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云家
秦柏没怎么把王家子弟放在心上。就算他们要上京考会试又如何?且不说能不能取中,取中后又能不能在殿试中被皇帝点上一个好名次,进入翰林,就算他们真的入了翰林,将来的前程也够呛。
难道如今王家无人在翰林院吗?皇帝不肯用的人,还能有什么前途?任王家如何打点钻营,皇帝只需要一个眼色,自有懂得揣摩上意的人会将王家人丢到清水衙门又或是穷乡僻壤去,还能美其名曰历练。如果历练不出来,那就是王家人没本事,还能怪旁人不给机会吗?
只要王大老爷没有官复原职,年轻一辈的子弟要升到能手握大权、影响朝局的地位,没个二三十年的功夫,完全是妄想。而王大老爷一个告了老的人,怎么可能官复原职?倒是他的长子可以争一争,但同不同意他起复,起复后又会被安排到什么职位上,那就要看皇帝的心情了。
王家从回乡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是朝臣心目中的失败者,所有人都知道皇帝不待见他们,太子也看他们不顺眼,是因为王二老爷临终前求了恩典,王家人才能平安顺利地脱身回乡的。时过境迁,王家曾经的盟友是否还在原本的实权位上?又是否还初心不改,愿意与他家联盟?谁都说不准。如今的王家,早已没有了当年的资本。就算真的成功回到了京城,又能成什么气候呢?
秦柏如今更担心王家的那些姻亲。
王家当年如日中天,除了王大老爷的两个嫡出女儿,因为出身与年纪都合适,嫁给了赵碤与赵硕这两个近支宗室子弟,谋求皇嗣之位以外,其余女儿嫁的都是皇亲勋贵或高官显宦之家,哪怕是庶出的女儿,也都嫁得很好。不过,她们嫁得再好,也有着出身上的天然劣势,并不曾匹配高门大户里可以支撑门户的长子嫡孙。凭着姻亲关系,王家可以从亲家们那里得到一些支持。如果王家真的成功把宗室女婿捧上了皇嗣宝座,亲家们也乐得锦上添花。但如果他们没能成功,亲家们却不会看在一个儿媳的面子上,抛家舍业地为王家的野心出力。
王大老爷当初之所以要冒险去拉拢那些军中将领,意图染指军权,也与此脱不了干系。他本以为与手握军权的将门联姻了,就可以得到对方的助力,没想到人家光棍得很,他的女儿也不是天仙,没有一嫁人就能让婆家上下都为之倾倒的本事。他见自家处境越不妙,亲家却好象没事人儿一般,才会明知犯忌讳,还是向军权伸手了,也因此被跺了爪子去,他那亲家倒是安然无恙。
王家失势后,这些姻亲多少受了些影响。并不是官面上的影响,而是一种隐形的,却被众人所公认的影响,仿佛他们娶回去的王家女,是什么污点似的,还有些女眷会在私底下议论些是不是该疏远他们的话,以免他们家受姻亲连累时,牵连到自家头上。公婆丈夫厚道的,还可以当没事人儿一样,顶多就是让儿媳少跟外人打交道,深居简出一些;公婆丈夫刻薄些的,冷落嫡妻、另纳良妾,甚至是宠妾灭妻的,也不是没有过。有一位王家庶出的姑奶奶,就在这几年间被气出了病,凄凄惨惨地病逝了的。
当然,这只是少数,王家的姻亲们,能被王大老爷看上,自然不会是花架子。即使亲家倒了霉,他们也依然有能力保住自家屹立不倒。只是相对而言,他们离权力中枢确实是远了一些。皇帝并没有剥夺他们的权利与地位,但也会对他们存有几分疑虑,不再象从前那样重视、信任。短时间内看着还好,时间长了,自然会不利于他们子孙后代的展。
秦柏知道皇帝有心不再重用这些人家,打算渐渐地就让他们淡出权利中心,心里免不了会有些担心。这些人家有资历有实权,能甘心接受这样的安排么?真论起来,其实他们也没做错什么事,顶多是看到王家得势了,便锦上添花地跟他家结了亲,以图日后,显得有那么一点不够纯粹与忠诚而已。但王家人要犯忌讳的时候,他们没跟着糊涂,足以证明他们还是忠于皇帝与朝廷的。皇帝若要温水煮青蛙,那青蛙也未必个个都察觉不到水温有异的。万一他们有了怨言,对皇帝,尤其是对将来要继位的太子,可就不大好了。
秦柏就提醒赵陌:“最需要留心的,就是云家。云家是开国功臣之后,执掌京西三大营之一,在军中地位然。云老元帅去年夏天告老,由长子接手军权,但主帅之位却由马老将军领了,云家长子只做了个副将。真论起来,马老将军也不过是比云老元帅年轻了三四岁而已,本也是将要告老的年纪,皇上却让他接了帅印,云家人怕是有所察觉了。云家二儿媳就是王家四姑奶奶,生有二子,听闻在云家颇得长辈欢心。倘若你父亲与赵碤能通过王家四姑奶奶,说动云家站在他们这一边,军中不稳,皇上定会头疼不已。你要仔细留意你父亲那边的消息,若是他犯了糊涂,你能劝就劝,不能劝,就知会太子殿下一声,好让殿下有个防备。”
云家,就是秦柏先前提过的,与王家是姻亲,四五年前却没有出手相助,以至于王大老爷只能另想办法插手军政的那一家子。
因此赵陌就想不明白了:“云家四年前没有犯糊涂,如今又怎会犯呢?王家四姑奶奶再得长辈欢心,她也不过是个次媳而已。王家家大业大,哪里就会为了她一个,甘冒风险做大逆不道之事?”
秦柏叹了口气:“从前倒罢了,他家长子是个明白人,在军中也颇有威望,乃是云老元帅看重的继承人。可去年冬天,云家长孙夭折了。云家长子只此一子,其弟却与王家四姑奶奶育有二子。如今长孙夭折,云老元帅便只有两个二房的孙子可继承香火了,这王家四姑奶奶在云家的地位,自然与从前不同。今年过年,她与在京城的几个姐妹来往比往年要频繁得多,尤其是与王三姑奶奶与你的继母。这其中有什么外人不知道的勾当,令人不可不防。”
最关键的是,云家跟镇西侯府不一样。镇西侯是驻边大将,西南边境离京城几千里远,只要有可靠的将领接手镇西侯在西南边境的防务,军中就出不了乱子,而镇西侯回家后,只要不再任实职,他手下就没有了可用的兵,对朝廷能造成的影响不大。云家手里掌握的是京西三大营之一,离京城近在咫尺,手下又有许多京城出身的小将领,其中不乏各勋贵人家的子弟。云家的儿子们自小在京中长大,交游广阔,跟京西另外两座大营的统领也交情不浅。他家若有心要帮王家或是赵硕赵碤做些什么,皇帝可就不好提防了。若非如此,皇帝也不必耗费心思,企图削弱云家在军中的权柄了。
秦含真听到这里,补充上她听说过的一个小道消息:“传闻云家长媳生儿子的时候伤了身体,不能再生育了。但云家长子跟她感情深厚,不肯纳妾,丧子后就等于是绝了香火。云家还有人提议,把云家次子的儿子过继一个到长房去呢。如此一来,云家将来还不是要落在王四姑奶奶的儿子手中?云家长媳因伤心独子之死,一直病着,家中中馈如今是由次媳掌管。王四姑奶奶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也难怪她行事会变得张扬起来。她肯定巴不得王家恢复往日的风光,她也就不必再被人轻视了。况且,王家若不能翻身,她的儿子身为王家外孙,又怎么能顺利接掌云家的军权呢?无法接掌军权,他们又算是哪门子的云家继承人?”
赵陌听懂了,他也听说过一些云家的事:“云家……可不只有两个儿子,云三爷还年轻,虽说他夫妻俩连生了三个女儿,但谁说他就不会生出儿子来,过继到兄长膝下为嗣?那日大朝会,我隐约听见谁打趣说云家小儿媳又有身孕了,不知这一回会不会又给云老元帅添个孙女。怪不得王四姑奶奶要着急了。”
不但王四姑奶奶要着急,云家其他人也着急了。倘若云家三奶奶这一胎还是女儿,将来又生不出儿子,那云家将来就真的只能指望王四姑奶奶的两个儿子继承家业了。如果因为他们身上带有王家的血统,而无法顺利接掌云家的军权,那云家就注定要败落。别说是事关切身利益的云二爷与王四姑奶奶,就连云老元帅,也不可能等闲视之。
赵陌如今算是明白了自家父亲的想法了,估计是觉得云家情势有变,倘若王家女能翻身做主,自家也就有望靠着那份姻亲关系,谋些好处了吧?只是这种想法何其天真?赵陌不太看好自家父亲的打算。即使王四姑奶奶有心要助娘家东山再起,那也不代表王家真能成功回到朝廷的权力中枢,并且对赵硕提供切实的助力。
赵陌对秦柏道:“舅爷爷放心,此事我已知晓,定会小心留意的。若我父亲那儿有什么异动,我就立刻上报东宫,绝不会让京西三大营有所不稳。”
秦简赞许地微笑点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牛氏对这些争权夺利的东西并不在意。她看着时候不早了,便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好了,快吃午饭了,有话等吃完了再说吧。你们总是一聊起朝廷上的事,就没完没了的,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不用吃饭么?”
