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后续
张朝贵回宫向皇上复命,带去了蜀王、蜀王幼子与宁化王皆领旨饮毒酒身亡的消息。
此时已经是深夜,皇帝却还未歇下,一直坐在乾清宫中等待着消息。听了张朝贵的话,他双手紧握住椅子扶手,直起身张口欲语,但又迟疑了。良久,他才松开双手,重新靠向椅背,淡淡地问:“蜀王……临终前可有什么话说?”
虽然已经从蜀王世子处问到了不少内情,也知道了这个弟弟的某些想法,但他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变得如此可怕。难道分离的这二十多年,真的能如此彻底地改变一个人吗?他对蜀王也不可谓不宽厚了,蜀王母妃早逝,在京城原也没什么牵挂,到蜀地那样的富庶之地做藩王,独掌一地大权,蜀王有什么不满足的?为了一个不属于他儿子的皇储之位,他就忍心把兄长唯一的儿子送上绝路,他的心难道是铁石做的吗?!
皇帝不知道,皇家是不是被诅咒了?先帝末年诸皇子夺嫡,造成的后患至今还未完全消除,他执政这几十年,自问待宗室并不薄,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的兄弟子侄贪心不足,要冲着他唯一的子嗣下毒手呢?!皇位的吸引力就这么大,能让他们放弃悠闲富足的人生,去冒性命之险,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目的?!
还是说,正因为他一直以来的宽和仁厚,令他们误会自己有可乘之机,即使犯下大错,也不会受到严惩?那么他今晚接连赐下了三杯毒酒,是不是就能让所有心怀不轨的小人消停一些?
张朝贵不知道皇帝平静的面容下,都在想些什么,他只是照实将今晚生的事,一五一十地禀报上去,无论是宁化王、蜀王还是蜀王幼子,他们在接旨前后,喝毒酒时,所说的每一个字,所做的每一件事,还有他们死后收尸的种种细节,以及宁化王妃的言行,全都没有漏下。
皇帝平静地听完,得知蜀王亲手给幼子灌了毒酒,不由微微动容:“他倒是狠得下心。”不过狠不下心又能如何呢?皇帝已然赐了毒酒下去,蜀王幼子是不可能逃脱得了的。由父亲亲手将毒酒灌下,好歹他还能死得迅一些,少受点罪。蜀王一向疼爱这个幼子,到死都依然如此。
皇帝又问张朝贵:“你觉得……蜀王临终前问世子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张朝贵低头回话道:“奴才不知,但蜀王殿下临终前,似乎非常平静,也很冷静,还不忘提醒世子,要记得刘太美人的四时祭祀。”
皇帝淡淡一笑,低声喃喃道:“到了这个时候,他倒是记得身为亲王之尊该有的气度了。”心中一叹,心想蜀王对世子大约不是不怨恨的,但自己前路已绝,死到临头了,能有一个儿子平安脱逃,也是件幸事,好歹血脉不曾断绝。成王败寇而已,蜀王是经历过夺嫡之变的,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皇帝将此事抛开了,望向张朝贵:“宗人府如何?”
张朝贵又禀道:“宗人令并不在宗人府中。不过奴才带着御林军去宗人府办了这件大事,宗人府夜间有人执守,怕是已经把消息传开了。”另外,他离开宁化王府第,前往宗人府时,曾经在宁化王府第前院遇到过前广昌王,现镇国将军赵砌。赵砌并没有上前来打招呼,而是远远躲在廊柱后面偷看他,面色惨白得如同死人一般,浑身冒汗,拄着拐杖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好象随时都会摔倒在地。想必当时他已经知道他兄长伏罪的消息,却没有勇气上前来跟张朝贵打照面。圣旨中并没有提到他,张朝贵也就懒得理会了。赵砌已经注定了不会有前程,张朝贵身为皇帝亲信,又何必浪费自己的时间?
听了张朝贵的回禀,皇帝才想起宁化王还有个弟弟来。对于赵砌,他印象中是个纨绔子弟,除了被他兄长利用来联姻,并没有什么价值,便也没打算拿他怎么着。只是宁化王的计划,他定是知情的,算是个同伙,有罪就不能不罚。
皇帝便吩咐张朝贵:“明日传旨,责斥镇国将军赵砌知情不报之罪,爵位再贬两级,命他在宗人府养伤读书,责令宗人令严加看管。”
张朝贵领命应是。
因为无诏擅入京城一事,赵砌已经失了郡王爵位,被贬为镇国将军,如今再贬两级,便是奉国将军了,跟他亲侄儿,原宁化王嫡长子是同样的爵位,想必待遇也不会有所不同。皇帝没有赶尽杀绝,已是看在晋王面上,同时也有赵砌对于兄长的计划参与度并不高的原因。但宁化王府的属官,还有宁化王的幕僚、死士们,就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皇帝连宁化王与同罪的蜀王父子都赐了毒酒,又怎会饶了他们的性命?
至于那远在宁化的前晋王侧太妃梁氏,横竖她还有儿子和孙子奉养,除了被剥夺了侧太妃的头衔与待遇外,也没受什么大罪。过不了多久,她就要带着两个儿子的妾室、庶女们回京城来,在小儿子或者孙子的御赐宅第中,在御赐的仆从包围与监视下,度过余生了。
三名宗室被赐死的消息,没两天就在京城里传开了。虽然明面上他们都是因急病暴毙的,实际上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心领神会。蜀王父子是早就被圈禁的人,旁人也不关心他们是为什么死的。反正以当初蜀王夫妻犯下的过错,蜀王早就该死了,也就是蜀王幼子可能死得冤枉些。毕竟当初他还年少,不过是受了父母的连累。但他摊上那样的父母,死了也就死了。大家比较感兴趣的是,宁化王到底犯了什么事?
宁化王妃麻木而低调地为丈夫办着后事,看起来行动没有受限。但她只给丈夫停灵三日,就急急忙忙出殡了,既不设灵堂供亲友拜祭,墓地也很简单,也就是一般宗室子弟的规格而已。宗室里往日与晋王有交情的人来问她是怎么回事,她闭口不言。有跟宁化王交情比较好,甚至有一定默契的人前来试探她口风,说了些皇帝不仁的话,反而被她大骂一顿,当场赶出门去。
她打从心里觉得,如果不是这些人从旁怂恿,还给丈夫提供了支持,丈夫顶多就只是想想,却万万不敢做出大逆不道之事,那他就不会死,自己和儿子们也不会受连累了。这些人如今还不安好心,想上门来挑拨,到底想做什么?难不成要把她和孩子们的性命也一并葬送了,才心满意足么?有本事他们怎么不自个儿打上金銮殿去?!反正她是绝不会再做傻事了。皇帝对她母子皇帝浩荡,她心里只有感激的,断不会有半点怨恨!
宁化王妃是这样的态度,旁人也只能作罢。知情的人知机地停止了一些不该做的事,收拾善后,老实地装起了病,或是借口礼佛,躲到了庄子上避风头。而不知情的人便也觉得,宁化王大概是罪有应得,否则他的王妃不会是这个反应。既然如此,又何必深究呢?皇帝大约也不希望宗室里的丑闻传开吧?
在这样的舆论氛围下,慈宁宫里死了一位老太嫔的消息,根本就没有引起任何波澜。别说那位老太嫔出身低微,位份不高,又无儿无女,光是她这样的年纪,死了也很正常,宫里平静地处理了她的后事,外人又何必多言呢?
只有赵陌私下告诉了秦含真:“惠太嫔是自尽的。宫里只有太后、皇上和太子、太子妃知道她的事,并没有外传,本来还想要严加审问,弄清楚到底宁化王与蜀王在宫中还有哪个内线,没想到她一声不吭就上了吊。其实她原也没做什么,若不是宁化王扣住了她的家人,用以威胁,她也不会被卷进这件事里头。自打拿到了毒药,她就一直惊惧不安,还病了一场,整天待在小佛堂里念经。如今想来,恐怕是在心中不安,也是在犹豫要不要动手吧?但她还没来得及做决定,宁化王就伏罪了。若不是她自己害怕得寻了死,太后与皇上也未必会要了她的性命。”
秦含真不由得为这位老太嫔叹息:“她也是倒霉。”又问:“那宫中的内线,是不是就断了线索?”、
赵陌道:“太后命人拿下了小县主身边侍候的人,另派了宫人去照顾她。谁知那个奶娘和丫头都事先在身上藏了毒,宫人一时没防备,让她们寻到空子,服毒自尽了。小县主摔伤当日到底生了什么,只怕就没人知道了。皇上已然派人去宁化王在肃宁的庄子,一时要擒拿蜀王府的死士,二是要解救吕家人,并从宫宴当日进过宫的吕家女眷嘴里,问出当天到底生了什么事。”
除此以外,宗人令那边,也找出了宗人府中为蜀王一家暗中传递消息的人,乃是一名负责看守院子的侍卫,与一个负责送食水的仆妇。宗人令上书请罪,请皇帝饶过他疏忽职守之罪,也将这两名罪人的名字献了上去。皇帝只是扣了他一年俸禄,没有多加追究,算是安抚宗室了。至于那两名罪人,自然不会轻饶。
在这一场风波中,唯一逃过大难的,就只有蜀王世子了。
秦含真忍不住问赵陌:“蜀王世子又怎么样了呢?他供出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与弟弟,算是逃过了大难,那以后又会如何?”
第一百六十五章 惊惧
蜀王世子怎么样了?
他供出了父亲与弟弟的阴谋,说出了宁化王的盘算,正是皇帝与太子一直以来都没法查到的,宁化王威胁惠太嫔,到底是要她去做什么的真相,算是解开了皇帝心头最大的疑问之一。虽然蜀王与蜀王幼子都领死了,但皇帝并没有一并处罚蜀王世子的意思。
据蜀王世子说,他一直以来都不大受父母宠爱,只是因为嫡长子的身份,已坐稳了世子之位,才维持住自己的尊严与地位罢了。归根结底,其实是因为他不赞同父亲将幼弟过继到皇室的缘故。他觉得幼弟留在蜀地,有父亲与自己的照顾,将来择一个富庶的封地做个郡王,在自己的地盘上过随心所欲的富贵生活,这一世都无忧无虑,也就足够了,不必去冒险搏什么大富贵,却连亲生父母与兄长都不能认,要改认他人为父母。蜀王夫妻觉得他胸无大志,也有嫉恨弟弟的想法,猜忌他是不希望弟弟将来地位过他,压在他头上,才会提反对意见的。他们就怕自己死后,世子会亏待了弟弟,才会执着地为幼子争取更高的地位与更大的权利。
蜀王世子对此无可奈何,只能老实闭嘴,安分地守在蜀地看家,对父母在京城的所有谋划与行动都不插手。
简单来说,他就是一个心向朝廷,安分守己的亲王世子,好好地在自家封地上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就被亲爹与亲弟弟坑了,连同妻子儿女,一起被坑到了宗人府圈禁。到这一步,父亲弟弟还要防备他,搞什么阴谋也不让他知道,还把他的女儿利用得彻底,害得小女孩才三岁,就摔断了腿。
他说他不清楚女儿在宫里都遇上了什么事。女儿宝儿是在宗人府里出生的,因为世子妃在怀孕期间被圈禁,忧思忧虑,营养不足,又少了补药,一直身体虚弱,生下女儿后,更是大病一场,又产后失调,至今还躺在床上呢。女儿也是自出生便一直体弱多病,圈禁中的生活,侍候的人手少,一直是他亲手照顾孩子,把她养到了两岁。蜀王世子连自己的嫡长子,都没有亲手抚育过,却在这个女儿身上贡献出了所有的父爱。得知女儿的身体很难维持下去了,太后愿意伸出援手,他又忍痛将孩子送走,只盼着她能在宫里过得好。
宝儿身边的奶娘和丫头,都是蜀王安排的,其实并不是宝儿真正的奶娘与丫头。她们奉了蜀王之命,要在宫里做什么事,蜀王世子也不清楚。他只要确定女儿在慈宁宫里能得到好医好药,能吃饱穿暖,不用受圈禁之苦,也就足够了。当他辗转从旁人嘴里听说女儿摔断了腿的消息时,简直震惊得不敢置信。而看到父亲当时目光闪烁的模样,他便猜想,这事儿很可能跟父亲有关。他悄悄去寻父亲与幼弟,本来只是想弄清楚他们到底对自己的女儿都做了些什么的时候,却意外地听到他们提到与宁化王合作,利用惠太嫔谋害太子的计划。
世子也是在那时候听到,原本他们是计划要让惠太嫔与家人秘密相见,并将慢性毒药送到惠太嫔手中的,宝儿的假奶娘与丫头就是安排碰面的人,当时根本就不在宝儿所住的宫室里。就因为她们都疏忽职守,才会导致宝儿摔伤,却无人现。但蜀王及其幼子不但没有半分心疼宝儿,反而还怪罪她小孩子家净给大人添麻烦。若不是她那里出了岔子,又怎会给奶娘与丫头们带来麻烦,害她们爱了罚,如今在宫中行动不便?
蜀王世子听到这里话,心都凉了。更让他惊惧不安的是,父亲与幼弟竟然又要干大逆不道的事。他们一家本来在蜀地过着富贵悠闲的生活,就因为父亲与幼弟贪心不足,一家子失却富贵,被圈禁宗人府,他们还要再闹一场,这回是不是要把所有人的性命都葬送掉?想想过去几年的生活,蜀王世子再孝顺,也扛不住了。他主动向皇帝供出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其实也是想换取活命的机会。因为他不觉得,父亲与幼弟真的能瞒过皇帝做什么事,宁化王也不象是什么聪明睿智之人,根本不会是太子的对手。
蜀王世子的做法,固然有一点不孝不悌的意味,但在对皇帝与朝廷的忠诚前提下,任何的孝悌都没有了意义。他选择了正确的道路,皇帝对他只有嘉奖,不会有任何怪罪的。而他心爱的小女儿也确实在这一场阴谋中被害得不轻,如今病上加伤,腿伤更难痊愈,小小年纪就成了残疾,也委实可怜。太后为宝儿小县主掉了好几回泪,对蜀王世子更是心疼有加。有太后从中说项,皇帝对蜀王世子的安排,没多久就有了定论。
蜀王世子与世子妃被解除了圈禁,原本世子的身份待遇也得以恢复了。虽然他这个世子,不可能有升为蜀王的一日,也不会拥有蜀地的管理大权,今后只能在京城安家落户,仅靠亲王世子每年的六千石俸禄生活,没有产业,连府第与仆从,都是御赐,除去几个近身服侍多年的大丫头与内侍,不能继续使用原本的人手,但对比在宗人府里的圈禁生活,这已经无可挑剔。
蜀王世子非常满足,扶着病体虚弱的妻子,夫妻双双向皇宫方向磕头谢恩。世子妃还不顾自己的病体,日夜赶工,为太后缝制了一条抹额。她在闺中时就以针线出众而著称,这回更是将自己所会的所有蜀绣针法都用上了,为太后做的抹额花团锦簇,又不失品味与格调。太后非常喜欢,特地赏了她几味对产后失调非常有用的名贵药材,并一套亲王世子妃的标准头面,令她尽快养好身体,然后进宫请安呢。
赵陌把这一切告诉秦含真的时候,她敏感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合理之处。
蜀王世子的话是真的吗?小县主身边的奶娘与丫环,就是当日引吕家人去见惠太嫔的人?可她们那样的身份,如何能在慈宁宫中来去自如?她们就不怕遇到别人时,会引起疑心?还有,小县主真的只是因为身边无人照顾,才会摔伤的吗?她又不是小婴儿了,三岁的孩子,已经可以说一些话,也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就算身边没人了,她爬到窗台上去做什么?
秦含真只觉得处处都是疑点,蜀王世子的话,似乎有些没法解释的地方。
对于她的疑问,赵陌也同样想到了:“我也觉得挺可疑的,但蜀王世子的说法,表面上听起来并没有多少漏洞。小县主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摔的,奶娘与丫头又都服了毒,惠太嫔上吊了,暂时也不知是否还有旁人知情。我没有证据,没法判断蜀王世子是否在撒谎。皇上这些日子的心情不大好,估计是赐死了蜀王,他心里有些不好受。蜀王如今只剩下蜀王世子这一个亲骨肉了,如果没有明确的证据,皇上是不会对他做什么的。我也不好再多言。”
所以,宁化王引起的这场风波,暂时就只能这样了?
赵陌点头:“暂时只能这样了。过后还要处置宁化王手下的那些人,再把曾经与他同谋的人料理一番,事情还有很多呢。我想,蜀王世子今后要在京中长住,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估计他也成不了什么气候,让人稍微盯紧些,也就是了。日后倘若他再敢有谋逆之举,皇上也不会饶了他。”
秦含真叹了口气,接受了这个现实。
然而,她是因为事不关己,才能如此平静地接受了现实,却不是所有人都有同样想法的。
蜀王与宁化王被赐死的消息传出之后,镇西侯就一直处于惊惶不安的状态。再后来,惠太嫔莫名“病逝”,云家次媳王四姑奶奶忽得“急病”身亡,就更加令他忧心忡忡了。只是蜀王世子重获自由,还在京城开府,又让他觉得自己似乎还有希望。可随之而来的,却是辽王世子赵硕与宗室赵碤这两人的妻子——都是王家女——被剥夺了宗室诰命。赵碤几乎是当天就给妻子写了休书,然后就陷入了惊惧惶恐的状态中,闭门谢客。有小道消息说,他整天躲在房间里,以被蒙头,嘴中不知念叨着什么话,人都快疯魔了。
辽王世子赵硕原也想休妻的,只是小王氏大闹了一场,也不知威胁了他什么话,他就退缩了。如今夫妻俩也是闭门谢客,什么人都不肯见。小王氏也没有派人去打探娘家的消息。但王家四爷仍在家中安坐,每日照常去国子监读书,毫无异动,倒是原本说好开春后要上京的王大老爷与王大爷,不知为什么缘故,又取消了计划。
镇西侯实在拿不准,目前的形势算什么?他是暴露了还是没暴露?但有一件事他很清楚,就是宁化王的计划已经失败了,辽王世子赵硕也自身难保,他必须要想办法自救!
