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庆都公主所求
事实证明,孙太后的手腕还是相当犀利的。
仅仅一夜过去,就将这一件事情给摆平了。
让朱祁镇松了一口气。
毕竟在这个讲究亲亲的时代,杀焦敬还可以说是国法。但是如果庆都公主真弄出什么事情来,朱祁镇的脸面上也不好看。
朱祁镇听孙太后已经将庆都公主给安抚下来了,立即说道:“此事谢过母后了。”
孙太后轻轻一笑说道:“母子之间,说什么谢不谢的,只是庆都并非没有条件的。”
朱祁镇说道:“姑姑什么条件?”
孙太后说道:“庆都她想要改嫁。”
朱祁镇听了,顿时觉得有些棘手。
因为这并不符合而今的社会风俗,更不符合祖宗家法。
后世有文人评论,明朝家法最善。其中最善之处,就是公主无二嫁。从太祖皇帝到而今,公主与驸马,不管恩爱夫妻,还是一对怨侣。
从来没有中途分开的。
因为官府的主流思想是提倡贞洁的,皇家之事,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着。故而很多事情都是不能做的。
朱祁镇自己未必赞成这项家法。但是他已经很有政客的思维。一件事情对与错,并不是太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投入政治成本与收益。
朱祁镇固然不喜欢那些说饿死是小,失节是大的文臣。但是而今朝廷治理天下,有太多的事情,都需要文臣集团的协助。
朱祁镇其实并不愿意,因为区区小事,闹出好大的风波。
孙太后叹息一声,说道:“庆都其实也很可怜的,她是庶女出身,不被太皇太后宠爱。当初与我一并养在宫中,我们关系不错。嫁给焦敬之后,又多次来找我哭诉。”
“焦敬与她的关系并不是太好的。”
“其实天下恨不得焦敬死的,恐怕就有她。”
“只是一个女人没有了男人,又没有子嗣,后半生又能活成什么样子,不过是人憎鬼厌。纵然是公主之身,又能如何啊?”
“她即便是再恨焦敬,也不得不来此求情。”
朱祁镇心中暗生怜悯之心。
真不知道后世的女子那么向往穿越古代,却不知道回到古代,即便是公主,未必能保证自己的婚姻幸福。
更多都如庆都公主一般。
朱祁镇说道:“母后,这一件事情,只能缓缓再做。不能太急。我会为姑姑物色的。”
孙太后说道:“如此我就放心了。”
这一件事情本就是不能着急的。且不说外面言官大臣的反对,单单是这边刚刚
死了丈夫,那么就张罗着改嫁,就有一点吃相太难看了。
这大雨不停,朱祁镇的事情就忙个不停,孙太后也就没有多待的。
朱祁镇送太后回去,目送太后在一群宫女雨伞遮掩下,消失在暗色调的宫墙之中。他这才回到乾清宫,在一个早就铺开的奏折上面,用朱砂写了一个大大“斩”字。
鲜红的朱砂,就好像是淋漓的鲜血一般。
这一封奏疏一批下来。
立即有太监捧着。
一路走从乾清宫走出来,来到午门之处。
午门之前广场之上,两边城阙相对,中间城楼巍峨,大雨仿佛织成一道雨帘,从天上到地下,密密麻麻的交织。
而这里却有几十个人跪在雨水之中。
这些人都是在这一次治水之中,阻挠治水之人。
毕竟北京城之中,有的是达官贵人,从来不将朝廷法度放在眼里,在他们眼中,顺天府算个鸟啊。
焦敬不过是一个个例而已。
这小太监站在雨水之中,大声说道:“奉圣喻,斩。”
焦敬大吃一惊,拼命的挣扎。
但是他早就被五花大绑绑好了,口中也塞住一块破布,连话都说不出来。又如何能挣扎出锦衣卫的掌控。
这些锦衣卫都是行刑的老手。
只听圣喻已到,二话不说,长刀一扬,鲜血直喷。
焦敬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焦敬之死,在正统四年夏季,不过无数死去的人其中之一。
不过,焦敬这一颗人头,还是起了作用的,北京城中不管是谁,都不敢违背于谦的命令。
于谦按照水势,挖掘沟渠,遇见谁家的宅院,都直接挖过去。不知道多少家宅院,被从中间硬生生是的挖断。
于谦这样毫不留情的做法,自然给他带来了很多的怨恨。
但是同样,也让工程效率大大提高。
不过数日功夫,就初见成效。
连绵大雨虽然还没有终止,但是城中的积水,却没有扩散的意思。
朱祁镇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几天,朱祁镇一心将心思放在治水之上,对其他方面的事情,都放了放。
但是有一件事情,却是无法放下的。
因为越王去了。
朱祁镇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伤心之余却也早有预料。
毕竟越王的病,不是一日两日了。
而是从小都有。
越王是从娘胎之中带得病,很多名医都认为越王大抵活不道成年,甚至这病妨碍子嗣,这也是别的皇子都之国就蕃,唯有越王留在京师的原因。而今算来,也活了
三十五年。
这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远远超出了越王小时候那些名医给出估计。
但是这是对朱祁镇而言。
对太皇太后却依旧不能接受。
太皇太后只有三个儿子。
长子宣宗,次子越王,少子襄王,而今她却送走了其中两个,不管什么原因,白发人送黑发人,却也是人间至痛。
而且太皇太后的身子骨也大大不如从前了。
在宣宗去的时候,太皇太后虽然伤心,但是更担心国家社稷。但是此刻她已经决定将朝中大事都交给朱祁镇。
心中的担子空了大半,这个时候听说越王去了。自然挨不住了。
就此病倒了。
老人与年轻人不一样。年轻人一场病,大抵是来得快,去的也快,但是老人一旦生起病来,就缠绵病榻。病去如抽丝。
朱祁镇将自己的住处都搬到了慈宁宫之中,每日侍奉汤药。就在太皇太后病房隔壁处理政务。
因为大雨连绵。
所以早朝也就免了。
毕竟御门听政,并不是在房间里面,而是广场之上。总不能让满朝文武去淋雨。
不过,朱祁镇虽然不上朝,但是朝中政务,却一点也不敢松懈。
各方奏报之上,朱祁镇看得出来。
正统四年,不是一个好年份。
发大水的不仅仅是北京,河北不少水系,都不安分,彰德府已经有决堤了。不过内阁处理的还算及时。
与水灾一起出来的,还有蝗灾,多在山东,以山东东昌为最。
在于谦在努力治理北京内涝的时候,杨士奇也在维持着朝廷运作,保定侯已经到了南京,王骥在整顿南方卫所,挑选可用的军队。
麓川之战的后勤支持,还有各地赈灾。
都不能停。
之前朱祁镇不过是观政,这些奏疏虽然能在眼前过一遍,但是很难在上面落笔的,但是如今他却很自然再上面各种皮试。
虽然没有一个宏大的仪式。
但是看到这些朱批的大臣,都知道一件事情,姗姗来迟的正统王朝,正在走来。
朱祁镇刚刚将这些奏疏给批完,就听见王振在一边说道:“陛下,太皇太后醒了。”
朱祁镇立即搁笔,去了太皇太后卧室。坐在太皇太后床前,小声的说道:“娘娘,娘娘,孙儿来看你了。”
太皇太后浑浊的眼睛,慢慢澄清下来,看着朱祁镇,说道:“皇帝,你来了。”
太皇太后的反应迟缓,中气不足,说话之间,都有好几个停顿,让朱祁镇看了暗自心疼,说道:“娘娘,我来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卢沟河
朱祁镇将太皇太后的手,放在手心上。
只觉得太皇太后的皮肤虽然很细腻,但是却枯了下去。就好像是一张皮一般,包在手骨上面。
没有一点肉感。
太皇太后说道:“皇帝,我梦见仁宗皇帝,他说他在下面等我好长时间了,没有我,汉王欺负他怎么办?我也梦见老二了。”
“老二从小都是一个病秧子。”
“到了下面,他可怎么办啊?”
太皇太后这些话,几近于自言自语。
朱祁镇说道:“娘娘,你就放得下孙儿?不要胡思乱想,娘娘,你会好起来的。”
太皇太后这才回过神来,说道:“放心,我没有见重孙,是万万不能去见仁宗皇帝的。这江山社稷放在你手中,我是放心的。”
朱祁镇说道:“娘娘。万不可说什么丧气话,孙儿将全天下最高的名医都请过来。”
太皇太后说道:“好好,知道你的孝心,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朱祁镇说道:“金英一直在外面,已经传来消息。虽然雨水不小,但是老人们都说,这雨下不了几日了。”
“于谦办事得力,内涝不严重,大部分百姓都分到了寺院,还有一些进了宫,金英都安排的妥妥当当,决计不会有什么疫病的。”
朱祁镇无意之间,居然达到了使功不如使过的结果。金英在外面办事,可以说十分之卖命。大体北京城之中的情况,还在控制之内。
朱祁镇伺候太皇太后喝了药,这才安置太皇太后睡下。
一出来就发现,王振就好说火烧眉毛一般,坐立不安。
朱祁镇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王振见朱祁镇出来,立即上前说道:“陛下,卢沟河决口了。”
“什么?”朱祁镇大吃一惊。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朱祁镇之前已经下令加固卢沟河河堤,但是却不想依旧是缺口了。
“内阁几位都在文渊阁等着陛下。”王振说道。
朱祁镇二话不说,就走进了大雨之中,王振连忙将雨伞撑在朱祁镇头上。但是即便如此,朱祁镇到了文渊阁的时候,身上也有不少地方,都被打湿了。
朱祁镇先在偏殿更衣之后,才来到文渊阁正殿,直接问杨士奇,道:“卢沟河倒是怎么回事?决堤的是南边,还是北边。”
杨士奇说道:“卢沟河南北皆决。北京城南已经是一片汪洋了。”
朱祁镇正说道:“怎么回事如此?”
杨士奇说道:“卢
沟河之害,由来以久。卢沟河常有无定河之称。古时,卢沟河出西山之后,漫流无边际。根本没有固定河道。而今的河道,乃是元时以大都为京,加固石景山一带河堤。但是即便如此,也无法将卢沟河固定下来。”
“这也是卢沟河的特性,每逢七八月之间,就会暴涨,漫过之前的河道。”
“还有就是迁都行在以来,西山草木为之一空,河流之中泥沙聚下,将河床抬高,更是加剧了卢沟河的改道的频率。”
“洪熙元年之后,宣德三年,九年,正统元年,都有大水,也多加修缮,只是治标不治本。”
朱祁镇回想起来,正统元年的时候,他依稀记着有这样的奏疏的。
但是印象不深。
毕竟不管是大多的洪水,对紫禁城却是没有任何威胁的。
当时太皇太后就替他处理了。
只是此刻他当家做主,才知道卢沟河之害。
朱祁镇深吸一口气,说道:“如今该怎么办?”
杨士奇立即拿出一系列方案,开仓放粮,关闭南城的城门。并清空官舍,用以招待灾民,并从下令从通州运输粮食到京师来了。
一系列命令。
各方面都想的很明白。
朱祁镇立即准了。
朱祁镇感到深深无力之感。有时候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情,对大明朝来说,杨士奇才是不可或缺的,而不是他。
杨士奇在见他之前,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不过是等他一个准字而已。
他离开文渊阁之后,并没有立即回乾清宫,而是却文华殿,立即传见于谦。
过了半个时辰,于谦才来了。
于谦一进来,就行朱祁镇行礼说道:“臣请陛下请罪。”
朱祁镇连忙将于谦搀扶起来,说道:“这是天灾,先生何罪之有。”
于谦说道:“臣为顺天知府,卢沟河决堤,威胁京城,臣难辞其咎。”
朱祁镇说道:“朕说先生无罪就无罪。”朱祁镇一把将于谦给搀扶起来,说道:“先生在顺天府任上,根本施展不开手脚。想要做什么都做不成,这不是先生的错。”
“只是百姓何辜,遭此劫难。”
“卢沟河之事,朕不想有第二次了。”
于谦说道:“臣谢陛下。”
朱祁镇说道:“朕之前。总以为北京乃京师,乃本朝根基之地,即便粮食不足以自给,也不可全赖运河。”
“只是卢沟河害不除,北京难安。”
“于先生,可以良策教朕?”
于谦沉默一会儿,说道:“陛下厚爱
,臣本应该竭力效死,只是在臣不是治水之臣,对如何治理卢沟河,却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只是臣以为,治理卢沟河绝非限于卢沟河本身,要将河北水系通盘考虑。”
朱祁镇说道:“此言怎讲?”
于谦说道:“此处可有直隶地图?”
朱祁镇立即说道:“王大伴。”
王振一听,立即将北直隶的地图从文华殿之中翻了出来。铺在御案之上。于谦上前几步,说道:“陛下请看,河北河网密布,彼此相连。本应该是鱼米之乡。但是有这么河流入海通都不是太通畅的。”
“故而河北之地,湖泊,沼泽密布。很多荒地,看似是荒地,但是一到雨季,就为河流所占据。”
“有水而不能用,翻为水害。”
“而卢沟河仅仅是其一而已。”
于谦手指按在卢沟河上,朱祁镇的视线顺着卢沟河曲线而动,却发现,卢沟河到了下游居然分成好几条河。
似乎别的河,都是无数支流汇入一条河道,但是卢沟河却是一个例外。
与河北其他河流,分分合合。
这种有悖常识的现象,本身就说明了卢沟河与其他河流不一样的地方。
这一带,在后世乃是海河流域。
但是在而今,河北地界上没有一条河是叫海河的。
朱祁镇并不知道,河北这样的情况,其实与黄河夺淮有直接的关系,河北大地上的大部分河流与湖泊。
之前都是黄河支流,很多湖泊都是黄河故道。黄河夺淮南下,给河北带了永久性的伤害。这种水系紊乱,已经好几百年了。
这也是,在汉唐之际,天下最富有的就河北一带,到了明代会衰落到这种状态。要知道汉唐之际的河北,自己就可以出几十万大军。
如果河北还是当初的样子,九边决计不至于乏食。
朱祁镇所面临的河北,乃是从金元之后,满目疮痍的河北。
要知道修建水利,从来不是一代之功,江南有而今之盛,却可以追溯到吴越王时代修建水利。绝非一代之积累。
朱祁镇看着这一张地图,他从来没有从研究水利的方向来想过,但是而今看来,却足够他牙疼。
朱祁镇问道:“于先生,如果朕想整顿河北水利,需要多少人力物力?”