秦含真笑着挽住牛氏的手臂,扶她起来:“祖母别生气,忙活了一早上,祖父和赵表哥其实早就饿了。您就算不催他们,一会儿他们也能主动开口要点心的。”
赵陌笑着扶住赵陌,走在了另一边。他抬头望向秦含真,正巧秦含真也转头望过去,两人对视了一眼。
赵陌翘起嘴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秦含真嗔了他一眼,做了个鬼脸,就转过头去不搭理他了。
第九十章 殷勤
一顿午饭吃得宾主皆欢。
其实……也很难说什么宾主。赵陌在秦家三房厮混了两年,都熟得跟一家人似的了。他不跟秦家人客气,秦柏与牛氏自然也不会跟他客气。只有秦含真在一旁看得分明,赵陌今儿在她家里吃饭,似乎比从前……又更亲近了三分,还比从前殷勤了许多。
比如他会给秦柏、牛氏挟菜,还不止一回。换了从前,他顶多就是劝两杯酒罢了。他那样的身份,从小儿在王府里长大的,连亲爹都少有挟菜的时候,讲究个王府规矩,更何况是在外人面前?但他就是这么亲亲热热、自然而然地挟了菜放到秦柏与牛氏的碗里,给二老说那菜如何对身体有益,正适合他们在这个季节里进食,哄得秦柏与牛氏都眉开眼笑地。秦含真不由侧目,心想赵陌无事献殷勤,也不知在打什么坏主意呢。
然后,赵陌就暴露出了他的真正目的——在给秦柏、牛氏挟了三四回菜之后,他给秦含真也挟了一筷子,还是她爱吃的菜。他不但挟了,还边挟边笑着说:“别总是看着我呀,见我给舅爷爷舅奶奶挟菜,得了舅爷爷舅奶奶的夸奖,吃味啦?放心,表哥不会厚此薄彼的。来,你也有份儿。”
秦含真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为了他的厚脸皮而震惊。
偏牛氏还真叫赵陌给糊弄住了,乐呵呵地道:“桑姐儿还是小孩子脾气呢,这点小事,也要吃味儿。”秦柏也是笑眯眯地看着,什么话都没说。
秦含真无言以对,只能面无表情地向赵陌道了谢,便忿忿不平地埋头吃起饭来。
赵陌本来还为自己成功给心上人挟了菜,还成功让她吃下去了而欢喜,但瞧着秦含真这动静,又觉得不对劲了。难不成他是用错了法子,反惹得她不高兴了么?他回想了一下秦含真提过的,讨心上人欢心的办法,便试探着对秦含真说:“表妹这个新年可有打算到哪里去玩耍?想不想去庙会上逛逛?你若想去,我带你呀?”瞄了秦柏与牛氏一眼,又补充道,“再叫上简哥和你的姐妹们,我们一块儿结伴去玩上半天,如何?”
秦含真撇嘴道:“只要是在京城,我哪年过年不去逛庙会呢?只怕比赵表哥你都要熟呢。到时候也不知道是你带我去,还是我带你走。”
赵陌笑道:“那可正好,我正想要见识一下这京城的庙会是如何的热闹。若有表妹做向导,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这就打蛇随棍上了?秦含真瞥了他一眼:“且看看再说吧,还不知道哪一天有空呢。初七有宫宴,再往后还有元宵,过了元宵我祖父就打算带祖母和我到温泉庄子上去了,难道你不去?你父亲若要叫你往各家各府去拜年,肯定要赶在元宵之前吧?也就是这几日,按习俗是不方便外人上门拜年的,才能叫你享个清闲。过了初五,你以为还能有这样的好日子过?”
赵陌笑笑,并不在意:“那没事儿。我们小辈儿拜年,跟长辈们不用在一处。我上各家各府去,也是跟他们家的儿子一处厮混,还怕寻不出个空来逛庙会?谁还耐烦闷在家里应酬呢?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我那些堂兄弟们都心里有数。”
秦含真假假地笑了笑:“那赵表哥就跟你的兄弟们逛去呗?也不必非得等我们兄妹几个了。家里事儿多着呢,谁知道哪一天有空?”
她这里正在跟赵陌打嘴上官司,却没提防祖母牛氏拆了她的台:“哪一天没空?这不天天有空么?咱们家除了几家亲友,也不招待外客上门。至于长房那边,有你伯父伯娘们撑着呢,用不着你哥哥姐姐们出面。若你去跟你伯祖母说,想要简哥儿和华姐儿陪你去逛庙会,只怕他们还乐得出门玩耍呢。只是出门归出门,千万要记得多带几个人。庙会上人多,挤着碰着了不是玩儿的。”
秦含真讪讪地看了看祖母,又瞥赵陌一眼,心里暗暗郁闷。
赵陌低头忍住笑意。他知道这个时候千万不能真的笑出声儿来。真笑了,秦含真万一着恼,可就更难哄了。
他便装得仿佛没事人儿一般,对牛氏说:“舅奶奶不去逛逛么?我听说隆福寺那边有家新开的糕点铺子,乃是地道的天津风味,卖一种枣泥糕,十分松软香甜。舅奶奶不是天津人么?要不要去尝尝?正好初九隆福寺就有庙会。那儿离家里又不远,我陪您去逛逛好不好?”
不等牛氏回答,他又转去劝秦柏:“这隆福寺庙会上,听闻也有不少古董字画叫卖,说起数量还是京中诸市之冠,舅爷爷可不能错过。”
末了再劝秦含真:“表妹也可以到几家糕点铺子瞧瞧,有没有新鲜花样的元宵,买些回来尝尝也好。”
秦含真睨着他,那表情分明就是在说:“别哄人了,当我看不出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陌嘻嘻一笑,只去看秦柏与牛氏。
秦柏倒无可无不可的。他平日里闲了,什么时候不能去逛庙会,上哪里不能买古董字画?用不着非要在新年庙会时跟人挤。他只看老妻:“如何?可想去逛逛?”
牛氏笑着摆手:“我就算了,一把老骨头,折腾不起了,没得受那累去。若想吃什么点心,打人去买回来就是。”不过她老人家是不会给晚辈们泼冷水的,她十分慈爱地对赵陌说,“你们小辈儿若想去,就只管去,记得给我们老两口捎带些手信回来就好了。”
赵陌就等着她这句话了,立刻答应下来,保证完成任务,然后就转头看秦含真:“表妹觉得,初九合适么?我巳时来接你如何?那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不会太冷,路上的雪也清了,正好走路。在庙会上逛一圈,咱们正好上茶楼里吃午饭去,比在别处干净些。”
他什么都安排好了,叫她能说什么?秦含真只能不情不愿地道:“先问过大堂哥和二姐姐吧,要是能把四妹妹也叫上就最好了。也不知道五妹妹和卢家几位怎么说。这人一多,凑时间可就麻烦了。”
赵陌笑道:“秦家长房那边男孩儿也多,倒也不是非得赶在这一回跟咱们一块儿逛去,大不了分两拨。咱们叫上简哥和你二姐姐,算来也就差不多了。”他会那么蠢,把卢家兄弟给叫上么?
秦含真无语地瞥了他一眼,瞄向他手里的碗:“快吃饭吧,有话吃完了再说,不然饭菜都冷啦!”
其实也算是默许了下来。
仔细想想,去逛庙会还是挺有意思的。这年头也没什么有趣的娱乐。她平日里没少画江南、岭南的山水街景,偶尔也该画画京城的市井风情嘛。
吃过饭,众人转移到外厅喝茶消食,继续聊天。赵陌就问起了秦含真书画方面的功课,问她近两年都有什么大作、佳作。秦含真心想她画了什么稍大幅些的作品,都要在书信里跟他念叨一回的,如今他怎么还装起无知来了?
她以不变应万变,随便提了几幅画,还告诉他其中大部分的画,如今都在东宫太子妃那儿收着呢。太子妃娘娘大约是在深宫里待得久了,十分羡慕外界的风光,就借她的画来解解闷。又因为太子殿下曾经下过江南,见识过千里江山,体察过百姓民生,太子妃娘娘遇到不懂的地方,还能拿画去请教太子殿下,借机加深一下夫妻之间的感情。这画没几个月的功夫,怕是没法回到秦含真手中的。她就跟赵陌打个预防针,也省得他提出要看画。
谁知赵陌还是提出这个要求了:“这么说来,表妹这几年里去过的地方,都画了不少画作了?可真叫人羡慕。我就没去过岭南,只比表妹多知道一个辽东罢了。能不能让我也去看看你的画儿,也好长长见识?”
“去看画”。这三个字真是颇有深意。
秦含真瞥了赵陌一眼,心里明白了,他这是打算往她的院子里逛一圈呢。
秦柏看向孙女儿:“去取两幅画来给你表哥看看,要挑画得好的。”
秦含真暗暗为自家祖父叫好,正要笑着答应下来,牛氏却一脸不解地问:“跑来跑去的不麻烦么?到桑姐儿屋里看就是了。”她还特地对赵陌说,“桑姐儿如今画得越好了,她祖父前儿还夸过她呢。那人物活灵活现的,还学会了画虫草儿。也难为她小小的人儿,怎么就能在那么小一张纸上,把草虫儿画得那般精细,比米粒大不了多少,连虫子身上的须须儿都看得分明。”
赵陌笑着看向秦含真:“表妹这么厉害呀?那我可要好好瞧瞧!”
秦含真没好气地嗔他一记,就看到牛氏站起身来了,她忙起身扶住祖母。
牛氏高兴地说:“走!咱们一块儿到桑姐儿屋里去看她画的画儿,顺便散散步,消消食。”
原来她的意思是大家伙儿一块儿去,并不是让赵陌独自跟着秦含真回院子。
秦含真咬住下唇,忍着笑意,得意地瞥了赵陌一眼。
赵陌初时怔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再次笑开了,他转身去扶住秦柏,仿佛他本来就跟牛氏是同一个想法似的,殷勤小心:“舅爷爷慢走。”
四个人再带上一长串儿丫头婆子,就这么浩浩荡荡往秦含真的闺房进了。
第九十一章 难言
秦含真的院子是个三合院,正屋五间,连带抱厦,以及用玻璃窗封闭起来的部分游廊,小厅、书房、起居室、暖阁、卧室、净房、阳光室……一应俱全。秦含真特地精心布置,家具摆设大多是特别定制的,还十分注重隐私。起居室和暖阁套在一起,冬天里当半个卧室用就算了,真正的卧室闺房,那是绝不会轻易叫外人看见的,她直接拿碧纱橱给间隔开了,若不得主人允许,谁也别想往里头走一步。
秦含真这个做法,跟时下一般拿个多宝格就把卧室隔开了,来个客人很容易就能瞥见闺房里的床铺镜奁什么的作派完全不同。牛氏曾经评价说,这么做怕夏天不够通风透气。秦含真并不在意,她特地在卧室里多开了一扇后窗,夏天来了,前后窗户一开,有多少气透不过来?
