对西北没有用兵之意,这松潘通道也非必须。”
“为了保留这一条通道,连年用兵,得不偿失。”
“臣以为罢兵,迁回松潘卫,与松潘土司和睦,才是正道。”
朱祁镇听了,心中也不得不承认。
张辅说的有道理。
松潘卫如果不是地方太苦,卫所军队都逃亡殆尽,也不至于被土司一锅端了。而今用兵松潘,也让朝廷负担不轻。
因为征麓川在即。
朝廷对云南支持,因为地理原因,大抵有两个省份支撑。
一个是湖广,一个四川。
因为这两个地方,道路上接近。
如果松潘一用兵,四川的粮食定然不可能运往云南,只能加剧湖广一带的粮食负担。
要知道古代运输粮食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更不要说必须穿过贵州的群山。想想就困难,又失去四川的补给。
湖广的粮价定然高涨。
除却张辅之前所说,松潘之地屡平屡乱,得不偿失之外。这时机也不对。
麓川大战在即,自然要以麓川为重,不可分心。
只是朱祁镇却不认可这个方案。
原因很简单,就是路线之争的延续。
朱祁镇决策麓川之战,分封襄王于麓川。就是想扭转从仁宗以来,朝廷放弃对外干涉,屡屡后退。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算是勉强通过了。
而今放弃松潘的话,这无疑给各方一个很明显的信息,那就是皇帝决策被动摇了。
所以从这方面来看。
朱祁镇决计不允许放弃松潘,那么松潘血流成河,那么将松潘土司斩尽杀绝,那么将松潘杀成一个无人区。
朱祁镇也决计不能后退半步。
朱祁镇这边放弃松潘,在将来推动对外战争之上,就陷入很大的被动之中。
张辅所言,不是不对。
基于战争逻辑考量的话,张辅说的太对了,兵不空出,要有利益才出兵,而松潘在这个时代,几乎是鸟不拉屎的地方。
投入再多兵力,也不会有收获的。
但是政治一旦与战争搅和在一起,任何奇葩的事情,就可以理解了。
朱祁镇正色对张辅说道:“天下乃列祖列宗所遗留,朕不敢有失半寸。而今麓川做乱,使得西南土司有轻本朝,故而松潘不可不平。”
张辅听了,他也算是老油条了,自然知道这些话背后的逻
辑,立即说道:“臣知错,如果陛下有意征讨松潘,可令四川都司派兵清剿便是了。”
“以臣之见,松潘之乱,一次弱过一次,宣德三年的时候,乱兵有几十万人,虽然下面有夸大其词之意,但是以臣之见,松潘几乎所有壮丁都参与进去了。”
“随即被陈怀所平。”
“陈怀杀戮不轻,让松潘十三族与朝廷结下血海深仇。这才屡次作乱,只是朝廷在松潘消耗不少,但是松潘十三族,也消耗不少。”
“所以这一次作乱,其实比第一次要差了不知道多少,大概数千士卒就足以平定了。”
“臣担心的只是后事如何处置,这仇怨不解,松潘再乱,指日可待。”
“如果陛下真要征讨松潘,就请启用陈怀吧。”
朱祁镇大出所料,说道:“启用陈怀?陈怀打仗虽然可以,但是品行不足以镇守一方。让他去?岂不是又添乱子。”
张辅自然知道陈怀的性子,在战场上固然骁勇,但是却也是一个残暴的性子。
甚至所,松潘之乱延续到而今,陈怀起了很大的作用。
毕竟松潘之乱的起因,前文也说过了,乃是千户钱宏不想去越南打仗,杀了当地土司,伪称土司做乱,其过在朝廷。
朝廷平定之后,如果好好安抚,也许这事情还能安抚下来。
但是陈怀在当地镇守,多行不义,从土司手中获取财货,贪婪无比,这才造成了双方的深仇大恨,松潘当地人自然将对陈怀的恨意,寄托在朝廷之上,一有力气就叛乱。一有机会就叛乱。
张辅说道:“既然仇怨难解,那就用刀子解,而今松潘卫不过几万户而已,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叛军,令陈怀击破之,并令将这些分别安置在四川府县之中,松潘没有人,自然就不可能做乱了。”
朱祁镇听了,自然听明白这里面有多少血腥之事。心中暗道:“好狠。”
之所以用陈怀,就是看中了他暴虐的性子。
其实陈怀对松潘百姓,未必心怀善意,毕竟因为松潘之事,陈怀本来作为大明之中冉冉升起的一颗将星,却在京城赋闲多年。
让陈怀心中岂能没有火气。
而陈怀这种人,决计不会反思他在松潘做错了什么,反而会觉得迁怒松潘百姓。
其实陈怀在正统年间,也不是一直闲置,曾经短暂的接替方政,担任大同总兵,不过很快就被撤了。就是因为他治下不严。
可见陈怀没有一点反悔的意思。
不过陈怀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作为一把刀子,还是够快够狠。
第一百六十三章 分封松潘之意
让陈怀做安抚地方的事情,简直就是为难陈怀,但是让陈怀做杀人的勾搭,却是恰如其分。
刚刚好。
陈怀去松潘,平乱不用担心,轻车熟路,定然能速战速决,当然了松潘当地人的伤亡,就不好说了。
说不定,还会杀俘。
甚至朱祁镇担心松潘用来迁徙的人口就不用数万户,估计数千户就差不多。自然是陈怀杀人够狠了。
不得不承认,朱祁镇心中小小的心动了一下。
这个办法,或许上不了台面,甚至上不了圣旨。因为这太不符合儒家的价值观了。
但是却是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只是朱祁镇还是决定不用陈怀。
他心中还是有一丝柔软的,故而作为皇帝妇人之仁,是要不得的。
如果他不愿意放弃松潘,又因为松潘百姓的反对,明军入松潘,如入敌国一般,说不定死的人要比这个计划要更多。
但是朱祁镇依然决定,人之作为人,是要尊重生命的。
即便不得已必杀之,但也能少杀,还是少杀一点,这个办法太伤天和。
朱祁镇说道:“松潘百姓也是大明赤子,钱宏之事,已经让朕心中有愧,岂能让陈怀再次去松潘?”
“不过,松潘不能长治久安,乃是松潘无主,朕已经当封一位宗室于松潘镇守如何?”
一时间张辅愣住了。
却是张辅万万没有想到,朱祁镇真有将封建之策当成国策的想法。
张辅当时在大殿之上,据理力争,并非多赞成。而是为了儿子撑腰。毕竟张辅虽然是一个将军,但是类似于儒将。
柳宗元的封建论已经经封建之事批痛批臭了,之后又有靖难之事,所以大明士大夫之中,对封建从骨子里面不认同。
张辅也是如此。
当时张辅也认为,皇帝不过是厌弃襄王而已。
毕竟襄王金册这一公案,早就在京城传开了,甚至皇城脚下的老百姓,都有流传,就好像而今北京的出租车司机一样,甚至越传越离谱。
所以,远斥襄王,以安上下。
大家都是默认的。
但是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但是而今皇帝居然不仅仅想封襄王一个,还想封。这一件事情张辅从骨子里就是反对的。他立即说道:“陛下,先前陛下不说过,不在两京十三省封藩王吗?”
“而今松潘还是在四川。”
朱祁镇听了,说道:“松潘地处偏远,大不了将他划出四川即可。”
张辅微微皱眉,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毕竟松潘与四川核心区域也有一段距离的。真正划分出去,也不是不行。
张辅想了想,说道:“松潘地处山谷之中,不生五谷,百姓耕种者少,臣一来担心,没有藩王愿意去松潘,二来也担心,松潘之地,恐怕承受不了一个藩王。”
朱祁镇一听,心中暗道:“这也是啊。”
松潘一代听起来有几十万人,但是这些人大多都在深山老林之中,不归朝廷管辖,而朝廷在松潘的统治,不过是松潘卫,三个千户所,宣德年间又加了一个。不过四个千户所而已。
这些千户兵丁,再加上家眷,不过万余人上下。毕竟其中缺额到底有多少,而今已经查不清楚了。
这还是在松潘之乱前的情况。
而今松潘乱了好几次了。
松潘地区估计已经没有汉人。这样的情况之下,谁会去?
而且即便去了,一个藩王的享受,岂能是这区区松潘之地,能够供应起来的。
甚至大明的藩王真比陈怀好多少吗?
说不定,又是一个霍乱之源。
朱祁镇并非无聊才想如此的。
朱祁镇一心想将封建策变成大明的国策,如此大明对外扩张,就有法理可循了。但是看张辅的表现。
下面大臣心中,这封建策,远远没有到达国策的标准。
所以,朱祁镇如果想封建策成为国策,还有很多路要走。在松潘之地,封宗室镇守,就是想让这一策略见效果。
毕竟不管多高明的理论,其本质就是要解决问题的。
如果不能解决问题的理论,根本就是一纸空谈。
朱祁镇心中也慎重,他也担心,在他看来,封松潘十三族为土司,与封一个宗室镇守,其实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因为都是一个独立小政权。
宗室毕竟是姓朱,从某种程度上,还是可靠一点的。
但是如果真要是惹出乱子来。对封建策的推行起了反效果,对朱祁镇可就大大不利了。
“陛下。”王振忽然轻声说道:“莫忘记凤阳高墙。”
朱祁镇听王振一提醒,顿时想明白了,暗道:“现在的藩王可以不用,但是凤阳高墙之中,却有不少罪宗后代。”
“他们其实也是有分封资格的。”
“而松潘地方偏远,而且人口稀少,甚至不用封王,封一个镇国将军,只要有实权就行了。”朱祁镇行明白的时候,张辅自然也想明白了。
张辅看了王振一眼,心中暗道:“王振还是有一点急智。”
朱祁镇想起杨荣的话,说道:“王大伴,朕与英国公所话,你插什么嘴?”
王振说道:“奴婢知罪。”
朱祁镇一挥手,让他出去了,这才对张辅说道:“下面人不懂事,英国公不要见外。”
张辅说道:“臣不敢。”
朱祁镇说道:“王大伴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无须封一王,只需封一宗室镇守即可。想来凤阳高墙之中的罪藩,很想得到这个机会。”
张辅说道:“陛下,你之前已经将他们全部赦免了,连同建庶人,分以田宅,在凤阳安置,并准许科考。”
“臣以为,他们未必想去松潘。”
朱祁镇微微一愣,说道:“是吗?”他还没有得健忘症,被张辅一提醒,自然想起来了。不过,他自然没有放弃的想法,而是对这一件事情真的上心了。
说道:“兀良哈,与广西,就以国公的意思来吧。为防止贵州土司做乱,王骥就不用去云南了,留在贵州镇守粮道,支撑前线即可。”
“并传令孟瑛,将这些情况告之,令他持重为战。”
“至于松潘这一件事情,征麓川之事为重,这一件事情就先放放吧。令四川都司派人看住松潘,不要轻易进山围剿,如果他们敢出山,就痛击之。”
张辅听了自然明白,朱祁镇对分藩松潘是上了心。但是张辅一时间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而且他也不愿意,与朱祁镇硬顶。
只是说道:“是。”张辅也将这事上心了。不过,是想办法抽时间来劝说朱祁镇。
劝谏皇帝,从来是一个技术活,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尤其忌惮蛮干。
张辅自然不会蛮干了。
朱祁镇送走了张辅,将王振叫进来,说道:“大本堂,有齐藩,谷藩,汉藩,等罪藩的名额吗?”
王振说道:“自然是没有的,陛下已经将他贬为庶民,不在玉牒之内了。”
朱祁镇说道:“这样太生硬了,毕竟是太祖子孙,岂能如此,总要给人改过自新之道,你派人分给他们每一藩一个名额,记住派人选仔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要搞明白。”
王振不用朱祁镇多说,就心领神会,为了松潘之主,就要从这几个人之中选出来了。自然要选武勇可以镇住人的。但是这些话,又不能明说。
就要派出去的宦官掌握分寸了。
王振立即说道:“奴婢明白,定然不让陛下失望了。”
朱祁镇说道:“记得谨慎一点。不要让人抓住把柄。”
朱祁镇最后一句,有几分意味深长,却不知道王振听明白了没有。
第一百六十四章 王翱
对于北京城中各级勋贵来说,朝廷的消息,特别是关于军情的消息,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是不设防的。
毕竟他们与朝廷牵扯太深了。
松潘,广西,兀良哈三处烽烟四起。对他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特别是朱祁镇亲政之中,释放出来的信号,各级勋贵自然不是傻子。
如果对兀良哈。各级勋贵二代,心中还是担心。但是对松潘,广西这边地方地方的乱子,却从来不放在眼里。
毕竟靖难才几十年,当时很多人都还在。
各级勋贵最多才是将三代。
家学渊源,并不是假的,或许长辈不在了,但是家中尚有数百家丁,这些家丁大部分都是有过战场经验。
甚至有些人还有领兵实力。
即便是这些勋贵从来没有上过战场,在这些家底的帮助之下,只要不是自己搞骚操作,老老实实的听劝。一般不会弄出什么大败仗。
老老实实的一战一战打下来,等磨炼几年,也就出来了。
这也是为什么有将门存在的原因。
只是勋贵一代不如一代,最少现在的将三代还有上战场的勇气。到了将四五代之后,恐怕就是他们有勇气上战场,皇帝也不敢用了。
原因很简单,他家丁之中,那些能上阵杀敌,对军事非常娴熟的老卒们,都死光了。
皇帝对勋贵态度倾斜,自然让很多勋贵看见了机会。
首先找上门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柳升之子,柳溥。
柳溥跪在张辅面前。长跪不起。
张辅见状,说道:“贤侄,快快起身,这是何必的?”