于谦老老实实的说道:“臣不知道。只是非十年之功不可。”
朱祁镇叹息一声,说道:“先说北京城吧。北京城情况如何?”
“已经稳定下来了。”于谦说道:“待数日之后,放晴北京城中就无恙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朱祁镇的第一把火
朱祁镇说道:“于先生觉得做事可有阻碍?”
于谦说道:“有陛下爱护,京师之中,无人敢触陛下龙威。”
朱祁镇说道:“太皇太后已经准备让朕独立处理政事了。”
于谦松了一口气,说道:“太皇太后英明。”
朱祁镇见于谦的样子有些奇怪,说道:“有什么事情?”
于谦略微犹豫一下,立即觉得说了,说道:“言官之中,已经有人决定上奏,说天久雨不晴,乃是阴在上,阳在下。”
“放肆。无耻。”朱祁镇大怒道。
所谓阴在上,阳在下。岂不是说太皇太后秉政之事。
看似这些人都是朱祁镇的忠臣,一心为朱祁镇着想。但是朱祁镇这几年来,早就历练出来了,岂能看不出他们的伎俩。
首先太皇太后还政之意,其实朝廷大佬们都有所察觉。这么多人知道,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而且朱祁镇早就问过京中老人,大雨不可能持久,放晴就在这数日之内。
他们奏折一上,天一放晴,岂不是成为他们的功劳了。
将天地之功据为己有,也就算了。还在太皇太后心中按上一根刺。
于谦说道:“陛下息怒。”
朱祁镇冷笑说道:“这是离间天家,于先生不用说了,王大伴。”
王振立即说道:“奴婢在。”
朱祁镇说道:“去见杨首辅,说这一件事情,朕知道了,让他看着办。”
王振立即说道:“奴婢这就去。”
于谦见状,心中微微一叹,知道那些御史决计不会有好果子吃。只是于谦在大事上自然是拎得清。
两宫和睦,乃是社稷之福。
太皇太后总就不是武则天。孝道本就是治国之本。在这个关键时候,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朱祁镇还是将话题拉回来,说道:“于先生,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朕总要做些事情。”
于谦听了,心中咯噔一下。
对大部分官员来说,其实都不愿意乱折腾。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不愿意改变成法,即便是商鞅也说过,利不十倍,不变法。
于谦其实对朱祁镇很多奇思妙想,感到难堪重负。
朱祁镇今日的语气,让于谦想起了当初开海一事。
要说开海一事不好。于谦不可能承认现实。
要知道而今新安一县收上了赋税,几乎能顶的上广州了。这还是,李时勉在新安开海的时候,事事谨慎,盘查极严。
限制很多人冒充。
如果放开之后,这赋税恐怕要打着翻上升。
南方对开海一事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就是明证。
但是有一个爱折腾的上司,还是让下面的人感到难受。
于谦说道:“陛下准备何处下手?”
朱祁镇说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朕欲治理天下,先从北京开始。北京城中,鱼龙混杂,就如治安一事,各方都能插手,就造成了各方都不管。”
“所以,朕想将北京城中治安之权,全部归为顺天府下面。从今日开始,六部,锦衣卫,东厂,五军都督府都不可以绕过顺天府插手京师治安。”
“先生以为如何?”
于谦立即明白,心中暗道:“陛下简直是拿我放在火炉之上。”如此一来,于谦不知道要断了多少人的财路。
只是于谦并不在意。
他早就想在北京城中做一些事情。只是多方掣肘之下,才不了了之。
于谦说道:“陛下准备让臣做什么?”
朱祁镇说道:“朕听说过一句话,叫做官无封建,但是吏有封建。太祖虽然有善法,不许官员随意下乡,但是各级小吏,却代替官员的作威作福,欺上瞒下,为恶之甚,还胜过贪官污吏,于先生觉得是也不是?”
于谦久历地方,对地方情弊知道比朱祁镇要深多了。说道:“却有此事,还有不是官员根本就是当地老吏之中的傀儡。”
“最后即便下狱了,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是这些奸吏串通上下,狼狈为奸。”
朱祁镇说道:“而且虽然朝廷爱惜百姓,未必简官,一县的经制官不过数人,但是白役却有数百,乃至上千。”
“这些不食朝廷俸禄,唯以残民为是。”
“百姓苦吏甚于苦官。”
于谦心中暗道:“却不知道,是那位为陛下智囊,这番话,绝非久居宫中陛下所能说出来的。”
不是不对。
而是太对了。
很多事情,地方官都明白。但是为官之道,从来是欺上不瞒下。甚至说杨士奇未必了解的这么清楚。
因为杨士奇久在中枢,对地方的情况,未免隔了一层。
唯有于谦这种久历地方,堪称干吏之才清楚,他比朱祁镇更清楚的。但这却是公开的秘密,未必有人专门告诉朱祁镇。
却不知道,在后世有关这方面论述太多了。
朱祁镇只是听了一耳朵,命令锦衣卫东厂却查。
东厂与锦衣卫在国外不大好用,但是在大明境内,却是很少有事情能瞒得
过他们。
所以朱祁镇收集了大量的资料,才有今天这一番话。也准备将这一件事情,作为他的第一把火。
于谦说道:“陛下英明。”
朱祁镇说道:“朕不想让这样的事情继续下去。”
于谦虽然有所准备,但是还是有些吃惊,说道:“陛下,此事关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却不可轻动,如果将废除衙役世袭,那么各地所需的吏员从什么地方来,如果将白役划为国家经制之吏。”
“那么所需的钱粮从何处来?”
朱祁镇自然明白,大明王朝不过一两万官员,但是如果要养吏员的话,那就是一个极大的数目,朱祁镇想来,最少在是十万以上。
即便他们的待遇不高,但是乘以十万,也是一个极大的数字了。
朱祁镇说道:“朕自然知道轻重,所以这一件事情,不在朕,而在卿。”
于谦一时间有些迷糊,说道:“臣。”
朱祁镇说道:“朕将治理京师之责,放在顺天府。顺天府的事情自然多了起来,必然要增加人手,于先生就趁着这个时候,想办法,将吏有封建的现状给朕打破。并建立一套正规府衙机构。”
“朕知道,一般县衙都有六房,承接朝廷诸事。但是百姓与朝廷接触的,依旧是小吏。朕想让先生治理京师的时候,也个朕打造一个范本。”
“之前百姓能承受衙役勒索,这说明地方上其实能养得起衙役。只是到底该怎么做,既能便民,又不能让小民被剥削。”
“却要于先生想办法了。”
“只要于先生做好了,将来朕定然将这一件事情,推行天下。”
于谦听了,心中没有激动是假的。所谓立功立言,如果将来全天下都按照于谦弄出来的章程来办,对于谦来说,也是一个莫大的激励。
很多文人士大夫,或许不爱钱,但鲜少有不爱名的。
于谦也不例外。
于谦深吸一口气,说道:“陛下,这一件事情,臣尽力而为,只是此事非数年不能成。决计不可能一蹴而就的。”
朱祁镇说道:“朕明白。朕富有春秋,耐心好的很。不过,这一件事情,却不足为外人道也,所以只能暗地里做。”
“臣明白。”于谦说道。
朱祁镇说道:“所以你明面之上,越有事情。就是以工代赈,京师内涝之事,朕不想再有,所以挖掘下水道,并完善北京城楼,乃是宫中三大殿,卢沟河河堤都是你要做的事情。”
于谦听了,心中暗道:“这正是将人往死里用。”不过只能说道:“臣遵旨。”
第一百三十五章 以工代赈
朱祁镇虽然说打破吏有封建的格局,作为第一把火,实际上第一把火,乃是以工代赈。
当然了,以工代赈这样的事情,不可能仅仅委托给于谦。
于谦担当不起这样的事情。
不过,在北京城地面之上,兴大工,很多事情都绕不过于谦的。
所以在正统四年八月过去的时候。
几乎休假一个月的太阳再次出现再天空之中。
在太阳出现之后,数日之内,北京城中内涝情况,也就退去了。只是卢沟河的洪水,想要退下去,还是需要好一阵子。
总体来说,是需要商议善后事宜。
在文华殿之中。朱祁镇首先说道:“北京城中,诸多事务,事权不一,一旦遇事互相推诿。故而朕以为,北京之事,当全部委于顺天府。诸位先生以为如何?”
杨士奇说道:“圣明不过陛下。”
朱祁镇提议,杨士奇点头,这一件事情就过去了。反正是给于谦增加权力,杨士奇乐见其成。如此一来,北京城之中就是顺天府的地盘了。
当然了,城墙上驻守的士卒,宫城的防御这些地方,还是顺天府无法插手的地方。
杨士奇微微一顿,说道:“陛下,托陛下洪福,北京洪水已经退却了,只是卢沟河沿岸的百姓,房舍全部被冲毁,即便城中也损失不少。”
“臣以为当开仓赈济。”
朱祁镇说道:“自然要赈济的,只是朕却有意,以工代赈,杨首辅以为如何?”
杨士奇说道:“陛下聪慧,臣老矣,居然没有想到此节。可召户部,工部,兵部相商。”
朱祁镇才不相信,杨士奇是没有想到。但是对杨士奇的马屁却是十分受用。片刻之后,户部刘士敷,工部黎澄,兵部柴车都过来了。
将这以工代赈的意思一说。
刘士敷立即说道:“户部粮食充足。因为洪水,大量漕粮就在天津卫,这几日开晴在,还会有大批粮食运到。”
黎澄将需要做的工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比如城楼,比如钟鼓楼,比如卢沟河堤坝,兵部也报上一些,驿道修缮等等。
所有人一汇总,却需要百万两银子之多。
朱祁镇拍板,将这一件事情办了。并定了征召民夫的标准,一人一日一升粮食。明朝一升粮食,足够一家三口活命了。
不过,到了三大殿工程的时候,黎澄却卡住了。
朱祁镇问道:“三大殿为什么不行?
黎澄说道:“陛下,缺少木料,三大殿所需要的木料,非从西南转运的金丝楠木不可。这种合抱大料,都在深山老林,人迹罕至之处。想要伐木出山,非经年不可。”
朱祁镇说道:“耗费如此之大吗?”
黎澄说道:“伐木之事,下面人常说,百人进山,五十人出。”
朱祁镇沉默片刻,他知道黎澄这话中,其实有劝谏的意味。朱祁镇也实在不忍心,每一根金丝楠木上有如此多的冤魂,真不知道住在里面的人能不能睡得着觉。
朱祁镇说道:“朕听说,辽东也有大木?”
黎澄说道:“陛下英明,只是辽东大木,大多是松柏之类,比不上金丝楠木,不过却可以顺水而下,放排到天津卫,省工省力。工部曾经在黑龙江上造船,对东北木料十分了解。”
朱祁镇说道:“既然如此,从今之后,宫中禁用金丝楠木。全部用辽东大木即可。”
杨士奇为首,向朱祁镇行礼说道:“陛下英明。”
朱祁镇说道;“天下百姓皆朕赤子。朕岂能不爱护。”
刚刚掌握权力的朱祁镇,自然知道有一个好名声有多大的好处。
今日之事,在东厂与锦衣卫的助力之下,一两个月之内,就能传遍天下。
朱祁镇也知道,乾清宫的柱子也是金丝楠木,但是朱祁镇一点感觉都没有。不知道金丝楠木造的房子与松木造的房子,有什么区别?
就在朱祁镇在文华殿,与大臣们商议善后事宜的时候。病体渐渐好的太皇太后,也收到了襄王的书信。
其实襄王的书信早就到了。
只是太皇太后前番身体不好,这些文书都被朱祁镇拦下来了。
太皇太后一看襄王的书信,却见襄王居然想如此从征麓川,心头顿时大怒。
宣宗皇帝已经去了,越王也刚刚走,而今襄王却又要去麓川,一旦有一个三长两短,难不成他所生的三个儿子,都要走到他前面吗?
太皇太后立即说道:“将皇帝叫来。”
朱祁镇刚刚忙完以工代赈之事,各部门都行动起来,今后一两年之间,从宣德十年就中断的尘土飞扬的情况,就会再次发生了。
听到太皇太后召见,朱祁镇却不知道发生了事情。却见来传令的女官,低声对朱祁镇说道:“太皇太后见了襄王的书信,这才召见陛下,太皇太后的脸色不大好。”在宫中,所有人都知道怎么做,对他们最好。
太皇太后身边的女官,对太皇太后的身体最了解,自然知道,
今后这紫禁城之中,真正能做主的定然是皇帝。
故而不用朱祁镇去发展,已经有不少人自发的将各种消息,传递给朱祁镇。
太皇太后从仁宗时代树立起的威信,此刻早就开始动摇了。
却不是有人打败了太皇太后,而是太皇太后败给了时间了。
时间乃是世间唯一的胜利者,他站在谁那边,谁就能够胜利。
朱祁镇一听是襄王,心中就有谱了。
朱祁镇来的慈宁宫。太皇太后半靠在床头,将襄王的书信递给朱祁镇,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朱祁镇见了,说道:“娘娘,你也知道,宫中的事情,从来没有绝对的保密,想来是王叔听到了风声。想要自告奋勇。”
太皇太后盯着朱祁镇说道:“你没有逼他?”