赵陌站在碧纱橱外头,只看了上头的木头雕花几眼,就把视线转开了,改去欣赏正厅与西次间之间那座多宝隔上摆放的珍玩摆设。莲实送了茶上来,他方才在炕边坐下,微笑着对秦含真把她的闺房给夸了又夸,还指着对面窗下那张长榻道:“这榻上的棉垫子,也是表妹想出来的吧?看着就觉得舒服,冬天里在暖阁中,窝在这么一张长榻上,看看书,喝喝茶,这小日子过得也太美了。明儿个我也这么弄几个厚棉垫子去,闲时也好享受几把。”
秦含真抿嘴一笑:“赵表哥要是喜欢,我这儿还有呢。针线上的人做了好几块垫子送上来,我加上祖父祖母都用不完,还有几个剩的,本来是预备等父亲回来了使的,他这一年半会儿的,也不知几时能回来,赵表哥就先拿去用好了,等父亲要回来了,我再让人现做,也是一样的。”
赵陌怎么可能会拒绝?再三地说:“那就谢过表妹了。”秦含真让丫头去取布样来给他挑选,省得垫子送过去了,他却嫌布料的花色不好,来来回回地折腾。不是秦含真多心,她觉得这种事赵陌是真的能干得出来。
赵陌心里确实有过这样的念头,他也是想多见秦含真几面嘛。不过如今秦含真叫人拿布样来给他选,他也只能按捺下那点小心思了,胡乱挑了两个他看着还算顺眼的,就说:“改日我叫阿寿带人来取。”把这件事给了了。
喝过茶,众人转移到书房里去瞧秦含真的画。她如今练着练着,算是练出兴趣来了。大冬天的,又是新年,她竟也不曾停下练习,每天晚间都要画上那么几笔。秦含真练画,并不是一定要照着前人字画来临摹,偶尔也会写生的,比如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和丫头婆子们,都曾经做过她的模特儿。
她有时候随手几笔,就画下几个丫头们交头接耳,或是围坐着做针线,又或是扫地倒茶浇花拌嘴等情形。她画得并不细,原本就是为了画好街景风俗画里的人物百态,才去练人物画的。只要姿势神态抓准了就行,细节就无需苛求了,秦含真画得快,渐渐地也练出了一手写的本事来。丫头们起初还有些大惊小怪的,如今也早已习惯了,现她在画自己时,还会故意摆出个好看的姿势,又或是谁做了新衣裳,得了新饰,还要特地穿戴一新,跑到秦含真面前来显摆,好让她画一画自己。
赵陌看完秦含真的山水街景图,就去翻她那叠丫头婆子的白描写真,反而看得更加津津有味,还问秦含真:“表妹能不能给我也画几幅?我瞧着你画仕女图,应该已经没问题了,可画人物又不能只画女的,好歹也画一画男子吧?你就拿我来练习,如何?横竖我如今也是闲着。”
秦含真白了他一眼:“谁说我不画男子了?我可没少画祖父,简哥儿我也画过的,还有家里的几位管事,我也拿他们做过模……呃,那什么。总之,我要练人物画,什么时候厚此薄彼过?我画的那些街景图上的行人货郎难不成是假的?表哥就不必替我操心了。”
赵陌摸了摸鼻子,压低了声音说:“那你就当作我想要表妹你的画,如何?你就给我画两幅吧?就画我如今的模样。若是我回肃宁去了,就留一幅在这里,表妹……和舅爷爷舅奶奶若是想我了,看一眼那画,就权当是看见我了。”
秦含真睨他,这话是不是说得有些太过自恋了?谁会想他呀?
倒是秦柏乐呵呵地给孙女儿提建议:“含真也确实该在人物画上多下些功夫了,偶尔也画幅大些的,精细些的,要把人物神蕴抓准了才行。等天气暖和了,拿你的丫头们练一练,先把正经的仕女图学好再说。”
秦含真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风俗街景画一些,不然山水楼台也好。但祖父既然嘱咐了,她也只有遵从的份。
祖母牛氏的想法倒是跟丈夫不太一样,她挺喜欢孙女儿画的那些街道、市集什么的,还提建议:“过些天你们不是要去逛庙会么?要是你能把庙会上的情形也画下来就好了。我心里其实挺想去看热闹,又怕自己身体撑不住,跟人又挤得慌。你若是把庙会画成了画儿,我瞧着画,就跟自己去了庙会上一般,岂不是既轻松不受罪,又看了热闹?”
秦含真干笑着说:“那功夫可不少,我还没那本事,把那么热闹的场面都照着画下来呢,顶多就是意思意思地画几笔,肯定比不得真庙会上热闹。”
牛氏摆摆手:“没事儿。画怎么能跟真正的庙会一样呢?我就是看个意思罢了,意思意思就好。”
秦含真只得答应下来。
赵陌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牛氏,将这件事暗暗记在心底。
画也看完了,该夸的话都夸过了。牛氏饭气攻心,开始犯困了。其实她与秦柏都有歇午觉的习惯,消过食后,就该歇息了。秦含真便陪着二老又回了正院。秦柏对赵陌说:“晚上还在家里吃饭吧?晌午无事,你索性到东府去瞧瞧简哥儿他们去,与他们一处玩笑也好,不必傻坐在这里等我们了。”
接着他又转向秦含真:“含真陪你赵表哥走一趟吧,将他交给你大堂哥,你也可以跟兄弟姐妹们在一处玩耍,别一个人闷在家里呆,只知道练画。过年呢,就要放松玩乐一番,哪怕是跟表兄弟们去园子里跑动跑动也好。那边园子里的红梅,想必也开了吧?折两枝红梅花儿来插瓶,也很喜庆不是?”
赵陌眨了眨眼,忙道:“初三是赤口呢,承恩侯府跟永嘉侯府不一样,我怎么好去打搅简哥他们?还是算了。趁着这会子天色放晴,我索性先回辽王府去。我父亲先前给了我一大册子名单,叫我把上头的人名记熟了,将来要带我去拜访的。我拿到册子后,只是随手翻了两页,就丢到一边了。其实就算我无心替父亲结交什么人,如今回了京城,却不好做睁眼瞎,倘若出去遇见哪个有名有姓的人物,都认不出对方来,岂不是要无端得罪了人?还是趁着如今正得闲,赶紧把那本册子记熟了是正经。”
秦柏闻言,便由得他去了。
临走前,赵陌频频回头看向秦含真。秦含真被他看得浑身都不自在,只能无奈退让:“我送一送赵表哥。”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送了。
赵陌顿时露出了高兴的笑容,正想要趁此机会,把先前还没问到的答案给追问到手,了结心中一件大事,谁知秦含真转头就叫了丰儿:“你跟在我身后吧。”竟是叫了心腹大丫头随行。若不想让这个大丫头听见他们在谈什么,恐怕赵陌就不好再对秦含真提出之前的那个老问题了。
赵陌只能扼腕,嗔怨的目光一路上不停地往秦含真身上瞄,瞄得秦含真头皮都快炸了,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但她都忍下来了,坚决不肯再给赵陌追问她的机会。
开玩笑,那种情景只要回想一下,都能叫人尴尬死了。其实她心里并没有拒绝的意思,如果赵陌足够细心,不难猜出答案。有些话,其实也不是非得说出口嘛,大家心照不宣就好……
秦含真把人送到前院仪门外,就要向赵陌告别了。赵陌看着她,沉默了半晌,又瞥一眼站在丈余外的丰儿,才凑近了秦含真小声说一句:“今儿表妹不肯给我准话,改日我定要问个明白的!”
秦含真也看着他,有些着恼了:“问个明白又怎样?我不肯给你准话又怎样?这种事还能逼的吗?”
赵陌怔了怔,有些迟疑:“秦表妹,你是不是生气了?因为……我问了你那句话?”
秦含真重重地哼了一声,扭开头去:“谁生气了?我为什么要生气?我才没生气呢!”
可她这模样,分明就是生气了呀?
赵陌又沉默了半晌,才正色道:“好吧,既然如今你还不愿意给我一句准话,可见我还有许多不足之处。你放心!我……”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把“我”字后面的话给说完了,就向秦含真道别,“我走了,闲了再来,表妹多保重,也请舅爷爷舅奶奶多保重。”
他转身离去。秦含真看着他的背影,想要叫住他,问清楚他方才那没说完的话是什么,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把人叫住。
奇怪了,明明赵陌也没说什么,怎么她的心里有些闷闷的,提不起劲儿来呢?
第九十二章 信使
赵陌离了永嘉侯府,并没有直接回辽王府。他先是往外城琉璃厂跑了一趟。
秦含真说初九去逛隆福寺庙会,牛氏还让她把庙会上的热闹场景画下来,他知道这对如今的秦含真来说,还有些难度。如果只是草草画就一幅画,那倒还好,但以秦含真的脾气,她祖母要的画,她怎么可能随便应付了?肯定是要认真画来。他这几年虽然也有练字画,却碍于天赋有限,又有正事要忙,远不如前几年花的心思多了。在绘画方面帮不上秦含真的忙,他可以用别的法子去帮。
赵陌在琉璃厂附近是有产业的,铺面租给了休宁王府,如今还继续租着,不铺子后头的小院倒是空了出来。因着他要在京城待一段时日,他寻思着秦柏爱古董字画,秦含真也是爱书画的,秦简以及几个有交情的宗室子弟也时不时会到外城逛逛,他便在年前让人将这处小院收拾好了,备上炭火和日用品,再安排一对夫妻在此守着。什么时候他带着人在附近逛街逛累了,随时可以过来休息取暖。如今他得闲,倒是可以先来享用一番。
他在那院子里吩咐人去办几件事,自己又跑到琉璃厂那边逛了一圈。但初三还未开市,没什么可逛的,他只好又回了内城。这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他直接回了辽王府,刚进门就看到了阿寿。
阿寿迎上来,又是帮着牵马,又是抱怨他连个人都不带就自个儿骑马跑了,关切地问他这一天都上哪儿去了,可吹着了风,遇着了雪?瞧见他身上已经换了一身眼生的衣裳,立刻就猜到他去了哪里:“爷这是往永嘉侯府去了?小的还担心您会在外头受罪呢。您早说呀,不过是去侯府,怎的就把小的们给扔下了呢?那侯府小的们也是常去的,人熟得很,还能跟老兄弟们唠磕几句。他们家大厨房的炖羊肉做得好,小的早就念叨着,想什么时候再去尝一口呢。”
赵陌白了他一眼:“瞧你这出息!舅爷爷家的羊肉确实炖得好,但咱们也不是不知道秘方儿,你要想吃,叫厨房的人照着做就是了,就馋得你这样?”
