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大本堂
朱祁镇对武学是有自己的想法。
朱祁镇心中的范本,就是后世的军校。
但是王骥的规划,根本不合朱祁镇的意思。
因为王骥的想法,这就是一个袭爵考试补习班。所有生源来这里学习的目的,就是为了通过袭爵考试。
而严格袭爵考试,也是为了提高卫所军官的素质。
与朱祁镇的想法,相差太远了。
而张辅的想法,却比王骥的想法更近一点。
张辅就是想让勋贵子弟,学习弓马骑射之术。更高的就没有了。
打仗说复杂也复杂。
真正上升到数十万人的大战,几乎堪称一门艺术。而说简单也简单,小规模战斗,勇武还是很重要的。
兵法这东西,在这个时代,很多人都觉得没有办法教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言传身教,在打仗的时候,将这些经验教给儿子。
这也是为什么有将门的称呼?
因为很多人都觉得兵法,乃是家学。明代就有不少,父子相继为名将的,就是这种特点的体现。
所以,张辅也没有想过,在学堂之中教授兵法,而且不是一对一的师徒传承,而是敞开了讲。
张辅的章程在朱祁镇看来,可以说是大明士官学校。培养出来的,也都是能打仗的百户千户。
与朱祁镇所想,还是差了一层。
朱祁镇心中暗道:“仅仅是这样是不够的。一定要借助这个风潮,完善军事教育。”但是这个力该怎么借。朱祁镇一时间却想不到。
朱祁镇一时间心烦意乱,走在文华殿的书架之中,闻着书香,心中不住的想着。
“托古。托古。”朱祁镇心中暗道:“在中国做任何事情,最好的办法,莫过是古人曾经做过。最最好的办法,就是三皇五帝曾经做过。”
“这些儒生,才没有话说。”
朱祁镇忽然想到了,忽然停步,身上的玉佩撞击在一起,发出叮当的声音。他心中暗道:“我怎么忘记了,本朝还有一个人,他老人家的话,比三皇五帝的话,还管用。”
“那就是太祖皇帝。”
甚至朱祁镇觉得封建策这么容易通过,是因为太祖皇帝时期的塞王政策。将藩王分封到边界线上,可不是朱祁镇的首创。
朱祁镇立即对王振说道:“将太祖皇帝实录拿来。”
“是。”王振说道。
王振立即带着小太监搬着一口红木大箱子,打开一看,却见里面一匣子,一匣子
的书稿。
不是别的,就是太祖皇帝实录。
古代书籍纸张上面写的字不多,所以一张字,有的才几百字上下,而太祖皇帝实录,少说是千万字的大块头。
即便放在后世,也是大部头书了。在这个时候,更是多了。
这一箱子,满满的都是。
而且都手抄本。
朱祁镇打开一看,翻开洪武元年,匆匆翻阅一遍,忽然盯住,说道:“终于找到了,就是你了。”
这一页写的不是别的,而是太祖皇帝,将勋贵子弟与皇家子弟聚集在一起教育,令宋濂教之。
而这个地方,就叫做大本堂。
含义自然是储君乃国家之根本。
这也是明代前期储君教育方式之一,前文说过,仁宗皇帝与建文有过同窗之谊。他们在什么地方同窗的?
自然是这里了。
朱祁镇心中暗道:“想要教授兵法,首先要有老师?而真正能讲课的老师,也不过朝中几位老将军而已。”
“如英国公。”
“想让英国公讲课,这个学校的规格一定要高。这大本堂就太合适不过,我将郕王塞进去,并说将来有了皇子,也在大本堂之中读书。”
“想来,各级勋贵子弟。乃至藩王世子都能到了。”
“如果仅仅是这些人,我不觉得他们能学习到什么东西。不过如果再加上武学,张辅所建议的武学,作为大本堂下级学校,其中每届的佼佼者,都能进入大本堂读书。”
“想来会很吸引人吧。”
朱祁镇随即又想道:“文官大抵不会愿意的。”
朱祁镇接受的是经筵教育。刚刚开始未必知道,但是时间长了,他也慢慢的行明白了,经筵教育,本来就是文臣想要影响皇帝的重要环节。
杨士奇等人,决计不会轻易放弃已经得到的利益。
“不过,还好有襄王在。”朱祁镇心中暗道:“襄王之事,真是一个好借口啊?”
大本堂的制度,朱祁镇细细看来,感觉未必不是太祖留下制衡藩王的一个手段,将藩王的儿子都留在京师教育。
有质子的感觉,当然也想让这些藩王世子教育的心向中央。
而今襄王再度拥有兵权,朱祁镇提议让襄王的几个儿子,来京师上学。满朝文武估计都赞成,襄王自己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至于其他的私货,一点点的添加也不迟。
朱祁镇心中有了成算。
就立即想怎么执行。
他面临最大的问题,就是太皇太后。
任
何关于襄王的事情,绕过太皇太后都是不可能的。
但是怎么说服太皇太后?
朱祁镇一时间没有明白,他将张辅的奏疏揣在怀里,大步向慈宁宫之中走去了。
还没有到慈宁宫,就听道慈宁宫之中,人声鼎沸,似乎有不少人都在。一时间朱祁镇有些疑惑,太皇太后谈不上好静。但是慈宁宫之地,也不是任何人敢大声说话的地方。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朱祁镇进了慈宁宫之后,发现太皇太后不在正殿,而是后面一处角房之中。
这里有数人抬着一口大箱子,从这里抬了出来。一连抬了不知道多少箱子,将走道上,排成一排。
朱祁镇好奇的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朱祁镇到了,这些太监见状,立即下跪行礼,说道:“拜见陛下。”
好几十人一起拜倒,动静很大,自然传到了太皇太后耳朵之中,太皇太后在房间之中,说了一声道:“是皇帝吗?进来吧。”
朱祁镇说道:“孙儿,这就来。”
朱祁镇绕过这些太监,来到了这房间之中,一眼看去,就觉得尘土飞扬。他目光一扫,立即知道,这里是一处库房。
里面大大小小箱子,层层叠叠的。不知道有多少个。
太皇太后在襄王的搀扶之下,站在房间之中。
朱祁镇进来,襄王正向行礼。朱祁镇连忙拦住,说道:“私下了,就不必多礼了。”朱祁镇几步来到太皇太后右边,作势搀扶住太皇太后。说道:“娘娘,这是-------”
太皇太后站在中间,襄王与朱祁镇一个左边,一个右边搀扶着,老人家一时间有些开心,说道:“这些都是我这么多年攒下来的体己钱,还有嫁妆。大概有十几万两吧,不过,皇帝这没有你的份,都是你王叔的。”
朱祁镇听了,笑道:“娘娘说笑了,您的东西,您想给谁,就给谁?孙儿怎么会要?”
太皇太后说道:“将你王叔封到麓川,是你的意思,今后,朝廷在云南就省事多了,宫中是不是该给你王叔一分体己钱?”
朱祁镇一听,就知道这血不能不出。他想了想,说道:“娘娘,说的是,宫中就出十万两吧。”
太皇太后听了,撇了一眼朱祁镇。
朱祁镇满脸苦笑,却咬牙不肯多出了。
不是朱祁镇贪财,而是朱祁镇作为准备打仗的人。财政上的准备,自然是越多越好了。三千二百万两,虽然不少。但是朱祁镇看过当初北伐的账册,真是取之尽珠玑,用之如泥沙,打仗从来是无底洞,多少钱从来不够。
第一百四十八章 识趣的襄王
不过,还好太皇太后不是慈禧。也不是李太后。
知道轻重,而且这内库的银子,也是太皇太后一手一脚赞起来的。不会逼着朱祁镇大出血。
说道:“现在襄王用钱的地方不多,就这些吧,将来却要时时照顾着些,他毕竟是你亲叔叔。”
朱祁镇说道:“请娘娘放心,王叔坐镇天南,于朝廷是有功之臣,朝廷决计不会亏待有功之臣的。”
太皇太后看了看朱祁镇,说道:“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太皇太后当然也不是完全相信朱祁镇所说的话,但是朱祁镇从小在太皇太后的膝下长大,太皇太后也摸透了朱祁镇的心思。
在太皇太后的教育之下,朱祁镇是一个皇帝。
皇帝这种生物,讲感情是完全没用用处的。只有讲利益才行。
襄王只要能在麓川站稳脚跟,云南的负担就减轻不少。西南方向的国力消耗减轻。对朱祁镇对瓦刺大计,有极大的好处。
故而只要襄王能承担起他的责任,安抚西南土司,牵制缅甸,使缅甸不能越麓川而北。在此情况之下,襄王即便是麓川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朱祁镇也会当做看不见的。
就好像是太皇太后对杨士奇的儿子上面一样。
太皇太后随即在一子一孙的搀扶之下,清点她的私房钱。老人家性子来了。握着两个孩子的手,一个说,这些箱子,是她的嫁妆。还有这些是仁宗送她的礼物,太宗的赏赐,等等。
金银珠宝,还有绫罗绸缎。
太皇太后仅仅留下一些有特殊含义的,她想要带进献陵之中的东西。其余的都留给了襄王。
这一切都清理好了,让人送到襄王府上。
太皇太后也累了。朱祁镇与襄王两人联袂出了慈宁宫。
朱祁镇对襄王说道:“王叔,王叔去云南监军一事,圣旨已经写好了,朕已经用印了。只是各种依仗,王府属官,还有不少缺额。王叔可以去吏部问问,只要王叔有看中的,朕一概准了。”
襄王说道:“多谢陛下。”
朱祁镇一把抓住襄王的手,说道:“越王叔去了,你与二弟,就是朕的骨肉至亲,二弟尚小,朕也能依靠王叔了。”
襄王见朱祁镇如此,眼帘微微一垂,似乎眼睛之中也有泪光,说道:“陛下放心,臣此去西南,有臣在一日,西南诸夷,不可能乱云南。我襄王一脉,定然世世代代为大明守此寸土。”
朱祁镇
说道:“王叔此言壮哉,此去之后,也不知道多少年能再见了。王大伴。”
王振立即出来说道:“奴婢在。”
朱祁镇说道:“去请郕王来,今夜,朕在乾清宫摆酒,设家宴款待王叔,也让郕王作陪。”
“是。”王振立即安排下去了。
夜晚,乾清宫之中。
几十根蜡烛高高的燃起。
无数灯光相互辉映,散发出一团团的光芒。将大殿照着通明。并不比电灯暗上多少。
朱祁镇与襄王对饮数杯之后,似乎将心思放开了。叔侄两人之间,也不大拘束了。只是可怜郕王了。
郕王而今还小,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他两个人喝酒,自己端着一碗饮子,就类似现在的冷饮喝。
襄王说道:“皇兄在的时候,我还抱过你的,只是没有抱过郕王,郕王出生的时候,我已经在长沙了。你不知道,你出生的时候,可是引起好大风波。”
朱祁镇心中暗自吐槽道:“我怎么不知道,不就是我老爹废后吗?”真是一场大风波。一场风波大不大,要看影响了。
因为这一件事情,即便是而今,孙太后在太皇太后面前,还是小心谨慎。不敢越雷池半步。
只是朱祁镇不想说这一件事情,于是转头对郕王说道:“二弟,襄王叔将来要领兵打仗了,你将来想做些什么?”
郕王立即说道:“自然是与王叔一样,为大明镇守边疆。”
朱祁镇说道:“好,我弟弟就是不一样。不过,你要镇守边疆,就要好好的练习骑射,不能如而今一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般。”
郕王朱祁钰听了,连忙低头,似乎想将头埋在桌子下面去。
比朱祁镇自觉的每天读书习武,郕王朱祁钰就差多了。不过,在对朱祁钰的教育上,太皇太后乃至皇太后都没有怎么上心。
毕竟朱祁钰将来最多是一个亲王,无论如何也不能与朱祁镇相比。
朱祁镇摇摇头,又问襄王,说道:“却不知道祁镛的功课怎么样啊?”
