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五章 过关
秦含真与赵陌匆匆忙忙赶回永嘉侯府去。
赵陌半路上还在想,吴少英果然比别人预计的时间更早到达,幸好他也早早把秦含真带去逛了新宅子,而且基本上都逛得差不多了,算算时间,正好差不多一个时辰。
仔细算来的话,其实还不足一个时辰呢,但总算他办事够迅速利落,没吃多大的亏,期间还能跟未婚妻拉拉小手,温香软玉轻轻抱上一抱,那点小亏也不算什么了。若不是他够机灵,半路上叫吴少英把秦含真截回去,天知道下回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再有这样与秦含真独处的机会?
赵陌一边暗叹,一边庆幸,拉着秦含真来到永嘉侯府的前堂,秦柏与牛氏都已经在此等候了。这时候,虎嬷嬷才高高兴兴地在院子里嚷道:“回来了回来了,已经进大门了!”
赵陌不由得一愣,不是说吴少英已经到了,正找秦含真么?!
他下意识地看向秦含真,秦含真却已经让牛氏叫了过去:“回来得正好,逛完新宅子了?你表舅马上就到了,你正好赶上迎他!”
秦含真笑着应下,心里却觉得方才大约是传话的人说得含糊了。她以为吴少英已经进了家门,正催着她回来说话呢,事实上是吴少英马上就要到了,因此家里人催着叫她过来迎接表舅。这种小误会无伤大雅。新宅子已经逛完了,虽然她还有不少话想跟赵陌聊,但都不着急,眼下自然是迎接久别多时的表舅更重要。
吴少英比起上回秦含真等人路过江南的时候,脸变得稍黑了一些,下巴也略圆了一点儿,瞧着应该是有些福态了,只是身材上看不出来。大冷的天,他穿着絮棉的锦袍,宽宽大大,腰间也是松松的,就算是进屋后把斗篷给去了,也看不清胖瘦来。不过瞧气色倒是不错,虽然是一路跋山涉水、奔波劳苦,但因为是一路坐船回来的,他又不晕船,因此没受什么罪。
他与秦柏、牛氏以及秦含真说话的时候,仍旧是和气温煦的,但对着旁人——比如赵陌——时,就能看出他做了这几年的官,还是有些改变的。无论是举手投足,还是说话的语气,都威严肃穆了许多,瞧着也更年长稳重了。不看他那张脸,只听他说话,说他有四十,都有的是人相信。事实上,在秦含真眼里,他不过是个三十出头的年青人,胡子比起昔年分别时,留得还短了些,面相上则比起在米脂“初会”那会子,都更显得年轻一点儿。
但这些改变并不妨碍秦含真一家与他一如往常般亲亲热热地相处。
秦柏关心地问起吴少英在任上的事,牛氏则更关注他这一路北上是否受了苦,有没有足够的冬天衣裳,面皮黑了是不是因为吃了苦?秦含真比较想知道他这些年生活得怎么样?身体好不好?身边侍候的人称心如意吗?下人有没有添麻烦的?工作会不会很忙?上司同僚好不好相处……林林总总。吴少英一张嘴,抵不过三个人问,回答了秦柏上半句,就得中途转去回答牛氏的下半句了,中间还得听一听秦含真的问题,晕头转向,忙碌非常,到得后来,连秦含真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自己先停了下来,又劝秦柏与牛氏道:“表舅才到家呢,以后有的是时间细问,还是先让表舅回房间休息一下吧?”
秦柏也察觉到自己太过心急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对吴少英道:“也好,你只管安心在家里住下,述职的事不必操心,我早就让安哥与仲海去帮你打听了。眼下万寿节将致,吏部那边是空不出手来管你的,怎么也要进了十一月,才能有信儿呢。你就在家里歇几日,有什么亲友故交,就去会一会,旁的再不必操心。过些时候,王复林、于承枝与胡昆三人就要上京备考明年的春闱,到时候我让他们也在家里住下,你们师兄弟正好聚一聚,你也指点一下他们的文章。”
吴少英有些惊喜:“三位师弟都考中举人了么?竟然是同年参加会试,这真是难得的缘份!我也有六七年没见过他们了,确实得好好聚一聚。老师放心,师弟们的功课,我一定会帮忙看着的。指点不敢说,会试时的一些规矩决窍,我是过来人,总能跟他们说一说。”
秦柏微笑着点头。
牛氏也道:“到时候你们几个都住咱们家,咱们家里可就热闹了!不过,少英啊,你虽是师兄,却有一点不如你那几个师弟。他们三个都成亲了,还有人生了孩子,你连媳妇的影子都还没有呢!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吴少英顿时冒冷汗了。虽然早就预料到师母会有这一问,但他才坐下多久?连茶都还没喝完一杯呢……
秦含真看到吴少英那副模样就暗暗好笑,却也知道自家祖母这逼婚大招杀伤力巨大。她到底还是跟表舅亲近的,连忙帮他解围:“哎呀,祖母,表舅赶了那么远的路,早就累惨了,您就让他先歇一歇吧!就算您再着急他的亲事,也不差这一会儿了。”
牛氏这才闭了呢,反而催着吴少英赶紧回房间休息,还说给他做了他爱吃的菜和汤品,一会儿午饭就能得了呢。
吴少英笑眯眯地道了谢,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只是临走的时候,他朝赵陌那边瞥了一眼。
赵陌是什么人呀?最会察颜观色的,见状便知道吴少英多半是有话想要跟自己说了。等吴少英离开后,他陪着说了两句闲话,便寻了个理由,说要回郡王府去处理事情,也退了出来。
赵陌往前头客院的方向走,才走到半路上,便瞧见吴少英在拐角处的游廊廊柱上坐着,分明就是在等他呢。
赵陌心下顿了一顿,露出了微笑的表情,平静地上前行礼问好,而且张口就唤“表舅”,而不是往常的“吴先生”或是“吴大人”。
吴少英的表情也顿了一顿,面上露出微笑来,若是有人在旁看见,兴许还会觉得,他这微笑的表情,跟赵陌此时的表情颇为相象。
吴少英的态度出人意料地温和,虽然赵陌觉得他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思,但好歹人家没把自己当成是抢闺女的登徒子不是?吴少英与他也是旧识了,如今说起话来,则是少了几分亲密,却又多了几分客气。两人分别数年,单独再相见时,吴少英张嘴说的都是些“几年不见,郡王爷出落得越发高大俊秀了”,“郡王爷如今出息了,我便是远在金陵,也听说了郡王爷的英名”,又或是“万万没想到郡王爷与老师两家还有今日的缘份”之类的客套话。吴少英本来还在庆幸吴少英对自己与秦含真的婚事似乎接受良好,但心里又隐隐觉得,吴少英说的这些话听起来是不是有些虚?真的是真心话么?
但若不是真心话,吴少英又为何要这样说呢?他好象对自己格外客气,却少了昔日的坦率。有秦柏夫妻与秦含真在,吴少英原也不必担心自己说话不客气,会招来赵陌的报复,但他还是笑眯眯地祝福了赵陌与秦含真的这段姻缘,那应该代表他是真的认可了他们的婚事吧?
吴少英与赵陌这段对话并没有持续多久,除了客套以外,剩下的话大致上就是在表达一个意思:赵陌既然与外甥女儿订了亲事,将来成了家,夫妻间就要好好相处了,男子汉大丈夫是不该欺负自家媳妇的,有什么矛盾都应该商量着来,不要闹别扭。他顺道还提了提当年的往事,似乎是在提醒赵陌,赵陌能有今日的好前程、好日子,都是多亏了秦柏一家的帮助。哪怕不是看在青梅竹马的情份上,光是冲着秦柏的恩情,赵陌也该一直善待秦含真这位原配发妻,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儿。
吴少英这一句句,都是在为秦含真着想。赵陌虽然心里有些小忐忑,但对于秦含真的感情,却都是实打实的。他十分郑重地向吴少英许诺,绝不会辜负秦含真,将来婚后也会好好与秦含真过日子,差点儿就连誓都发上了。吴少英信不信的不知道,但看起来似乎对赵陌的态度挺满意,回客院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消失。
只是赵陌却有些糊涂了。他觉得,自己应该过了吴少英这一关吧?可是……自己好象也没做什么呀?怎么吴少英就连一句意见都没提呢?
赵陌带着疑惑,转身返回北边的后门,半路上便瞧见秦含真站在穿堂里,显然是在等自己。
他忙迎了上去:“表妹,你怎么站在这风口上?若是有事寻我,打发个人来跟我说一声就是了。”
秦含真探头看了看他身后:“你方才是见我表舅去了?他说了些啥?要是有什么话不好听,你别放在心上。我表舅最疼我了,冷不妨见你一声不吭就求来了圣旨赐婚,把我定下了,事先也没问问他觉得如何,他心里多半会有些意见的。但他都是关心我,怕我将来过得不好,并不是真对你有什么不满。”
赵陌笑道:“我也认识吴表舅好几年了,怎会不清楚他的脾气?自然不会在意。更何况,吴表舅也没跟我说什么,反而还夸了我好些好话呢,又劝我将来要好好对媳妇儿,不要跟媳妇儿争吵,遇事也要商量着解决。”
秦含真微微红着脸道:“表舅说的都是至理明言,你只管听着就好了。”
赵陌笑着看她:“如此说来,我算是过了表舅这一关了?既然祖父祖母、岳父与表舅都认可了我,我总算可以安心地把媳妇娶过门了吧?!”
秦含真轻啐了他一口,转身就走。
赵陌连忙追了上去:“真真,你先别忙着走呀!我其实有些不大明白,表舅这算是认可我了么?我还以为要费好些功夫,才能让他熄怒,并且认可我这个外甥女婿的,可没想到他竟然没生气……”
秦含真都无语了,这呆子,怎么在该聪明的时候就犯傻了呢?
第三百四十六章 苦心
秦含真身为当事人,又清楚表舅吴少英的性情,略想一想,就能猜到他今天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态度了。
吴少英对于忽然就把宝贝外甥女儿定下的未来外甥女婿,肯定是有些不大满意的。严格来说,其实是审慎估量的意思。如果在婚事还未定下的时候,他就知道了这件事,而且人在京城,对赵陌的态度可能就会挑剔一些,也没那么客气了。不过,如今婚事都已经定下,而且是圣旨赐婚,再不可能更改的了。吴少英心里便是再想挑剔,也不会太过显露出来,一是不好对御赐的姻缘提反对意见,二来,也是怕给宝贝外甥女儿将来添堵。婚事已定,他自然是盼着秦含真与赵陌将来能和和睦睦的,这时候惹赵陌生气做什么?岂不是给秦含真添麻烦?有再多的怨言,他也只会藏在心里。
与此同时,吴少英也明白,赵陌对于秦含真而言,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婚姻对象。
以秦含真的出身,以及秦柏、牛氏与秦平三人对她的疼爱程度,他们是不可能给她选择不靠谱的婚姻的,但什么样的对象靠谱呢?不外乎高门大户里出身的品行过关的嫡出子弟。这样的年轻子弟,才干出众者不能保证他会对秦含真温和体贴,性情温和者不能保证他将来会有出息,同时兼备了这两个优点的人,家庭环境又有可能会很复杂,难以找到样样都理想的。可若是降低要求,他们又舍不得。他们觉得秦含真样样都好,无论是嫁个性情不和又不能知心体贴的能干夫婿,还是嫁个性情极好却又才能平庸的软弱夫婿,又或是嫁进人口众多、内部纷扰不休的大家族,都太委屈了。
更何况,拥有众多优点的高门子弟,性情好,有才干,前程似锦,长得也俊秀,那想要与他联姻的名门千金就会更多了。秦含真虽是国舅的孙女儿,跟皇家关系也不错,但还真未必能竞争得过那么多对手。秦家三房如此疼爱女儿,怎么舍得让她去任人挑剔?更别说是巴结讨好对方的亲人长辈了。
这么一来,赵陌就是个很理想的结亲对象了。
他出身够高,宗室亲王的嫡长孙,本身也是郡王,有封地,有人马,有财力,有圣眷,跟皇帝与太子两代人的关系都很好,不提那什么过继不过继的事,未来的前程也是可期的,绝不会泯灭于众人,也能拥有足够的权势地位,令所有人不敢轻视他与他未来的妻子。
他本人有才干,亦有学识,乃是秦柏亲自教导出来的,品行为人足可信任,也有能力经营自己的事业与财富,不会让未来的妻子跟他受苦。
他家庭关系虽然复杂,但由于与祖父、父亲都只是面上情,并无深厚情谊的原因,他的妻子将来不必与公婆、太公婆住在一起,受长辈束缚,只要表面功夫做到家了,其他需要顾虑的事就不多了。至于宫里的长辈们,都不是正经公婆,能管束的事情也有限。等他们小夫妻成婚后回到封地上生活,就不会受到太多制肘,再轻松闲适不过。
赵陌在身份、实力、前程、财富、家庭成员等几方面都让人挑剔不出什么来,其他的诸如长相、年龄、性情、喜好等方面就更没什么不好的了。两人门当户对,品貌相当,他又与秦含真是青梅竹马,多年的情份,彼此都了解对方的性情,相处起来更是融洽。即使将来真有点小口角,无论是秦柏还是牛氏,甚至是吴少英自己,都可以无所顾虑地从旁劝和。这样的夫婿,还有什么不足的呢?
因此,吴少英虽然对赵陌年纪轻轻就盯上了年纪尚小的外甥女儿,盯了好几年终于把人扒拉到自己碗里去这件事,有些个不满意,但跟秦含真的终生幸福相比,这点不满意就算不了什么了。他只会在心里抱怨几句,兴许见面了还会在言语间暗示着敲打敲打赵陌,更绝不会摆出臭脸来,让赵陌以为他对自己真有什么不满。外甥女儿出嫁后,他这个表舅还是要继续跟她往来的,当然要跟她的夫婿和和气气地相处啦。
老表舅的这番苦心哟,贴心的外甥女儿真是再清楚不过了。也就是赵陌当局者迷,才会看不出来。
听完秦含真的讲解,赵陌恍然大悟:“怪不得,表舅待我的态度似乎生分了不少,但又很和气。我还以为是几年不见了,他又对我们的亲事有些看法的缘故,原来……”他又忍不住笑了,“表舅对表妹是真心好的,也难为他了,方才他心里一定很想骂我,怪我在表妹这么小的时候,就盯上了你,处心积虑,图谋不轨……”
秦含真忍俊不禁,翘起下巴嗔道:“所以啊,你将来可要对我好一点儿,否则我的娘家人多着呢,不提秦家这一大家子,连我表舅也是一心护着我的。你要是敢欺负我,当心他们打你!”
赵陌听得笑了,轻轻地牵起她的手,柔声道:“无论你娘家人多不多,我都不会欺负你的,自然不会给他们打我的机会。”
秦含真抿嘴笑道:“且看着吧,谁知道你说话算不算数呢?人生长着呢!”
“对我有信心一点嘛。”赵陌含笑道,“方才可是你亲口说的,世上再没处找比我更好的夫婿去了。才说过的话,你怎么就忘了呢?既然你觉得我这么好,怎么如今又觉得我会欺负你呢?”
秦含真脸一红,啐了他一口:“原本觉得你还不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自打定了亲,你这脸皮就越来越厚了,说话也油嘴滑舌的,真叫人不知说什么好!”说着就轻轻甩开了他的手,娇哼一声,转身走人。
赵陌本来还想再追上去调笑几句,眼角瞥见有婆子在附近路过,好象留意到他们在这儿了,知道秦含真脸皮薄,便按捺住了,免得真把媳妇儿惹恼了,回头想要再一亲芳泽时受到抵制,岂不是得不偿失?他只是笑着追上秦含真,用哄人的语气说:“表妹别走这么快,我还有事儿要托你呢。”
秦含真回头瞥了他一眼:“什么事儿呀?你方才不是说郡王府有事要忙,才告辞的吗?这会子倒是不忙了?”
方才不过是借口罢了。赵陌笑嘻嘻地,把这话岔过去,直接进入正题:“先前我邀表妹去别院参观,就是想让表妹帮着出出主意,看要如何布置新屋子才好,家具、摆设、花草,样样都要添置。我又不擅长这些琐事,郡王府的总管还在肃宁没跟来呢,除了向表妹求助,我还能找谁?只因表舅来得早,我们没逛完别院就回来了,也没来得及提这正事儿,如今只能再求表妹一回。”
原来是这件事。秦含真放慢了脚步。室内设计这种事,其实她也不是很擅长,不过穿过来几年,中小地主的日子过过,富贵高门的日子也过过,书香门第的人家她去过,王公贵族的府第她也没少逛,连皇宫都每年去上好几回,算是增长了不少见识,帮忙收拾几间屋子还是没问题的。
只是,赵陌怎么可能不懂得布置屋子?肃宁县的郡王府就是他自己一力主持的,京城对街的郡王府也是他盯着工部的人在改建,就连别院里的园林房舍,也是他最后拍的板。秦含真跟他一块儿读书学画了几年,又没少与他通信,对他的情况知根知底,心里清楚这都是赵陌的借口。
若是她真的帮他收拾新屋子,那是不是要时常见个面商量一下?她是不是要经常到他的新居里去监督?两人便有了经常相见的理由。虽然听着挺冠冕堂皇的,但有些事能一时糊弄住秦柏与牛氏二位长辈,却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糊弄住。赵陌不住在永嘉侯府里,倒是无妨,秦含真却不想听祖父祖母的碎碎念。
于是她便睨着赵陌道:“帮着参详一下还行,但正经帮你收拾屋子是不可能的。一来传出去会惹闲话,二来……你手下那么多人,难道都是吃白饭的?我可不跟别人抢饭碗。大冬天的,你又没啥事情要忙碌,只管自己收拾呗。实在拿不定主意,请祖父替你去掌眼呀。我祖父的品味极好,包管能帮你把宅子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就算是皇上和太子来做客,也要夸好,你还占了便宜呢!”