阿寿笑嘻嘻地道:“若是在咱们自家郡王府里,那自然是想做什么菜,就做什么菜了。可如今住在这辽王府中,小的们明知道那是永嘉侯府的秘方儿,又怎能叫这王府里的厨子学了去?况且侯府的厨子颇有几手绝活,小的就算知道他家炖羊肉都放了什么材料,也没法做出一模一样的味道来。想要吃正宗的,还是要上侯府去。”
这话倒是说得合赵陌的心意,他随手扔了个荷包给阿寿:“你倒精乖,这想法倒是对的。荷包赏你了,往后也要继续这么用心的好。你若想我舅爷爷家的炖羊肉,什么时候得了假,去瞧你那些老兄弟就是。我要往侯府去,可不能次次都惦记着带上你。”
开玩笑,总带着人哪里能自在行事?就比如今天,他在秦家两侯府的夹道里候了大半个时辰,若是带上阿寿,还不被念叨死呀?带得人多了,那叫什么悄然?惊动了两侯府守侧门的婆子,他岂不是要被人看笑话了?他跟秦表妹见面,连一个安静的丰儿都嫌多余,更别说是自个儿身后那一长串了。
阿寿根本不知道自家郡王爷心里都在想些什么,还欣喜于赵陌点了头,允许他休假时往永嘉侯府去呢。其实他的老相识们主要是在承恩侯府那边。当初他跟着赵陌寄居承恩侯府的时候,还是认得了几个朋友的。还有内院侍候的青黛姐姐与费妈妈,在秦家两侯府里也有几个要好的姐妹。若他真的去访友,少不得还要替她们捎带些东西去。
他将马交给了底下的小厮,就一路陪着赵陌往住的院子去了。赵陌这趟上京,寄居辽王府,还是住的从前住过的那处院子。虽不是正院正房,倒也胜在干净清幽。屋里屋外侍候的人,还有那种种待遇,自然跟当年不一样了。赵陌的身份都涨了不知多少级,这王府里的下人,一年也未必能见着上头的王爷王妃等主子们一面,在赵陌面前哪里还能摆得出架子来?
进了屋,阿寿将众人摒退下去,便向赵陌禀道:“白日里世子爷打人来叫爷过去,爷不在家,来人好一阵生气,叫小的们告诉爷,回家后尽快过去一趟呢,说世子爷有事要吩咐爷去做。”
赵陌皱了皱眉头:“他又有什么事?”
阿寿摇头:“小的不知,本来还想探探那传信人的口风,他却扔下话就走了,真真好大的架子!”
赵陌听了觉得出奇:“那人你认得么?父亲手下几时出了这么个傲气的人?”如今连甄忠都没再给过他脸色看了,说话时更是恭敬有礼,父亲其他几个心腹也同样如此。赵硕手下,难不成还有如此没眼色的人?
阿寿道:“小的从前没见过他,也曾探了探口风,他倒是嘴紧的,不曾透露半句实情。不过他是跟盛儿一块儿骑马过来的,小的瞧盛儿跟在他身后,一句话都不说,脸也板得紧紧地,瞧着倒象是十分忌讳的模样。”
赵陌挑了挑眉,表情有些意味深长。
盛儿与当年那个跟兰雪、蓝福生关系暧昧不清的昌儿,都是赵硕的小厮,曾被他派到赵陌手下来,陪着赵陌一块儿来辽王府打探消息,顺便寻找辽王与继妃准备用来陷害赵硕的所谓证据。
将近四年前,昌儿奉赵硕之命,送急信给沿运河北上返京的赵陌,让他加快行程回京,不要再与秦家同行,事实上却受了兰雪的指使,在暗地里挑拨离间,阻止赵陌回京。赵陌与秦含真现了他的违和之举,一步步揭穿了他的真正用意,并向后续前来的甄忠告。甄忠回京后向赵硕禀明真相,也带走了昌儿。虽说后来兰雪凭着自己的花言巧语,把自个儿给洗白了,还顺手将蓝福生给捞了回来,但昌儿一个小人物,自然不在被赵硕赦免的队伍中。赵陌听说他被撵出了府,去了哪里就不知道了。
曾经与昌儿做过搭档的盛儿,一度受到赵硕与几位管事的怀疑和防备,被投置闲散。幸好他人还算机灵,也确实清白无辜,一年后就重新回到岗位上来。然而他被耽搁了这一年,原本的心腹小厮之位自然是被人替代了,如今也不过是在前院做些跑腿的杂活,地位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
赵陌回京后去父亲府中请安,曾示意阿寿、阿兴他们借着往日共过事的情份,跟盛儿搭搭话,续上交情,好借着他打听一下父亲府中的情况。盛儿吃过昌儿的亏,如今越谨慎了,对赵陌一行人恭敬守礼,却不敢亲近太多。然而,他也不是个蠢人,赵陌如今正得势,若是能得他提携,转到肃宁郡王府去做事,前途自然是一片光明,总比死守在赵硕手下做个外院小厮要强得多。因此,遇上不要紧的消息,他也乐得给赵陌手下的人透露几句,哪怕是换些赏钱呢,也能帮补一下家计。
象这回赵硕派了个脸生的下人来给儿子传信,盛儿完全可以私下跟阿寿、阿兴他们提一提这人的身份来历。这种事又不是什么机密,他完全不必有所忌讳。可他只是板着脸不说话,又忌讳那人,那人的身份便有些耐人寻味了。难不成,他不是赵硕的下人?又或是,他压根儿就不是下人的身份?也许赵硕事先曾有过嘱咐,不许泄露那人是谁?
赵陌坐在椅子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问阿寿:“那人多大年纪?是什么打扮?”
阿寿道:“瞧着约摸十八、九岁大吧,长得倒是清俊,跟盛儿是一样的打扮,都是世子爷那边前院小厮们年前新做的冬衣。不过小的瞧着,那人的衣裳好象有些不大合身,外头的袍子至少长了一截,都快到小腿肚了。”
下人们的衣裳,一般是不会有宽袍大袖的,下摆也会短一些,行动做事才会方便。长得快到小腿肚的袍子,绝不是一个外院里负责传话跑腿的小厮能穿的。这人穿的衣裳,真正的主人兴许是个身量高挑的小厮。赵陌回想一下赵硕那里前院下人的情况,也大概猜到是哪一个了。
赵陌笑笑:“有意思。这位传话的人难不成是哪家的小公子?竟换了下人的衣裳来找我,装神弄鬼的,却不懂得演戏演全套。一个小厮,在我门前讲什么傲气?父亲这又是唱的哪一出?竟然也陪着小孩子玩耍起来了。”
阿寿问他:“爷可要去世子爷府中?听那传话之人的口风,世子爷似乎催得紧,竟是立时就要去外头找爷过去呢。小的推说不知道爷上了哪里,才把人应付过去了。”
赵陌理了理袖子:“也罢,叫青黛过来侍候我换衣裳。这一身是舅爷爷借我的,可别叫人污了去,记得要仔细浆洗干净了,晒好,拿箱子装起来,再送回侯府。”
他不提出门的事,只顾着吩咐衣裳了。阿寿有些拿不准:“爷,您这是要……过去?”
“自然要过去。”赵陌微微一笑,“父亲这般鬼鬼祟祟的,我若不趁早弄清楚他到底想做什么,万一他要卖了我,那可怎么办?”
第九十三章 晚膳
赵陌来到父亲赵硕家中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
赵硕正在家里,准备吃晚饭,瞧见赵陌过来,脸立刻就拉长了:“大过年的,成天不着家,今儿又跑哪里乱晃去了?眼看着快到成|人的年纪,又厚着脸皮向皇上讨了爵位,怎么说也是开了府,有封地的人了,怎么还象个孩子似的胡闹?!”
赵陌如今虽说只是个郡王,爵位级别上比他这个亲王世子还要略次一些,但有封地,独立开府,又有圣眷,处境不知比他强了多少。赵硕身为父亲,混得远不如儿子,心里面没怎么觉得欣慰,倒是羡慕嫉妒恨的感觉更多一些。如今他逮着赵陌一点小错,就忍不住要骂个过瘾。
赵陌并没有太当一回事。他在乎父亲言行的年纪已经过去了,如今可以说是经历过千锤百炼,对于父亲的任何指责都可以巍然不动。他给父亲行过礼,尽到了礼数,转头看见小王氏与兰雪都在场,连小三弟赵祁也在,便微微一笑,向小王氏行了礼:“见过夫人。”又叫了赵祁一声,“三弟。”但没理会兰雪。
小王氏如今瘦了不少,身上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下巴尖尖,脸上没了肉,越显得刻薄起来。她抬眼瞟一赵陌一眼,“嗯”了一声,一句客套话都没说,看起来是连样子都不屑做了。赵陌也不在乎,他就算要做样子,也只限于见面行个礼,叫一声罢了,真叫他做足孝子模样,他是不肯的。他跟小王氏,最好是维持这种冷淡的关系,对彼此都是最好的安排。
赵祁如今也就是五岁大,只比桌子高那么一丁点儿,有些瘦弱,小脸青白,下巴尖尖,看起来似乎不大健康。不过他的一双眼睛生得很大,转动起来颇见灵气,倒不象他母亲那般不讨喜。赵陌招呼了他一声,他也奶声奶声地招呼回来:“大哥。”露出一个有些羞涩的笑容,天然带着一点儿亲近。赵陌见状顿了一顿,回给他一个微笑,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他讨厌兰雪是不假,却还不至于欺负个奶娃娃。
但兰雪似乎有些不甘心受冷落,还笑眯眯地招呼赵陌:“哥儿可有日子没见了。除夕还是在宫里过的。虽说是太后、皇上恩典,但世子爷一直念叨着哥儿呢,哥儿得了闲,也该回家里来住几日,多孝敬孝敬世子爷呀?不然回头哥儿又回封地去了,世子爷还不知道要等几年,才能再见到你呢。”
赵陌眨了眨眼,没理她。赵硕便有些看不过眼了:“没听见你姨娘的话?别人的儿子都知道孝顺父亲,我的儿子怎么就专会给我添堵了呢?回了京城也不在家里住,非要搬去王府,过年还要跑宫里过,难不成是嫌我这宅子太小,配不上郡王爷的头衔?”
赵陌笑了笑:“父亲言重了。您这儿是御赐的宅子,再小也是皇上赏的,怎会配不上人?只是辽王府毕竟才是我们的本家。父亲是因为有了御赐的宅子,不好搬回去住,我却不好过门而不入的。这么大一座王府摆在那里,若是父亲与我都习惯了不回去,那王府里的人还认得我们是谁么?说不定心里早就忘了父亲才是那座王府未来的主人了。”
这话一出,赵硕立刻就忘了要继续挑儿子的刺了:“哼,他们忘了,我们自己没忘就行。横竖我总有入主辽王府的那一日,到时候那些眼里没人的混账,就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吧!若以为抱上了王妃和老二老三的大腿,便能高枕无忧了,他们就打错了主意!任老二老三如何折腾都无用,我才是嫡长子,王爷的爵位本就该由我来继承,这是礼法,不是王爷凭私心就能改的。老二老三这两个在宗人府挂了号的罪人,还是趁早死了那个心吧!”