他能如何自救?病体未愈,他没法轻易离开。妻子更是从头到尾不知情,没法向她说明真相。长子已经领了新任命,每日都要上衙门点卯。倒是小儿子得了大同的职位,还有希望逃离。小儿子生有两个孙子,若能保住这一支血脉,苏家便还有希望。
苏仲英本来与妻子说好了,等到岳家的春宴结束,妻子秦幼仪在娘家过完了生日,方才离开京城去大同赴任的。谁知父亲却忽然叫他过去,命他立刻准备行囊,明日就带着妻儿出去大同。
他顿时懵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怨言
苏仲英不明白父亲是了什么疯?按原定的行程,他们夫妻带着两个儿子,三天后就出了,总要先参加完岳家明日的春宴吧?后天就是妻子秦幼仪的正生日,在家稍作修整,也让她安稳吃顿饭。如今他们还不知道大同那边是什么情形,这一去,不知几年才能再回到京城来,这点闲适,他们应该还是可以享有的。
结果父亲却要他明日就出,明日可是春宴的正日子!哪怕是后日动身呢,也比明天就走要强。父亲怎会忽然提出这种不合理的要求来?
他问父亲为什么,可镇西侯却不肯说出自己这么要求的原因,反而一个劲儿地要求小儿子照办,语气非常强硬。见苏仲英推托,非要等三日后再走,镇西侯还了怒,甚至说出“不照我说的办,就别认我这个爹”这种决绝的话来。
镇西侯夫人闻讯赶到,连忙打着圆场,一边劝丈夫熄怒,一边催小儿子赶紧答应丈夫的话,明日就启程。虽然这么做有些匆忙,而且她也希望小儿子能在家多待几日的,心中不舍,可丈夫的话对她而言就是天。当她确定丈夫是不可能改变心意的时候,她就转而劝说小儿子改变心意了。
她还低声对苏仲英道:“我知道你是顾着你媳妇要过生日,又想着她离京前再去见见娘家人,可她既然嫁过来了,又为你生儿育女,便是我们苏家人了,哪里还能象在娘家时那般肆意?过年的时候她也见过娘家人了,距今也没几天,还要见什么?谁家的媳妇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媳妇的姐姐嫁到了外省,还不是一样十几年在外任上,直到今年才回京一趟,也没有抱怨一声么?一样的姐妹,一样是承恩侯夫人教养大的,怎的她姐姐能做到,她就不能了呢?是不是她也想学她妯娌那样,在娘家一住十几年,才能甘心?!你再疼媳妇,也没有这般纵容她的道理。难不成朝廷命令你立刻去上任,你也要对皇上说,你要先给你媳妇过了生日再走?自然是你的前程更重要!你去跟她说个明白,若她不依,叫她只管来见我,我来说她!”
苏仲英无言地看着母亲,怎么可能会跟妻子照实转述这些话?连他这个当儿子的,听了都觉得心寒,更何况是妻子?其实他也明白,母亲一直对大嫂长住娘家一事怀有心结,如今大侄女出了丑事,她就越抱怨大嫂的娘家没把孙女教好了。可这怎么能一样呢?妻子自嫁进镇西侯府,可从来没有违逆过婆婆的意愿,回娘家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母亲难道这样还不满足?妻子为苏家生了两个儿子,怎么说也是有功的吧?为何母亲对她还是这么苛刻呢?
苏仲英艰难地回到自己的院子,看着妻子秀丽端庄的面庞,却怎么也没办法把话说出口。
他无法理解父亲的命令,也清楚妻子对于明日的春宴是多么的期待。他固然是要离乡背井数年了,妻子又何尝不是要与娘家亲人长时间分别?父亲与母亲为何就连这点念想,都吝于赐予呢?
秦幼仪协助婆婆执掌镇西侯府中馈已有好多年了,府中生的事,自有人来报给她知道。她早已知道了丈夫如今在烦恼什么,虽然心中也有万分的不满,但她知道,此刻最要紧的,还是先安抚丈夫。丈夫如今对她正有愧于心,若她也只知道抱怨,只会更加令丈夫为难。他们夫妻马上就要离家在外,共同面对未知的挑战了,她又何必在这时候与丈夫起口角?不管公公婆婆是如何的苛刻,日子是他们夫妻俩在过,公公婆婆已经是数年后的事了。孰轻孰重,她分得清。
秦幼仪柔声对苏仲英道:“二爷,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别难过。我不要紧的。行李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让丫头们再将两个孩子的东西整理好,明天出门也没关系。夏天的衣裳被褥还没收拾完,但也不必太赶。留两个稳重的丫头下来,慢慢收拾着,等天气暖和些,再押送去大同,也是一样的。或者我们索性就在大同做新的,也无不可。大同离京城,走得慢些也就是十来天的功夫,又能费得了什么事?公公要我们明日就启程,自有他老人家的道理。我们做小辈的,照听就是了,何必惹他老人家生气?”
苏仲英听了妻子的话,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又更觉愧对妻子了。他叹息着对秦幼仪道:“行李只是小事,我所虑的,是明日承恩侯府的春宴,原说好了要带着孩子过去,给岳父岳母请安的,也让你松泛一日,离京前能与家人好好聚一聚,如今算什么呢?父亲又说不出理由来,只一味强求。大不了我们路上赶一赶,尽量缩短行程,也就是了,何必非得明白启程?大同的马将军都还未入京,我们原不必这样着急赴任的,倒象是在催人家赶紧让位似的。父亲他老人家莫不是病糊涂了?才会一再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苏仲英如今对父亲是越看不明白了。从前离得远,他只知道父亲如何的英明神武,如何英雄了得,但并不是很了解父亲的真实性情。从母亲嘴里能听到的,只会有好话。可如今父亲回了京,又相处了这几个月,他现父亲很多言行都是他所无法理解的。
就说近期生的事吧,大侄女儿出了与宗室纨绔私会的事,他打了那个赵砌一顿,被调职去大同,父亲就一直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仿佛在抱怨他不该为侄女出头似的。那可是父亲的亲孙女儿!她被人诱拐了,难道他做叔叔的不该打登徒子么?!待得这两天,父亲又忽然说他去大同也好,远比留在京郊大营强了。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还有大侄女的婚事,兄长分明说过,如今孩子的名声已经受损,为了她将来的前程着想,要等天气转暖后,将人送去她外祖家里,借她外祖湖广总督的名头,为她择一门体面的好亲事。这分明是再周到不过的想法了,可父亲居然要插一手,仍旧要把大侄女许给肃宁郡王赵陌。赵陌分明就婉拒过婚事了,而且不止一回!
从妻子娘家那边的小道消息来看,赵陌多半是要与妻子的亲叔父永嘉侯的长孙女匹配的。那是深受皇帝信重的国舅爷,人品才学无可挑剔,谁会与他的孙女抢亲事?人家两家有意,他们身为姻亲,还要从中插一脚,这算什么?而父亲这么做,也不过是仗着肃宁郡王赵陌的父亲辽王世子口头许了亲事罢了,连信物与婚书都没有。
京中谁不知道,肃宁郡王赵陌与其父亲不睦,连同住一个府第都不肯,更何况是婚姻大事?皇帝与太子自会为赵陌做主,辽王世子对嫡长子的婚事,还真的做不了主。父亲连这个事实都看不清,盲目信任辽王世子,却不顾大侄女的前程幸福,这哪里是身为祖父应该做的事?
苏仲英心中的不满积攒已久,如今再也按捺不住,统统在妻子面前泄出来了。妻子是如此的通情达礼,处处为他着想,反而对比出父亲的不近人情,与母亲的固执盲从。他心中对妻子越敬爱亲近。
秦幼仪安慰了他好些话,让他消气,又道:“我先带人收拾东西,你去跟大伯子说说话吧。既然明日就要离京,你们兄弟肯定有很多话要说。等一会儿吃过午饭,你歇一歇,就陪我回娘家一趟,如何?我总要向母亲与哥哥们解释清楚明日失约的原因,也再见他们一面,正式道个别。明日不能参加春宴了,今日在娘家陪母亲吃一顿饭,也是一样的。”
苏仲英心中酸软,怎会拒绝?连忙答应下来,还让心腹小厮赶紧去准备一份厚礼,好向岳家赔罪,又亲自跟门房打了招呼,让人去承恩侯府递信,又说了午饭后要出府,还告诉厨房,晚饭不用备他们夫妻与两个孩子的份了,他们要在承恩侯府吃。
镇西侯夫人得了信,有些不满,小儿子明日就要带着孙子去大同了,怎能不跟家人再团团圆圆吃一顿晚饭?但是小儿子院里的动静,也表明他跟媳妇儿达成了共识,愿意明日启程去大同。这却是丈夫的不合理要求,小辈们都愿意遵从了,旁的事,她这个母亲倒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命人午饭加菜,算作是践行宴罢了。她也没忘把这个消息告诉丈夫,让他不要再生小儿子的气。
镇西侯听说小儿子夫妻俩要去承恩侯府告别,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虽然从前他有些抱怨亲家多管闲事,把他弄回了京城,但眼下镇西侯府风雨飘摇,还需要身为皇亲国戚的亲家帮衬呢,小儿子去承恩侯府走一趟也好。
苏仲英对父母的想法一无所知,他只是去见了兄长,说了明日出的事,又将这个家托付给了兄长。过去十几二十年,都是他在家看家,如今,要轮到兄长做守家的儿子了。母亲的性情为人,有些严格刻板,自己的妻子那般孝顺温柔,又生子有功,都有些吃不消,大嫂肯定会更觉难受。苏仲英好意提醒兄嫂,把母亲的一些禁忌提了提,让他们千万不要糊里糊涂地犯了母亲的忌讳。
苏伯雄领了弟弟的好意,又问他:“二弟,你可知道父亲为什么急着催你出京?”
苏仲英一愣:“难不成大哥知道?”
第一百六十七章 西南
苏伯雄自嘲地笑笑:“父亲原本没打算跟我说的,但我跟在他老人家身边十几年,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他转而跟弟弟提起了一件看似不相干的事:“知道宁化王是怎么死的么?”
苏仲英愣了一愣,差点儿没反应过来:“大哥怎会忽然提起他来?这个人虽说声称是因病暴毙的,但京城上下谁不知道,他是被皇上赐死的?虽然不清楚他到底犯了什么事,但皇上素来贤明,既然会下旨赐死他,那他必定罪有应得。我本不了解这个人,但他的同胞弟弟赵砌就是个无德无行的纨绔,想来他这个做哥哥的,也强不到哪里去,只怕是做了更加无法无天的事吧?”
苏伯雄冷笑了一声:“无法无天?这四个字还不足以形容他的野心和愚蠢!”他将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弟弟,当然,他与他父亲镇西侯都不知道宁化王具体的计划,只知道宁化王在竭力将自己的嫡次子过继到东宫太子名下为嗣子,谋求未来皇储之位,而且为此已经拉拢了不少朝臣与权贵皇亲。除此之外,宁化王还与原本被圈禁的蜀王一家结盟,获得了蜀王私藏起来的许多财物与产业,还有蜀王过去蓄养的死士,打算利用这些死士来行不轨之事,以达成自己的目的。而且,宁化王还不满足于用和平手段将儿子过继给太子,还打算过继之事如果不成功,就要动用军队逼宫。他拉拢了好几家拥有军权的大将,云帅、镇西侯府以及云阳侯府,都是他的目标,其中已经被拉拢成功的,就是镇西侯府了。
苏伯雄对弟弟道:“宁化王虽然没跟父亲说太多实话,但想也知道,若他仅仅是盘算过继儿子,皇上还不至于赐死了他。他多半还做了其他大逆不道之事,甚至是谋害储君,否则,他要死士做什么?如今他与蜀王皆被赐死,可见皇上已经知道他们彼此勾结,都做了什么好事。被他拉拢的几家武将中,云帅当机立断地了结了儿媳,云阳侯府在你上回破坏了赵砌的好事之后,就彻底与宁化王反目,如今就只剩下我们父亲一人了。”
苏仲英听得大惊失色:“怎会如此?!父亲……父亲他怎会犯这样的糊涂?!”
苏伯雄苦笑,继续道:“父亲与宁化王结识已久,素有默契,虽然计划并不顺利,但他们确实曾经结盟。如今还不知道皇上对此事知道了多少,又是否会迁怒于父亲。父亲是害怕我们一家都逃不掉,想着你好歹放了外差,又娶了皇后娘娘的亲侄女儿,若是早日离京,皇上兴许会看在皇后娘娘的面上,对你夫妻从轻落,也未可知。如此,即使父亲与我皆吃了挂落,好歹还保住了你这一脉,不至令苏家血脉断绝。”
苏仲英震惊得无以言表,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一向忠于朝廷的父亲,顶多是为暂时失去权位,抱怨两声罢了,可是……谋逆?父亲断做不出来的!
苏仲英感觉一直以来的信仰都要倒塌了,却不肯接受现实。他抓着兄长的手追问:“大哥,你是哄我的吧?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那宁化王算哪根葱?!他在宗室里能有多少根基?即使是跟其他郡王比,他也有许多不足之处,不过是个无才无德之人罢了。父亲即使要与什么人结盟,那也该挑个象样点儿的才是呀?为什么会选中他?!”
苏伯雄也感到一言难尽:“其实……最初找上我们的并不是他,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换成他罢了。”
苏仲英有些懵:“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伯雄一时也说不清楚,父亲初时是瞒着他这件事的,他只隐隐约约察觉到一些蛛丝蚂迹,感到父亲应该是跟蜀王府有些瓜葛。西南边军调防去了蜀地,镇西侯与蜀王府的人有所接触,并不出奇。但随着镇西侯手上来历不明的财富增加,苏伯雄就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了。
那个时候,蜀王与蜀王幼子已经被圈禁在京中宗人府,蜀地还有蜀王世子留守。后者似乎是个老实的,顺从地将手中的大小事务全都与皇帝派来的人交接好了,方才带着妻儿,跟着钦差前往京城。而这交接的时日并不短,皇帝下旨,命镇西侯带兵入蜀,就是为了防止蜀王世子会利用蜀王府的军事力量,反抗朝廷,造成大乱。同时,镇西侯还要肩负着协助钦差查抄蜀王府、将蜀王府蓄养的死士全数歼灭的任务。倘若他私底下与蜀王府的人有利益往来,那就等于是监守自盗。在他的隐瞒下,逃过朝廷钦差查抄的蜀王府财物或人员,又有多少呢?
苏伯雄一现这个事实,就立刻去寻父亲问个清楚了。镇西侯没有否认他的指控,也没说出具体的实情,只叫他闭嘴,不许向任何人提起。苏伯雄心知父亲走错了路,奈何劝说不动,只能暗中留意着。期间他曾被派出去,到一个比较偏远的地方办事,等到回归大部队,已经过去了小半月。这时候,他就现,跟父亲联系的宗室,不再是蜀王府的人,而是来自闽地的宁化王与他的兄弟广昌王了。他们擅自离开了自己的封地,秘密潜入蜀中,接受了蜀王府成功逃脱的大量死士,还有蜀王私藏的几处矿山、盐井。而父亲镇西侯,也不再提蜀王府如何,转而与宁化王结成了盟友。
这期间到底生了什么事,父亲为什么会跟宁化王扯上了关系,苏伯雄一无所知。他试过问父亲,却没有得到答案,反而挨了好几句骂。
自那以后,宁化王从那些矿山、盐井得到的收益,每年都要分一部分给西南边军,成为西南边军稳定的财政来源。而西南边军则要保证,在蜀地驻守一日,便要为宁化王护持这部分产业一日,并为他提供各种掩护,避免让本地官员现他在搞什么鬼。双方合作良好,一直相安无事。镇西侯凭借着自己的威望与权力,助宁化王稳住了大局。他忽然被召回京,可以说是打乱了双方的算盘,也因此感到分外恼火。
眼下因时日不长,镇西侯在西南边军中的威望仍在,副将接掌军权,也愿意听从镇西侯号令行事,倒还能稳住局面。但长此以往,副将未必不会生出异心来。他对镇西侯再敬重,也知道如今做的事有违朝廷律令,未必会愿意为了上司,不惜葬送自己的前程与性命。
眼下不必等到日后了,已经有一件事情让苏伯雄清楚他父亲的处境有多么危险,那就是镇西侯在西南与蜀地曾有过的不法之举,罪证就掌握在宁化王一伙人的手中。宁化王如今已然被赐死,他的同伙也相继暴露,没得什么好下场,蜀王府只有蜀王世子夫妻,以及他们的儿女逃脱了性命。这些罪证落到了什么人手中,镇西侯与苏伯雄都不知情,只能默然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苏仲英听得面色一片青白,他紧紧抓住兄长的手臂:“怎会如此?怎会如此?!父亲都做了什么,叫人家拿住了把柄?!”