朱祁镛乃是襄王的嫡长子。也是襄王世子。
襄王说道:“他的功课平平。”虽然襄王如此说,但是脸上还是不只觉得露出了笑容。可见对朱祁镛还是很满意的。
朱祁镛是要比朱祁钰还要小几岁。也算是朱祁镇的堂弟。
朱祁镇说道:“麓川百事艰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留祁镛一个人在襄阳,朕恐怕下人们照顾不周,朕准备延请明师,教育郕王,将来郕
王之藩,也能独挡一面,正好也让祁镛来京师吧。”
朱祁镇说的款款情深,但是襄王听得心中猛地绷紧。随即缓缓的平和下来,襄王这一点城府还是有的。
在灯光之下,只是见襄王的动作微微一僵,根本没有一点差错。
襄王大脑之中,在飞快的运转。第一个想法,就是人质,随即也想明白了,即便是朱祁镇真是拿他儿子当人质,襄王也是没有办法的。
这毕竟不是建文之时。
当时藩王掌握各地权力,好有一搏之力。而今所有藩王加在一起,也不可能与中央掰掰手腕。
既然不能抵抗,襄王自然往好处想。
的确麓川之战,这才刚刚开始了,真正等麓川平定下来,却不知道是几年之后的事情,孩子还小,留在襄阳固然不错。
但是襄阳哪里能什么名师?之前襄王养儿子,也是拿来当富贵闲人来养的,只是而今襄王一脉的命运大变,将来一个富贵闲人,可是撑不起襄王一脉的命运。
留在京师,却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襄王立即行礼说道:“臣谢过陛下恩德。”
朱祁镇一把将襄王拉起来,说道:“这都是哪里的话?我们都是一家人。”
襄王说道:“自然是一家人。”
两人重新坐定,朱祁镇与襄王三言两语之间,将这一件事情定下来了,唯一不高兴的就是郕王了。
郕王也听明白了,他将来的功课自然是难做的很。
只是郕王一点小心思,丝毫影响不了大局。
襄王非常识趣,回去之后,当即就上书朝廷,言语之中,万般恳切,求皇帝恩准,留在朱祁镛在太皇太后的膝下尽孝。
这样符合封建国家价值观的事情,皇帝自然没有不准的。
下令以皇子礼节待襄王世子,并在宫中重建大本堂。收勋贵弟子又各藩王子弟入学。当然,这也是自愿的。并传令天下宗室,有想要效力于军前者,都可投奔襄王麾下。
只是大明宗室,都被富贵给养废了。到底几个人有勇气。舍弃荣华富贵,奔赴战场,却是一个未知数。
借着襄王的名头,这大本堂算是重建起来了。
但是大本堂重建,仅仅是朱祁镇想建立的军事体制教育的一环,虽然是最高一环。但是这一件事情,还不算完。
最少,要趁着这个东风,将武学给敲定。
这一件事情,就万万不能绕过张辅了。于是,朱祁镇思量一晚上,第二天,就召见张辅
第一百四十九章 忽兰忽失温之战
武英殿之中。
朱祁镇早就令王振张开大幅地图,这副地图,就是蒙古地图。
从辽东到西域,蒙古万里草原大漠都在地图之上一一标注。
这是朱祁镇这数年来的准备之一。
一部分乃是大明王朝的积累。
要知道,永乐年间,朝廷对草原数次用兵,即便而今北京城之中鞑官遍布,即便是眼前的张辅,少年时候,也是在元朝的岭北行省待过的。
所以,这个时代的大明从不缺少了解草原的人。
同样,这一副地图,也是锦衣卫与东厂数年辛苦所致,不知道不少锦衣卫的探子,扮成商人出入大漠之中,就是为了摸清草原情况,为大军先导。
张辅进来之后,一看着地图。就知道朱祁镇在这上面下了大力气了。
朱祁镇见张辅进来,一挥手,让所有人都出去,王振走在最后,关上了武英殿的大门。一是武英殿之中,静谧极了。朱祁镇请张辅落座。说道:“英国公乃我朝柱石之臣,今日就在武英殿上,朕想请英国公说一句实话,瓦刺可伐否?”
三大殿刚刚开始重建,想要重新修建好,大概还是需要好一阵子的。即便三大殿修好了。真正用的频率也不会太多的。
而文华殿与武英殿两座偏殿,就是皇帝处理事务的常用宫殿之一。
当然了,每一个皇帝习惯也都不一样,比如正德皇帝,喜欢在豹房。嘉靖皇帝喜欢在西苑,崇祯皇帝接见大臣喜欢在平台。
等等。
但是一般来说在,文华殿与武英殿的本意,就是一文一武。两处大殿在紫禁城的格局之中,就能看的出来,隔着三大殿与紫禁城城中轴线。东西相对。
只是朱祁镇之前活动,一直在文华殿。
这也谁朱祁镇第一次启用武英殿。
可见朱祁镇对这一次召见张辅的重视。
一上来就问张辅如此重大的问题,张辅也满脸严肃,说道:“陛下相问,臣不敢不答,瓦刺不可伐也。”
朱祁镇对这一个结果,并不是太意外的。
因为这个结果,朱祁镇自己也知道。
不过,他得出这个结论的过程,未必与张辅一样。
朱祁镇说道:“国公请讲。”
张辅说道:“瓦刺之不可伐,有三。”
“时机不对。”
朱祁镇点点头,麓川战事方兴。朱祁镇自己也不原因两面作战。
张辅说道:“朝廷准备不足。西北之战,已经说明问题,蒋贵出塞击
阿岱汗,前锋不过三千骑而已。即便加上后军,也不过万余骑而已。”
“陕西甘肃如此,宣大,辽东大抵也如此,加上京营可以出塞的骑兵,不过十几万,又不能全部出塞。”
“而瓦刺四万户,加上鞑靼四十万户,这四十四万户,可以抽调骑兵,决计在二十万以上。”
张辅仅仅泛泛而谈,
准备不足。
但是朱祁镇岂能不知道,这个准备不足后面,有多少事情?
北方粮食不足,塞外的据点一一不可维持,如大宁城一般,全部放弃。
在洪武永乐年间,漠南蒙古,也就是而今行政区划分之中的内蒙。大多是无人区,明军不能占据,但是蒙古人不敢南下。
用了古话说,就是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这一点也成为大明的马场。
但是随着大明在草原上的军事存在不足以维持。
大明对这些地方的控制,也越来越鞭长莫及了。
如此一来,这一带又恢复到了蒙古人控制的地带。
这也是正统以来,长长有边患的原因。双方的缓冲区就没有了。
再加上卫所缺额一百二十万之多。
各种问题纠结在一起,军中缺马,仅仅是一个表现,而在这个表现之下,却有着极其复杂的机理。
不是一个准备不足,就可以说清楚的。
但是朱祁镇也明白,张辅能说道这分上,已经够坦诚了。
五军都督府乃是大明三百多卫所的领导机构,而以张辅为首的大明勋贵,从来是占据着五军都督府的领导权。
这里面很多事情,都是摆不上台面讲的。如果单单是准备不足,内库太皇太后准备的三千多万两银子,就可以砸进去。
绝对够打一场大战了。
只是不行的。
这些事情,决计不可能是砸钱就能解决的。
张辅继续说道:“瓦刺实力也不足轻辱。”
朱祁镇心中一动,他对这个非常感兴趣,说道:“请国公为朕解说一些瓦刺的实力如何?”
说实话,朱祁镇对瓦刺很多方面,都还是比较了解的。
比如瓦刺的来源,瓦刺的权力结构,等等。
但是瓦刺人的战斗力,却不是朱祁镇能知道的了。
能打不能打,只能打过再说。
没有亲自交过手,很多事前的猜测都是仅仅是猜测了。
但是张辅却不一样,他是跟随太宗北伐的老将了,对付瓦刺这个老对手,并不陌生。
张辅沉吟一会儿说道:“陛下,我大明与瓦刺
最大的一次大战,就是忽兰忽失温之战。臣有幸,跟随太宗皇帝亲历此战。”
朱祁镇打起精神,在张辅干巴巴的言语之中,去揣摩当初大明在漠北最后一次战略级别的决战。
“太宗皇帝追到瓦刺双泉海,遇见瓦刺先锋,太宗意思到瓦刺大军,就在附近,随即阿鲁台请参战,为太宗所拒。”
“臣追随太宗本阵,北上追击瓦刺。到了忽兰忽失温。瓦刺伏兵大出,共三万骑,任一骑数马,仅战马就是十几万匹之多。”
朱祁镇听了,心中顿时感到强烈的不满。
而今朝廷可以动用的战马,估计比瓦刺在忽兰忽失温之战动摇的战马多不了多少。与而今占据整个草原的瓦刺战马,更是不可能相提并论。
一瞬间,朱祁镇感到自己太穷了。
张辅也不住地朱祁镇心中是怎么想的,他继续说道:“马哈木严阵以待,以重骑数万,冲太宗本阵。我军重骑比瓦刺人少,太宗乃令故融国公柳升带领神机营列阵以带,以火炮轰击瓦刺重骑-----”
朱祁镇说道:“等等,你说朝廷重骑,不如瓦刺?”
张辅说道:“臣不敢妄言。”
朱祁镇说道:“这怎么可能?”
瓦刺骑兵多,朱祁镇可以理解。因为在草原上的养马成本,与农业种植区的养马成本,是不一样的。
这种成本上的差距,造成了同样数十万匹马,中原王朝就要穷尽国力,但是草原王朝却是轻而易举的。
但是铁骑重甲,却不一样了。
这是一个国家国力组成。
唯有一个强盛的国家,才能打造出这样的军队。
瓦刺三万重骑,其中用多少铁,要知道中原地区的铁,与草原上的铁,是完全不同的价值,特别是早在太祖皇帝时期,就有禁令,连一口铁锅都不能卖到草原之上。
瓦刺的重骑兵是怎么打造的,是怎么样的国力才能让瓦刺打造出超过大明精锐的重骑兵部队。
这完全不符合朱祁镇的认知。
他一直认为,瓦刺骑兵就是那牧民征集起来,没有什么甲胄,但是非常机动灵活的,轻骑兵部队。
而今从张辅的口中,却听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瓦刺。
让朱祁镇不得不对瓦刺进行重新衡量了。
张辅说道:“臣在战后也俘获不少甲胄,一部分都是当年元廷的甲胄,令一部分甲胄,应该来源于西域,不是中原工艺,至于是怎么来的,臣也不是太清楚的。”
朱祁镇心中暗道:“元朝与西域?”随即他心想很多,也解开不少疑惑。
第一百五十章 瓦刺的实力
在很多想来蒙古这个地方,好像从来没有多少,也没有多发达,经济基础很薄弱。
这个想法,对也不对。
说对,细数蒙古高原的历史,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的。但并不是说蒙古高原历史上,就没有兴旺发达的时候。
这个时间段,不是别的时间,就是元朝统治时期。
当时岭北行省就是下无数中原百姓的血泪之中建设起来的。
元朝不知道往岭北行省搬运了多少金银珠宝,还在岭北建立起大量的行宫,为了维持这些建筑的正常运转,还有大量汉人工匠的存在。
虽然岭北行省的实力,不足以与中原很多省份相比,但是在当时也是蒙古高原高峰期了。
不过,这种建立了以行政体系,扭曲自然规律之上繁华,在元朝覆灭之后,就自然走向灭亡。
但是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同样罗马的毁灭也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的。
虽然在太祖太宗两代皇帝打击之下,岭北行省的经济基础很快就荡然无存,连首府和林也变成一片废墟。
但是元朝留在这片草原上的财富,却不可能一口气被毁灭的。
而战甲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笔财富。
毕竟战甲只要保养好了,维持几十年是毫无问题的。
至于西域?
朱祁镇毕竟是从后世来的,自然不会认为除却中原之外都是一片荒芜。让朱祁镇特别留意的是,蒙古人在西方还建立起一系列汗国。
朱祁镇估计,而今统治俄罗斯的,还是金帐汗国。瓦刺是否与他们有所联系,或者说古代的丝绸之路是否还在运作之中。
瓦刺是否占据了其中一环。
朱祁镇心中又为锦衣卫准备了一个任务。当然这些想法,朱祁镇先按在心中,听张辅继续讲忽兰忽失温之战。
张辅说道;“融国公柳升指挥神机营,列阵以火门铳轰击瓦刺铁骑,瓦刺铁骑纷纷落马,但是依然有不少冲进阵列之中,融国公督阵,双方死战不退。”
“太宗皇帝将分两翼攻瓦刺后阵,马哈木居高临下,大军攻之不下。”
“太宗皇帝见此,乃亲率本部亲兵数千人陷阵。臣当时护卫左右,瓦刺骑兵攻神机营本阵不破,锐气以堕。太宗皇帝亲率本部击之,各部士气大阵,马哈木见大势已去,带万余人逃遁,此战俘获战马十几万匹。”
朱祁镇听了,心中暗道:“柳升可惜了。”
柳升就是驻守安南最后一任大明指挥
官了,他战死在安南了。
之前,朱祁镇对柳升还没有印象。但是此刻听张辅说来,方才知道柳升在火器指挥之上,定然有独到之处。
否则神机营也不可能承受瓦刺铁骑冲击,而不崩溃。
因为朱祁镇看过,这个是大的火铳,与明末比较成熟,已经有相当程度后世火枪样式的火铳相比。
明前期的火门铳什么的,在朱祁镇看来,实在是太简陋了。
在大战之中,人的重要性还是第一位的。
朱祁镇也知道,未来火器的发展最为重要,并能成为战场上的主战武器,故而朱祁镇自然也想向这方面发展。
柳升如果还活着,朱祁镇定然会重用他。
只是可惜,人已经不在了。
张辅的声音依旧在不紧不慢的说着。
“这一战,固然大破瓦刺,但是各部损失不在少数,太宗皇帝这才决定立即撤军。一路上陆陆续续伤病而死的将士,大抵有近万人之多。站参与此战总人数的近四分之一了。”
朱祁镇长叹一声,道:“草原征战,果然艰难。”
太宗皇帝五次北伐,很多时候都号称五十万之众,其实从来没有五十万战兵,这个数字却是民夫与战兵合计的总和。
真正战兵每一次都不超过十万。
而在茫茫草原之上,战兵也不会在一个战略方向。
太宗皇帝与瓦刺遭遇的时候,瓦刺马哈木,也就是脱欢老爹。已经做好了全部准备。分明是诱敌深入,选定战场与太宗皇帝决战。
如果不是草原上一片茫茫,没有什么可供伏击的地方。恐怕马哈木决计不会轻易展开决战。
只是太宗皇帝虽然在开战之前,被马哈木算计,但是却靠着神机营将战事翻盘了。
即便如此,让朱祁镇更加感觉到在草原上征战,兵危战急。困难重重,天时,地利,人和都不爱己方。
所谓天时。
草原在高维度地区,每年没有风雪的时间并不是太多,所以大军在草原上活动的时间是有限的,否则不等打败敌人,草原上的白灾,就能将军队给吞没了。
其次地利。
不管大明对草原多么了解,也不会比当地人更加了解了。
再次就是人和。
这自然不用说了。
蒙古人在草原上生活了好几百年,岂能轻易向明朝低头。
朱祁镇越想心中越是慎重,越发明白张辅所言,瓦刺不可伐的原因了。即便集齐大明全部骑兵,十几万骑一路出塞,能不能胜
利,还真是两可之间,但是一旦败了,九边可就没有骑兵了,没有骑兵的机动性,他们只能被动挨打了。
这一场赌博,朱祁镇却是不敢下注的。
朱祁镇说道:“既然瓦刺不可伐,而今瓦刺坐大,朕坐立不安,国公当如何教我?”