赵陌有些沮丧,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真不行么?”他知道她是猜出他的用意了,也不多做掩饰。
秦含真则嗔了他一眼:“呆子,给你机会讨好我祖父呢,怎么就不懂得抓住机会呢?把祖父哄得高兴了,你还怕日后他不偏着你?”
赵陌这才反应过来,高兴得笑了,食指便轻轻勾上了秦含真的尾指:“好含真,我就知道你心里想着我。”
秦含真呸了他一句,便脱出了他的手指,往前跑了。
不过没跑几步,她又停下了脚步,想到赵陌其实只是想多见自己几面,多跟自己相处几回,就这么回绝了,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了。虽说她暗示了他去哄祖父秦柏,也是为了两人将来着想,但还是要给赵陌一点甜头才好,也不能让他太失望了嘛。
于是她回过头来对赵陌道:“你跟我来。我有东西要给你。”说完又转身继续跑。
赵陌连忙跟了上去。
第三百四十七章 双画
回到了自己的院子,秦含真便让丰儿帮忙,将自己的画稿找了出来,打开了其中两幅让赵陌看。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个……是今年过年的时候画的。因为当时说好了要认真画,我花的时间就长了些,到九月才正经画完,不过不是一幅,而是两幅……”
赵陌凑到画案前仔细一看,原来是那幅隆福寺庙会图!
他早前心里还惦记着这幅画呢,心里想着秦含真怎么还没有画完?但后来事情一多,他就丢开手了。反正秦含真每年画的画也多,焉能幅幅他都能看见呢?只不过是因为他对逛庙会那时的记忆格外美好,所以才会多念叨几句。但秦含真的画,在他看来都是一样的好。他还想着明年正月里再带着未婚妻去逛庙会,然后重提这画的事儿,再跟秦含真约定,往后年年都逛庙会,不管是隆福寺还是哪儿的,作为夫妻俩的传统,延续上几十年,子子孙孙都传下去呢。
原来秦含真并没有忘记这幅画,已经画完了不说,还画了两幅!
赵陌仔细欣赏着这两幅画,只觉得两幅画虽然是同样的题材,也都是红通通、热闹闹的一片喜庆,但内容却有些不大一样。
一幅是正常的、喜庆的新年庙会图,正中间就是隆福寺正门的大牌坊,两头各种小贩、摊子依次摆开,游玩的民众无论男女老少,形容姿势神态各异,一幅长卷上不知画了多少人,多少店铺,多少摊档,多少年节百货,全都栩栩如生,精细非常,俨然是世间罕见的民生风情画作。虽然相隔十个月,但赵陌还记得一些当时庙会上的情形,仔细回忆一下,分明就与这画卷上的情形依稀仿佛,只在一些小细节上经过调整,使得画面更加紧凑。原来秦含真是真的将自己在庙会上所见所闻照着画了下来,连那些小贩们的长相,都十分写实!
这倒还罢了,只是把街景写实地画下来,秦含真几年前就能做到,这并不算稀罕。赵陌自己也有这样的本事,只是技巧不如秦含真好罢了。但关键的是,那画面上扑面而来的喜庆,令人只需要站在画前,就能清楚地感受得到。明明这画大部分用的是寻常的黑白水墨,间中点缀着其他颜色的颜料,赤赭青蓝之类的,哪怕是因为题材缘故,画面上多用了些深深浅浅的红,可事实上比例并不算大,至少没有把水墨部分盖过去,可整幅画给人的感觉,仍旧是过年时的大红喜庆气氛。这不是笔墨线条能造成的,而是整幅画营造出的那种气氛,来自细节中的点点滴滴,来自人物脸上、举手投足间显露出来的欢喜。
赵陌惊叹地欣赏着这幅画作,深刻地认识到,秦含真的画技又有了巨大的提高。
秦含真原本正小心翼翼地等待着赵陌的评价,却半天不闻他出声,转头去看他的表情,便已明白了他的看法。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她内心已经十分高兴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画人物还是差了点儿,不够精细,比例上可能也有些问题。为了把画上的人物尽可能画得清楚些,再把那些有特色的摊子都尽可能画全,我把摊子画得小了点儿,人物反倒画得大了点儿,在行的人估计会觉得我这画比例有些失调吧?你觉得要紧吗?是不是很明显?”
明显?不,如果不是秦含真说,赵陌根本就没察觉到这个问题。他赞叹地道:“含真,你这画真真当世罕见!若拿出去让人看,谁敢不赞叹呢?!”
秦含真的脸红了红:“这话就太夸张了。我是自觉有了不小的进步,画起别的画来也更有底气了,尤其是在画面布局方向,也更有把握。但要说到人人赞叹,我还差得远呢。”
“不不不……”赵陌连忙道,“你先前的画,太子殿下与太子妃见了都赞叹不已。他二位看过多少好书画?都对你的画作另眼相看,可见是真的好。这一幅,我觉得比你先前的画又有了进益,已经有名家之风了。太子殿下若见了,只会夸得更多。倒是你不必太过妄自菲薄才是!若不信,我就拿到宫里,请太子殿下鉴赏鉴赏?”
秦含真有些不大乐意:“先前要不是曾先生主动提,我才不会献画进东宫呢,到如今也没还回几幅来。这画是我画来自己欣赏的,更何况还有两幅,另一幅我可不打算让别人瞧见,你千万不要送到宫里去。”
赵陌忙去看第二幅画。他方才只顾着头一幅了,竟忘了还有另一幅。
第二幅画的内容,跟第一幅有些个不一样。如果说第一幅画画的是隆福寺庙会的正景,第二幅画画的就是他们一行人当日的行程了。半截庙会占据了画卷将近三分之一,然后便是重重民居,再到千味居。
他们一行人同时出现在三个地段,在庙会上各人留连于不同的摊子,买年货,看杂耍;在民间中穿行时,人人面带喜庆,手中还提着各种收获——这一段很明显进行了再创作,因为实际上他们是事后才打发人回庙会上买的纪念品;最后在千味居中,每个小院落的房间门窗中露出来的客人面容与行走穿梭的伙计们,就能看出这家饭庄中有多么热闹了,接着在画面右上部分的那一处院落中,能清晰地看到他们一行主从各自吃饭喝酒聊天休息的动向,就连秦含真姐妹几个当日穿的衣裳,也都写实地画了下来,十分精细。各人脸上的五官虽然画得小,可还是精确地抓住了每人的神态特征,哪怕只有几笔,都能让观画者轻易认出那是哪一个人。
赵陌眼尖地认出,在庙会那段,他与秦含真在人群中对视,默契微笑,眼中透露出来的情意,即便是在画外,也能让人清晰地感受在心;而在民居一段,同样不例外,他俩已经开始悄悄儿牵手了;到了千味居,两人在窗前共坐写字,眉尖眼梢更是别有一番缱绻风情。
这幅长卷,其实比起第一幅要稍微短一些,庙会与民居部分都不长,尤其是后者,连四分之一的画卷都不够。这与其说是写实风,倒不如说更偏向写意一些,背景有些虚化了,秦含真与赵陌两人才是重点,到了第三部分的千味居,他俩占的画面就更大,份量也更明显。若说第一幅画中,比例上的不合理还不算十分明显的话,第二幅画里的比例则更随心所欲一点儿。如果是换了别的题材,秦含真一定会觉得这种笔法很别扭的,但现在她更多的是为了自娱自乐,这点任性也就无所谓了。
赵陌欣赏着这第二幅画,是越看越惊喜。他如今明白秦含真的意思了,这一幅画,画的其实是他与秦含真的情意,果然是要留在自己手中细细欣赏的好东西,断不能拿出去叫外人看!
他含笑瞥向秦含真:“我明白了,这第二幅画画得更好了!我更喜欢第二幅!”
秦含真红着脸道:“其实第二幅画……我画得不如第一幅精细,是我跟你的婚事定下后才画的,那些房屋,还有庙会上的摊子、人物,就连千味居里的客人伙计什么的,我都画得有些简单了,只有咱们一起出去玩儿的人,我才画得用心一点儿,精力都用在画你和我上头了……若说细致,那肯定是比不上第一幅的。那幅画我前后差不多画了九个月呢!”
赵陌微笑道:“两幅画都一样的好。第一幅画,我看着就能感受到那种过年的喜庆。第二幅……”他顿了顿,温柔地再看了未婚妻一眼,“我更能感受到你我之间的情意……我说两幅画都一样好,是因为表妹的画,已经能让观画之人感受到画者想要表达的情思。表妹的画技,如今已是今非昔比了!”
秦含真的脸更红了些:“你喜欢就好。我……我原也没打算把这画拿出去给别人看的。你要是想要让别人看,就只拿第一幅出去,第二幅你……你收着慢慢欣赏就好,也别跟人提起。我画的时候,连祖父都没告诉呢,也就是丰儿帮我打下手,瞄过几眼罢了。”
赵陌叹道:“我怎么舍得拿给别人看?”但是未婚妻的画技如此高超,却只有他知道,他也同样舍不得。仔细想想,确实只能拿第一幅出去。不过这事儿不急,他得先自己留着欣赏够了再说。
两幅画都还没装裱,只拿大张的雪浪纸衬着,再拿实地纱罩上,防尘而已。秦含真告诉赵陌:“我本来正向祖父学习装裱的技艺,想着自己装裱好了,再送给你做新年礼物的。可我学得太慢了,只有浆糊熬得还算不错,祖父说我远远还未到能独|立操作的时候,天气又渐渐冷起来,不再适合裱画,我这才把画收起来的。第一幅倒罢了,第二幅画,我实在不好意思让祖父看见。如今我索性把画送给你,随你找谁裱去。反正你找的裱画匠不认识我,也不知道画上画的是谁,心里便是有什么想法,我也不会知道了。”
赵陌忙道:“我一定寻个好裱匠把画裱好了,要裱得比祖父更好。”他珍惜地将两幅画小心卷了起来,秦含真寻了两个画筒给他,把画装了,他亲自抱在了怀里。
这时候他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后悔太早把画装起来了:“对了,方才看那两幅画,第一幅有画的名字,画旁也有小字说明当日事迹原委,却没有落款;第二幅同样没有落款,连题画的诗词都不见。这也太空了些,是不是该添些题字下去?而且表妹画了两幅好画,怎能不落款呢?”
秦含真想了想,笑道:“我画画也没个正经笔名写落款,只有两个闲章随便印印。反正这是自个儿欣赏的画,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你要是觉得不足,那就替我添上?”
赵陌深深地看了秦含真一眼:“好,那我就替你添上。”
第三百四十八章 催婚
赵陌把画带走了。秦含真相信画到了他手里,定会得到妥善安置,便撒手不管了。
只是赵陌嘴上说着有事要忙,需得先行离开,但人却在永嘉侯府里多耽搁了大半个时辰,还在秦含真的院子里待了一阵子,这事儿不可能瞒得过秦柏。秦柏老爷子思想还是挺传统的,虽然乐见孙女儿与未来夫婿感情和睦,但还是担心她女孩儿名声会受影响,遭人非议,特地把秦含真叫过去絮叨了半日。所幸吴少英回来了,多少转移了秦柏的注意力,因此秦含真也就是被碎碎念了这么一回,便逃过一劫了。牛氏是压根儿不知道,秦含真私下暗自庆幸有表舅在,祖父没顾得上与祖母沟通这些八卦,自己方才得逃大难。
不过,牛氏其实如今也顾不上大孙女儿了。秦含真婚事都定了,嫁妆筹备工作进展也还算顺利,家里的管家和嬷嬷们盯着呢,出不了什么错。孙女婿是她满意的人选,贴心得很,孙女自个儿也靠谱,不用怎么管,就能过好日子了,她还有啥要操心的?只缺一个能干的儿媳妇给她做帮手,帮她操持孙女儿的婚礼罢了。
小儿媳妇不必主持中馈,只专心照管小孙女和小孙子就行了。秦含珠每天上学很自觉,并不生事;小庄哥儿更是乖巧,让人省心得很;小儿子秦安来往于军营和家中,自有他媳妇和丫头婆子们照料侍候。牛氏的注意力本该转移到那还没影儿的大儿媳妇头上的,只是如今秦平尚未回京,她也只能忙别的事儿去了。
吴少英这位三十多岁的大龄剩男,自然就首当其冲,成为她忙碌的对象了。秦平不在,可不就突出他了吗?秦平好歹还娶过一房妻子,有个将要出嫁的女儿,吴少英连婚都没结过呢!他既没什么丧妻的心结(据牛氏所知),人又长得一表人材,仕途也挺顺利的,家底亦不少,为人无甚不好的习惯爱好,怎么就一直不娶妻呢?!
牛氏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问吴少英也没有答案,便只能理解为他一直独自生活,没有亲人关怀,所以也就没人操心他的婚事了。而他本人则是自在散漫惯了,便也对婚姻大事不上心。牛氏身为师母,自认为有责任去替他把终身大事给解决了,断不能再放他散漫下去!
吴少英回到永嘉侯府,虽然能感受到老师师母浓浓的关怀,也能与疼爱的外甥女儿秦含真团聚了,但师母逼婚的架势还是让他暗暗叫苦。其实他也明白,师母是在为他着想,象他这样无缘无故,年纪老大还不成亲,确实是极少见的。别说老师师母了,便是在金陵当官的时候,也没少遇见热心肠或是别有私心要给他做媒的上官与同僚,那些地方上的大户更没少在私底下托人递话,想要把女儿许给他,又或是嫁个庶女、远房侄女什么的给他做二房。幸好他背后有国舅府撑腰,还有黄晋成帮着转寰,否则他还真是未必能次次推托掉,还不把人往深里得罪。
只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仍有着心结,对于婚姻犹豫不决。对于表姐关蓉娘,随着时间的消逝,感情或许已渐渐淡了,但回想起当初失去她的那段日子,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仍然留存于心。
这些年,他也不是没有遇上过心动的对象。他也知道自己这般独身下去,在外人看来是很古怪的,不利于他的名声与前程,更对不住他早亡的父母。他更清楚老师师母都很关心他的终身幸福,一直劝他尽早成亲。他也曾想过,要不就寻一个适合的贤淑女子,娶了算了。可是,他内心深处始终对关蓉娘存有愧疚之心,又觉得若未能忘情,再娶别人,便是对后者的不负责任。他不想随便娶一个妻子,但若是选择一个好女子,他又不忍心有负于她。如此犹豫迟疑,他始终迈不出那一步。
有时候,吴少英忍不住会自嘲,也许他就是这样一个怯懦的人吧?
秦含真看到表舅为祖母催婚而苦恼,也深表同情。她是觉得各人有各人的自由,如果吴少英是独身主义者,觉得一辈子不结婚,过得更自在,那她当然是尊重他想法的。只是,从吴少英的情况看来,他似乎更多的是因为无法忘情于她的母亲关蓉娘,方才迟迟不肯娶妻。秦平不肯再娶,是因为无法忘却亡妻,这倒罢了。吴少英这样算是什么呢?错过的爱情反正是回不了头了,但这份感情却又是无法让外人知晓的。吴少英有苦无处诉,只能默默坚守,秦含真便忍不住心疼他。
人生就是这么操蛋的东西吧?吴少英与关蓉娘是阴差阳错,关蓉娘年纪轻轻就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吴少英的人生从此为情所困。他本来是可以妻贤子孝,一家和乐的,如今却落得多年孑然一身的结果。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想通,愿意放下过去的旧情,迎接新的幸福。
秦含真叹息着,一边安慰吴少英,一边去劝祖母牛氏:“表舅自有自己的想法,您何必一再逼他呢?他好不容易回到京城,跟咱们团聚了。做了官的人,每日也要时不时出去会会亲友,拉拉关系,应酬一下官场上的人,他也很累的,您就别再给他增加负担了,让他在咱们家里过得轻松些吧。您又不是他的亲娘!”何必管那么多?!
牛氏没好气地道:“我还能不知道这些么?可是,正因为他没有亲娘,我这个做师母的才要多管他一管。本来你外祖母是他姨母,很该替他操心这些事才对,但你外祖母自个儿就靠不住,还成天想着要把闺女嫁给他呢,那哪儿能行呢?没得糟蹋了你表舅!只能咱们自己多替他考虑了。你祖父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这个师母就跟他亲娘是一样的。当娘的替儿子娶媳妇,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么?你也别总是劝我,你小孩子家,哪里知道什么才是真正为你表舅好呢?你以为他不想成亲,你不催着他,就是为他着想了?他如今都三十多了!再不娶妻生子,将来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到时候他怎么办?后悔都来不及!你又不是他亲闺女,就别拦我了。”
秦含真被祖母拿话堵了回来,无奈极了,只能换一种方式,拿小堂弟庄哥儿去吸引牛氏的注意力,让她多关注一下自家小孙子,别总是盯着吴少英。
谁知道,牛氏抱着可爱的小孙子,仿佛又找到了新的好理由一般,把吴少英召来逗孩子。等吴少英笑着夸庄哥儿可爱了,她便劝他:“你想不想也生个这么可人疼的儿子?赶紧娶一房媳妇吧!等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你也能天天逗着自己的孩子玩了!”