柳溥说道;“张叔,先父不幸战死安南。家门凋零。侄儿也是没有办法。而今陛下有意用勋臣,侄儿只求张叔,看在先父的面子上,拉侄子一把。”
张辅见状,说道:“你先起来吧,这一件事情,我会给你想办法的。”
柳升战死,对安远侯府地位一落千丈。
对于柳升战死盖棺论定,其实也是拖了好长时间。
柳升战死在宣德年间,但是柳升的身后追封,却不得不在正统元年才算是敲定了。
宣宗皇帝虽然对丢失安南,虽然有心理准备的,但是如此大败,损兵折将,勋臣战死,宣宗皇帝一直耿耿于怀。
所以宣宗一直到死,对安南大败相关人等,并没有处理。
甚至柳升之所以能追赠融国公。其实也是太皇太后为了平衡朝政,这才对柳升等人身后名宽大处理。
否则如果宣宗皇帝在的话,柳升身后之名,会是一个什么样子,还真不好说。
其实可以参考一下,也是全军覆没的淇国公丘福下场是什么样子?丘家的人而今还在琼州。
但是丘福丧师才不过一两万精锐而已。
而柳升才丧师数十万,即便柳升在安南一片溃势之中,打得也算是可圈可点,最后也是友军崩溃,后军不至,最后战死。
不管怎么说,失败就是失败。
所以即便太皇太后因为平衡朝局的想法,才对柳升放了一马。但并不意味着,太皇太后对柳家有多恩宠了。
毕竟柳升丧事数十万,还能追封柳升融国公。
柳家与皇家之间的情分,也差不多了。
还能指望太皇太后对柳家多照顾。
所以柳溥心中一直有这样那样的担心,所以在看到机会之后,直接求到了张辅门下。
张辅也无奈。
柳升当初与张辅并肩作战,说起来,柳升还算是比张辅年长不少,战友关系,说不定肝胆相照,但是在很多时候,也是过命的交情。
不是说柳升与张辅之间,一点摩擦都没有。
但是人死债消,总不能真的不管。
不过,张辅也不能随随便便的推荐柳溥了。
于是张辅考教了一下柳溥。
他一番询问,心中微微一叹,暗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柳溥在表现,张辅只能用一个字来说,那就是平,真正的平平无奇之处。根本是一员庸将。
当然了,庸将也是将。
在张辅看来,柳溥也不是外行人。领兵打仗越是勉强可以。
但是真指望柳溥打出什么漂亮的战事,张辅也不保什么希望了。有时候人与人之间,就是差距如此之大。
天赋这事情,还真不好说。
张辅说道:“贤侄,回去之后,就好好看一下广西的资料。”
柳溥一定,大喜过望,说道:“多谢张叔。”张辅的暗示已经非常明显了,柳溥岂能不明白。随即柳溥千恩万谢的走了。
张辅本意不向广西派大将,让山云留在广西的部将协助镇守的文臣平定广西就行了。
毕竟在他看来,山云在广西留下的底子也是相当不错的。
只是张辅求过来,他自然也要想想办法的。
“不过,如此一来,镇守广西的大臣,就需要一个有能力有操守的人。”张辅心中暗道:“是老王吗?”
张辅正在念叨这个老王的时候,杨士奇也正在向朱祁镇推荐这个老王。
“王翱。”
文华殿之中。朱祁镇缓缓的咀嚼这个名字。
“正是。”杨士奇说道:“王翱乃是永乐十三年进士,宣德初曾经为御史,刚正不阿,从来不见情面,让朝廷内外为之一清。”
“只是为人处世,太过刚直了一点。臣存了保全之意,外放为巡抚,此刻正巡视江西。宣德年间,松潘为乱,王翱就是四川巡抚,陈怀免职,也是王翱力主的。”
“在安抚松潘之上,王翱也算是做过一次的。”
“臣以为当派四川都指挥李安为将,王翱督师。进剿松潘,不出数月,必能平定之。”
朱祁镇沉吟一会儿。
之前,他没有注意到。
但是此刻他理出一条线来。
就松潘之乱这一件事情,钱宏叛变,陈怀讨平,陈怀暴虐,引起二次叛乱,王翱弹劾陈怀,陈怀罢职,蒋贵上位。随即蒋贵在王骥麾下平定西北之乱。
一瞬间朱祁镇对蒋贵这个人感到复杂起来。
暗道:“蒋贵到底是谁的人?”
说起来,蒋贵是张辅旧部没有错,但是张辅领兵千万,旧部遍布天下,蒋贵只是其中之一,固然张辅真看中蒋贵,也不会等蒋贵垂垂老矣,才发掘出来。
陈怀对蒋贵代替他的事情,未必能轻松放下来,说他是蒋贵的靠山自然不可能了。
再想想杨荣之前所说的话。
顿时觉得,蒋贵对文臣来说,实在太好用了,遵纪守法,严以律己,有敢打敢拼,对上面命令也足够听从。
岂不是文官为帅,武臣为将之中,最合适的将领。
一时间,朱祁镇心中对蒋贵也变得有一丝怀疑。
不过,很快朱祁镇就将蒋贵的怀疑压下来了。
并不是朱祁镇不怀疑蒋贵与文臣之间的关系,杨荣与杨士奇之间的关系虽然开始不大好,随着他们渐渐老去,反而更好了。
因为,他们之间的争斗更多是权力之争,在政治观念之上,他们是一致的。
而是朱祁镇做皇帝久了,对这个世界越了解,也越有自信。
他自信不管蒋贵是谁提拔上来的,但是他有能力让蒋贵效忠自己。毕竟他是皇帝,只要不倒行逆施,先天站在不败之地。
只是对文臣在军中这一场关系网,朱祁镇心中越发担心起来了。
因为在朱祁镇看来,他们越界了。
朱祁镇说道:“事有轻重缓急,这一件事情先缓一缓再说,松潘毕竟偏僻,放一放也没有什么?只是广西的乱事,却不能犹豫。否则牵连到了贵州,形势就不好,以朕之间,不如请王卿坐镇广西?”
第一百六十五章 武兴
杨士奇对王翱也推崇,朱祁镇就越不想让王翱留在四川。
因为他能想到,王翱在四川定然是力阻,
朱祁镇一听就明白,王翱是一个不讲情面的人。
自然不让他在关键地方。
不过,朱祁镇所说的也不能说错。
比起松潘,广西的事情更严重一些,毕竟广西与云南贵州毗邻。
当然了,这个时代,从广西直达云南的道路,并不能说没有,只是都是小路而已,根本无法通行大军。
连走私都很困难。
但是对很多土司来说,却并非太困难。
毕竟对中原人来说,是连绵大山,但是对他们来说早就习惯了。
一旦广西这边的乱子闹大了,牵连到了贵州,事情就不好办了。
杨士奇说道:“陛下英明,可是令王翱督师广西?”
“不。”朱祁镇说道:“西南平乱与麓川不同,当以七分政治,三分军事,既要广西百姓畏之以威,也要广西百姓服之以德。故此其重点不在军事上,王翱就任两广总督。而派遣一员大将挂将军任,任广西总兵官,临之以威,王翱怀之以德。”
杨士奇说道:“两广总督?这官职之前朝廷没有,不知道陛下觉得这两广总督的权限有什么?”
朱祁镇听了,心中微微一惊,他没有想到,后世大名鼎鼎的两广总督,这个官职在这个时代还没有?
不过,朱祁镇也不是吃饱饭没事做了,要封一个两广总督,而是他感受到了解决广西问题的的必要性。
原因很简单,广西用兵粮饷从什么地方来?
总不能从北京运过去吧,如果真要千里迢迢运过去,这运费不知道超过粮食本身价值有多少。
所以,广西战事的粮饷一定是就近筹措。
广西临近的身份之中,能有能力出粮饷的只有广东。
湖广倒不是穷,而是湖广的粮食都要运到云贵去。至于云南与贵州,他们自己都没有粮食,即便到了明末时期,贵州一年的粮税也不过七八万石,根本比不上江南一个县,甚至比不上北方大县。
因为北方大县的粮税,有很多也有三四万石之多。
所以不仅仅现在,后世很长时间,广东向广西协饷,都是惯例。
而今也是如此。
正因为这个原因,朱祁镇才决定让王翱挂两广总督衔,总管两省。
朱祁镇沉吟一会儿,说道:“令王翱坐镇广西,并转运粮饷,广东粮饷方面直接人让王翱负责。协
调两省供应军需,并在大战之后,安抚百姓。”
朱祁镇细细一想,他本意让两广总督有后世权限,但是心中一想,顿时想明白一件事情。自己被自己前世记忆带歪了。
不错,就是带歪了。
明代后面的官职,无不建立在文官集团对勋贵集团大胜的基础之上。
也就是说,这些官职本身就侵吞了武将方面的权利。
如果真按这个安排,这个总督与督师又有什么区别?不管是名字上的不同而已。
所以,朱祁镇立即打了好几个折扣。甚至也没有让王翱有对前线将士的管辖权。当然了有一点事情,朱祁镇还是明白的。
很多时候,并非写在明文上才是权力。
很多权力不用说出来,他自然就存在。
不管谁在前线打仗,都不会得罪后面督运粮草的官员。而督运粮草的官员手中未必没有兵力。毕竟这些民夫,押运粮食的士卒,发放武器之后,也不是不堪一战的。
只是这样的情况,前线勋臣为帅,后方有文官督运粮草。这个模式朱祁镇想试试,如果真的行得通的话,今后大明用兵大多是这样的模式。
当然了,这样的模式,并非朱祁镇首创的。
而是现实如此。
太宗皇帝几次北伐,在后面督运粮草的都是文臣,就是蹇公齐名的夏元吉。只是这位大佬天不假年,否则他权威还在三杨之上,却在宣德五年去世了。
而且朱祁镇也发现,在太祖太宗的手段之下,五军都督府失去了很多职能,甚至可以说,五军都督府并没有独立发动一场战争的能力。
必须有兵部配合不可。
否则在粮草辎重上他们搞不定。
这也是权力制衡的一种而已。
对此,朱祁镇心中有些纠结。在他想来,五军都督府,作为军方最高机构,应当有一套战争体系。
可以绕开内阁,有主持战争的能力。
因为没有这种能力,文臣伸入军中的手,就不可能被斩断,特别在后勤方面。
但是真正让五军都督府有这种能力,朱祁镇自己未必能睡得着觉了。
杨士奇说道:“臣明白,却不知道陛下属意谁坐镇广西?”
朱祁镇说道:“先生可有人选?”
杨士奇说道:“臣以为选生不如选熟。武兴将军坐镇江西时期,与王翱配合默契,此去广西,还是属意他们两人为好。”
朱祁镇说道:“武将军?”
朱祁镇对他有印象,他虽然没有见过武兴,却知道,他本来是五军都督府
之中的将领,就之宣德十年正月,紧急坐镇江西,一直到了现在。
没错,就是宣宗驾崩的时候。
是太皇太后点的将。
朱祁镇立即觉得这个武兴可信。
朱祁镇对太皇太后的眼光,还是相当信服的。当时江西有人起事,多达三万人之多,就是武兴一举荡平的。
忠诚可以依靠。能力也不错。
如果不是武兴没有应付大场面的经验,麓川之战,朱祁镇就有几分属意武兴了。毕竟几十万人的大战,并非武兴剿匪经验所能胜任的。
不过,对于广西的战事,却足以应对了。
毕竟广西那那些土司,说起来越土匪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朱祁镇说道:“这一件事情,朕问过英国公再定。”
其实朱祁镇心中已经同意了,不过,他还是这样提醒一下杨士奇。
朱祁镇心中想要建立起清晰的文武分野,在军事上,朱祁镇依靠英国公,在民政上,朱祁镇依靠杨士奇。
张辅很识趣,在民政之上,不多提一个字。
但是杨士奇却没有这个自觉了。
或许说杨士奇觉得自己作为国家首辅,虽然没有丞相之名,但有丞相之实。特别是太皇太后对杨士奇倚重,让杨士奇的权威从宣德十年到而今一直处于增长状态。
甚至在明代制度之中,最少在明代前期的制度之中,内阁大学士与六部尚书并无高下,而是制衡关系。
但是杨士奇其实已经将这种微妙的关系打破了。
内阁的权威大大增加,明代内阁从皇帝秘书机构,到为真正的行政中枢,杨士奇,杨廷和,张居正,等几位居功至伟。
杨士奇也不知道听没有听明白朱祁镇的潜台词,或许听明白了。装着听不明白而已。随即说道:“陛下,北京周围大水虽然退却了,但是很多地方颗粒无收,虽然开仓赈济,以工代赈,但是如此发展下去,明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百姓估计会不好过啊。”
朱祁镇听了,心中郑重的问道:“真是如此?”
杨士奇说道:“臣自然不敢欺瞒陛下。”
朱祁镇一时间脸色难受,说道:“百姓遭此劫难,是朕之过也。”
朱祁镇心中的自责,也是真实的。
在朱祁镇心中的抗洪抢险,是有后世的范本的,但是而今这一场大水,让朱祁镇知道了现实是多么的冰冷的残酷了。
北京城,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尚且有近千人死于大水之中,北京城外又是一个什么样子?