朱祁镇说道:“娘娘哪里的话,孙儿只有这一个王叔了,怎么可能逼他。娘娘如果不信,就召王叔进京,问一问便是了。”
太皇太后打起精神盯着朱祁镇,但是太皇太后却不能从朱祁镇的脸上看出一点端倪来。好一阵子,太皇太后才放弃从朱祁镇脸上看出什么来。
太皇太后心中有些苦涩,暗道:“皇帝长大了。”
小老虎小的时候,自然是憨态可掬,但是长成成年老虎,却是要吃人的。小时候,朱祁镇的心思,却是瞒不过太皇太后的。
太皇太后一眼就能看出来朱祁镇是想什么。
但是而今,太皇太后却看不透他了。
作为一个皇帝,或许合格了。但是好皇帝就一定是一个好侄子吗?她忽然想起他的长子宣宗皇帝,已经被宣宗皇帝烧死在铜鼎之中的宣宗皇帝的叔叔汉王。
太皇太后忽然开口,说道:“让襄王进京吧。”
太皇太后已经确定,即便皇帝真想做什么,她也挡不住了,就算能挡得住一时,也挡不住一世了。
而且她一场大病之后,身子骨大不如从前了。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去见仁宗皇帝了,能见老三一面,就见上一面吧,说不定今后就见不到了。
朱祁镇心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成功骗过了太皇太后,本应该高兴,但是此刻却有一丝心疼,因为朱祁镇再次确定太皇太后真的老了。
否则这一点小伎俩瞒不过她的。
曾经为他遮风挡雨的大山,也是压制他不敢轻举妄动的大山,此刻倾颓了,他实在高兴不起来了。
他收起心中杂念说道:“娘娘,朕这就传诏,令襄王入京。”
第一百三十六章 北京城的变化
从朱祁镇的圣旨传到襄阳,襄王从襄阳启程。
等他到了京师之后。秋季的大水已经过去。襄王先到了十王府。向宫中递了牌子侯见。
他回到十王府。
襄王在京师还是留有府邸的。
襄王回到王府之后,刚刚落脚,下面的人来报,顺天府来人了。
襄王有些意外。
王府毕竟是王府,门槛毕竟高。
身份上的差距,这些人根本不敢上门。
襄王对大总管说道:“你去看看。到底什么事情?”
大总管在外人面前,总是保持着太监的身份,微微行礼说道:“是。”
大总管下去之后,不过片刻就回来了,说道:“顺天府派人来换户贴。”
襄王听了,有些奇怪说道:“顺天府是于谦吧。也算是能吏了。”
户帖制度源远流长。
从汉唐就有发源,在宋代已经很完善了。
就如同现在的户口本,不,比户口本内容还要多。不仅仅有一家几口人,还有家中有多少田产,有多少宅院,各种不动产。
在大明朝以来,太祖皇帝对户帖制度也有继承,洪武三年之前,只是个别地方官吏的行为,但是在洪武三年之后。却在全国推广开来了。
不过,制度是一回事,现实却是另外一回事情。自从太祖朝之后,大明各项制度,一直都是向宽处走的。
很少有人敢重新做户帖了。
因为户帖也是各府衙收税的根据之一。
凡是不在册的,就是所谓的隐田了。但是各家那里有那么老实。
襄王还好说,他的根基不在这里,而是在襄阳。但即便如此,在北京城外也有一两个庄子。更不要说扎根在北京的各级勋贵。
他们累世富贵却不是朝廷的赏赐。自然也有经营,北京城外,朝廷对这些勋贵的赐田,他们各种吞并的土地。
这也是顺天府本身的问题,于大明来说,这个时代土地兼并还并不是很严重,但是并非没有严重的地方。
南京与北京,就是土地兼并最严重的地方之一。
这里的户帖有几分真几分假,大部分官员都知道,所以说顺天府难当啊。说不定捅到了那路神仙了。
于谦不过做成几分,单单他这个勇气,就远朝常人了。
大总管说道:“王爷,你看错了于谦,于谦哪里是能臣,分明是老虎。顺天府的衙役上王府来要钱了。”
襄王皱眉说道:“要钱?什么钱?”
大总管说道:“房课。凡是京城之中的房子,按照大小都要上税,面积大多交税,面积小少交税。如果房子太小的话,却是免征的。”
“多少银子?”襄王问道。
大总管说道:“不多,每年不足十两银子。”
襄王轻轻的敲击着椅背,说道:“这定然不是于谦敢做的,而是大内那一位的意思,我这院子要十两银子,估计北京城收起来,一年也有一两万进项了。真是好主意。”
大总管说道:“王爷却是想差了,有一件事情王爷没有想?”
“哦。”襄王说道:“什么事情?”
大总管说道:“还有契税。”
所谓契税就是交易税。不管是宅院与田产,过户的时候,需要官府用淇,税率一般都在百分之三上下。
襄王顿时明白,说道:“好一个连环套,房课细水长流,契税才是大头。”
襄王并非不是什么都不明白的王爷,他也是监过国的。对朝廷运行并不陌生。
顿时想明白这个套路了,先造户帖,是确认房产。确认房产之后,房课不多,襄王的院落是御赐,王爷规格。已经是一等一的大宅院了,才需要十两。全北京城,不过万两左右。这点钱对一个来说,并不算多,但是对顺天府来说并不算多。
契税其实在民间处于名存实亡的存在。因为大家都不愿意多掏这一笔钱,大多都是不去官府过契。
这就是所谓的白契,而官府的就是红契。
而今顺天府衙役,挨家挨户上门询问,这个时候白契是算不得数的。
而且北京城不是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房屋交易频率并不会太高,但是北京城却不一样,官员起起落落的,宦海浮尘,每年不知道有多少房子过手。
而且京城居大不易,北京城之中,价值万金的房子也未必没有,即便一寻常院落,也在几十两银子左右。
这现代北京房价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有所有房屋都在官府过户,这一笔收入远在房课之上。估计要有几万两银子。
一万两银子并不多,但是几万两银子却不少了。
足以做很多事情了。
襄王忽然叹息一声,说道:“京城却不是我能长居的地方,否则我也想看看,我的好侄儿,到底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就在襄王感叹,北京城的变化。却不知道他所知道的变化,仅仅是冰山一角而已。
顺天府兼并了五成兵马司,乃至于锦衣卫与东厂,工部乃至户部才差事。于谦几乎废了不知道多少心思。
才弄成而今的局面。
此刻于谦就在向朱祁镇禀报。他在北京的规划。
朱祁镇交给于谦任务之后,于谦心中细细思量过了。想要将各种白役小吏都转为国家经制吏。
最大的问题,并非怎么摧毁这些世袭吏员。
且不说,大明建立才七十多年,而太宗皇帝迁都北京才几十年,北京的各种衙役,最多的才传承三代,决计没有到了牢不可催的地步。
即便他们盘根错节,但是以于谦的能力还治不了他们。那就太小看于谦了。
但是清理这些人容易。
但是将他们作为朝廷经制吏却有些难。最难的事情,不是别的,就是钱。
对,就是钱。
北京城中,不,不是北京城中,仅仅顺天府衙门,不去管朝廷六部的书吏。各种小吏也都有千余人,甚至更多。
乾清宫之中,于谦先说的,就是京城各坊情况。
于谦说道:“城中二十八坊,臣设二十八坊令治之,坊正之下,有三人,分别为文书,税吏,捕盗。”
朱祁镇心中暗道:“这大概是街道居委会了。”
于谦继续说道:“臣在在原来五城兵马司之处,设巡捕房,城中水火,盗贼,凶案,接用巡捕房主之。”
朱祁镇心中暗道:“这大概是警察局吧。”
于谦说道:“臣在大兴县,宛平县下设六房,一巡捕房,并令选太学生为吏。或从县学府学之中挑选生员为吏。”
朱祁镇也都听说了,于谦借口这一次大水之中不少胥吏表现不好,打发了好大一批。当然了于谦也不是才蛮干的人,自然将这些胥吏之中表现好的,都有了官身,比如六房主事,乃至于各种胥吏,都有了官身,比如五城巡捕房都是官身。
有官身之后,各种待遇自然也都上去。一手压一手打,让胥吏群体并不会给于谦带来多大的阻力。
朱祁镇说道:“只是大兴县的赋税够吗?”
朱祁镇问这个,却也是有原因的,于谦其实已经问过户部了,但是户部顽固的很,各家赋税自有来处,一分钱也不可能下拨,甚至顺天府该上交户部的赋税,一分钱也不能少。
这也是大明文官之中很多人的态度,他们并不想皇帝多折腾。只是与皇帝硬顶不行,就用了这个办法。
朱祁镇甚至为了这一件事情,向杨士奇开口,但是杨士奇义正言辞的拒绝了。
天下各方不需要钱财,如果顺天府因为这个原因让户部拨款,或者是占优原本上交的赋税,其他各地方如果向户部要钱,户部如何却之。
第一百三十七章 北京城中的税收
朱祁镇虽然知道杨士奇是想办法婉拒,但是却没有办法。
因为朱祁镇知道杨士奇是正理。
正因为是正理,才没有办法。朝廷虽然有些积蓄,但是天下何处地方官不想用钱,这前面开了先例,地方上却不好处理。
所以这个难题不得不转交给了于谦。
于谦说道:“臣有四策,可解此急。”
朱祁镇大喜说道:“先生请讲。”
于谦说道:“首先是房课与契税。”随即将其中的套路说了出来,说道:“如此每年可以少可得一万两,多则数万两,足以养吏。”
“其次,就是京城门税。此事,臣还是从焦敬那边得到了灵感。”
“其三,就是市肆门摊税。”
于谦说道:“仁宗皇帝时候,以宝钞不变,将市肆门摊税以宝钞收之,北京一年,门摊税大抵有万余两。”
“只是之前,朝廷人手不多,多以定额征之,而不是以实际征之。”
“臣走遍北京街巷,大有不纳此税,此刻人多了,臣以小吏亲征之,决计会多出不少,至于多出多少。臣尚且不知道。”
“除却上交户部的万两定额之外,大抵能有数千两纹银。”
“其四,就是香税。”
“京师之中,有不少寺庙道观,香火鼎盛,但多有贵人庇护,香税缴纳不及,臣以重法勒之,可比寻常多出数千两之多。”
朱祁镇听了,匆匆一折算,说道:“如此大兴县之中,每年最少能有三五万两,足以支撑各小吏的开支?”
于谦说道:“陛下,此事绝非善政。可用于京师,决计不可用于其他府县。否则天下百姓必苦之。臣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朱祁镇自然知道了。
大明是一个标准的农业社会。
支撑朝廷开支的决大多数税收,都来自农业税。
这一点与后世不同。
可以在城市之中征收的税,并不是太多。最多不过是商税,市肆门摊税,门税,契税等少数几样。
甚至房课也是没有的。
这是于谦创建的。
但是这是京师,人员超过百万的京师。
很多税在北京,南京,苏州大抵能够征收的,在其他地方,却是劳民伤财,甚至所收的赋税,还不够税收成本。
只是明朝初期,是这个样子,但是从明朝晚期却不是这个样子了。明代商业社会极其发达,流动在商业之上的白银到底有多少,即便后世也不大清楚,有人说七八亿
两。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大明朝廷并没有在这其中得到半点好处。
所以朱祁镇本意并没有梳理城市税收的意思,但是于谦已经做了。心中自然有心发扬广大。
不过,这话却不能对于谦说。
于谦未必觉得其中意义重大。
朱祁镇说道:“朕自然知道,不过这数万两用于养吏应该还有剩余吧。”
于谦说道:“剩余的赋税,臣已经有了用处。”随即于谦将这些钱的用途一一说明。主要用在修建下水道上。
似乎这一场北京城内涝,给于谦很多教训。
朱祁镇心中一叹,心中暗道:“似乎,谁都怕我乱花钱。我是那种乱花钱的人吗?”
不管是太皇太后,还是杨士奇,乃至于于谦都似乎都是这样想的。
如果不是太皇太后觉得力不从心。内库三千多万两白银,决计不会交到朱祁镇手中的,杨士奇也是如此,对朱祁镇想要的在计划外的开支,都在极力压缩。
就好像是脑门上写得“勤俭持家”四个字的老管家一般。
连于谦也是如此。
朱祁镇说道:“而今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朕帮忙吗?”