吴少英真有些哭笑不得。秦含真则是彻底被祖母打败了。
随着万寿节越来越近,赵陌渐渐地就不象先前那么悠闲了,几乎每天都要进宫去,皇帝和太子有事安排他去做。不过他还是尽量每天都来永嘉侯府一趟,来不及吃顿饭,就过来喝口茶,聊两句话也好,实在赶不及了,没法天天到,就隔天来。如今别院修好了,他借口搬家,每日只需要往新家一钻,再从后门出来转进永嘉侯府,外人根本不知道,也没处说闲话去,顶多就是私下议论一声,说肃宁郡王在京城的新王府,离他未婚妻家极近而已。
当然近了,两家的正门就是前后街呢,相隔几百尺,走路就到了——不是住在附近的人,又或是清楚京城地理的,倒是未必会知道他们两家其实就紧挨着,毕竟官面上的地址根本就不在一条街上。
赵陌来永嘉侯府,除了见秦柏牛氏以外,重点当然是未婚妻秦含真了。他也不是每天只顾着谈情说爱的,时常说说家常。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家常琐事本来就是他们的主要话题。
秦含真私下跟赵陌抱怨了牛氏对吴少英的催婚之举。赵陌也是清楚吴少英心事的,明白她在叹息什么,便道:“其实若吴表舅真的扛不住,让祖母做主娶一房妻室,也未必是坏事。兴许他一时间觉得别扭,但日子嘛,过着过着就习惯了。将来他有儿有女,夫妻和睦时,对过去的事自然就会慢慢放下。我倒觉得,这比他一直独身过活,时时刻刻不忘逝者,要更强一些。吴表舅他太孤单了,需要给他添些人气。”
话虽如此,但婚姻大事,总要当事人愿意才行。如今的关键就在于吴少英本人不乐意呀!偏偏牛氏责任心重,又不知道底里,吴少英便只能头痛了。秦含真也跟着犯愁。
赵陌便笑着说:“既然如此,我去试探一下吴表舅的想法?若是他实在不愿意,先寻个借口搪塞一下祖母,也就是了。吴表舅回京述职,再谋升迁,本来也就是在京城留个三两月而已。如今遇上新年,顶多再留一个月。把这几个月对付过去,吴表舅有了新任命,人一走,祖母上哪儿找人催婚去?”
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但好象有些对不住祖父祖母?
秦含真叹了口气:“行,你要是得了空,就帮着探探表舅的想法吧。你知道,这件事,我……我不大方便开口的。”不仅仅是性别与辈份的问题,让表舅知道她知情,那更尴尬。
赵陌笑着答应了。
第三百四十九章 推托
吴少英知道了赵陌的来意,就不由得苦笑了。
他原本对赵陌还有些看法,但这些日子以来,看到赵陌对秦柏牛氏夫妇的敬重和亲近,看到赵陌无论有多忙,都会尽量挤出时间来看秦含真,也不由得被赵陌的用心感动了。只要有真心,即使赵陌小小年纪就盯上了秦含真,千方百计求娶到手,那也是他诚于心,笃于行呀!这样的执着,无论年纪大小,都是令人敬佩的。
吴少英反省自己,其实他对表姐关蓉娘生出情愫时,也没比赵陌当初大几岁,可他就是太过怯懦了,自认为配不上表姐关蓉娘,一直不敢表现出来,哪怕是听说了秦家来提亲,他也不敢吭一声。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为自己的感情争取过。相比赵陌,他真的是个胆小鬼,又有什么资格去说赵陌的不是呢?
吴少英对赵陌改了观,待他的态度便也和善了许多。哪怕不可能真的毫无芥蒂,至少说话时已经少了防备,也愿意与他说些心里话了。
吴少英对赵陌道:“老师师母都一直在操心我的婚事,师母更是担心我将来无人养老送终,他们都是为了我着想。我只因私心任性使然,迟迟不肯婚配,令老师师母这把年纪了还要为我担忧,都是我的不是。如今师母催我尽早考虑婚事,也是希望让我告诉她,想要娶个什么样的媳妇,她老人家好替我去相看。只是这样的事儿……叫我如何说呢?我在京城停留的时间也不长,未来会在何地任职,更是未知之数,怎么好在这时候说亲?万一没谋到个好缺,岂不是连累了人家姑娘?”
赵陌心道这些都是借口。真有心要在京城说亲,两三个月的时间也够用了。吴少英的年纪虽大了些,却是初婚,又是官身,前程看好,身家也不穷,只要不是非高门大户、官宦人家的千金不娶,有的是中等人家的女儿愿意嫁。以秦家在京城的亲友人脉,只要一放出风声,还怕没消息送上门?定亲、下聘也能一并解决。若是不求婚礼风光,连迎娶也一并办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至不济,也能先定下亲事,再挑个吉日,把新娘送到任上完婚。否则,在京城的时候不方便说亲,到了任上又说不方便说亲,那岂不是吴少英这辈子都不方便说亲了?再没有这样的道理!
不过,赵陌也知道吴少英的心事,并不明白,只劝他道:“祖母她为表舅着急,表舅心里也明白她的苦心。眼见着她如此担忧,您若没有实在不能娶妻的理由,不如还是让她老人家宽宽心吧?您只管说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妻子,列出条件来,让祖母替您打听去,您得了清静,祖母也能安心。若是到您得到调令离京上任,祖母还未能替您说下一门合适的亲事,那也不是您的责任。您到了任上,也不方便托人做媒,倒是祖母还可以继续在京中替您相看。等有了合适的人选,写信跟您说一声,您若是信得过祖母的眼光,就把事情尽托给她,然后在任上等着祖母把新娘子给您送过去,也是一样的。无论到时候您是在何地为官,又任何职,前程是好是坏,自有慧眼识英豪的好女子来配您。至于那些会担心被您连累的,祖母原也看不上。”
吴少英没想到赵陌会这么说,犹豫了一下,苦笑道:“这样不妥,岂不是枉费了师母的一片心?况且她老人家好意为我相看,我却连个准话都不能给,也太轻慢了,没得让师母为我得罪了人,日后亲友间不好相见。”
赵陌心道若真怕牛氏为他得罪了人,为什么不直接把婚事答应下来呢?难不成他还真的一辈子不娶妻了么?
但赵陌没把这话说出口,只道:“若是表舅担心祖母为您相看好了姑娘,却又要另想法子推托,不如就在这娶妻的条件上做点手脚,提得略苛刻一点儿?只要能糊弄住祖母,让她老人家觉得您这条件提得有理,她自然不会多说什么。条件苛刻了,适合的人选就少,祖母又不是交游广阔的,没那么容易在这几个月里寻到合适的人。等您离了京城,往外地赴任,只说离得远了不方便,打算在任上另托人相看去,祖母便也打消主意了。”
吴少英沉默着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也不妥。叫外人知道了,岂不是要说我眼高于顶,眼里没人了?况且,条件苛刻些,万一真找到合适的人了,便不好再推托的。师母费尽心力为我相看,最后我却只能婉拒,也是辜负了她的一片心。倒不如别开这个口的好。”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赵陌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劝吴少英:“表舅究竟想要找个什么样的妻子呢?您只管说出来,让祖母替您打听去,也就是了。哪怕花上个三五年,总有找得到的一日。您一直这般拖着不肯成亲,也不是法子。即使这一回让您躲过去了,您总有任满回京的一日。若不能在那之前,把婚事定下来,怕是祖母又要再啰嗦一回。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吴少英不说话了。
赵陌想了想,又道:“也罢,您要是实在不乐意娶妻,那就得另寻借口了。要么……就推说金陵那边的旧上司有意为您牵线做媒,只是还未说定,您不好往外传?最好是借已经离开金陵赴别处外任的官儿说事,到时候只要再请黄大人帮着证实一句,师母那边便也有交代了。表舅这几年与黄大人在一处共事,不是相处得很好么?私交也不错。请他帮您说一句话,只道确有其事,想必不难吧?黄家姑娘也不曾嫁人,黄大人能体谅妹子,想必也不是拘泥的性子。”
吴少英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他咳了一声:“这样……不大合适。黄家与秦家是亲戚,若是日后叫老师与师母知道真相,岂不是坏了他们亲戚间的情份?”
这有什么好坏情份的?在金陵的时候,因为太子的缘故,秦柏夫妻与黄晋成夫妻相处得挺好,但说到底,秦柏面对黄家人时,一向是觉得很尴尬的。黄家人面对秦柏,也有些不自在。因着秦柏与黄晋成有了私交,再加上太子与两家的关系,还有秦家长房从中转寰,这些年,每逢年节,永嘉侯府与黄家亦有礼尚往来,但那都是面上情罢了,根本算不上亲近。黄晋成也是如此,在金陵时,他可以放心跟秦柏来往,回到京城却又是另一回事了。他若愿意在吴少英的事情上帮忙说一句话,事后不管是真是假,秦家人都不好再寻他确认的。即使将来真相暴露了,秦柏与牛氏难道还能为着这点小事,就跟黄家闹翻了不成?太子还在呢,总要看太子的面子。本来就是面上情,又谈何坏不坏的呢?
赵陌为吴少英出了好几个主意,都被他拒绝了,也不由得开始头痛起来。赵陌不明白吴少英为什么要拒绝这些提议?明明每一种都足以应付牛氏,又不会让大家脸面上太难看。莫非吴少英宁可被牛氏催婚,也不乐意在这些事上做假?这倒是他身为秦柏门生的一片真心。人家都这么真心了,赵陌自省不该弄虚作假,便索性不再替他出主意了。
不过赵陌也提醒了吴少英一句:“表舅还是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婚事吧,祖母没那么容易消停的。若是表舅有兄弟子侄,又或是与族人关系融洽,可能祖母都不会为您这么着急。可如今您这样的情形,将来要是真没个儿女,能指望谁去呢?即使是要从族中过继子嗣,也未必能找到靠得住的人选。要不……您收一两个学生,带在身边教导?只要您日后跟前有人侍奉,祖母也能少担心一些。哪怕是让祖父祖母两位老人家安心些呢,您也该让自己身边多添些人气。不过您放心,不管您将来有没有子孙门生,含真总是不会丢下您不管的。大不了将来您致仕了,就到肃宁来养老。肃宁不大,也不算繁华,但我与含真事事都能做得了主,好歹不会让您受罪就是。”
吴少英不由得哑然失笑,笑完也又陷入沉思。
他是不是真的太任性了?竟然已经到了表外甥女和未来的表外甥女婿都要许诺给他养老的地步了么?其实,娶妻之事,他心里下不了决心,但收个学生或是养子,却是没问题的,世上有的是孤苦无依却又品性温厚的好孩子,带在身边,全当做个伴了。
吴少英拿定了主意,谢过了赵陌,心里倒是有了底气,即使再遇到牛氏催婚,他也淡定了许多,没先前那么犯愁了。
赵陌则回头对秦含真道:“表舅似乎并不是铁了心的不肯娶妻,就是心中仿佛有什么关碍,让他迟迟下不了决心。”
秦含真心想,那关碍说不定就是关蓉娘之死了。她暗暗叹了口气,对赵陌道:“只要表舅心里有松动的意思,就算这一次无法说服他,总有能说服的一日。我看他平时都是独自生活,身边未必有人能劝得了他,得想想办法,安排一两个能照顾他饮食起居的人跟他上任。这人要是还能时不时劝说他几句,让他放宽心,就更好了。其实他年纪也不是很大,只要身体保养好了,再耽误几年才娶妻,也拖得起。”
赵陌讶然,心想吴少英这年纪,再过几年都能做祖父了,这还叫年纪不是很大?
不过他也没有反驳秦含真的意思,只道:“他与你一向亲近的,你可以多开解开解他。不过……”他顿了一顿,“他与黄晋成大人那边,不知是怎么了,提起黄大人时,表舅的表情似乎很古怪,叫人心里想不明白……”
第三百五十章 猜度
吴少英跟黄晋成之间有问题?
秦含真听得一愣,下意识就觉得不相信。
吴少英跟黄晋成一向关系很好呀,他们之间能有什么问题?
吴少英在金陵时,很多事不方便在书信里写,还是回了京城后,在府里住着,与秦柏、牛氏说话多了,才透露了许多细节。他与黄晋成,起初只是因秦柏之故,才生出的交情,根本谈不上亲近。但由于牛氏让他在金陵任上多帮着留意黄清芳的动静,特别是黄清芳的亲事什么的,维持住永嘉侯府与黄晋成的联系,好为将来替秦平求亲打好基础,吴少英这几年才会与黄晋成多加来往。
有秦柏打下的基础在,吴少英本人也是个交际的好手,性情才干都是上上等的,再加上同在一地为官,有心经营之下,他与黄晋成的交情自然就结下来了。如今他二人之间,已经不再是因为秦柏的关系才维持住的交情,而是完完全全个人私交甚笃了。所以,吴少英才会与黄晋成一路同行回京,甚至是与他同坐一船,到了通州后,也愿意为了迁就黄家人的行程,在通州驿站里多耽搁一晚上。黄晋成因考虑到回家后事务繁忙,两家关系又比较复杂,可能会不方便在近期上门拜访秦柏,还特地让吴少英帮忙把礼物捎上了一份。承恩侯府那一份,还是隔了两天后,才另行派人送去的。
后来黄晋成夫人打发人来给牛氏送礼问好,也给吴少英捎上了一份。由此可见,黄晋成与吴少英之间,是真的交情很好,并没有什么矛盾。
赵陌为什么要说他二人之间有些古怪呢?
秦含真再问赵陌,赵陌便把他提起让黄晋成帮忙做证,在牛氏面前撒谎,说吴少英在金陵时的旧上司发话要替他牵线做媒的建议给说了,然后才道:“我也是听到吴表舅平日所言,知道他与黄大人私交不错,才出的这个主意。这样的事肯定不少,现放着吴表舅这等出众的人才,他在金陵的上司同僚,但凡是有点眼光的,都不可能不生出这样的想头来。我也不是让黄大人撒谎,只是觉得,让吴表舅亲自去说说情,请黄大人不要提起吴表舅拒绝的话,这事儿就算是糊弄过去了。吴表舅能在京城待几个月?祖母又少与外头的人家往来,拿个她不认得的官儿搪塞了,事后推说人家忘了这事儿,又或是没说成事儿,祖母顶多就是在家里抱怨两句,还能冲人家撒火不成?这么简单实用的法子,吴表舅愣是没答应。我见他当时脸色不大对劲,就猜想,会不会是其中有什么忌讳的地方?”
这倒也有些道理,但秦含真相信,吴少英跟黄晋成之间是真的没什么矛盾之处,否则黄晋成夫人送礼来永嘉侯府时,不可能算上他一份。除非是婚事这种事,比较犯黄家的忌讳。会是什么呢?难不成是黄晋成也产生过给吴少英做媒的主意,但吴少英却拒绝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吴少英还真是不好请黄晋成帮忙撒谎的。
赵陌听了秦含真的推断,也觉得有道理:“若是这般,那就说得通了。吴表舅才干人品都是极好的,黄大人既然与他交好,又知道他不曾娶妻,几年的时间,不提这事儿才显得古怪呢。别说黄家有适龄的姑娘尚未许人,就是黄夫人娘家,也不是没有妹子、侄女……”他顿了顿,面色有些古怪地看了秦含真一眼。
秦含真马上就发觉了:“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赵陌清了清嗓子,犹犹豫豫地道:“黄大人的亲妹子,如今也还未许人呢……”
这说的是黄清芳?
秦含真的脸色也变得古怪起来了。
其实……吴少英跟黄清芳,年龄上还是匹配的,两位都是大龄未婚青年。虽说黄家门第高了些,但黄清芳如今算是老姑娘了,昔年婚姻受挫,名声上也受了些影响。而吴少英这个年纪就能坐稳正六品,马上又有高升的征兆,那就是从五品了。他背后还有国舅府撑腰,前程是看得见的。黄清芳若嫁给他,转眼就是从五品的诰命,说不上委屈。黄家这样的门第,家中女儿出嫁后,能在三十岁之前拿到五品诰命的,也没几个呀。
说真的,如果吴少英真能娶到黄清芳为妻,秦含真就要念一声阿弥陀佛了。黄清芳真是个样样都好的女孩子,相貌、人品、才华、性情,就没有哪一点不足的。就算年纪大了些,那也是相对古代人来说而已。现代社会,二十几岁的姑娘还很年轻好吗?根本就是正当龄!再说,吴少英比她还老好几岁呢!
但问题是,牛氏一直心心念念着要为秦平求娶黄清芳,因为担心秦平点头之前,黄清芳就叫别人求了去,她还特地叮嘱吴少英在金陵帮忙盯着些,多多留意黄家的动静。要是最后黄清芳跟吴少英成了……秦含真都不敢想牛氏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是不提门第家世,秦平是娶填房,肯定是委屈了黄清芳的。黄家人不是都已经放了话,不想让女儿给人做继室吗?宁可养她在家一辈子,连她将来的生计都已经考虑过了。她跟吴少英都是初婚,要是两厢情愿,那自然更匹配一些,但嫁给秦平做现成的后娘,就有些委屈了。秦平那边也没这个意思,牛氏是自己在瞎操心。要是最终吴少英与黄清芳真个对彼此有意,那肯定是要成全他们的,万没有为着牛氏个人的想法,就耽误了别人终生幸福的道理。
当然,这都只是秦含真与赵陌两人闲话时的猜测,一点儿根据都还没有呢,哪里就敢下结论?