朱祁镇简直不敢想。
第一百六十六章 正统四年的大水
朱祁镇又是巡视全城,又是斩杀驸马,他又是任命于谦统合北京城。
他做得这一切的一切,最后的结果,不过是保全北京城而已。
甚至保全北京城这一件事情上,也要打一个问号。
因为朱祁镇明白,北京城在选址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防洪问题,北京城所在地方,在潮白河与卢沟河之间的高地。
地势上天然不会被水淹。
甚至朱祁镇躲在宫里,什么也不做,北京城也不会被淹的,最多城墙根的内涝,更加严重一点而已。
但是北京城外,特别是卢沟河。
卢沟河大水,为了防止水淹京师,卢沟河南边的大堤被扒开一个大缺口。洪水自然南下去了。
北京是没有问题了。但是不要指望,北京工部与什么完善的泄洪计划。到底有多少百姓,没入洪涛之中。
是一个朱祁镇不敢问,也不忍问,甚至问不出来的问题。
下面的官僚们,怎么可能将人数精确到个位数,北京城中淹死人数都没有这个统计水平,更不要说外面的官员了。
有洪水,夏季的农作物自然没有了。而秋季冬小麦的种植也不是很顺利的,被洪水淹过的土地,还有种种问题。
首先,地界被淹没了。
这一片地方,到底是谁的地方,很不好说了。
甚至很多人家都死绝户,自然被百姓悄悄给吞掉了。为了田亩的问题发生种种官司,甚至是命案,从来不在少数。
其次,就是卢沟河的含沙量并不少,这些沙子淤积了土地,很多良田都不能种了,需要好好清理。
再加上不少人受灾。
善后也是需要时间的。
冬小麦估计很多人都种不上。
所谓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而今北京城的以工代赈的规模,并不是太大,不过是兼顾北京附近百姓而已。
很多百姓还是在家中吃自己的。
毕竟而今大明还算是盛世,百姓家中也都是有些存粮的,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到断炊的日子。
但是不管百姓家里有多少存粮,渡过这个冬天之后,决计不会剩下多少。
明年春天,也就青黄不接的时候,就是饥荒爆发的时候。
朱祁镇也是没有办法。
而且当时北京城在水灾的威胁之下,故而很多事情都没有多少。但是而今总结,却发现正统四年是一个大水年。
真正遭灾的决计没有不只北京一处。
何北河南都有水情,淮河运河也都不安分。长江上下也多处
决口,但是真正大问题,还是在运河之上。
运河一段决堤,大运河具体停航了。
这一件事情不用朱祁镇说,杨士奇就斥责南京镇守丰城侯李贤了。
前文也介绍过李贤。也是一员重臣。军方重将,赫赫有名,杨士奇却不管这些,可见情势之危机。
毕竟大运河就是京师的主动脉。
大运河一断,京师这边情况堪忧。
更不要说,正是北京附近受灾严重,继续各方物资的时候。
甚至朱祁镇也下旨,让李贤想尽一切办法,一定要堵上缺口,让运河恢复运行。
李贤在受到强大的政治压力之下,调动了数万军队,一起动手,终于将缺口堵上了,但是这个缺口已经流淌了一个多月了。
北京城,天子脚下。
一场水灾,尚且是如此。
更不要说其他地方,是怎么样了。
这些事情,杨士奇在京师都严密的封锁了消息,麓川之事,成为时事焦点,这些水灾的消息,才不被注意。
否则大运河断绝的消息传来,北京的物价非要翻上好几倍不可。
朱祁镇本身也不想提这个问题。
还好,大明大部分的官员还算得力,大明的家底还算充实,最少在花在赈灾上面,朱祁镇是不心疼。也不敢心疼。
这一场大灾这才算过去了。
但是朱祁镇真感到了吃力,一面赈灾,一面支撑四场战争,麓川,广西,松潘,兀良哈,虽然只有麓川是大战,动用十几万人。其余地方,少则万余,多则三五万,也打不了多长时间。
但是朱祁镇依旧感受到焦头烂额。
而今刚刚喘息一下,就要面对明年春天的饥荒。
甚至不是一处。
朱祁镇说道:“先生觉得该怎么办?”
杨士奇说道:“陛下不是准备修卢沟河吗?正好以工代赈,只是户部一时间钱不筹手,毕竟是不是开内库,支应一下。”
朱祁镇心知肚明,未必是户部钱粮不够。
只是杨士奇不想再动太仓钱粮了。
毕竟朝廷的家底不可能一个劲霍霍完了。真遇见大事了该怎么办?别的不说,如果瓦刺突然南下,与明军大战。
这大战的用度,犒赏,杨士奇都要拿出来。
如果拿不出钱来,杨士奇就被动多了。
而且内库之中有没有钱,杨士奇也是知道的,大概具体有多少钱,杨士奇摸不清楚,但是估计也在二千万两以上。
皇帝手中存那么多钱做什么?
该用就要用。
朱祁镇说道:“好,既然先敲
定卢沟河治理方案,再说钱的问题,如果户部钱粮真不筹手,内库可以与户部分摊。”
朱祁镇重音咬在分摊之上。
言下之意,让内库单独出钱是决计不可能的。
因为三大殿工程,已经由内库承担了。
三大殿总耗银在七十多万两以上,这还是将金丝楠木变成了松木。减轻了不少负担,否则造价估计在一百多万两以上的。
据说,明末修三大殿用了近三百万两。
当然了,这里面有白银大量涌入的通货膨胀,也有宦官于文官的层层分润,自然是不作数的。
朱祁镇要敲定卢沟河治理方案,于是决定卢沟河治理方案的御前会议,很快就召开了。
也确定了,参加的人数。
内阁五位是万万不会缺席的。
阮安作为总工程师,也是技术代表,也不可能缺席的。王振掌管内库也在,刘中敷掌管朝廷的钱袋子,自然也要在。
除此之外,于谦也要在。
毕竟在朱祁镇心中真正组织工程的,应该是于谦。
不过,在这一场会议之前,朱祁镇还要召见一个人,就是刘定之。
得到调令之后,刘定之终于从西北回来了。
这位状元是朱祁镇第一个点的状元,虽然在这几年之内,朱祁镇也点了一个状元,叫做杨鼎,但是朱祁镇对杨鼎的重视,远远不如刘定之。
刘定之一到京师,朱祁镇就召见了刘定之。
当初意气风发的青年,此刻脸上多了几分风霜之色。
刘定之在文华殿见了朱祁镇,心中一颤,暗道:“陛下,此刻已经有帝王之威了。”心中紧张,甚至身体都有一些微微颤抖,说道:“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祁镇自己并没有感觉到。
其实朱祁镇与几年已经大有不同了。
朱祁镇当年板着脸,装着威严的样子,其实在外人看来,却是装腔作势,显得很可爱而已。
但是而今,朱祁镇长大不少了。已经有了成年人的身形,朱祁镇气质很成熟,虽然嘴角的绒毛,还带着稚气之色。但是行为举止之上,却已经呈现出一个成年的皇帝的威严。
朱祁镇说道:“刘卿。你在西北为朕牧马,的确辛苦了。王大伴,下去准备一些礼物,让刘卿带回去,也算是慰劳功臣。”
王振说道:“臣谢过陛下。”
朱祁镇一伸手说道:“坐,刘卿在西北日久,对于马政什么缴朕的?”
刘定之说道:“陛下,西北战马供应全军决计不够的,如果陛下想与瓦刺决战于漠北,在战马上,还要多加思量。”
第一百六十七章 马政痼疾
朱祁镇脸色严肃说道:“刘卿请讲。”
其实朱祁镇对西北不能供应全军战马,早有预料。
毕竟锦衣卫在朱祁镇的调教之下,对外情报如何,还不好说,但是在对内情报上,朝廷上下,很少有瞒得过朱祁镇的事情。
但是很少瞒得过却是事实。却并不意味着锦衣卫就能将这其中各种利益纠葛,给弄明白。
锦衣卫之中文化水平也是相当有限的。
所能做的,仅仅搞清楚现状而已。
刘定之说道:“太宗皇帝天纵英明,在永乐年间,就询问臣下,以漠北牧养之法,与民间分养之法孰善,然群臣误陛下,乃用民间分养之法。”
“以至于今日之势,纵然有马数十万匹,但却不可作为战马。”
朱祁镇问道:“原因何在?”
刘定之说道;“陛下,马性温顺,然也有好斗之心,如果马聚集成群,则群马相争,必有头马,头马占据雌马,所生之幼马,就远胜寻常马匹,即便头马之下,也有一些马匹相当不错。”
“故而这些马匹就可充为战马,做冲锋陷阵之用。”
“然而今马匹善养于百姓家中,且不去说百姓负担,单单说,这些马庭院之中,用以畜力,即便是发情,也是百姓配对。”
“时间一久,去除野性,只能用做畜力,如果用以战马,恐怕见千军万马相争,尚未发力,就先行胆怯。”
“故以此法养马,纵然有马百万,也不足一用。”
朱祁镇心中一动,他算是明白了。
后世马匹之东西,早就是稀罕东西了。
所以朱祁镇根本没有接触过,即便稍有接触,也决计不会深入到养马细节之中,万万没有想到,单单是养马,就有这么多学问。
朱祁镇也知道,刘定之有些为尊者讳。哪里是太宗皇帝不知道放养的好处,实在是没有放养的地方。
最少对北京附近的来说,确实是如此。
而且其实刘定之所说的未必全对。
并非战马不能圈养,而是百姓根本不会用养战马的办法,养马。原因无他,成本太高了,别的不说,各家勋贵之中,谁家没有几十匹上百匹战马,都是上阵要用的。
也不见他们上阵的时候,这些战马就软脚。
刘定之见朱祁镇听得认真,说道:“陛下,令百姓分养战马,对百姓来说,也是一个极大的负担了。民间有谚语,家财万贯,带毛不算。”
“而今强令百姓养马,一旦有失
,就要坐赔,不知道令多少百姓家破人亡。臣以为非善政也。”
朱祁镇说道:“此事朕知道,而今分养战马不行,当如何养马?刘卿久在西北,可以教朕乎?”
马政分养的弊政,朱祁镇早就有所耳闻。
甚至不用刘定之说了。
而且朱祁镇听了刘定之刚刚说的分养之弊,就决定一定要废除分养之法,集中精力要在全国建立起几个大马场。因为只有有足够的马匹,才有足够的机动能力,有足够的机动能力,才能出塞征讨瓦刺。
而今总体来说,朝廷虽然缺马,但是收刮一下,还是有十几万战马,但是远远不够。
既然已经决定废掉这个政策,对于他的其他弊端,朱祁镇就不需要多做了解了。
刘定之说道:“臣走遍西北,山丹卫,青海,河湟之地,都是上好的养马之地,而且有贺兰山护卫,瓦刺不能轻易翻越。”
“比起长城之外,要好上不少。”
朱祁镇慢慢咀嚼这几个字,心中暗暗摇头,知道这一件事情,并不是很容易做到的。因为宋元积弊,西北的人口并不多。
西北人口少到了什么地步?
洪武年间北伐的时候,傅友德独领一路出西北,而徐达领一路出大同,徐达这一路王保保大战。
王保保骑兵众多,占据优势,但是徐达败而不溃,坚如磐石。一路从草原上退到了大同。都没有让王保保找到全歼徐达的机会。
只是徐达退兵,让傅友德呈孤军深入之态,傅友德不得已撤军,将一路上所俘获的人口,全部迁回去。
但是所有人口加起来,不过数万而已。
所以西北方向,如果说是无人区,是决计不对的,但是指望西北有多少汉人,却也是想也不要想了。
为什么明代对攻取西域不感兴趣,西北地区的匮乏,大概也是原因之一。最少开国到而今不过七十多年。
满打满算三代人。
虽然这样的情况,有一点点改善,但是改善的并不是太多。
所以西北方向,其实也有很多土司,还有受朝廷册封的蒙古人。
也就是说这些草场,其实也都是有主的。
想要夺取这些地方,不动刀兵,是不行的。
但是朱祁镇而今深刻的厌恶了战事,四个方向的战事,朱祁镇怎么有心思另开战线,真不知道想怎么死吗?
朱祁镇说道:“这一起,让你进京,你知道是什么事情吗?”