镇西侯都做了些什么?苏伯雄自己也说不清。起初,大约只是军费的问题。朝廷拨给西南边军的军费不足,已记不清到底是朝廷本来就出手不大方,还是中间被什么人克扣了去。那一阵子,西南边军的日子过得艰难,还要跟西南边民打仗,死伤不少,温饱都无法保证。镇西侯为了手下的将士,冒险做了些不该做的事,冒充匪徒洗劫了几家当地大户,拿洗劫来的钱财养活军队,总算撑过了那段日子。
后来朝廷虽然又拨了军费下来,但在他们看来依然是杯水车薪。于是,西南边军就把这种“劫富济贫”的方式当成了传统,每年都要劫几遭。为了长远考虑,他们每次抢劫都要掩藏身份,不会赶尽杀绝,免得把富户都吓跑了,他们无处洗劫去。
后来,大约是因为洗劫的富户多了,引富户纷纷外逃,还有种种小道消息流传,对西南边军没什么好处,他们就改而盯上了那些边民。天下承平,北方边境几十年没有战事了,但西南边境的大小叛乱却始终平息不下来,镇西侯也因此带兵在此镇守了几十年。可西南地带,哪儿有这么多桀敖不驯的百姓?其实他们是降了打,打了降,正因为降服之后,也没少被军队骚扰洗劫,人员伤亡惨重,他们才会再次叛乱的。西南始终不得平定,镇西侯便留在那里手握大权,又不少来钱,几乎能算得上是土皇帝了。
镇西侯并不贪图钱财,他要这么多财物,一来是为了维持大军军费,二来,也是为了那些曾经追随过他,后来因为伤残等因素不得不解甲归田,却找不到营生的老兵们,三来则是为了那些阵亡士兵的家眷。镇西侯会受到西南边军的全员爱戴,并不是没有理由的。他养起了整支大军,还有大军背后的军眷,付出了许多努力。但同时,也因为采取了错误的办法,将自己陷进了泥潭中,受人威胁,无法自拔。
苏伯雄看向兄弟,叹了又叹,郑重地道:“二弟,父亲确实是老糊涂了,一再犯蠢,但他最初的目的,只是为了我们西南边军的将士们罢了。为了军费不足之事,父亲一直对皇上、对朝廷心怀怨恨,这么多年积攒下来……”他顿了一顿,话风一转,“但是,宁化王与蜀王都可能是因涉逆而被赐死的。父亲即使没做什么,也不代表不曾犯了忌讳。如今还不知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他。在这个时候,父亲让你出京,也是为你着想,这正是父亲的一片慈父之心。你……你就照他说的去做吧。”
苏仲英呆立半晌,直到兄长走了许久,他还没有醒过神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夫妻
秦幼仪呆呆地听着丈夫苏仲英的话,觉得自己好象在做梦。
她忍不住伸手去试丈夫额头的温度,确定他没有发烧,又掐了自己一把,确定自己方才听到的不是幻觉,便陷入了绝望与惊恐之中。
“怎会有这样的事?!”秦幼仪颤抖着声音问丈夫,“镇西侯在本朝声名赫赫,驻守西南数十年,明明是人人称颂的英雄,怎的忽然间就变成了乱臣贼子?!”
苏仲英苍白着脸坐倒在椅子上,也觉得难以置信:“若不是大哥告诉我,我对此还一无所知呢。”他苦笑了下,“只怕母亲也是一无所知。”
秦幼仪深呼吸了好几口气,还是无法抑制住手上的颤抖,她内心深处,忽然生出几分怨恨来:“为什么?公公为什么要这样做?就为了西南军费?!若是有朝廷官员贪了他们的军费去,那公公怨恨做下这种事的官员就好了,把人告诉皇上,让皇上治他们的罪去!这又与皇上有何相干?皇上……他是位明君,不可能故意克扣西南边军的。是不是公公他们花钱太厉害了?不是说西南边民明明曾经降服过,但公公为了保住自己在西南边地的大权,又把顺服的边民给打得反了么?也就是说,若他没有这么做,西南边地早就不用打仗了,自然也就用不了多少军费。到底是皇上待西南边军不够大方,还是西南边军太过贪心了呢?!”
苏仲英听得皱眉,拉住妻子的手:“幼仪,你怎么了?别说这样的话。难不成我父亲还会贪墨军费不成?他既然觉得军费不足,不得不用歪门斜道的法子去捞钱,那就真的是军费不足。他是不会做出有违道义之事,就只为了给自己兜里捞钱的。我们家平日过的是什么日子,又有多少财物产业,你是主持中馈的人,难道还不知道么?”他实在听不得妻子这样说自己敬爱的父亲。
秦幼仪不由得失声痛哭:“我也不想这么说的,我自小就敬重公公,一直以为他是大英雄。当初能嫁给你,我是多么欢喜呀。如今你却告诉我,公公并不是我以为的英雄,他竟然背叛了皇上和朝廷,你叫我怎么想?!”
苏仲英心中有愧,也不再责怪妻子了,而是与她抱头一起哭。他何尝不是震惊非常呢?妻子的想法,他完全能理解,甚至比她还要觉得难过。毕竟她只是嫁过来十几年而已,而他自从出生在这个世上,就已经将父亲视作人生里第一位的英雄与信仰了。他如今还没有崩溃,还能稳坐在此,冷静地将事实真相告知妻子,已经是坚强至极。
夫妻俩抱头痛哭了一场,双方冷静下来时,只觉得心头一片茫然。
倘若不知道真相还好,他们能轻松自如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可如今知道了镇西侯的秘密,他们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照着镇西侯的吩咐,准备行囊,明日就出发往大同去么?可那与畏罪潜逃有什么区别?虽然他们什么都没做,但如果皇帝真的认定镇西侯所犯的是谋逆大罪,追究下来,身为儿子的苏仲英是绝不可能逃过去的。即使秦幼仪有可能会凭着秦皇后侄女的身份,保住一条性命,那她与苏仲英所生的儿子又该如何是好呢?此番谋划外放,他们夫妻对于自己的将来,还有两个儿子的前程,都有许多规划与设想,然而,如今却通通成了泡影。两个孩子将来还谈什么前程?他们就算能活着,也要一辈子顶着谋逆罪人之后的名声,被人唾弃了。
想到儿子,秦幼仪觉得自己又有了勇气。
她站起身,对苏仲英道:“我要回一趟承恩侯府,求我母亲和哥哥们帮忙,还有我三叔。皇上那般信任我三叔,太后娘娘又一直对我母亲很好。若他们为我们求情,兴许我们还能保住一条性命。大伯子是知情人,也就罢了,可你我夫妻,还有我们的孩子,根本不知道公公在西南都做了些什么。还有婆婆,也同样是不知情的。但凡你知道一丁点儿公公与宁化王之间的盟约,当初赵砌诱骗大姐儿的时候,你就不会因为生气,把人的腿给打断了!这事是对你清白的最好证明,我们一定要向皇上说清楚,不能糊里糊涂地做了被殃及的池鱼!”
苏仲英无力地看向她:“这可能么?这是谋逆大罪,从来都是牵连全家的,若是罪行严重一些,就连族人也未必能逃得过去。我只盼着不会牵连秦家,哪里还敢奢望岳母与三叔会出手帮我们呢?”他顿了一顿,却改变主意站了起来,“不,你还是要回承恩侯府,但不是回去求救,而是……回去避难!你带着两个儿子回去住几日,倘若我们苏家有难,皇上兴许会看在你是秦家女的份上,饶你一命。至于两个孩子……若他们能苟活,自然最好不过。若他们逃不过去,你也不必强求了,就让他们与我做个伴。你还年轻,才三十出头,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兴许还能嫁得好人,再生儿育女……”
“二爷!”秦幼仪悲痛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说这样的话,是在我心上插刀么?!我怎能不顾你和孩子的性命独活?!我们是一家人,要活一起活,要死就一起死!我绝不会丢下你们!”
夫妻俩不由得再次抱头痛哭,哭得屋外的丫头都被惊动了,但又碍于他们夫妻曾下过严令,不许她们进屋,只能在屋外干着急。不一会儿,苏仲英与秦幼仪的两个儿子都过来了,担忧地在窗外问着:“父亲母亲为什么哭了?”
苏仲英忙忙擦干净泪水,又拿袖子替妻子擦脸,夫妻俩互相收拾妥当,才打开门,将两个孩子迎了进来。
然而,他们又如何能将实情残忍地告诉两个儿子呢?秦幼仪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们父亲和我想起马上就要离开家里,在外头住上好几年,一时间有些难过了。”
两个孩子便释然了。大儿子还抿嘴笑着说:“弟弟也哭过两回呢,我也有些舍不得祖母。怪不得父亲与母亲也会难过。”
这事儿就算是暂时蒙混过去了。没多久,镇西侯夫人便打发人来唤他们一家四口去吃午饭,苏仲英与秦幼仪连忙带着两个孩子赶了过去。
这顿午饭虽然丰盛,但苏仲英与秦幼仪都食不知味,再看坐在对面的镇西侯与苏伯雄,同样是满怀心事。镇西侯还再三对小儿子道:“赶紧把行李收拾好了,明儿一早就出发,不要耽误时辰!”
苏仲英看着父亲近日忽然衰老了十岁的脸,心情复杂。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来,道:“父亲放心,都已经收拾妥当了。若有什么落下的,我会打发人送信来,让家里人送过去的。况且大同也很繁华,想必什么东西都能采买到。”
镇西侯胡乱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倒是镇西侯夫人有些怨言:“大同如何能与京城相比?便是同样的东西,大同出产的也不如京城的好。你们若能自己准备好所有要用的物事,还是从京中带过去吧,别总想着偷懒,到了大同再采买了。我知道你们要去承恩侯府向亲家告别,但去一两个时辰也尽够了,晚饭还是回家吃吧?一来,你们有时间把没收拾好的东西都备一备齐;二来,也是让两个孩子多陪一陪我。你们俩要去大同,我没什么好说的,男儿自当以前程为要。媳妇要过去照顾仲英,也是理所当然。可两个孩子何必跟着去受苦?在京城读书也更容易找到好先生,不如就让他们留下来如何?”
不等苏仲英与秦幼仪开口婉拒,镇西侯就先摔了筷子:“多什么嘴?!孩子如何能离开父母?!我说了让孙子们跟在他们夫妻身边一同离开,你听不懂么?!”
镇西侯夫人吓了一跳,心中无比委屈,但看着丈夫的脸色,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一顿饭吃得所有人都没滋没味的。等饭吃完,苏仲英与秦幼仪为了安抚老娘,暂时将两个孩子交给镇西侯夫人照管,夫妻俩匆匆收拾了一下,便赶紧坐车出门,前往承恩侯府。
路上,他们还在车厢里小声讨论,要如何向秦柏、许氏与秦仲海开口,真要说实话么?不说实话,就怕他们无法理解事情的严重性;可如果说了实话,就怕秦家人会翻脸。秦家身为外戚,在落难后又是皇帝一力拯救回来的,一向圣眷深重,再加上太子的关系,乃是百分百的保皇党、太子|党。镇西侯作为宁化王与蜀王的同盟,政治立场完全与秦家相反,做的有可能是秦家最不能接受的事。苏仲英实在没什么信心,一旦他们说出实情,会不会被秦家人当场赶出家门去?
秦幼仪道:“母亲最疼我,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赶我出门的,二爷只管放心。况且,你我根本对公公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先前打折宁化王亲弟弟的腿时,简哥儿不是还在场么?他们一定知道你我的清白。”
说起当日茶楼里的冲突,苏仲英倒是庆幸不已:“还好当初我打断了那登徒子的腿!否则今日要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不知情?若是大侄女儿与那赵砌结了姻缘,事情更糟!还好,当日我遇上了他们两个人。还好,简哥儿那日为了给你过生日的事,暗地里约我出门,还把我叫到了茶楼上去……”
说到这里,苏仲英忽然顿了一顿,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地方。他猛然看向妻子,秦幼仪的眼中猛然绽放出充满希望的光芒。
第一百六十九章 求助
秦含真听丫头们报告说,长房的许氏与秦仲海母子带着秦幼仪、苏仲英夫妻来了的时候,正在陪祖母牛氏看账本。
春播开始了,永嘉侯名下几处田庄都需要种植什么东西,支出多少金钱去采买种子、农具、牲畜,又要花多少钱雇佣帮工,这都是要算好账的。尽管具体的事项,不必牛氏与秦含真亲自下指令,各处庄头自会料理妥当,但他们都做了些什么,主持中馈的女主人必须心里清楚,否则日后容易被下人蒙蔽。
而牛氏与秦含真忽然决定在一个不是月初也不是月尾的日子里看账本,其实是有原因的。因为秦安夫妻即将回京,虽然在秦含真明里暗里的劝说下,秦柏与牛氏都已经决定了要在昌平庄子上给秦安夫妻收拾出一个小宅子来,供秦安在京郊大营当值时居住,而不是直接把人接回京中了事。但昌平的庄子大小有限,住人还罢了,粮食肉菜方面的供给却有些品种不足。牛氏心疼小儿子,希望他在京城能过得比大同时更宽裕些,就打算从距离昌平近的庄子里头,再拨一两处产业给他,专供他们这一房的日常花销。
秦含真虽然心里有些不大以为然,但看在婶婶小冯氏是宗房长媳冯氏堂妹的面上,还是陪着牛氏翻账本了。她也想帮着出出主意,免得牛氏将最好的庄子给了秦安,却叫自家便宜父亲吃了亏。
长房众人忽然过来,她还挺吃惊的。明日就是承恩侯府春宴的日子,有什么话不能明天再说?况且他们搞出这么大的阵势,连已经很少出面的许氏都出动了,难不成是春宴之事有了什么变故?
牛氏也道:“哟,这可真有些稀奇,这非年非节的,大嫂子居然过来找我们三房了,别是出了什么事吧?”显然也跟孙女秦含真是一样的想法。
牛氏与许氏妯娌俩早年也有过心结,主要是牛氏惦记着许氏曾经与秦柏定过亲,偷偷吃醋罢了。但过去这几年,许氏没有再表现出任何暧昧的言行,秦柏几乎是躲着许氏走,两人的交集少之又少,牛氏又不是真的小鸡肚肠,怎么可能还会为了没影子的事乱吃飞醋呢?再加上她性格与出身的原因,在京城里本就没几个朋友,比较说得来的闵家人,还是许氏的亲家。于是,她跟许氏相处的时间就多了,没事的时候也会忍不住跑到承恩侯府来与许氏说说家常话。时间长了,两人混得更熟,倒把早年的心结给抛开了,两人真的发展出一份妯娌情谊来。
事实上,以许氏的身份与年纪,她也难得能找到同龄的朋友,可以平起平坐、毫无顾忌地谈天说地了。牛氏虽然读书少,又出身商家,但性情坦率,为人正派,许氏与她相处得久了,也觉得她是个不错的结交对象。妯娌俩平日分住两府,但若是谁家做了什么新鲜美味的菜色,或是得了什么好的补品,都会给对方送上一份,大家共同分享。闲来无事时,两位老太太也会坐在一处聊家常。通常是三房的牛氏到长房去,长房的许氏却很少过府,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想要避开秦柏的缘故。
也因为这个原因,牛氏听说许氏亲自来了,就感觉到很惊讶,忙放下账本,叫虎嬷嬷收好了,自己拉着孙女儿秦含真出门相迎。
许氏面带微笑,冷静地与牛氏寒暄了几句。跟在她身边的秦幼仪面色苍白,双唇紧抿,还有些心神不属,任谁一看,就知道她有心事。
连牛氏都看出来了,连忙问她:“幼仪这是怎么了?身上不好么?”
秦幼仪冲她干笑了下:“我没什么事,婶娘别担心。”
牛氏疑惑地看了看她身后:“不是说仲海跟苏姑爷也来了么?怎的不见他们进来?”
许氏淡笑道:“他们去了三叔那儿说话呢,我们聊我们的好了,别理他们。”说着就拉牛氏回屋。
秦含真落在后头,跟在秦幼仪身边,看着她那忧心忡忡的模样,一时不解:“小姑姑,您真的没事吗?我看您脸色苍白得很。”
秦幼仪虚弱一笑:“我没事,真的没事!”说完了,又忍不住回头朝自己来的方向看了一眼。秦含真认得那个方向,是通向秦柏书房的。这么说,秦幼仪这是在担心去寻秦柏说话的丈夫与兄长吗?
四人进屋后各自安坐,丫头们送上热茶,便退了下去。秦含真让人去取点心来,许氏却道:“三丫头不必麻烦了,我们老妯娌们坐在一起喝杯茶就好。午饭才吃不久,这时候再吃点心,只怕晚饭要吃不下去了。”
秦含真便作罢了,笑着问:“大伯祖母今儿怎么有闲情来串门?”
许氏叹了口气,指着小女儿道:“还不是为了这个孽障?!苏女婿遇到一件为难的事,又无从请教,只能硬着头皮找上我们求助了。我妇道人家,哪里知道那些什么有的没的?你二伯父则是光明白道理,却拿不定主意,只得把苏女婿带过来,一并请教你祖父了。至于我,却是因为无事可做,正闲着呢,就索性带着你姑姑过来寻你祖母说说家常话。”
秦幼仪把头垂得低低的,秦含真眨了眨眼,疑惑自己方才好象看到了她掉落的眼泪。
这是在搞什么鬼?!
牛氏忙对许氏说:“什么事这样为难?都是亲戚,又不是外人。苏女婿若有事情想问,只管跟我们老头子开口就好了。他这人脾气最好不过,绝不会生气。”
许氏勉强笑了笑:“这不是叫仲海带他去请教三叔了么?他们男人的事,由得他们去吧。我们只管聊我们的。”又扯开话题,“自打三丫头生日那天,我来过一回,至今也有七八天功夫了吧?如今天气不错,不知道你家花园里的花儿开起来了没有?”