于谦说道:“借陛下龙威,一切顺利。”
鬼知道,于谦所说的一切顺利之后,有多少暗地里的争斗。
如果不是英国公张辅带头,将他家的房课给交了,下面的勋贵们,能老老实实的才怪。这也是于谦在房课上减轻。不敢多征收。
这也是一种妥协,毕竟在房课上,估价低于二十两的房产是免征的,与契税缴纳标准一样。
更不要说香税了。
要知道京城寺庙背后的大佬,不是别人,就是北京城之中宦官。
这些宦官没有子嗣,都将希望寄予来世,大多虔心佛法,不过即便宦官之中大佬,王振在朱祁镇面前,也不敢炸毛。
但是有些人,朱祁镇却没有办法。
不是别人,就是后宫的太皇太后与皇太后。
所谓的香税,就是各寺庙的香火钱纳税。对于这一件事情,太皇太后倒是深明大义,不为所动。
孙太后却觉得皇帝所做的有些过了。
但是孙太后毕竟不是太皇太后,仅仅在朱祁镇前面唠叨几句,朱祁镇一低头一认错,这事情就过去了。
作为溺爱儿子的母亲,大抵会多捐一点香油钱,向佛祖赎罪,但也不会打自己儿子的脸。
这背后没有朱祁镇撑着,于谦早就被外放了。
不过,于谦微微犹豫了一会儿,说道:“陛下,只
是有一件事情,需要陛下留意。如此一来,宛平,大兴两县,权力大增,不比寻常县令,需要得力的人手,掌控才是。”
朱祁镇听了,也点头。
他当然知道,在这一切变革之中,于谦是将两个县令都架空了。
不过,这两个县令本来就没有什么权力。
所谓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这两个恶贯满盈的知县,于谦顺天府就很难办了。
如果没有这一场大水,朱祁镇都找不到借口给于谦放权,于谦在北京都待着憋屈,更不要两个知县了。
在北京街上一转,几乎都是上官。于谦除却北京城中两个附郭县之外,外面还有好多县州可以管。但是这两个知县,却不可能将手伸到北京城外面。
所以这两个知县,在到任之后,就是百事不理,嗯,也没有百事让他们理。一心一意都想做一件事情。
那就是想调离这里。
所以,于谦在做事的时候,干脆将这两个衙门给架空了。
但是这并非常态。
毕竟于谦作为顺天知府,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说治理卢沟河的工程,就要展开了。
治水是再正经不过的事情了,故而朱祁镇说通了杨士奇,杨士奇也不在这一件事情上卡朱祁镇。
同意户部批款,征调顺天府的民夫,甚至还动用卫所军。
但是朱祁镇想要一劳永逸的解决卢沟河的问题,却是一个问题。
问题在于,卢沟河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的,朝廷本身都没有一个完整的解决方案。一直以来都是加固卢沟河北京段的堤坝,让卢沟河想要决堤,到下游决堤,不要影响到北京就是。
这一件大事,纵然是户部与工部主持,但是毕竟在顺天府地界,于谦不可能不参与进去。
“好。”朱祁镇说道:“让刘定之调任大兴县吧。他在西北养马有功。至于宛平县,就让给杨首辅吧。杨首辅定然会挑选一员干吏。”
于谦说道:“臣明白。”
朱祁镇送走了刘定之,心中忽然想到数年之前,刘定之远去西北,在军前效力,西北之战很多情报都是刘定之发回来,也揭发了不少养马的弊端。
朱祁镇就让刘定之入太仆寺马监,在西北养马。
刘定之这一样,就养了数年。刘定之能力还是有的,数年考评都是优。从牧监从七品,一路升到了陕西宛马寺寺丞,正六品。对陕西马政了如指掌。
而大兴县令也是正六品,不过大兴县令不管怎么说,也是京官。算是升迁。
第一百三十八章 襄王之心
不过,朱祁镇选择刘定之,却是为于谦做替手。
于谦担任顺天知府已经数年了。也做了不少功绩。朱祁镇不可能一直让于谦在顺天知府任上。卢沟河治水之后,朱祁镇已经准备顺便展开对整个河北水系的整顿。
这自然要有一个人来承担。
或许有别合适,但是朱祁镇却信任于谦。
更重要,他想将北直隶变成河北省。
说实话,朱祁镇有些不可理解,为什么隶属于中央的六部,还直接掌管地方府县?承担了北直隶布政使的职能。
不仅仅是北直隶,南直隶也是如此。
朱祁镇觉得这并非合理。
毕竟而今的大明地图,朱祁镇还是习惯后世的省界划分。不过,朱祁镇早已明白祖制在这个时代的重要性,再没有绝对权威之前,最好顺势而为。
此事先按下不提。
朱祁镇刚刚送走于谦,王振就来禀报,道:“陛下,襄王已经进宫了,就在慈宁宫中。”
朱祁镇手轻轻一顿,说道:“走,去见见襄王叔。”
就在朱祁镇要去见襄王叔的时候。太皇太后已经与襄王抱头痛哭了。
现代人是不可能理解古人的离别。
古人说生离死别,并非是并列,而是互文,因为很多时候,生离就是死别。
太皇太后当初送襄王之国的时候,心中未必没有想过,从此再也见不到这个儿子了,而今她的身体一日虚弱过一日。她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
简直要数着天过日子了。
此刻见到幼子。如何能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母子两人失声痛哭。好一阵子才收声。
太皇太后稳定了心中的情绪,说道:“关于麓川的事情,你到底是怎么想?你只管说,我在皇帝面前还有几分面子,你如果不肯的话。我就是拼了这一条老命,也给你拦下来。”
襄王听了,眼睛之中有泪花闪过,说道:“母后,孩儿如果能留在京师,陪伴母后,这天下孩儿哪里都不想去,但是孩儿知道,这决计不能的,如此一来,天下之间,去何地不是去?不管在长沙,还是在襄阳,不过是一个大牢笼而已。”
“母后,你是了解孩儿的,孩儿不甘心。”
太皇太后听了心中一叹。
其实太皇太后对三个孩子之中,最看重宣宗,因为宣宗是长子,但是最爱惜的却是襄王,不仅仅因为襄王是幼子,也是因为襄王是在她身边长大的。
而宣宗却是在太宗皇帝膝下长大的。
这一分母子之间的隔阂,虽然不能阻挡母子天性,越王又是病秧子。不可能承受重担。而宣宗继承了皇位,天下都是他的,所以对襄王更是多了几分怜惜。
不过,太皇太后是知道轻重的,即便再爱襄王,也决计不会乱了章法,襄王想留在京师,是决计不可能的事情。
但太皇太后也明白,襄王是真不甘心。
襄王如果如一些藩王,醉生梦死,倒也罢了。但是襄王却不是如此,他是相当有能力。
也正是因为有能力,朱祁镇才选中了襄王。
对于胸无大志的人,在地方醉生梦死,倒也不错。但是但凡有能力的,又如何能忍受这种折磨。
太皇太后说道:“你可想清楚了?你既然有此心,娘就帮你一把。让你达成所愿,只是云南瘴气,麓川又是兵危战急之地。此一去,说不得就------”
襄王说道:“孩儿明白,孩儿既然决定了,就不后悔。”
“好。”太皇太后说道:“这就在皇帝面前卖一下老脸,让你去云南督军,只是到了云南,虚听保定侯的。不可擅自做决定。”
襄王听了,心中大喜,说道:“孩儿明白。”
他此刻去云南领兵,即便他不能插手军中事务,但是在地位上,也会是第一人。进攻麓川之功,他定然能分上一笔。
同时也能在南征大军之中,挑选精兵强将。将来挑选出他的三护卫。
有军功之王爷,与没有军功的王爷,是两样的。
说曹操,曹操到。
太皇太后刚刚说朱祁镇,朱祁镇这就到了。
朱祁镇一进来,先给太皇太后行礼,襄王也向朱祁镇行礼,随即朱祁镇再向襄王行礼。
襄王向朱祁镇行礼,乃是君臣之礼,而朱祁镇向襄王行礼,却是叔侄之礼。
这也是太祖皇帝留下的礼法,亲王见皇帝,先叙国礼,任何再行家人礼。
太皇太后说道:“皇帝来的正好,你王叔愿意镇守麓川。只是麓川之地,孤悬南方,我担心他不适应,想让他提前去军中,以亲王之尊总领云南兵马,你放心,不过是担个虚名而已。”
朱祁镇听了,心中微微犹豫。
这与襄王镇守麓川不一样。
镇守麓川,朱祁镇最多给襄王留下几万兵马,然后让各地土司隶属于襄王,背后有云南的支撑,襄王守有余而攻不足,攻缅甸大抵还能得到土司的支持。
但是反攻云南,
真当沐家都是傻子。
只是如果让襄王担任南征大军却不一样了。
云南本来就有不少军队,再加上援军有十五万之多。算算云南的总兵力,在二十万以上,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虽然说襄王在云南不过挂名的。
但是挂名也是名,襄王未必不能将这种名声,变成实质。毕竟北京对云南,实在是鞭长莫及。
这样做,是要承担风险的。
太皇太后见朱祁镇犹豫了,说道:“既然你不肯,那么就不要襄王去麓川了。以你的想法,襄王此早要独立领兵的。你今日容不得他在云南领兵,将来就能容他在麓川建立基业?”
朱祁镇听了,明知道太皇太后有以进为退的想法。但是朱祁镇却也知道,太皇太后所说的对。
襄王在麓川立基,有大明在背后支持,如果襄王一脉数代都是明君的话,很可能在百年之后,襄国的国都,就不在麓川了,而是在仰光。
朱祁镇如果容不下将来的襄国,与其将来再大大出手,而今就不要让襄王去麓川。
但是朱祁镇心中暗道:“大明兵力,都是九边,京营。这数十万大军根本没有动,而在云南领兵的,孟瑛,沐昂等人,也都是功勋世家,只要朕平心待之,决计不会倒向襄王。如果朕有这么大的优势,还被襄王打败,那就干脆让路吧。”
“而且云南毕竟不是河北,沐家在云南历代镇守,与藩王有什么区别吗?不,区别在于沐家在云南的权力,比寻常藩王的权力更大,但是沐家到了最后都没有反叛大明。”
“固然有沐家对北京忠心耿耿,但是也有云南实在支撑不起大军。需要中央支持,只需派一员良将镇守贵州,云南即便有三十万大军,也不战自溃。因为无粮。”
朱祁镇说道:“娘娘说的是,这一件事情朕准了,只是这件事情,朕即便准了,恐怕朝廷上却不容易过去。”
太皇太后听了,终于明白朱祁镇的心思。
这也是张忠当初的计策。
张忠很明白,以皇帝的权威,还不足以在朝廷之上强行推行这个政策。甚至可以说大明国策的转向。
除非朱祁镇将朝廷六部内阁全部换一遍。
但是有一个人能做到,那就是太皇太后的。
太皇太后沉吟片刻,说道:“这是张忠那孩子的办法吧,是一个聪明孩子,实在可惜了,本宫准了。”
朱祁镇微微一笑,说道:“娘娘多留王叔几日吧,过几日,王叔就要快马加鞭去云南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张郎遗策
北京城中似乎一夜之间,有一篇文章,传遍了所有人,不管是勋贵,还是文官。
引起了极大的政治地震,甚至连正在进行的南征麓川,即将进行卢沟河的修缮工程。等等大事都退而其次了。
因为这一篇文章,看似为狂生所为,但是直击,大明而今的国策。而且文采飞扬,对很多分析,入木三分。
更更重要的是,这是英国世子张忠的遗作。
一石击起千层浪。
各方反应各有不同。
英国公张辅站在张忠的牌位之前。
按理说,张忠无子。不应该进祠堂的,但是张辅爱子之心,在英国公之中谁能挡得住。
他手中捏着张忠封建策的抄本。
张辅头发全白,仰面流泪,说道:“这就是你这几年心血所寄。是我害了你,我放不下安南之事,却劳你费心如此。”
不同的人,看这一篇文章。有不同的感觉,但是张辅此刻看来,却是爱子一片孝心。
张玉死的早,张辅支撑门户,从来谨小慎微。但是只有一件事情之上,与满朝文武作对,也没有改变心意。
这就是弃安南之事。
可以说是耿耿于怀。
张辅看来,张忠这一篇文章,就是一心转变大明国策,将大明国策从洪熙年来,一直处于战略收缩之中转变出来。
而且张辅看来,这么多年来,休养生息,大明朝也积攒一些家底。是时候改变仁宣以来,对漠北,南洋等地完全放任不管的战略。
张辅自然知道,会有很多人反对。
但是不管这一篇文章,乃是亡子心血所寄,单单他代表的武勋集团的利益。他就决计不能后退半步。
“须知,我张辅还没有死。”张辅须发皆张,双目如电,简直就好像是一头老虎爆发出来。
寻常时间,在内阁之中,循规蹈矩,唯唯诺诺,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张辅,似乎不是真正的张辅。而这个时候的张辅,才是真正的张辅。
张辅走出祠堂,立即让仆役给成国公府,定国公府,北京城中所有勋贵递了帖子。
张辅不敢说,从来不与勋贵交往,但是大规模宴请京中勋贵,却也是少有的。
张辅这样的举动,似乎没有隐瞒。
杨士奇立即知道这一件事情了。
杨士奇思量之后,先派人将于谦叫过来,问道:“这一件事情,你知道吗?”
于谦当然看过这一篇文章,但是说道:“学生不知道。”
杨士奇并不奇怪,说道:“但是这是陛下的意思?对吧。”
于谦沉吟一会儿,说道:“陛下常有开疆扩土之志,老师也是知道的,只是如此分封藩王于朝廷鞭长莫及之地,恐怕未必是陛下本意。毕竟靖难之事。总就是避不开的。”
杨士奇当然知道了。
靖难之事,是大明的禁忌。不能说完全不能提。但是在靖难之后,削藩早就成为不能说的政治正确。
杨士奇叹息一声,说道:“你还是没有看清楚,这焉知不是陛下欲削藩之策?”
于谦听了,先是一愣,随即想明白了。
在明朝人的眼中,大明是天下之间最好的地方了,远离大明的地方,都是蛮荒之地。将各地藩王分封在远离大明的地方,最少而今的两京十三省,却是不会封王了。
这难道不是一种变现的削藩?
不是谁都能在各地站稳脚跟的。甚至并非谁都有襄王那种胆气的。
于谦小心翼翼的问道:“老师的意思是?”