张辅说道:“陛下,瓦刺不可伐,当并不意味着瓦刺不可胜?”
朱祁镇立即提起精神了,说道:“如何胜?”
张辅说道:“兵法之道,以我之不可胜,待敌之可胜,也先继位,瓦刺从马哈木,脱欢,也先三代,都想染指汗位。”
“也先想代替黄金家族成为草原大汗,必然会南下攻取,以战胜本朝的名望,以求更进一步。”
“而今深入草原,千里跋涉,追击殆尽。实不能也,但是如果在长城附近,与瓦刺决战,战而胜之,并非难事。”
“陛下只需,勤修里政,厉兵秣马,严阵以待即可,大败瓦刺之后,自然可以派数路兵马,长驱直入草原之中,追亡逐北,再现太宗皇帝之威风。”
朱祁镇说道:“好。”
朱祁镇细细推敲,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情,张辅就是张辅。
张辅的计策虽然不漂亮,但是却不得不承认可行性极高。
即便后世有土木堡之变,很多人都觉得,如果正统皇帝不听王振乱搞,一场战事,胜负尚未可知的。
张辅的计划,最切合实际。
虽然这个实际并非朱祁镇所想要的。不过朱祁镇不得不向现实低头。说道:“英国公此言,如拨云见日,让朕茅塞顿开,今后九边战略,就按英国公的办法来。”
“臣谢陛下信重。”张辅说道。
朱祁镇脸色忽然一变,说道:“只是英国公,而今距离太宗年间不过十几年,昔日大明铁骑,已经到了不能出塞的地步了,如果在放任数年,等瓦刺主力真到了长城一线,英国公真有把握战而胜之?”
英国公张辅心中忽然打了一个寒战,心中暗道:“终于来了。”
很多事情,张辅心中很明白。
比如关于兵部所查出来的一百二十万缺额。
以张辅的能力,下面的事情或许有能瞒过他的,但是全部都瞒过他,这样太小看,三十多岁就能领兵灭国的大将了。
只是其中利益牵扯太大了。
张辅性子又偏文人士大夫,和光同尘的时候比较多。让他与昔日战场之上一锅里搅马勺的兄弟,因为这些利益闹个你死我活,这不大可能。
英国公最多是独善其身而已。
第一百五十一章 武学的意义
但是独善其身,又能有什么用处?
大部分勋贵的银子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张辅心中没数吗?
只是法不责众,军中尤其是这样。
张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之上,说道:“臣受先帝之恩,辅政陛下,以至军中如此,臣有罪。”
朱祁镇叹息一声,连忙前出几步,说道:“国公哪里的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其中情弊,又是不是今日才有的,太祖朝的时候,就要逃兵屡禁不止,只是到了而今,越发严重了。”
“国公一心维持京营。如果没有国公了,恐怕京营也如同地方卫所一般,都烂透了。”
“只是这样下去不行啊。”
“卫所各级军官都是朝廷功臣,这天下都是他们跟随太祖太宗打下来的,朕愿意与他们公享富贵,只是这富贵并非这样享的。”
事实上就是这么荒谬。
明明是卫所军官近乎明目张胆的侵吞军户田产,将军户当做奴仆,这样的行为,让大明卫所军,一步步维持不下去了。
大明三百多个卫所,占据了大明朝近八分之一的良田。在太祖太宗可以做到国不加饷,而军有自足。
但是宣德年间,是有时候需要补贴,而到了正统年间,年年都要补贴九边二十万两。甚至到了今年,需要补贴的更多。兵部希望户部补贴五十万两。甚至更多。
而明朝根本就是被高涨的军费给压垮的。
张辅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辅虽然是一个名将,或者说一个帅才。但是在这个问题上,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细细算起来,英国公府也未必清白无辜。
别的不说,单单英国公府中数百家将,就说不清楚。
要知道,首先养家将是比养寻常士卒更费钱的行为。英国公那来的财力养,其次那就是英国公这些家将,都是百战精锐,这些人不在军中任职,却跑到了英国公府上。这也是问题之一。
要知道历史夺门之变,就是几个勋贵纠结家将,居然搞出数千军队来,里应外合之下,将紫禁城都拿下来了。
可见一斑。
其实各勋贵并非没有护卫编制的,朝廷自然是给了。
但是他们的家将编制,决计超额了。
是那种有不少人,名册在地方卫所名册上,却在勋贵府上当值。很多猫腻,根本不用细说,心知肚明即可。
对这些事情,张辅一来不能说,也不好说。
毕竟卫所制
度运行到了而今,已经有了很大的问题,但是问题再怎么大,这也是朝廷祖制,皇帝可以说,但是张辅说了,就要承担政治风险。
至于而今在武英殿之中,只有张辅与皇帝两人。也是不能说的。
因为大多数相信皇帝能保密的人,都已经死透了。
最最典型就时姚错,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腰斩了。张辅认罪,他也知道,皇帝只有还有理智在,就不可能处罚他。
更多的话,却不能讲了。
张辅说道:“陛下信重,臣惶恐之极,只是此事兹事体大,一动不如一静。”
朱祁镇说道:“国公之意,朕知道了。在满朝勋贵之中,也只有国公是明白人。国公上奏开武学之事,朕已经看过了。”
“深得朕心,而今靖难名将,还有几人,朝廷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国公建立武学,为朝廷培养一批将领,正是解了朕的燃眉之急。”
“不过,朕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国公以为如何?”
张辅说道:“陛下请讲。”
朱祁镇说道:“朕准备将武官袭爵之权,从兵部转到武学之中。”
张辅一时间觉得不妙,各卫所官员世袭职位的继承,刚刚开始的时候,是五军都督府负责的,后来是五军都督府与兵部共同负责。
到了后来,五军都督府完全变成了一个养老部门,这个权力就到了兵部手中,这个权力到了兵部,也就是文官彻底压过武将的时候。
而今这个权力,还是五军都督府与兵部共同掌管的。
正因为这个权力如此之大,张辅不明白这个权力怎么到了武学之中。
朱祁镇说道:“从今之后,各卫所所有世袭军官,除非有战功,都要从武学毕业之后,方能授职。”
纵然朱祁镇对军制改革之上,有太多的想法,但是不得不一步步的来,王骥久在兵部,他认为朝廷应该严格袭职。
用来提升军队的战斗力。
而张辅提出武学,其中含义或许与王骥的想法,侧重点不同,但是有一点却是一样的,认为卫所很多军官都是不合格的。
既然有这个共同的基础,朱祁镇自然也顺势而为,顺便给自己加一点私货。
别的不说,唯有武学毕业生才能袭爵,这所武学的重要性立即就成为媲美国子监的重量级学校了。
明朝国子监的没落之路,就很说明问题了。
在明初的时候,国子监学生是可以直接坐官的,所以国子监兴盛一时。到了后来科举兴盛,监生就没有前途了。
于是乎,国子监这所学院也不行了。
大明三百个卫所,几千个世袭军官的家族。这些人想要袭爵都要通过武学,那么武学立即成为控制大明三百个卫所的重要节点之一。
张辅心中的武学,可没有这样大啊。
张辅说道:“陛下,如此一来,是要老师就不够了。”
张辅没有细算,就知道这个学校的学生,少说也有数千人,而大明国子监全胜的时候,大概有六千人之多。
在北京建立起一座,如此大的学校,是一个相当庞大的工程,需要不少人手。
朱祁镇说道:“不会缺少老师的,如今北京城之中,有不少老将赋闲在家,未免太可惜了,朕觉得让他们进入武学教授毕生作战经验,却也是一个好去处。”
“当然了,这么多学生,也不需要诸位将军一个个的教。多从军中挑选出一些军官就行了。”
“朕想要大破瓦刺,决计不能让卫所在堕落下去。”
“就将这武学放皇宫附近,朕有时间也会去看看的。”
张辅这才明白,皇帝的心意。
张辅心中暗道:“这哪里是武学,分明是幼军。”
太宗皇帝为了培养宣宗皇帝,就为了宣宗皇帝建立了幼军,当然了幼军并非全部是小孩子组成的军队,而是由宣宗皇帝,也就是当时的皇太孙统领的军队。
这一批军队,也成为了宣宗皇帝的班底。
宣宗皇帝去的太早,其实宣宗皇帝也有给朱祁镇建立幼军的想法。只是朱祁镇登基的时候太小了,这事情还没有来得及办。
太皇太后的执政理念,自然是务必安静,很多事情都按下来了。朱祁镇唯一向军中伸出去的手就是乾清宫侍卫了。
三百人的乾清宫侍卫,虽然已经换了不少人了,有不少人在乾清宫出来,奔赴各地了,就好像是朱祁镇伸出的一根根触角。
而今在张辅看来,分明是皇帝觉得,他对军队的控制不够。以武学的方式,对军队增加影响力。
张辅想明白了,也就放松了。
就勋贵的立场来看,他们更希望一个与武臣亲近的皇帝,皇帝想在武将之中培养自己的班底,这是一个好事。
张辅自然没有反对的意思。立即说道:“臣定然将这一件事情安排的妥妥当当的。”
朱祁镇说道:“除却这一件事情,朕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国公,国公听过大本堂吗?”
这一件事情之前就有风声,张辅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说道:“臣略有耳闻。”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与勋贵的联盟
朱祁镇说道:“国家册封功臣,固然也有赏功罚过,激励人心之意,却也想与功臣,善始善终,国家勋贵为国之屏障。”
“先帝可以无忧而去。就是有英国公在。”
“但是正统元年,西北兵事,却要王骥督师,是因为朝廷没有大将吗?”
这个想法,朱祁镇当年有,但是而今却没有了。朝廷领兵大将青黄不接,固然是原因所在,但是太皇太后对兵权的警惕,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陈桥兵变,皇袍加身,殷鉴在前。
太皇太后岂能不做防范。
京师真正有威望大将,是一个不能动。这才让一个文官有统领大军的机会。
朱祁镇说道:“太宗在时,我皇家与勋贵之间,可有如此生疏?说起来,即便朕不是皇帝,你我两家,也是同家之好。只是这分交情,到了下辈能有几分?”
张辅的父亲张玉是怎么死的?
在靖难东昌之战中,太宗皇帝陷阵,军中不知所踪。张玉陷阵寻找太宗皇帝,结果第一次寻找没有找到,返回本阵之后,发现太宗皇帝没有回来,就再次陷阵去找。
结果张玉这边陷入南军阵中,太宗皇帝就回来了。
但是张玉不知道。
张玉以不找到太宗皇帝,不回本阵的态度,被南军重重包围,力战而死。
所以太宗皇帝一直将张辅当做子侄。
不过,仁宗宣宗对张辅虽然也看重,却不如太宗皇帝那么看重了。关系没有那么亲密。
到了朱祁镇这里,朱祁镇对张辅的感觉,更多是外廷的一个大臣,军中大佬。至于私下的感情,却没有多少了。
“朕希望英国公世世代代为国家柱石之臣,而皇家与英国公家族,也是世世代代亲密无间。故而朕想着今后,经筵固然不错,但是还应该效仿太祖皇帝,勋贵与宗室弟子同在大本堂受教。所教授的自然不仅仅是四书五经,还有兵法战策。”
“而今朕尚没有国本,大本堂也无须大学士兼领,不过,英国公可否为朕照看一二。”
张辅顿时明白,他的猜测是对的。
同时他也感受到了极大的际遇。
如果英国公家族能世世代代的在大本堂之中占据一席之地,与每一代皇帝都有同窗之谊。又何必担心家族没落了。
张辅立即说道:“臣谢陛下隆恩。此事叫交给臣,臣定然办得妥妥当当。”
朱祁镇心中顿时一松,暗道:“这一件事情总算是定下来了。”
当然张辅在朝堂之上,意气风发的样子,让朱祁镇知道勋贵虽然这些年,被文官集团压下去了。
但并不是说,勋贵集团就一点力量都没有了。
别的不说,在土木堡之变后,勋贵还有能力在北京城之中发动夺门之变。就可见勋贵集团的潜实力之大。
张辅作为勋贵集团的领军人物,他既然点头了,即便文官那边不答应,张辅也有办法让这一件事情通过。
朱祁镇送走张辅,随即在武英殿之中来回踱步。细细思量今日与张辅谈话。
对瓦刺的总战略方针,也就是与长城一线决战。
这个想法,朱祁镇心中还有一些存疑的。
但是武学与大本堂体系的建设,却让朱祁镇看到一丝军事改革的曙光。
大明军官体系,最顶端的乃是公侯伯三级勋贵,下面的就是世袭指挥使,世袭指挥同知,一直道世袭百户。
这个庞大的集团掌控着大明军权。
即便朱祁镇知道,这个庞大集团的根基,也就是从最普通的军户开始,已经有了腐朽的气息。
但是想在这方面动手脚,也是非常困难的。
任何关于军权的事情,一个弄不好,就是天下大乱。
大明历代皇帝都不是傻子。
他们宁可另起炉灶,建立类似于戚家军这样的将领私兵,也不愿意去触动这么大的利益集团,显然是有原因的。
但是不动这方面的事情,朱祁镇想要战胜瓦刺,只会永远准备不足。
所以,在处理这一件事情上,是很考验朱祁镇的手腕的。
从军事教育体系上插手。是朱祁镇推演过好多次了。
“谁是我的敌人,谁是我的朋友?”朱祁镇反复沉吟这一句话。
这也是他这样做出发点。
首先对上层勋贵来说,如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这样的人,虽然他们或许在卫所土地流失上,有利益存在。
但是对他们来说,这不是主要利益。
对于站在大明食物链顶端的勋贵,只要军方强势,才是他们最大的利益。
要知道在洪武永乐朝,巡抚见了总兵官都要行礼,特别是各地总兵官都有勋臣担任,这些布政使什么的,都几乎等于军中文吏了。
但是而今是什么样子?