秦含真对赵陌说:“要是真能成,也是好事,就怕黄家那边嫌弃表舅的家世,表舅又明知道祖母的想法,不敢开口。”
赵陌想了想:“这事儿最终还是要看岳父、表舅和黄姑娘三人的意思,咱们做晚辈的就别掺和了。祖母那边倒是好办,若是她老人家想不通,咱们帮着劝解劝解就是。其实她只是喜欢黄姑娘罢了,黄姑娘又不曾与岳父定亲,黄家甚至连类似的意思都没有露过呢。最终黄姑娘会嫁给谁,哪里还能顺着祖母的意思来?她老人家顶多就是觉得遗憾,不可能真为此生气。反倒是……吴表舅跟咱们家关系亲近,在祖母面前,跟亲儿子也不差什么。黄姑娘若能嫁给他,跟做了祖母的儿媳妇,又有什么不一样呢?只怕祖母心里也会高兴的。”
秦含真哂道:“你方才还说不掺和呢,这种没影子的事儿,咱们只是猜度一下,根本做不得准的,如今又扯到哪里去了?”还好只是私下说说,不会传出去。
赵陌笑笑,也不再多说:“你帮着开解开解吴表舅,再劝祖母少催他些吧。娶妻之事固然重要,但吴表舅是官场上的人,眼下最要紧的,自然还是前程。”
赵陌接下来几天,可能会越来越忙,到时候就未必能保证每天过来看秦含真了,少不得要多嘱咐几句。
秦含真心里受用,也不在意,反劝赵陌要注意保重身体,吃好睡好最重要,虽然万寿节是大事,但他也不能累着了自己,最重要的是少喝点酒。
赵陌高高兴兴地听了,一一应下,走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笑。这些嘱咐可都是媳妇儿对他的关心呢。哪怕从前未定亲时,秦含真也没少叮嘱他这些,但那时候是作为小伙伴劝他的,哪里象现在,字字句句里都透着甜蜜,还带着一股子毋庸置疑的理直气壮呢?这表示媳妇儿在管着他呢,他就乐意有人这么管自己。
秦含真不知道赵陌都在脑补些什么,反正她是真心劝赵陌保重身体的。他的健康关系着她日后的幸福保障,能不操心吗?不过操心完了,她也不会太过惦记着。赵陌行事一向是靠谱的,她也不用管得太紧。回过头来,见了家里人,她还是要把注意力放回到牛氏与吴少英身上。
吴少英近来可能是学精了,他跟牛氏聊天时,已经学会了要转移师母的注意力。他不提自己未定的官职如何,也不提老师秦柏的身体,更不提可爱的小庄哥儿,他提的是远在江南的秦谦。
谦哥儿今年也有十岁了,一向在族里住着,有族中长辈照看,有下人服侍,京城里月月送东西过去,没人敢怠慢他。他自己也懂事,知道待人守礼、认真读书,并不因为没有亲人在身边盯着,就散漫了。别看他如今才小小的年纪,功课已经不错了。
吴少英在金陵时,是时常去看他的,也了解他的学业进境,便对牛氏道:“估计再过两年,就可以去应一应童生试了。只是他到底是在京城应试,还是留在祖籍应试,老师与师母还是问一问安哥的意思,拿个章程出来吧?若是在京城,兴许要更容易考中童生。要知道江南才子云集,功名比别处要更难考取。”
近来因添了嫡出的小孙孙,牛氏的注意力被分散了,没有以前那么念叨着谦哥儿,但好歹那是她疼爱多年的亲孙子,吴少英这么一说,牛氏的眼圈便又红了:“难为你想得周到了。这事儿确实是我们疏忽了。我也早想把孩子接回京里来的,可你祖父总想着让他身上有了功名,再上京不迟,说是他如今顶着庶出的身份,要有了功名,才不容易让人瞧不起。我心里想念孩子,又怕他在京城会受委屈,这才打消了主意的。如今听你这么一说,那还真是要慎重行事才好。”
第三百五十一章 添堵
秦含真就这么看着祖母牛氏的注意力彻底被转移了,心里对表舅吴少英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其实并不是没办法应付师母,只不过是不想使什么手段而已。毕竟他心里也清楚,牛氏是关心他,才会催婚催得这么紧。只要他愿意了,不用哄骗的方式,也一样能把牛氏的注意力转开。
当然,这么一来,秦安两口子那边可能就有些尴尬了。
谦哥儿怎么说也是秦安的儿子,结果送到老家养了这么多年,进学的事秦安就没吭一声,还要吴少英这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姻亲开口。偏偏吴少英又是大嫂关蓉娘的娘家表弟,关蓉娘还是秦安前妻、谦哥儿生母何氏害死的。这就有些尴尬了,显得秦安对这个儿子也太过冷情。
他如今已经另娶他人,又刚生了一个嫡出的儿子,对前头的儿子冷淡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表面功夫总要做一做。
秦安今日刚好回家探望父母妻儿了,得了消息也很尴尬,可他真的一句话都不能说。事关何氏,他在家里根本没底气。面对兄长和侄女,他心里发虚。长子的事,反正有父母替他照看,一年到头温饱不愁,有人侍候,还能读书,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可发话的地方了,一切只需要看父母的安排就是。他是不敢主动提什么接儿子回家的话的。从前他在大同,还有可能提一提,把长子接回身边,只是考虑到何氏在大同的名声不好,为了长子着想,才没开这个口。如今回到京城,又是在家里住着,他更不好开这个口了。更何况,如今妻子也给他添了儿子,身边还养着个女儿秦含珠,他觉得妻子已经很对得住自己了,没必要再给她添一个“庶子”添堵。
其实小冯氏心里也正为难呢。她当然不会跟一个孩子计较。每常给江宁那边的堂姐冯氏写信时,她也时常请对方帮忙照看谦哥儿。这个孩子连出身都给换了,又换了名字年岁,送回族里养活,根本碍不着她和她亲生儿子什么事,她又何必枉做小人呢?她能把秦含珠养在身边,好好教养,就不会跟秦含珠的同胞哥哥过不去。只需要把该做的事都做全了,婆家就会觉得她贤惠,对她也高看几分,更会惠及她的娘家弟弟。冯玉庭能顺顺利利考中举人,如今还能到京城侯府来读书,还不都是靠公公抬举么?小冯氏不傻,她乐得让婆家人都知道她对谦哥儿、秦含珠都一样好。
只不过,谦哥儿的出身有些敏感,就算小冯氏不清楚内情,也明白永嘉侯府里一般人是不会提起这个孩子的,丈夫秦安尤其忌讳在秦含真的面前提前妻长子,甚至还瞒下了女儿的身世。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多事?别贤惠名声没得到,反而让大伯子和侄女儿记恨了。
秦安与小冯氏两口子尴尴尬尬地不说话,牛氏却还惦记着大孙子呢。她在秦柏面前发愁地说:“从前我们家也没个在江南考科举的人,因此我并不晓得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如果不是少英提醒,我都不知道江南的读书人考科举更艰难些。侯爷难道也不记得这事儿了?不然怎么就没提一提呢?这可怎么办?谦哥儿在世间立身,本就比别人艰难了,若是考试再难点儿,考不中功名,将来可怎么办?不如还是把孩子接回来吧?我看安哥媳妇很是贤惠,对六丫头也好,把谦哥儿交到她手里,我也是放心的。并不是我信不过族里的人,可族里的人再好,也比不得自家亲人呀!”
秦柏叹了口气,道:“这事儿我早就心里有数。江南才子多,科举是比别处更难考些,但我又不是叫谦哥儿考中了举人再回京。他只需要能考中个童生,以他这样的年纪,就已经很有出息了,接回京城来,别人也能高看他一眼,知道他是个有前程的,不会因为他如今是庶出的身份,就瞧他不起。就算江南那地方,哪怕是童生试都比别处更难考些,可谦哥儿是我的孙子,若是连童生试都过不了,那这辈子还读什么书,考什么科举呢?他在江南考不中童生,难道上了京城就一定能考中了?考不中就再试,只要他有天赋,总有考中的一天。若实在考不中,只能说孩子天赋有限。与其让他到京城这遍地权贵的地方受气,还不如叫他一辈子留在江宁老家,做个乡绅。好歹有侯府撑腰,有族人照看,也没人会委屈了他,如此平安体面,淡泊一生,未必就不是好事。”
牛氏听得眼圈都红了:“原来侯爷考虑得这样周全,是我粗心了,竟没想到这一层。”
秦柏微笑着拍了拍老妻的手背:“你又不是读书人,哪里知道这里头的事儿?放心,少英在金陵这么久了,他说谦哥儿功课不错,过两年就能试着下场,断不可能是空口白牙,那定是谦哥儿有这个实力,他才会这样夸。那你就只管等着谦哥儿的喜讯传来吧。他如今才几岁?一年考不中,再试就是了,就算考到十七八岁,难道还耗不起?你要是实在想念他,咱们回去族里住上几个月,也是一样的。含真明年就要出嫁了,孙子还小呢,远未到需要我们操心的时候。咱们往后得了闲,仍旧象前些年那样,趁着身体还算硬朗,也每年往外走走。如今广路名下有船行有商队,年年来往京城江南的船都不少,咱们沾沾孙女婿的光,又有什么不成的呢?”
牛氏听得忍不住笑了:“沾光倒没什么,但我孙子怎么可能要考到十七八岁,才能考中个童生呀?简哥儿如今都是举人了呢!谦哥儿自小就聪明,到时候他一准儿已经是秀才了!”牛氏平日接触的读书人,不是亲友就是秦柏的门生,基本都是学业出众的孩子,因此她一直觉得科举是挺容易的事,并不觉得秦谦的前程有多艰难。
她还说:“不管能不能考中,都不能真让谦哥儿拖到那时候才回京。十七八岁,早就该娶媳妇了,难不成还真让孩子一直留在江南不成?总不能就让他在老家娶妻吧?那他能说到什么样的好人家?”
秦柏微笑道:“你想给他说什么样的好人家?难道还要往公侯门第里寻去?他老子还不是一样在江宁说的媳妇儿?金陵周边的殷实人家多,到时候让族里帮着留意,选一个门风清正、教养又好的姑娘,与谦哥儿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门第都强。否则,孩子的出身是经不住查的,真给他说了高门大户的媳妇儿,日后知道了他的身世,叫他如何在媳妇儿面前抬起头来?”
牛氏犹豫了一下,方才点头:“这倒也是,侯爷说得没错,是我糊涂了。”说着又叹气,“我就是觉得……这孩子太可怜了!都是他那个生母,自己不干好事,早早死了倒是干净,偏又连累了儿孙!”
秦柏道:“人都死了,还骂她做什么?早早忘了是正经。在族谱上,谦哥儿的生母可不是姓何的,你何苦一再提起她的名字来?”
牛氏忙道:“是了,咱们就不该提那贱人,全当没她这么个人才好!我谦哥儿与六丫头与她什么相干呢?她是个**,两个孩子的娘却是本本分分的好妇人呢。”说着又骂秦安,“都是这孽障不长眼睛,做事没成算。从前没娶个好媳妇就算了,如今有了好媳妇,还是那么糊涂!他要不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哪儿能有福气摊上咱们这样的父母,庄哥儿他娘这样的媳妇,还有谦哥儿与六丫头这样的好孩子?还能做成官,过富贵日子享尽了福?早就被人糊弄死了!”
骂完了秦安,牛氏便对小冯氏更和气了些,回头便吩咐厨房给小儿媳妇送补身的汤水去,当然也没落下给小孙子的好东西。她如今算是想明白了,小儿子没法指望了,她还是对小儿媳妇和小孙子好一点儿吧,往后还要靠着小冯氏去辅佐她那个糊涂儿子呢!要是什么时候秦安再犯一回糊涂,又摊上何氏、金环这样的妇人,犯那耳根子软的毛病,这日子还怎么过?子子孙孙都要受连累!
牛氏跑去安抚小儿媳妇与孙子了,没有留意到,秦含珠就站在西屋窗台下,迅速躲进了廊外的花丛中,直到她走远了,方才露出脸来,神色怔怔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悄然回到廊下,折返西院去了。
屋里的秦柏没发现,命人叫来了吴少英,没好气地道:“我知道你师母催你成亲催得紧,你有些不耐烦了,但也犯不着拿谦哥儿的事来分她的心。她这辈子别的事都顺心如意,就这么两三件不顺心的,又以谦哥儿最让她犯愁,你何苦叫她难受呢?”
吴少英低头认错:“都是学生的不是。”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乖乖听训,十分老实。
秦柏见状,气倒消了,忍不住叹息一声:“只怕你心里还有顺便给秦安添堵的意思吧?他是个糊涂的,偏老天爷还对他不错,叫他过得事事顺心,也难怪你看他不顺眼。不过以他这本事,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也不指望他能有更大的出息。你却不同,你将来前程似锦,还有的是好日子过呢,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
吴少英微微一笑:“怎么会?安哥是老师的儿子,我能与他计较什么?”他是真没把秦安太过放在心上,顺手添个堵,完事就完了。真计较的,比如何氏,他早就报复过了,连花心思添堵都用不着。
秦柏其实对吴少英也是很亲近的,把人叫过来抱怨一句,见他乖巧,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如今秦柏更关心的是吴少英接下来的动向:“万寿节事情多,吏部可能一时半会儿的顾不上你的新差使,但你回京也有几日了,仲海与安哥也替你打听过不少消息。年后的新任命,你有什么打算?是在江南原地升职,还是另换一处地方?早点拿定主意,我也好让人帮你打点。”
第三百五十二章 道谢
关于吴少英未来的去向,秦柏也是考虑过的。
最理想的当然是留京。但以吴少英这样的背景,若想将来能走得更高一些,最好还是在地方上做出更大的成绩来。吴少英在金陵几年,做得还不错,但金陵本就是富庶之地,他头上又顶着几重上司,哪怕有国舅府的面子,又有黄晋成撑腰,也只能说是做得不错而已,远远还提不上什么大功绩。这样的履历太过平常了,秦柏还是希望这个学生能有更多表现机会的。
王复中是从翰林院出来,就直接成了侍中,多年来一直在御前忙活,根本没有外放的机会,估计将来也不会外放了。已故王二老爷就是很好的榜样,别看王复中如今的身份地位不一般,若论成就,还真是有限的,只怕连入阁的可能都不会有。吴少英难得有外放机会,本人又有能力,将来完全可以走得更高一些。秦柏也就不希望他从此留在京城做个闲官,一年一年地苦熬资历。
若是外放,那又有另外几种选择。
若是留在金陵或江南一带,那是吴少英做了五六年官的地方,不但熟悉当地民生,就是官场上的人脉也都是现成的,自然能如鱼得水,但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不容易出成绩,说不定还是这么波澜不兴地一任一任做下去,稳当是稳当了,却也缺了历练,履历的份量也不够重。
秦柏倒是觉得,吴少英完全可以在直隶、山东一带,寻个不大不小的散州,做个从五品的知州,官职不大,却可以独当一面,也算是少了制肘。若是这散州还有些盐碱地,那就更好了。赵陌在封地研究了几年,已经拿出了不少治盐的成果,虽然已经献给了朝廷,但皇帝与内阁总要命人先择地试验上两三年,确保没问题了,才好慢慢推广开去,时间上快不了。但吴少英要是能做一任知州,在辖地中直接推行治盐,便是他身为地方官的职责。做出功绩来,百姓能受益,他的履历表上也更好看些,想要破格升上知府之位,也不是不可能的,这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么?
也许这么一来,吴少英要过几年清苦辛劳的日子,但他将来的前程却会更顺利,也有机会走得更高。秦柏觉得,这比回江南富庶之地继续为官,要强得多了,受到的束缚也能少些。
吴少英本来还想要回金陵去的,听到老师这么说,也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不拘是什么地方,哪怕是清苦些呢,只要能在地方上做出成绩来,学生就没什么可害怕的。当初学生去金陵,是为了方便照看老师家里人,如今秦家也出了好几个秀才,不怕地方上的人欺负了,谦哥儿也渐渐长大,读书明理,学生是否留在金陵,都是一样的。既如此,老师觉得学生该去哪儿,学生就去哪儿。直隶可能有很多人想争,那就去山东吧,又或者……回西北也成。那边离学生老家还更近些呢。”
秦柏笑道:“回西北去做什么?气候水土都跟肃宁相差太远了。广路是在肃宁做的试验,研究出来的法子,也最好在气候水土相近的地方使。直隶和山东就是最合适的地方了,其实直隶更好,离肃宁更近,若有什么不明白的,直接打发人往广路那边问去,也极方便的。”
吴少英又沉默了。他不是很情愿留在直隶。山东好歹离京城远一些。
秦柏看出了几分,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想留在直隶,还打趣说:“怎么?你是怕直隶离京城近了,你师母会追着你问你娶媳妇的事儿?”
吴少英忙道:“怎么会呢?老师多心了。直隶……毕竟离京城近,只怕有许多官员都盯着呢。学生是担心,老师为了学生打点官职,欠下太多人情,那叫学生如何过意得去呢?”
秦柏笑道:“这有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咱们不去争那些富庶的地方,只挑中下的穷州,你还怕别人会跟你抢不成?若真有人连这样的地方都要抢,他背后的靠山也就谈不上需要我欠太多人情了。”
吴少英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吴少英没反对,秦柏就这么决定了。他让小儿子秦安与长房的侄儿仲海、叔涛帮着跑腿去。眼下万寿节马上就到了,六部都先紧着这件大事,一时半会儿的顾不上日常事务了,这却正是悄悄儿打点人的好时机。因为大家都忙,所以不会引人注目。等到万寿节过去了,大家歇过气,能抽出手来处理先前积滞的事务,各路跑官的人也开始忙活时,吴少英这里早已拿到了所有可供挑选的地方与官职名单,随便他爱挑哪一处,都不会有人截了胡。
永嘉侯府与承恩侯府如今的面子,处理这点小事,还算不了什么。
吴少英有了充足的时间去考虑未来的事业动向,永嘉侯府上下也要为万寿节奔忙了。献给皇帝的寿礼是早就备好了的,已经呈了上去,稳稳当当,没出任何差错。秦柏则要带着小儿子秦安与侄儿们出席万寿节的各种场合。牛氏也要带着小冯氏,随长房的许氏与姚氏一起出入后宫,参与诰命们的各种宴席。
秦含真是待嫁的女孩儿,倒是免了这番辛苦,但她要留在家中照看弟妹们,也清闲不到哪里去。长房那边还有个闵氏在,已经历练惯了,即使几个孩子帮不上什么忙,好歹出不了乱子。三房这头,却真真只有秦含真一个人撑场。能顶事的管事嬷嬷们都要跟着牛氏和小冯氏进宫,她身边只留下丰儿和虎嬷嬷做帮手,幸好家里人口不多,以前也没少练习,这才勉强支撑了下来。她忙得一头汗,却还要顾着弟弟妹妹们,回头肃宁王府那边,青黛与费妈妈还要时不时过来请个安,问她新宅子要如何布置,或是有什么大事,一时找不到赵陌拿主意,就来问她的意见,说这都是赵陌事先吩咐过的——秦含真都要忍不住埋怨赵陌添乱了。
不过,这么几天忙活下来,秦含真自觉管家能力大涨。日后就算是直接管起整个郡王府,估计也能得心应手吧?