于谦已经适应了他在朝中的政治地位。
于谦乃是皇帝与杨士奇之间的连通通道。
很多事情,都是朱祁镇都是通过于谦与杨士奇沟通。
杨士奇说道:“此事万万不成。虽然这里面有些东西不错,比如藩王之事。我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按照而今藩王各支子孙繁衍下去,会让朝廷不堪重负。”
“我准备,拟定宗藩条例,从此朝廷只负责各藩王的年俸,而各藩王的族人,由他们自己负责,也酌情让宗人出仕。但是永乐年间,朝廷消耗太多,纵然从洪熙以后,休养生息,但是其实屡次战争都没有断过了。”
“宣德年间,平汉庶人之战,征兀良哈,松潘,安南覆师,正统以后,又有西北之战,而今又有麓川之征。”
“朝廷兵锋未熄,不过是大打,还是小打而已。”
“虽然瓦刺坐大,但是十年生聚,十年休息,才有兴兵,即便陛下有兴兵之意,我也要劝谏陛下,十年之内,无言兵事。”
杨士奇看这一篇文章,根本不在乎什么藩王外镇,直接点明了皇帝的意图。
所谓功夫在诗外。
这文章固然是好文章,张忠呕心沥血所为,几乎一字不可易。但是杨士奇更想看出来,这一篇文章幕后的意图。
那就是朱祁镇对改变大明鲜有国策的企图。
太皇太后在地震之后,已经不过问政事。杨士奇决计不愿意让朝廷陷于征伐之中。十年,杨士奇自己未必能在中枢十年。
所以他说
出这番话。固然认为朝廷积蓄不足,不足以大做征伐。但是杨士奇未必没有一点私心。
这一点私心,就是杨士奇固然知道,他拦不住皇帝。
毕竟在古代皇帝真要一心做什么事情,很难有人能真拦住。
但是杨士奇却不想。为皇帝收拾一个烂摊子。
人老了就想求一个身后名,朱祁镇固然是皇帝,但是朱祁镇却不是太宗皇帝,杨士奇也是跟随太宗皇帝打过仗的。
真正知道什么叫做兵危战急。
不愿意去冒这个风险了。
杨士奇转过头来,对于谦说道:“将这一番话,转告陛下。”
于谦微微吃了一惊,之前杨士奇其实也能猜到,杨士奇告诉于谦的话,于谦都从各种角度告诉了朱祁镇。
而朱祁镇告诉于谦的话,未必不是想让于谦转告给杨士奇的。
但是杨士奇这样挑明了,却是第一次。
他越发明白今日之事,分要重要。
如果一个处理不好,从宣德十年一直延续到正统四年平稳的政局,在今日就要打破了。
于谦入宫,将这些话告诉朱祁镇。
朱祁镇听了,说道:“朕知道了。”
于谦说道:“陛下,杨首辅的意思,也是为朝廷着想,请陛下甚思之。”
朱祁镇听了于谦的话,一瞬间有些生气。朱祁镇将于谦当成心腹,但是于谦却没有完全服从自己。但是随即朱祁镇也就释然了。
毕竟能留名青史的名臣,都是人才,而不是奴才。
奴才是可以完全服从,但是真正能成大事,都是人才。
只是即便如此,朱祁镇心中还是有些不舒服,笑道:“杨首辅多虑了。朕不过是念及而今麓川之战,而并非真要大举兴兵,杨首辅十年生聚的道理,朕岂能不明白。朕向杨首辅保证,麓川战事平定之前,决计不挑起另外的战事。”
于谦也知道,朱祁镇的保证有些不老实。这话里有很多活扣。但是于谦总算是能与杨士奇交代了。
于谦又劝了朱祁镇几句,大意就是说,朱祁镇富有春秋,这个时候正应该戒急用忍,不可操之过急。
朱祁镇一一答应下来,这才送于谦出去。
朱祁镇目送于谦离开之后,脸色微微一变,心中暗道:“我如此,大抵能让杨士奇不出面与我硬顶。但是满朝文武的反对之声,决计不会轻易过去的。”
“好在有张辅在,武将那边不用担心了。”
朱祁镇思来想后,还是不大放心。于是起身,命人摆架慈宁宫。
第一百四十章 天下藩王
朱祁镇来到慈宁宫的时候。
襄王已经不在了。
襄王毕竟已经成年了,在皇宫之中过夜,也是犯忌讳的。
太皇太后看过朱祁镇交过来的各种文书。
这就是各个大臣的反应,正面的侧面的,锦衣卫与东厂这几日灯火通明,其中甚至有张辅与各家勋贵在筵席上所说的话。
这些资料看下来,虽然很多大臣的态度,还只能侧面去了解的。
但是大臣们的倾向性,已经在太皇太后心中了。
太皇太后看完,微微揉着眼角,觉得身心俱疲。心中暗道:“老了,老了。”在之前,太皇太后每天看过的奏疏,都比这些多。
但是而今年纪真的大了,太皇太后心中有些力不从心。
太皇太后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朱祁镇说道:“有英国公一力支持,杨士奇在这一件事情,并不触及他的底线。其他人虽然群情汹汹,孙儿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太皇太后叹息一声,说道:“杨士奇老了,他现在不想与你硬顶,是为儿孙留余地啊,如果杨士奇在年轻十岁,决计不会这么轻松妥协。”
太皇太后一时间有些感叹。
老人与年轻人的想法,是不一样的,当初杨士奇敢在太宗皇帝面前据理力争。如今不敢与朱祁镇争吗?
只是老了。心力衰竭,心中早就有告老之意。
朱祁镇说道:“还是有娘娘在,杨首辅才退一步。”
太皇太后当然明白朱祁镇是什么意思。
很多人也能猜得到,朱祁镇能放出这个风声,慈宁宫没有一点动静。这已经说明了慈宁宫的态度。
最少是默许了。
很多人对朱祁镇表面上恭恭敬敬的,实际上却有些轻视。但是对影响大明二十多年政局的太皇太后却不敢有一丝的轻视。
太皇太后说道:“放心,到时候我与你去一趟文渊阁便是了,不过,我只给你撑腰,要让下面人通过,却要你自己看着办了。”
朱祁镇说道:“有娘娘在。孙儿就放心了。”
从宣德十年之后,太皇太后将早朝仪式化了。真正要处理朝政,都是奏折来往。而朱祁镇现在也无意将早朝恢复。
因为朱祁镇觉得,让好几百人开会,其实也处理不了事情事情。
他似乎习惯将早朝仪式化,也就是每天早上,大家都来活动一下,然后各自回各自衙门处理事务。
真正处理朝政的事情,反而是在文华殿,或者
是文渊阁。
如果一般政务,直接让内阁票拟,朱祁镇朱批就行了。
但是如果是重大的决策,却要召集重臣,与上次决议麓川一般,召开御前会议。
御前决议虽然人数不少,内阁六部五军都督府,都察院,有二十多人,但是总不能会让京师五品官都一起等着。
除非涉及某个部门,否则这些部门的侍郎,是没有资格列席的。
这一次也是如此。
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文领衔,下面各级言官,无数弹章,飞向通政院。一日之间,数百弹章几乎将内阁给淹没了。
杨士奇也因为这一件事情,单独请旨。
朱祁镇因此召集各部大臣,在文华殿商议。
文华殿之中,左文右武双方分别落座。
这也是朱祁镇登基之后,改变的习惯。
在之前,即便是在内阁,除却御座之外,所有大臣所坐的板凳,就是那种红木长条凳。但是而今却摆上有靠背椅子。
两个椅子之间,还有一个几案,可以放茶碗。
双方坐定之后,都沉默不语。大多数人都在闭目养神,偶尔瞄对面一眼,却是精光四射,似乎是大战之前的互相试探。
“太皇太后与圣上驾到。”王振手拿拂尘,首先从后面出来,扯着公鸭嗓子,高喊一声。
随即两边文武大臣,立即起身行礼道:“臣某某,拜见太皇太后,拜见陛下。”
朱祁镇搀扶着太皇太后,先让太皇太后在上首西侧坐定,然后才回到东侧坐定,说道:“众卿平身。”
“谢陛下。谢太皇太后。”这些大臣才一一起身落座。
这边刚刚落座,王文就出列说道:“太皇太后,陛下,故英国公世子张忠遗折,在北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扰乱视听,臣请陛下亲自裁定,以定人心。”
朱祁镇听了,眼睛微微扫过,杨士奇,杨荣,杨溥三人,心中暗道:“王文急了。”
从整个这一件事情上,朱祁镇都嗅到仓促的意味。
因为朱祁镇仅仅是放出风声。
张忠遗折,在北京城中被传开。各方表现不一样,而作为舆论主体的官员士子,居然没有出现一边倒的情况。
这自然是武勋集团在背后用力了。
而王文想请杨士奇等说话的时候,杨士奇却立场含糊,不给一个痛快话。这样一来,才让王文坐不住了。
其实大明前期与后期不同,最少在这个时候,朝廷上的部堂一级的高官,都不受舆情影响。北京士林的风向,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但是王文认为,最有把握的事情。却也把握不住。让他有些等不下去了。
否则等勋贵集团集体行动,搞定大部分官员,说不定,在朝堂之上也争不过了。
对这个时代来说,勋贵集团还没有靠边站,而是朝廷之上的庞然大物。不论多重视都不为过。
王文思来想去,决定将这一件事情,摊开在台面上说。
如果以王文等人反对者,能够在舆情之中,占据上风。这一件事情,先放放最好。等皇帝真要推行的话。
他们在朝廷之上,再做反驳,更具有主动权。
但是而今,却由不得他们了。
朱祁镇也没有想到,张辅一用力,就这样有效。但是口中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说道:“既然如此,大家今日就议一议吧。杨首辅,你觉得如何?”
杨士奇说道:“臣老了,一时间难以分辨利弊,还是听一听各部的意见吧。”
朱祁镇说道:“诸位觉得如何?”
胡濙咳嗽一声,说道:“老臣觉得,张忠所言,还是有真知灼见的,臣之前没有注意到宗室俸禄如此之多。”
“而今宗藩之中,有太祖之裔,秦,晋,周,楚,齐,谭,赵,鲁,蜀,湘,代,肃,辽,庆,宁,岷,谷,韩,沈,安,唐,郢,伊。二十四王。”
“其中。齐王,谷王,因罪夺封。谭王,赵王,湘王,安王,郢王,皆五子国除。太祖一脉有十七王。”
其实胡濙这里面含糊了一脉,乃是太祖长子朱标一脉,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就忽略过去了。
“太宗有三子。长子即仁宗皇帝,次子乃汉庶人,三子乃封赵王。”
“仁宗皇帝有十子,嫡子三人,即宣宗皇帝,越王,襄王,庶子七人。郑王,蕲王,荆王,淮王,滕王。梁王,卫王。”
“其中,越王,蕲王,滕王,三王已经过世,无子国除。”
“宣宗皇帝有两子,当今与郕王。”
“再加上靖江王。”
“故,陛下当今天下有二十七位亲王,遍布天下。占据膏滋之地。以亲王年俸万石而论,则二十六万石之多,更不要说亲王子嗣绵延,如代王有十一子。宗室之中如代王这般,不在少数。”
“太祖规定,郡王二千石,镇国将军一千石,辅国将军八百石,奉国将军六百石,镇国中尉四百石,辅国中尉三百石,奉国中尉二百石。”
“代王一脉就要支禄米,四五万石之多。而山西之中,有代王,晋王,沈王三王,一年所支禄米就要十几万石之多。”
第一百四十一章 藩王危机
“而藩王子孙繁衍不尽,如晋藩到了而今,已经有四代了。郡王之数,数倍于亲王。数十年之后,恐怕尽山西之赋税,不足以养三藩王。”
“而九边要地,都赖北直隶,山陕之地,如果此地粮食全部用来养藩王,那么如何养军?”
胡濙其实有一点转移话题的意思。不过对于这个问题,挑得也很尖锐。
二十七个亲王,所消耗的绝非他们所有的年俸万石。
如果将郡王,什么镇国中尉,都算上去,少说要一百多万石粮食,才足够支撑。
但是按照大明皇室这个繁衍速度,恐怕几十年就要翻一番。而且之后,翻倍的速度就会越来越快。
而且,还有一个让人不得不注意的原因。
那就是北方粮食本就是很缺乏。朝廷每年要从南方通过漕运运输四百万石粮食,来补充北方粮食缺乏。
又用开中法,来支撑九边粮饷。
但是西北山陕之地,有好几位亲王。这些王爷的俸禄都是从各地蕃库,也就是省一级的仓库,直接支出的。
这对缺少粮食的西北,更是雪上加霜。
杨士奇咳嗽一声,说道:“胡大人,朝廷自有法度,不要忘记亲亲之道。”
杨士奇不是不知道藩王引起财政危机,只是事有轻重缓急。
从永乐,洪熙,宣德三代之后,将藩王的权力给消减的干干净净的了。即便仅有几个有护卫的王爷,如楚王也太皇太后的手腕之下,将三护卫给迁到别处去了。
这样的情况之下,藩王仅有一个富贵而已。
如果在逼之过甚,朝廷的吃相就太难看一些。
而且天下藩王,如秦,晋,楚,蜀等大藩,即便没有兵权,潜势力也是不容小窥的。所以行事不能急,而今在朝廷之上议论,不出十几日,天下所谓藩王都知道了。
这是增加不稳定因素。
“陛下,太皇太后。臣以为胡大人所言极是。”刘中敷说道:“臣掌钱粮,国朝用度尚为宽裕,特别是九边用度,先帝时,为九边将士制冬衣,耗费二十万两,本来是一次补贴,但是而今已经成为固定开支了。”
“前番兵部移文,言九边缺粮,要从户部划拨,每年漕粮四百万石,每一项开支都有名目,让臣从何处凭空生出一笔钱粮?”