文官已经隐隐约约压了勋贵一头。
他们或许看不道将来,大明武将在七品文官面前,求门下走狗而不可得的局面。但是文官势力日益侵吞勋贵的势力。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
题。
在很多勋贵心中,觉得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局面,自然不会归咎到自己的不能打了,而是归咎到仁宗皇帝那边。
仁宗皇帝潜邸之臣,都是文臣。
也正是这些文臣把持了这十几年的朝廷大权。将他们一点一点压了下去。
所以,真正决定他们地位的是圣眷。
朱祁镇也才感受道一点作为皇帝的感觉。
皇帝要掌握住一个平衡点。就是不管朝廷之中是谁大权在握,但是皇帝偏向什么方向,那一个方向就能压住对方。
太皇太后秉政时期,看似什么都没有做,但是这平衡一直保持着。
文官虽然表面上占据上风,但是太皇太后只要稍稍偏向,张辅就能将局面给搬过来。
所以朱祁镇断定,这些顶级勋贵对圣眷的渴望,要必比钱财的渴望重。
当然了,钱他们自然也想要。
但是朱祁镇掌控国家权力,想办法给勋贵一些恩典,自然是可以的。只要安抚了上层勋贵,下面的人就好办多了。
毕竟这些人都是这些勋贵老部下。严格袭职,固然能减轻军中战力衰退,但是朱祁镇并不觉得大明卫所衰败,是区区一个武学就可以挽回的。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
朱祁镇要做的是回去有很多,他想重新开武举,武进士全部纳入武学之中,而前三甲进入大本堂学习。
这样一来,引入来源清白,与卫所之中毫无关系军官集团。
然后再想办法,废除军官世袭制度。甚至将内地一些卫所改为县。
等等。
朱祁镇满腹的文章,而今才下了第一笔。
“不能急,不能急,不能急。”朱祁镇压制心中的兴奋,暗道:“治大国如烹小鲜,不能急,不能急。越急越出事。”
不过,朱祁镇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确立今后他好几年的立场,那就是与勋贵站在一起。倒不是用他来对抗文官,而是用他们来抵制下面各级卫所军官可能有的反抗。
张辅的动作很快。
他回去之后,第二日就在内阁之中提起这一件事情。杨士奇听了,立即感受道其中深意,说道:“英国公,你说这是陛下的意思?”
张辅在杨士奇面前,也不敢拿大,说道:“自然,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假传圣旨。张某不才,已经向陛下请缨,掌管大本堂,还请内阁速速拟旨。”
杨荣说道:“英国公,此事关系重大,岂能听见一面之辞,还是请过旨,才能定论。还请英国公稍等片刻。”
第一百五十三章 经筵vs大本堂
对这一件事情最敏感的,乃是杨荣。
因为杨荣是这种变化受到利益冲突最严重的人。
为什么杨荣被宣宗皇帝重用之后,一直是以谋主的角色行事的。
但凡朝廷有什么大军事行动,宣宗必定先要询问杨荣,然后再做决定。
杨荣也没有辜负宣宗,在很多军事行动之上,都给宣宗皇帝出谋划策,在应对汉王之乱中,表现尤为精彩。
所以在杨荣的领导之下,兵部权力大增,以至于王骥向上面要名额,几乎是以百人来算,要为兵部增加人手。
但是这一切,都建立在皇帝认可这个路径。
认可文官体系处理军政大权,并插手到卫所之中。
眼前这个变化,却让杨荣感到非常不满。
朱祁镇对张辅的重视在,委托张辅主持大本堂,而大本堂主要生源,就是勋贵与宗室子弟,更重要的大本堂本来含义。
大本,大本。是指什么?
是指太子,太子乃国本。这种政治信号太明显了。
杨荣没有当场驳斥过去,已经是涵养很好了。
杨士奇却安抚了杨荣说道:“本官自然是信得过英国公的,大本堂之设,虽然有旧制,但是时间太长了,很多规章都找不到了。”
“总要让我等商量一下,讨论一个章程。”
“襄王世子即便入京,也到年末,为大本堂清理地方,等等准备,真开学也就到了明年了。”
“所以这一件事情,现在讨论谁主管,却是太早了。”
张辅说道:“不早了。正因为大本堂而今八字还没有一撇,才需要人负责不是?”
杨士奇笑道:“国公说笑了,国公乃国家重臣,真能让国公做工匠的活计?”杨士奇微微一顿,说道:“这样吧。营造大本堂之事,就交给宫里。阮安在营造之上有些能力。等建起来再说。”
张辅明知道杨士奇在拖着。
但是张辅却无话可说。
毕竟即便张辅真正而今当上了大本堂祭酒,真正筹备工作,张辅也不可能亲自动手,因为太跌身份了。
张辅想了想,也知道大本堂的建设,固然很重要,但是而今皇帝尚小,没有太子,真正重要的不过是这个信号。
皇帝对勋贵重新荣宠的信号。
真等大本堂成为必争之地,先要皇帝有一个太子。
所以,就不用逼得那么急了。
张辅说道:“既然如此,就拜托杨大人了。”
杨士奇说道:“好说
。好说。”
张辅在内阁之中,更多的是象征意义,真正的以备咨询。所以他的事情并不多,直等麓川的战报,只是算算时间,孟瑛估计还没有走到云南。
所以也不在文渊阁久留了。
等张辅走后。
杨士奇将杨荣,杨溥,胡濙都叫到自己的值房之中。
所以的值房,就是办公室。
地方不大,也算是套间,外面是书桌书架,里间就有一张床,可以让人休息。
如果遇见了什么特殊事件,大学士也是要在这里值班的。
比如皇帝病重,几个大学士有一个算一个,一般都住在这里了。
四个人进来之后,杨荣先按捺不住了,说道:“张辅,他是什么意思?觉得而今还是太宗皇帝在吗?”
杨士奇亲自端了茶水,给三人满上,说道:“张辅是什么意思?不好说,但是大内那一位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才是问题。”
胡濙沉吟片刻,说道:“经筵制度,断不可废,如果陛下仅仅让襄王在北京有一个读书的地方,自然好说,但是这大本堂,真要为大本之处?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杨溥说道:“不错,这一步万万不能退的。”
杨士奇当然知道这一件事情重要性。
毕竟这个制度,乃是杨士奇一手建立起来的,就是为了让皇帝接受儒家教育,让皇帝亲近儒臣。
而这些讲官都是翰林出身。与皇帝朝夕相处,将来皇帝登基之后,自然也会受到重用。
甚至可以说,明后期铁律,非翰林不得入内阁。就与经筵直接相关。
因为担任皇帝讲官的大臣,都是翰林院出身。这些人又有大概率被重用。这才有了翰林清贵,坐冷板凳二十年,一朝入阁天下知。
而进翰林院,却与科举之中的名次,直接有关系。
也就是说,科举之中,你是一甲前三,还是二甲,还是三甲同进士,直接确定了,你几十年之后,宦海沉浮的终点。
当然也有不少人打破这个潜规则,如海瑞等人。但是总就是少数的。
这才是真正的一考定终身。
杨士奇到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有这样的弊端,但是他设计这个制度初衷也完美的实现了。
那就是将皇帝教育控制在手中。
明代皇帝大多是认同儒学的,不会向太祖皇帝,明面推崇理学,其实是拿来用用而已,也不想太宗皇帝,干脆就是一个武夫。
即便最荒唐的正德皇帝,在面对杨廷和的时候,也是非常有礼貌的。
正因为这一
件事情如此重要,即便一直以来明哲保身的杨溥,不太爱说话的胡濙,也不能在这一件事情沉默了。
皇帝亲近勋贵是近忧,以大本堂体制代替经筵,乃是远虑。
杨士奇面色不变,默默的品着茶,颇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镇定。过了一会儿,杨士奇才说道:“这一件事情,总要在御前说清楚。”
杨荣说道:“我与你一起去。”
杨士奇说道:“不用,我一个人去就行了,我们都去了,岂不是逼宫吗?你们在这里等着便是了。”
杨士奇说做就做。
立即派人向乾清宫递牌子请见。
朱祁镇在乾清宫之中,见了杨士奇的牌子,立即说道:“王大伴去接一下首辅。”
王振立即说道:“是。”
朱祁镇见王振离开了。心中有些紧张。
杨士奇虽然是首辅,但是细细算来,朱祁镇私下召见杨士奇的次数却并不是太多的。朱祁镇自己都没有发现。
其实他对杨士奇有些忌惮。
或许这种忌惮,并非对杨士奇来的。也是因为杨士奇身后庞大的政治势力,所以朱祁镇与杨士奇的沟通,大多是通过于谦进行的。
朱祁镇与杨士奇大多数会面,都是朝会上,不管是大朝会,还是御前会议之上。
这样单独见面,让朱祁镇有一种期末考试的感觉。
杨士奇的步伐不快,而且在紫禁城之中,人臣是禁止骑马坐轿的,从文渊阁到紫禁城,杨士奇走了好一阵子。
等到了乾清宫,杨士奇白发之间,已经微微见汗了。
杨士奇一进乾清宫就向朱祁镇行礼,说道:“臣拜见陛下。”
朱祁镇见杨士奇白发苍苍,连忙上前搀扶起来,说道:“杨首辅乃是国家重臣,又是四朝元老重臣,就无须多礼了。”
杨士奇客气几句,最后还是落座了。
朱祁镇问道:“首辅此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杨士奇叹息一声,说道:“臣已经七十有五了,天下大事早已力不从心,之前太皇太后没有还政,臣当心臣这一去,有不忍言之事,而今陛下长成,深肖先帝,也是臣该乞骸骨的时候了。”
杨士奇看向朱祁镇的眼神,就好像是爷爷看向孙辈有成一般,充满了宠溺。
朱祁镇听杨士奇一说,又见杨士奇眼神,心中感动之余。七十五岁,不管古今都是很老了,用这样一个老翁。
朱祁镇也觉得不忍心,但是他再不忍心,也不能答应。
因为说句不客气的,天下可以没有朱祁镇,却不能没有杨士奇。
第一百五十四章 老臣杨士奇
太皇太后虽然说秉政,但是大部分政务其实都是在内阁处理的。
也就是说,大明真正的政务中枢,就是内阁。
最少在宣德十年到正统四年这一段时间之内,的确是这样的。
一来太皇太后也老了,二来太皇太后毕竟是女人,在政治上或许眼光独到,但是地方情弊未必太清楚。
所以太皇太后需要杨士奇。
而今太皇太后将政务交接给了朱祁镇。
朱祁镇虽然觉得自己准备了好些年了,想要大展拳脚,但是在行政体系之中,却也没有下手的地方。
一来以三杨为首的文官集团,抱起团来未必比勋贵集团差劲。二来,就是三杨做得实在太好了。
三杨秉政时期,乃是大明政治最清明的一段时间。
别的不说,这个时代被百姓称为清官,甚至后世编为戏剧的官员,就有好几个,于谦仅仅是其中之一。
东林党说是众正盈朝,那是瞎扯。但三杨时期,朝廷之中大部分官员还是合格的。
即便是有些人反对朱祁镇,但是朱祁镇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大臣的人品,还是过硬的,比如王文,比如李时勉。
杨士奇一旦不在,天下这个摊子落在朱祁镇手中,朱祁镇未必能做的如杨士奇这样好。而且杨士奇毕竟老了。
七十五岁的老人,还有几年可活?儿子又不争气。
将朝政托付在杨士奇手中,朱祁镇也放心。
朱祁镇说道:“先生何出此言?先帝留先生以助朕,朕方弱龄,不知道天下为何物,只是依赖老臣的时候,先生就要弃朕而去吗?”
朱祁镇见杨士奇头上的汗,说道:“先生可是觉得大内太大,行动不便?王大伴。”
王振说道:“奴婢在。”
朱祁镇说道:“传朕旨意,杨先生今后步撵上朝。”
杨士奇说道:“臣谢陛下隆恩,只是臣的身子骨实在是?”
朱祁镇说道:“先生不能弃朕而去在,先生如果觉得内阁事务繁忙,可以多分派给年轻人一些。只要先生在京中,就是朕的定海神针。”
杨士奇心中暗道:“这定海神针,语出何典?”《西游记》乃是明后期的事情了。杨士奇对此也不明白。不过,他知道这仅仅是细枝末节而已。
将事情转到正事上了。
杨士奇这般乞骸骨,并非作伪。
这已经不是杨士奇第一次乞骸骨了。
人到七十古来稀。
杨士奇已经明显感到身子不大行
了。落叶归根之念,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而这一次乞骸骨,也是试探。
试探皇帝对他的重视程度。
如果朱祁镇对他不重视,杨士奇就不想多说了。
七十多岁的人了,还不能合则留,不合则去吗?不客气的说,以杨士奇的名望,今日真给皇帝一个脸子。
皇帝还真怎么样不成?
太皇太后说杨士奇比之前暮气多了,的确如此。七十多岁的人了,做事自然不能像年轻人一般。
他知道朱祁镇这个年纪的小青年,有什么说道理是多不通的。
不过他被朱祁镇这样一说,心中也有几分感动,他深受仁宗皇帝隆恩,宣宗皇帝待他也不错,而今小皇帝,又是这般待他。
他总就要说些实话的。
杨士奇起身跪倒,说道:“臣谢陛下隆恩。”
朱祁镇连忙起身,将杨士奇搀扶起来,说道:“先生何必如此,坐着就行。”
“陛下。”杨士奇说道:“臣知道蹇公临去的时候,给陛下留了话,不知是否?”