这么想着,秦含真便在给赵陌写的信里捎上了这么一句,然后问他:难不成他这是故意在锻练人吗?
这封信到达赵陌手上时,已经是隔日的晌午了。赵陌这些天忙着万寿节的事,都有两晚上没回自家睡了,连正宴上穿的大礼服,都是费妈妈拿箱子装了,亲自送进宫中值宿的地方,给他现换上的。不过这值宿之所,因常有侍卫在此值守,一应物事都是齐全的,吃饭睡觉洗漱的地方都不缺,所以他也没太受苦,顶多就是没有家里舒服罢了,却胜在方便。他匆匆梳洗过,换上大礼物,然后再最后瞄一眼未婚妻的信,小心收好了,便要赶赴万寿节正日的宫中大宴了。
等大宴结束,天已经黑透了。此时已经入冬,夜里风冷,虽然天气睛朗,但那风吹到人脸上,就够人好受的。赵陌身上的大礼服镶了毛皮里子,勉强能够御寒,但再暖和也有限。他紧了紧身上的厚披风——这还是秦含真亲手做的呢——才感觉好了些。
给宴席善后的事自有人负责,用不着他管。他寻思着,不如就随着出宫的人潮直接回郡王府去算了。那边的屋子还未腾出来呢,炭盆不少,热水也是现成的,床铺更是舒适,好歹自家的地方,住着更自在不是?留在宫里,事事都没那么方便。万一皇帝或太子忽然想起什么事要吩咐他去做,他连歇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岂不是太惨了?
赵陌还惦记着值守处有自己的东西和秦含真的书信,得顺道带走才行,脚下一转,迎面却被人拦住了去路。
来的是三叔赵研。赵研今日也在宗室行列中,入宫赴宴。他身上穿着宗室子弟的礼服,全身都是新做的,独靴子是赵陌专门叫人给他送的,经过特别量脚设计订做,其中一边的靴底加高了,外头看不出来,却能让他受伤的那条腿看起来瘸得没那么明显,走起路来也更好看些。
赵研进京后一点儿都不宅,为了避开糟心的母亲与兄长,整天往外跑,谁不知道他瘸了?连他是怎么瘸的,大家心里都清楚。同时众人也知道他如今与侄儿赵陌走得近,前些日子还请过太医来开药治腿。今日见他瘸得好象没那么严重了,还以为他的腿并不是真的残废了,还有治疗的希望呢,大家对他的态度,就没有往日那么轻视了,说起话来也更客气。等到上头消息传出来,指明年春天宗室新一轮封爵,名单中有他的名字,众人的态度就更和气了。
赵研知道这一切都是谁给他带来的,虽然对名单上他只得了个辅国将军的爵位,有些个不大满意,却也没有埋怨赵陌。毕竟赵陌是早就跟他打过招呼的,爵位低一些,也更容易拿到手。这还只是初封呢,将来他的腿伤好了,谁说就没有再往上升的机会了?他还年轻,又没坐过宗人府大牢,那点黑历史也远远不及亲哥哥严重,很好洗白的,他不担心!
赵研拦下了赵陌,郑重向他道了谢,又道:“赵砡知道之后,脸都快气歪了。哪怕他眼睛盯着的是世子之位,也容不得我越过他先一步封爵。我母妃也是糊涂,觉得我不跟家里打声招呼,就先寻你帮忙谋了爵位,是胳膊往外拐,而且居然还没想着带揳哥哥,没让侄儿帮忙给赵砡也谋个爵位,是不知兄弟友悌。若不是今儿场合不一般,她说不定就要当着所有人的面骂我了。我能有什么法子?摊上这种糊涂娘,算我倒霉!内外都分不清了,你难道是外人不成?”
冷笑了几声,赵研又来求赵陌:“先前你说过,可以借我个宅子住几天,这话还算数么?我想先躲出去避几天,不然回了王府,只怕没个清净日子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怨恨
赵陌听了,有些吃惊:“不至于吧?哪怕是三叔明春能封爵了,事先却没跟家里打过招呼,又能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只是怕提前跟家里人说了,会分了王爷王妃的心,让二老担忧,才会私下托人情的,未得准信,自然不好跟家里说,否则事情不成,岂不是丢了面子?王爷王妃又怎么好怪你?三叔总归是他们的亲骨肉,亲骨肉能得封爵,难道他们还能不替你高兴,反而生气不成?”
赵研听了,面色越发阴沉:“可不是么?若不是我腿受伤之前,母妃还算疼我,我都怀疑我是不是她亲生的了。我又不是要跟她的心肝宝贝儿长子争爵位,不就是个辅国将军么?比亲王世子差着好几等呢。赵砡有什么好妒忌的?母妃又有什么好埋怨的?她想要我如何带揳兄长?就算我求你帮赵砡谋一个爵位,区区的辅国将军,赵砡能瞧得上?可别告诉我,他们还指望你能让赵砡当上辽王世子,你又不蠢!”
赵陌心下嘲讽地笑笑,面上却不露半点异状,只是皱眉问赵研:“王妃与二叔倒罢了,二叔心胸狭窄,王妃如今又偏疼他,一向没少让三叔你受委屈,会有这样的举动,也是意料之中。可王爷怎么不拦一拦呢?难不成连王爷也对你封爵之事感到不满了?这没有道理吧?!”
赵研稍稍放缓了表情:“父王倒罢了,他只是斥我不该自作主张,但也为我能得一个爵位而高兴的。我的腿伤成这样,他原本还以为我是不可能受封的,必须得等到赵砡做了世子之后,再寻时机上书,为我求恩典,万万没想到你能帮我谋来这样的好处。不过……”他顿了顿,“他也提醒了我,以你我叔侄间一向的关系,你愿意为我花这样的心思,只怕是另有所图,让我多提防,不要叫你算计了呢。”
赵陌听得笑了:“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王爷一向当我是个孩子,没怎么把我放在心上的,没想到我才为三叔出了一回力,在王爷心目中倒成了坏人了。”
赵研自嘲地笑笑:“随他怎么说吧。亲生的母亲和同胞哥哥都信不过了,父王对我,也不是真心关怀,心里还是偏着哥哥些的,我还能指望谁对我一心一意?就算你是另有所图又如何?好歹我是得利的那一个。况且,你是不是在骗我,会不会让我上当,我又不是傻子,怎会察觉不出来?我一个半废了的人,爹不疼娘不爱的,有什么是可让你图谋的?若是你算计我,还能让我得到爵位,日子也过得舒舒服服的,不必再受赵砡的气,也不用再听我母妃的训斥,我倒宁可受你的算计了。”
赵陌叹了口气:“三叔,你受委屈了。”
赵研听了,不由得鼻头一酸,几乎就要掉下泪来,心中百般感受,一时间无法言表。
两人都沉默着,赵研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着,赵陌一路扶着他,直至走到皇城门口附近,才再次开口:“三叔,都过去了,以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你万事想开些就好了。我还不是没有父母缘份?可如今一样过得好好的。你只要看着我,就会觉得这世上的事,没什么是过不去的了。”
这话明明是在开解赵研,可赵研听了,却只觉得心里更酸更涩,连辽王对他那点疼爱,他都不再放在心上了。父王若是真心护着他,又怎会明知道他被哥哥害得残了腿,也不肯为他主持公道呢?爵位的事儿,父王还不是一样没想过他?只一味要替哥哥奔走打点。他也一样到了适婚的年纪,可父王与母妃一样,都只顾着哥哥的婚事,压根儿就没替他考虑过。正象赵陌说的那样,他没有父母缘。赵陌好歹还有个真心疼爱他的母亲,愿意为他的前程舍了性命,虽说是受了骗,但也是慈母之心。他还不如赵陌呢,亲生的母亲,一见他的腿残了,就弃如敝履,跟后娘也没什么差别了。这么一想,他似乎比赵陌还要命苦!
赵研心目中的怨恨瞬间涌了上来,他深呼吸了几口气,轻轻拍了拍赵陌的手,才道:“你也要当心,我母妃和赵砡都是没脸没皮的。上京后费了那么多功夫,他们愣是没能找到任何一个有份量的人去为赵砡的世子之位说好话,如今见你有能耐了,能为我谋得一个爵位,说不定就会打上你的主意。你可别理他们,赵砡都要跟你老子抢世子之位了,还有什么脸来支使你?!”
赵陌轻笑:“他们应该没那么傻吧?再说,明年封爵的名单都已经定下来了,二叔没份,我一个晚辈,又能做什么?难不成还能帮着他抢了我父亲的世子之位么?那对我又能有什么好处?”
赵研冷笑:“但凡是个明白人,都能想明白这一点,只可惜赵砡就不是个明白人!你还是要当心。万寿节一过,他就没有理由再留在京城了,世子之位却还连个影子都没有,若是他发了狠,想出点什么阴招来算计你老子,非要把你老子从辽王世子的位置上拉下来,你小心别受了连累。”
赵陌挑了挑眉,微笑道:“放心,我会提防的。”又把事先备好的宅子地址告诉了赵砡,道:“那边有看房子的人,三叔敲门就是。不过我觉得你别急着过去,先回王府瞧瞧王爷王妃和二叔是什么情形,若是他们实在太过分了,你再走也不迟。别的不提,行李你总要带几件吧?侍候的人手也不能落下,否则那房子里除了看门的,我可没备下近身侍候的丫头婆子,三叔你要如何度日?”
赵研笑着说:“你还挺仔细。放心,这事儿我心里有数。”然后压低了声音,“要是赵砡那边有什么消息,只要是我知道的,我就给你捎个信。虽然我看你老子也一样不顺眼,但若真叫赵砡做了世子,压在我头上,我会更加气不顺!我就乐意看到他一辈子做个光头宗室,子子孙孙都只能在我面前低头!”
赵陌微笑着送走了赵研,心里感叹,就算是同胞亲兄弟,也一样不患寡而患不均,辽王继妃偏心眼偏得太过,辽王也糊里糊涂地没有处理好家务事,亲手足便硬生生成了仇敌。虽然事情这般发展,正中他下怀,但他心里还是忍不住感慨呀,今后还真是要吸取这个教训才行,将来有了儿子,一定要一碗水端平,绝不能偏向哪一个!
赵陌且在那里美滋滋地幻想着未来,赵研已经拖着伤腿,出了皇城,爬上了自家王府留下来的马车。
因为生了他的气,辽王继妃与赵砡出了皇城,就直接先走了。辽王放心不下妻子,又担心小儿子,便特地命随从带着马车留下来等赵研。他原是一片慈父之心,可赵研如今正满腹怨恨呢,出宫看到马车,心里想的不是父王还惦记着他,而是父王对他的真心果然有限,否则就不会把他一个人丢在冰天雪地之中,得孤零零地拖着伤腿走那么远的路,再孤零零地坐在冰冷的马车里独自返家了。
赵陌随后让人送了个刚换了新炭的手炉来,赵研心里更记侄儿的情,对父母兄长却更加不满了。
回到辽王府后,赵研站在正院里头,就听到母妃与兄长抱怨自己的话了。他冷笑一声,也不进屋去自讨没趣,却转身去了辽王的书房。
辽王见他脸色还好,忙让他上炕暖身子:“夜里风冷,回来的路上受苦了吧?快上来喝杯热茶。”
赵研嘲讽地笑笑,便淡淡地对辽王说:“我能封爵,也是好事儿,就算有自作主张的嫌疑,责备几句就是了,母妃与哥哥又何必抓着我骂个不停?难不成他们更希望我得不到封爵么?就算是我越过哥哥先有了爵位,辅国将军也没法跟亲王世子比吧?哥哥一心奔着世子之位去,犯得着与我一般见识么?这般不依不饶,我竟不知道,他到底还当不当我是他的弟弟了?!”
辽王皱着眉头说:“他是气量狭小些,但你也有错。这样的大事,你怎能不事先跟家里说清楚?”
赵研笑笑:“我能怎么说?陌哥儿也只说帮我问问,不敢打包票。我要是跟你们说了,到头来事情没成,岂不是要被哥哥笑话了?您也瞧瞧他如今是什么嘴脸,便知道我这想法并不是无的放矢。”
辽王有些讪讪地,轻咳了两声,才问他:“好吧,如今你有了封爵,也是件好事,每年有一份禄米可领,也能贴补贴补。往后你用心帮父王办差事,等你立了功劳,父王再为你请旨,升一升爵位。你是亲王嫡子,虽不是世子,一个郡王爵位总是能得的。等你哥哥成了世子,我与你母妃就开始为你办这件事,如何?”
赵研如今是不敢再指望父母了,没有回答,反而转移了话题:“封爵要等到明年春天。我想,我这伤腿,大冬天里赶路,实在太受罪了,不如就在京城多等半年吧?等封了爵,我再回辽东去,也省得母妃与哥哥看我不顺眼,天天寻我麻烦了。”
说完他顿了一顿,有些紧张地看向辽王:“不知父王是否允许?”
第三百五十四章 消息
辽王没有拒绝。
赵研想要留京,理由似乎也很合理。辽王虽然更偏着次子些,却也是疼爱幼子的,不会忍心看到他因腿伤受寒。但辽王也有些担心赵研在京城的生活,以及明年返回辽东的时候,无人陪伴,路上会有危险,因此他嘱咐赵研道:“明春爵位下来后,别急着回去。我先往京城请旨,看能不能再进京为太后、皇上贺寿。若是可以,到时候你随我们一起回辽东,也是一样的。在京城住的时候,你就尽量留在王府里吧,别到处乱晃,也别跟些不三不四的人瞎混。若是觉得太闲了,就帮着父王多留意一下赵硕与陌哥儿那边的动静。赵硕的那个妾,她背后的人若是有什么异状,你就得从陌哥儿那边打听些消息,尽快传信给我,我也好早作提防。”
赵研明白了,这是要自己在京中顺便做个耳目。他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不露异样:“明白了,父王放心,这原是儿子应当做的。”顿了顿,他又问辽王,“只不知辽东那边,父王可打探清楚了么?果真是北戎人入了关?可别真留下什么蛛丝蚂迹来,叫人事后查到,够我们王府喝一壶的!”
辽王叹了口气:“这事儿倒还真不是假的。那边已经来了消息,确实有些不妥当的痕迹,我也已经传信过去,让人尽快扫干净痕迹了。但就算我做得再多,那些北戎人一日未落网,我们辽王府就一日要担着风险,因此才叫你在京中多留意着些。只要陌哥儿那边有了消息,你哪怕是帮着灭口,也不能袖手旁观!我给你多留一队亲卫,都是我心腹之人,不会轻易泄露口风的。有事你只管吩咐他们去办,也别事事都依赖陌哥儿。他虽然精明,跟我们父子却不是一条心,又与他亲生父亲素有嫌隙,需得提防他三分才好。”
赵研皱了皱眉,轻笑道:“父王如今真是什么人都不愿意信了,倒还愿意信哥哥呢。”他收了笑容,淡淡地站起身来,“那儿子就先行告退了。”
辽王只觉得小儿子的语气有些怪怪的,但没有多想。自打腿瘸了,赵研说话就时常阴阳怪气,他已经听惯了,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而赵研出了书房,却跑到花园去,发泄一般揪着几株花树的枝杈,又拽又扯地发了半天疯,若不是腿上有伤,行动不便,他都恨不得一脚把那些花树给踢折了。但察觉到自己连发泄怒气,都不象以前那般随心所欲,他心中的恨意更深了,五官扭曲,咬牙切齿,咒骂了赵砡半晌,等夜深人静时,才沉默地返回了自己的院子。
第二天一早,他就把自己要留京的事告诉了母亲辽王继妃。这事儿得辽王许可,不必辽王继妃再点头。这正是他昨日越过母亲,只去寻父亲商量的原因。
辽王继妃一听,立刻就皱了眉头,但她得知辽王已经答应了,当着后者的面,没有提出反对,只是说:“要留在京里,就好好待在王府里养身体,别整天跑出去跟赵陌厮混!别以为人家给你谋了爵位,就真是你亲侄儿了。你要认清楚,谁才是你的同胞亲手足!”
辽王在旁听得不大自在,轻咳一声:“好了,孩子伤了这么久,一直没能好好休养,让他在京里过得自在些也好。明年我们再来,把他接回去就是了,你说这许多话做什么?”
辽王继妃不甘不愿地道:“难不成……真的要明年再试?那今年我们送出去的重礼,花出去的银子,岂不是就白费了?!”
辽王叹道:“那能有什么法子?没人愿意为砡儿说话,我还能逼着人家帮忙不成?如今万寿节已经过去了,事情一直没有眉目,你便是想要留下来,宗人府也不会允许。还是先回辽东去,筹备砡儿的婚事,明年把媳妇儿娶进门,再带到京城来拜太庙,上玉牒。那时媳妇儿已经是我们家的人了,让她去见王嫔,请王嫔在皇上面前为砡儿说项,总比如今到处抓瞎要强。”
辽王继妃小声嘀咕:“王家若真有这能耐,怎么就不肯先给砡儿把爵位谋到手再说?婚事都已经定下来了,皇上金口玉言,谁还敢变卦不成?砡儿若能以辽王世子的身份去迎娶王家女为妻,王家也更体面不是?偏要拖拖拉拉的,我都怀疑,他们家是不是真有这本事!”