赵陌道:“我在那边王府,听闻二叔三叔近来不大老实,好象又想闹什么夭蛾子了。父亲可得千万小心,别着了他们的道。”
赵硕摆摆手:“用不着害怕,他们能成什么气候?不过是白吓唬人罢了,你父亲还能怕了他们那点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
赵陌顺嘴就接上一句:“既然父亲心里有数,我就放心了。若我打听到什么消息,再来告诉父亲知道。”
赵硕满意地点点头,觉得这个儿子还没有完全让人失望,至少心里是知道轻重的,明白自己这个父亲能坐稳了世子之位,对他只会有好处。
兰雪见自己好不容易挑拨起来的一场争吵,被赵陌轻飘飘几句话就给祸水东引了,心里不由得郁闷起来。她正要再开口说话,却听见小王氏在旁面无表情地说了句:“时候不早了,传膳吧。”竟是直接堵住了她再开口挑拨的可能。她只得拉长了脸,自去传膳。
没办法,如今兰雪还要在赵硕面前扮着贤妾。赵硕近来又重新礼供起继室小王氏来了,她这个贤妾,也只能暂时忍气吞声,免得被小王氏抓到把柄。赵硕可不会为了她这个妾室去打正妻的脸,牺牲切身的利益。
这顿饭赵陌吃得没滋没味的。兰雪要站在桌旁侍候小王氏饮食,心里也气闷得紧。赵硕则在思考着应对继母与兄弟们的法子,还要提防亲生父亲的刁难。小王氏板着脸,在想什么没人知道。席上大约只有年仅五岁的赵祁,是开开心心地吃饱了的。
用过晚膳,赵硕要跟长子说话了,特地命人备了茶。小王氏起身走人,临走前跟赵硕说:“别忘了我姐姐姐夫提议的事儿,一定要让孩子明白事情有多要紧。”赵硕郑重点头:“放心。”
赵陌眯了眯眼,目送小王氏离去,回头看向父亲,知道戏肉来了。
兰雪挤出了一个笑容,正要对赵陌说些什么,赵祁却忽然开口:“姨娘,我要回去了。”
兰雪只得哄他:“祁哥儿乖,才吃过饭呢,多陪陪父亲说话不好么?”
赵祁奶声奶气地说:“父亲要跟大哥说话呢,我们不要打搅他们。”说完了跳下椅子,小短手相握,向赵硕作了个揖,算是行礼告退的意思。
赵硕完全不知道兰雪在着急什么,反而看着小儿子童稚的模样,一脸的笑容:“好孩子,你且去吧。梳洗过后,最多玩一会子,就要睡觉了,知道么?明儿早起,父亲叫厨房给你做爱吃的点心。”
赵祁顿时笑开了花:“谢过父亲。”又作了个揖,才牵着兰雪的手走了。兰雪不情不愿地一步三回头,他还催她呢。兰雪拗不过儿子,又怕破坏了自己在赵硕心目中的贤良形象,只得不情不愿地走了。
屋里只剩下赵硕与赵陌父子二人。
赵陌看向父亲:“今儿父亲打人往辽王府给我送信,叫我过来,说有要紧事要吩咐,不知到底是什么事儿?我当时不在家,阿寿还向来人打听,谁知父亲派去的人一句话不肯多说,就走了。难不成是什么机密大事?”
赵硕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尴尬,他轻咳了几声:“那个人……不是咱们家的下人。我原是打盛儿给你送信的,正巧……你一个叔叔没见过你,心里好奇,他又年轻贪玩,竟是扮作小厮的模样,跟着盛儿一块儿去了。你不在家,可是惹得他老大的不高兴。正月里,你就少在外头乱跑了。除去在宫里侍奉太后、皇上,去东宫陪太子殿下说话,其余时候,你尽可能留在家里吧,或是到父亲这里来,别的地方就少去些,横竖去了也是白去。”
赵陌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赵硕这话,难不成是在暗示些什么?
他问赵硕:“不知来的是哪家王府的叔叔?阿寿他们竟不认得,连辽王府里的人也没认出来,真把叔叔当成是小厮了,实在是怠慢了。”
赵硕又犹豫了一下:“宗室里的人那么多,谁还能个个都认得?我是在你碤叔那儿碰上他的,年纪虽轻,却跟我们是一辈儿。你日后见了他,我会替你引见,你可得恭敬些才行,别因为人家年轻,就不把人放在眼里。”
他始终没说出那位“叔叔”是谁。宗室里辈份大,年纪却跟赵陌相仿的人也不少,但谁都用不着藏头露脸的。堂堂宗室,身份有什么可瞒人的呢?赵陌越觉得有问题了,难不成那人的来历有什么忌讳之处?
赵硕挥挥手:“你不必问了,将来见到人,自然就会明白。我另有要事要嘱咐你。初七那日宫中摆宴,你是一定要去的,到时候你别光顾着埋头吃食,不搭理外人。你也大了,是时候要学会跟人交际往来,开拓自己的人脉了。否则你这个郡王长年待在封地上,在京城除了秦家,没一个熟人,又能得什么好处?秦家本身也没什么实权,不过是外头听着体面罢了。你应该多认识几个手握实权的高官名将,也好向人家请教请教做人的学问。”
赵陌看着他:“父亲从前可不是这样说秦家的。”
“那时候我是被秦家糊弄住了,才会将他家放在心上,其实不过是唬人的罢了。”赵硕摆手道,“秦家承恩侯都多少年没进宫了?外头人都说他早已失了圣眷,皇上不过是看在皇后面上,才给他留了点体面,不曾明旨申斥罢了。至于永嘉侯,那就是个在乡下地方教了几十年书的老头子,才学是有的,却没什么用处,又没有实权,顶多就是进宫陪皇上说些闲话,成不了气候。皇上待他再亲近,也只是赏了他爵位与财物产业,他的两个儿子,至今还在地方上做着五六品的小官呢。可见皇上心里有数,不会因为亲近外戚,就忘了分寸。这样的人,你敬着就是了,只要礼数周全,就用不着太当一回事儿。永嘉侯在京中不过是养老,他说不定连朝中哪个高官得势都不知道呢,你能指望他什么?”
赵陌想起秦柏随口就能说出赵硕近来的动静,以及王家姻亲的异动,连云家长孙夭折都一清二楚,秦含真还知道云家中馈是由次媳王家四姑奶奶掌着。他看向父亲的目光,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第九十四章 重燃
赵硕不知道儿子看向自己的目光已经变得有些诡异,还有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话:“原本我还以为,永嘉侯虽说手里没什么实权,但只要皇上宠信他,太子也愿意亲近他,他还是有点能耐的,想要办什么事,大事不能成,小事总没问题。可事实证明,我还是高估他了!”
赵硕拿镇西侯父子回京一事做了例子。他其实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但自己私下琢磨琢磨,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见地。
镇西侯本来在西南执掌一军,位高权重,虽说西南边境不如京城繁华安宁,但他堂堂一位侯爷,无论人在哪里,谁还能委屈了他不成?定然也是荣华富贵,养尊处优的。虽说身上有些旧伤,但有的是好大夫给他医治,就算比不得京中的太医,大不了回京来养上一年半载的,仍旧回西南边境去做执掌一方的大将,岂不自在?忽然间皇上下旨,传召他回京养伤,还说是恩典,其实是把他手中的军权给缴了。这也罢了,皇上还连他家长子都一并召了回京,而不是让他长子留在西南接手其父的军权,这意思还不是明摆着的么?皇上分明就是信不过镇西侯府了,要将苏家父子投置闲散呢。
谁知后来镇西侯回京后,上门去探望的亲友们66续续传了些小道消息回来,道这次是镇西侯夫人不放心丈夫的旧伤,又想让长子早日生下子嗣,才求了亲家永嘉侯,把镇西侯父子都弄回京来的。镇西侯到家后晋见过皇上,谢了恩,回到家就冲老婆了一顿火,还骂小儿子不懂事,没拦住母亲犯糊涂,还让小儿媳去求了亲家,连亲家都怨上了,过年也借口有伤在身,不肯过府拜见,后来还是怕皇上听到风声,以为他不满圣意,才没再生气下去,每日老老实实地请太医来家诊治,敷药吃药,用心调养,为的就是早日痊愈,重回原位。
赵硕认为,回京之事虽说是镇西侯夫人让小儿媳妇去求了亲家叔父,才求来的恩典,但如果换作是个细心周到些的人去办这个事儿,定会将事情办得更加圆满,而不是好意帮了人,还闹得人家家宅不宁,夫妻不和。
比如镇西侯有旧伤,需要回京调养,但他是位高权重的大将,丢了西南军权,总要在京城给他找补回来,另安排一个体面的实缺,他面子上才能下得来。
再比如镇西侯的长子,在西南边境也算历练多年了,论资历论人才,都足以独当一面,即使因为年纪的缘故,不能让他直接顶了他父亲的主将之位,好歹副将也要给一个吧?让他留在西南边境镇守,不是更能安抚军心,也能让镇西侯府安心么?至于香火子嗣什么的,在西南一样能行。妻子怕吃苦,长留娘家休养,那就是他的妻子不贤!做公婆的下令让儿媳前去陪伴儿子,做儿媳的还能抗命?若真是个冥顽不灵的愚妇,大不了休妻再娶就是,总不能真的耽误了香火。如果是碍着岳家势大,不敢休妻,那就纳个良家出身的二房,同样不会耽误生儿子。本来那镇西侯的长子行事也太怯弱了些,妻子不在身边,他难道就不会纳妾?拖到今日还未有子嗣,完全是自找的!
当然,镇西侯夫人年老愚昧,托人求得皇上下旨,召了她长子归家,皇上金口玉言,下了的旨意万没有反口的道理。镇西侯长子已然回了京城,没法留在西南镇守了,苏家也只能认命。可永嘉侯素得皇帝宠信,眼看着侄女的夫家忽失军权,难道就不知道帮着打点打点?别的不说,让镇西侯长子在京城周边寻个差不多的实缺,也不是难事吧?京西三大营,还有五城兵马司、御林军,哪里安排不下一个三四品的武官?如此苏家能一家团聚,子嗣有望,镇西侯父子也不至于失了权柄,投置闲散,岂不皆大欢喜?
如今镇西侯府不上不下的,没个着落,虽说小儿子有望离开原本的职位,外放实缺,但肯定不会是在西南,西南军权已然旁落,小儿子却又无法留京,镇西侯一家好不容易团聚了,又要骨肉分离。永嘉侯办事办成这样,心里难道就没有愧意么?
赵硕口若悬河,评论了半日,只觉得说爽了,也说得口干了,忙端了杯子喝了半杯茶去,回头却看到儿子赵陌静坐不语,视线直盯着地面,也不知道方才是不是着呆,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赵硕有些不满:“我的话,你可都听见了?!”