“别处藩王,各省尚可负担,但是西北藩王俸禄,已经成为各省开支最大一项。西北转运粮食困难。以臣之见,如果让西北诸王在
南京领俸禄,臣倒是同意。”
“臣奏藩王不法事。”随即刑部尚书魏源也出列了,一口气,将好几个王爷给牵连进去了。
朱祁镇也知道,大明王爷的德行,说都是禽兽,那是再骂皇帝自己。但是说全部是禽兽,却也不对。
比如辽王朱植与他的两个儿子,都弄得水火不容,一个向朝廷告发辽王谋大逆,想至自己父亲于死地,一个想杀了自己的儿子。
辽王死的时候,两个儿子都没有奔丧。
孝道在古代是大节。
这样不孝之事,宣宗皇帝将辽王的儿子都贬为庶人了。辽王的王位也空悬。
至于欺男霸女之事,更是数不胜数。
如果真按刑部的意思来,别的不说了。先将大明的王爷都查一个遍。不削藩胜过削藩了。
只是这些罪名,是要不了他们的小命的。
毕竟亲疏有别。
这些罪名,放在后世死上一万次都不够,但是在这个时代,王爷这个身份,最多高墙圈禁。
没有办法,这是这个时代的行为规范。
朱祁镇也无可奈何。
“陛下,刑部所言大多都是风闻。但是关系到天家名声,还是要派御史去核实一下。”杨士奇心中一盘算说道。
朱祁镇心中顿时有些迷惑,心中暗道:“这杨士奇刚刚还说朝廷亲亲之谊。而今又怎么下狠手。”不过,朱祁镇很快就明白,杨士奇的心思。
杨士奇继续说道:“臣以为宗室毕竟是天家的子弟,单单御史不能服众,就请各藩王作为宗室之长,与御史一起严查本藩不法子弟。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王文听了,心中恼怒,说道:“杨首辅,你这不是让贼抓贼吗?”
杨士奇说道:“王大人,过了,本官相信,各亲王还是明是非的。”
朱祁镇心中暗道:“好一手和稀泥。”
大明立国才七十年上下,各藩王人口虽然繁多,但是还没有多到出五服,都是一大家子,又各藩王在,这处置自然重不了多少。
至于处置到什么程度,就要看去外巡查的御史与藩王之间的斗法了。
如果真有御史敢铁憨憨硬来,这些藩王未必敢怎么样?
朱祁镇也悟出了杨士奇这样做的,第二层意思。
这就是太皇太后秉政以来,一直强调的稳定。不想掀起大案。太皇太后与杨士奇的内外合作,更多就是政治理念上的合拍。
而今南方征战,北方瓦刺坐大。给各地藩王
剪剪枯枝,杨士奇不介意,但是他要想将这一件事情给定调子。
那就是朝廷无意削藩,只是有些人闹到太不像话了,朝廷派人来,是收拾烂摊子的,如果识趣的,自己先办烂摊子收拾好。朝廷就不为己甚了。
朱祁镇随即想道:“怎么样做,对我才是最有利的。”
朱祁镇这一次,请出太皇太后,就是要将襄王封麓川之事敲定,襄王到了麓川自然是总领军政,最少有三护卫,一万五千多将士。再加上各地土司。
这是一个对藩王政策的大改变。
所以,在改变之前,对藩王这个群体来说,还是安抚为上。根据这个政策转向,将来藩王也会成为一支新兴的政治力量。而不是现在的小透明。说不定,朱祁镇还有借助他们力量冲击而今大明文官权力大幅扩张的问题。
至于他们之中,真正有禽兽不如之辈,今后自然有时间收拾。而现在不是时候。
一想明白这一点。朱祁镇说道:“说得好,朕也相信,各位王叔,都是明事理之辈。说起亲亲之道,朕记得,似乎齐庶人,谷庶人,汉庶人,建庶人,等还圈于高墙之内,有为亲亲之道。”
“朕准备大赦此辈,令有司赐田安置,只是这些人要么是太祖裁定,要么是太宗裁定,要么是先帝裁定。”
“朕不敢违逆。既然以为为庶人,就让他们落籍当地。从此不禁百业,如果好生读书,说不定,朕还能在金殿见到族人。”
“陛下仁心,必能上感苍天。”杨荣先说道。
被杨荣抢了头。立即有人纷纷附和,一时间文华殿之中,有大片颂圣之声。
朱祁镇这个举动太符合儒家的价值观了,自然没有人反对。但是却也有人看出朱祁镇的暗藏的心机。
这其实再给出路。
所以说大明宗藩将来绝对不会太这样下去,定然有相当大一部分宗室,走这些人这一条路,那就是放弃宗人身份,换来可以科举从军的权力。
对于有些人来说,自然是担着爵位,领着朝廷俸禄好,但是大明开国毕竟七十多年了,很多远支宗室,靠那一点俸禄,其实与寻常富户差不了多少,还要承受种种限制。
还不如放弃宗人身份。靠自己的能力,或科举或从军,打拼一片天地。
大明宗室之中,其实还是有人才的。
“陛下,藩王之事虽大,却只是远患,但如果扩土之心不休,却是近害。太祖限山隔海,列十五不征之国,以子孙世代太平,以致万年。”陈文说道。
第一百四十二章 限山隔海
王文说道:“今有逆臣,以冒进之策,违背祖训。念之已死,当不与追究,但是请陛下重申祖训,以正视听。”
陈文听了半日,心中也明白,他被人拉偏了。
他今日来,是来说藩王的吗?
也算是。
但是却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维持太皇太后一直主张休养生息的国策,而不是回到永乐年间的情况。
这些从永乐年间走过来的老人,自然知道永乐年间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
且不说大规模战争对民间的伤害,南征安南,北征大漠,如果不是百姓不堪重负,唐赛儿起事,也不会闹得那么大。
单单说,大规模用武,武将地位上的提升,就是他们不愿意的。
洪熙之后,文臣的地位大规模上升,甚至出现了王骥这样的人。
王骥作为大明文臣领兵第一人,也让文臣将手伸到了军中。五军都督府的职能一点点被架空,几乎成为一个养老部门。
不管是从政治理念上来看,还是从实际利益上来看。这都是王文不允许的。
而王文所说的,十五不征之国,也是太祖皇帝对外扩张的理念。太祖皇帝的原话是:““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不自揣量,来挠我边,则彼为不祥。彼即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犯,亦不祥也。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
不过,对同样一句话,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
在文臣心中解释,自然如宋太祖玉斧划大渡河一般,对一些偏远地区,治理成本高的地方,就不要了。
但是武将们的理解却又有不同。
张辅朗声说道:“王大人此言差矣,太祖所言,乃是其不为中患,则与之共享太平,不无不可。然而太宗之伐安南,乃是安南杀我使者,与瓦刺鞑靼,乃世仇,我欲与之共享太平,则彼必不与。”
“麓川跳梁小丑,也足敢有辱大国,可见四夷之辈。蛮夷畏威不怀德,不足以论仁义,此太宗之大征伐也。”
“太祖所言,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因此为不征之国,然犬子之策。易其地为亲藩,百年之后,未尝不可,以夷变夏,此乃先圣所言,教化之功也。”
“此为两全其美之策。”
“有何不可?”
王文抗声说道:“英国公好
大言,却不知道战端一起,百姓忙于转运,将士死于沟壑,以百姓之肝胆,士卒之首级,换一姓之荣华。不念安南二十年之征战,骚动天下,今日欲重蹈覆辙,却是英国公觉得,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张辅听了勃然作色,双目通红。
王文此刻也撮中张辅痛处,张辅也一辈子顺风顺水,为天下武臣之首,但是心中却有两痛。
一痛安南之弃,半生功业付之流水。二痛张忠之死,此生功名,所寄何人。
而王文简直是一举而两得,真正惹怒了张辅。
张辅双手抓住衣领,撕裂公服,却露出白色的里衣,将起拉开,却见胸前遍布伤口,新旧疤痕累累,似乎没有一处是平坦的。
张辅几乎是咬着牙,说道:“张某人十五岁跟着父亲上阵杀敌,英国公这爵位,乃是先父陷阵以死,张辅半生九死一生得来的。王大人既然知道征战之苦,为什么不念将士之辛苦?昨日弃安南,今日弃大宁,后日弃奴儿干都司,再弃哈密数卫,这些无用之地,我等百战而得,尔等一言就弃之。”
“令将士们所葬之地,都为异国他乡,这就是王大人所言之道理吗?”
“却不知道王大人死后,何以见太宗皇帝于地下?”
张辅言辞如刀,目光如火,逼着王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王文喉头微微一动,说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张辅说道:“本公不客气的说,而今瓦刺以并鞑靼,成为草原之主,脱欢虽死,但也先也不是省油的灯,多则十几年,少则数年之内,瓦刺必然南下。”
“不管王大人想打不想打,都要打了。”
“既然要打,就要想清楚,安南之弃,也要说清楚,到底是我等不能除恶务尽,还是有些人,不能安抚百姓,使安南百姓归心,以至于战事连绵二十多年,耗尽国力。”
“对。”成国公朱能大声说道:“为什么黄福在交趾,交趾就太平,结果黄福一走,交趾就乱了,其中谁功谁过,一定要说清楚。”
太皇太后忽然说道:“好了。”
太皇太后的声音不高,但是她一发话,下面的人立即躬身行礼不敢再说了,太皇太后微微咳嗽一声,说道:“陈年旧事,有什么好说的,事情总要向前看。太宗皇帝时教训,功是功,过是过,总要查漏补缺才是,最重要的是不能重蹈覆辙。”
弃安南乃是宣宗年间的事情,而今哪里能撤清楚,将旧账翻起来,只能让局势更
混乱。
“是。”张辅将衣服披好,躬身说道。
朱祁镇连忙说道:“王爱卿,张忠遗折不过是一个参考,王爱卿以为不可,但是总要给朝廷一个章程。”
“就如今日麓川一战,麓川地处偏远,又多深山老林,大军败之容易,灭之难,而麓川之南,又有缅甸。自持偏远,藐视朝廷。”
“如果灭了麓川,得力最多的是缅甸,缅甸去一对手,则称雄南疆。朝廷压制缅甸,必然在云南驻守重兵,则千里转运战事不息,又有瓦刺在北。”
“郡县之,则不可守,分地于各土司,则各土司力弱,难以抵抗缅甸,独令一土司势大,则今日之忠臣,却不知道是不是明日之思家?”
“如果弃麓川,则大理危险,云南几近不保,是进也不能,退也不行。”
“朕也是处于两难之间,即便卿等不说张忠的遗折,朕也会找一个时间,与卿等商议一下,此事总要有一个定论?”
朱祁镇言语之中夸大了困难。
而今的缅甸与后世的缅甸还不一样,麓川都敢压着缅甸打。灭了麓川,大明耀兵南疆,数年,乃至十几年之间,各地土司是不敢冒犯大明天威了。
至于时间长了,就不好说了。
但是很多情况,除非了解实际情况的大臣,大部分文臣对麓川的情况并不了解。最少并非详细的了解。
何文渊的奏折之中,就有明显的错误。
这到不能怪他们。
毕竟,朱祁镇作为皇帝,接受的各方面的信息,决计比这些大臣要全面的多。东厂锦衣卫就是朱祁镇的耳目,而大内各秘档,就是朱祁镇的资料库。
有不少上过内书堂的大小太监,为朱祁镇效力。
下面的大臣哪里有这条件。
当然了,也不是所有大臣都不明白这个道理,最少杨荣就清楚的很。
杨荣作为宣宗谋主,对天下形势,如掌观文。朱祁镇这些小伎俩,能瞒得过别人,决计瞒不过他。
但是杨荣为什么要拆除朱祁镇。
这数年来,朱祁镇一直表现出倚重杨荣。杨荣自然也想朱祁镇靠拢,甚至想借助朱祁镇将杨士奇给掀翻,当一当首辅。
自然当做什么也不知道,任朱祁镇说了。
或许大臣们之中也有人觉得朱祁镇所言有问题,但是只要长得不是一个驴脑子,就不会想当场揭穿朱祁镇。
一个个都沉默了。也不知道真不知道怎么办,还是装傻。
第一百四十三章 削藩--大明的政治正确
王文其实不明白朱祁镇所说的是真是假,但却知道一点,如果大举征伐,连续数年,想来什么麓川,什么缅甸都支撑不住的。
但是这个想法,立即被王文否定了。
王文反对大举用兵之心,是真心实意的。
如果因为反对藩王外封,就大举兴兵,岂不是本末倒置。
但是他心中却有浓浓的不信任之感。
对于皇帝的不信任,对于勋贵的不信任。
政治上的事情,他太清楚了。今日可以这样说,明日可以那样说,一旦形成一个成例,下面就可以援引成例就行了。
开一个口子,就等于打开一扇门。
朱祁镇这个手法,王文太清楚了,因为这不是朱祁镇第一次这样做了,开海这一件事情,朱祁镇就是这样做的。
但是套路虽然老,有用就行。
而今开海一事,已经在地方上酝酿风暴,等什么时候,吹到了北京,大抵是就是朝廷上正式提出重新修订勘合贸易的时候。
今日给皇帝开一个口子,明天就能捅破天。
今日说是不得已而为,明天就会为了这一件事情,对外兴兵。
倒是百姓只会更苦。
只是这些话,王文却不能说,因为没用。
因为王文开口说,皇帝定然说这是权宜之策。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至于下次为例的时候,就是另外一个说辞了。
王文心中一叹,暗道:“罢罢罢,老夫舍了这官位,又如何?”王文说道:“陛下,太宗皇帝靖难起兵,掩有天下。宣宗登基,有汉庶人为乱。太宗,仁宗,宣宗,三代削平天下群藩,今日陛下放虎归山,焉知其中没有一二效仿太宗之举?”