赵研忍不住冷笑着插言:“不管王家是不是真有这本事,婚事都定了,正象母妃所说的那样,这是皇上金口玉言定下的,谁还能变卦呢?好不好的,母妃都得认了这个儿媳妇,还寻思什么呢?”
辽王继妃拉长了脸,斥道:“给我住嘴!你哥哥的婚事,也是你能议论的?!”
赵研也拉长了脸,随意塞了两个饽饽进肚,便推说吃饱了,冷着脸告退下去。
辽王皱眉对妻子道:“你又拿研儿撒什么火?都是一家人,他不过是在父母亲人跟前随便闲话两句,你做亲娘的,犯得着如此挑剔么?!”
辽王继妃忿忿地道:“我不过是在管教儿子罢了。如今研儿是越发不懂事了,孝悌都忘得精光,一心只想着自己,与他哥哥过不去。我再不管教,将来他们兄弟之间还有什么情谊可言?!”
辽王心道你再管教,他们兄弟才是真的毫无情谊可言呢。他也知道自己劝不动妻子,心灰意冷,随便喝了几口小米粥,便甩手去了书房。
看到父亲与弟弟都走了,一直沉默不语的赵砡阴沉着脸对辽王继妃道:“母妃,您看老三如今对儿子是个什么态度?若真的把他留在京城一年,只怕明年我们再来,见到的就真的是个胳膊完全往外拐的老三了。儿子也不是要说弟弟的坏话,就是担心弟弟被人挑唆,不但不肯帮着儿子,反而还要与儿子对着干。儿子得不到世子之位事小,若是这辽王府让弟弟给折腾散了,那才是得不偿失呢!”
他咬牙切齿地,仿佛赵研已经成为了辽王府的反叛一般。
辽王继妃有些惊讶:“不至于吧?他的伤都这样了,能谋得一个封爵,就已经是运气,还能做什么?就算他真有心要与你为难,手下没人,也成不了气候。你别担心,王府里的人都要听你父王调遣,研哥儿碍不了你的事。”赵研这几个月都深恨兄长,若是真有本事坏事,早就做出点什么来了,而不是成天被母亲兄长逼得连家都待不住。辽王继妃虽然生气小儿子不肯听话,但还真没觉得他是什么心腹大患。
赵砡却道:“这话难说得很。老三是没人没钱,可他如今不是有了爵位么?有爵位就有禄米,手上就有了银子。况且他如今跟赵硕的儿子走得近,那赵陌可是郡王,手里有钱有人,万一他靠着赵陌的人手,给我添堵呢?母妃,还是把老三带回辽东去吧,回去了,他要养伤,咱们王府里有的是人手照顾侍候。让他留在京里,他会做什么,我们鞭长莫及,万一真让赵硕父子俩把他笼络了去,岂不是让母妃伤心?”
赵砡可不相信弟弟赵研会甘心做区区一个辅国将军,赵研可是一心想与自己争世子之位的。借着等候封爵的机会留京,说不定就是想要趁自己不在,先在京城经营人脉,四处打点。他有更多的时间,天知道什么时候就讨了皇上的欢心?即使有赵陌之故,他不可能真的抢走赵硕的世子之位,但要是哪一日自己使力把赵硕从世子之位上拉下来,赵研说不定就截胡了!赵陌既然与赵研相熟,还一直施恩不断,等到那一日,他难道会放着与他关系亲近的赵研不扶植,却任由自己这个关系不睦的二叔上位么?!
赵砡绝对不能容许自己费尽心力、财力,好不容易把赵硕拉下了马,却平白便宜了同胞弟弟!为了避免万一,他是绝不会给赵研留任何机会的。因此,他拼命劝说母亲,就是盼着能把赵研一并带回辽东去。
就算赵研的腿有伤又如何?当初他也一样拖着伤腿上了京城,如今怎么就不能拖着伤腿回去了?
然而,赵砡的盘算没能成事。辽王继妃虽然觉得他的话有理,却因辽王已经点了头,自己方才也没说过要反对的话,不好再出尔反尔了。不过,她也表示会提防小儿子真个站到了敌对那一方,因此特地把两个心腹的婆子留下来,美其名曰照看小儿子的饮食起居,其实也兼着监视的任务。
赵研不动声色地接受了这两个耳目。他早就打定了主意,等父母兄长离开京城,便搬到赵陌借给他的宅子去,有多少个耳目都是白搭,他反正不会留在身边使唤。
赵砡计划受挫,心里憋着一肚子气,眼看着小弟逍遥自在的模样,父母却已经开始准备返回辽东的行程,便知道自己是真的要离京了。今年花费的这半年功夫,托的人情,费的银两,全都白耗了。他就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他说话?明明他比赵硕更出众,又没顶着谋逆嫌疑的罪名,哪里配不上做辽王世子了?!
赵砡哪里知道,他们一家请托的那些权贵,根本不是看在赵硕的面上,才不肯答应帮忙的。赵硕又算什么呢?可赵硕有个好儿子赵陌,如今圣眷正隆。辽王府有什么?他们凭什么为了点银钱,就得罪了御前的红人?万一那过继的传闻是真的,赵陌将来真的成了皇太孙,他们帮着辽王府夺人家亲生父亲的爵位,岂不是嫌命长么?
赵砡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带着随从出门寻个地方喝闷酒。谁知没喝完一壶,随从就来报说:“二公子,有个人……说是有关于世子的消息相告,在门外求见。”
赵砡不耐烦地道:“什么东西?赵硕的消息与我何干?叫他滚!”
“可是……”随从吞吞吐吐地,“那人说……这是可以让世子丢了爵位的消息……”
赵砡手上立时顿住,惊疑不定地抬头望了过来。
第三百五十五章 秘闻
来的人是个生面孔。赵砡心里很清楚,他绝对不认识这个人。看那身打扮,似乎是辽东来的小商贩。这样的人,怎会知道赵硕的把柄?
赵砡疑心对方是个骗子。
但那人却非常镇定,与他说话时,带着那么一丝恭敬与圆滑,与其说是小商贩,还不如说更象是家资丰厚的大商人,否则言行举止没那么有底气。
他自称姓蓝,叫蓝大富,正是辽东人士,家住辽王府所在的奉天城郊三十里,一个叫蓝家庄的地方。他不过是个寻常参农,原也攀不上辽王府,但同族却有个兄弟,投到辽王世子赵硕门下为仆,名字叫作蓝福生,还曾经一度做过赵硕许多年的心腹,颇得重用。蓝福生的妹子兰雪,就是赵硕的爱妾,还给赵硕生了个小儿子。
赵砡马上就记起蓝福生与兰雪是谁了,冷笑一声:“原来你是他们的族人?哼,兰雪那贱人为赵硕生了儿子,一心想叫她儿子去争世孙之位呢,连赵陌她都不放在眼里。即使她知道赵硕的把柄,还能告诉你,让你来向我告密?你休想哄骗我!”
蓝大富忙道:“二公子,此事说来话长,请容小的细细禀来。小的与世子别说恩义了,事实上还有仇呢!兰雪那贱人也不是我们家的血脉,小的恨不得喝她的血,吃她的肉,又怎会愿意任由她安享富贵?!”
这话倒有些意思了。赵砡挑了挑眉:“那你细细说来。”
于是蓝大富就给他说了个曲折离奇的故事。
据说那兰雪并不是蓝福生的亲妹子,她原是逃荒逃到奉天去的,没爹没娘,来历不明,穷得都要讨饭了,求到蓝家庄,让蓝福生遇到了。虽说蓝福生家里的境况也不怎么样,但瞧着兰雪可怜,还是把人收养了下来。只因兰雪小时候就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蓝福生家里还打算拿她当童养媳,等蓝福生大了,就让她给蓝福生做媳妇儿。谁知道这兰雪不是个老实的,见蓝福生进了辽王府当差,日子过得不错,便生了异心,私下打探得世子夫人温氏的行踪,自个儿撞上去,自荐做了丫头。
她求蓝福生别告诉人他们是兄妹,免得赵硕与温氏夫妻俩忌讳。而蓝福生呢,觉得两人本来就不是兄妹,自然没必要跟人提起。若是兰雪在温氏身边侍候,还能多挣一份月钱,将来要是能从主人处求得恩典,出嫁时说不定还能白赚一份嫁妆呢。他娶一个村姑,自然不如娶王府的大丫头体面,于是两人便装作不认识,一个侍候赵硕,一个侍候温氏,相安无事了几年。后来温氏去世,蓝福生忙起了主母的丧事,哪里想到兰雪转眼就爬上了赵硕的床,成了赵硕的屋里人!
出了这种事,蓝福生还怎能说出兰雪与自己的真正关系呢?只能打碎门牙和血吞罢了。不过,后来兰雪怀孕,上了京城,又得了赵陌的宠爱,在赵陌后院中的份量就不一样了。蓝福生索性就认了她做妹子,想要借着这舅爷的身份沾点光。两人便里应外合,做了不少事。起初他们行事一直很顺利,后来被发现他俩私下会面,不得已,才假托二人是兄妹,把这个谎给圆过去了。但事实上,他俩根本就不是一家子,这事儿蓝家庄的人都知晓,只需要派人去查一查,就能知道,蓝福生压根儿就没有妹子……
赵砡听得有些不耐烦:“这啰里叭嗦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他们两个是不是真兄妹,与赵硕有何相干?!”顿了顿,他忽然露出古怪的表情,“难不成你的意思是……赵硕的小儿子不是他亲生的?蓝福生真个是兰雪的奸夫?!”
蓝大富忙道:“并非如此。”他张口欲作解释,忽然又顿住,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其实小的也不清楚……不过,想来这种事也只有兰雪自个儿知道了。依这贱人的脾气,只怕是绝不会招认曾与别的男人私通的。”
赵砡嘲讽地笑道:“她当然不会认!她如今的富贵荣华,可不正是靠着儿子来的么?”嘲讽完了,他还是有些不耐烦,“这就是你说的,赵硕的把柄?虽说闹出去了,他戴了绿帽,脸上必定不好看,但也没到革爵的地步吧?你就拿不出更有用的东西来了?”
蓝大富忙笑道:“二公子误会了,小的所说世子的把柄,自然不会是这样的小事。”
他说的事情,自然更离奇一些。
据说那个蓝福生,借着假妹子的光,虽然丢了大管事的位子,但这几年也过得挺好的,一直很风光,却偏偏在数月之前忽然失踪了。族里的人都觉得很奇怪,四处打听他的下落,然后发现世子那边并没有找人的意思,就连顶着蓝福生亲妹子名义的兰雪,也没有任何动静。他们就觉得更古怪了,寻人打听之后,才得知蓝福生是在世子赵硕的地盘上失踪的,生死不知。而在他失踪之前,他才见过老家的一个后生,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满面惊慌地就寻兰雪去了。于是蓝大富他们就找到了那个后生,一问之才,才知道,原来这后生是无意中发现了兰雪的真正身份,把事情告诉了蓝福生。
兰雪竟然是北戎人!
赵砡差点儿打翻了茶碗:“你说什么?!”
蓝大富压低了声音,满面焦虑地道:“千真万确!这个兰雪是从北边逃过来的,刚开始过来的时候,连话都说不好,一看那穿着举止,就是北戎人!发现她身份的那个后生,家里就收有她刚入境时身上穿的衣裳,想来她多半是因为战乱,才逃了过来,怕被抓,才会换上汉家衣裳,装作是咱们辽东的姑娘糊弄人。蓝福生不知道,就上了她的当,真把人收留在家里了。若她没有成为世子的妾室,这事儿原也没什么,日后小的们远着她些,也就是了,偏偏她不但给世子做了妾,还生了儿子……”
赵砡的面色越来越难看。
蓝大富还在那里继续说:“福生虽然有不少毛病,但事理还是明白的。这个兰雪既然是北戎人,就断不能再留在世子身边了!可他一心忠于世子,跑去告密,不惜冒被世子怪罪的风险,结果世子却因为害怕消息走漏,竟把他给……”他顿了一顿,仿佛眼圈都红了,“如今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不知有多惨呢!兰雪明明才是那个罪魁祸首,却因世子宠她,她又生了儿子,如今居然还好端端地在世子府里享着福。小的们真真为福生不值!世子为了美色,竟然包庇北戎女子,与通敌何异?!”
通敌?赵砡忽然明白了蓝大富的意思,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蓝大富取出背后的包裹,在桌面上打开,里面放着的正是一件女孩子穿的旧衣裳,分明是北戎人常见的制式,只是上头破损得厉害,还沾了不少血迹。这想必就是他方才提过的,兰雪逃入境时穿的衣裳了。
蓝福生又翻开衣襟处,那里绣着一个小小的花纹:“您瞧这花纹,那兰雪身上就有这么一个印记,好象是在手臂上吧。小时候蓝福生的娘给她洗澡时,曾经露过出来,不过那时她推说是个胎记,都是糊弄人的。谁身上长的胎记会是一朵花的模样?您若不信,只管找她身边的丫头打听!”
赵砡嫌弃地打量那包衣裳几眼,转开脸去。
蓝福生小心地看了看赵砡:“小的们世居奉天,祖祖辈辈没少与北戎打仗!小的祖爷爷就是死在边关的!世子本来就是庸才,如今又犯下如此大错,怎么配继续做辽王世子?二公子英明神武,方是世子的最佳人选!小的们愿为二公子出力,务必要将通敌之人送交法办!”
赵砡脸上露出了笑容:“你们一心为朝廷尽忠,辽王府自然不会辜负你们的心意。”
蓝大富顿时欢喜了,旋即又露出担忧的表情:“可这样的事……说来也是家丑,王爷真的不会压下去,道是家丑不可外扬么?小的们也不求别的,只盼着能把蓝福生带走。即使是人死了,也要让他落叶归根,葬回乡中。”
赵砡愣了一愣,想起近日父亲辽王对自己确实冷淡了不少,他的表情便也冷淡下来:“这事儿我心里有数,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就是了。”
蓝大富便朝他行了跪拜大礼:“小的就等二公子的好消息了!若是二公子有用得到小的地方,只管打发人到这处酒馆来。小的兄弟们就在附近做买卖,您一过来,小的们就看见了,定会马上赶来侍候。”
赵砡挥挥手,他便留下那包袱,低头退了出去。等屋里没了人,赵砡立刻兴奋地翻起了那个包袱,觉得这是自己的大好机会!趁着眼下还未离京,赶紧告赵硕一个通敌之罪,哪怕不是死罪,光是他明知故犯,包庇北戎人,替兰雪隐瞒身份,就够严重的了。这又是通敌,又是欺君,皇帝就是再疼赵陌,也不可能再让赵硕继续留在辽王世子之位上!
到时候除了他赵砡,还有谁有资格做这个世子?
赵砡越想越兴奋,因此,他并没有发现,自称是“蓝大富”的那名参农,退出雅间后,便迅速跑到了另一处雅间中,冲着里头端坐的中年男子做了个揖:“成了!那傻子已是上钩了!”
中年男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好,很好。接下来就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吧。总要让辽王府的二公子拿到‘证据’,才好告辽王世子的状不是?辽王世子犯下这等大罪,自然是该受罚的。夺爵也好,抄家也罢,可不能再让他逃过去了……”
“蓝大富”顿时露出了笑容,但很快,他又开始担忧:“我们把兰雪给舍了出去,真个不要紧么?万一兰雪说出什么不该说的,牵连到我们身上……”
“你怕什么?”中年男子挑了挑眉,“她不会有机会说的。”
第三百五十六章 出手
赵陌才忙完了万寿节,又让家人把新居布置好了,刚择了个吉日,打算要搬进别院呢,赵研便又再次上门找他了。
赵陌有些意外,笑着问赵研:“三叔近日在王府里过得可还好?小宅子那边说三叔一直没过去,只是让人送了些不起眼的衣裳用具,又置办了新的铺盖,人却从没在那边过过夜的,可见三叔在王府里没有大事,王妃与二叔也不曾为难三叔吧?”
赵研冷笑一声:“他们倒是想为难呢,不过是父王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待我还算和气,他们不敢做得太过罢了。母妃如今忙着收拾行囊,预备返回辽东,一时半会儿的顾不上我,顶多就是见面时挑剔几句,再打发两个心腹来监视我罢了。倒是赵砡,如今是越发将我当成眼中钉了。今儿出门,他还派人一路跟踪我呢,平日里探头探脑地,就更不必说了。”
赵陌挑了挑眉,笑问:“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三叔有了爵位,越过了二叔,二叔心里不畅快了?”
“他当然会不畅快!”赵研恨恨地道,“他素来是不能容忍我踩在他头上的,从前我年纪小,不懂事,他没把我放在心上,后来发现我比他更有资格做世子,他可不就恼了么?先前他在父王母妃面前,还会装出友爱兄弟的模样,做一做戏,自打我告发了他跟王家女,他是连这点表面功夫都不肯做了。哼,他还有脸怪我坏了他的好事,若我不曾告发,他与王家女如今哪里能成就姻缘呢?还是赐御的婚事,连母妃想要反对,都无可奈何。我其实是成全了他和他心上人,他原该感激我才对!这会子反倒更记恨了,说不定是后悔了,不想娶王家女,却又摆脱不了亲事,才会故意拿我撒气呢!”
赵陌笑道:“这又与三叔有何相干?当日还不是二叔自己对长辈们说,他对王家女一往情深,非卿不娶的么?三叔也是好意,他怎能怪到三叔头上呢?”
“可不是?!”赵研听了赵陌的话,心里顿时舒服了许多,对赵砡则是更加看不上了。就算他当初没安好心,也算是变相成全了赵砡与心上人的婚事,他这个弟弟原是有功的!赵砡自个儿变心太快,怪到他头上,本来就不对,可见其人品低下了!