朱祁镇将这一件事情上了心,话题一转。将话头扯到了其他地方上
“臣知道,臣将任大兴知县。”刘定之说道。
朱祁镇说道:“你这个大兴知县可与寻常知县不一样,可以这样说,而今北京城之中大小事务,恐怕就要你来负责了。”
刘定之听了大吃一惊,说道:“臣不过是区区一知县而已,如何能越权行事。”
朱祁镇说道:“朕的状元郎,岂能仅仅当一个知县,明日御前会议,商议卢沟河治理之事,在此之后,于先生就要将精力放在这工程上面了。”
“至于北京城的事情,就要你多担待了,只要办好了,他日代替顺天府,未必不行。”
“臣谢陛下信任。”刘定之说道:“臣定然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朱祁镇说道:“无须如此,只是你这县令与寻常县令不一样。”随即朱祁镇将他在北京城之中正在进行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刘定之听了,一时间心中激动夹杂着害怕的情绪,涌上心头。
刘定之在西北磨砺的好几年,奔波劳苦。对大明的认识又深了几层。能考中状元的,都不是蠢人。
刘定之岂能不知道这一件事情,牵扯之大。
一旦失败的话,皇帝定然是没有错的,有错的只能是大臣,也就是于谦与他,定然会为皇帝替罪。今后不会有什么前程可言。
但是同样的。
如果这一项改革顺利的推行全国,那么刘定之的政治资本,将会极其雄厚,内阁的那几把椅子,定然有他一席之地,不过是或早或晚而已。
而且皇帝对他推心置腹到如此程度,刘定之是一个聪明人,他还有选择吗?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
比起于谦来说,小于谦十岁的刘定之,功名之心,要胜过于谦。他看见的根本就是巨大的政治利益,至于这个改革对大明是好是坏。
刘定之其实并没有深想。
刘定之说道:“请陛下放心,臣一定将陛下的政策全部落实。”
朱祁镇心中松了一口气。
刘定之这样大臣,比于谦要好用,因为他们是政客,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政治理念可言。但是于谦就不一样了。
朱祁镇说服于谦可是大费口舌了。
但是真正用起来,还是于谦让人放心。于谦说定的事情,决计不会改变,乃是真正大丈夫。但是刘定之就不一样了。
政治利益大到一定程度上,很难保证刘定之不倒戈。
“哎。”朱祁镇心中暗道:“如果于谦也想刘定之这样听话就好了。”虽然朱祁镇也知道,这是妄想。
第一百六十八章 灾情
第二日。
文华殿之中,就如之前一般。
大臣都到了。
比上一次大臣要少一点。
不过,却有一个人特殊的人参与进来。
却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监。朱祁镇之前不知道,宫中还有这一位大佬。他事先询问阮安治河方案,阮安的方案不能让朱祁镇满意。
阮安就推进了这一位早已在仁寿宫庄养老的老太监。
朱祁镇一打听,才知道这沐敬是一等一的治水能臣,虽然阮安也修缮过河道,但是这方面的能力与沐敬相比,却是想差太大了。
整个北运河都是沐敬修缮的。沐敬几乎走遍了运河每一处闸口,对各地水情熟悉之极。是治水老臣了。
不仅仅如此,沐敬的品质也是相当过硬的。
永乐年间,沐敬跟随太宗皇帝北伐,但是入漠北已深,月余不见贼寇的影子,下面都有一些人心惶惶了。
只是太宗皇帝依旧不甘心,无功而反。
大臣劝谏,纷纷被遣。
而沐敬依旧劝谏,反复不已。
太宗皇帝大怒,说道:“尔欲反乎?”
沐敬说道:“事已如此,陛下执迷不悟,固不知孰将反也。”
太宗皇帝下令将沐敬斩首,左右将沐敬拖曳下去,而沐敬颜色不变。
太宗皇帝见状,就下令放过沐敬,说道:“宫中皆如此人,岂不诚有益乎?”
随即下令回军。
但是沐敬什么都好,就是一点不好。
就是垂垂老矣,英雄迟暮。
朱祁镇特地赐座,对沐敬如大臣一般。
朱祁镇见所有人都到齐了,对于谦说道:“于先生,先说说顺天府灾情?”
于谦说道:“是。”
随即于谦侃侃而谈,说道:“陛下以工代赈之计,已经安顿了十万民夫,与北京城墙,城楼,三大殿,等工程之上。”
“但是这些工程多在北京附近,而卢沟河水灾却在在东安,永清,固安,武清数县。除却县城之外,大多被淹了。”
“而北京务工的灾民,却大多是京畿附近的。”
“以臣之见,北京附近的灾民,不过财产受损,而此四县百姓,却是生死之间。”
朱祁镇听了,对这个现象。
朱祁镇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首先是北京灾情并不严重。
最少对比这个时代其他地方的天灾,北京的天灾可以说很一般了。毕竟别的地方受灾,决计不会有皇帝圣旨,大臣立即巡视,不知道多少军
队,一起动手救灾。
很多人印象之中,无数人防守堤坝。在这个时代是不成立的。
倒不是军队不会投入救灾治水。
早在宋代,就有专门治水的军队了。
但是想想就知道,一支缺额几乎到了三分之一的军队,打仗不行,治水就可以了吗?
在京师有京营,乃是大明精锐所在,即便再怎么衰败,也苟延残喘到正德之后,依旧是朝廷的武力依靠。
他们并不是那么容易掉链子的。
北京天灾不严重,受灾的人数不多,但是下游灾情严重,更严重的乃是朝廷组织力缺乏,想将这些灾民组织数百里上京。
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甚至还有一些大臣在这一件事情持反对意见。
无他,北京乃是朝廷的脸面,大量灾民聚集在北京,朝廷脸上不好看,更何况,各路使节都在京师之中。
麓川的使节,瓦刺的使节,兀良哈的使节。
可是都在。
瓦刺使节还好,而今瓦刺也先,正在整理他父亲脱欢留下的烂摊子,即便是将姐姐嫁给了脱脱不花,脱脱不花与他也是面和心不和。
最直接的表现是,脱脱不花单独向朝廷进贡了三千匹马。
当然了,朝廷按照厚往薄来原则,高价回赠了脱脱不花很多丝绸,粮食,还有铁器。
这一件事情,还是杨荣在的时候定下来的。
固然有些迂腐,但是挑拨离间的意味,太明显不过了。
麓川使节一直在京中跑门路,向要向朝廷乞和。只是麓川使节倒是带了不少金银,但是朝廷上下,没有一个人敢收麓川的银子。
甚至在朝廷大军临近云南的时候,麓川使节也放弃了。
朝贡之上,他带了多少东西,朱祁镇加码按照太祖的规矩,掏内库加码三倍回礼,对文官说的是:“朝廷不可失礼于小邦。”
但是却传旨给孟瑛,让礼单给孟瑛看,说道:“这就是朝廷给将士们的赏赐,打破麓川,从麓川所得,尽赏将士,朝廷不取一厘。”
兀良哈的使者眼红,就向朝廷求赏赐。
说起来,兀良哈头上还都挂着大明头衔,所谓朵颜三卫,只是而今兀良哈态度不明。自然不能给。
甚至独石堡那边已经打起来,兀良哈的使者还在京师喋喋不休。
至于朝鲜,安南的使者是都在。
正统年间,还有一些永乐遗风,而永乐年间京师之中外国使节更是数不胜数,最多的时候,有七十多个国家。
这种种原因下,在北京城以工代赈的效果并不好。
但是在卢沟河下游,朝廷也没有那么多的工程来做。
朱祁镇问道:“你估计四县灾民到底有多少?”
于谦说道:“臣只能保证顺天府境内,大概有三万七千人有余,但是直隶其他府县有多少,却不是臣可以知道了。”
朱祁镇看了一眼杨士奇。
杨士奇咳嗽两声,说道:“陛下,臣以为卢沟河威胁朝廷安危,自然要好好修一修了,特别是宣德元年,宣德五年,这两年都有过大修。该怎么修,下面人都很清楚,所以以工代赈是可以的。”
“但是南边的府县,却不好妄自兴工了。”
“臣以为还是开仓放粮赈济的好,臣已经从山东调来一批粮草,足以赈济河间,保定两府了。”
朱祁镇也知道这其中很多事情。
工程建设从来是贪污的重灾区。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都没有差别。
杨士奇更是明白这一点。
所以他支持卢沟桥工程,但反对其他地方以工代赈。
乃是卢沟桥河道,不是新鲜事。大致需要多少,杨士奇心中其实是有数的。更不要说,于谦是这个工程的负责人。
虽然而今还没有说,但是杨士奇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
杨士奇信得过于谦。但是其他人未必信得过了。
更不要说,之间没有规划,仓促上马,又有灾民的生计所系,做得好,自然是一举而数得。但是杨士奇不得不做好,如果做不好该怎么办?
同样的修黄河,有人能修一次,能用百年,但是有人能修成:“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这里面的猫腻,实在是太多了。
杨士奇老了,有一些保守。
有些事情,他宁可多花一点钱,也不去想什么一举而数得。事实也证明,越是花样多的事情,越是有技术含量。
大明官僚到底有没有这种组织能力,杨士奇表示怀疑。
朱祁镇说道:“杨首辅所言极是。此事暂且不提。先说卢沟河,先生也说过,宣德元年,宣德五年大修过,正统元年也小修过。”
“每次多则动用数万人工,少则动用数千人工,已经几乎是年年修,但是即便是这样,隔三差五,卢沟河也要决堤一两次。”
“朕登基以来,元年一次,今年又一次,这一次大修之后,又能支撑几年?朝廷就是金山银山,也不能这要挥霍。而百姓要遭受几次这般苦楚。”
“故而今天,就要这一件事情说清楚?卢沟河怎么修,才能一劳永逸,从此再也不决堤。”
朱祁镇的话,掷地有声,但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
第一百六十九章 卢沟河水情
黎澄出列说道:“臣惭愧。卢沟河大工,臣多次参与进去,然卢沟河与寻常河不一样,汉晋之时,地广人稀,卢沟河本是漫流,而今耕地日多,侵占河道,而金元立都以来,西山之木伐尽,大雨一下,泥沙具下,所以不管什么样的河道,用不过数年,就会抬高河床。而且北方下雨,不过秋季数月。”
“卢沟河季节性太过明显,不下雨,卢沟河河道明显够用,一下雨,则水位汹涌而上,不可抑制,唯有保京师而泄洪。”
“这也是,朝廷多次修建卢沟河河堤,都支撑不了多久的原因。”
“好。”朱祁镇说道:“既然,有问题,就一个个解决。太宗时候,朝廷就有禁令,禁止伐西山之木,今日再做重申,京城之中提倡用煤,再次重申,不许伐西山之木。”
朱祁镇看向杨士奇,说道:“先生以为如何?”
杨士奇说道:“陛下所言极是。”
如果说,没有门头沟煤矿的大规模开采的话。杨士奇定然要反驳。
毕竟北京是一座居民百万大城池,所用柴火是刚需,朝廷总不能让人不生火做饭吧。这种不合人情的禁令,即便皇帝权威多盛,也执行不下去的。
太宗皇帝权威不可说不盛,朝廷上下有谁敢违逆太宗皇帝,但是太宗皇帝西山禁令,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毕竟人总是要吃饭的。
但是这样的情况,已经有了变化。
宣德十年,朱祁镇在门头沟设煤监,虽然事情有所反复。曹吉祥还因为做事太过,被人弹劾。
但是煤监总算是维持下去了。
只是宫中想维持对门头沟煤矿的垄断,却也不可能了。
门头沟煤监也变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就是煤场。直接供应宫中的煤场。被宫中惜薪司直接管辖。另外一部分,就是在门头沟到京城大路上设卡收税,每万斤一文。
虽然宫中的放弃对门头沟煤矿的控制,但并不意味宫中煤场并不向外发卖。宫中煤场依旧是门近二百煤场之中最大的。
对,从宣德十年到正统四年。门头沟煤矿规模膨胀起来。
别的不说,朱祁镇看过宫中账册,从宣德十年,每年千两级别的税收,而今已经进入万两级别了。
虽然今年因为赈灾,大量派煤,估计不仅仅不赚钱,还要赔钱。
但是正统三年,已经有一万七千两了。
朱祁镇也明白,这种增长绝对不是极限,今后增长到十万两,也不是
不可能的。
当然了,朱祁镇而今手握内库三千多万两银子,对每年十万年,并不看在眼里了。但是朱祁镇看到却是其中的潜力。
毕竟煤与铁是工业革命的基础。
杨士奇可能想不到,朱祁镇想的这么深,但是对朱祁镇这种一举两得的想法,也是心知肚明的。
防范卢沟河泥沙,固然是有的,但是用行政手段,为门头沟煤监增加收入,更在其中。
只是杨士奇心中难免心中嘀咕,暗道:“皇帝怎么一心一意钻进钱眼里了,这可不好。”
“陛下,此事也是缓不应急。”黎澄说道。
朱祁镇说道:“对彻底治理卢沟河,工部可有方案?”