“为天下生祸乱之源,臣请陛下三思,臣请太皇太后的三思。”
说完之后,王文跪倒在地,长跪不起。
一时间文华殿之中,落针可闻。
似乎所有人连呼吸都停止了。
朱祁镇也是如此。
太宗起兵,也不过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在朝很多人都靖难之事的亲历者。
或许再过十几年,靖难之事,就成为文臣之间,随意谈论的话题,但是而今却是一个极其高压的问题。
有些事情,能做不能说。
有些事情能说不能做。
太宗皇帝登基之后,因为得位不正,口中从来没有说过削藩两个字,但是却实实在在的做了。
此事王文将这块遮羞布拉开了。
这一件
事情不管如何,王文恐怕都不能在都察院待下去了,外放是最轻的。
朱祁镇说道:“王卿,此言差矣。张忠遗折之中说的很清楚了,大明藩王从此分内外,大明两京十三省,所封之藩王,一切如旧,但是在两京十三省之外所封的藩王,才有领兵之权。但也受节制。”
“况且,此一时彼一时也,正如太皇太后所言,些许陈年往事,就不必再提了。朕连建庶人都赦免,关于靖难之间的是是非非,就在此处画上句号。”
“朕信得过诸位叔王。”
朱祁镇想了想说道:“传令,以方孝孺等建文忠臣后人,一律赦免。并加以追封。”
太皇太后听了,微微皱眉,心中却微微一叹,没有多说话。
其实有一件事情,朱祁镇不知道。
太祖年间,将藩王世子都聚集在南京读书,但是仁宗皇帝,汉王,赵王都在。
太祖皇帝最讨厌汉王,却喜欢仁宗皇帝,只是嫌弃仁宗皇帝体胖,但是仁宗皇帝与当时仅仅是世子的建文帝,交情不浅。
但是交情归交情,该下手的时候,两边谁都没有手软。只是仁宗皇帝午夜梦回,未必没有想感叹过建文之死。
只有太皇太后这个枕边人知道。
太皇太后知道,朱祁镇这种表态,其实是一种让步。
其实大明朝士林之中,一直有同情建文的风气。太宗皇帝一辈子不管是多少功业,都洗不清这个污点。
所以,解缙的冤案有人奔走,但是方孝孺的冤案,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但是江南士林之中,并非没有同情之心。
方孝孺平反昭雪。其实是对太宗皇帝一种否定。当然了,太宗皇帝面子,还是需要照顾的,所以方孝孺等人各种评价之上,大抵还要为尊者讳。
不过,即便如此,对南方士林来说,也是一个重大利好。
朱祁镇之所以做出这种决定,也是知道。这一件事情是挡不住的。
即便他不做,将来的皇帝也要做。
因为大明士林之中,很多人都是号称从道不从君。方孝孺等人忠于建文帝,在儒家道德上是没有错误的。
一直否认下去,反而伤害自己的统治基础。
特别是现在。文臣势力坐大,发挥出越来越重要的作用。既然此早要做的事情,就当做筹码扔出去吧。
“陛下圣明。”杨士奇听了朱祁镇话,立即说道。
随即下面的文臣全部大声高呼:“陛下圣明。”
成国公见这情况,低声嘀咕道:“算了,方孝孺也算一个硬骨头。”
靖难集团对
方孝孺等人的方案其实并不是多情愿的。只是张辅压着,不好说话而已。毕竟如果方孝孺是忠臣,他们是什么?
有些话不能想太明白。
王文也跪下来,只是他口中却什么也没有说。他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今后几日,他大概要离开京师了。
连罪名都是现成的,离间天家。
朱祁镇暗出一口气,偷眼看了太皇太后一眼,太皇太后也在看着他,目光之中却充满了淡然。
朱祁镇只觉得不过一会儿功夫,后背就有一点微微发凉,是被汗打湿了。
为了将这个想法通过。
朱祁镇心中做了不知道多少准备。
这准备并非在今日都准备的,而是在数年前,第一次见张忠的时候。
那个时候,朱祁镇就发现一个问题。
大明在对外战略,其实相当不利于扩张。太宗皇帝虽然对外大加征伐,但是对太祖留下的制度,却在口头上遵从。
朱祁镇想将大明推上极盛,他首先需要一个理论基础。
汉武帝想北伐匈奴,还要先推举公羊家,高举大复仇的旗帜。封建策固然是张忠一生智慧的结晶,但也是朱祁镇通向大帝的第一步。
从今天开始,太祖皇帝限山隔海,列十五不征之国的对外总方针,就变成了,内郡县,而外藩国的政策。
这种政治转向,或许今天,乃是今十几年,还看不出什么。但是当几百年之后,人们探寻这一段历史的时候,无不以这一次会议为关键转折点。
这当然是后话了。
“陛下。”杨荣说道:“既然定下外以封建之策,那么却不知道以那位藩王镇守麓川?”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知道是废话的话,但是又不能不问。
谁都知道,襄王此刻在京师。
不是襄王会是谁?
果然。朱祁镇说道:“襄王乃是朕的王叔,既长且贤,就令襄王就蕃麓川,兵部准备好三护卫。并各色官员,助襄王叔一臂之力。”
柴车说道:“臣遵旨。”
太皇太后也说道:“宜早不宜迟,既然定下来,就让襄王先去军中吧,内阁商量一个名目出来。”
太皇太后这一次主要目的就是为襄王铺路。自然要将这一件事情给敲定了。
杨荣听了,却皱起了眉头,出列说道:“太皇太后,臣以为军中兵危战急,襄王还是在大事抵定之后,再去不迟。”
朱祁镇立即明白,杨荣的担心,与他之前的担心一样。
果然削藩作为政治正确已经在中枢文官之中深入骨髓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襄王监军
见如此情况,朱祁镇反而放下心来。
如果说,朱祁镇对襄王在云南领军没有一点忧心,自然是不对的。但是有人比朱祁镇更担心。
就是广大的文官集团。
因为朱祁镇是为了自己的屁股下面的位置担心,但是广大士大夫对此,却更是恐惧无比。
文官是维护大一统的立场,是完完全全毋庸置疑的。即便他们再怎么对皇帝颇有微词,甚至政见不一。但是维护皇帝本身来说,却比谁都积极。
这是士大夫性质决定的。
这也是文官一直被皇帝支持的原因。
武将权力大盛,是唐末五代的局面,但是文官权力大盛,最多皇帝垂拱而治。
在面对任何对于皇权的威胁,他们比皇帝本身还要敏感。
杨荣想让襄王等打胜之后,再过去就是这个原因了。襄王的身份在这里放着,不过有没有职位,他在军中都会有极大的影响力。
南征军毕竟有十几万,是一支庞大的力量。
只是这个结果,太皇太后却是不能接受的。太皇太后说道:“襄王今后留在麓川,少不得经历战事。而今让他跟着保定侯历练一二,也好将来独挡一面。怎么?杨荣你觉得有问题吗?”
杨荣被太皇太后不阴不阳的一问,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杨荣对太皇太后可是畏惧的很。
当年废后一事上,杨荣作为宣宗皇帝的谋主,可没有少被太皇太后蹂躏。自然知道女人不讲理起来有多么可怕。
不过在原则问题上,杨荣不想多做妥协,说道:“太皇太后所言极是,既然襄王殿下也没有领兵经验,贸然领兵,恐怕误了军机大事。不如这样吧,就让襄王作为监军。与王骥一并行事如何?”
真正决定云南战事的有三个人。
沐昂乃是黔国公而今主事之人,也代表了云南本土的军事力量,保定侯孟瑛。作为主帅,一切军事指挥的核心。还有兵部尚书王骥。
王骥虽然有指挥西北大胜的经验。但是在军事上,朝廷还是相信保定侯这一员老将。王骥的就是更多方面放在后勤维持上。
杨荣看似给了襄王监军的权力,却将襄王与王骥放在一起。
王骥是谁的人?
是杨荣的人。
被杨荣当做自己的代替者。
杨荣对王骥最为了解,不用去想,襄王与王骥在一起,王骥定然会将襄王给看得死死的。王骥再怎么说,是士大夫出身,乃是进士及第。
在政治立场之上,根本不用怀疑。
太皇太后对此并不满意,正要说些什么?
杨士奇说道:“陛下,太皇太后,襄王去麓川,按照惯例当营造王府,只是麓川尚在敌手,又地处天南,大兴土木恐怕不好,臣以为要不户部拨银三十万两,派有司随襄王去麓川之后,再做计较。”
“太皇太后以为如何?”
朱祁镇听到三十万两,嘴角微微抽搐一下。
这是什么?
这是赤裸裸的收买,行贿。
不得不说,有时候这一套还真管用。
万历皇帝为了,让李太后放弃权利,可以花大价钱让潞王之国。而光绪皇帝为了让慈禧还政,也是花了大力气修建颐和园。
杨士奇心中所想,比朱祁镇要多一点。
朱祁镇猜测,杨士奇恐怕觉得这一件事情,是太皇太后为自己身后事做准备。
这一段时间之内,有好几件大事,都是皇帝一人做的。好像太皇太后根本不存在一样。从这一点上,但凡有一点政治嗅觉的人,都能看出来,太皇太后还政在即。
也正是太皇太后还政在即。
所以太皇太后才担心自己的身后之事。想要将唯一的亲生儿子安排好,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所以杨士奇在这一件事情上的妥协,恐怕还有这样的原因。
朱祁镇看着杨士奇沉静如水的目光,心中不住的揣测,却也不知道对与不对。
太皇太后却沉默了一阵子。说道:“既然首辅就这样说了,就这样定下来吧。”
太皇太后与杨士奇是老搭档,他们之间的合作,最早上溯到了永乐年间。彼此对对方都很了解。
太皇太后知道,让襄王接触南征大军的权力,杨士奇决计不会允许的。这样已经是他的底线了。
内库之中虽然有钱,但是太皇太后却知道,看似三千多万两银子,真打起仗来,是万万不够花的。
一旦有事,朝廷花销之大,即便是金山银山,都撑不住。
故而太皇太后不会动用内库的钱,这一点大局观,太皇太后还是有的。
但是不用这些钱,襄王就不需要用钱吗?
襄王真要在麓川扎根,需要的银子决计不少。
太皇太后虽然也准备将自己的私房钱留给襄王,但是也没有多少。即便是算上襄王在襄阳的产业,也没有多少。总共也不可有三十万两之多。
大明前期银子还是很值钱的,只有到了隆庆之后银子流通量大增,才贬值不少。
这些
银子够襄王做很多事情了。
也算是这个当娘的最后给襄王一点东西,将来如何,她是真的管不了了。
太皇太后这一句话说了之后。
这一场大会议已经到了尾声。草草结束了。
从表面上来看,这一场会议仅仅做了一个决定,那就是将襄王封到麓川,如国初塞王之例,封三护卫,并将麓川一带的土司都归为襄王统领。
但是围绕着一场会议的余波,却没有那么容易平静下来。
内阁之中,张辅与胡濙都走了。
杨士奇与杨荣,杨溥三个人相对而坐,屏退左右。
杨荣叹息一声说道:“不管怎么说,太皇太后此事之后,太皇太后大抵不会干预朝政了,也算是对先帝有了一个交代。”
杨士奇说道:“只是封襄王于麓川是一件小事,但是将来,如果陛下真想将宗藩外迁,却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乱子。勉仁,你没有想过吗?”
杨荣说道:“一张一驰,文武之道,太宗年间四处征伐,而从洪熙年间到而今,一心一意休养生息,也该到改弦易辙的时候了。”
“瓦刺的动静,锦衣卫几乎十日向我这一个递上一分报告,皇帝的心思,东里公真不知道吗?”杨士奇叹息一声,说道:“皇帝少年意气,想要大作为于天下,拦是拦不住的,只是兵事一开,岂能想结束就结束的,恐怕又要延绵几十年的战事,到时候生灵何辜?”
杨荣说道:“东里公多虑,你我都老了,还能支撑几年?皇帝也是有分寸的人,不过是为将来落伏笔而已。”
“真要与瓦刺大战,却不知道那时候我们还在不在了,一代人又一代人的责任。你不是有好学生于谦,将来能不能拦得住宫里,就看于谦了。”
杨士奇说道:“你不是也有王骥?”
杨荣叹息一声说道:“王骥不成的,我本想让王骥督师麓川,将来也主持兵部,谁知道太皇太后棋高一筹,将保定侯给拉出来了。”
“估计今后,张辅在内,保定侯在外。可不好对付了。”
保定侯资历战功,也只有张辅比他强上一筹而已。而张辅为了在京师为勋贵占台,万万不可是出外领兵的。而且张辅富贵已足,再立功勋,难免有功高盖主之嫌。
而保定侯却不一样了。
真因为他身上有污点,才有拼命立功,才能让孟家成为勋贵之中。排名在前的将门。
虽然保定侯是皇帝启用,但是皇帝一登基,太皇太后就将保定侯从南京调到北京,虽然一直赋闲,但是其中意味谁不明白?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大朝余波
唐太宗之对李绩。不就是这样。他将李绩贬官,让唐高宗用。
孟瑛在洪宣之际,备受排挤,在云南,南京之间颠沛流离。当正统登基之后,就回到京师,虽然仅仅是闲职。
其中意味再明白不过了。
不就是为今上备用。
只是今上能不能揣摩透这一点而已。
杨士奇说道:“王骥不行,于谦就行了。王骥是阴柔太过,恐怕将来遇事站不住脚,但是于谦刚直有余,只是刚却易折。须知内阁这个位置,不是言官,天下需要是一个协理阴阳,既能阻止陛下乱行,又能让做事的大臣。”
“他们都还不行。”
历史王骥被人评价依附王振,真真假假说不清楚,最少他没有让杨荣期望到了主持朝廷军政事务的地步。
而于谦倒是因为北京保卫战,而名声大起,成为天下名臣,但是于谦的问题,从来是太正了。
秉承原则固然对,但是作为大臣要的不仅仅在皇帝面前当一个直臣。
三杨看似誉满天下,但是细细考察他们的履历就知道。那一个都是一肚子算计。只是身居高位之后,多用阳谋,阴谋用不上了。
杨士奇转过头来对杨溥说道:“弘济,你比我们两个小了近十岁,将来的事情,却要托付给你了。”
杨溥听了。立即说道:“大人,何出此言?下官何德何能,能受大人如此嘱咐。”
杨荣冷笑一声,说道:“弘济,你太谨慎了。而今也就我们三个,有什么说不得的,我与东里公,年岁相仿,不知道谁死在谁前面。张辅是武将,能让他在内阁之中有一席之地,已经是皇恩浩荡了,胡濙这一辈子,大抵也就是一个礼部尚书了。”
“将来即便是增补阁员,谁能越过你去吗?”