摊上这等人品低下的兄长,他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赵研满肚子苦水,在辽王府没处吐,如今逮着了赵陌,终于可以放心吐嘈了,可不就放开了吐么?他跟赵陌啰嗦了半天,其实也不是真的要赵陌专心致志地听他讲,只是想要有个地方,有个人,能够让他无所顾忌地骂母亲与兄长罢了。赵陌分出一半注意力去听他的话,剩下另一半的注意力就放在自己的事情上了,心里琢磨了两件皇帝新近派下来的差使,还抽空吩咐阿寿去处理了几件封地上的事务。赵研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侄儿是圣眷正隆的当红郡王,肯定忙得很,但再忙也抽出时间来见他,听他絮叨了,这就是给他脸面,他才不会不识好歹呢!相反,他觉得赵陌在百忙之中还能分心来照看他,是对他另眼相看,心里受用得很。
等他说得口干了,赵陌又要留饭:“庄子上一大早送来了一车野味,已经让厨下去收拾了。三叔就在家里吃一顿便饭吧,也常常侄儿府里厨子的手段,是专程从肃宁调过来的,做野味是一把好手……”
赵研摆摆手:“罢了,如今父王盯我盯得紧,说是要赶在回辽东之前,多跟我相处相处,免得日后父子分离了想念,让我不管上哪儿晃去,每日三餐都必须回家里吃,真是烦死了。先前父王待我也没那么看重,不过是因为赵砡叫他失望了,他又发现我还有几分才干,能替他分忧,还谋了个爵位,连腿伤也能治,因此才待我略好一些罢了。可他待我,也就是这样的面上情了,母妃与哥哥欺负我的时候,他可没替我说过什么好话。”
他把茶碗里的茶一口气全都喝了下去,赵陌又给他倒了一杯,他这才道:“差点儿忙了,你这里太舒服,我竟一时没顾得上正事儿。”他对赵陌道,“赵砡近来有些不对,因他派人盯我盯得紧,好象生怕我跟外头什么人结交了,就动摇了他的地位似的,恨不得把我拘在王府里,但凡出门,哪怕是在哪个茶店里喝了口水,他也要把茶店老板伙计们查个底朝天一般。我心里不顺,也派了几个人盯着他,竟发现他如今不知跟母妃谋划着什么事儿,好象打算要在京城多耽搁些日子似的,还派了人往你老子家的宅子去,有意无意地专门盯上了内院侍候的丫头婆子……”
赵陌眨了眨眼:“他这是要做什么?难道还不肯死心?”
“天知道?!”赵研冷笑一声,“他做梦都想把你老子拉下马来,换自己上位做世子呢。今年不成,父王母妃说要等明年再上京来替他谋划,他心里不甘心得很。太后、皇上每年都过生日,却不是年年都容许藩王入京拜寿的。他们嘴上说得容易,焉知明年还能不能来?若是不能来,谁搭理赵砡?赵砡还没傻到家,今年事情不成,他就一直在家里着急呢。原本母妃都已经把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昨儿开始,好象又不着急起来,还跟父王商量着,要在回辽东之前,去见见你老子,把你老子后院的女人都叫到府里来见见,孩子也叫过来见见,省得自家孙子,连祖父祖母都没见过……你说这话能信?母妃什么时候把你老子的妾室庶子放在眼里过?更别说是私下接触你老子家的丫头婆子了。”
赵研见天色不早了,就站起身,打算告辞:“你自己警醒着些,赵砡那人,素来是不知道事情轻重深浅的。明明是个蠢的,还自以为聪明,偏又狠毒得很。万一他想出什么毒计,要算计你老子,虽说你老子是活该,你却是个好人,别没事被牵连进去了,平白便宜了赵砡那等小人!”
虽然赵研显然并没有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赵陌还是郑重谢过了他,又亲自将他送出了门口。等回到书房里,赵陌便琢磨开了。
赵研虽然被自己糊弄得团团转,但人还真不蠢,对待赵砡也一向警惕,心里更是偏向着自己,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他既然说赵砡与辽王继妃可能在算计赵硕,那定是有蛛丝蚂迹出来了。自己需得多提防着些,别真的阴沟里翻了船。
赵陌近日有事要忙,加上辽王夫妻不日就要北返,因此他对辽王府那边就稍稍松懈了些,没有多加关注。但一直以来在辽王府里安排的耳目,还在继续工作着呢。赵陌这边得了赵研的信儿,马上就让阿兴去打听了。到得晚间,已经有了消息。
赵砡前天从外头回王府后,便与辽王继妃关在房间里密谈了一个时辰,然后辽王继妃就把几个心腹人手交给了长子,让他调派去了,同时也放缓了收拾行囊的行程,只推说好象是受了风寒,需得养上几日,求辽王将北返的日子往后推几天。
这日子本来就不是限定死了的,只要不是拖得太离谱,自然是随便藩王们自己决定起程的日子。只不过辽王府出发的时间本来就比别家迟些,如今再往后推,日子就更晚了。眼看着十月都过一半了,再拖上去,十一月就要来了,这样的天气赶路往辽东,岂不是自讨苦吃?辽王不太情愿,但辽王继妃身体不适,总不能强逼着她出远门吧?一向爱护妻子的辽王只能由得她去了,只是他要请太医来给妻子诊治,辽王继妃却推说小病小疾,不必惊动太医,让府医开个治风寒的方子,照方抓药,吃上几剂,看看再说。
正院里还真的熬了两天的药,屋里屋外一股子药味。但是明眼人都知道,那是唬弄人的,辽王继妃根本就没喝过药,只是在屋里躺着装病,拿药做个熏香罢了。辽王早就听了妻子的劝,以“怕过了病气”为由,搬出正院,在别处住下了,离京前事情多,他也不知道妻子其实是装病的……
辽王继妃不惜装病,也要拖延离京的日子,肯定有计划。赵陌推测,这计划肯定是针对自己的父亲赵硕而来。但会是什么事儿呢?赵硕虽然是一头的小辫子,但大都是宫里已经有数的,他如今也老实,干不出什么坏事来。
赵砡还能抓住他什么把柄?
赵陌又动用了自己安插在父亲府中的耳目,留意那边的动静。但赵硕府中一切如常,只有一点比较古怪的,就是外院那个北戎人的奸细,似乎寻到机会,跟兰雪见了一面,还传递了些什么东西。除此之外,便是有人在接触这个奸细,又或者说是这个奸细在接触外人,好象在对外透露,兰雪平日在饮食上有什么习惯爱好了,不外乎爱吃肉,吃奶类制品,爱喝酽茶什么的,总之,就是特别辽东的口味,而且比一般的辽东女子口味更重。
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陌觉得这个奸细的话很古怪。他也是跟兰雪相处过挺长时间的人,并没有觉得兰雪的饮食习惯有什么特别之处,对肉奶一类的也没有特别偏好,更是少喝酽茶,这几年则更爱喝贡品龙井茶。这个奸细跟人乱说谎话,是打了什么主意?而且从她这里打探消息的,似乎就是赵砡派过来的人。辽王继妃还总说要见一见赵硕后院的姬妾……
赵陌眯了眯双眼,觉得有些事,不必等到别人算计到头上,就该出手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 黑锅
赵陌先派阿寿往父亲赵硕府里去了一趟,送些时鲜水果点心,其实就是个由头。等阿寿回了郡王府,过得两三个时辰,赵陌便带着人亲自往赵硕府里去了。
他一进门,就命手下人将那个北戎奸细抓了起来,另行看管,又把素日与此人来往密切的几个男女仆妇,不管是否真有可疑,也都一并抓起来,押到正院去。
赵硕闻讯赶来的时候,看到这幅场面,有些不大高兴:“陌儿,你这是做什么?即便我府里的人什么时候得罪你了,你也用不着让自己的人亲自动手吧?跟父亲说一声,父亲自会替你做主。”
赵陌心知父亲如今就只剩下这点自尊了,也不与他争辩,直截了当地指着那个北戎奸细道:“这婆子很不象话,父亲可知道她都跟外人说些什么?明明是外院侍候的,却整日跟人说兰姨娘生得什么模样,爱吃喝什么,身段儿如何,身上有何标记,这也是她一个粗使婆子能议论的?更别说是胡乱说与外头的闲汉!若父亲觉得儿子拿下她,很没有道理,儿子无话可说。”
“你说什么?!”赵硕勃然大怒,“此话当真?!”他恶狠狠地看向那名婆子。后者大吃一惊,缩了缩脖子,便立时哭喊:“小的冤枉!小的冤枉呀!”
赵陌冷哼:“你还敢狡辩?阿寿亲耳听见你与人这么说的,就在后门外!若不是他奉我之命前来给父亲送东西,离开的时候绕到后门处探望故交,也不会正好撞见你与外人胡言乱语!我已经命人将那闲汉拿下,连证人都找到了,你想要继续哄骗世子?做梦!”
那婆子眼眸顿时一缩,她深知自己今天并没有跟任何人说什么兰雪的闲话,因为她早在昨日和前日就已经说完了,那辽王府派来的所谓闲汉,既然得到了答案,今日也不可能再过来,赵陌却说手下人亲眼目睹了她与闲汉交谈,分明是在撒谎!可是……她要如何辩解自己没有这么做?因为之前她为了去与自己人碰头,曾经在人前消失过一段时间。为了隐密,她故意瞒过了世子府中所有的人,这也意味着无人能替她做证。这可怎么办?她根本没办法说实话,难不成真要背了这个黑锅?!
虽然……这其实本来就是她的锅。
然而更让她惊慌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赵陌手下的阿寿在世子府里寻了两个婆子出来,都是前不久才调到后门去看守的。她们能证实,前院这名婆子前些天确实在后门与一个男子交谈,她们隐隐约约听见她说的是兰姨娘的闲话,好象就是爱吃什么东西之类的。兰姨娘在府中已经失了势,连她生的小少爷都跟着失了宠,哪里还会有人替她鸣不平?两个婆子自然是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了。若不是赵陌的人来问,她们又知道赵陌如今的权势地位不同以往了,还不会把实情老实说出来呢。
两个婆子的证词似乎证明了赵陌的话是真的。赵硕也顾不上核对那前院的婆子到底跟闲汉说了些什么了,只觉得有一条能对上的,就证明其他也能对上,这婆子确实犯了罪该万死的大忌!一想到有外头的闲汉知道了他的女人身上有什么印记,还放在嘴里来来回回地议论,赵硕心中瞬间点燃了怒火。
他一脚踢向那前院的婆子,便要喊人拿鞭子来,却又听得儿子赵陌在旁添油加醋:“那几个与她素日交好的人,似乎也没少说兰姨娘的闲话。虽说兰姨娘确实有错,但父亲后院里的人,怎能由得这些下人胡乱说嘴?这不是我们宗室门第该有的作派。父亲府中的下人都是怎么调理的?怎能连规矩都不懂呢?!”
赵硕不由得气闷。他府里的下人已经有好几年没大变动了,但前些时候不是发现了兰雪可能是北戎女谍么?她身边的人也不清白,查来查去也查不到什么有用的证据,为了保险,只好将侍候过她的人都给撵了。没想到府里的下人,就算不是北戎奸细,也老实不到哪里去!如今小王氏大归,兰雪被禁足又在养伤,马梅娘倒是接手了一些府中事务,却只在后院的小事上拿主意,前院的事是压根儿不管的。赵硕觉得自己是个爷,怎么好管这些家中琐事?只一味倚重手下的心腹,没想到竟然还是出了娄子。
赵硕只能转身去骂甄忠他们几个:“如何管的家?!如何调|教的下人?!”
甄忠他们几个只能自认倒霉。其实他们各有职司,自打蓝福生被撵,府里的内务基本就是甄忠在管,他一个人分身乏术,近日家中又有事要忙,哪里忙得过来?如今出了纰漏,也只能老实认罪了。
这时阿兴走了进来,在赵陌耳旁低语了几句,赵陌挑了挑眉,看向父亲:“真是巧了。那个与这婆子搭话的闲汉,竟然是辽王府出来的。有人说,他是二叔手下得力的人。”
“你说什么?!”赵硕气得脸都歪了,“赵砡又想做什么?竟然连我后院的女人,他都敢打主意了?!”
赵陌强忍住笑意,一本正经地说:“这事儿不是小事,父亲,只怕二叔并不是冲着兰姨娘的美色而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是美色,难道……”赵硕忽然顿住,想起兰雪身上那个要命的秘密,他脸色顿时大变。
赵陌知道父亲如今肯定顾不上这跪了一地的下人了,便示意甄忠:“把人都押下去吧,各打二十板子,今天就送到庄子上去,不要让他们胡乱走动,或是见外人,免得传出不该传的风声来。”
甄忠犹豫着看了看赵硕,便领命押着人走了。他如今也看清楚了,真正有望成就一番事业的不是赵硕,而是赵陌,赵硕还需要仰仗这个儿子呢。赵陌在这件事上真是为了赵硕着想,他做下人的,当然不能拆主人家的台。
等屋里的人都退了下去,只剩下赵陌父子二人,赵陌才轻声问赵硕:“父亲,兰姨娘的事儿,您到底是怎么想的?明知道她是什么身份,为何还要轻轻放过?您就不怕外头的人知道了她是谁么?!”
赵硕深吸一口气:“我当然知道个中风险!可是……”他顿了一顿,“兰雪的同伙还在外头,天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就会落入官府手中?万一到时候他们供出我来怎么办?为了逃过失察的罪责,我就只能指望提前一步,从兰雪口中打探到更多情报,好助朝廷将那伙北戎密谍全数拿下,方能将功赎罪。但兰雪不肯说,我又怕用了刑会叫她的同伙知道,私下做出什么事来……没办法,我只好暂时禁了兰雪的足,等她的伤养好了,我再拿她做个诱饵,引她的同伙上勾。到时候,我肯定要借用你手下的亲卫,你可别推托才是。”
赵陌明白赵硕的用意了,不置可否,只道:“父亲想得虽好,但事情怕是由不得您再犹豫了。如今二叔派了人来打听兰姨娘,只怕是察觉到了什么,万一他不知轻重地捅到朝廷上去,父亲要怎么办?”
赵硕的面色渐渐苍白起来,他有些六神无主:“那……那我该怎么办?!”
赵陌给他出了主意:“我们直接去对王爷吧?与他说明事情轻重,他会管束好二叔的。”
“什么?不行!”赵硕的脸色再次大变,“王爷一心要让赵砡抢走我的世子之位,怎么可能会甘心帮我的忙?他只会恨不得我早点儿死!”
赵陌斩钉截铁地道:“若不告知王爷,父亲要如何阻止二叔胡来?他们马上就要离京了,不赶在他们动身之前,将此事做个了结,难不成父亲真要冒着秘密被泄露出去的风险?!您心里应该清楚,若是二叔不管不顾地在离京之前捅开兰姨娘的秘密,您的世子之位定然不保,而他……自以为能得到世子之位,实际上却是一场空。因为兰姨娘的存在,不但对父亲您是威胁,对王爷也同样如此。若说您失察了,辽王府同样失察。若说您这里有了泄密的嫌疑,辽王府又能清白到哪里去?父亲,您虽然早早搬出王府,自立门户,但在世人眼中,你还是辽王世子,是辽王府的一份子。您出了事,辽王府也是逃不过去的!二叔未必明白这个道理,但是王爷却不会犯糊涂!”
赵硕眼前顿时一阵恍惚,冷静下来想了想,似乎……长子的话还是有道理的?
他要不要听儿子的话?把自己的把柄往父亲辽王手里递呢?
赵陌又低声劝他:“此事必定离不开王妃的纵容。王妃是妇道人家,见识有限,不知道其中要害,二叔又年轻,做事更不懂分寸了,但王爷却是知道的。父亲与我可以私下与王爷说明事情轻重,这可不是世子之位该归谁所有的问题,而是关系到辽王府上下的兴衰存亡!”
赵硕愣了一愣。向辽王告辽王继妃的黑状,让他知道自己宠爱了多年的这个女人有多么愚蠢么?就连她生的儿子,也不是什么聪明人……这个主意不错。赵硕虽说如今过得不大顺,但能看到老仇人过得更凄惨,他还是十分喜闻乐见的。
他要把前院婆子一并带到辽王府,做个人证,赵陌却道:“这婆子狡猾得很,方才就不肯承认,若是她坚决否认,我们如何下得了台?只把实情告知王爷就是了,要什么证人呢?反正王爷去问二叔,二叔肯定不会撒谎。”
赵硕觉得也对,便与儿子一道出门,趁着天还未黑,先往辽王府去了。
他根本不知道,他们一出门,府中侧门处便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厮走了出来,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一圈,然后快步穿过横巷,前往附近人潮聚集之处。
他前脚刚走,阿兴便带着几名打扮低调的护卫,从黑暗中现身,迅速紧跟了上去。
第三百五十八章 打击
辽王面无表情地听完赵硕与赵陌父子的话,只简单地说了四个字:“我知道了。”
大概是他表现得太过平静了,太过轻描淡写,赵硕以为他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忍不住啰嗦道:“父王,您真的明白这件事有多么要紧么?您别以为这只关系到我的前程,整个辽王府都逃不过去的!二弟一心想着与我为难,也不知是发的什么疯,竟然连我的后院都盯上了……”
不等他说完,辽王就打断了他的话:“若你没有给人留下把柄,今日又何来这等麻烦?!”
赵硕噎了一下,不情不愿地道:“可是……若非我是辽王之子,这样的麻烦也不会落到我身上了。哪怕是当年……您对我身边侍候的人略上心一些,能让王府总管给我分派人手,而不是由得我自己去收罗人手,也不会出这样的岔子……”
辽王都懒得跟他多说。自己收罗人手的多了去了,有眼无珠识错了人,把北戎密谍当成是心腹和后院的女人宠信,难道还要怪别人没提醒他不成?
辽王对长子早已没有了指望,只冷冷地看着他:“我早就料到你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只是没想到,连老二也是个蠢货。你们兄弟一个比一个蠢,哪里象是我的儿子?!”