“听见了。”赵陌平静地回答,心里却想起了去承恩侯府时,秦简跟他念叨起小姑母秦锦仪在夫家的近况。镇西侯确实不大乐意回京,但圣旨都下来了,他的伤势也着实不能再拖下去,回京休养是理所当然的,他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多的不满。至于他的长子苏伯雄,倒是没什么怨言,反而还高兴回京后能请到太医院的妇科圣手来为妻子调养身体,夫妻终于有团聚的一日,又有两个女儿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他们夫妻正有意在京中挑两个好女婿。
至于镇西侯的次子苏仲英,其实他们夫妻俩都想要离开京城,外放几年。出于孝道,他们不敢对母亲镇西侯夫人教养子孙的方法有任何异议,但心里却为儿子们担忧不已。这次外放,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即使父兄反对,他们也要把事情办成不可。这一点,赵陌是从秦含真那里听来的闲话。
镇西侯府苏家的几位当事人,想的念的,跟父亲赵硕的想法差别太远了。赵硕却自以为是,觉得这事儿永嘉侯秦柏没有办好,以此推断秦柏空有圣眷,实无权柄,连能力也很有问题,亲近了也没多大用处,还劝儿子少跟永嘉侯府的人往来。
他对赵陌道:“往日你与永嘉侯一家亲近,还有他家小孙女儿,年纪跟你也相配,若你们日后成亲,倒也是一桩不错的婚事。那时候你还小,在皇上面前也没什么份量,我想着你若做了永嘉侯的孙女婿,至少一个郡王之位还是能坐稳的,日后衣食无忧,我也就不必再为你操心了。但如今不一样了,永嘉侯并没有我们以为的那样能耐,而且冷心冷情的,也未必于你有意。我送了他几年的礼,他何曾对我另眼相看过?他但凡对你有一丝上心,就不会这般怠慢你的父亲。无论我如何想要拉拢他,他都不理会。这哪里是要结亲的模样?我看你还是别在他那儿白费功夫了,有这个时间精力,不如另结交几个更有权势的朝臣名将?就连你的婚事,也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你堂堂实权郡王,还怕没有公侯千金、名门淑女可娶?何必非要将就一个村妇教养的丧妇长女?”
赵陌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幽幽地抬头看了父亲一眼。
赵硕对上他的双眼,忽然觉得身上一寒,不由恼道:“你这是什么眼神?!难不成我不是为了你好?!”
赵陌扯了扯嘴角,看起来似乎是个笑,但总让人觉得更象是在嘲讽:“那父亲觉得,我该亲近哪些朝臣名将?又该娶哪家的名门千金?我认识了这些人,又娶了这样的妻子,是要图什么?我还不满十八周岁,就已经是实权郡王了,封地也经营得不错。父亲觉得,我还需要对什么人讨好卖乖?如此费尽心思,又能有什么好处?”
赵硕的脸拉长了,心中隐隐有无数嫉恨的翻滚:“你不满十八周岁就做了实权郡王,还有了封地,你就很得意了是不是?!你以为这都是靠谁?!你以为你的富贵是能安享一辈子的?!你眼光就不能放长远一点?你这么胸无大志,也有脸做我的儿子?!”
赵陌深吸了几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怒火。之前父亲那些蠢话,他都还能忍受,只当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但是,父亲连秦表妹都编排上了,还算计起了他的婚事,唆使他为了自己的权势利益而牺牲,那又凭什么呢?!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旦被父亲抛弃,就惶然无助只能依靠旁人的善心救助生存下来的孩子了。他如今生活得比他父亲更好,更有权,更有钱,更有人脉,地位更稳固,也不缺亲友的关爱。他没什么可怕的。
赵陌就这样直直地看着父亲,也不说话。
赵硕被他盯了一会儿,反倒是先坐不住了,噌的一下站起来,连掩饰功夫都不做了:“好了,你一个小孩子,能懂得什么?总之,初七那日的宫宴,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待在一旁,陪我去见过几位元帅、将军,再去给几位尚书大人、国公爷见礼。你若办得好了,自有好姻缘等着你。放心,不会真叫你跟永嘉侯一家翻脸的,以后姻亲自然还是姻亲。只要你照着我的话去做,你的郡王之位只会越坐越稳当,将来升为亲王,也不是不可能。但若你忤逆我……就别怪我不顾父子之情了!”
他甩袖而去,留下赵陌独自坐在暖阁里,手中握着一个茶碗,神情若有所思。
父亲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赵陌就算不清楚详情,也能知道个大概。他忽然间变得如此积极,似乎还有借长子联姻的意思,难不成又找到了新目标?是不是有别的什么人在背后窜唆他?而他特地重点提起镇西侯府来,又有什么用意呢?
赵陌还记得那个身份不明的传信“小厮”,父亲说那是他的“叔叔”,却又不知道是哪一位叔叔上京来了?若是在京城里的宗室子弟,如此嚣张傲气,平日里行事定然也会比较张扬,辽王府的人怎会认不出来呢?难不成是京外的宗室?却不知道是哪一位?他跟重新燃起野心的赵硕,又是否有关联?
第九十五章 宫宴
初七的宫宴如期到来。
秦含真装扮一新,陪着祖父秦柏、祖母牛氏出门。祖孙三人乘着马车出了府,不久就跟长房的马车队会合了,齐齐往宫里去。
大年初七的宫宴跟初一那日的新年大朝不同,相对来说,没那么正式,乃是皇帝宴请群臣。由于没有正宫皇后,后宫中位分最高的妃子也不过是个嫔,诰命官眷们都要往太后那边去赴宴。秦含真陪着祖父母进了皇城,不久之后,就要与祖父秦柏分道而行了。她要陪着祖母牛氏往后宫去,与祖父,以及长房的一众男子们相约,无论谁先出宫,都要在东安门外等候,等全家到齐了,再一起回家去。
这几年里,宫宴秦含真也参加过好几回了,算是熟门熟路。有宫人领路,秦含真与牛氏先去给太后、太妃们请了安,因为是国舅府的女眷,还能跟太后、太妃们聊上几句。其实大家脾性不合,又不是很熟,这天聊得也挺套路的,但没办法,若不聊几句,岂不是显得皇家跟永嘉侯府生分了?其他在场的诰命官眷们看在眼里,分分钟会闹出不好听的传闻。虽然皇帝跟秦柏都不是很在意这些传闻,但何苦没事惹事呢?
等套路的闲聊结束,秦含真与牛氏就可以退下了。只要是在京城,每年过年过节都是这样的程序,再不会错的。只不知为何,秦含真本以为今天也是照此办理的,太后却在聊完了套话之后,多问了牛氏两句:“你们家这小孙女儿,也快到及笄的年纪了吧?瞧着比去年高了不少,出落得越标致了,听说画儿画得也好?”
牛氏倒没惊讶,虽然每年都有套路,但这种家常话题,她并不怕应付,还笑道:“多谢太后夸奖了,这孩子是能画两笔,她祖父还说她有些天份呢。她下个月就要满十四周岁了,明年及笄,这两年是一个劲儿地长高,都比我高出半个头了。”
太后笑着多看了秦含真一眼:“你们老两口也是有福气的,有这么一个俊俏又贴心的孙女儿在身边,叫人看了都眼热,恨不得她是我们家的孩子呢。”太妃们以及在场的后宫妃嫔、外命妇们跟着凑趣,纷纷夸奖起秦含真来。
秦含真装作腼腆的样子低下头去,暗暗抹了把汗。幸好太子妃和敏顺郡主还没来,否则叫她们听见这话,岂不是太拉仇恨了?敏顺郡主年纪比她小些,但传闻中也是个挺讨人喜欢的小姑娘,还是皇室如今唯一的第三代,身份高贵。秦含真自问惹不起她,也没必要去惹。
秦含真还在那里装腼腆,便有位太妃跟太后说起了笑:“太后娘娘瞧着秦三姑娘好,秦三姑娘做不成太后娘娘的孙女儿,却未必不能做别的。娘娘若有中意的晚辈,不如牵个线,做个媒,也是好事,说不定还能多得一份谢媒钱。”
秦含真爆汗。这话是怎么说的?无缘无故提起人家的亲事做什么?她还不满十四周岁呢,老太太们不要太过禽兽好不好?!
太后倒是一脸笑容:“听着是个好主意。”还真的去问牛氏,“不知道这孩子可有了人家?”
牛氏这回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还没有呢。她爹人在广州,几年没回家了,她的亲事,我跟她祖父总不能瞒着她父亲去做主。况且我们老两口虽有几个孙儿孙女,却只得这一个孩子是长年带在身边抚养的,情份比别的孙子孙女都要深些。侯爷跟我说了,这孩子的亲事一定要用心好好挑,最好是找个知根知底的后生,人品可靠的,才能安心把孩子许人。”
方才提议的太妃笑着看向太后娘娘,嘴里的话却是冲着牛氏说的:“永嘉侯夫人放心,我们太后娘娘若真个要做媒,还能有差错不成?”
牛氏听了这话,脸上虽然是笑着的,心里却有些不安。丈夫不在场,她怎么可能就把孙女儿的婚事定下了?可太后若真要下旨……
就在牛氏惊疑不定的时候,太后仍旧笑得一脸和煦:“今儿人多,事关咱们孩子的婚姻大事,可不能马虎了,改日再细谈吧。永嘉侯夫人放心,哀家既然要做媒,定会给你们寻个知根知底又人品可靠的好后生,足以配得起你家孙女儿的!”
太后说完这番话后,一旁侍候的宫人就唤牛氏祖孙俩行礼告退了。后头还有许多等着上前晋见的外命妇呢,太后能跟秦家祖孙说了那么多话,已经是极大的体面了。
牛氏满腹疑惑地拉着孙女儿退了下去,回到外殿席位上时,她忧心忡忡地拉着秦含真,压低声音问:“太后娘娘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她若要做媒……”
秦含真方才出来时,倒是已经考虑过这件事了:“不怕,太后娘娘跟咱们家虽然不是很熟,但也不是全然陌生。我们秦家跟皇家是姻亲,一向相处得不错,太后娘娘没有为难我们的道理。若真的是有心做媒,她肯定不会忽略我们的意见,就硬要赐下婚事来的。那就不是在结亲,而是在结仇了。”
牛氏听了,心中稍安:“那倒罢了。这不就跟亲戚帮忙说亲一样么?原也是常事。太后娘娘身份高贵,又熟知京城上下达官贵人家的情形,定知道哪家有好后生。只不知她会给你说哪家的孩子?会是什么王府的人么?说真的,若真的要往宗室皇亲里找,挑别人还不如挑广路呢,好歹他跟你自幼相熟,真正是知根知底了。”
秦含真听得不由脸红,嗔道:“祖母,您在说什么呢?!”