牛氏道:“哪儿能这么快开起来?眼下天气虽晴朗,风却还是冷的。春天的花儿都娇嫩,未必能扛得住冷风。倒是有几株杏花出了花骨朵儿,还可以赏一赏,就怕你身子受不住,叫风一吹,就着了凉。”
许氏笑道:“哪里有这么娇贵了?也罢,几粒花骨朵儿,也没什么好赏的。等过些时日,天气再暖和些,你园子里的花都开了,我定要过来好好逛一圈。我们家里的园子,看了这么多年,早就看腻了,怎么也不如你家的园子新鲜有趣。”
永嘉侯府的花园,是在前头房客谢家人搬走后,重新翻修整理过的。有皇帝发话,内务府出品保证,格局景致都很有些不凡。但自打秦家三房搬进去后,长房的承恩侯夫人许氏就为了避嫌,很少到三房的地盘上去了。偶尔为了贺寿或者庆祝侄儿秦平升职等事,她会过府参加一顿家宴,也没什么到处围悠的机会,顶多是穿过花园,从侧门返回承恩侯府的时候,能瞥见小径周遭的景致而已。如今许氏说觉得新鲜,想要好好逛一逛,牛氏自然不会拒绝,还跟她讨论起自家园子里什么花开得最好,花期通常是在什么时候,等等等等。
两位老太太煞有介事地聊起了家常,看起来还聊得很开心,秦含真却无聊得想打哈欠,为了不在长房的长辈们面前失仪,只能死死忍住。
秦幼仪依然神思不属。自打她在承恩侯府那边,叫同胞亲兄长骂了一顿之后,她就一直有些恍惚。她原本猜想,兄长与侄儿可能是发现了宁化王兄弟与镇西侯之间的不妥,但又无法对她明言,怕她夹在秦苏两家之间为难,才会把事情考虑周全,营造出一种“意外撞破侄女私情”的假象,让她丈夫苏仲英顺利同宁化王兄弟划清界限。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她回到娘家,就可以不用担心任何事,直接将自己的难处告诉母亲与兄长了。他们会护着自己,绝不会随便向外泄密。
然而,秦仲海不但没有第一时间答应下她的请求,反而大骂了她一顿。秦家长房愿意为她这个外嫁女,以及她的丈夫儿女出力,是一回事。她有恃无恐地将麻烦带回娘家,就是另一回事了。秦仲海原本以为,镇西侯与宁化王的一切阴谋都还没来得及实施,只需要让两家划清界限,事情就可以解决,万万没想到,镇西侯竟然早已为了宁化王与蜀王,做过那么多违反朝廷律令之事了。他心中一方面觉得恨铁不成钢,另一方面又在为妹妹妹夫捏一把汗。
他最终还是答应了,请母亲与秦幼仪夫妻一块儿到三房来,求助于永嘉侯秦柏。不过,由他带着妹夫去见三叔就足够了,女眷们还是留在三婶牛氏那里吧,也好稳住她们,让她们不要来打搅书房里的人。秦幼仪被兄长骂得难过,见他又尽心尽力地为他们夫妻操持,不由生出愧疚之意,心想若不是关系到两个儿子的性命与前程,她是绝不会把锅事带回娘家来,连累了不相干的母亲与兄长的。
她这副样子十分显眼,牛氏聊着聊着,就忍不住再问了:“幼仪到底是怎么了?若是遇到难处,只管说出来呀!”
秦幼仪欲言又止。许氏忙对牛氏道:“还不是在家里受了她婆婆的气?她婆婆的为人,你也是知道的,多说也无益。横竖他们夫妻很快就要离京了,将来不必再受她婆婆的搓磨,我就让她再忍两日。”
牛氏哂道:“原来是为了那一位呀?我还道是谁呢。那位确实是个刻薄人,白瞎了一张慈眉善目的脸!”说着就举了镇西侯世子夫人与苏大姑娘做例子。托两家是姻亲的福,牛氏平时也听说过不少小道消息。
许氏顺着她的口风,聊起了苏大姑娘和她的母亲,因有秦幼仪的缘故,干货极多,绝非外头没来由的小道消息可比的。经母亲五次三番递眼色,秦幼仪也重振了精神,时不时插上一两句话,跟着闲聊了。
秦含真又再次觉得无聊起来,便寻借口出门来透口气,打算绕着正院的抄手游廊散步。谁知她还没走到拐角处,就见姚氏迎面走了过来,不由讶然。
怎么连姚氏也来了?
第一百七十章 不爽
虽然长房与三房两家人常来常往,都是本家,互相串门子时也不必搞什么递拜帖派人打招呼的繁文缛节,但在许氏与秦幼仪母女先过来拜访,又不曾提起姚氏也要来的前提下,姚氏会忽然出现在三房的可能性,还是挺少的。
姚氏身为承恩侯府主持中馈的主妇,每日事情繁多,也没多少时间可以到三房来闲聊。
于是秦含真就面露惊讶地迎了上去,给她行了礼,又问:“二伯娘怎么过来了?大伯祖母与小姑姑就在我祖母屋里呢,先前没听她们说您也要来。”
姚氏笑道:“我就是听说夫人与姑奶奶来看三婶娘了,才特地赶过来的。”说着就凑近了秦含真,收了笑容,面带肃然,压低声音问,“我们夫人可曾提起什么要紧事了?有没有说姑奶奶今儿过来是为了什么事?”
秦含真只觉得她问得莫名其妙:“二伯娘为什么这样问?”
姚氏叹了口气:“这不是我觉得奇怪么……方才我在你二姐姐屋里呢,忽然听丫头们说,姑奶奶与苏姑爷来家里了,我就连忙赶到正院上房去相迎。谁知姑奶奶与苏姑爷压根儿就没到上房去,而是去了书房,跟我们二爷不知商量什么事。不一会儿,二爷又打人把我们夫人给请了过去。我想过要去书房瞧瞧是怎么回事的,偏又叫人挡了。你也知道你二伯父的脾气,他特地让人来挡我,叫我不必去书房,自有他的道理。我虽然心里生气,但也不是不知趣的人,便转身去处置家务事了。谁知我料理完了手头上的事,回头却听说他们一行人都来了西府。我心里就讷闷了,心想苏姑爷与姑奶奶有什么事,还需要叨扰三叔呢?便叫了姑奶奶的丫头去问。不料姑奶奶的丫头说,他们夫妻明儿就要出往大同去了,不来参加咱们秦家的春宴,今日过来,其实是来辞行的!你说奇不奇怪?”
秦含真惊讶极了:“小姑姑他们明日就要出去大同了?大伯祖母和小姑姑方才可没这么说呀?!”
姚氏一拍掌:“可不是么?我当场就吓了一大跳,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说好了要来家里的,夫人还特地吩咐了厨房,明儿要给姑奶奶做长寿面呢,连席面上的菜色,也都定了她爱吃的。这忽然说明儿她不来了,也没给个理由,也太奇怪了些。我都等不及了,这才赶来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往正房方向张望了几眼,又问秦含真:“三丫头,你方才说,我们夫人没提姑奶奶明儿就出京的事?那她可提了为什么会带着姑奶奶过西府来?”
秦含真摇头,心里开始思索了。其实她觉得今天,许氏跟牛氏聊天,就有些尬聊的意思,本来以前已经聊过的话题,又拿出来重复地说,又或是一些小事、琐事,她都当成是一件大事来谈论。牛氏平日里除了跟自家人,聊天的机会也不多,哪怕是小事也能跟人聊得兴起。再加上她在人际交往上经验不足,很容易被许氏牵着鼻子走。秦含真方才明明觉得她俩聊的话题非常无聊,听得她想打哈欠,但看到她们高兴的样子,也不好意思打断或是插话。如今听了姚氏的话,她开始觉得不对劲了。许氏她其实……是不是在故意没话找话,跟牛氏打时间呢?
秦含真看了姚氏一眼,心想问这位二伯娘,也得不到答案。姚氏故意在这里跟她说半天的话,就是不进屋直接问婆婆与小姑,也不知是不是想拿她当枪使,让她去向许氏与秦幼仪开口。姚氏虽然一副很担心小姑子的模样,可她说话的语气里莫名地就透出一种“你们怎能瞒着我事情?我非常想知道真相”的意味。估计秦仲海让人拦着她,不让她去参与书房的谈话,让她很不爽吧?
秦含真可没兴趣给人当枪,倒是姚氏透露的口风,指苏家丫头说秦幼仪与苏仲英夫妻要提前离京,看起来还是仓促决定的,因此在今天之前完全没有迹象,这事有些让人在意。
会是因为宁化王与蜀王父子先后被赐死的缘故吗?
秦含真还听说了王家四位姑奶奶如今的处境。这四位也是参与了宁化王计划的女眷,参与的程度有深有浅。作为涉案者,在皇帝已经清楚她们罪行的前提下,不可能一点都不受惩罚。
王三姑奶奶被剥夺了宗室诰命,赵碤回头就写了休书,不过她不肯接受,还非常生气地带着人在赵碤家门外大吵大闹。她宗室诰命被剥夺了不假,可宗室妇的身份还在,圣旨没说要他们和离,她便告到宗室长辈面前去求做主了。身为替公爹守过孝的儿媳,未有子嗣也是因为丈夫身体的原因——这一点简直全民皆知,算不得她的过错,她反而还是被连累得背负污名的那一个——她又陪着赵碤共患难多年,她认为赵碤没有理由休弃她。
至于小道消息中涉及谋逆的部分,她直接甩锅给丈夫,声称自己只是听从夫命行事,不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到要被休弃。王三姑奶奶有理有节,宗室里的长辈虽然有人觉得她太会闹,太不把丈夫的安危与脸面放在眼里,可也有很多宗室女眷为她抱屈。所以,赵碤是否能成功休妻,还是未知之数呢。
而对于王三姑奶奶而言,娘家内部的权力斗争看起来还未有定论,在京城却只有与她政治立场相对的王四爷等人,她若被休回娘家,日子肯定不好过,多半只会被送到庵里去了此残生。反正皇帝对于涉逆案的他们夫妻,只是剥夺了爵位与诰命而已,并没有处死的意思,那她继续做赵碤的妻子,好歹还是位宗室妇,不愁生计呢。
王七姑奶奶小王氏也不知是不是受了这位嫡姐的影响,也激烈反抗着丈夫赵硕意图休妻的行为。不知她怎么威胁了赵硕,反正后者是退缩了,如今夫妻俩继续相敬如冰地同在一个屋檐下讨生活。更具体的情况,就要看赵陌那边打探到的消息了。
还有一位素来小透明的王家五姑奶奶,她没有被休,也没有被降罪,大约是因为存在感太低的缘故,在宁化王的计划中参与程度并不深,估计连知情者都未必算得上。但她夫家还挺势利的,一听说她的娘家嫡姐们被剥夺宗室诰命,当天就把她送到京郊庄子上去“养病”了,也不知会不会有回归的一日。
但王家五姑奶奶好歹保住了性命,生计也不成问题。最不幸的是王四姑奶奶,直接“急病暴毙”了,可见云帅有眼色知时机的人设不倒。她从前自以为给婆家生了唯二的男孙,就能呼风唤雨,其实都只是虚幻而已。孙子什么时候不能生?但云家的前程,才是云帅心里最重要的事。孙子都已经有了,孙子的母亲又能有多重要呢?
秦含真不是在为王家四位姑奶奶的命运叹息,而是她觉得,连她这样一位深闺弱女,都听说了涉案者如今的下场了,镇西侯身为宁化王的同伙,不可能不知情。秦幼仪与苏仲英忽然提前离京去大同上任,是不是镇西侯的主意?为了什么?是要避开京中的风波吗?且别说苏仲英夫妻并不知情,也没有参与镇西侯的计划,光说这种打人提前上任的做法,就有些蠢。皇帝如果要追究镇西侯的小儿子,苏仲英去大同就能躲避得开吗?那还不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也许,苏仲英与秦幼仪忽然到秦家来,承恩侯府许氏与秦仲海忽然带着他们来见秦柏,就是因为听说了什么内情,赶来向秦柏求助吧?
秦含真心念电转间,便将情况推测得七七八八,面对姚氏,就不大想给她做枪了。
她对姚氏露出了谦和的微笑:“祖母与大伯祖母、小姑姑都在屋里说话呢,二伯娘赶紧过去吧。有什么话都问个明白。倘若小姑姑与小姑父当真明日就走,我祖母怕是还要托他们给大同那边捎些东西过去。我去叫人再备些茶点,一会儿就回来。”
姚氏正盼着秦含真替自己去开那个口,怎么可能放她走?忙拉着她笑道:“好孩子,不用忙活了。这才吃过午饭多久呢?要备什么茶点?”
秦含真笑眯眯地说:“即使不备茶点,总要叫人备二伯娘的茶呀。”说着手中轻拂,就挣脱了姚氏的手,飘然而去。
姚氏欲言又止,却听得正屋那边,守在屋门外的丫头已经给屋里的人报了信,还掀起了帘子,唤道:“我们夫人叫请二奶奶进屋呢。”她无奈地回头看向正屋方向,硬着头皮过去了。
姚氏如何在婆婆与小姑子面前开口说出她心中的疑问,并不是秦含真眼下关注的问题。她吩咐了丫头给正屋上茶上点心之后,就直接拐道去了祖父秦柏的书房。
推测是一回事,她还挺想知道事实是否如自己所想的。
她心里有些疑惑,即使镇西侯曾经跟宁化王有些不清不楚的,但事实上因为他们父子迟迟未能获得京城军权的缘故,什么都没来得及干。而且经过前广昌王赵砌被打断腿一事,两家已经算是结下仇怨了吧?宁化王如今倒了台,丢了性命,镇西侯有必要惊恐得叫小儿子儿媳提前出京避风头?他小儿媳好歹也是秦皇后的亲侄女呢,皇帝又不会滥杀无辜。
不过,想到镇西侯在跟宁化王因赵砌被打一事结下仇怨后,依然坚持与辽王世子赵硕定下联姻大计,好象仍在听从宁化王安排似的,秦含真就有些拿不准了。兴许他有什么顾虑,是她这样的外人不知道的?
秦含真走到书房廊下,一直没有人拦路——秦柏的书房素来是不对孙女设防的。就在这时候,她听得屋里传出了自家祖父秦柏的声音:“向皇上坦白吧,向皇上请罪,千万不能有任何隐瞒。不要心存侥幸!皇上能对蜀王世子从轻落,还不能证明他的仁厚么?”
秦含真停下了脚步。
第一百七十一章 口角
书房里,响起了秦仲海的声音:“怕就怕皇上知道了镇西侯做过的事,不肯轻饶。他从前所作所为,桩桩件件,都不是小罪过。这一坦白,妹夫固然是能保住,但镇西侯却绝不会有好结果。虽说这谋逆的罪名是减弱了,可难道那逼反降民、掠劫富户、监守自盗、瞒报藩王产业的罪名就轻么?别说镇西侯了,怕是连镇西侯世子,也难以保住,毕竟他有知情不报的嫌疑。妹夫不是那样心狠的人,自然会存了几分侥幸之心,想着若是皇上尚未知情,或可有法子蒙混过去,不忍心叫老父长兄受罪。”
秦柏的语气有些淡淡地:“有罪就要罚,种什么因,就得什么果。镇西侯既然犯了大错,多少平民性命葬送在他手里?多少富户因他而倾家荡产?西南边关的战事又因他私心,多拖了多少年?期间死于战乱的朝廷将士,又有多少呢?这一桩桩,一件件,难道他就不需要负责任了?我知道仲英是孝子,可如今不是讲愚孝的时候。别以为真的能瞒得过皇上,皇上未必不知情,只是看在老臣多年辛劳份上,给老臣留一份体面罢了。倘若你们以为镇西侯在做了这许多错事之后,晚年还能安享富贵闲适,那就太过天真了。我言尽于此,要如何决断,就要看你们了。只是仲英,你要想好,一旦做出了决定,往后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要后悔。”
秦柏显然心情不大好,已经不想再谈下去了。秦仲海有些着急地唤了一声:“三叔!”紧接着传来的是“扑通”一声,苏仲英说话了:“三叔,我知道您听了我的话,一定对我父亲的所作所为感到恼怒嫌弃了。可是……子不言父过,我一直没在父亲身边侍奉,当真不知道这些。倘若知道,早就劝阻了。但我兄长也没少劝,奈何父亲一意孤行……我知道他的罪过太大,若是皇上知道了,定不肯轻饶的。只是……他到底是我亲生父亲。我看着他如今躺在床上,深受旧患疾病之苦,心里就不好受……”
说到这里,苏仲英哽咽了一下,方才继续道:“他虽有错,但也不是没为朝廷立过军功,几十年驻守边关,出生入死,妻儿子孙都抛在一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况且他劫掠平民以充军费,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手下的将士。难道真的要因为他曾犯下的过错,就把他的功劳都抹杀掉么?我也不敢指望他晚年能安享富贵闲适,更不敢奢望他能重获实权,只盼着……能保住他老人家的名声,让他安安静静地在家休养,就足够了。”
秦柏叹了一声:“痴儿!倘若你父亲立下的功劳足以抵消他所犯下的罪孽,你道他还会如此着急上火地催你们夫妻父子出京么?他的军功,有多少还能算得上数,尚未可知。拿他犯下罪过、全是为了西南军费来说事儿,更未见得管用。这天下,又不仅仅是西南边军需要军费,也不仅仅是西南边军的将士,才值得呵护怜惜。镇西侯错就错在将西南边军看得太重了,重得忘了百姓,忘了朝廷,甚至是忘了皇上!可西南边军并不是镇西侯的,他只是被任命为西南边军的将领的时间长了些而已,西南边军真正的主人,应该是皇上才对!镇西侯如此作为,固然是揽尽了军心,可他又把皇上当成是什么人了呢?”
苏仲英无言以对。这回,秦仲海改而劝说起他来了:“三叔言之有理。妹夫,令尊这罪过……不是那么容易洗脱的。况且他老人家好象也没打算洗脱,倒是一意孤行地跟皇上、跟朝廷做对。即使你来向我们求助,我们也想了法子,他也未必会领情。否则,他早就向我们开了口,而不是事到临头,也只会叫你们夫妻避走他乡。我看,如今的情势不妙,你兄长能否保住,还是未知之数,你父亲却是难有好结果了。这时候,你还是多想想你母亲,想想你妻子和儿子。为了保住你们苏家的元气,你该要考虑如何取舍了。”
说到这里,秦仲海降低了声音:“必要的时候,学学蜀王世子。他不正是因为及时断尾求生,方才换得了如今的好处么?不但免了圈禁的刑罚,还能在京城过上富贵闲适的日子。可见皇上仁厚,只要你忠于朝廷,皇上是不会轻易迁怒罪人亲属的。”
苏仲英听懂了他的暗示,不由得大吃一惊。可秦仲海再一次重复了方才说过的话:“想想你的母亲,想想你的妻儿!现在不是讲愚孝的时候!倘若你不知该如何决断,就去问你兄长,看他怎么说?”