朱祁镇说道:“确有此事。”
杨士奇说道:“老臣不敢自比蹇公,但也有几句贴己话,想告诉陛下。”杨士奇说到这里,轻轻一顿。
朱祁镇立即会意,一挥手。
王振立即将所有在一边伺候的太监宫女都带下去了。
沉重的木门关闭了。
阳光被窗户上格子,分成一块块铺在地面之上,与金砖相互辉映,更显得金碧辉煌。
朱祁镇说道:“先生请讲。”
杨士奇说道:“老臣所言,也是一句老话,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
这的确是一句老话。
但是朱祁镇才不相信,杨士奇如此重视,来见朱祁镇,却仅仅说这样一句老话。故而朱祁镇继续说道:“先生,此话怎讲?”
杨士奇说道:“本朝太祖开国以来,七十多年,看上去是太平盛世,但是危机隐藏。当然了,老臣自信还是给陛下留了家底的,陛下欲为太平天子,却是可以的。”
“陛下初登大宝,就有征瓦刺之言,当时老臣听了,既高兴,又担心,高兴乃是国家有一位振奋君主,担心却是担心陛下年轻气盛太过冒失了。”
“而今老臣却是放心了。”
“只是,臣还是要提醒陛下,国朝大敌从来只在内,不在外。”
朱祁镇听了,心中明白的很。
任何如中国这样的体量大国,真正的危机从来是来自内部的,而不是我外部。
朱祁镇说道:“先生
,可是说的卫所空额之事?”
杨士奇说道:“这仅仅是其一,朝廷之中弊政,第一是流民。”
朱祁镇一听流民两个字,大吃一惊,说道:“天下还有流民?”
杨士奇说道:“有,臣估计就在郧阳山之中,山民在此结寨而居,不肯下山,最少有数万之多,将来恐怕还会更多。”
朱祁镇一直以为,在杨士奇的治理之下,天下太平,百姓安居,即便有些灾荒,但是朝廷赈济也很及时。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已经有流民了。
郧阳这个地方,朱祁镇想了一阵子,才想起来,却是汉江上游,陕西与湖北交界之处,南边不远出,就是神农架,可以说是深山老林。
朱祁镇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杨士奇说道:“臣也是这一段时间才发现的,下面的人还想瞒我,朝廷所下令流民复业之举,是大半成空。”
“臣本以为,是官员的问题,但是细细盘问过,才知道,乃是乡间大户侵吞流民土地,朝廷虽有复业之令,但是没有田产,哪里又是家乡。”
“这样的情况,不是一处两次。”
“河南湖北多不胜数。毕竟法不责众。”
朱祁镇也知道,因为天灾人祸,总是有流民产生的,但是朝廷赈灾一般都很及时。
对于流民一般有两种处置,一种是回本籍复业,一种是留在当地落籍。
总之,太祖皇帝的法令非常严苛,任何一个百姓,没有路引是不能远行的。
但是此刻朱祁镇才知道,流民问题其中猫腻定然不少。
但凡有一些活路,百姓又怎么肯去深山老林之中生活。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深山老林,与后世的深山老林是完全两个概念,后世东北虎都是保护动物,但是这个时代,华南虎的活动区域,是相当大的。
在深山老林之中,被野兽所食的事情,不要太多。
只能说一句话,那就是苛政猛于虎。
朱祁镇又想了深一层,既然逃亡深山老林之中百姓就不少,那么被大户人家收留,成为奴仆的百姓,岂不是更多了。
朱祁镇说道:“如此之事,怎么能不管?”
杨士奇说道:“臣也是刚刚知道,此事仅仅是冰山一角,只是臣精力枯竭,不能为陛下所用了,陛下当派遣一员钦差,却郧阳等地。能劝返的劝返,不能劝返的,朝廷在郧阳再设一县吧。”
“毕竟天下生灵为重。有斯民方有斯土。”
朱祁镇心中沉重多了,就好像是踹了一块大石头。说道:“朕明白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治天下需用文臣
杨士奇说道:“江南重赋问题,也是争论好一阵子了,况钟与周忱两人争论不休,老臣一时间也难以决断。”
“不过,朝廷粮饷大半都来自江南,江南一乱,则天下动摇,况钟与周忱两人的操守,老臣是信的过的,只是地方事务想来复杂之极,老臣也老了,这一件事情,只能让陛下圣裁了。”
“如果况钟与周忱,真合不来,自然要有一人调离江南。两人都是人才,还希望陛下保全之。”
朱祁镇说道:“朕听过这两人。”
况钟与周忱都是大明一等一的良吏。名声在外,在外面的地方官之中,两人治行不下于于谦。
朱祁镇自然是留心的。
只是他没有听过两人闹矛盾了,一时间无数疑惑心中冒出来。
正如杨士奇所言,两人的操守朱祁镇也是新的过的,况钟作为杭州知府,几次离任,都被百姓上京联名挽留。
官声很好。周忱也不错,所过之处,都有好名声。
他们两人在百姓心中都是好官。
只是好官与好官之间,也是会有矛盾的,他们主要矛盾就在于江南重赋的处理办法。
如何处理江南重赋,朝廷到地方意见差不多一致,就是减免一些。
但是怎么减免,减免谁的,不减免谁的?
这就要闹出问题来的。
关系别人的钱,自然可以你好我好大家好,但是关于自己的钱,一分钱也要争得清清楚楚的。
朱祁镇疑心,他们两人之间的矛盾就是因为这个。
“陛下,前些年下令,将黄册搬到京师来在,在三海子之中,寻一岛屿,如后湖例存放,臣已经下令安排了。”杨士奇说道:“只是有些事情,臣不敢隐瞒陛下,黄册之数,除却洪武永乐前期之外,其余的都不作数。大多是在去年的基础之上,删删减减而成。”
“什么?”朱祁镇大吃一惊。
朱祁镇对这情况并非不知道。
毕竟这样几乎是公开的秘密,锦衣卫不敢不告诉朱祁镇。
但是朱祁镇不知道杨士奇为什么这样说。
杨士奇说道:“老臣七十有五,即便而今立即死了,也够了,在这样大事之上,臣不敢隐瞒陛下的。”
朱祁镇说道:“因何如此?”
杨士奇说道:“无他,人手不够。”
“朝廷十年一编黄册,但是编一次黄册需要多大工程,几乎要寻访天下所有的百姓,一一过问,但是各地县衙之中有
多少人?”
“收税之事,委任粮长,一个县衙有编制的三百人就算多了,但是有些大县有十几万人之多。”
“这些人想要将这事情给办下来,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太祖年间,编黄册之事,还多派国子监学子,而今国子监大不如前了。”
朱祁镇心中暗道:“未必是这个原因。”
有些事情开国的时候能做,后来就不能做的事情,朱祁镇也见多了,自然明白,杨士奇所言未必全部正确。
但是朱祁镇不下严令,加派人手,这编黄册是事情,就是水中花,井中月一般,却是一定的。
黄册太重要了。
可以说,国家征税的基础,就在这黄册之上。
一切财政收入的源泉所在。
黄册有误,不知道多少该给国家的钱,被私人纳入腰包之中了。
朱祁镇心中一动暗道:“对了,定额。”
他又将这一件事情给忘记了。
太祖皇帝为了防止后世子孙横征暴敛,早已将各地方面税额给固定了,大明洪武年间最好的年景,收入粮食三千多万石。
但是太祖皇帝担心,这样的好年景不是年年有的,所以规定了每年赋税二千四百万石。各地户口数量其实与赋税之间,已经脱钩了。
这或许也是大明黄册数量不足的原因之一。
不过即便如此,黄册还是很重要的,最少徭役之事,就是要按黄册上来的。
太祖皇帝为了均徭役才建立黄册,百姓十年轮一次徭役。
但是黄册有误。
岂不是有些人不用服徭役,有些人要多次服徭役。
朱祁镇还没有接受这个问题,杨士奇又说道:“陛下欲将顺天府衙役世袭制度改掉,臣以为善之善也,只是于谦在北京征房课,下面很多京官都怨声载道,朝廷俸禄本来就不多,还多以宝钞代之。”
“京城居大不易,于谦又征收房课,京官处境更加难熬了。”
朱祁镇此刻也算明白一件事情了。
杨士奇并不是想用难题压垮朱祁镇,而是向朱祁镇表明一个问题,那就是治天下需要用文臣。
朱祁镇之前,一直纠结于杨士奇抛出来的这些问题。没有抓住杨士奇的言外之意,杨士奇也只好一直说。
反正那国的政府没有一点问题。
杨士奇秉国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大明情弊在什么地方,真让杨士奇说,杨士奇能说一天一夜不带重样的。
当然,大明有这么多的问题,并不代表
杨士奇无能。
细细听就知道,杨士奇所说的,大部分就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很多问题,都不是在杨士奇手中才有的,都是积累下来的。
而且这些问题,大多都是制度性问题,牵扯方方面面极深,并不是杀几个,挑选几个官员,就能办好的。
但凡是这样办,就能办好的事情,杨士奇都给办了。
朱祁镇说道:“先生的意思是?”
杨士奇说道:“陛下,欲用力于瓦刺,重用武臣,臣没有怨言,但是大明不可能一直打仗。即便打仗,陛下所在意的也是善后。不能再出现如同安南一般情况。”
“陛下欲为武帝,则请早培养皇储为昭宣,陛下欲为太宗,则皇储则为仁宗,则天下安定,朝廷无事。”
“如果陛下用兵于北,他日皇储又用兵于南,天下连绵战事,则天下危矣。”
“陛下立大本堂,以待国本,臣知陛下于国本之重,然纯用武臣,臣担心将来有不忍言之事。”
“老臣年事已高,不知道何时,就要去见太宗,仁宗,宣宗于地下了。”
“故此,敢不冒昧以死闻之,请陛下慎重。欲用力外者,必先安其内,欲成大事者,必谋之长远。”
朱祁镇听了,只觉得杨士奇哪里是没有怨言,而是怨言爆棚了。只是杨士奇转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让朱祁镇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情。
政治是高于军事的。
即便他想要拉拢勋贵,也不能倾向性那么明显,否则的话,这一堆事情,谁给他处理?
朱祁镇即便是有三头六臂也是做不完的。
朱祁镇说道:“朕知道了。先生今后有话直说,这样吧,先生挑选翰林学士作为大本堂讲师。不过,大本堂多为勋贵子弟,只需讲解史书,激励忠义即可。朕而今尚没有皇子,将来有皇子,定然由先生挑选讲师。”
朱祁镇心中一转,说道:“如果先生家中,有子弟不成器,读书不成的,也可荫为大本堂学子,也算朕酬先生之功了。”
杨士奇听了,心中不由一动。
杨士奇可以荫不少官,但是大多是闲置,比如锦衣卫指挥使,尚宝监,真正的锦衣卫指挥使自然不能交给他们。
只是吃一份俸禄而已。
不过,这大本堂学子却不一样,别的不说,单单是这一分人脉就不错了。杨士奇正愁身后无人,这一封赏赐正中杨士奇之心。
杨士奇说道:“臣谢过陛下。”
朱祁镇说道:“只求先生,不要弃朕而去,天下还少不了先生。”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尘埃落定大本堂
朱祁镇说到这分上了,杨士奇自然不能不答应留下来,只是他也知道,这一留下来,估计这一辈子,未必能回到故乡了。
躬身说道:“陛下恩重,老臣岂能辜负陛下之恩,只是臣宦游数十年,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回到家乡了。”
“臣乞陛下开恩,让老臣回乡扫墓,毕竟这一次回去之后,不知道有没有下一次了。”
朱祁镇自然没有不许,说道:“此事乃人之常情,朕岂敢不许,先生回乡,朕给假三个月,还请先生早去早回。天下大事一刻也离不开先生。”
杨士奇这个时候选择回乡,其实也是想避一避皇帝锋芒。
小皇帝一上来,就做了这么多事情。杨士奇一来不愿意与皇帝硬顶,二来也想让小皇帝知道世间有太多的事情,都不是太容易做的。
同样给假的,也有杨荣,杨溥这些老臣。都可以请假回乡,只是只能轮番回乡,内阁毕竟不能缺人。
好容易安抚了杨士奇。
朱祁镇不由感叹道:果然是皇帝要做不得快意事。
利益权衡之下,朱祁镇不得不做出与太皇太后一样决策。
那就是维持稳定。保持现有的政治格局,不要改变。
所以在大本堂之间事情上,这种皇帝特别明显的倾向性,还是不要有了。
果然是稳定压倒一切。
自从商鞅变法之后,一统天下的王朝在变法上鲜少有成功的案例。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国家越大,维持稳定的需要就越大。
保守稳定,是每一个统治者必须想的事情。
故而,朱祁镇向杨士奇妥协。
第二日,圣旨就是英国公张辅,吏部尚书王直共同提举大本堂。并教授宗室以及功勋之后。
再加上各级大臣子弟荫官,也可以加入大本堂。
张辅对这个命令,欣然领命,从表面之上看不出什么来,似乎张辅在此之前,已经预料到会有这样一个结果了。
如此一来,将来大本堂之中的情况,就复杂多了。
不过,好歹朱祁镇也多了一批人手。
之前大明最高学府乃是国子监,国子监出来的监生,有做官的资格,大本堂规格之上,要在国子监之上。
这些大本堂出来的弟子,自然也有做官的资格。
“这样也好。官场之中,多不一样的人总是好的。”朱祁镇只能自己安慰自己了。
这虽然是自我安慰,但是并非没有道理。
大明文官集团之盛,不,应
该是中国古代文官集团的兴盛,与科举制度有着非常紧密的关系。
通过科举上来的文官,以同师,同学。同科,天然凝聚在一起。
这才有现在,朱祁镇也不敢轻易撼动的文官集团。
但是大本堂出来的虽然都是荫官,如果教育好了,也是一把刀子。
不过,这一把刀子而今还不能用。
大本堂与武学两件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修建大本堂的责任就落在阮安身上。
阮安立即去请示朱祁镇。
朱祁镇大开京师地图,看着周围,一时间居然找不到一处空地。
这也是自然的。
朱祁镇对大本堂很看重,自然想将大本堂聚集皇宫近一些。
但是皇宫作为北京城的中心,周围哪里有什么空地方,不是官衙,就是勋贵的宅院,还有一些寺院。
如果说在城墙根下面,还有空地方。
那么在北京皇城脚下,那是一块空地方就没有了。
不过,倒不是没有空地地方?那里有,那就是宫中有。
北京城中有皇城,皇城之中,才是紫禁城。
紫禁城仅仅站皇城之中一部分,皇城之中,有很多空地,比如说,皇帝召见孟瑛的团城,在南海子旁边的试验田,北海,中南海,南海,都在皇城之中。
太祖皇帝的遗训,大明皇家不营造别宫。这一点历代大明皇帝都是执行无物,即便正德皇帝的豹房,嘉靖皇帝的西苑,以及南内,北苑,万寿山都是皇城之中。
如此就能看出明清皇帝才差别。
明代皇帝再荒唐,也仅仅是在自己院子里面翻新盖房子,出去南京北京之外,再也没有行宫。
而清代三山五园,避暑山庄,固然是天下园林的瑰宝。但是从奢侈上来说,超出了明代皇帝好几个级别。
这个时代,大明刚刚迁都北京二三十年,北京城还没有完工,皇城之中还有大片的地方,都处于荒芜状态。
否则朱祁镇也不可能开出大片试验田来。
但是也不是什么东西都没有的。
北京城是在元大都的基础上建立的,可以说北京城比之元大都要北迁了不少。但是即便如此,皇城之中还有不少元代的宫殿。
宣宗皇帝在世的时候,修缮了一些。
但是还有一些处于未修缮的地方。
朱祁镇忽然点在舆图上一点,说道:“这里似乎有一个园子,却不知道什么什么园子?”