黎澄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跪下来,说道:“臣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
黎澄想来想去,他并不想说这一句话,但是却不敢说有什么根除之法,毕竟卢沟河水情的复杂性,今天低个头说不行,固然要吃排头,甚至要降职,但是承认了,如果做不到,等卢沟河再次决堤的时候,即便他不在了,他的子孙也要遭难。
他心中也有好些想法,但是最好的办法,觉得这卢沟河河堤,最多能支撑十年,十年之后,就要看运气了。
运气好了。雨水不大,还能保住。但是一旦雨水大盛,决堤是十成十的。
如果皇帝老了。活不了十年。
这事情还有免于追究的可能。
但是皇帝方才十几岁,将来春秋正盛。即便二三十年,也能活着。
这个时候,黎澄也敢冒险。
朱祁镇说道:“黎卿起来吧,你没有方案,宫中却有一个方案。”
朱祁镇此言一出,下面人的目光都放在沐敬身上,对于沐敬这位老太监,很多人都知道的。
不过,出来解说的却不是沐敬。而是阮安。
阮安向皇帝行礼,随即向各位大臣行礼,说道:“工部尚书所言,都对,但缺少一点,那就是卢沟河入海不畅,也是其中非常重要的原因。”
“卢沟河流入三角淀之中,而三角淀方圆数百里,都是湿地沼泽,看似容大水源源不断的流入,但其实它的容纳也是有限的。”
“刚刚开始还能容纳,到了后来,就有倒灌的风险。”
“这不仅仅是卢沟河,直隶不少河流,都有这样的风险。”
朱祁镇不说话。只是看着下面的人。
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朱祁镇也很吃惊的。他甚至想到得到,连续一个多月大雨之后,洪水居然从下游冲上来的。
河堤能撑得住才算怪事。
不过,而今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这个方案了。
朱祁镇在这一次大会之前,就已经与阮安,沐敬开过一个小会了。宫中这个治理方案,虽然是阮安与沐敬提完善的。
但是很多概念却是朱祁镇提出来的。
其实朱祁镇并不知道,河流倒灌这样的事情,在河北从来不少见。即便后世也常常有。特别是在海河流域之中。
阮安说道:“所以,欲求卢沟河安,不得不治三角淀,欲治三角淀,不得不治运河。”
杨士奇一听,整个人就严肃起来了。
卢沟桥重要不重要。
重要,毕竟直接威胁北京附近的百姓。
但是卢沟河再重要,也没有运河重要。
运河是大明的命脉所系,这一点不容任何质疑。
如果皇帝单单是想治理卢沟河,想以此而建功立业。坐稳皇位。杨士奇自然会支持,不但会支持,而是不遗余力。
毕竟对杨士奇来说,一个有权威的皇帝,是大明江山稳定的基石。所谓之国赖长君。但是运河这一件事情上,关系太大。杨士奇也不能让朱祁镇乱来。
因为要出大乱子的。
河北的湖泊很多,但是大部分靠近运河的湖泊都有一个重要的职能,就是为运河补水。甚至在山东不少地方,运河附近的泉水,井水,都不准灌溉,都必须为运河补水做准备。
三角淀东南方向,就是天津,而天津就是运河上重要节点。北运河是用的卫河河道。完整的绕过了三角淀,到通州了。
也就说三角淀与运河之间,是不连通的。而今的卢沟河乃是一条内陆河。
杨士奇虽然还没有听到阮安的方案,但是就本能的想到,难道阮安想将三角淀引入卫河水系。
杨士奇心中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原因很简单。
卫河河道是支撑不了这么庞大的水量的。
即便流入卫河之中,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甚至还引起运河河道水情不稳。
这又是他不能允许的。
杨士奇打起精神,听他们说下去。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宫中的方案要比杨士奇想象要大多了。
“海河方案。”朱祁镇心中暗道。
这是朱祁镇对这个方案命名,毕竟从小学地理,就知道海河流域。而今面对河北水系如此复杂的情况,朱祁镇自然想起照搬后世情况。
因为他而今想看来,怎么想怎么觉得海河,似乎并不是一条自然形成的河流。
第一百七十章 海河方案
朱祁镇所想,对也不对。
因为海河这个名词是明末才有的。但是海河形成后世地图上的行动,却是本朝开国之初,毛主席提倡的一定要根治海河,动用了数百万人,不知道修建了多少条运河,最后才形成了后世的海河河道。
从这一件上来,海河说是一条人工河,也不能说全错。
阮安说道:“从如果放宽目光,卢沟河的水灾在河北从来不是个例。河北这片的河流,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发源于太行山中,季节性很强,可以说,一发洪水都发洪水。”
“而大多数河流都排泄不畅,淤积在三角淀,得胜淀,武馆淀,白洋淀,这无数河间洼地,连成一片,如果雨水大的话,就会连接在一起,到时候数千里地,一片汪洋如同大海。”
“百姓没于洪涛之间。”
朱祁镇而今看到这一大面区域,还有触目惊心之感。
谁能相信,河北居然有这么多湖泊。而阮安所说的那几大淀,从现在地理上看,就是从天津以西到,雄州。
而且这不仅仅只有这里,这样的湖泊,在河北还有好几处。
虽然没有这一个湖泊带大而已。
真正了解这一些情况之后,朱祁镇甚至有一种冲动,什么瓦刺也不打了,单单能将这一带混乱的水系给治理好就行了。
这也是为什么在汉魏时代,冀州也是富甲天下,得河北足以立国,而今明代虽然定都河北,河北根本不能支持北方战事。
想想就知道,几乎数年一次大洪水,大量的良田都变成了湿地。这些湖泊看似不大,但是一遇洪水,就好像是吹气球一般膨胀起来。
水利与农业之间的关联密集之极。
这样的情况,河北的农业生产能好才怪。
阮安说道:“为了朝廷长治久安。奉陛下旨意,应该将治理河北各水系,看做一体。将收拢河北所有河流,皆归入卫河入海。”
杨士奇说道:“卫河承担运河一段,如此一来会不会运河断流。”
“首辅所言极是。”阮安说道:“这事情我与沐敬前辈,已经商量过了。这样做,不会让运河断流,反而会增加运河水量。让运河运输量大增。”
杨士奇也不说话了,心中暗道:“就看你们的表现了。”
人们都觉得京杭运河乃是重要的经济命脉,但是其实上,他们都高看了运河。
因为这一条运河的承载量并不大,还需要大量的维护。
明代的最高记录,就是六百三十
万石,就是宣德年间的纪录。后来被额定在四百万石之上,大概是朝廷觉得,这个数目最经济。
又能供应朝廷所需,不至于了劳民伤财。
即便如此,朝廷一家的运输量,几乎将运河给站满了。
很多时候,运河上都一船挨着一船,特别是过山东的时候,船闸之前,排上几天队都是很正常的。
漕粮运输一趟要走上一年。
可见大运河并非想象的那样用有。
运输量在哪里放着。
当然了,山东这一带是一个瓶颈地带。毕竟过山东的时候,可是一座船闸挨着一座船闸。其他地方好要一点。
这并不是说,运河不重要,如果不重要的话,明代也不会形成一道,运河城市带,是北方比可比南方的繁华地带。仅仅是说,运河远远没有所有想象的那么重要。
阮安见杨士奇不说话,心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见杨士奇积威之重。
随即将朱祁镇心目之中海河方案,说了出来。
阮安先定下总原则,也就是将所有河流都归入运河,并从天津入海。但是很多地方都要细细勘探。
一时半会不可能动工的。
但是定下来的工程就有两个。
第一个就是三角淀连通卫河的工程,这个工程并不算太大。毕竟两者相距并不远。
第二个工程就是扩宽卫河入海段。
也就是卫河从天津以下,到达大海这一段河流。
这一段河流被人称为海河。
不扩宽的话,这一条河道根本不能支撑这么多水从这里入海。
其余其他河流该如何下手,而今暂且不说。
随即阮安又转到了卢沟河上面。
阮安说道:“对卢沟河修缮,有这样几个原则,卢沟河不过三角淀,而流入北运河之中。从北运河到天津入卫河河道入海。”
“其二,截弯取直。减少河流对堤坝的伤害。”
“其三,就是采取束水攻沙之法。减轻泥沙堆积在河床之上。”
阮安一边,一边领太监从下面取来一张地图,正是卢沟河流域地图,上面有一道新画出的河道,从上游直接连通北运河。
就是阮安准备的新运河。
黎澄听了,说道:“这束水攻沙到底是什么办法?”
阮安听了,微微一笑,说道:“黎工部请稍安勿躁,容在下,一一解释。”
“为什么,要让卢沟河绕过三角淀,与北运河相连,却是因为事有轻重缓急。将三角淀连通运河,到
底会出什么情况,一时间,我们还不能确定。”
“最少要确定一件事情,三角淀的湖水,会不会倒灌卫河,这一件事情,我们还拿不准。但是卢沟河而今情况,是刻不容缓。”
“所以,先治卢沟河是当务之急。”
“只有让卢沟河如海,才能让卢沟河下游畅通。所以必须新挖河道。”
“至于截弯取直,自然是因为新挖掘的河道,自然一并做了。”
所有人都暗自点头。
什么治理河北所有河流这样大计划,眼前的这些大臣们都有些怀疑,怀疑皇帝能不能办得到。但是对卢沟河的治理,却是所有人都期盼的。
毕竟大家都在北京,是切肤之痛。
阮安说道:“至于束水攻沙,却是皇帝陛下天纵之才,才想出如此妙法。”
朱祁镇轻轻一笑,说道:“阮卿无须过谦,你的功劳,朕还能夺了不成,继续说吧。”
听了朱祁镇的话,下面的大臣顿时会意。
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定然是阮安或者是沐敬想出来的,不过想给皇帝脸上贴金而已。但是知道归知道,但是他们自然是懂事的人,决计不会戳破的。
“是。”阮安说道:“来人,上沙盘。”
一时间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抬着两张大桌子上来。
这两张大桌子上面,却是堆满了各种沙土,石头。中间还摆出一条河道来。又有人提进来一桶桶的水。
上面有一个摇动的水车。
只要摇动就在桶里的水流提入桌子上,顺着桌子上的河流,从另外一个地方流下来。
此刻的阮安双眼放光,一股莫名的魅力从阮安的身上散发出来,甚至一度将朝廷之上其他人的风范给压下来的。
果然,一个人进入自己得意的领域之中,就要一种自信。
今日的阮安与平日谨小慎微的阮安,根本不像是一个人,只是阮安自己并没有察觉。他似乎还沉浸在当时朱祁镇给他解说这四个字的情绪之中。
阮安说道:“天下自然之理,水利下也。而为什么各地泥沙堆积,加高河床,是因为水速减慢。”
“所以加快水流速度,水力下切,自然能将河床切深,根本不用人力为之,此乃假借天力为人所用也。”
很多事情说穿了,一文不值,但是没有说出之前,却是隔绝天壤。阮安此言一出,下面的人都变得有些诡异。
连杨士奇都有一点按捺不住了,问道:“阮太监,此言当真。”
阮安说道:“自然是当真。”
第一百七十一章 束水攻沙
由不得杨士奇不激动。
杨士奇听到了阮安这一番话,首先想到的并不是卢沟河,甚至不是河北水系治理,而是黄河。
卢沟河并不安稳,甚至有人起一个外号,叫做无定河。
后来在康熙年间,于成龙治水,才变成了永定河。
但是卢沟河的水灾与黄河水灾,却是大巫见小巫了。
卢沟河发洪水,不过淹几个县而已,但是黄河一发洪水,直接想把开封府吞下去。正好几个府县,大半个河南,乃至南直隶都要受灾。
生民何止千万之众。
这才重中之重。
杨士奇说道:“你如何保证?”
阮安说道:“首辅如果不信,可以当场一试。”
随即阮安指着两个桌面,说道:“这里可以比做卢沟河。”
杨士奇第一个坐不住,站了起来,几步走道桌子旁边。
这桌子很大,大概有两个乒乓球台那么大,上面堆积泥沙,一边高一边低,上游陡峭,下游平缓。
只是下游却有不同。
下游一个只有寻常河道,另一个的河道修建的很复杂。
最外面有一层,中间有一层,将河道逼得很急很窄。
阮安一声令下,立即令一边的侍卫摇动水车。
不一会儿这些水从下面的水桶之中,打了上来,一股股的冲在高处之上,随即水与泥沙一并下来,流到下面,带着泥沙冲到河道之中,随即水流变缓,这河道之中,就有薄薄的一层泥沙。
这还是刚刚开始的。
想来时间一长,河床被抬高。
也是自然的。
另外却不一样了。
水流被束缚到狭小的河道之中,水流越流越快,泥沙要么被带走了,要么就漫在河堤之外,最外面的河堤里面。
但是主河道并不受影响。
杨士奇看了之后,直接对下面侍卫说道:“整桶水倒。”
这侍卫听了,不由向朱祁镇看了一眼。
朱祁镇点点头,这侍卫立即将一桶水倒了上去。随即侍卫从外面打水,并将桌子上流下的水抬出去。
一时间文华殿的地面之上,形成了两道明显的水线。
而文武官员雅雀无声,只剩下水声,泼水之声,流水之声,接水之声。
水流顿时变得非常急。
如此一来,两种河道的区别,更是区别出来了。
水流越急,所约束的水流就越急,下切之力,就越急,甚至形成一道深沟。而另外的河道,
却已经决堤了。
因为从上面带下来的泥沙太多,早就将河床抬高了。
“停,”阮安见状说道:“首辅大人,这不用再继续下去了吧。”
杨士奇说道:“虽然在方寸之间,似乎很好用,但是放大数千里,却未必行了。”
“杨大人此言差矣。”阮安有些被激怒了,一时间也忘记了对方是名声赫赫的首辅重臣,对于技术专家,最最讨厌外行人乱说话了。
“万物之理一也,天下水性,绝无例外。岂有此处可用,而彼处不可用?”阮安愤愤不平的说道。
“你确定?”杨士奇问道。
“确定。”阮安说道。
杨士奇转过身来,对朱祁镇行礼,不顾地面上的水渍,说道:“臣杨士奇为天下贺,束水攻沙之法,如果能下,则黄河万里可以不受水灾,此乃天下最大祥瑞。”
有杨士奇贺,下面大臣纷纷学着杨士奇的样子,说道:“臣等贺陛下,得此祥瑞。”
朱祁镇连忙起身,说道:“先生何须如此?此事尚没有成功,等成功之后,再贺不迟。”
朱祁镇将杨士奇的搀扶起来,说道:“那么卢沟河治理之事?”