苏仲英咬了咬牙,面上神色变幻。大舅子的话令他心下稍稍有些动摇了。不是他贪生怕死,而是……他母亲、妻子与儿子皆无辜至极,兄长更是多次试图劝说父亲却未能成功,嫂嫂侄女也是可怜人。为了大多数人的安危与前程,他再固执地坚持要护住父亲,就显得太过盲目了。秦柏与秦仲海肯帮他筹谋到这一步,已经仁至义尽,他实在不该奢求更多。
秦柏看着他面上表情改变,放缓了神色:“你若要问你兄长的意见,就先回家去吧。今日之内,最好就要把答案告诉我。我明日进宫,你们兄弟若有什么东西想要呈上御览,就在明日早上之前,交到我手中。我只再嘱咐你们一句,不要有侥幸之心,不要有任何隐瞒欺骗。皇上目光如炬,你们是糊弄不了他的。”
苏仲英回答的声音里透着悲痛:“是,我明白的,您请放心……”
书房里的谈话至此就告一段落了。秦含真听得有脚步声往门外走来,连忙倒退几步,走到离书房门口有四五米远的地方,稍稍加重了一下脚步声,装作刚到的样子,迎了过去。苏仲英出得门来,抬头见到秦含真,便吃了一惊。
秦含真一副没事人的模样,笑着向他行礼问好,然后面露不解地问:“小姑父,我听说您明日就要与小姑姑一道启程去大同了?怎的这般突然呢?”
苏仲英怔了怔,他本来还在担心书房里的谈话会不会让这内姪女听见了,但听了秦含真的话,立马就把这个问题抛到了一边:“你是听谁说的?”他们夫妻今日到秦家,并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呀?
事实上,知道实情后的他们,已经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前往大同了,还是赶紧想办法自救要紧。
秦含真笑着回答:“我是听二伯娘说的,她好象是听你们家丫头说的,也正讷闷呢,这会子怕是已经寻上小姑姑询问了。”
苏仲英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会儿才道:“三丫头,你回去帮我跟你小姑姑说一声,就道我有急事要回家一趟,去去就来。让她安心在这里待着,不必担心我。”说罢低了头,越过秦含真,匆匆离去。
秦仲海掀了帘子出门:“三丫头?你是几时过来的?可曾听到我们说什么了?”
秦含真回头看向他,眨了眨眼:“二伯父你们说什么了?”
秦仲海哂然一笑:“没事,不过是闲聊几句家常罢了。”又问,“你怎会过来?”
秦含真回答:“我方才吩咐丫头给大伯祖母、二伯娘和小姑姑上茶点,忽然想起你们这边不知道有没有上茶与点心,就过来看一看。”
秦仲海笑笑,挥手道:“行啦,我们有茶喝,不必你惦记。至于点心就算了,甜腻腻的,谁吃那个?回去跟你祖母在一块儿吧。你二伯娘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你别理她,也别听她说什么。一会儿我就把她带回家去了。”
这话听着有些不大客气哪……
秦含真心里暗暗为姚氏点根蜡,便笑着向秦仲海屈膝行了一礼,又问过屋中的祖父,确定他没有别的吩咐了,方才转身离开。
秦仲海回到屋中,重新坐到秦柏下手,郑重地道:“这一回,倘若镇西侯能果决一些,兴许苏家还能保住名声,他的子孙也还有望保住前程。如今就看他舍不舍得了。”
秦柏淡淡地说:“他不象是有这种魄力的人,还不如指望他的两个儿子更好。”
秦仲海干笑了下:“苏家老大的性情,我不太了解,不过看着似乎是个明白人,应该知道要如何抉择。只是苏家妹夫……有些心软,又重情义。倘若镇西侯这一回果真保不住性命,他还不知道会如何难过呢。”
秦柏看向他:“其实他若明日就出京城,也未必不是好事。”
秦仲海愣了一愣,随即若有所思。
秦含真回到正院正屋时,姚氏与秦幼仪正有些小小的口角,似乎是姚氏说了些不大中听的话,让后者产生了不满。
秦含真在门外小声问了廊下的丫头,才知道她俩是怎么吵起来的。原来许氏与秦幼仪跟牛氏谈论镇西侯夫人,顺带提到了镇西侯世子夫人卞氏与她所生的长女苏大姑娘,还有苏大姑娘最近闹出的一点小风波。苏伯雄夫妇早就下了决定,要把长女送到岳父卞总督身边去另行说亲,避开京中的流言蜚语,这件事连秦家的人都听说了。可今天不知怎的,秦幼仪忽然改了口,说苏大姑娘还是要在京城或京城周边说亲的好,而且要快,要趁着如今她的丑闻还未在京城以外的地方传开,宁化王兄弟都失势的时候,赶紧嫁出去,免得日后婚事艰难——其实秦幼仪只是觉得苏大姑娘已然及笄,倘若能尽早出嫁,说不定还能避开一劫,才会改了口。
然而,姚氏并不知道小姑子的苦衷,忽然就有些不悦了,说了些带有讽意的话,也惹恼了秦幼仪。姑嫂俩虽然不至于在两位长辈面前吵起来,但话里话外都带了火气,连迟钝如牛氏,都察觉到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姑嫂
牛氏最不喜欢这种场面了。她皱起了眉头,看了看侄女,又看了看侄媳妇,然后多看了后者几眼。
她觉得,今天就数二侄媳妇最莫名其妙,秦幼仪婆家的侄女儿摊上什么丑事,有什么样的名声,要什么时候说亲嫁人,嫁的又是什么人家,跟二侄媳妇有什么关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家说些场面上的话就是了,何苦讽刺人家?苏家那大姑娘固然是做错了事,但十五岁的小姑娘家能懂得什么?还不都是那些花花公子的错?二侄媳妇犯得着这么刻薄么?
牛氏平日很少掩饰自己的真实感受,一旦生出了不喜,脸上就露出来了。
许氏察觉到了妯娌的不悦。说实话,她也不悦得很,如今更是觉得媳妇女儿都不给自己长脸。她皱着眉头厉声喝止两人:“够了!当着你们三婶的面,闹什么呢?!”
姚氏与秦幼仪忙住了嘴,起身低头听训。
秦幼仪自愧失言,虽然她素来不大看得惯长嫂的性情与一些做法,可也犯不着在正有事需要求助娘家的时候跟对方起口角。她觉得自己是因为担心丈夫那边事情不顺,才会轻易被长嫂挑起了火气。就算长嫂说的话再不中听,她心里再生气,只当没听见就是了。长嫂是什么样的人,她又不是不知道,何必跟对方一般见识呢?
姚氏则有些懊悔,方才太过心急了,竟然在婆婆与叔婆婆面前嫌弃苏大姑娘嫌弃得如此明显。她其实一直在担心小姑子会重提旧事,想把侄女苏大姑娘说给秦简。毕竟如今苏大姑娘名声扫地,正是急着要另寻好亲事的时候。万一秦幼仪仗着母亲哥哥疼她,强行说合这桩亲事,好赢取婆家人的欢心,巩固自己在婆家的地位,那她该如何是好?她可不乐意给儿子娶这么一个声名狼藉的媳妇!无论如何,也要把小姑子的盘算给搅黄了才是。
本来镇西侯世子苏伯雄夫妻要将女儿送去湖广,姚氏心里还安定了些的,只是觉得小姑子夫妻今日来得古怪,特地来打探一下口风而已。不料小姑子忽然改口,说要在京城给侄女儿说人家,还要尽快说成。京城里谁家不知道苏大姑娘的丑事?真要说成,最有把握的就是她自个儿的娘家了吧?小姑子这话是不是在暗示什么?姚氏心里着急得很,真怕小姑子借着马上就要离家数年的时机,引起婆婆的慈爱怜惜,一时心软,就把亲事答应下来了。这可关系到她唯一的儿子的终生大事。即使刻薄些,她也顾不得了。她如今是打从心里看不起苏大姑娘,恨不得把人往泥地里踩。
然而,姚氏的心思,在场两位长辈哪里能想得到?反而觉得她没事找事,心里都有些恼火。许氏虽然同时责备了儿媳和女儿,其实更生儿媳的气。
她不悦地盯着姚氏:“你今日这样闲么?明日就是春宴了,你不在家里盯着下人们布置园子,跑来打搅你三婶做什么?若你果真无事可做了,我有的是差使要吩咐你。”
姚氏心下委屈,只觉得婆婆偏心,却根本不知道小姑子的险恶用心。但她当然不会当场驳回去,只是委委屈屈地表示:“园子里已经布置好了,菜色也都定下来了,明儿席上侍候的人手也都准备妥当。媳妇儿是因为听说姑奶奶明日不来了,想着座位和菜色可能都需要改动,才特地过来问一问的。”
秦幼仪皱起眉头:“二嫂是听谁说我明日不来了?”
姚氏瞥了她一眼:“自然是姑奶奶的丫头。难不成她们说谎了?”
秦幼仪闭了嘴。她的丫头当然不是在说谎,可她们又不知道他们夫妻的心事,只因在镇西侯府里听得旁人都在议论,知道他们夫妻明日就要启程离京,正忙着收拾行李,才会误会了。但她又没法为自己的丫头辩解,虽然不明白兄长的用意,但既然秦仲海拦着姚氏,不让她进书房旁听他们兄妹郎舅间的谈话,定有原因,她又何必拆哥哥的台?
秦幼仪闭了嘴,许氏也心知肚明,只有牛氏一脸懵逼:“怎么回事?明儿春宴了,之前不是说得好好的?要给幼仪做生日呢。幼仪跟苏女婿怎的忽然就说要走呢?又不差这几天,我们安哥都还没回京呢。前儿收到他写来的信,说是路上并不着急,为了迁就他媳妇大肚子,路都走得慢些。他们原是跟马将军一起来京城的,马将军也不着急赶路,非常好心地迁就他们的脚程,说是一路作伴更有趣味。我本来还指望他们夫妻能回京参加春宴,如今是赶不上了。但人家马将军都不着急,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算算日子,他们怕是要月底才到了。幼仪两口子过几天再出,时间也充裕着呢。”
秦幼仪勉强笑了笑:“公公怕我们二爷耽误了差事,一直催着我们尽早出呢。他老人家最是爱较真的,哪里想得到什么生日不生日的呢?”
牛氏哂道:“我看哪,他不是爱较真,只是喜欢为难别人罢了。他跟他老婆,真是天生一对,专会折腾人的!”
秦含真在门外听到这里,觉得自己应该要进屋中止这一场没意义的争吵了,便掀了帘子走进去,笑着向几位长辈行礼问好,又对秦幼仪转述了苏仲英的话。
秦幼仪吃了一惊:“我们爷回家去了?真的么?!”
秦含真点头确认:“是真的,说是去去就回。”
秦幼仪不由得面露忧色,咬着下唇不说话。
秦含真又对姚氏道:“二伯父听说二伯娘来了,挺惊讶的呢,说是一会儿就过来找您,一块儿回家去。”
姚氏怔了怔,心想着丈夫特地强调这么一句话,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说话间,秦仲海就来了。他向牛氏与许氏行礼请安,问候了牛氏的日常,便对姚氏说:“我要找一件东西,却忘了放在哪里了,你跟我回去找一找吧?”
姚氏有些疑惑:“什么东西呀?玉兰掌着我们院里的钥匙,玉萝专管库房物什,记性都极好的。你想找什么,只管吩咐她们就是了。”
秦仲海哂道:“丫头们如何能跟你比?况且你又不在屋里,我找她们做什么?”
这话说得姚氏心中暗喜,嘴角微翘:“爷胡说什么呢?”接着便主动向许氏与牛氏告辞了。虽然她依然非常担心小姑子会出夭蛾子,可眼下自然是丈夫更重要些。她得跟丈夫通个气,让丈夫挡在前面,就不怕婆婆许氏会犯糊涂了。
姚氏跟着秦仲海走了。屋里至少有三位女眷齐齐松了口气。秦含真见状,不由忍笑,又命丫头上新的热茶水与点心来。
等丫头们退下,许氏才对牛氏说:“仲海媳妇今儿也不知怎么了,气性这样大,莫名其妙说些不中听的话,倒叫幼仪也跟着生气。两个晚辈失仪了,还请弟妹莫怪。”
牛氏摆摆手:“一家人客气什么?我就是讷闷了,二侄媳妇怎的这般嫌弃苏大姑娘?我可不是头一回听她说这些话了。从前只当她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她当着幼仪的面,也这般不客气。”
许氏与秦幼仪都猜不出原因,心里只觉得莫名其妙。不过她们今日是过来打时间的,同时也是等候书房那边出结果,倒也不急着回东府去,便继续与牛氏闲聊了。
秦含真又陪她们坐了一会儿,便坐不下去了。有这个时间,她还不如花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她便寻了个空,找借口告退出来,回自个儿院子去了。
这几日她已经把《隆福寺庙会图》的大致草稿给弄了出来,但想要把画画得尽善尽美,自己还需要多多努力,一些不熟悉的题材和画法,就得抽时间去学习了。或是写生,或是临摹前人佳作,或是请祖父秦柏以及别的绘画名家指点,都需要大量的练习。她近日正为了这个忙得昏头转向,哪里还顾得上陪人尬聊?
不过,秦幼仪与苏仲英夫妻上门求助一事,还有后者在与秦柏、秦仲海的对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都让她颇为吃惊。她在开始练画之前,稍稍将方才收集到的信息做了个简单的整理,小心收藏起来,留待赵陌明日来家时,与他互通有无,也好了解更多外界的最新局势展。
姚氏满怀甜蜜地跟着丈夫秦仲海回到盛意居,笑着问他:“你想找什么呀?”
“我想找你的理智。”秦仲海出人意料地板起了脸,“你方才是怎么回事?我听三婶院里的丫头私下议论,说你当着母亲与三婶的面,给妹妹没脸。”
姚氏呆了一呆,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眼圈微微红了红:“这话是怎么说的?三婶对家里的丫头也太纵容了,怎能让她们胡说八道?!我哪里是给姑奶奶没脸呢?不过是聊家常的时候,说起苏大姑娘,我听不得姑奶奶睁眼说瞎话罢了。我说的都是公道之言,也不是冲着姑奶奶去的,爷怎能这般误会我?!”
秦仲海皱起眉头:“好好的,说人家女孩儿闲话做什么?妹妹是苏大姑娘的婶娘,护着孩子些,也是应有之义。就象是你们姚家的女眷在外头听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传言,在你面前说三丫头的不是,难道你不会护着三丫头,替她辩解一二?你明知妹妹的难处,又何必非在这种小事上较真?横竖我们家又不会娶苏大姑娘做媳妇,妹妹就是把婆家的侄女儿捧上了天,又与你什么相干?!”
姚氏顿时就泪眼了:“可是……姑奶奶分明就想要把苏大姑娘说给我们简哥儿做媳妇呀!她大年初二那天就过来跟夫人提了,只是夫人不曾答应罢了。如今她又要提……你也知道,夫人如今正舍不得她呢,万一一时心软答应了,你叫我们简哥儿怎么办?!”
第一百七十三章 期许
秦仲海惊讶地看着妻子:“你说什么呢?妹妹想要把苏大姑娘说给我们简哥儿?真的假的?我怎么没听说?!”
姚氏抱怨地道:“当然是真的了!夫人瞒着所有人,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听说的,心里都要急死了!你这妹妹,也太过贤良淑德了!自打嫁进了苏家,婆婆不喜欢她回娘家,她就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婆婆想她公公了,她就亲自上门来求三叔,哄得三叔帮她把人弄回了京城,却连句好话都没得;如今她大伯子和妯娌想要把女儿嫁给我们简哥儿,她也不遗余力地上门来说合,连她外侄女是什么坏名声都顾不上了,这也太过了些!难不成为了她婆家,她自个儿要竭尽全力不说,连娘家人也要倾尽所有么?!”
秦仲海皱眉道:“我不曾听母亲提起过,你又是怎么听说的?”
姚氏不由得一窒。她能老实说是收买了许氏身边的大丫头,才打听到的么?不能!所以她只能含糊以对:“夫人估计心里也有些埋怨姑奶奶,当时就没同意,过后也一直在生闷气,只是没告诉我们,怕你我多心罢了。可夫人心里对简哥儿的婚事,也是有想法的,猛地被亲生女儿拆台,她心里如何过得去?自然会露出些痕迹来。我也是从这些蛛丝蚂迹推断出来的,但绝非胡编乱造!”
秦仲海斜瞟了妻子一眼,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你这是从母亲身边的人嘴里打听出来的?这回收买的是谁?这样嘴碎。贪了你多少银子?”
姚氏抿抿唇,心虚地转开了视线:“爷在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秦仲海冷笑一声,也懒得拆穿她,只问:“是大年初二那天的事?后来呢?妹妹应该没再跟母亲提过这事儿吧?”