朱祁镇首先选这个地方,并非这里有什么建筑,因为这里合适。
首先,虽然皇城将紫禁城包裹在里面,但是紫禁城并不是在皇城正中央,而是偏东一些。
三海,这三个彼此相连的湖泊将皇城分成两部分。
皇城有四座城门,就是天安,地安,西安,东安,因为紫禁城在宫城东边,而天安,地安又是以紫禁城为中轴线的。
这样一来,皇城东边建筑物比较密集。还有官衙比较多。
朱祁镇觉得,这里不大适合这些学生出没。
但是这个地方,就不一样了。
这里地方,就在皇城西南角西安门内侧。
距离皇宫比较远,即便是有些操练,也传不到这里来。
阮安见状,说道:“这里是兔团,乃是前朝宫殿。臣当时也勘察过了,这是金人修中都的时候,将前宋东京城都搬过来了。几乎是按照东京开封府的样子,一比一打造了中都。”
朱祁镇却不知道,这里还有这样的事情,说道:“这是当时留下来的。”
阮安说道:“这就是宋徽宗在开封府收集天下奇石,所营造的艮丘。迁到金中都的位置。甚至还有一则趣事。”
“奴婢检查这才宋人遗留的物件,上面有一个工匠,名叫燕用。很多东西都是督造的,上面刻有名字。”
“皇爷,你想啊,燕用,燕用,岂不是北京所用?”
朱祁镇一时间性质有些懒散了。
靖康之变,对朱祁镇来说,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了,此刻却见到当时的东西,一时间有些唏嘘。
宋徽宗惹得天下骚动,收刮东南,弄出来的园子,还不是被金人所用,只是金人转瞬之间,为蒙古人所灭。
此刻这紫禁城虽然是大明宫殿,但是二百年后,大抵就又为清人所有。
真是世事无常。
宋徽宗决计想不到,他精心打造的园子,会为燕用。
朱祁镇心中一阵感叹。但阮安见朱祁镇脸色不是多好,一时间大气也不敢出一下。朱祁镇回过神来,只觉得肩膀上的担子,一下子沉重了许多。看阮安的样子,说道:“兔园情况如何?”
阮安说道:“多有打扫,只是这里少有人去,很多房子都不能用了,皇爷要用的好,非要好好整顿一番不可。”
朱祁镇说道:“好。这大本堂就建在这里吧,不过除却学生的课堂之外,其他园林保持宋元原貌,不要多做修改。照旧便是了。”
朱祁镇对此地就有十分感叹了,心中存心要让所有在此上学的人,都明白,国破家亡,是一种怎么样的下场。
阮安立即说道:“是。”
第一百五十七章 襄王出京
大本堂之事正在紧锣密鼓的准备之中。并下各地藩王下文,让他们推荐适龄优秀子弟来京师上学。
也算是皇帝对藩王安抚之一。
这个时候,出外的王文,已经到了太原,对晋藩着手调查。
这些藩王自然禁不住差的。
晋王连续好几封奏折递进大内之中,就是告王文的。
不过,朱祁镇见了,都是下旨抚慰,但是却对王文没有一语相责。王文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同样知道怎么做的,还有晋王。
晋王连连向北京请罪。
也将晋王一脉之中的害群之马交出好几个,都下令到凤阳高墙圈进起来。
朱祁镇觉得火候到了,这才下令给王文,到此为止。
于是乎,全天下藩王都知道了朝廷的态度,立即变得收敛起来,都再清理之前烂事留下的痕迹。
特别是沈王,沈王也封在山西,而且做事也相当不地道,之前沈王就强拆民居,扩建自己的宫殿。
听闻这一件事情,立即将刚刚修建的宫殿给拆了。并为百姓重建房间。特别是各地藩王在接到朱祁镇这个圣旨之后,很识趣的将世子,嫡子都派到了京师上学,如果不是朱祁镇强调了适龄,这宗室子弟恐怕要一两百人之多。
但是即便适龄的,在十岁与二十岁之间的,也有数十个之多。
都是嫡子,身上不是挂一个世子,就是挂一个郡王。龙子凤孙。
当然了,有识趣的,也有不识趣的。
想来王文这一路巡视,决计不至于太平。
宗室子弟有这么多人,至于勋贵子弟也不少,甚至要比宗室弟子还要多不少。毕竟朝廷这么多年所封的勋贵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倒是文官方面来的人并不多。
因为真正有本事的文官子弟,都是要走科举这一条路的。看不上大本堂的前程。如果年龄大一点,走科举走不通的话,可以选这一条路,但是被适龄这两个字给绊住了。
所以文官弟子也不过二三十个人而已。
他们正在从四面八方来到了北京城中。
而这个时候,襄王也要走了。
而今已经秋末了。
襄王在京师一待也就待了一个多月了。
这一个多月来,襄王也没有闲着,通过吏部与兵部找了一些人手。
当然顶级的人才,自然是看不上襄王一个藩王。
但是大明朝廷从来不缺少当官的人。
尤其在京师这样的地方。
北漂这样
的事情,从来不是今日才有的。
所以襄王还是招揽到不少人手。
前番不久,孟瑛已经上报了。
他到了南京之后,挑选各地精锐,再加上从北京带过去一万大军,总共带领三万大军,作为前锋,从南阳乘船到常德,然后从常德上岸,进入贵阳。预计在明年正月到达云南。
这是第一波。
王骥带领后续人马转运的粮草辎重,十几万人于本月末出发,预计在正统五年二月,作为第二批次到达云南。
当然了王骥的到达,与孟瑛的到达不一样。
孟瑛只需带着本部人马,向前冲便是了。
王骥所带的人马,却要维持好这贵州数千里粮道。王骥所带人马,估计有相当一部分,会驻扎在贵州。
与当地官兵一起,防范土司,并转运粮草。
在云南大战结束之前,在这粮道之上所花费的功夫,一点也不能省。
毕竟在这个时候,大明在贵州的存在大概就几个卫所而已,似乎连一座正经的县城都没有。大量粮食转运,都要靠土司帮忙。
甚至贵州最重要的驿道,也是土司帮忙开辟的。
不能说这些土司,不值得信任。
只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将粮道的寄希望于土司,是相当愚蠢的。
所以,襄王再不南下,估计就赶不到南京,与王骥大军汇合了。
太皇太后一心想让襄王在军中混一个资历,不就是想让他长一点本事,好应对将来的挑战。即便是一个监军的名分,也是费了好大名声争取过来的。
所以,襄王也不想放弃。
太皇太后心中再不舍,也不得不放襄王离开了。
太皇太后知道自己的身体,也明白襄王这一去恐怕,母子两人再也没有相见之日了。
本想仅仅送襄王出宫,只是心中实在不舍。但是太皇太后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如果她出城送襄王的话,就有一些太过格了。
襄王毕竟是王爷,不管是以太皇太后送一个王爷,还是以母亲送幼子,都不是太合适的。
只是太皇太后心中母子天性,如何能断了。
朱祁镇只能陪着太皇太后微服出来,将襄王送出宣武门外。
此刻北京城外城还没有修建,宣武门外有不少地方,都是当初元大都街道。但是这些地方,在这一次大水之中损失不小。
似乎还没有恢复往昔的繁华。
数百铁骑护持之下。
朱祁镇一身便装,搀扶着太皇太后。
襄王一身铠甲,头带头盔,翻身下马,几步跪在了太皇太后的面
前,一手抱着铁盔,一手支撑地方,连连扣头,说道;“母亲,儿去了。”
一直保持庄严的太皇太后,此刻也绷不住了,双手抱起襄王,捧着襄王的脸,看着而今已经满脸胡须的襄王,依然好像对一个小孩子说道:“这是你选的路,你不要后悔便是了。而今你既然选了这一条路,就要走到地。”
“虽然我很想你,但是今后,我决计不想见到你,因为麓川即便大胜,善后的事情也需要几年,这这期间,只有你战败了,才会回来。”
“但是你如果在襄阳当一个富贵闲人,我什么也不会说,但是你既然决定了去麓川,那么麓川就是你这一脉的根基所在。”
“麓川在,你活,麓川失,你死。”
“记住了没有。一旦麓川不守,我希望听见你的死讯,而不是你跑回来。朱家没有这样不孝子孙。”
襄王听了,也是泪流满面,说道:“儿子明白,既然选了这一条路,儿子宁死,也不败坏祖上名声。”
朱祁镇听了,心中暗自愧疚。心中想得却是历史上的正统皇帝。
如果没有他的穿越,正统作为明代最窝囊的一个皇帝。如果太皇太后泉下有知,可能就被气活了过来。
即便是南明的皇帝,弘光被俘,还在大殿上力斥钱谦益。隆武,绍武被杀,万历也没有投降,唯独他为瓦刺大军带路。
可谓不孝之极。
朱祁镇虽然他知道,自己不是历史上的正统皇帝。但是此刻也觉得面上不好看。只是他相信,这样的事情,将来决计不会发生。
太皇太后与襄王母子两人抱头痛哭。
朱祁镇看看天色,觉得天色不早了,小声说道;“娘娘,三叔,已经不早了,三叔还要赶路的。”
太皇太后这才放开襄王。
襄王又磕了好几个头,这才翻身上马。带着朱祁镇派给他三百骑兵护卫,一口气跑远了。
连回头都不敢。
襄王似乎担心,自己只要一回头,就舍不得了离开了。
襄王很明白,太皇太后为什么说这数年?因为太皇太后感觉,自己活不了几年了。
这一别,不仅仅是生离,也是死别了。
太皇太后看着襄王离开的方向,似乎一瞬间老了许多。整个人的精气神,也跟随襄王走了不少。
“娘娘,该走了。”朱祁镇小声的说道。
此刻天边已经翻滚着暮色,太阳距离西山也不过数指了。
太皇太后这才说道:“走吧。”
朱祁镇搀扶住太皇太后上了马车,就要回去。忽然朱祁镇眼睛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
第一百五十八章 杨荣离京
那是杨荣的马车。
朱祁镇这才想起来,杨荣告假还乡了。
说起这一件事情,朱祁镇对杨荣还有几分愧疚之感。
朱祁镇决定内阁几位老臣可以告假还乡,按理来说,第一个告假的乃是杨士奇。毕竟在官场很多时候,都是讲尊卑,讲规矩的。
杨荣说起来是次辅,不该越过首辅去。
只是杨荣心中有气。
自然是朱祁镇亲近勋臣。疏远杨荣了。
与杨士奇不一样。
杨士奇看上去没有什么奇谋,但是他最大的能力也是最大的资本,就是对朝廷的控制,不管说,朝廷之上都是杨士奇的人。但是杨士奇能镇住场子,使上下得所,政治清明,大部分官吏都合格。
但是杨荣不一样了。
杨荣一直能与杨士奇竞争的,乃是因为杨荣在军事上战略上的话语权。
如果做比较的话。
杨士奇就是萧何,而杨荣就是张良。
当然了,并不是说杨士奇与萧何,杨荣与张良之间能力的高下,而是类型格局的相似。
杨荣出头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太宗皇帝渡江到了,攻破南京,正要入京,杨荣拦住太宗,说道:“先拜祭孝陵,还是先即位?”
这一句话提醒了太宗,太宗先拜祭孝陵,然后入南京,获取争夺大义的主动权。
就可见杨荣的性格。
而今朱祁镇在军事上亲近勋臣,自然就疏远了杨荣。
特别是在武学事务上。
王骥提出的武学,本意是在兵部之下,但是朱祁镇魔改之下,武学就隶属于五军都督府之下。
区区一个武学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武学毕业才能继承世袭官职。
也就是说,兵部所有的卫所将领袭职的考核权,从兵部又转到了五军都督府之中。这对兵部来说,也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杨荣也想见朱祁镇陈述利害。
只是朱祁镇已经怕了大臣的嘴了。
就在之前,朱祁镇见杨士奇之前,他心中可是坚定的让大本堂成为军事教育体系的巅峰,成为大明将领的摇篮。
但是杨士奇一番话,大本堂就变成了大明贵族学校了。而不是军校了。
而今朱祁镇早已想好了,大本堂退了一步。武学这里不能再退了。
否则如何拉拢勋贵,不将上层勋贵稳定住,他如果对下面的卫所有所改革,谁来帮他稳定局面。
这一点文臣是不行的。
真是朱祁镇觉得自己
已经想明白,不可动摇了。
这才避免见杨荣。
只是杨荣却不这样想。
杨荣似乎有些心灰意冷,上本请假。
朱祁镇心中难免揣测,这杨荣是不是威胁朕,于是虽然略作挽留,但是最终却是批下来的,但是却并没有严卡时间。
也就说杨荣想留下,自然是可以留下来的。
只是杨荣速度太快了,昨天批准,今天就出城。看样子几辆马车,不像是远足,好像是还乡。
朱祁镇立即对王振说道:“去问,可是东杨相国的车架,再问问,东杨相国可是还乡?”