张辅与胡濙都是有先天不足,张辅的先天不足已经说过了,但胡濙却是因为他在官场的经验太少了。
杨士奇等人,都是辅佐仁宗皇帝在南京监国,后来仁宗皇帝,宣宗皇帝之时,都在中枢,可以说历练几十年,但是胡濙他前半辈子在做什么?
做一件事情,就是天南地北的寻找建文帝的踪迹。知道太宗晚年,才终止这一行动,后来直接就进入中枢。
但是缺少下面浮沉的经验。
备为阁员,还是可以的,但是要作为内阁首辅,为整个帝国掌舵,却是不行的。
说起来杨荣要比杨溥合适。
但是正如杨
荣所言,杨士奇与杨荣年龄相差无几,斗了大半辈子。杨荣看似计谋百出,但是依然被杨士奇压了半辈子,一步之遥,一辈子都没有改变。
太皇太后虽然还政了,但是以他们对皇帝了解,皇帝并没有对朝廷大动干戈的想法。他们几乎可以在这位置上做到死了。
杨荣心中真有几分,既生瑜,何生亮的感觉。
杨溥听了依旧说道:“两位大人定然会长命百岁,杨溥虽然年轻一点,但说不定就走到两位大人前面去了。”
“这天下还是两位操心。”
杨荣随即又冷笑一声,却没有说话,却看了杨士奇一眼。
杨士奇却是很满意的,说道:“弘济,将来记住就谨慎两字就行了。今上年少,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记住以柔克刚。”
杨溥说道:“下官明白。”
随即他们三人说到这一场会议的善后之上。杨士奇说道:“王文是不可能留在左都御史位置上了,自然要给他安排一个人位置?你们觉得,什么位置好?”
杨荣说道:“这要看皇帝的意思了?奖惩之权,必出于上。不过以我之见,陛下不是说让人出外追究藩王不法之事,就让王文去吧。”
杨士奇说道:“不错,正合适。”
杨士奇对王文还是有保全之心的。他出去追究藩王不法之事,自然还是要挂着钦差之衔,最少不算是贬官。各地藩王,天南地北,王文巡视一遍,也算是避避风头。
等回来的时候,这一件事情也算过去了。
杨士奇说道:“那左都御史谁接任?”
杨荣说道:“这一件上一并列在票拟之上,让陛下选人吧。”
杨士奇悠悠的说道:“不错,陛下长大了。”
毕竟既然已经长大了,很多事情就不能如当初辅政的时候,那样做了。
真是权力这东西,纵然三杨他们想让,皇帝也要拿得下才行。左都御史的位置,三杨能挑出不知道多少人。
却不知道皇帝的夹带之中,有几个人。
就在三杨商议如何善后的时候。在英国公府之中,张辅也在与朱勇密谈。
两人在书房之中,摆上一桌酒席。将所有侍女全部屏退,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朱勇饮了一辈酒,说道:“那些建文余孽,就这样放过了?总觉得不痛快。”
张辅说道:“这本来就是应有之意,当时少师就劝太宗,入南京谁都可以杀,就是不能杀方孝孺。方孝孺案,太宗做得的确太过,陛下想有所作
为,必先收拢人心。赦免建文余党,也是安抚人心之举,否则三杨是那么容易点头的。”
朝堂之上,看似张辅与王文争锋相对,但是真正做决定的,其实是杨士奇与太皇太后。
并非说话的多的人,就是重要人物。
很多时候是说话少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朱勇依旧不舒服,说道:“不行,方孝孺也就算了,但是盛庸,平安,铁弦这些人,在战场上杀了我好多兄弟,决计不能放过。”
张辅说道:“人都死了,还说这个做什么?赦免一定要赦免的,不过,你觉得一口气如此出不了,就去给礼部递个话,让他们选一个恶谥就行了。”
朱勇说道:“张兄,你不会不知道,我想说什么?建文余党,我不在乎,但是你我父亲身后之名,却不能不在乎?”
这才是朱勇最纠结一处,建文的人是忠臣,那么他们这些人是什么?
张辅的父亲张玉,朱勇的父亲朱能,都是靖难功臣,这一件事情由不得他们不在乎。
张辅大笑道:“你想多了,只要大内那为还是太宗血脉,有些事情,就不要指望那些穷酸能翻过来。你如果真担心这个,就更要关系今日之事。”
朱勇说道:“此话怎讲?”
张辅说道:“今上不像仁宗,却像太宗。今日之事,看似是太皇太后想安置襄王,但是实际上乃是今上的意思。”
朱勇一听,心中一震,问道:“可是贤侄有什么话留下来吗?”
这一次争论的中心,就是封建策。而这一篇文章,乃是张忠所写,朱勇自然以为张辅掌握更多的内幕消息。
张辅一想起张忠,心中不免有些黯淡,说道:“这一篇文章,就是他秉上意而为之,当今陛下在准备打仗。”
“好。”朱勇说道;“这是我这几年听过最好的消息。”
张辅说道:“朱兄不要高兴的太早,瓦刺实力如何,咱们也是打过的。是硬茬子。而今脱欢比马哈木更胜一筹,瓦刺兵力更胜往昔。但是京营与九边实力怎么样?你也是知道的。”
“如果再次出关,与瓦刺大战,朱兄能保证必胜吗?”
张辅一句话,让朱勇陷入沉思。
如果别人问这话,朱勇自然不会说什么丧气话,但是问的人是张辅,朱勇不服别人,就服张辅,毕竟是从小的交情。也是自己人,朱勇不想瞒张辅,更知道,他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张辅的。
朱勇摸着鼓起来的肚皮,轻轻一叹,什么也没有说。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京卫武学
张辅看着朱能的走样的身材,就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古人觉得标准的大将身材,并非现代人所想,如同健美先生一般,轻轻一动,浑身上下都有肌肉拱起。
因为这些肌肉并不实用。
真正大将身材,都是虎背熊腰将军肚。
不要看别的,即便是历史书上岳飞的画像,那肚子也是相当大。
在搏击上,是讲究重量级的,虽然不一定是越重越好,但是身体之上有一定的脂肪含量,也是很重要的。
但是,并不是说,太胖就好了。
而朱勇的身材,却明显的走形了。
想来就知道,这十几年来,被富贵泡软了。
上行下效,朱能都这样,下面的人会是怎么样?特别是在会猎的时候,却孟家在皇帝面前夺了头彩。
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并非孟家有多厉害。
真要说起家学,而今靖难勋贵,有一个算一个,都不觉得自己祖上的功勋输给了保定侯。不就是保定侯一家这十几年来,起起落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而已。
张辅说道:“我那孩儿临死的时候,是给我说一些话,他说当今,胸怀远大,目光长远,当初在太皇太后面前,定下北击瓦刺之计,为太皇太后所斥责,但是当今心意从来没有变过,只是知道朝廷局面复杂,不可操之过急。但是是陛下每一日都想着这些事情。”
“特别是与乾清宫那些侍卫,日夜操练,如汉武帝于羽林郎。将来陛下不战则已,一战必然是大战。”
“开国功臣,在靖难之后,还有几家有权位?定国公一家虽然在北京,但是五军都督府,他们能染指吗?”
“如果在下次大战之中,我们这些老家伙大战不利,却不知道,将来统领五军都督府的是靖难功臣,还是正统功臣了。”
这一件事情,张辅给朱能说过不是一次两次了。
但是朱勇有什么办法?
下一辈子之中,几乎没有几个人才。看朝廷用的将领就知道了。蒋贵六十多岁,孟瑛五十多岁,沐昂五十多岁,方政五十多岁。都是老将了。
而当初张辅领兵数十万攻安南的时候,才多大,三十二岁。
麓川本不是什么难打的地方,国力的巨大的差距。胜负都明摆着,如果勋贵之中,真有后起之秀,张辅自然愿意出一把力气,让他去麓川领兵。
但是挑不出一个成器的。
边境上,倒是有一个杨洪不错。只是杨洪毕竟不是他们靖
难勋贵之中的人。
朱勇说道:“张兄,你说该怎么办?”
张辅说道:“前番我听说一件事情,王骥在与当今奏对的时候,请立武学,将各地承袭卫所官职的舍人们,入学学习,并严苛袭承,不符合标准的,不能让他继承世职。”
朱勇问弦音而知雅意,说道:“你的意思是,这武学要办起来?”
张辅叹息一声,说道:“学武是一个苦差事。自己家的孩子,总有些下不去手,古人讲究易子而教,既然我们教不好,只能请人来教了。”
“总比将来,吃了败仗,不仅仅自己丢人显眼,人头落地,还连累家人,去琼州的人好。”
朱勇立即想到了,淇国公丘福。可不是吗?本来丘家在靖难功臣之中,也算是排在前列的,张辅的位置就在丘家后面。
只是一场大败,丘福自己战死,连累数千精锐战死塞外,丘家一家老小,都流放琼州了。
朱勇咬着牙说道:“好,就这么定了,这些兔崽子们,如果学不好,就不是我朱家的人了。”
张辅听了,心中更是一阵伤怀,朱勇的烦恼,对张辅来说,是幸福的烦恼。
张辅连一个儿子都没有。
今后张辅也不得不做起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四处找偏方求子,什么样的女人,寡妇也好,农妇也好。
只要是好生养的,怎么都行。
一心一意,想求一个子嗣。
张辅与朱勇商量好了,其他人仅仅通知就行了。
在京师建立武学的风潮,自然要刮起来了。只是此刻,朱祁镇却不知道,他想要的办的事情,有人他替他做了。
他此刻也在回想,这一次朝廷之上的情况。
他在复盘。心中暗道:“我还是低估了太皇太后在朝廷上的威望,什么时候,我也能如太皇太后一般,一言九鼎,大抵就不用这么费脑筋了。”
朱祁镇叫王振过来,问道:“襄王身边有锦衣卫的人?”
王振说道:“有,所有藩王身边都有锦衣卫的人。”
朱祁镇说道:“襄王身边的人是谁?”
王振说道:“乃是姚少师弟子,襄王身边的太监总管,本来在汉王身边的暗桩。后来到了襄王身边。”
朱祁镇轻轻一叹,说道:“我这个王叔也不是一个老实人啊。”
王振听朱祁镇这样说,他却不敢多说。
朱祁镇能够吐槽襄王,但是王振却不能吐槽。
朱祁镇说道:“加派人手。襄王做什么,锦衣卫一定要知道。”
王振说道:“奴婢明白。”
在这种监视大臣乃至亲王的常规业务之上,锦衣卫东厂一般都会很好的表现。
随即内阁的奏疏就送上来,朱祁镇自然看到了,对王文的处置。
朱祁镇对王文并没有多大的厌恶感。
因为很多事情,在不同的立场之上,看到就不同,王文是文学大家,在士林之中很有声望的。
处置过重,并不是多好。
而王文处置藩王不法事,估计不少藩王都不好受。
朱祁镇也是乐见其成的。
反正该给的暗示,都已经给了。你们做不做,却是你们的事情了。真以为朝廷对你们没有办法。该敲打也是要敲打的。
朱祁镇自然给批了。
只是空缺的左都御史,一时间朱祁镇却找不到人来。
朱祁镇想将他的讲官过了一遍。
从宣德年间,到正统四年,给朱祁镇讲过课的人,一共有十几位之多。但是朱祁镇真有印象却只有两位,一个是李时勉,一个是王直。
因为在正统元年之后,朱祁镇将四书五经读过之后,对上课就有一种厌恶情绪。
很简单,朱祁镇内心之中各种观点都已经定型了。之前听讲,是想了解这些文人士大夫的想法与观点。
否则双方在朝廷上争论,吵架都吵不到一起去,那有多尴尬。但是朱祁镇可没有想过成为学究。故而除却资治通鉴等讲史的课程,朱祁镇能推就推,即便不能推,也就只带一个耳朵去。
反而将精力,放在朝廷之上。
对朝廷之上各方势力的分析。
听课不认真,对这些讲官只有一个印象而已。真到了需要用的时候,却不知道该用谁是好了。
朱祁镇暗暗有些懊悔。
因为这些讲官,天然是皇帝的班底,朱祁镇自己没有把握好。
“就李时勉吧。”朱祁镇心中暗道:“李讲官在广东已经好几年了,新安县开港一事,也弄得差不多了,不管是论功行赏,还是进一步开海,总要有一个说法了。”
于是,朱祁镇就在奏疏上,圈定了李时勉的名字,
算起来李时勉的资历是决计够的,名声威望,那是海内敬仰。担任左都御史,谁也挑不出错来。
随即朱祁镇又看见了,张辅的奏疏。
又是请开武学。
在王骥临行之前,写过武学章程。朱祁镇已经示意通政司,传给各大臣。让他们出一个意见,只是在王骥离京之后,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这一件事情就搁置下来了。
而就在现在风声又起,朱祁镇顿时觉得时机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