姚氏有些不自在地抚了抚鬓边:“应该没有吧?姑奶奶已经有好几日子没见夫人了。她公婆不许她回来,她就听话得很。夫人心里大概也郁闷着呢,女儿招惹她生气了,转身就走了人,一去不复返,害得她一肚子气没处泄,又不好让别人知道。”
“你倒是清楚母亲心里在想什么。”秦仲海哼了一声,心中算了算日子,现秦幼仪帮着说亲,应该远在苏大姑娘与赵砌间的私情曝光之前。那段时间,正好是辽王世子赵硕与镇西侯约定,要促成苏大姑娘与肃宁郡王赵陌亲事的日子。但赵陌没答应,过后还出了京,这事儿就耽搁下来了。再往后,就是苏大姑娘出事。
秦仲海由此推断,当初妹妹秦幼仪帮着苏伯雄与卞氏回娘家说合亲事,大约是苏伯雄知道其父亲镇西侯对女儿婚事的盘算后,有心反对,却又拗不过父亲,方才起意另起炉灶的。若是秦幼仪能成功说成秦简与苏大姑娘的亲事,以肃宁郡王赵陌与秦简的交情,赵陌断不会有抢亲之举,镇西侯的盘算自然也就落了空。秦简优秀,足以匹配任何一家公侯府第的千金。而秦家的家世背景与圣眷,又能对镇西侯府有所助益。苏伯雄为了破坏镇西侯几位盟友的盘算,也算是费尽心思了。可惜,他离京多年,不清楚秦家的情况,根本没料到秦幼仪回娘家说合亲事,会遇到不顺。因为许氏对长孙的婚事,早就有了主意。
许氏与许家人都有心要促成秦许两家再次联姻,原本是打算让许峥迎娶秦锦华或是秦含真的。但三房已经婉拒过了,秦锦华这边,又遭到许大夫人的反对。她的态度非常坚决,无论如何都不肯让步。看到这个情形,别说姚氏不乐意了,就是秦仲海有心要孝顺母亲,也没办法心甘情愿地把宝贝女儿许出去。许氏也为嫂嫂的态度而恼怒,跟娘家兄长商量过,决定试着换一种联姻方式,就是让许岫嫁给秦简。
这回轮到姚氏不大满意了,因为许岫虽然品貌双全,却离她所期待的儿媳妇标准还差着不少的距离。她希望未来的儿媳出身能更显赫一些,能给儿子带来更多的助力。许家算什么?还不是处处倚仗着承恩侯府?况且在许氏嫁进秦家这件事上,许家的所作所为还有那么一点上不得台面。这样的人家,联姻一次就足够了,何必再做第二门亲?平白浪费了秦家的好孩子。
于是,许氏属意的这门婚事,再次耽搁下来。她与姚氏婆媳俩都清楚彼此的想法,目前还没到争吵的程度,只是僵持着,且看谁先扛不住,谁先找到突破口,但时间不会很长。等到秦简今秋参加完乡试,不管他是否中举,都必须要定下亲事了。他已经到了不好再拖延的年纪。
如此一来,秦幼仪说合亲事,自然不可能成功。其实她也是出嫁后回娘家的次数太少了,长房与三房几乎人尽皆知的秦许两家纷争旧怨,许氏与姚氏婆媳俩的暗斗与心结,她竟然毫无所觉。
秦仲海叹了口气,倒没什么责怪妹妹的意思。反正自打苏大姑娘与赵砌的私情曝光,妹妹就再也没提过说亲的事了,可见早已打消了主意。如今妻子疑神疑鬼,全是自己吓自己罢了。
于是他便对姚氏道:“你别听风就是雨的。小道消息如何能相信?不管妹妹是否真的对母亲提起过亲事,母亲既然没有跟我提,那就是她老人家不同意的意思。你慌什么呢?况且苏大姑娘出事后,妹妹也没再提什么说亲了,可见她心里明白,我是不可能答应的。既然如此,你又在这里猜疑什么?母亲也好,妹妹也好,从来就没在你面前提过简哥儿的亲事,你自己倒先沉不住气了。真有疑问,你当面去问个明白也好,偏又不敢张口,只会自己胡思乱想,想得生气了,又含沙射影地骂人。人家姑娘招你惹你了?不过是个孩子,又没说一定要给你做儿媳,你倒是挑剔得起劲儿!”
姚氏被他骂得垂下头去,只是心里还有些不服气:“我也不算是胡乱猜疑。方才你是没听见,姑奶奶当着夫人与三婶的面,说要在京城给苏大姑娘说亲,还要将她尽快嫁出去。我想着,她这么笃定能给苏大姑娘说成亲事,多半是打上了亲侄儿的主意……”
“那妹妹可说了她在打简哥儿主意了么?”秦仲海打断了她的话。
姚氏便有些讪讪地:“那倒没有……”
“那就不是简哥儿!”秦仲海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他其实大致能猜到妹妹为何会忽然改口,只是这种想法太天真了。倘若镇西侯府的谋逆罪名确定无疑,苏大姑娘又怎么可能逃得过去?出嫁了也会有被休回来的危险。
他对妻子道:“妹妹只是随口一说,是不是真的,还是未知之数呢。她只是苏大姑娘的婶娘,苏大姑娘自有父母、祖父母为她的终身大事筹谋,哪里还用得着叔叔婶婶替她操心?这事儿你就再也不要提起了,只当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也别在母亲和妹妹面前提起,免得日后尴尬。”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我说的是你尴尬。”
姚氏干笑了下,又小心问:“那……要是姑奶奶真的提起这门亲事,爷不会答应吧?”
秦仲海无奈地道:“当然不可能答应。别说我了,就是母亲,也不可能答应!所以你就别再操心了!”
姚氏心下稍稍安定了些,随即又想起了一件事,忙问:“那许家的岫姐儿呢?夫人倒是一直想要亲上加亲的,可我总觉得,简哥儿若真娶了岫姐儿,似乎有些委屈了……”为免秦仲海误会她瞧不起他的外家许家,她稍稍作了解释,“毕竟……先前许大舅母那般嫌弃我们锦华,心心念念着要与世代书香的读书人家联姻,瞧不起我们秦家是外戚,祖上又是武将。若真的娶了许家的女儿,许大舅母还不定怎么小瞧我们简哥儿呢。”
秦仲海沉默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妻子的顾虑也有些道理。虽然他不想说贬低舅家的话,也不愿意让母亲心里难过,可是许大夫人的态度,确实让人心里膈应得很。曾经的许家,是依靠着承恩侯府秦家才稳固了地位的,却始终未能更进一步;而如今的许家,已经明显在走下坡路了,后继无人就是最大的问题。两位表兄都是平庸之辈,恐怕前程有限。虽然许岫很出色,可他连进士都还没考上呢,未来能走到哪一步,也没人说得准。京城里什么时候缺少过优秀的年轻人?当中又有多少人是真的能出头的呢?
反正秦许两家原本就是姻亲,本无须借助亲上加亲的名义来加深关系。秦仲海身为人父,心里也是盼着嫡长子的婚事能顺心如意一些。既然许家长辈对婚事未能达成共识,那还是不必勉强的好。
姚氏看出丈夫的神色变化了,知道他已被自己说动,多半不会再赞成婆婆的意思,同意许家这门亲事了。她心里暗暗雀跃不已,想着打铁就要趁热,连忙趁机告诉丈夫,自己对儿子婚事的期许:“爷对咱们儿子未来的亲事,有什么想法没有?其实我觉得,云阳侯的长女与寿山伯的千金都不错,才貌双全,家世也好,更与我们锦华相熟,平日也是常来常往的。我曾经跟这两位姑娘家里的长辈打过交道,觉得她们都很好相处,还曾经夸过我们简哥儿的好话。我想,若是我们诚心求娶,这两家都很有可能会答应许亲的!”
秦仲海不由得呆了一呆,惊讶地看向妻子:“你说什么?云阳侯和寿山伯的千金?!”
姚氏没听出丈夫的言下之意,还有些兴奋地说:“爷是不是也觉得不错?其实云阳侯的千金更好。我见过她几回,就爱她那个大方稳重的作派!寿山伯的千金虽然也不错,只是性情略嫌清高了些,怕是不大擅长与人交际。简哥儿的妻子将来是长媳,要做咱们这一支的宗妇的,性情太清高了可不行。”
秦仲海都有些无语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分歧
云阳侯与寿山伯都是眼下朝廷最有权势的重臣之一,皆是公侯门第出身,祖先显赫,自己又争气地立有大功,不但有爵位,还有实职在身,名利权势一样不缺。两人一文一武,皆深受皇帝宠信。别看他们的爵位只是侯与伯,就是王府和国公府在他们面前,也不敢摆架子。
云阳侯的千金是嫡长女,寿山伯的千金是独生女,这两位姑娘都是家中的掌上明珠,深受宠爱,本身又才貌双全,仪态出众,从小就在京中有美名,有心求娶的青年才俊不知凡己。不是家世、才学、相貌、品行样样出众的年轻人,都不敢说自己有把握娶到这两位金凤凰。而即使是这四样都出众的年轻人,想要心想事成,还得过两位朝廷重臣的关,简直是难上加难。
相比之下,秦家长房承恩侯府其实只是因外戚身份而受封侯爵,承恩侯秦松早年放弃了祖传的爵位,本身无品无才,又无实职,如今还惹得皇上厌弃,连出门都不敢,早已成了朝廷的透明人。世子秦仲海出仕十几年,直到近几年才有了升职的希望,勉强熬到了五品位上,任职的还不是什么要紧官位。全家人如今还要依仗三房的永嘉侯秦柏,才维持住了侯府的体面,不曾叫外界的达官贵人瞧不起。秦仲海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若是仕途顺利,或许还有望升到四品位上,想再往上升就会变得十分艰难,只等父亲百年之后继承家中爵位,做个承恩伯。
但他的嫡长子秦简,就再无爵位可袭,必须要靠科举出头了。秦简年纪轻轻,已经考中了秀才功名,今秋就要下场一试乡试,能不能考中举人,还是未知之数呢。跟同龄的京城名门子弟相比,他已经算是相当优秀了,生得也好,品貌出众,温和知礼,正是长辈们喜欢的那一类青年才俊。
可他即使在亲友故交圈子里,也不是最好的一个。肃宁郡王赵陌论才干与圣眷皆在他之上,年纪轻轻已经独掌一地大权;许家嫡长孙许峥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是举人,见过的人没有不夸奖的。除此之外,还有好几家高门大户的子弟,也各有出色之处,象秦简这样的少年秀才也不少。秦简在同龄人里都不是数一数二的,家世更对他没有多少助力,在婚事上,恐怕是不能奢想太多了。
秦仲海自问对儿子的婚事有着很清楚的认识,从没想过要从当朝最显赫的名门里挑选儿媳。虽然儿子很优秀,足以匹配任何公侯人家的千金,但公侯人家也是分等级的。手握实权又有圣眷,即使是爵位较低,如寿山伯那样的人家,也没谁敢小瞧了;但手无实权又有式微之相的府第,即使是爵位很高,象裴国公府,甚至是山阳王府这样的宗室,又有几家乐意去联姻?
秦仲海一直以来的想法,都没把未来亲家的爵位太当一回事,更倾向于从世代官宦人家的千金里挑选儿媳。文官武官都可以,可能文官更适合些。因为秦家已经没有了军权,他们兄弟几个,除了三房的秦平秦安以外,也没人任武职,小一辈的秦简还要指望科举出仕,若能得一个书香世宦的岳家,无疑能给秦简提供更多的助力。
秦仲海就是这么想的,他以为自己的妻子也有同样的想法。以前姚氏想要让儿女联姻王家或是姚家,这两家皆是书香世宦门第。如今王家衰落,姚家只在中低层官员当中有名望,又没有什么出色子孙,姚氏要再为儿女另择亲事,自然也该是从同一个圈子里选。秦仲海万万没想到,姚氏竟是看中了云阳侯与寿山伯的千金。这眼光固然是好的,可她一张口就说这两家都肯定乐意把女儿嫁给秦简,还嫌弃寿山伯之女性情太过清高,不适合做宗妇,是不是太过脸大了些?
他不得不制止了还在那里自我感觉良好地评论着蔡、余两家千金的姚氏:“你是不是眼光太高了?云阳侯与寿山伯也是咱们家能高攀得起的?他们怎么可能会答应把女儿嫁给我们简哥儿?!”
姚氏顿时大惊小怪了:“爷在胡说什么呢?我们简哥儿哪里不如人了?这又怎么算得上是高攀?云阳侯是侯,我们家也是侯府呀。寿山伯的爵位低了一些,但他家如今正得势,爵位就不重要了。这两家分明都跟咱们家门第当对,云阳侯与寿山伯为什么不能许亲?”
秦仲海有些无力,他努力向妻子说明朝中的局势,和自家的境况。简单地来说,云阳侯与寿山伯不但有爵位,而且有实权,正是最风光显赫的时候,而他们承恩侯府,老一辈空有爵位,中间一辈——也就是秦仲海自己——只是个五品小官,将来继承了家中爵位,也只是外戚,不会有实权,小一辈只一个秦简看起来能够在仕途上有所成就,还不一定呢。这分明已经有衰落之相,还是靠着已经分了家的三房秦柏的圣眷,才勉强维持住体面。他们这样的人家,拿出去唬一唬人还可以,到了当朝重臣面前,是断不敢拿大的。
若是秦简本身优秀至极,或许还有点希望,可他在同龄人中只算是比较优秀的那一波,做不到出类拔萃,又凭什么获得云阳侯与寿山伯的认可呢?
秦仲海对姚氏道:“倘若简哥儿不是学文,而是习武,又早在军中历练,表现出色,那还有可能赢得云阳侯的赏识。万一云阳侯不打算把女儿嫁到高门大户里,而是令其低嫁,那就有可能会看上我们简哥儿。至于寿山伯那边,倘若简哥儿的才学出众,在诗词书画上有天赋,也有可能会得到他的另眼相看。但你我都清楚,简哥儿在诗词上只能算是中平,在书画上还不如三丫头呢。你叫他如何入得了寿山伯的眼?这两家都不是我们能肖想的,你还是趁早打消了念头,也别在任何人面前提起,省得走漏了风声,叫外人看笑话。我们锦华还跟那两位千金交好呢,别让她们女孩儿间来往,也生了尴尬。”
姚氏听得刺耳至极:“事情哪里就到爷说的地步了?我们家平日与蔡家、余家的女眷来往,也一向是平起平坐的,谁还敢小瞧了我们不成?况且这两家的太太奶奶们,都没少夸我们简哥儿和锦华,两个孩子怎么就入不了人家的眼了?爷也不必太过自谦,以为我只会看自家孩子好,就盲目了。你也上外头瞧瞧去,满京城里的人家,有几家人的儿女比我们家的孩子强?就是三房的三丫头声名不显,我看她拿出去也能将大部分的官家闺秀给比下去,更别说是我们锦华了。”
秦仲海不由得头疼了:“总之,你不要轻易对人家开口说什么提亲的事儿!你只知道在内宅打转,哪里知道外头的形势如何?别闹了笑话不说,还害得两个孩子今后难见人。”
姚氏心中不甘得很,见丈夫态度坚决,只得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了。”但是否会遵守,就是另一回事了。她还很快就问了一句:“若是有皇上赐婚,或是有太子妃牵线做媒,或许云阳侯与寿山伯就会欣赏答应了?那可是难得的体面!”
秦仲海忍不住怼了妻子:“你以为那两位主儿张张口,还求不到皇上赐婚,太子妃做媒?!反倒是皇上与太子、太子妃,未必会凭着你几句话,就轻易定下了重臣家中嫡长女和独女的婚姻大事,定是要问过云阳侯或寿山伯意思的。万一人家当场拒了婚,你难道就觉得脸上很有光?!”
姚氏哑然,不甘心地抿住了唇。
秦仲海见妻子似乎总算服了软,才放缓了语气:“你也不必两眼只盯着那些最有权势的人家。难道就只有云阳侯府与寿山伯府有好女儿么?况且那等烈火烹油的人家,固然是富贵至极,将来要面临的风险也会更大。倒是一些门第略低一些的人家,象是你们姚家这样的书香门第,世世代代都有子弟出仕为官,细水长流,更能长久。我看简哥儿的媳妇,还是从当朝二、三品的官宦人家里挑选为好。这样既不显山露水,简哥儿又得了实惠,日后在仕途上也有人提携。”顿了顿,他又有些不情愿地加上一句,“你这个做婆婆的,在那样出身的儿媳面前,也不至于觉得底气不足了。”
姚氏微微有些动容:“爷是为了我着想么?其实我并不在意这些,只要是为了孩子们好,我受些气也没关系。况且高门大户的千金里也有知礼懂事的,不会仗着出身就不把婆婆丈夫放在眼里。”
秦仲海听了,便觉得他们夫妻之间的分歧实在是太大了,只得无奈地先说清楚自己的意见:“世家大族最好,当然女孩儿自身的品行才干才是最重要的。我看大姐姐家的悦娘就很好,知书达礼,温柔大方,自身才干也不错,还能安抚弟妹们,最适合做长媳了。”
他举了卢悦娘做例子,只是因为这是他最熟悉的异姓晚辈之一,排除掉被姚氏不喜的许家姐妹,卢悦娘各方面条件都很不错。秦仲海甚至觉得,就算儿子直接娶了卢悦娘,也没什么不好的。
但姚氏的神情立时就变了:“悦娘?!可她是二房的外孙女儿!”母亲还是庶出!父亲只有四品!
秦仲海笑笑:“二房的外孙女又如何?大姐可是在咱们家里养大的,跟咱们长房更亲呢。”他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我得回三叔那儿去了。总之,你好生在家准备明日春宴的事吧。孩子们的亲事,你先别瞎想。待我得了闲,跟母亲好好商量过了,再跟你说。”说罢就匆匆离开了。
只留下姚氏呆坐屋中,面上神色变幻。
第一百七十五章 等待
秦仲海回到西府,才进书房与秦柏会合不久,苏仲英就带着兄长苏伯雄到了。四个人关起书房的门开始了密谈。这一回,书房门口一个人都没留,整个院子清了场,虎伯亲自带着虎勇,在书房周围巡视,确保没有人能有意或无意地偷听到书房中的谈话。
消息传到正院上房的时候,牛氏还有些惊讶:“苏女婿忽然丢下幼仪跑了,说是先回家了,我心里还讷闷呢。原来他是去找他哥哥了呀?什么事这么要紧,还得他们兄弟一块儿过来跟我们老头子商量?”