“是。”王振立即说道。
三杨虽然并称,但是时人还是将他们分开了,杨士奇为西杨,杨荣为东杨,杨溥为南杨。
而相国,却是明代当时对大学士的尊称。
明代好用古称,比如称兵部尚书为大司马。吏部尚书为天官。
不过片刻,王振就回来了,说道:“已经打听清楚了,东杨相国,昨天就下令收拾行李,已经从兵部正弄了驿票,准备还乡。”
明初驿站,并非什么人都能用的。毕竟有兵部开的条-子。最后还要核销。但是这一套制度到了明末就完全不用了。
驿站的负担也越来越重了。
朱祁镇沉默一会儿,说道:“去请东杨相国来这里一叙。”
王振立即去安排。
只是朱祁镇与王振之间的对话,也被太皇太后听在耳朵之中。太皇太后隔着车帘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情,杨荣要还乡,我怎么不知道啊?”
在地震之后,太皇太后就淡出政治了。
刚刚开始还打听一下朱祁镇处置如何,后来襄王进京了。太皇太后就一心放在这个多年没有见过,今后可能再也见不到的儿子身上了。
对外面的事情,就少了几分注意。
所以这一件事情,太皇太后尚不知道。
朱祁镇连忙将这一件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认错说道:“这一件事情,孙儿做错了,孙儿以为-------”
太皇太后轻轻一笑说道:“你以为杨荣是在威胁你?其实你猜得半对半错,杨荣顶多在试探你,如果真要威胁你,何不请辞?”
“不过,你的处置却也不怎么好,总不能真让老臣下不来台吧。”
朱祁镇听了,顿时明白一件事情,他仅仅想自己没有想杨荣,而今杨荣大抵也是羞刀难入鞘吧。
毕竟杨荣四朝元老,让他主动向皇帝认错,他有些放不下架子。定然觉得在北京难以待下去,就先回乡吧。
朱祁镇说道:“
娘娘,孙儿该怎么办?”
太皇太后叹息一声,说道:“你看着办吧。本宫老了,这天下是你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只需记得,这天下不仅仅是你的,也是列祖列宗的,做事之前,多想一层。”
朱祁镇心中忽然有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好像背后的支撑一下被放空了。
人的本性就是如此。
有些东西,在的时候,你觉得是一种妨碍。但是失去之后,才知道可贵之处。
之前太皇太后虽然多次表示将朝政交给他,但是朱祁镇却不会全部相信,最多信一半而已。很多时候,朱祁镇主动汇报的事情,太皇太后还是会发表一些意见的。
而朱祁镇也很识趣。
不管他怎么想的,只要太皇太后的开口了,都按照太皇太后所说的办。
这是第一次,事情到了太皇太后这边,太皇太后却不管,更何况这一件事情,在朱祁镇看来,也是相当重要的。
关于内阁五位大佬之间的去留。
他本以为,太皇太后会训斥他一顿,毕竟内阁五位对而今朝廷格局非常之重要,任何一个人的离去,都是一种让朝野失衡的行为。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太皇太后真不管了。
就在朱祁镇想这一件事情,杨荣也来了。
王振亲自去请的。
杨荣自然是认识王振的。
王振引杨荣来到朱祁镇这边,立即有锦衣卫便装,将周围围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不远处也有车水马龙经过,但是他们不知道,这仅仅几十步之外,就是皇帝所在。
杨荣见朱祁镇,心中早就准备,立即行礼说道:“老臣拜见陛下。”
朱祁镇说道:“先生无须多礼,这是在宫外。”
杨荣说道:“礼不可废,无分宫内公外。”随即杨荣的声音一下大了起来,说道:“陛下身负江山社稷之重,如此白龙鱼服,一旦有失,将天下置于何地?”
“臣请陛下立即回宫。”
“勉仁,”还没有等朱祁镇说话,太皇太后就开口了,说道:“今日之事,错在我,乃是我出城来送襄王的,皇帝也是无可奈何,勉仁无须责怪他了。”
杨荣听了太皇太后的话,眼角一丝喜意闪过。说道:“臣遵太皇太后懿旨。”
正如太皇太后所言,杨荣功名之心,要比杨士奇重上不少。杨士奇是因为不孝子弄得有些心灰意冷。
但是杨荣却没有。
杨荣可没有离开朝堂的想法,只是皇帝已经已经批准了,他也不好赖着不走。走得早了,说不定还能在家里过一个年。
第一百五十九章 老臣杨荣
杨荣并非没有想过让皇帝收回成命。
但是杨荣却知道能让皇帝收回成命,除非他去向皇帝低头,或者说太皇太后出手。
所以他今日居然在这里见到太皇太后,心中自然多了一丝期盼。
只是他很快就失望了。
太皇太后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说道:“皇帝,你与杨大人好生说话,我累了,先回宫了。”
太皇太后这一句话,立即有人牵引马车,离开了这里。
朱祁镇与杨荣躬身行礼,目送太皇太后离开。
朱祁镇这才对杨荣说道:“先生何去之疾?朕本想这两日就见先生,与先生好好说说话,才让先生回乡。”
杨荣对太皇太后不插手政事的举动,心中也有些矛盾。
其实以三杨为首的文官集团,合作虽然是合作,但是对女主秉政其实一直持反对态度的。
所以太皇太后好几次议事的时候,与朱祁镇同列而坐。但是真正大朝会的时候,却从来没有出现过。
也没有称制。
朝廷一直奉行的也都是皇帝的圣旨,不过这皇帝圣旨乃是太皇太后的意思而已。
太皇太后这样干脆放下,固然让杨荣通过太皇太后挽回皇帝成命的想法破裂,但是他心中反而松了一口气。
此刻听朱祁镇问,杨荣说道:“臣多年未曾还乡,思乡心切。按捺不住了。”
朱祁镇自然知道,杨荣是口是心非。但也不拆除他。而是寻了一处凉亭,两人在凉亭之中对坐,王振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酒菜,还是热腾腾的。
朱祁镇说道:“先生,既然想回乡谈亲,朕岂能不批准。先生辅佐先帝劳苦功高,又在朕登基之初,有大功于朕。朕无以为报。只有水酒一杯,聊表心意。”
“敬先生。”
杨荣听了,似乎回想起当初的峥嵘岁月。已经在宣宗驾崩之后,传出襄王金册之事,他第一个上书,求立太子。当时其实也是有风险的。作为一个政客来说,站队太早,未必是什么好事。只是他想起宣宗皇帝知遇之恩,就忍不住。说道:“陛下过奖了。”
随即也饮下这一杯。
朱祁镇说道:“先生此去,明年才能回来,朕要数月见不到先生了,却不知道先生有何教朕?”
杨荣心中早有不知道多少话,想对朱祁镇说了,此刻朱祁镇自挑起话头,他自然忍不住了,说道:“陛下以为太祖如何?”
朱祁镇说道:“太祖自然胜我百倍,
高山仰止。”
杨荣说道:“太祖为何不用勋贵?”
朱祁镇沉吟一会儿,说道:“太祖似乎没有不用勋贵?”
杨荣说道:“太祖虽然开国用勋臣,但是在后期,却用亲王领兵,代替勋臣。而兵部执掌武将袭职之权,也是太祖晚年开始的。”
“今后虽然有所反复,但是与五军都督府一直是共掌这一项权力。”
“陛下知道这是为何?”
朱祁镇心中有所猜测,但是依然恭恭敬敬的问道:“愿闻其详。”
杨荣说道:“此乃制衡之道也。”
“陛下已经渡过五代史了,自然知道武将当政,是一个什么摸样。武夫当朝,自己会产生皇帝兵强马壮为之。”
“故而即便如太宗皇帝,在这一件事情,也从没有动摇过。”
“这是国家体制。”
“陛下即便亲近勋臣,这不当如此。”
朱祁镇听了,暗暗思量,他也不能说杨荣说的没有道理。
后世国家一般都是文职国防部长,就是这种想法。五代之后,文臣对武将的忌惮,早已深入骨髓。
特别是他们刚刚度过一个武将权力的高峰时期,也就是永乐年间。
自然能形成杨荣这样的思想。
而仁宗,宣宗都很信重杨荣,在军事战略之上,一直以杨荣为谋主,特别是宣宗皇帝。如此说来,仁宗宣宗皇帝在这件事情的看法,朱祁镇也明白了。
勋臣的衰落,不仅仅是文官集团的崛起,还有皇帝打压。当然这里也要牵扯到汉王叛乱,毕竟汉王在靖难之战中,冲锋陷阵,与很多大将都是过命的交情,比如说孟瑛。
两人多次并肩作战,否则孟瑛也不会牵连如此之深。如果没有朱祁镇启用,孟瑛到死,也不会有再次领兵的机会了。
汉王之乱,看似短短数月就扑灭了。
但是实际上,这一件事情的影响力,一直到而今还存在。
杨荣见朱祁镇听得入神,继续说道:“臣知道,陛下欲整兵经武,以伐瓦刺。但是陛下自比太宗皇帝如何?”
“太宗皇帝五次深入不毛,然胡人旋起旋灭,长城内外,乃是天之所限胡汉也。陛下即便是只再破瓦刺,灭一瓦刺,复兴一瓦刺,于朝廷有何异处?”
“即便朝廷封以藩王,列以藩镇,但是汉人不习大漠风沙,不出数年,定然出事。即便是汉唐强盛之时,又能控制草原多长时间?”
“故臣以为,今后朝廷与蒙古并立的局面,会持续很久。”
“即便陛下真用心于武略,也当应该知道,而今天下三百多卫所,一百二十万缺额,其罪魁祸首是谁?”
“有罪不能罚,有过不能处置,何以奖励用功之臣,警示来者?”
朱祁镇听了,心中也不得不承认,杨荣所说的,很多事情都是对的。
比如杨荣的论断,大明与蒙古对峙,这种格局会持续很长的时间,可不是正是,几乎终大明一世。都没有消灭蒙古。
但是朱祁镇却不想延续这种格局。
因为这种对峙之下,朱祁镇想要大张旗鼓的改革,根本不可能,想要向其他地方扩张,根本不可能。
北京与草原之间的距离,决定了皇帝不解决蒙古问题,任何方向都不可能投入兵力。
朝廷的视线也只能被拴在蒙古这两个字上面。
朱祁镇说道;“不管怎么说,而今朝廷用兵,还是依赖勋臣。”
杨荣说道:“陛下可知北京城之中各级勋贵家兵集结起来,有万余甲士,一旦有变,这万余甲士会做些什么?陛下知道吗?”
“先帝从来担心,有一日,祸萧墙之内。”
朱祁镇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似乎汉王谋反的时候,派人联系过勋贵。
而杨荣当时一力劝解宣宗亲征,说有人会坐怀观望之意。此刻想想,更觉得其中意味深长。朱祁镇脸色也微微变了。
杨荣说道:“正统元年,王骥督师西北,不也打得不错吗?”
“臣以为欲求长治久安之道,当以文臣为帅,武臣为将。文臣效以大义,武臣用以武勇,如此则天下无叛臣。”
朱祁镇听了,顿时醒悟过来了。
听起来,这个方案很好。
但是朱祁镇可是知道历史的。这种文官为帅,武臣为将的做法,最后弄成了什么摸样,朱祁镇可是一清二楚。
不能说文臣不能打。
不得不承认,除却明初,大明最能打的帅才,都是文臣。如王越,王守仁,乃至卢象升等人。但是文臣毕竟是文臣,他们毕竟比不过开国诸将,这是先天所限制。
其实如果单单损失一点战斗力,能让军队稳定下来,朱祁镇还是愿意的,毕竟对中国这样大国,稳定是最重要的。
但是让朱祁镇最最不能接受的,那就是文官掌握了军权,又掌握了政府,皇帝用来做什么?
同样是皇帝,正德可以不鸟文臣,而万历的抗议,只能是不上朝,其中的区别在什么?不就是军权的转移。
或许这是长策,但是朱祁镇决计不能用。
第一百六十章 失意的杨荣
军权乃是皇帝的腰杆子。
文臣或许没有篡位的想法。但其实也不一定。
要知道王莽篡位之前,也是大名鼎鼎的儒学宗师。天下敬仰。
但是结果如何?