杨士奇说道:“就用此束水攻沙之法,虽然天下水性相同,但是各地却未必一样,而且此法在方寸之中有此奇效,总要试一试才行。”
朱祁镇心中那么不明白,杨士奇还是觉得这个办法有一点不靠谱。只是他找不到不对的地方,但是他依旧不想直接用在黄河之上。
因为黄河关系巨大,与卢沟河不是一个体量之上。
别的不说,单单治理费用都不是一个级别的。
卢沟河治理,几十万两都有一点多,即便这么大的工程,要挖掘一百多里的河道。但是在杨士奇心中估算费用,也不过如此。
但是黄河,从黄河邙山段以下,数千里堤坝重新修建,没有几千万两,想都不要想了。一时间国库也没有这个钱。
毕竟各处打仗,又是赈灾。又是免税。
也是仁宣以来,虽然也有战事,但是总体来说,朝廷一直处于休养生息之中,还是有些家底的。
但是再有家底,一口气拿出这么多钱,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如此一来,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就再清晰不过了。
朱祁镇杨士奇答应,心中算是松了一口气,杨士奇答应下来,下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朱祁镇对阮安说道:“治理卢沟河之事,需要多是钱粮计算出来没有?”
阮安说道:“没有。臣等开没有细细考察地方河道,而今这一条河道,还仅
仅在规划之中,地质不一样,臣还要考虑绕道。所以钱粮还定不下来。”
杨士奇说道:“既然如此,卢沟河工程,就有顺天知府于谦负责,阮安监工。先定下方案,再上报户部,算好时间,今天冬天开工,明年夏天之前,一定要完工。”
于谦说道:“下官明白。”
朱祁镇也明白。
以卢沟河水情,在夏秋之际一定会涨水的。所以陛下在夏天之前完工。冬天虽然天寒地冻,但是却冬闲期。
可以动用更多的百姓。
杨士奇对朱祁镇说道:“这费用,臣代刘户部答应陛下,全部由户部出。刘户部是不是啊?”
刘中敷见状,微微张口,心中暗道:“首辅,咱们之前可不是这样说的。”杨士奇来之前,提醒刘中敷,一定要让内库承担一部分。
但是到了而今却变卦了。
刘中敷不知道杨士奇为什么变卦,他也不敢问,只能说道:“是。”
朱祁镇察言观色的本事,也修炼出来了,自然看出来,刘中敷的不一样。
只是他并不是太关心刘中敷,因为刘中敷是太皇太后的人。在太皇太后不理朝政的情况之下,刘中敷自然是向朱祁镇靠拢了。
所以,朱祁镇知道户部一定不会卡钱粮,只有内阁卡了。
让刘中敷答应并没有什么难事,但是杨士奇不改口,却是没有一点办法的。
此刻杨士奇突然改口,才是问题所在。
朱祁镇其实已经准备好出一笔钱两的。
因为朱祁镇虽然看重钱财,并不是贪财,而是做大事必须要钱粮。积攒钱粮是为了做事,而不是相反。
北伐固然是大事,但是治水也不是一件小事。
朱祁镇掏这钱,心甘情愿。
朱祁镇说道:“好,那么这一件事情,就请户部准备好吧。”
刘中敷说道:“是。”
事情已经说到这里,已经到了散会的时候了。杨士奇忽然留步,说道:“陛下,老臣有几句话,可否与陛下谈谈。”
朱祁镇见状,心中微微一顿,有些沉重。
独对,这一件事情在官场是犯忌讳的。想想就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需要你的同事避开你,直接与上司单独谈?
不过,这一件事情放在杨士奇这边却有一点不对。
因为杨士奇的权威已经能压在其他文臣之上,如果杨荣在还能分庭抗礼,但是杨荣还乡,一时间回不来。
所以,杨士奇留下来,定然不会是为了打小报告。
朱祁镇说道:“正好,朕也有些事情与首辅谈谈。”
第一百七十二章 良药苦口
因为在文华殿之中做演示。
故而文华殿之中一片狼藉。
毕竟这泥了水了。要很多人收拾,但是朱祁镇也知道,他与杨士奇所谈,不管是什么内容,都不好让下面人听到。
朱祁镇就带着杨士奇来到一处偏殿之中。
似乎是书就是一种装饰品。
朱祁镇处理政务的几个大殿,不管是乾清宫,文华殿,武英殿,乃至文渊阁,都有不少藏书。
文渊阁本身就是藏书所在,大名鼎鼎的永乐大典,文渊阁之中就有一套。
即便是文华殿的偏殿之中处,也到底有不少书籍堆叠。
阳光透过窗户纸打在偏殿之中,似乎阳光之中,有无数细小的微尘在上下起舞,与这满室书香混杂在一起,有一种奇特的味道。
两人坐定之后,朱祁镇说道:“先生,却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要给朕说说。”
杨士奇说道:“让老臣臣猜猜,陛下找臣,定然说是让于谦治理过卢沟河之后,总领河北治水,陛下想将宋以来的河北水患,在今日解决了。”
朱祁镇说道:“此事瞒不过先生。不过先生猜对大半,却有一点没有猜中。朕想做的不仅仅是治水。”
“于先生要总领河北水利,想要做成此事,自然是千难万难。所以事权必须统一,以朕看来,南北直隶大可不必设立,就借今日之事,河北设省,省治就在天津。今后户部就不要管北直隶了,即便是南直隶,朕也有意一分为二。”
朱祁镇这样想法,不是一日两日了。
首先,他看不管,所谓六部直辖府县的模式。在他看来决计不可取。
想想就知道,六部直辖府县,说明这些府县,谁都能管,只会谁也不会管。所谓九龙治水。
所以,将河北省建立起来,有利于河北的治理。
而将南直隶分拆,更是有一点其他考量。
毕竟南直隶都归南京管辖,也让南京成为长江中下游事实上的统治中心。朝廷不得不派重臣镇守。
这种两京并重的姿态。
在朱祁镇看来,很不是味道。
可以有两个京师,但是却一定要有主从。南京的权力也太大了。
南京可以是大明广义上的南京,而绝对不能是长江下游事实上的统治中心,拆分这那南直隶,是非常必然的行为。
加强北京权威。
没有了南直隶的南京,虽然重要,但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杨士奇说道:“陛下的心意,臣了解
。如果真能治理好北直隶水患,单单北直隶就能多开垦出数十万顷良田。”
“北直隶的富饶,朝廷就不用依靠运河了。”
朱祁镇听了,说道:“固然是先生知朕心思。此事虽然艰难,但是却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堪称是我大明的郑国渠。”
“一旦河北钱粮大增,那么就可以就近支援大宁,开平,恢复漠南重镇。”
“瓦刺,何足畏惧!”
杨士奇说道:“臣今日想给陛下说的,就是这一件事情。”
朱祁镇听杨士奇这么一说,心中暗道:“来了。”朱祁镇心已经暗暗提上来,严阵以待,各种说法,在心中过一遍又一遍,时刻准备着应对杨士奇的攻势。
杨士奇说道:“陛下,年少登基,想要建功立业,臣是知道的。但是臣想知道,陛下到底先做什么事情?”
“因旧港宣慰司来使,陛下筹谋开海,以至于南京镇守太监王景弘最近一直想办法运输军械往旧港。”
“旧港宣慰使施长安,在正统元年夺位之后,广纳海盗,与爪哇从来不和睦,这三四年以来,双方大小交战数次。”
“最多的时候,双方兵力超过三万之众。”
“也是因为朝廷在新安开港,旧港才能支撑得住。”
“陛下又因为大水之故,起意治理河北水患,如果让臣来说,中国水患之最,非河北,乃是两淮。”
“两淮年年洪水。早已不堪重负了!”
“今日陛下想治河北水患,他日不会想治两淮水患,长江也时有水患?陛下又当如何?”
“麓川之战,陛下决以讨伐,应对瓦刺,陛下决计一战,对奴儿干都司,陛下也常常令亦失哈宣慰,以至于为了女真部落,辽东与朝鲜闹得很不愉快。”
“陛下又因为京师治理问题,起意将小吏纳入朝廷体制之中,改变陛下所言之,官无封建,吏有封建之格局。”
“今日又有分省之意。”
“臣不敢说陛下不对,然天下千头万绪,有如乱麻,陛下欲以快刀斩之,臣恐天下烽烟四起,陛下求治太急,用事太繁。”
“老臣受太宗,仁宗,宣宗三代重用,今日不得不请陛下说清楚,陛下,你到底想要什么?”
朱祁镇被杨士奇这么一说,顿时哑口无言。
朱祁镇对朝廷很多事情,都看不过眼。
不用别的,任何一个人在朱祁镇这个位置上,都觉得不舒服。
因为习惯了,后世的行政体系。即便什么也不懂的人,也能看出来,这样那样的毛病,而坐在皇帝位置上,似乎也
有至高无上的权威。
再加上外面有瓦刺蠢蠢欲动。
四方看似太平,但是各种隐患都在。
从大明开国以来,几十年的国力上升,或者说经济恢复性增长,掩盖了一切问题,但是而今,朱祁镇直觉的感受到,或许大明的经济还在增长之中,但是朝廷财力增长已经到了顶峰。
但是随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激化。
大明用于各方开支越来越多。
如果他不想办法解决,不想办法改变,即便他当一辈子太平天子。活六十年。他也不过是大明朝的乾隆而已。
看得越明白,想做就越多。
但是被杨士奇这么一说,朱祁镇也明白,他做事太没有规划,几乎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朱祁镇说道:“朕自然是想为大明开创盛世。”
“陛下有此心,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杨士奇说道:“只是,朝廷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这样做太乱了。”
朱祁镇谦虚的向杨士奇请教,说道:“那么以先生之言,朕应该怎么做?”
杨士奇说道:“臣不知道。这个问题,陛下只能自己问自己。”
杨士奇才不会回到这个问题。
杨士奇已经看明白了,这位小皇帝是一个非常有主见的皇帝。如果年轻几十岁,定然想办法说服皇帝,按他的想法行事。
但是而今,他老了。
七十高龄能在内阁待上几年?
切不说,他的想法皇帝认不认,即便他能提出来一个纲领,他有能力实行下去吗?
岁月不饶人。他在内阁的位置上,很多时候,都是凭借他老辣政治嗅觉,来平衡朝廷内外,维持大船运行。
真要做什么大的改变,他实在是力不从心了。
朱祁镇见杨士奇白发苍苍,走路都有几分颤颤巍巍的样子。心中也知道,这个老人,能为他站最后一班岗,就已经不错了。
想要更多,却是不能了。
正如太皇太后早就说过的,杨士奇不是他的敌人。不是杨士奇的权威不够重,不是杨士奇能力不够强,不是杨士奇没有政治野心。
而是杨士奇老了。
能打败天下所有英雄的,只有时间,也唯有时间。
朱祁镇躬身向杨士奇,行了一礼,说道:“学生受教。”
杨士奇不敢当朱祁镇之礼,说道:“臣不敢当。”
朱祁镇说道:“不,先生一言惊醒梦中人。学生知道错了。”
杨士奇说道:“陛下切不可在外人面前如此说,这乃是老臣之错。”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太皇太后最后教诲
朱祁镇知道杨士奇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圣明无过陛下。
皇帝从来是没有错,错的只是大臣。
这个政治原则从古代一直到现代,很多地方还有残留。
每一个皇帝承认错误,下罪己诏都是很严重的政治问题。当然了崇祯不算。即便如此,崇祯下罪己诏,每一次都是很大风波。
朱祁镇也不多说,亲自搀扶着杨士奇出了文华殿。
朱祁镇送了走杨士奇之后。
回到乾清宫之后,王振将各方奏疏在朱祁镇的面前,分开来。
朱祁镇身侧有好几张桌子,分别是轻重缓急。
这些奏折,先以轻重缓急分放在四个桌子上,任何在桌子上,以军事,灾异,民事,六部,两京十三省,锦衣卫,东厂,分门别类的放开。
每当朱祁镇回到乾清宫之后,都能看见满满的好几张桌子的奏折。
朱祁镇每日都是将这些奏折过了一遍。
或者看累了,让王振读。
随即口授,让王振代为朱批。
甚至为了快速批阅,很多内阁意见无须推翻的话,朱祁镇就在奏折最后画一个圈。就代表同意。
王振不知道朱祁镇见杨士奇说了什么。来到朱祁镇面前,说道:“陛下,是否开始批阅奏折。”
朱祁镇摆摆手说,道:“先放着吧。”
此刻,朱祁镇对自己有些怀疑。
怀疑他之前那么勤勉的批阅奏折,到底是不是正确。
朱祁镇通过这些奏折,深切的了解了大明到底是怎么样的情况。但是也让看见了,千万个要解决的问题。
不管是刑部,兵部,户部,礼部,工部,户部,还是都察院,大理寺,还有五军都督府,地方上的问题,太多了。
朱祁镇之前的思路,只是想办法,见一个纠正一个,但是皇帝的精力就是浪费在纠正一个又一个问题上的吗?
之前,朱祁镇觉得是。
勤政,爱民。节俭,礼贤下士,就是一个皇帝。
但是而今,被杨士奇这么一说。
满不是这么回事。
他几次,近乎赤膊上阵一般,推进朝廷改变。
但是杨士奇怎么说?求治太急,用事太繁?