许氏、秦幼仪和秦含真都心里有数,却没一个人说出实情,反而纷纷扮起了无辜。许氏故意混淆视听:“想必是要打听苏女婿将来在大同的差事。老五在大同待了十几年,事事都熟悉得很,可惜眼下要调回京城了,不然苏女婿过去了,请老五做个引路人,不就样样不用愁了?如今也只能尽量多打听些消息,兴许幼仪他们两口子去了大同就能派上用场了。”
秦幼仪在旁陪着干笑。她没说把谎言说得这么溜,所以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秦含真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她们母女的神情,乖巧地端起茶壶,给她俩续了杯,便走到附近的圆桌边上整理方才展开的几卷画。
许氏估计是尬聊了半天,找不到话题了,就拿她的画说事儿,夸了许多好话。牛氏便高高兴兴地派丫头去叫她,还让她多带几幅新画作过来给许氏和秦幼仪欣赏。祖母想要显摆自己孙女有多优秀,秦含真这个做孙女的,也只能哄她高兴了,便丢下练了一半的画跑了回来。
其实她对书房里的谈话还挺好奇的,可惜她如今已经没有理由去“旁听”了,祖父秦柏又不知道她是知情人,估计是不会向她透露口风的。不过不要紧,无论镇西侯世子最终会做出什么决定,她都应该很快就会听说结果了。镇西侯府的危机是迫在眉睫的,不会有多少时间给他犹豫。
书房里的谈话持续了很久,期间晚饭还是牛氏这边叫人特地准备的,原想打个婆子送去,叫秦含真自告奋勇,揽下了这个任务——否则下一秒秦幼仪说不定就要开口提议由自己来送饭了。虎伯与虎勇倒是没拦着秦含真进院子,只是在她还没有走近书房的时候,就先在院子里高声报了信。等到秦含真进屋的时候,她除了看见屋里的四个男人,全都神色肃穆地围坐在书房外间的圆桌边以外,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书房里已经点起了蜡烛,烛光有些昏暗,照得苏家兄弟面色晦黯,也不知是不是单纯的光线阴影问题。
四个男人匆匆对付了晚饭,就把食盒交给秦含真,让她回去了。期间没人多说一句话。秦含真也就死了心,回去后老实陪同几位长辈用饭。
这顿饭除了牛氏一如既往地一边吃得津津有味,一边抱怨菜色不够味儿,想念在米脂吃惯的秦椒以外,其他人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许氏与秦幼仪都还牵挂着书房那边的谈话结果,哪里有心情品尝美食?反正吃完了照夸就是了。反正永嘉侯府的饮食好,菜色茶点常有新鲜花样,在亲友当中是出了名的。
秦含真有些替这两位辛苦。其实自家祖母没事是不会跑书房去的,那是祖父秦柏的地盘。至于自己,如今知道书房那边守卫森严,也没兴趣去吃闭门羹。许氏和秦幼仪很不必守在上房里,一直没话找话地尬聊着。秦含真听得好想睡,牛氏起初还觉得挺有意思,慢慢地也感到无趣了,心里还在暗想,老妯娌和侄女儿到底要在她这里坐到什么时候?都半天的功夫了,天都黑了,她们就没打算回东府去么?她吃过了饭,正想要洗个澡呢。
牛氏的眼皮子直往下掉,秦含真便贴心地向许氏提出建议:“大伯祖母是不是累了?我让人把厢房收拾出来,您过去歇一歇吧?都是一家人,您在我们家里不用客气的。”
许氏其实也有些精神不济,她如今已经不是想着要稳住牛氏与秦含真祖孙什么的,而是心急着想要在第一时间知道结果。在这个世上,离永嘉侯府的书房最近的,自然就是永嘉侯府的正院上房了。她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拉着女儿一起陪妯娌呆坐了半日的,到如今实在有些撑不住了。秦含真一提议,她就答应了下来,扶着女儿的手转移到厢房去,却派出一个大丫头,留在上房这边等消息。一旦书房那头有了动静,这个大丫头就得立刻去厢房给她报信。
她还低声劝说女儿:“睡不着也要睡一会儿,哪怕是打个盹儿也好。往后还有多少事需要你操心呢,不把精神养好了,如何去面对?”
秦幼仪忍不住苦笑,她也知道母亲的话是正理,可如今她哪里能安得下心来?只能在炕上歪着,闭目养神,实际上却时不时就要往窗口打量,窥探书房那边的动静。
牛氏在丫头们的服侍下开始洗澡了,秦含真便回了自己的院子,也简单洗了洗,然后练了一会儿字,看了看书,预习一下后日曾先生上课要教的内容。
等到书房那边终于有了动静,已经是将近二更时分了。内城这时已经宵禁,秦柏便索性让苏家兄弟在府中住下,连秦仲海也暂时别回东府去了。四个人趁着今晚有时间,先替苏伯雄把密折写好。明日一早,秦柏就会递牌子进宫,求见皇上,然后替苏伯雄将密折呈上。
至于之后,皇上会如何决定处置镇西侯府,就要看他们老苏家的运气了。
男人们的决定吓了女眷们一跳。秦含真还好,心里有数,又有些事不关己的意思,一直很淡定。牛氏则是单纯地惊讶,好奇秦柏这回要跟几个晚辈商量什么国家大事?姚氏那边打了几波人来寻秦仲海,都叫他打了回去,还明言今晚不回房了。姚氏虽然心急,但也无可奈何。
不过许氏与秦幼仪就没这么洒脱了,她俩还是要走夜路,穿过花园与夹巷,返回东府。秦幼仪也被母亲留住在娘家,心里惦记着尚在镇西侯府的两个儿子,又担忧回家后,会被婆婆责怪。
他们今日在秦家留宿,事先可没跟婆婆打过招呼。婆婆最忌讳的就是这种事,明儿回去,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呢?倘若他们夫妻真的能在明日出离京,倒未必是件坏事了。
这一夜,三房的牛氏与秦含真都睡了个安稳觉,长房诸位与苏家几人就难说了。秦含真看到秦幼仪不用母亲许氏相陪,一大早就挂着一对明晃晃的黑眼圈,赶到西府这边来“陪同”三婶牛氏用早饭,心里也挺佩服她的。
秦幼仪是想来见丈夫一面,打听事情到底是个什么结果的,没想到她没能见到丈夫。秦柏、秦仲海与苏家兄弟一大早就起来了——也不知道才睡了几个时辰——匆匆解决了早饭后,便结伴出了府,说是要送秦柏进宫去。这时候早朝都还没结束呢,秦柏要等早朝散了,才有机会见到皇上。提前进宫里等着,是为了显示事情的迫切性,也好叫皇上知道苏家兄弟对于他与朝廷的忠心。在秦柏进宫期间,秦仲海会与苏家兄弟一道,留在皇城门外的马车里,等候皇上的随时传召。
男人们还没回来,春宴就先开始了。
姚氏与闵氏依照原本的计划,招待着所有上门来的亲朋好友,秦含真也扶着祖母牛氏过去凑趣。许氏身为老封君,只跟同龄人或是身份较高的女眷打招呼谈话。她的精神还好,想必昨晚也睡着了。但秦幼仪就没那么淡定了,她拿厚厚的脂粉盖过了黑眼圈,可明显一副心不在焉、忧心忡忡的模样,哪儿有半点过生日的喜悦?
秦幼珍很快就察觉到了妹妹的不妥,悄悄拉着她问怎么了。秦幼仪一腔苦水,如何能跟堂姐说实话?只能寻借口搪塞过去。
秦幼珍半信半疑,便私下去寻姚氏,找她打听,想要开解一下堂妹。她原是好意,平日里与姚氏相处得也不错,没想到今日姚氏不知是犯了什么毛病,跟她说话时,总有些阴阳怪气地。秦幼珍心里有些不大高兴,只是看在今日有许多宾客的份上,暂时不跟她计较,免得叫外人看了笑话。
门房那边报说,二房的大爷大奶奶与四姑娘四少爷来了,秦幼珍便借机迎了出去。
她转身离开,不知道身后的姚氏看着她的背影,脸上虚伪的笑容就消失了,冷冷地哼了一声,满脸的不屑。
秦幼珍不知道,但卢悦娘与秦锦华、秦含真却看见了。她们刚刚从竹林里头转了出来,正想要往船厅去呢,不成想就撞见了这个场面。兴许是因为周围没有旁人在的关系,姚氏的表情做得很是明显,让她们自我安慰是看错了都不行。
卢悦娘神色淡淡,秦锦华有些尴尬。而秦含真心里则在讷闷:姚氏这位二伯娘,昨日怼完小姑子秦幼仪,今天怎么连大姑子秦幼珍都不放过了?她这是脑抽了不成?
第一百七十六章 园中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秦锦华吱吱唔唔地想要开口道歉,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怎么说都不大合适。姚氏方才其实没说什么不得体的话,就是一个表情不对,外加冷哼了一声。要不是她们姐妹三个正好在场,又正好在能看到她正脸的方位上,绝不会现有问题的。秦锦华犹豫,真的要为母亲的一个表情道歉么?虽然在场的人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可真要把话说出了口,似乎会变得更加尴尬,好象本来只是推测、脑补出来的事,就此变成了现实。
她窘迫得满脸通红。
秦含真见她为难,就轻咳一声,想要帮忙打个圆场。没想到卢悦娘先温柔微笑着开了口:“我们在竹林里耽搁这半天了,赶紧到船厅去吧,也不知四表妹与蔡大姑娘、余姑娘她们是不是已经等急了。”
竟是好象什么都没生过似的,语气平静,神情温和。
秦锦华立刻就松了口气,有些讨好地笑着附和:“好,我们马上就过去。”又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卢悦娘的手,小声说了一句“对不住”。卢悦娘嫣然一笑,没说什么,反手拉住她就往前走了。秦锦华一脸的释然与欣喜,也带着几分愧疚。秦含真落在后头,心情也放松下来。
她以前就觉得卢悦娘脾气很好,果然不出所料。不过……姚氏搞了这么一出,卢悦娘脾气再好,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亲生母亲被人耍弄的。等今天的春宴结束,她估计就要把事情告诉母亲了吧?也不知秦幼珍最好会如何选择,但以她一直以来的习惯,多半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与姚氏和睦相处的。反正秦幼珍与卢普夫妻俩又不会在京城长住,只等卢曾的新官职下来,一家人便又要离京赴外任了。
不过卢悦娘与卢初明已经到了要定亲的时候,是随父母到任上去,还是留在京城依附外家或是堂外家,还是未知之数。
秦含真与两位姐妹、表姐妹一起到达了船厅,秦锦春与秦锦容已经等在那儿了,同时抵达的还有蔡元贞、余心兰、裴茵、唐素、张姝这几位秦含真新结识的闺中朋友。没过多久,许家姐妹也来了。闵家、马家的千金最后结伴而至。与上回柱国将军府马家的寿宴相比,还差了苏家两位姑娘。但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谁也不会没眼色地提起她俩。
这几位姑娘的家族平日里与承恩侯府秦家多有往来,对于这座园子,从小到大也不知逛了多少遍,哪怕是来得最少的蔡元贞等人,也早已在秦锦华的陪同下逛过两次了,因此大家也没打算再去闲晃,倒是可以抓紧时间,让姑娘们互相认识认识,说说各自的近况,聊聊每个人的喜好什么的。秦锦华自己在诗词上不是很擅长,就没打算起诗社。不过余心兰看着园中的景致,忽然有了作诗的灵感,问秦锦华借笔墨纸砚一用,裴茵见状,便也凑了上一份,与她各自写了诗出来,倒是没再提要比画画的事儿。
秦含真在绘画上本就擅长,这园子还是人家本家的,景色都是从小看到大,闭着眼睛都能画得出来,就象蔡元贞对琪园的景致也分外熟悉那样。裴茵又不傻,自然不会给别人一个出风头的机会,又将自己的风头给抢尽了。
不过,裴茵今日还是被抢了风头。余心兰的诗作得很好,相比之下,裴茵的诗只能说是中平。她这诗本来就是临时仓促写就的,加上本身水平又确实不如余心兰,自然就被比了下去。
裴茵紧抿着唇,嘴角微翘,仿佛带着笑容,可小姑娘的掩饰功夫根本就不到家,她忘了掩藏目光中的不忿了。蔡元贞、秦含真、秦锦华与卢悦娘都看了出来,没人说出口,但在接下来的活动中,都稍稍跟裴茵保持了距离。姑娘家的性子,稍微斤斤计较些,也没什么大碍,全当是耍小性子了。可一心想跟人比较,主动纠缠上去,被人比下去了又满心不忿,这种脾气就不大讨喜了。别人又没跟你比,你一个人在这里纠结什么?可见不是个好相处的性子,能离得远些,还是离远些的好。否则她今日能嫉恨余心兰,明日谁又知道她会嫉恨上谁?
除去卢悦娘外,其他三人都纷纷想起了上回比写画儿,秦含真赢得了比赛,裴茵就一肚子不高兴的事了。可见她们不曾冤枉了裴茵。
裴茵还不知道自己又露了一回馅,偷偷把自己写的诗撕了,放进瓷瓮里烧毁之后,她就借口欣赏园景,与余心兰拉开了距离,却有意无意地跟蔡元贞接近了些。
蔡元贞无意应酬她,本来还想唤一声秦含真,打算要借后者做借口摆脱裴茵的,没想到裴茵主动先跟她开口聊起了家常:“蔡姐姐,今日秦家这春宴,听说是为他们家二姑奶奶过生日办的,可真热闹呢。听说您家里过些日子也有人要过生日了,不知会不会摆宴?”
蔡元贞怔了一怔,随即笑道:“是我大哥要过生日。家里那么多长辈在呢,特地给他一个晚辈做生日,我大哥吓得连连推拒,说是怕折了自己的福寿,因此到了正日子,只是摆个家宴就行了,如何能比得过承恩侯府的春宴?”
裴茵面上迅闪过一丝失望,不过脸上还带着微笑:“原来是蔡大哥要过生日,我先前都不知道呢。请蔡姐姐替我转达一声问候,就说祝贺他的生辰,望他事事平顺,身体康健吧。”
蔡元贞笑着点头:“那我就替家兄多谢裴妹妹的好意了。”
裴茵欲言又止,蔡元贞果断地唤了秦含真一声:“秦三妹妹。”然后就回头对裴茵道,“我去寻秦三妹妹说句话,先失陪了。”便迅脱身而去。
裴茵想喊住人,没喊住,心里别提有多失望了。但她更失望的还是另一件事:蔡元贞的兄长过生日,居然只摆家宴,她要怎么上门呢?
以云阳侯如今在朝中的权势威望,嫡长子做生日,就算不摆上三日流水席,好歹也要有几桌象样的席面,请几家亲友,再叫一班小戏,才算是应有的排场吧?竟然只是家宴……蔡家主持中馈的太太奶奶们难道不知道,这权贵家的宴席,送上门的寿礼、贺礼乃是一笔多么可观的收入么?即使云阳侯府家大业大,焉知日后不会有把钱花光的时候?多给子孙后代留下些财富产业,还不是造福子孙?云阳侯夫人竟然连这一层都没想到!
裴茵犹自腹诽着蔡家主母的不智,那边厢唐素已经挽着张姝凑了过来。唐素的为人,素来没什么心眼,也因此会时不时说些不合时宜的话,惹人笑,或是引人尴尬。她今天也不例外,张口就说:“裴姐姐,你不是知道蔡姐姐家有人要过生日吗?居然说不知道要过生日的是她哥哥?”她并没有调低声量,因此几个站在附近的闺秀都听见了,甚至连离得近些的丫头也听见了。
裴茵的脸一下涨得通红,吱吱唔唔地为自己辩解:“我就是听说蔡家有人要过生日,好象往年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候摆宴的,因此就随口问了一句,并不记得要过生日的就是蔡大哥。”
唐素呵呵笑道:“呀,裴姐姐,你叫蔡姐姐的兄长蔡大哥,什么时候跟人这么熟了?我们怎的没听说?”她还挤眉弄眼地,似乎在暗示些什么。
裴茵恨不得堵上她的嘴!她都快不敢去看蔡元贞此时的脸色了,也不敢去瞧其他人是什么反应。
蔡元贞却淡定地微笑着,道:“你们既然叫我一声姐姐,对我的兄长,又怎么不能叫一声大哥了?不叫大哥,难不成要叫他云阳侯世子么?那也太见外了些。”她朝远方眺望过去,“香雪海那边的梅花开得倒好,我瞧着比我们家琪园里的梅林都要好了,不如大家过去看看?”
裴茵急切地想要摆脱眼下的尴尬处境,第一个应和,并且迅抢在了前头,连蔡元贞都被她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唐素叫了她几声,她都没理会。
蔡元贞见状,无奈地笑笑,落后一步,与秦含真并肩而行。余心兰也从旁边慢慢踱了过来,加入到她们的行列中去。秦锦华与卢悦娘落后一步,接着就是唐素、张姝她们了。她们意外地跟闵、马两家千金投缘,很快就叽叽喳喳地聊起了天。许家姐妹俩落在最后,相互间窃窃私语,并不跟其他人多交谈。
事实上,除了余心兰以外,许家姐妹对其他人都有些淡淡地。在场的不是将门千金,就是外戚,卢悦娘虽然也是书香门第,生母却是秦家二房的庶女。许家姐妹俩年纪渐长,受祖母的教养影响就越大,慢慢地就不跟读书人家圈子以外的女孩儿有过多来往了,只是接触时尽量友好相处而已,在她们的内心深处,已经认定了对方与她们不是一路人。就连小时候曾经交好的秦锦华,与长辈们一直想要亲近的秦含真,都因为不止一次地婉拒了许峥的婚事,令她们内心深处生出了几分隔阂。
不过秦含真不会在意就是了。秦锦华曾经感到难受过,但想到许大夫人对自己的轻视,再加上有了卢悦娘这位新来的表姐,她也就渐渐不把许家姐妹放在心上了。
众人慢慢走着路,快要到达女宾们的宴席地香雪堂了。这时候,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惊呼,却是裴茵,也不知道生了什么事。只听得前方一片人声杂乱,似乎有男子的声音。
难道是有外男擅入了女宾席吗?
秦含真回头与秦锦华对视一眼,神情都变得肃然。后者连忙离开卢悦娘身边,快步向前方走去。
第一百七十七章 相遇
女宾席上确实来了外男,不过,人家并不是擅入的,而是受邀而来。
受女宾席上的太太奶奶们邀请而来。
这事儿说来话长了。
今日秦家承恩侯府与永嘉侯府联合举办的春宴,来了不少秦家的亲友故旧,也有秦仲海、秦叔涛兄弟衙门里的上司同僚,还有些是秦家长房素日结交的高门显贵。休宁王府与另几家郡王府来了人,几家国公府来了人,云阳侯府、寿山伯府都到了,许、姚、闵等姻亲就更不必说,柱国将军府马家也非常给面子地派了代表前来,让众人对永嘉侯府与柱国将军府传闻中的交情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来参加春宴的这些人家,基本都是分了男女席面。其中由于姑娘们另取了船厅作为小小的聚会场地,因此大部分人都不在香雪堂里。只有姚家几位姑娘,因跟着姚家太太奶奶们来得略迟了一些,没赶上大部队前往船厅,就在香雪堂里坐了下来。
这时候生了一点小变故。
姚氏的母亲姚王氏今日也到了。她是王家女,虽然众人皆知她是王二老爷的独女,与王大老爷那一支并不是亲骨肉,但挡不住别人将她与王家长房的姑奶奶们视作一路人。王家几位姑奶奶或是暴毙,或是忽得急病出城休养,或是差点儿被丈夫休弃,一个个都没有好结果,而且明摆着是得罪了皇家。姚王氏虽然并没有受到影响,可世上总有不知内情却自以为是的人跳出来给人添堵。
秦仲海的一位上司,乃是正四品的官职,先前托秦仲海寻上姚王氏,托她做媒,求娶姚家嫡支其中一房的姑娘为媳。姚王氏见他家也是清流出身,家风名声都不错,两家门户也相当,就爽快地答应了,还很快就把这桩婚事说成。两家订了婚事,算了吉日,今年夏天之前,就要完婚了。可就在这时候,王家几位姑奶奶出了事,秦仲海这位上司的太太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便生出了退婚的念头,拿的借口就是媒人姚王氏的娘家姐妹受了朝廷重罚,他们家不想惹事。
从来只有听说担心亲家会连累自己的,没听说还有人会担心到媒人头上。姚王氏憋了一肚子气,回头问秦仲海,秦仲海却也是无可奈何。他私下去试探了上司的意思,他那上司虽然一再说是家中婆娘自作主张,想给儿子娶娘家的外甥女,可从头到尾都没说要撤回退婚的决定。秦仲海心里也就明白了,再也不跟人提起,反倒让妻子去安慰岳父岳母,不必计较太多。在婚前就了解了前任亲家的人品,其实是值得庆幸的事,否则等到婚后才现,难道还能反悔不成?那才是真正地毁了孩子一辈子!