杨荣本身没有意思到,他这种想要天下长治久安的想法,已经触动了朱祁镇敏感的神经。
杨荣心中对大明皇室可以说是忠心耿耿。不仅仅是杨荣,以杨士奇为首的大批文臣对皇室都是很忠心的。
这就形成一个误区。
杨荣而今所言,也是发自肺腑,没有半点虚言。
但是他这种忠心,对朱祁镇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妨碍。
朱祁镇决计不会让朝廷之上,成为文官的一言堂的。即便勋贵在与文官的争斗之中,力不从心。
朱祁镇也一定会想其他办法,扶植其他力量进入朝堂之中。
原因无他,这是一个做皇帝的本能。
而杨荣这番话,非但没有让朱祁镇回心转意,反而更加确定了与勋贵的联合刻不容缓。顺带王骥这个人,也要在外面多待一些日子了。
兵部与五军都督府之间的权力纠葛,需要重新理清。
朱祁镇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再看向杨荣,心中却有一些惭愧。
他知道,在他登基这一件事情上,虽然太皇太后没有废立之心,但是如果没有杨荣听到襄王金册不在宗人府之后,立即联合大臣,上书拥立。他或许也能坐上皇位,但是却要拖一段时间了。
在太皇太后掌权的时候,很多事情上杨荣都倒向他。给了他很大的帮助。
如果可以,他也想与宣宗与杨荣一般,君臣相得。
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政治理念的对立,决定了两人之间的立场。
只是这情分在,朱祁镇终究不能下狠手处置杨荣,说道:“先生所言,朕已经知道了,朕回去之后,必然好好思量。”
“先生此去回乡,路途遥远,朕命令锦衣卫沿途护送。先生可以在家乡多待几日,京城之事,锦衣卫也会日日报给先生的。”
“朕在京师等着先生归来。”
杨荣一听了,整个人精气神都散了不少,苍老之意更是要渗透出皮肤。
杨荣是何等聪明之人,朱祁镇一开口。杨荣就想起一句话:“王顾左右而言他。”这种不回应,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了。
杨荣说道:“老臣遵旨。”
朱祁镇见杨荣如此,心中不忍心,劝慰道:“
先生之计,自然大善,只是而今瓦刺咄咄逼人,乃四方用武之时,不当用于今日,朕真得好细细思量的。”
杨荣说道:“老臣知道了,只是老臣年岁已高,恐怕看不到那一日,老臣此去,山高水长,还请陛下善加珍重,杨士奇,杨溥都是老臣,人品端庄,为人老练,遇事不决,可问他们,他们定然能为陛下解惑。”
“宫中府中具为一体,陛下既然已经亲政,权位不可假于他人。王振虽然为陛下亲信,然陛下也为王振思量长远。”
“今日让王振收敛一分,却是为了来日君臣善始善终之道。”
“厂卫乃陛下之耳目,耳目清明,则天下无事可瞒过陛下,此厂卫之功也,然耳目就是耳目,不是手足,朝中诸事,还是不宜让厂卫参与太深。”
杨荣似乎有一种预感,此一去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因为朱祁镇的态度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皇帝对他虽然有情分,但是对他的政治态度却不持肯定。杨荣有一种心灰意冷之感。他本身功名之心盛过杨士奇,也自持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圣眷,也要胜过杨士奇。
之前一直想等皇帝亲政之后,借助皇帝之力,越过杨士奇自己成为首辅。
此刻皇帝态度的改变,他又即将离开权力中心数月。要知道权力与自然界一样,厌恶真空。
放下权力容易,想要再拿起来,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甚至根本拿不回来了。
杨荣年纪也大了,心中自然也有了求去之念。
所以,临行的时候,索性什么话都说了出来。
旁边王振听的呼吸都急促起来,却不敢多说一句话。
毕竟王振与杨荣相比,简直是小辈之中的小辈,对杨荣,朱祁镇都不敢大意,王振又算什么东西。
甚至当初开海的时候,如果是杨荣力主杀王振,王振而今的首级,能不能保全,还在两可之间的。
王振此刻心中虽然有满腹牢骚,但是不敢多说一句话,脸色也敢多给一个。
朱祁镇躬身说道:“学生受教。”
说实话,朱祁镇在这几年之中,对东厂与锦衣卫的掌控力度大增,最起码除却东厂,锦衣卫的头目,王振,马顺,金英之外,朱祁镇对下面的锦衣卫的千户,镇抚,东厂的各大裆头,都是比较了解了。
也都见过面训过话。
不敢说都了如指掌,但是他朱祁镇现在有信心,他一口气,将王振,马顺,金英这一批人给换一个遍,东厂与锦衣卫还在掌控之中。
锦衣卫与东厂成为朱祁镇
的基本盘之一,所以朱祁镇对锦衣卫东厂自然是重用了一些。
所以朱祁镇想调查什么。要知道什么?都是锦衣卫与东厂去办的。
从宣德十年以来,到而今东厂与锦衣卫的势力急剧膨胀。特别是在对外情报之上,瓦刺,朝鲜,哈密,安南,日本,南洋,各方都建立起档案。
不敢说,有多全面,但是对各地的情况,再也不是一片空白。
这些事情,杨荣是看在眼里的。
作为文臣的本能,他对厂卫的扩张其实心中忧虑的。
但是之前,他却不能说。
原因很简单,杨荣看得明白,朝廷大权都在太皇太后手中,皇帝手中如果一点力量都没有,如果真出了什么事情,皇帝连一点反击的能力都没有。
但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皇帝不敢说大权在握了。但是太皇太后已经全面推出朝政了。
这个时候,如果皇帝再宠信东厂锦衣卫,而不信朝中大臣,内外隔绝,朝廷是会出问题的。
而太皇太后权宜之计,令王振司礼监有披红之权,而今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
所以杨荣将这一件事情单独拿出来说。
甚至杨荣也是知道王振那些破事的。
所谓狗改不了吃屎,太监们去了下面三寸肉,贪财都是普遍现象。王振在正统元年被敲打过之后。
倒是收敛了不少。
当然这收敛的乃是收钱的方式,滑不溜秋,让外面抓不住把柄,不像当初那么明目张胆了。
而不是不做这样的事情。
朱祁镇未必不知道这些事情,只是与王振情分,非同寻常。
而且朱祁镇也习惯了王振在身边。
王振对朱祁镇的习惯了如指掌,王振在朱祁镇身边,朱祁镇想要什么,几乎都不用开口说话。
王振就已经安排的妥妥当当了。
真要处置了王振,朱祁镇一来也舍不得,二来也影响不好。
毕竟王振跟随他自己多年,在危难之际扶持朱祁镇,也是有功之臣。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弄得沸沸扬扬的,闹到他面前,朱祁镇就当看不见了。
杨荣将该说的都说了,起身向朱祁镇行礼说道:“只要陛下亲贤臣,远小人,臣就安心了。天色不早了,老臣去也。”
朱祁镇连忙起身几步相送,却见夕阳之下,杨荣身影看上去蜷缩了不少。似乎岁月早已将杨荣的脊梁骨给压弯了。
朱祁镇目送杨荣去了通州,这才深深看了王振一眼,说道:“走吧。回宫。”
第一百六十一章 秋风秋雨愁杀人
深秋时分,尚未入冬。
各方的坏消息就传到京师来了。
首先是彭城伯去了。
彭城伯乃是太皇太后的娘家,现任彭城伯乃是太皇太后亲侄子。他的去世,让太皇太后更是伤心。
一年之中,越王去世,彭城伯去世。襄王远离,此生几乎再无相见之日了。
太皇太后更是绝对岁月迫人。身子骨也跟着渐渐冷却的天气,又病倒了。
从此身子骨时好时坏,缠绵病榻。
当然了,太皇太后虽然有病,但是这病并非真严重到了不能下床的地步,老年人身子骨不舒服,也是正常现象。
只不过,太皇太后不想干涉朱祁镇处置朝政,索性病了。
从此再也不见人。
唯一只做一件事情,那就是为皇帝挑选皇后。
太皇太后对儿媳妇十分不满意,虽然孙太后早已对太皇太后低头,每日请安,从形式上孝顺之极。
但是太皇太后对当年废后之事,依然耿耿于怀。
倒不是抓住这件事情不放,而是对宣宗皇帝身后名上,有这样一个大污点,感到不舒服之极。
所以,她在这一件事情上下足了心力。
朱祁镇遇见事情,去向太皇太后询问。太皇太后都将话题岔到了选后上面。甚至故意对宫中人说道:“我老了,不想管事了,皇帝也长大了,也就享几年清福了。”
这话自然传到了朱祁镇耳朵之中。
朱祁镇才相信,太皇太后是真的不想管事了。
当然了,朱祁镇即便知道,但是形式上也不能改变,他每天批阅的奏折,当夜都放在慈宁宫之中。
王振倒是说了,这些奏折几乎是放在哪里,第二天,从什么地方搬走。连挪动都没有挪动一下。
太皇太后也说,不让王振再将这东西搬来搬去的。
但是朱祁镇坚持如此。
不过,朱祁镇也无心在这件事情之上,多花心思了。因为各种坏消息,早就将朱祁镇埋住了。
主要有三个坏消息,其一,兀良哈不稳。
兀良哈虽然从属瓦刺,但是却是瓦刺下面独立的部落。或者更准确的说,兀良哈当初臣服的是脱欢,而不是也先。
脱欢之死,瓦刺影响力大减。兀良哈对瓦刺还有几分忠心就不知道了。
当然了,兀良哈对瓦刺没有几分忠心,对大明更是没有了。
于是这个秋天,兀良哈开始频繁的骚扰边境。
因为春天,锦衣卫在瓦刺的情报网遭到重大
挫折,锦衣卫对瓦刺的情报监控一直在重建之中,也没有弄清楚。
兀良哈的南下行为,到底是兀良哈本身的打草谷,还是瓦刺在背后的策动。
但是,这些情况之后,再查明白不迟。
而今最重要的是打仗。
其二,乃是广西僮乱再起。
广西本来就不是一个安稳的地方,特别是大藤峡一带,屡屡做乱,到了成化年间,才算是彻底平定了。
宣德年间,广西以大藤峡为首的僮族,就屡屡叛乱,朝廷费了好大力气,才算安定下来。
其中镇守广西的功臣,就是怀远伯山云。
而广西之所以乱,也与怀远伯山云,有直接关系。
倒不是怀远伯山云做了什么错事。
而是这位老将已经不在了。
山云是正统三年去世的。而今方才一年的时间,广西各部就故态萌生。如果有山云在,自然不会如此。
只是名将凋零,就是如此之残酷。
其三就是松潘乱事又起。
见到松潘战事又起,朱祁镇大为头疼。
因为松潘乱事已经不是一两次了,细细算来,这算是第三次了。宣德年间就有两次了,前文也说了。
蒋贵就是在松潘之战中,脱颖而出,被朝廷赏识的。
朱祁镇不怕大战,如麓川一般,几十万大军列阵而战,朱祁镇反而轻松了,但是松潘这里,地处四川与甘肃交接之中,群山之间,能动用的不过一两万人马。
而且因为之前明军做得不地道。
而今松潘这里的人早就与朝廷结仇了。大军一到,自然平定,大军一走,不出几年战事再起。
朱祁镇对麓川之战上,这么看重善后,自然也是因为松潘前车之鉴了。
这三件事情,几乎赶在一起,递进了宫中。
朱祁镇看到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后悔。后悔放杨荣回乡,处理这些事情,乃是杨荣的强项。
不过,还好张辅还在。
或许张辅对地方了解不如杨荣,但是对军中的了解,还在杨荣之上,故而张辅也足以为朱祁镇解惑。
于是朱祁镇立即召见张辅入朝。
张辅这一段时间,一直在忙于武学之事。
张辅早已秉明,将京城之中一座兵营搬空,作为武学的驻地。
虽然驻地已经决定了,但是从各卫赶来的想要袭职的军官,却也有一段时间,所以开学的时间也放在了明年。
张辅见了这些三封急报,说道:“兀良哈不足为惧,杨洪足以破之。”
朱祁镇想了想,说道:“可是
独石堡守将?”
开平与大宁,乃是大明朝伸向草原的两只拳头,只是在永乐到宣德年间,统统废去。两位内迁。
大宁就不用说,直接放空数百里,但是开平倒是留了下个胳膊肘,这个胳膊肘就是独石堡。
如果看地图就会知道,在长城规划之中,独石堡乃是一个突出处,几乎三面都是草原,唯独南面乃是龙门卫。
不错,就是龙门客栈那个龙门卫。甚至龙门客栈就是因为历史于谦被杀之后,他儿子流放龙门卫,才让导演产生的灵感。
所以这里至关重要,而杨洪在这里能镇守多年,连朱祁镇也是有耳闻的。
张辅说道:“正是,杨洪世袭百户出身,镇守独石堡已经有数年了,骁勇善战,最擅长以骑破骑乃是一员宿将,有他在兀良哈不足为惧。”
张辅对兀良哈丝毫不在意。
因为纵观兀良哈的历史,最少到了而今,大明对兀良哈的战事,几乎没有败过。即便是宣宗皇帝出塞,也大破兀良哈。
兀良哈甚至在朝廷也是有编制的,所谓的朵颜三卫是也。
朱祁镇说道:“杨洪而今年纪多大?”
张辅听了,默默估算一下,说道:“臣没有注意过,似乎是五十开外了,臣上一次见他的时候,还是他在阳武侯麾下的时候。”
“是一条好汉。”
朱祁镇听了,心中微微一叹。五十开外。
这说明杨洪也不知道能打几年了。
其实他心中已经有所预料了,能打的都是老将。只是山云之死,却让朱祁镇心中充满了危机感。有山云在,广西坚如磐石,山云一去,乱事再起。
如此之事,如果再次发生该如何是好?
朱祁镇惊心中的忧虑按下来,继续问道:“兀良哈不足为惧,然后西南战事将起,如今松潘,广西土司作乱,会不会引起贵州土司也躁动。”
“征麓川之战,就要拖延了。”
朱祁镇担心的不仅仅是拖延,他更担心的是,这一件事情本身,就是麓川在云南大败明军的链锁反应。
现在看来,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因为广西,还有松潘都不在征麓川后勤要道之上。
不管从四川还是湖广入滇,都要过贵州。
但是贵州土司之多,不下云南。一旦贵州真出了什么事情?
可就不好说了。
甚至如果因为贵州粮道出了问题,倒是云南大败,估计真得要西南烽火遍地,不为我有了。
到时候想在平定下来,却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了。
这才是朱祁镇心中最深层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