这话对不对。
说对,太皇太后在地震之中,放弃朝廷大权,安心在后宫做一妇人。朱祁镇不过几个月之间,就闹出好大风波。
这风波是各个方面的。
大方面,在整个国策之上。比如封建策,在
小的方面,比如朱祁镇对北京治理的改变,让五城兵马司。处理六部与顺天府之间的矛盾。
等等。
在朱祁镇看来,他做的并不是太多,但是不要将后世官僚的效率,来要求这个时代的官员。在这个时代,京师之中,在册的京官才一万两千人了。
看起来很多,但是平心来问,负责大明两京十三省,国防外交军政民政等等事务的政治中心,一万两千人真的很多吗?
其中还有很多,一杯茶一本书,摇摇晃晃一整天的养老官职。行政效率能有多高。
杨士奇就是很明白,自己下面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改变不了下面的人,只能请朱祁镇改变自己的节奏了。
这就是现实。
但是朱祁镇真不甘心。
朱祁镇心中忽然想到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虽然不管事了,但是朱祁镇依然将太皇太后当做自己的靠山,遇见解决不了,或者说心中不解的问题,还是下意思的去见太皇太后。
朱祁镇说走就走。
不多时,就来到了慈宁宫。
却见慈宁宫之中,一副副画像,几乎将整个慈宁宫给挂满了。
朱祁镇心中有事,却也好奇的问道:“娘娘,你这什么,晒画啊?”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说道:“说什么啊,这就是当年靖难功臣那些不能封爵的功臣家中适龄的女子。”
“是给你选皇后。”
太皇太后圈定了朱祁镇的联姻范围,祖宗家法,不能娶大户人家。但是太皇太后还是想为朱祁镇谋求多一点政治利益。
靖难功臣乃是军中最大的团体。
可以说,但凡而今活跃在军中的将领,他们共同的履历,一定会有四个字:“靖难功臣。”即便不是靖难功臣,也是靖难功臣之后。
故而虽然不能娶大户,但是从中下军官联姻,还是能巩固朱祁镇的地位。
当然了,太皇太后觉得是中下,其实就与石璟家中差不多,石璟家里说不好,也有一个世袭副千户。
再往下面就不行了。
太皇太后不觉得一些世袭百户家里的女儿,真有多大的能耐驾驭得了六宫。
太皇太后对孙太后失望之极,他之所以让朱祁镇抓紧成亲,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将后宫大权直接交给了皇后。
不想让孙太后染指。
朱祁镇这才发现,这些话都是人物画,近乎后世的仕女图。
一个个工笔画下来,非常传神。每一个女子或站在凉亭之中,或站在花草之前。各有仪态的。不能说画的不好。
只是朱祁镇后世可是见过不知道多少美女照片,特别是那些真真假假的。但是不管是真假,但是最少在视觉效应之上,非常好。
照片比本人好看好几个数量级,难道不好吗?
朱祁镇对这画像上的美人并不感兴趣,但是对画本身却有一丝触动。
太皇太后见朱祁镇有些发愣,说道:“皇帝,怎么了?”
朱祁镇说道:“这是宫中戴大家的手笔吧。父皇在的时候,曾经向戴大家学艺,孙儿看得眼熟。”
在明初画坛上风行这浙派,而戴大家,就是戴进。也是其中风云人物,并成为宫中待诏。一等一的大画家。
宣宗皇帝也常常与这些宫廷画家讨论,习画。
只是朱祁镇登基之后,太皇太后将这些人都遣散了。
毕竟太皇太后从来不觉得画画是什么正途,特别是对于皇帝来说。
太皇太后听朱祁镇说起宣宗,心中微微一叹,说道:“如果你父亲在,这一件事情,也无须我来管。”
“说说吧,又遇见什么难事了,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朱祁镇听了,立即说道:“孙儿不孝。”
太皇太后说道:“有什么孝不孝的,真正的孝顺,在于你能不能广大祖宗基业。而不是在来不来见我这个老婆子,你这一段时间,常常在乾清宫忙到深夜,你年纪尚小,要注意身体,将来日子还长的,让王振代你批阅一些也行的。”
太皇太后虽然不管事了,但是毕竟不是聋子瞎子,宫中宫外大小事务,没有能瞒得过太皇太后的。
只是太皇太后不管而已。
朱祁镇说道:“孙儿明白。”
太皇太后说道:“杨士奇给你说什么了?”
朱祁镇随即将杨士奇所言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朱祁镇说道:“孙儿一时迷茫,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太皇太后听了,轻轻一笑说道:“杨士奇所说的没错。太祖皇帝在的时候,即便日以继夜,又能看多少奏折,处理多少事务,而太宗皇帝数次亲征,与后方隔绝,也没有见出什么事情?”
“可见这天下,太祖皇帝是一个治法,太宗皇帝又是另外一个治法。”
朱祁镇说道:“孙儿明白,朝政当以用人为要,只是而今朝中大臣,也多不合我意。”
太皇太后说道:“于谦如何?”
朱祁镇口中缓缓的咀嚼道:“于谦。是能臣干吏,但是却不是宰相之才,将他放在内阁首辅的位置上,孙儿恐怕不能与他善始终了。”
朱祁镇本想将于谦当做未来的内阁首辅,但是而今看来,却是不行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满壁荒唐纸
朱祁镇也算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
朱祁镇虽然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固执的人,但是在外人看来却不一样。
这就是价值观的问题。
朱祁镇一些想法,在儒家语境之中,并没有太好的评价。而于谦却是一个节操满满的人,是儒家语境之中的正人君子。
并非没有权变之道。
但是在原则问题上,决计不会妥协的。
甚至而今朱祁镇与于谦的合作愉快,朱祁镇担心是不是杨士奇做了于谦的工作。
朱祁镇为了确保自己的政策能推行下去。必然是一个强势皇帝,不要看,朱祁镇在杨士奇面前客客气气的。
并不意味着,朱祁镇对杨士奇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是而今杨士奇对朱祁镇已经没有威胁了。风烛残年的杨士奇已经没有年轻的心劲了,杨士奇的内阁也随着三杨的身体状态,权力也慢慢衰弱下去了。
而今的杨士奇从某种程度上,也是弱势首辅。
看似强盛的姿态下面,隐藏着一个不堪重负的老人。
如果于谦上位,却绝非如此,一个强势皇帝与一个坚持原则的首辅,彼此之间,必然有激烈的碰撞。
太皇太后不知道有没有仔细听,说道:“也是。”
朱祁镇说道:“娘娘,孙儿而今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请娘娘指点迷津。”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说道:“皇帝,而今我指点不了你。我深宫一妇人。能维持祖宗江山社稷不倒,已经足够了。”
“我治国之策,皇帝是看不上的,又何必来问我?”
朱祁镇听出了太皇太后心中有气,立即跪下说道:“孙儿不孝,让太皇太后失望了。”
太皇太后见状,微微一叹,一手将他拉起来,说道:“起来吧,我不是真生气,真生气的话,你准备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就出手了。”
“我总就不是太宗,也不是仁宗。治国之道,我哪里知道啊,我所知道,其实就是萧规曹循而已。这些问题,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我顾虑太多,而今江山交给你手中了,你来问我,该怎么做?”
“我认为最好的办法,你不是已经见过了。”
“而今即便我再说一遍,你会听吗?”
太皇太后是怎么治国的?其实就是依赖内阁群臣。
从宣德十年到正统四年,太皇太后一直秉承两个原则,一个是罢一切不急之务,修养民力,不管什么事情,能不动就不动。
另外一个就是
信任内阁,让内阁放手施为。
但是朱祁镇对于这一些根本不能忍受。
他很清楚,他不是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看似什么都没有做,那是太皇太后能站得住脚。
但是他真正亲政了,却什么也不做,等太皇太后去后,下面的大臣,真能让皇帝变成垂拱而治。
在权力之争上,从来不讲情面的。
这还是仅仅是太皇太后与朱祁镇本身权威上来说的,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很多事情有心无力,但是朱祁镇带着后世记忆,又有年轻的体力。正是志气勃发的时候。
怎么肯用如此保守的政策?
太皇太后不知道是惆怅,还是伤怀,说道:“我老了。今后的路要你一个人走了。你自己回去想想吧。”
朱祁镇愣了一会儿,说道:“娘娘,孙儿明白了。”
朱祁镇行礼退下去了。
太皇太后看着朱祁镇远去的身影,暗暗点点头,她对朱祁镇的表现还是比较欣慰的。
在政治上,很多方面还是很稚嫩的。但是有一股想做事的想法,为人又非常自律。身边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莺莺燕燕。
每日批阅奏折,从来没有断绝过,即便生病挤压了,第二日一定也要看完。
又能听得了人劝。并不固执。
想来江山放在他手中,或许不会多兴旺,也是一个守成之君。
即便有犯一些错误,也无关紧要,毕竟祖宗留下的根基厚实,一次两次挫败,是动摇不了大明根基的。
太皇太后随即让侍女将刚刚朱祁镇看得那一副画像拿了过来。
太皇太后细细打量,心中暗道:“皇帝唯一让人担心的,就是子嗣了。早些有子嗣,将来皇家也安稳多了。”
“将这一副留下吧。查查钱家的底细。”
“是。”一个女官说道。
朱祁镇回到乾清宫之后。也无心看奏疏。心中乱如跑马。如果能安定下来。
半夜忽然坐起,大喊道:“掌灯。”
随即朱祁镇披衣而起,来到大殿之中,而今是秋冬时节,天寒地冻,王振急忙过来,说道:“皇爷怎么了?”
朱祁镇一边整理衣服,一指一面墙壁,说道:“将这一面墙壁给朕清理干净。”
“是。”王振立即让人书架,瓷器,等乱七八糟的装饰品给撤下来的,只剩下一层布幔,但看朱祁镇还不满意,随即将这一层布幔也扯了下来。
露出用生石灰涂过的墙壁。
不过,因为工匠的不同,即便是用生石灰涂过的
墙壁,也很是平整,虽然比后世的涂料差不少,但是却与六七十年代的墙壁差不多,一点开裂都没有。
朱祁镇坐在书桌上,让下面的人用上好的宣纸,裁成一片片的。
随即朱祁镇在这些纸片之上,写下一个个问题。
麓川,广西,松潘,西北,青海,宁夏,河道,奴儿干,朝鲜。又有马政,卢沟河,海河,漕运,海运,黄河,淮河。还有赋税,江南重赋,卫所缺额,将领青黄不接,马政,吏有封建。地方豪强,流民。开海。
朱祁镇一个接着一个写出来。一时间不知道写出了多少。
令王振用浆糊贴在墙壁之上。
风轻轻一吹,无数纸片在墙壁上,上下起伏,一个个好像在招手一般。
朱祁镇就在这面墙壁之上,来回踱步,面色僵硬,一句话不说。恐怖的气压压在乾清宫之中,让所有的宫女太监,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个。
王振也不敢上前多说一句话。
朱祁镇忽然想到什么,就令王振将上面的纸条挪移位置。有时候刚刚挪好,朱祁镇就又改变注意了。有时候忽然想起什么了,又写出来,让王振贴上去。
王振都忙不过来了。
不得不将叫进来两个不识字的小太监帮忙。
等鸡鸣时分。
朱祁镇已经将上面的事情整理出一些头绪了。
一个瓦刺的纸条,放在中心,外面放射性的贴着无数纸条。
如兀良哈,西北,马政,青海,哈密,等等。
朱祁镇意思很明显,瓦刺是一个关键所在,想要解决瓦刺这个问题,就要解决瓦刺这大问题周围不知道多少小问题。
朱祁镇叹息,缓缓走上去。从瓦刺这些问题之中,撕下来一个纸条,亲手沾了浆糊,贴在另外一片空地之上。
随即朱祁镇不假手他人。一个个将墙壁上其他纸条挪移过来。
比如卢沟河,天津,辽东稻田,北京城墙修建,三大殿,京营。吏有封建,河北建省。等等问题都放在一起。
朱祁镇后退了好一几步,看着满墙的纸条。最大一团是瓦刺,其次是赋税,然后是卫所。而最小一团,就是朱祁镇看看标出来。
朱祁镇这一次,没有写在纸条之上,而是用毛笔写在墙上:“京师根本。”
随即朱祁镇说道:“王大伴,将这一堵墙壁给朕罩上,任何人都不许观看,私自窥视者斩。”
王振连忙说道:“是。”随即问道:“皇爷可是免早朝?”