牛氏抿嘴笑着,瞥了她一眼:“成,咱们回家里再说。”说罢就扭头去寻认识的人了。虽说她少与人交际,跟京城里的高门贵妇们也有些格格不入,但也并不是一个朋友都没有。别的不提,长房一众女眷,还有闵家的夫人太太们,跟她就相处得挺好的。她瞧见长房许氏跟许家的两位夫人说着话,姚氏跑姚家女眷那边去了,闵氏却跟她的娘家母亲与婶娘在一处,便立刻决定,要往后者那边凑趣。
秦含真却没有跟上牛氏。闵家的夫人太太们,性格是挺爽朗的,也没什么架子,却有一个不大好的毛病——大约是因为挺喜欢她,差不多每次见面,都要说笑,问她要不要给她们做儿媳妇或孙媳妇。闵家儿子多,与她适龄的还真有几个,可秦含真跟他们哪里合得来?长辈们可能就真的只是在说笑,但秦含真却觉得自己还是尽量躲着些的好。
她扭头去寻秦锦华,见她跟秦锦容两个正与别家的闺秀们说话。姐妹俩年纪差了好几岁,社交圈子也不大一样。秦锦华交好的都是十三到十七八岁之间的少女,秦锦容的朋友则都还是八岁到十二岁的孩子,正好完美错开。秦含真倒有心跟秦锦华在一处,却又跟她的朋友不熟悉,不知道方不方便上前打搅。
这一犹豫,秦含真就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循声望去,竟是秦锦春。
二房今日并没有参加宫宴的资格,即使在秦伯复未丢官之前,他也从来没做过皇宫的座上客。秦锦春是得了太子妃的恩典,特许进宫作为敏顺郡主的玩伴,参与宫宴的。她提前几日就给秦锦华与秦含真送了信来,姐妹三个相约要在宫中见面。方才秦含真见敏顺郡主尚未到慈宁宫,便猜想秦锦春也还未来,没想到这才一小会儿的功夫,她就已经到了。
秦锦春今日也是穿着一身喜庆的新衣,水红的锦袄,草绿的绣花褶裙,头上戴着新打的珠花步摇,胸前佩带着华丽的珠玉璎珞,整个人显得青春粉嫩,十分讨喜。她脸上带着欢快的笑容,轻轻松松快步走到秦含真身边,道:“三姐姐,你已经到了?二姐姐也来了吧?有你们在,我就安心了。我是头一回到这种场合来,方才紧张得不得了,手脚都快僵住了!”
秦含真笑着握住她的手,见她的手并不冰冷,就放心松开,笑道:“别怕,你是跟着敏顺郡主一块儿来的,同行的都是年纪不大的闺秀,就算真出点什么差错,别人也只会觉得你们顽皮可爱,只要郡主不生气就行了。”
秦锦春翘了翘嘴唇:“郡主自然不会生气,她的性子可好了,极容易相处的,半点架子都没有。”
秦含真探头看了一眼内殿,见那些排队晋见的外命妇们又被挡在了外头,隐约可以听见太子妃与敏顺郡主正在跟太后说话。郡主的几位伴读都没有跟着,而是各自散开,在外殿寻自家母亲或亲长们说话去了。看来是郡主要面见太后,就把身边的小伙伴们放了风。可见敏顺郡主确实是个温和恤下的好孩子。
秦含真对秦锦春道:“你能跟郡主相处融洽就好了,反正你又不是她的伴读,见面的机会也不多,只要注意别犯了忌讳就行,旁的倒在其次,也用不着刻意去谋什么好处。”又问她,“其他伴读们对你又如何?”
秦锦春道:“她们待我挺和气的,都是人品正直的姑娘,当初考试的时候,我就跟她们认识了,从来没吵过架。”
秦含真点头。郡主和伴读们都能跟秦锦春和睦相处,那就再好不过了。
说话间,秦锦华挤了过来。她跟秦锦春最是要好,看到秦含真在场时,她还能忍得住,看到秦锦春都来了,她哪里还顾得上那些朋友?自然是第一时间跑来与她的好妹妹说话了。
秦锦春几日没见她,也正想着呢,姐妹俩手拉着手,亲亲热热地问候起了近况。
秦锦华问秦锦春:“那日你们回家后怎样了?虽然你把那两房下人的身契送过来了,但后来就没有消息了。二叔祖母知道了大姐姐的事,就没闹起来?”
说到这事儿,秦锦春的表情就变得有些古怪:“咳……这事儿说来话长,回头寻个清静的地方,我再告诉你们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第九十六章 圆谎
在宫宴场合里要找个方便说话的清静地方,可不容易。就象秦含真过去常看的小说那样,很容易就会被路过的无心人有心人偷听了去。
不过嘛,秦家乃是皇家的正经姻亲,秦含真与秦锦华姐妹俩都进过宫好多次了,算是熟门熟路,还认得几个熟面孔的宫女。在这前殿侧殿都是一众王妃公主外命妇千金闺秀在寒暄的场合里,要寻个稍微避人些的地方,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只是时间需得掌握好。
由于这场宫宴相对来说不那么正式,无论是宫里的女眷还是宫外的女眷们,都不用守那么多规矩。开宴之后,时不时就有人在几个殿室间往来说话,太后也乐得看到热闹的场面,顺便让几位太妃、太嫔们可以跟家人亲友见个面,说说话。若是不怕冷,腿脚又好,太妃、太嫔们想带着家人往慈宁宫花园里走走,也是无妨的,还能避开人说些体己话呢。
太妃、太嫔们与后宫妃嫔们不同,家人连每月一次入宫晋见都无法保证。一般来说,一年里能见上两面,就算不错了。若能讨得太后欢喜,额外加恩,那还能再多见两回,可时辰都是有限定的,规矩礼数又严。宫宴是难得能让她们与家人自在相见说话的场合,她们自然会珍惜。太后跟她们相处得好,也十分体恤,还会让宫人在花园里打扫出一些亭子、花房什么的,搭几个彩棚,叫她们能有个避风的地方,与家人坐下来细谈。
反正宫宴时间挺长,几乎有半日。太后爱听戏,还会让教坊的人进宫唱上几场。兴致来时,她也会带上几个看得顺眼的人去游园,或是把人叫到内殿来聊天。在此期间,参加宫宴的女眷们不可能就死守在席位上不动了,只要不犯忌讳,太后是不会禁止她们走动的。当然,若有人往偏僻些无人的角落里去,也会有宫人跟随,别想摆脱这些宫人去干犯忌之事就行了。据说从前有过某家闺秀想借着宫宴场合私下勾搭贵人的旧事,叫太后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当场把人逐出了宫。那闺秀后来被家人远远送出京城去了,听闻出了家,没几年就郁郁而终。进宫的人都知道太后的脾气,自不敢轻易再犯。
秦含真先是跟在祖母牛氏身边,老实挺过了宫宴的初始阶段,意思意思地吃了点东西。真想在这里吃饱是不可能的,大冷的天,那些御膳多是锅子之类的,汤汤水水,半热不热,油腻得慌,加上些中看不中吃的糕点,味道自然没法跟家里的饭菜比。秦含真她们这几席还算好的,都是宗室、皇亲,还有高官家的命妇,身份高些,待遇稍有保障,还能吃几口热乎的。那些品阶低点儿的官员内眷,多半只能啃起了冷点心,吃表面结了厚厚一层油的汤羹,还得欢欢喜喜地夸一句御膳美味。至于回到家后会不会闹肚子,那就不为外人道了。
秦含真胡乱给自己塞些东西下去垫了垫肚子,揣度着能撑到出宫上马车了,就放下筷箸,老老实实地端坐着喝起了热茶。牛氏高兴地跟同桌的许氏、姚氏、闵氏,以及临桌的休宁王妃等人聊着天,听几位宗室女眷说起京中近期的几件八卦,见孙女儿吃饱了,就不去多管了,只嘱咐一声别在外头吹了风。秦含真瞥见秦锦华与秦锦春都从席上溜走了,便也悄悄儿起身退了出去。
姐妹三个在慈宁宫西侧殿旁的夹道里碰了面,见夹道旁有个小天井,种了几丛花草,立着一方五尺来高的湖石,边上有一条供人歇脚用的石凳。虽是过道,却自成一方小天地,经过的人也不多。谁要过来,坐在石凳上都能提前看见,还有个宫人侍立在夹道口,看得见她们在哪里,却听不见她们说些什么,实在是个说话的好地方。她们便在这里停了下来。
秦锦华急不可待地问起了秦锦春:“到底怎么回事?这几天过年,初五之前家里都挺闲的,我几次打发人往你那儿去送东西送信,你都只是匆匆回句话说一切都好,也不到家里来看我,真真急死我了!”
秦含真也问秦锦春:“二伯祖母知道大姐姐被送到庄子上了没有?她是怎么说的?没跟你父亲闹吗?有没有迁怒于你?”
秦锦春苦笑道:“迁怒是没有的,不过是抱怨两句,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大姐是为何被送走的。我父亲骗祖母,说大姐忽然发了羊癫疯。幸好当时在场看见的人不多,我父亲立刻跟二叔、二婶商量了,对外封锁消息,只道大姐是出花了,秘密送到京郊庄子上休养,等病好了再回来。画楼弄影两个丫头都是跟去侍候大姐了,还多添了个朱楼做跑腿使唤。祖母信以为真,也明白外人若是知道大姐犯了羊癫疯这样的病,她今后就真真别想嫁人了,就没说什么,只是再三嘱咐父亲多派几个人去照顾大姐,千万不要亏着她。父亲嘴上答应着,其实根本没理会。母亲和我都知道实情,都不敢跟祖母说。祖母如今没法动弹,暂时还能瞒得她一时。可若是等到她的伤好了,还能瞒得下去么?我正犯愁呢。”
秦含真与秦锦华听得目瞪口呆。
以秦锦仪的精神状态,说她发了羊癫疯,也不是不可能。这种病是有可能会遗传的,一旦让人知道,绝不会有人家愿意求娶。薛氏若是误会大孙女真的得了这种病,自然不会怀疑儿子将大孙女送走的用意,说不定还以为儿子是拿秦锦仪出水痘做借口,搪塞外人呢。可见她心里还存着等秦锦仪治好了病,再回来以国舅千金的身份嫁进高门大户的想法。
但这样哄骗薛氏,真的靠谱吗?秦伯复就这么有自信,认为母亲不会有知道真相的一日?