两家默默地退了亲,事情本该就此平息下去了。偏偏这事儿才生了没几天功夫,春宴的帖子却早已派了出去。无论是秦仲海的上司一家,还是姚家人,全都收到了帖子。姚家人自然不可能不来捧女儿与外孙外孙女的场,秦仲海的上司也是必须邀请的,两家在春宴上碰了面,彼此就尴尬了。
若只是尴尬还好,秦仲海上司的太太却似乎是个不懂得见好就收的人。她不但没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还要故意在姚王氏妯娌等人面前提起自己给儿子另说了一门好亲事,对方家里如何显赫,如何富贵,如何世代都有子弟读书有成,科举出仕,甚至曾经有几代祖宗都位及人臣。她显摆就算了,顺道还要踩姚家女一脚,说有的人家外表看起来风光,其实早就不成了,只是装作很了不起的模样来硬撑场面而已。其实那等人家的女孩儿,但凡是要点脸的,就不该再装什么名门千金来骗人了。做媒人的也该看清楚两家门第的差别才是,不该误人误己。自己还好没有错过儿子真正的好姻缘,否则这辈子都要后悔死了。
姚家姐妹几个听得羞恼不已,却都不敢出声怼上对方。她们从小受到的教育,可不包括跟年长的别家诰命吵架。只是那位太太的言辞太过分了些,不过是个四品的诰命,哪怕是秦仲海上司的妻子,也不该在这么多达官贵人面前放肆吧?她以为自己是谁?
姚王氏忍不住了。她倒不在乎别人议论自己,她是王家女,这个身份是不可能丢弃的。可如果因为她的原因,连累了姚家别房的女孩儿,她心里就过意不去了。但如果当场跟那位太太吵起来,她又怕会毁了自己女儿辛苦举办的春宴。
所以她用了一种迂回些的办法,让女儿去把外孙秦简找过来,收拾得整齐精神一点,名义上是让他来给香雪堂里的长辈们请个安,其实是为了让他在人前亮个相,展示一下自身的才华与长相,好让那无信无义的泼妇知道他的好处。她姚王氏有这么一个出色的外孙,真想为婆家的侄女们寻姻亲,还用得着巴望一个四品官的儿子么?他们姚家的女孩儿素有贤名,从来就没为出嫁的事过愁,肯答应先前的婚事,也是因为听说秦仲海的上司名声不错的缘故。早知他家是这样的德行,他们姚家才不会答应婚约呢!
姚王氏向女儿姚氏提出了这么一个请求,姚氏自然不会拒绝自己的母亲。况且她自个儿也有私心。她方才在竹林边上没现卢悦娘、秦锦华与秦含真三人,就先回来了,肚子里还带有对秦幼珍的怨气,一万分不希望秦幼珍的女儿成为自己的长媳。母亲提出要求后,姚氏立刻就想到,云阳侯夫人与寿山伯夫人今日都在场,还有另外几家诰命,也是达官贵人家的,如果自家儿子在这时候表现得足够出色,那些有女儿、孙女待嫁的人家,还不立刻贴上来么?
反正女孩儿们都在别处,姚家姐妹往屏风后躲一躲就是。这时候让外头大席上的男孩儿们过来,正是再合适不过了。
姚氏立刻就答应了母亲的请求。
只是不巧,这事儿叫许氏知道了,她随口就吩咐:“既然要让家里的男孩子过来露个脸,就把简哥儿他们兄弟几个都叫上吧。峥儿稳重些,让峥儿出面带着大家过来,也别忘了素珍的几个孩子。”
于是,姚氏原本策划的秦简独自到香雪堂请安的计划,就因为临时多了几位同行者,遇到了挫折。
来的人还挺多,除了许氏吩咐的几个人以外,秦简还捎带上了肃宁郡王赵陌。赵陌捎带上了休宁王府的两位小公子。休宁王府的两位小公子,则把唐素与张姝两位的哥哥给捎带过来了。后者再捎带上闵家子弟,闵家子弟捎带上马家兄弟,马家兄弟叫来了云阳侯府的蔡世子,蔡世子把余家的少爷与裴家的嫡长子也带来了……
香雪堂前济济一堂,乌鸦鸦一片看上去足有二十来人。这些少年人全都出身自京城有数的名门大户,不管内里是不是草包,外表看起来都是十分体面的,言行得当,容貌端正,衣着得体,性情还很讨人喜欢。有几个风趣又有口才的男孩儿,只用寥寥几句话,就让堂中的所有人都高兴起来。
少年们的女性长辈看到自家孩子这么给自己长脸,个个都眉开眼笑的。太太奶奶们围观别人家的小鲜肉,也都围观得很开心。这些少年什么性情的都有,斯文的腼腆的活泼的稳重的……各有特色,又知礼讨喜,哪个做她们女婿也不亏呀!
姚家几位姑娘也躲到屏风后偷看着前堂的少年们,哪里还有半点为被退掉的亲事担心的模样?
姚王氏有些得意地瞥了女婿上司的太太一眼,心想我认得那么多的青年才俊,谁还死认着你家儿子不放了?就让他跟他那天作之合的新任未婚妻双宿双栖去吧,日后可别后悔今日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只有姚氏有些心塞。她的本意是为了显摆儿子有多出色,好哄得云阳侯夫人或寿山伯夫人答应亲事,没想到一下来了这么多年纪相近的少年人,瞬间就把秦简给淹没了,风头都叫旁人出了去。
出于私心,姚氏主动向婆婆许氏提议,新增一个游戏环节,让这些少年人们都表演一下自己擅长的才艺,若是不懂什么才艺,那就表演一套拳法、剑法好了。胜出的人,她有大礼奉上。
姚氏精明得很,在场的少年里头,多是武将人家出身的,才学上自家儿子先占了优势;能与他一比的赵陌等宗室子弟,身份不同,没什么好担忧的;虽然还有许家的许峥碍事,可他早有传闻,说是叫某位贵女给定下了,谁还能跟他争先?如此一来,可不就突出秦简这个人来了么?
于是,少年们就在香雪堂前表演起了自己的才艺,简单的就舞一回剑,打一路拳,写一篇书法,画一幅画,倘若有本事,作诗作词也行哪。许峥就作了两诗,才思敏捷,叫人叹为观止。秦简看着赵陌选择了绘画,便决定自己写一幅字,特地打人回自己的房间里取来惯用的文房四宝。他在书画上不如堂妹秦含真有天赋,但也得到了三叔祖秦柏不少指点,进步很大。今日这幅字,他要认真完成,全神贯注,因此需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避免外界的干扰。
姚氏替儿子定下了一个地方,就在香雪堂外面斜对角的长廊下,既遮风避雨,又足够明亮,只需要吩咐丫头婆子们避开那边,就不会有人来打搅儿子。
秦简就在那里开始写字了。写不到一半,裴茵就从菊圃前的小径转了过来,迎面看见他站在那里,身旁似乎还有几个外男围着他在小声说话。裴茵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形,便忍不住大声惊呼起来,惊动了跟在她身后的闺秀们。
也把沉浸在书法中的秦简等少年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第一百七十八章 风头
秦含真与秦锦华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后,立刻松了一口气。
虽然这当中肯定是出了什么疏漏,比如姚氏没有事先安排好丫头拦在路口处,预备女孩子们回来时会撞上外男,又或是临时邀请这些少年到女宾席面上来时,没有跟女孩子们打声招呼,提醒她们稍微避一避,但在那么多人的场合里,女孩子们的长辈们就在不远处,又都算是彼此有来往的人家,并不是生人,如此撞见,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在场的小姑娘里头,如果是出身书香门第的,可能会觉得不大习惯,但武将人家的千金们,应该是再淡定不过了。她们本不是养在深闺的弱女,谁还会因为见到个把外男,就大惊小怪起来?
就连余心兰这等世代书香名门出身的女孩儿,都只是稍露讶色,便镇定下来,与自家兄弟们见过面后,就和他们一道去围观秦简写书法了。原本有些拘谨的许家姐妹,也在看到自家兄弟们之后,整个人放松下来,瞧了一会儿兄长许峥的诗,夸上两句,便带着许嵘一道去见自家母亲及婶母了。甚至连在外高官大的卢悦娘,都能非常淡定地去跟兄弟们打招呼,然后返回母亲身边。
好象就只有裴茵一个人受了惊似的。
秦锦华特地向她赔了礼。虽说并不算是什么大事,但毕竟是因为自家没安排好,才会出了纰漏,令裴茵受惊,道个歉还是应该的。
裴茵心不在焉地听着,心下着实懊恼不已。其实,看到周围其他姑娘们的反应,她也醒觉过来,自己的言行有些夸张了。若是平时,她定会把这一节给蒙混过去,可今天不一样,今天云阳侯的嫡长子蔡世子也在场,方才好象也看见她惊恐的模样了。他会怎么想她呢?会不会觉得她不够稳重?大家闺秀都讲究端庄稳重,优雅大方,她方才却表现得活象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姑,遇见个男人就大惊失色,连仪态都忘了。怪不得蔡世子连眼角都没瞥自己一眼,定是嫌弃她了!
可这又怎么能怪她?她方才叫唐素一句话堵得下不来台,本想匆匆赶回宴席上与自家母亲会合,离其他闺秀们远着些,不再让唐素有机会胡言乱语,也就好了,谁知一转到长廊上来,就遇见了陌生的男人,叫她怎么不惊恐?!她方才还以为自己是被人算计了,闯到了男宾席上来呢。虽然后来看到自家兄长也在场,又弄清楚了真相,心下安定了些,但心里的委屈也更大了。所有人都装作一副镇定的模样,就她一个人丑闻,还叫蔡世子看了去,这叫什么事呢?!
都是秦家害的!
裴茵本来对秦家并没有什么不满,毕竟交往最多的秦锦华是个才华平庸又温软好说话的闺蜜。可如今先有秦含真在书画上压倒了她的风头,又有春宴上的这场纰漏,她心下就着了恼。仗着她与秦锦华与人群离得有些远,说话声音传不到太太奶奶们那儿去,她就不客气地斥道:“你们承恩侯府是怎么回事?这都是怎么安排的?!男女有别,内外有别,这是知礼的人家最基本的规矩了吧?你们事先也不说一声,就叫外男进了内院,还把我们女孩儿带过来,象什么样子?!即使你们家是外戚,祖上又是武将出身,不大讲究规矩礼数,也不该如此轻忽地对待客人。你们不在意,我们却是世家大族出身,还要脸呢!”
秦锦华有些懵了。她也是自幼被家人娇宠着长大的,何时受过这种待遇?况且今天的这场乌龙,她真的没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长辈们都看着呢,又有那么多人在,不就是在大型宴会上,少男少女们见个面么?还有许多人相互间是手足或是表亲、姻亲、远亲,又或是从小到大已见过好几次面的,并没有多少个陌生人。裴茵以往是比较少出席这等场合,她家祖父还是病人,对家人出门游宴不免会有所限制。可次数再少,也不代表没有。以前裴茵可没这么大惊小怪的。更何况,其他人也没说什么呀?
裴茵正在气头上,也没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多过分,但总有人会听不过耳的。秦含真站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瞧见秦锦华眼圈都红了,就赶过来替堂姐解围。她其实觉得裴茵太过分了,小事大作不说,也很没有大家闺秀的气度。
也许是因为平日没少受对方气的缘故,秦含真说的话也有些不客气:“裴姐姐见谅,我们秦家虽然也传了几代爵位,但还真比不得府上是国公门第,最重规矩礼仪,也不敢将这些名门子弟当成是登徒子,叫他们瞧一眼都觉得是丢尽了脸面。您最重规矩了,不肯见外男,不如我让人备一间雅室,您一个人先坐进去歇息?等到这些外男们都走了,再请您出来。毕竟我们秦家没那么大的脸,不敢为了您一个人的规矩,就扫了这么多太太奶奶们的脸,把人家的子侄们都赶出去。可您又最重视男女之别的,我总不能让您受委屈吧?”
裴茵顿时涨红了脸,她瞪向秦含真,不敢置信对方竟然一点脸面都不给她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含真皮笑肉不笑地说:“我的话怎么了?难道这不正是您要求的么?”她还故意朝着蔡世子的方向瞧了瞧,“如果裴姐姐觉得我手脚太慢了,正好,蔡世子就在那儿呢,他在这些名门子弟里头,应该是最年长的一位了吧?不如我去跟他说,裴姐姐受不了跟外男待在一个园子里,请他带着其他人先退出去,待裴姐姐吃好喝好了,他们再进来?”
裴茵只觉得好象有一把锤子朝她脑袋上重重击打下来,整个人都懵了,满面惊恐:“你……你……”怎么会知道的……
秦含真冷笑了下。裴茵这点心思,方才在路上就一览无遗了,还能瞒得过谁?蔡元贞和大家都只是装不知情而已,也就只有平日素没心眼的唐素和张姝,会把话说出口。
裴茵瞬间萎了。她盯着秦含真好一会儿,就一句话也不说,转身走开了,再也没抱怨秦家如何。
秦锦华恹恹地挨着秦含真道:“方才真是吓我一跳。裴姐姐平日从没有这样对我说过话,我方才都不敢相信那些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秦含真冷哼道:“二姐姐就是素日脾气太好了,让人以为你是颗软杮子,随她怎么捏都行。其他人都没说什么,就她一个人不依不饶的。不就是吓了她一跳吗?她要是老老实实跟着大部队走,也不会出这种乌龙。”要是跟所有人一块儿撞见秦简,裴茵想必不会如此失态,因为走在她前面的其他闺秀们都会表现得足够稳重。
秦锦华还是有些不安:“其实也是我们家安排得不够周全……母亲也是的,请了哥哥他们到香雪堂来,好歹也跟我们说一声呀!”
秦含真哂道:“二伯娘哪里知道我们在哪儿?她方才又没看见我们。”
秦锦华想起方才在竹林外的见闻,不由得低咳了一声。顿了一顿,她没忍住:“三妹妹,你方才怎么拿蔡世子说事儿呀?”
秦含真抿嘴笑着瞥了她一眼:“当然是因为蔡世子最好用、最有效呀。你瞧我一祭出蔡世子,裴大小姐不就立刻闭嘴了吗?”
秦锦华嗔了她一眼,也忍不住偷笑了。秦含真眼角瞥见赵陌朝自己走了过来,便轻轻推了秦锦华一把:“去瞧瞧大哥哥的字吧。我觉得他今儿写得格外好。”
秦锦华顿时精神一振,忙朝兄长那边去了。
秦简身边,已经围了不少人。余心兰兄妹更是在那里围观了很长时间。余心兰本来还看了一下赵陌画的画。不过赵陌的画比不上秦含真,她瞧了几眼,就转回到秦简那边去了。秦简的字倒是写得不错,今日写的这种行书字体,恰好是余心兰眼下正在习练的。她觉得自己腕力不足,写得不是很好,秦简比她写得好多了,她就不由得多关注些。她的兄弟夸奖秦简的时候,她也跟着附和了几句。因着他们兄妹的夸奖,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秦简身边。也难为秦简没受外界影响,仍旧稳稳地运转着手中的笔,整篇行书一气呵成。
赵陌走到秦含真身边,客客气气地见了礼,仿佛是一位守礼的表兄。秦含真心里好笑,但也陪他把戏做足了,规规矩矩地回了礼,还向他问好。
不过赵陌做戏只是做了半场,等把礼数尽完,他就直截了当地开口了:“你们方才说蔡世子什么?”
秦含真笑着说:“赵表哥听见了?也没什么,我方才借他的名头来欺负人呢。”
赵陌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他也看到方才裴茵在场了,便笑道:“能让表妹生出欺负人的心,那人定是活该。”只要不是对蔡世子有了好感就行,肃宁郡王表示自己是个护短的人。
秦含真嗔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看向秦简的方向:“大堂哥今日看来是要大出风头了。二伯娘想必很开心吧?”
赵陌道:“他也该到说亲的年纪了。若是出这一次风头,能让那些高门大户里的太太奶奶们看中他做女婿,自然是好事。”秦简是长兄,他不说亲,他妹妹的亲事如何能定下来?长幼有序嘛。
秦含真其实也清楚姚氏的心事,笑了笑:“是不是高门大户不要紧,希望是位性情和善、品行端正的好姑娘,能与大堂哥和睦相处。”可别为了门第,就看上裴茵那样的人了。
秦含真心里这么想着。
她哪里知道,此时此刻的裴茵,就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您说什么?!”
裴大奶奶皱着眉头看女儿:“我让你消停些!叫你跟秦家的姑娘好好相处的,怎么方才还骂起人来了?今日这事儿原也算不了什么,其他姑娘就没一个象你这般失礼的。本来说笑几句,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偏你要不依不饶!这下叫秦家的夫人奶奶们如何看你?我还指望着能把你嫁进承恩侯府来,如今都叫你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