朱祁镇淡淡一笑,说道:“不行。”
第一百七十五章 正统五年正旦诏
朱祁镇虽然按时上朝,但是他花在批阅奏折上面的精力,却大大减少了。
甚至列出标准,很多事情有前例可循。或者是常规事务,都以内阁为准。王振直接披红,用印就行了。
凡是下面有争议,或者说没有先例。而且有一方重臣觉得特别重要的。朱祁镇才看。
其余的奏疏,大多都由王振处置了。
如此一来,王振的权力大增。
这样做,并非朱祁镇懈怠了。
恰恰相反。朱祁镇比之前更忙了。
他忙着召见大臣,与他见过客的讲官,他从头到尾都召见了遍,六部尚书,内阁大学士,五军都督府各都督,乃至边关将领,比如杨洪。如北京附近的县令,甚至百姓。
朱祁镇甚至亲自去过一次仁寿皇庄。
不要小看,这个仁寿皇庄,这才是皇家第一个皇庄。后世北直隶这里,不管是皇庄,还是勋贵的庄园占据了北直隶大部分的土地。
成为大明兼并最厉害的区域,没有之一。
召见最多的还是于谦。
于谦似乎回到了当初刚刚来到京师的时候,与皇帝简直是形影不离。很多时候,都宿在宫中。
这也是杨士奇提醒他的。
治理朝政,决计不能东一下西一下的,必须有一个整体的规划。
朱祁镇这一段是频繁的召见大臣,甚至微服出京,视察黄庄,研究北京土地的兼并情况。
就是为了今后一段时间,制定一个总计划。就如同后世的五年计划一般。
当然了,这个计划到底要执行几年,就真不好说了。
眨眼之间,两个月的时间在朱祁镇忙碌之间过去了。
卢沟河工程已经开工了,孟瑛已经与沐昂会师了,兀良哈也被杨洪大败,夹着尾巴逃回去了。
朱祁镇数月的辛苦,终于出炉了。
在正旦朝会之上,朱祁镇正襟危坐。王振站在百官之前,阴阳顿挫的将一封诏书读了出来。、
这封诏书,后世称为正统五年正旦诏。
被称为朱祁镇正式亲政的纲领性文件。
这一封诏书,首先开宗明义的将行在改为北京,确定了北京乃是国家首都,而南京乃是国家陪都的地位。
这一点百官其实都有预料。
前文也说过,北京的地位,其实乃是三代皇帝不同意见的表达。太宗想让立北京,后来因为三大殿被焚,就改为行在,但是太宗皇帝从来没有回南京的意思。
但是太宗去了。仁宗想要迁都南京,这假行
在,眼看就成为真行在了。但是仁宗短命,宣宗继位。
但是宣宗却不想去南京,但又不好打父亲的脸,于是乎北京就名为京师,写做行在。
谁都知道,这种状态不能长久。大明京师已经迁不回去了。
朱祁镇亲政,又下令重修三大殿,将行在改为北京,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但是下面的情况,却不一样了。
下面几条可以归纳为京师根本策。
首先要将北京城修完工,各城楼,乃是城中的钟鼓楼一并动工。随即说明北京依靠漕运支撑,其中风险巨大。
而一国之都,不能自给。更不能支撑边关。隐患巨大。
所以,、确立北京为根本。
下面一系列行政手段。都围绕着这一点来行进的。
首先,北直隶建省,名为直隶省,治天津。于谦为直隶巡抚。至于直隶省与顺天府的划分,却没有细说。
总体来说,大直隶小顺天府。
不能让顺天占据太多,将会从顺天府划分出几个县城,再从其他府中划分出几个县,建立天津府。
要知道,而今的天津还是卫所。
又牵涉到,废卫改县。
不过,在上面并没有细谈。
并公开说明,一系列治水规划。于谦这直隶巡抚一上任就是死磕河北水系治理了。而且宣布了吏部选官的新原则。那就是凡是治行好的地方官,在调入中枢之前,都必须在直隶省任职,并增加直隶省进士录取名额。
要知道,分学区录取,乃是太祖皇帝的办法,先是将天下分为南北榜,后来又分为南北中三榜。
如此一来,直隶省在朝廷的力量大增。想想就知道,今后朝中大臣,大多都是有直隶担任地方官的履历,甚至直隶本身的进士也不少。
这关系下来,将来朝廷之中,有一个直隶派,朱祁镇都不奇怪。
不过,这些政策,是朱祁镇与很多人讨论过的结果。甚至直隶派的出现,朱祁镇也是有意为之。
即便北京是大明的首都,那么将来出现一个直隶派,最少比一个江南党好多了吧。
因为在很多问题上,直隶人是与皇帝站在一起的。
就好像是西汉的关中本位一般。
随即设立辽东巡抚。
要竭力在辽东屯田,并下令天下所有流放,都只能流放到辽东。并修缮辽东水利,准备将辽东建立出一粮仓,作为北京的候补。
因为辽东大木为修三大殿所用,这些辽东大木都要通过海运到京师,所以有增设了辽东水师。
当然了,这些细节仅仅是提了一
句。
甚至还有很多没有提的。
甚至对外政策,也有说明。
就是一个安字,当然这个安,是怎么安?就要看具体分析了,最少麓川决计会打的。至于松潘。朱祁镇暂时放弃了对松潘的封建。不要在次要事情上消耗力量。
此诏书一出,下面的人轩然大波。
很多都食不知味,接下来的正旦大宴都不香了。
纷纷找自己上司打听。
不过,他们打听也没有用。
这个决策,朱祁镇早已统一了六部,内阁,至于五军都督府,抱歉他们不在乎,因为这些事情关系到他们的不多。
大部分大臣之前都仅仅知道一部分而已。
就在今日才知道全部。
但是朱祁镇精心的打造,王直拟诏的圣旨,根本无懈可击。
对定都北京的种种不合适,很多人都知道,花这么大力气下手解决这个问题,很多人也无话可说。
但是大部分朝臣还是不满意的。
因为大部分朝臣都是南方人。一度号称满朝半江西,到了严嵩之后,这样的情况才算有了变化。
但是而今这却是再正确不过了。
连杨士奇都是江西人。
直隶的政治地位变化,直接影响到了江西人的利益。不管什么时候,古代都是同乡抱团,甚至现在也有这样情况。
他们自然想要问清楚。
他们也知道,再如此情况下颁布的诏令,想有收回成命,不大可能。
正旦宴之后,朱祁镇观察各方反应,发现没有人反对,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
这京师根本策。
看上去是解决京师一系列问题,但却也是朱祁镇稳扎稳打的第一步。
他要将直隶打造出自己的根本盘,将来好影响全国。
其实除却直隶,放在别的地方,朱祁镇也不放心,天高皇帝远这五个字,再明白不过了。不放在其他省份,不管朝廷拔了多少款项,下面的人能做成什么样子,那只有天知道的。
而直隶不一样。
而今大明的皇帝出京,还是不被限制的。
河北治水的总枢纽,就在天津,朱祁镇想去视察,几天就能有一个来回。
只要直隶兴旺发达之后,朱祁镇对其他省份也下手了。最少不用在钱粮之上看南京方面的脸色了。
这就是一大利好。
而随着一封诏书传播到整个天下,整个天下都沸腾了。各种各样的反应,自然不用多说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的反应,都无法阻挡,整个天下进入正统时代。
第一章 海内老臣心
南京。
比起北京城的一片尘土飞扬。这尘土飞扬一般是北方的风沙大,另外一半却是北京城中各种工程,更是尘土飞扬。
但是南京大规模城市建筑在洪武建文之后,就很少见了。
唯一一次,大规模修建建筑,就是洪熙的时候,仁宗皇帝想要迁都南京,让当时的太子,后来的宣宗皇帝,来视察南京宫殿。
已经准备好大规模修整南京宫殿。
但是这样的情况随着仁宗皇帝驾崩而终止。
从此,南京官方再也没有大兴土木,再加上江南的烟雨天气。
让南京多了几分雍容华贵。
但是此刻,南京户部尚书黄福府上。无数人脚步匆匆,来往不定。
因为这位历经太祖,建文,太宗,仁宗,宣宗,当今,六朝元老,大明少保,南京户部尚书,南京留守,参赞机务黄福。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黄福以太学生从政,从项城县主簿开始,后被太祖皇帝赏识,成为工部侍郎,后从建文帝。
成为建文帝大臣。
太宗皇帝列出清君侧的名单之中,黄福就在列。
太宗皇帝打下南京之后,有人指称黄福为奸党。黄福回应说:“臣的确该死,但身负奸党之名而死,臣至死不服。”
太宗皇帝宽宥之。
后安南战事起,黄福为安南布政使兼提刑使。安抚安南十九年,则安南太平无事,后来将黄福调走,安南战事就不可收拾。
宣德年间,再调黄福入安南,但是大势已去,黄福为安南人俘虏。
但是安南人却不敢对黄福无礼,将黄福送回。之后,已经在镇守南京。
看似在政坛上隐身了一般。
但是谁也不能否认黄福在南京的地位。
有黄福在,太皇太后才对南京放心。
只是岁月催人老。黄福而今已经七十有八了。入冬之后,身子骨都是恹恹的。南京的名医也都看过了。
说要准备后事。
但是在刚刚过年之后,黄福的精神头忽然好了。
下面的儿孙更是哀伤,都知道是回光返照。
黄福靠在被褥之上,问自己的儿子,说道:“朝廷有什么大事吗?”
黄福的儿子立即将正旦诏拿了出来,知道黄福老眼昏花,随即将正旦诏一五一十的读了出来。
黄福越听,越精神抖擞。说道:“好。”
黄福并不是说正旦诏上面的内容有多好。他所在意的是,这么重要的诏令却是出自皇帝的。
不是太皇太后,不是杨士
奇。
这就说明了从宣德十年到而今,整整六年时间。大明朝皇帝终于正位了。
名不正则言不顺。
太皇太后再好,也不是皇帝。
特别是太皇太后越来越老,皇帝年纪越来越大。黄福远在南京,也听过皇帝聪颖之名,他最担心的是,太皇太后与皇帝之间爆发什么冲突。
到时候却是大明之大不幸。
至于外面流传的太皇太后还政之事,黄福仅仅信一半。
作为政坛老手,他太清楚了。
没有尘埃落定之前,什么事情都能发生。出尔反尔什么的,也不是没有的,大明的皇帝都还能换一个,更不要如此了。
不过什么时候,权力交接,都是最危险,变数最多的时候。
也是黄福最担心的地方。
须知慈禧在软禁光绪之间,两人关系外人看来,似乎也是母慈子孝的。只是一夜之间,天地忽转。
黄福虽然不知道慈禧的作为。但是在政治上,这些手法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
黄福就是担心这样的事情发生。
但是此刻从这正旦诏之上,他却看到了,朱祁镇统一内阁六部五军都督府意见,因为不统一所有人的意见,这份诏书不可能在正旦这个关键时刻颁布出来。
这样的皇帝,已经不能说没有实权了。
不说别的,即便是内阁杨士奇也不会愿意太皇太后换一个皇帝。
朱祁镇的位置,这才是所有人无法动摇了,包括太皇太后。
对于黄福来说,这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黄福高兴劲上来,连连咳嗽几声。随即一口气喘不上来。身边的儿孙大惊,立即让大夫过来。
但是大夫进来,又是针灸,又是按摩,终究无力回天。
好一阵子,大夫才说:“老大人,油尽灯枯。小的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不过一会功夫,哀声从黄福府上传出来,随即传遍了整个南京城之中。南京城中立即一匹快马将这个消息报给北京知道。
但是黄福久镇南京,南京百姓也纷纷为黄福送葬。一时间南京城中,自发的陷入一片白皤之中。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很快就从杭州传来消息。
杨荣病逝于杭州驿站。
三杨秉政数年,堪称稳定人心的铁三角,却不想杨荣这一回家省亲,就一去不回了。杨荣之死,要比黄福之死,还有震动人心。
毕竟黄福虽然镇守南京,但是他毕竟是处于半隐退的地步。
但是杨荣却不一样。
杨荣一死,他身后派系之中有大量中坚力量,比如在外
带兵的王骥,乃至兵部很多官员,都会陷入茫然无主的情况之下。
这才是政坛的大地震。
说实话。
杨荣之死,与朱祁镇还是有些关系的。
在历史上,是杨士奇先回乡展墓。然后是杨荣,杨荣也是在回程的时候,病重不治。但是那已经是下半年的事情了。
这一次,杨荣离开京师,非情愿的成分居多。
而杨荣如此对待宣宗与当今父子,可谓倾尽心力。襄王金册一事,也是杨荣冲锋在前,甚至做好当庭逼太皇太后表态的心理准备。
杨荣也觉得皇帝亲政之后,自己定然能越过杨士奇成为当今的心腹,就好像是宣宗在的时候一样。
杨士奇虽然是首辅,但是宣宗的心腹却是杨荣,甚至很多放不到台面上事情,都找杨荣商议,比如废后之事。
只是皇帝的做法让他太失望了。
皇帝几乎将他十几年来压制勋贵的作为,一点点的废掉。
杨荣心中如何能过得去。
杨荣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者了,虽然他比黄福小上几岁。但人上了年纪,身体情况很多时候与心情有很多的关系。
如果杨荣心情好,心力足,再支撑几个月,自然是没有问题了。
但是杨荣承受到如此打击。心情如何能好起来,再加上长途跋涉,回到福建建安之后,发现与他同一辈的人,几乎都不在了。
心情难免受到影响,回程之中,还没有到杭州就已经病了。
只是病的不重,而寻常地方的郎中也不好,故而护送的锦衣卫冒险将杨荣送到了杭州,请杭州城的名医会诊。
只是如黄福一样。
年纪大了,元气不足,虎狼之药不能用,但是用药力缓和了,却又治不了病。而且对老人来说,有时候病来得就特别快,特别猛。
杨荣甚至没有留下什么遗言。
在杭州驿站停留的第三日,就驾鹤西去了。
与黄福也不过是前后脚而已。真是黄泉路上作伴。
不过这个消息,想要传到了京师还要一段时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一种特殊的缘分。
而孟瑛经过了艰难的跋涉,终于来到昆明。
而沐昂早已在昆明等得心焦了。
孟瑛一到,沐昂就带着满城文武官员,来迎接孟瑛。沐昂对思任发早已不能忍受了。每一刻他都想报仇。
只是他所想的,未必是孟瑛所想的。
不管怎么说,孟瑛到达云南,也是征讨麓川之战,正式拉开了帷幕,十几万大军的陆续到达,剑拔弩张,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