赵硕顿时涨红了脸,心中充满了屈辱与不忿。
辽王接着又转眼看向赵陌,神色缓和了一些:“倒是孙子还象点样子,只可惜……”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只可惜这个孙子与他不亲,不肯与他站在一边。否则,有这个孙子在,辽王府也算是后继有人。为什么赵陌就不能是赵砡的儿子呢?若他是赵砡的儿子,哪怕是赵研的儿子,辽王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可愁的了。世子之位没有合适的人选,那就直接培养世孙,总比现在这样,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儿子犯蠢,唯一一个还算有点靠谱的儿子又残废偏激更好。
赵陌对辽王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沉默地做出恭顺的姿态来。
赵硕心中不由得一阵嫉恨,也有几分不以为然。儿子是他的,若没有他,辽王哪里来这么个好孙子?就算赵陌再出众,也是因为象他这个父亲的缘故,只不过赵陌比他这个父亲的运气更好罢了。他生母早逝,没遇着个好父亲、好继母、好兄弟,也没遇上真正有助于他前程的贵人,不象赵陌,有自己这个好父亲在,还能讨得永嘉侯的欢心,甚至能得到皇帝与太子的另眼相看。真是时也,命也。
辽王当然不会关注长子心里在想什么,他只是起身往外走:“此事我会处理,你们回吧。”
赵硕回过神来,忙道:“我随父王一同去,总要把事情与王妃、二弟说明白才好!”
“不用!”辽王头也不回地走了,不用想,他都知道赵硕在打什么主意,八成是想要趁机奚落王妃与赵砡一番吧?就算赵砡犯了糊涂,也依然是他疼爱的儿子,他才不会容许赵硕这样的蠢货趁机打击报复赵砡!
赵硕讨了个没趣,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转向赵陌:“王爷真的会……帮我们么?他真能制止赵砡将兰雪的事捅出去?”
赵陌淡淡地道:“看王爷的反应,父亲就该心里有数了。他并没有拿兰雪做文章,将您从世子之位上拉下来的打算。”
“不对呀……”赵硕面露疑惑,“王爷为什么会如此平静?辽王府里有北戎密谍潜伏十数年,这可不是小事儿,王爷为什么骂都不骂我一句?这真不象是他会干的事。”
那当然是因为辽王早就知情了。
但赵陌没有吭声,只是沉默地站立在侧。他可没兴趣再给赵硕机会数落自己。赵硕未必会理解这件事想要解决,是不可能绕过辽王府的,只会觉得儿子将这样的秘密告知辽王,是一种出卖吧?
赵硕叹了口气,道:“也罢,这件事若能顺利了结,我也不能再留兰雪了。这回是因为关系到辽王府的安危,王爷才会帮我把事情压下去。再叫别人发现,我可未必能有这样的好运气了。我得尽快扫清一切痕迹,彻底铲除那群北戎奸细,绝对不能让任何风声传到宫里!”
赵陌眨了眨眼,抿了抿唇,低下头不说话。
辽王来到正院上房外头的时候,正好听见赵砡在与辽王继妃说话:“千真万确!儿子已经命人打探清楚了,那个叫兰雪的妾无论饮食还是行事,都与北戎人十分相象!她身上还有北戎某个部落的印记,您瞧,就是这件衣裳上的这个花纹。儿子问过赵硕府中的婆子,她说好象见到过兰雪身上有这个印记,就在手臂上。这是明晃晃的实证!只要母妃把人叫过来拿下,检查到她身上确有此印记,赵硕就休想再狡辩了!”
辽王继妃还没说话,辽王已经忍不住了,掀了帘子进门,冷着脸道:“糊涂东西!你这是叫人算计了,差点儿害了我们整个王府,还在这里做梦呢?!”
赵砡吓了一跳,回头见是父亲,还有些懵:“父王,您说什么?”
辽王继妃也不大高兴地看向辽王:“王爷此言何异?虽说我们母子不曾与您商量过这件事,但让赵硕滚下世子之位,换砡儿上去,这事儿您是同意了的!要不是一直没找到赵硕的把柄,宗室中各大王府也都不愿意帮我们说话,事情也不会拖到今日还未成事。难道王爷如今又反悔了?!”
辽王没好气地道:“砡儿一心以为那个兰雪是北戎人,只听一个婆子胡乱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证据,就认定这是赵硕的把柄,连跟我商量一声都没有,何等鲁莽?!你们可知道,这根本就是个圈套!那个给砡儿的人透露消息的婆子也是北戎奸细,她为什么要故意出卖自己人的消息给砡儿?你等着瞧吧,只要你上告宗人府,说赵硕纳北戎女子为妾,转头就有人告我们辽王府一状,说我们王府失察,纵容北戎密谍在境内肆虐,甚至能把我们辽王府曾经的几次战败都推到这件事上头去。赵硕固然是讨不了我,难道我们辽王府就会有好果子吃?!说不得这一回就连亲王爵位都保不住了,你们还做梦呢!”
辽王继妃与赵砡齐齐吃了一惊,前者面露惊疑之色:“这……怎会如此?这是北戎人设的圈套?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辽王冷笑:“还能有什么原因?我们辽王府镇守辽东数十年,与北戎人结下的仇还不深么?只要能让我们一家倒霉,他们只是牺牲一两个废了的棋子,又何乐而不为呢?”
“王爷是说……”辽王继妃不由得一愣,“您早就知道了?!”
“自然是早就知道了。”辽王没好气地道,“你们整天只顾着骂研儿,根本不知道研儿早就发现了这件事,告知于我。我也派人回辽东去彻查了,已经扫除了一部分痕迹,否则真等到北戎人施展阴谋,陷害辽王府一个失察的罪名,我们连句为自己辩解的话都没机会说!”
辽王继妃又吃了一惊,赵砡的表情却有些不大好看。他觉得自己似乎被幼弟算计了,赵研是什么时候立下这等功劳的?居然没跟他这个哥哥说一声?!
辽王看向赵砡:“兰雪的事,你是从何得知的?”他明明命人保密了的,相信赵硕那边也不会蠢到泄露这等要命的机密消息。
赵砡撇嘴道:“那个兰雪不是自称与蓝福生是兄妹么?蓝福生死得不明不白,他老家的族人知道兰雪是罪魁祸首,又怨恨赵硕被美色所惑,竟对忠仆灭口,因此告到我跟前……”
辽王只觉得荒唐无比:“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蓝福生也是北戎密谍,他根本就是兰雪的同伙!他哪里来什么老家的族人?除非也是北戎人!”
“什么?!”赵砡听得呆若木鸡。这意思是……他被耍了?!
辽王继妃也醒过神来了:“那些北戎人是打算挑拨得砡儿去告发赵硕,然后再设计陷害,把我们辽王府也拖下水,朝廷只会以为是砡儿与赵硕兄弟相争,不会发现这背后还有北戎人在搞鬼……”
她咬了咬唇,气恼地看向长子:“砡儿这是太心急了,才会被人利用!那些所谓的证据,肯定也都站不住脚,这样才象是他故意陷害兄长的模样。哪怕最后辽王府不会被严惩,砡儿的世子之路也已断绝了。皇上是不会让陷害兄长的人成为辽王世子的!”而辽王府出了兄弟阋墙的丑闻,也要名声扫地,皇家想要降爵也好,惩罚也罢,都有了合理的借口。
赵砡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敢相信自己聪明一世,竟然如此轻易就上了北戎人的当。他们是把他当傻子耍么?
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他还真的信了他们!只是一个在酒楼路遇的陌生人,就能把他耍得团团转,差一点儿就害了自己,害了全家!
赵砡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抬眼看向父母亲,只觉得他们的目光中满是对自己的失望与厌弃。他忍不住大叫一声,转头冲出了屋子。
辽王继妃满心担忧:“来人!快跟上二公子!”她看到确实有人跟上了儿子,才回头对辽王道,“王爷,北戎人如此狡诈狠毒,您绝不能轻饶了他们!”
辽王板着脸道:“这是自然。只是砡儿……也该长长记性了!若不是研儿伤了腿,我真不愿意选择这么蠢的儿子做继承人!”
他甩袖而去,只剩下辽王继妃在屋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面色十分难看。
第三百五十九章 杀人
赵砡跑出了辽王府,直接奔向了当日他与“蓝大富”相见的那间酒楼。
但是当他跑进了酒楼的大门,才忽然想起,他虽然是在这里与“蓝大富”相见的,可“蓝大富”却并非酒楼里的人,而是与他一般的客人罢了。当时“蓝大富”提过,若是他要寻前者,就到酒楼来,他们兄弟就在附近做生意,很快就会发现他的行踪,前来问候。
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给过他一个确实的地址或者联系方式,连名字都是不知真假的,衣裳更是来历不明。他怎么就信了“蓝大富”呢?!
赵砡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心中又恨又悔。他真的是太心急了!只因为不日便要返回辽东,世子之位却迟迟没有着落,幼弟越过他先得了封爵,他在京中却连个助力都没找着,连本来中意的亲事,也发现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理想,他就心急了。一听到别人说有赵硕的把柄,可以把赵硕从世子之位上拉下来,便不管对方的说辞如何错漏百出,证据又是如何的荒唐不可信,他都信以为真,连详加验证的耐心都没有,只向一个婆子打听了几句似是而非的所谓证词,便急急忙忙地想要去告状!
若不是父王及时制止了他,他是不是就要把笑话闹得全京上下皆知了?
最可恨的是,那些骗子竟然还是北戎奸细!辽王府镇守辽东,跟北戎人不知打了多少年的仗,虽说这三十多年来,已经没有过大的战事了,但小规模的冲突是每年都时有发生的,双方可以说已是世仇。而他身为辽王之子,未来的世子,竟然轻而易举地被北戎奸细耍得团团转,他们是不是都在暗地里笑话他?!
赵砡越想越气愤,越想越激动,整张脸涨得通红,全身仿佛要爆炸一般,看得酒楼的掌柜与伙计胆战心惊。酒楼距离辽王府很近,他们自然是认得这位贵公子是什么身份的,也知道他要是在酒楼里出事,他们就真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虽不知道这位贵主儿为什么会跑来他们酒楼发疯,但门口人来人往之地,对方如此显眼地杵在这里不动弹,也太引人注目了!他们还是要想办法将他请到别处去才行。
这么想着,掌柜的便小心上前招呼:“小王爷,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要不要……寻个雅间歇一歇?”
赵砡表情扭曲地瞪向他,一脸想要咬人的模样,掌柜的顿时吓了一跳,往后一缩:“小的得罪了,小王爷可是约了人?还是想要上楼小酌一杯?”
约了人?赵砡冷哼一声:“带路!我要到楼上可以看到附近所有街道的雅间!”
哪里有这样的雅间哟!
掌柜的刚要推托,门外又跑来了几个人,却是赵砡的随从,小心问他:“二公子,王爷王妃正担心你呢,还是快些回去吧?”
“我不回去!”赵砡恶狠狠地道,“我第一次被人耍得这么惨,若不能把罪魁祸首找出来,我怎么甘心?!”他吩咐手下的人,“那日蓝大富来找我,你们都是见过的,到附近去打听打听,看他到底藏在哪里!一旦找到人,立刻押来见我!”说完他便抬脚上了楼,找到当日曾经坐过的雅间,也不顾里头有人,就不管不顾地要占下来。
掌柜的无奈之下,只好说了几千箩好话,又暗示了一番那位是王府里的贵人,才把那几位一脸不满的客人给安排到了别的雅间里,然后命酒楼中最机灵的伙计来招呼赵砡。
至于赵砡的随从们,自然是领命寻人去了。其中有两人本想留下来守在赵砡身边,他却不乐意,生怕少了人手,就会让那“蓝大富”漏了网,硬是把人轰走了,独自坐在雅间里,恨恨地瞪着窗外,也不说话,更不点酒菜。掌柜与伙计小声地招呼他,他也没理会。掌柜无法,只好吩咐伙计小心侍候,便要告退。
赵砡却忽然叫住了他:“我上回过来的时候,曾见过一个参农,自称是姓蓝的,就在附近做生意,你可记得这么个人?他是在附近何处落脚?!”
掌柜的愣了一愣,想了想:“小王爷提的这人,小的确实见过几回,不过一向是在酒楼外头转悠,也不进门,与小王爷见面的那一日,他才头一回进门光顾呢。小的记得……他就住在附近,说是参农,但也没听说他卖了什么参出去,整天只知道瞎逛……”
赵砡双眼一亮:“你知道他?那他到底住在哪里?!”
掌柜的心中暗暗叫苦,他哪里知道这许多事?身边这名伙计当日倒是招呼过那个人,但那人明摆着得罪了王府公子,万一搅和进祸事,岂不是给酒楼带来麻烦?此时再换人招呼也晚了,他给身边的伙计使了个眼色,暗示对方不要多言,自己则回答赵砡道:“小的实在不知,不过楼下有一位熟客,乃是顺天府的捕快,就住在附近,对周围几条街道的人事十分熟悉,想必他能回答小王爷的问题。”
赵砡一挥手:“赶紧把人叫过来!”
掌柜的无奈退了出去,下楼请人。伙计连忙陪笑着给赵砡倒了茶,因未得明确指示,不知赵砡喜好,也不敢上酒。
这时,楼下的街道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夹杂着几句“站住!”“停下!”“大胆贼人!”的话,也不知是抓贼还是怎么的,赵砡双眼一亮,疑心是自己手下抓到了人,忙伸头出窗户外探看,只看见不远处人群聚集,乱哄哄地,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但自己其中一名手下似乎就在人群之中。
他忙伸长了脖子眺望,却怎么也看不清。直接人群慢慢散开,当中有几个男子押住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骂骂咧咧地走过来,他才发现,不过是几个小摊贩抓了个毛贼罢了,自己的手下想必也只是去看过究竟的,一旦发现与自家无关,也就走开了。赵砡顿时扫了兴,无趣地缩回头来,转身返回桌边。
然后,他便看见之前站在桌边殷勤侍候自己的伙计,双眼圆瞪地躺在地上,喉间横过一道深深的红痕,血洒了一地,已是断了气。
赵砡呆住了。他疑心自己是不是眼花了?这好好的人,怎么忽然就死了呢?而且死在离自己只有几步远的地方,而自己居然什么动静都没听见?!
他连忙上前两步,想看个究竟,却发现桌面上摆着一件眼熟的东西,仔细一看,竟然是自己随身佩带的一把匕首!他下意识地低头望向腰间,恍惚记得自己好象是带着匕首出门的,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腰间解了下来。是他气冲冲地闯进这间雅间的时候么?还是在自己没留意的时候,被凶手顺手牵了羊?
赵砡脑中乱糟糟的,怎么都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掌柜的这时候却带着一名身着捕快公服的男子走了进来,脸上的笑容还未端起呢,就先发现了伙计的尸体,顿时大惊失色:“死人了!”而那名捕快更是换上了凛厉的表情,迅速看向赵砡:“小王爷,你为何要杀人?!”
杀人?是在说他么?
赵砡这才回过神来,矢口否认:“人不是我杀的,你们休要胡言!”他解释了自己方才被楼下的喧闹吸引过去,根本没听到身后发生了什么事,回身才发现伙计被杀的事实,但掌柜仍旧是害怕地看着他,只觉得腿都软了,而那名捕快更是板着脸声称,要立刻让人去衙门报信,请赵砡暂时不要离开此处。
赵砡都快要暴躁了。虽然捕快很快就离开了,酒楼里的伙计却明里暗里地拦着他,不许他走出雅间。虽然他是王府公子,但在京城酒楼里做事的人都消息灵通,知道辽王府不怎么有权势,贵则贵矣,却并不是真的得罪不起。死去的伙计原是他们的同伴,如今他死得不明不白,真相未明,他们怎能放嫌疑人离开?
赵砡再三说明他没有杀人,可惜却无人相信。等到顺天府来了人,盘问过酒楼里其他客人之后,他身上的嫌疑似乎更重了。他斜对面雅间里的客人,就是原本在他所在这间雅间里喝酒消遣的人,声称他凶神恶煞地来到酒楼,硬是把其他人都赶走,对掌柜与伙计的态度也很糟糕,而且他们没有看见其他人到他这间雅间来,似乎不可能是其他人来此杀了人逃走的。
更糟糕的是,连楼下的伙计与客人也都说,在赵砡上楼之后,除了掌柜与伙计,不曾见过有其他人上楼来。那岂不是证明了,赵砡是凶手的可能性更高了?更别说致伙计于死地的,正是赵砡的匕首了。众人私下纷纷猜测,可能是这位小王爷心情不快,那伙计不小心说错话得罪了他,他一气之下,就拔出匕首割了对方的脖子。
赵砡将随从尽皆派出去找人,一个都没留在身边,连个为他辩解的证人都没有。面对顺天府的人越来越怀疑的目光,他气得直发抖:“我没有杀人,就是没有杀人!这伙计算是哪根葱?我犯得着为他脏了自己的手?!”
然而,这话除了引来更多人的反感,再也没有别的作用了。
辽王与赵硕、赵陌很快就闻讯赶到了。辽王阴沉着脸,直接冲着儿子喷:“蠢材!被人算计了一次又一次,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乖?!”
赵砡一怔,顿时反应过来了:“是那个蓝大富干的?是他在算计我?!”
赵陌转头去问等候在雅间外头的几名赵砡随从:“可找到了人?”
那几名随从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是那位顺天府的捕快代替他们回答了赵陌:“这几位想必也是辽王府的人吧?他们擅闯民居,民居的主人却被发现死在屋中,如今还不能断定他们不是杀人凶手呢,一会儿也是要带回衙门去审问的。”
赵陌低头看向几名随从腰间不知几时被缴了的武器,再抬头看向他们的脸,挑起了一边的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