秦锦春就在犯愁:“我把画楼、弄影的家人都送给了长房,身契都送过去了,这事儿眼下还能以送人去侍候大姐的理由搪塞过去,但时间长了,这两房家人没有音信传回来,家中的下人定会有疑惑的。即使父亲每次都以大姐的病情需要保密为借口,瞒过祖母,难保她不会有起疑的一天。万一她说要去探望大姐呢?大姐就算真的得了羊癫疯,也不会时时发病吧?总有能见人的时候。祖母要是拿定了主意,父亲未必能拦得住,到时候可就真的要闹大了。祖母一向最疼大姐,况且父亲又是瞒着她行事,她心里怎么受得了?”
如果祖母真的知道了实情,父亲这个做儿子的固然会被祖母埋怨上,母亲身为儿媳兼亲侄女儿,自己是亲孙女儿,竟然也帮着隐瞒真相,祖母定然会恼了她们的。
秦锦春心里觉得,与其瞒着祖母,暂时阻止了她吵闹,还不如一开始就将实情相告呢。当日之事,本就是秦锦仪自己作死,她看上许峥,原也是不合薛氏心意的。薛氏若知道秦锦仪是因为什么缘故才会被送到庄子上去,兴许会怨儿子,怨长房,怨许家,也许会骂人,可她正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也就只能骂骂人了。谁受不了她的骂,大不了躲开去。等到薛氏的伤好了,她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只会记得是大孙女儿不长进,自作孽,即使心存怜惜,也怪不到旁人头上。
可现在,撒了一回谎,就得再撒无数谎去圆场子,一旦暴露实情,薛氏的努力只会更大,还会把所有人都怨恨上了,这又何苦来?
秦锦春后悔地对秦含真与秦锦华说:“早知如此,当初我就私下将大姐在长房做的事告诉祖母了。那时候闹出来,总好过日后风波更大。本来这里头就没有我母亲什么事儿,我们姐妹做了什么,旁人也不会知道,祖母更不会想到我身上。如今因着父亲撒了谎,倒难以收场了。”
秦含真真不知该如何评价秦伯复的愚蠢程度了。他难道就只是为了省事,不想听到母亲的埋怨,才拿谎言去搪塞的?他如果有本事,把秦锦仪真的当成了羊癫疯的病人养在庄子上,不叫她跟薛氏见面,那倒还罢了。但他看起来不象是有这个脑子和行动力的人,将来会穿帮,简直是妥妥的。除非薛氏运气不好,一辈子起不了身,被圈在一个小院子里,与外界不通消息,又没有别的知情人在薛氏耳边多嘴,否则,秦伯复的谎言真不知道能瞒上多久。
秦锦华问秦锦春:“那如今怎么办?你既然已经撒过谎,这会儿倒不好再说实话了,只能捏着鼻子继续替伯父圆上这个谎。回头我去跟母亲说,让她吩咐那边庄子上一声,只道大姐姐住的那个院子里,真有个羊癫疯的病人就好了。消息传开,二叔祖母倘若真起了疑心,叫人去打听,也不会看出破绽来。”
秦锦春叹了口气:“这倒不必,祖母还不知道大姐去的是你们家的庄子呢,只当是在我们自家地盘上。我这几日就帮着母亲打点,在家里的庄子上放风声,又弄了个院子,将画楼与弄影的家人弄过去住着,不许他们跟外人往来,对外只说大姐就住在那院子里。庄子上的人以后会陆续有消息传过来的,能管用多久还不知道,先应付过这一阵再说吧。”
秦含真问:“你这几日在家,就是忙着这事儿?”
秦锦春叹息着点头,秦锦华忙安慰她:“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二叔祖母一个内宅妇人,少有出门的时候,还不是你们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秦锦春笑得有些勉强,薛氏积威已久,她实在是没什么信心能一直瞒过祖母。
秦含真心里倒觉得,以秦伯复的智慧与手段,他一辈子在家闲住,其实对所有人都好。
姐妹们正说着话,忽然听到有一阵脚步声接近,她们连忙停了口,看向过道方向。
两名宫人低头在前开道,一位宫装丽人很快就出现在她们面前。那丽人瞧见她们几个坐在这里,脚下顿了一顿,转头望了过来。
“呀!”秦含真听到秦锦华压低了声音道,“是王嫔娘娘。”
第九十七章 怪异
居然是大名鼎鼎的王嫔!
秦含真深吸了一口气。她不怎么认识王嫔,虽然进过很多次王宫了,但还真没遇上过对方,兴许遇上过,她却没注意。王家嫡支回乡后,王嫔听闻病了一场,之后便66续续有生病的消息传出来,好象总也不象好的样子。有小道消息说,皇帝对她还是不错的,并不曾因为王家之事而迁怒,太后对她的态度也没变化,可她的病就是好不起来,每逢宫宴,就经常听说她因为生病而不曾出席,太后、皇帝要另外赐几道菜下去给她。她偶尔出席一回,也是跟其他后宫佳丽待在一起,穿戴、言行都十分低调。秦含真每次随长辈进宫,顶多就是在太后、太妃们面前请安,说完话就退下去了,哪里还有空闲去留意边上那些承奉凑趣的女人里面,是不是有一个王嫔?
不过,对于这位反派王家的第二大后台,秦含真可说是慕名已久了。此时偶然遇见,又离得这样近,也是不那么正式的场合,她就忍不住多看了对方几眼。
王嫔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保养得再好,也没法跟小姑娘相比。初看她还好,容色美丽,雍容华贵,但仔细打量,就会现她瘦得厉害,身上的宫装都显得略嫌宽大了,双眼透着憔悴,脸上的脂粉敷得极厚,才勉强营造出了好气色的假象来,其实妆浓得跟日本艺伎有得比。
秦锦华悄悄拉了拉两个堂妹的袖子,当先一步,上前行礼:“见过王嫔娘娘。”秦含真忙收回思绪,与秦锦春一道行礼。
王嫔脸上带着端庄而标准的微笑:“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秦锦华与姐妹们一道起了身,又斯文有礼地问候着王嫔的身体,因为前不久才有消息说,王嫔又病倒了。
王嫔仍旧脸上挂着微笑:“你有心了,本宫这是老毛病,其实并无大碍。”说话时,她特地往秦含真那里多看了几眼。秦含真虽然没有看到她的眼神,但心下却隐隐感应到些什么,身体稍稍绷紧起来。
但王嫔只是看了她几眼而已,并不象太后那样,特地跟她说什么话,反而继续对秦锦华道:“你外祖母和母亲今儿可来了?本宫平日一个人在宫里,甚是无趣,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你外祖母和母亲若得闲,可以递牌子进来,陪本宫说说闲话也好。都不是外人,男人的事与我们有何相干?很不必生分了。”
王嫔是王大老爷与王侍中的同胞幼妹,姚氏要管她叫一声姑祖母,秦锦华若真要跟她论起亲戚关系来,应该得叫一声曾姨祖母。但秦锦华同时也是皇帝的内姪孙女,这辈份与关系十分复杂,横竖王嫔与皇帝也不是正头夫妻,只好各论各的了。王嫔借着姚氏这一层关系说话,秦锦华也不敢有半分违逆,连忙乖乖答应下来。
但答应归答应,姚氏自打那年跟王家长房生了嫌隙,跟王家人的联系就少了许多。王二老爷去世,她更是彻底断绝了跟王家长房的往来。姚氏连留驻京城的几名王家子弟都少理会,更何况是进宫多年甚少见面,一直在为王家嫡支撑腰的王嫔?连姚王氏都多时不曾进宫给这位小姑母请安了,秦锦华答应的事,也就只是答应而已,姚氏未必会履行自己的诺言。
王嫔不知道秦锦华的想法,还为她一口答应了自己的请求而露出了微笑。她笑着点点头,又再看了秦含真两眼,道:“秦三姑娘不常进宫,太过见外了。其实大家都不是外人,秦三姑娘得了闲,尽管进宫来玩耍。太后娘娘最喜欢你这样标致、聪明又守礼的小姑娘了,定会很高兴看到你的。”说完,也不等秦含真说什么,便微微一笑,从容带着一众宫人们离开了。守在夹道口的宫人连忙深深蹲下身去,向她行了礼。
秦含真莫名地目送王嫔一行人离去,回头便将秦锦华与秦锦春拉到一边,小声问:“她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她是叫我常进宫来吗?”
秦锦华有些迟疑:“听起来似乎是这样……她还让我外祖母和母亲也常去看她呢。我外祖母倒罢了,母亲却不大乐意跟王家的人打交道。这几年王家在老家,留在京里的人也老实,不曾生过事端。我母亲虽说不爱搭理他们,但也时不时派人留意他们的消息,至于宫里,倒是很少关心,横竖皇上又不会亏待了王嫔。王嫔娘娘病了几年,从来没有埋怨过我外祖母和母亲不去看她,怎的今儿忽然重提旧事了呢?”
秦含真想了想:“还有,方才宫宴上,并不见王嫔娘娘出席,大家都以为她又生病告假了,这会子怎么倒来了?”
她们这里是西侧殿边上,王嫔是从西侧门进来的,看样子是要到主殿那边去。如今宫宴已经开始了大半个时辰,王嫔素来病弱,借着生病的理由不出席宫宴,本是常态,可开席这么久之后再来,就象是迟到了似的,便有些怠慢的意味了。她为什么要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不过是一场每年都举行的寻常宫宴,王嫔看气色也不大好,实在不必硬撑的。
秦锦华也说不出王嫔这时候出现在慈宁宫的用意,秦锦春就更不用提了,不过她有些跃跃欲试,提议说:“不如我们跟上去,看看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秦含真与秦锦华意外地对视一眼,齐齐问秦锦春:“四妹妹,你没糊涂吧?”
秦锦春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我也没打算干什么不好的事……就是一时好奇而已。姐姐们也知道,我今儿能来参加宫宴,乃是太子妃娘娘的恩典,敏顺郡主待我也是极好的。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虽然什么都不懂,但也想要为东宫尽一份心。这位王嫔……听说她娘家王家不是什么好人,总是盯着太子殿下的宝座。虽说王嫔几年不见动静,但她今儿忽然出现在慈宁宫中,言行古怪,定是有缘故的。我们打探一下,若她企图对太子殿下不利,我们也能提醒太子殿下一把,不是么?”
这个理由倒是令人无可挑剔。秦家因为是秦皇后的娘家,天然就带着立场,象曾经的秦松与二房母子那样,做了太子的亲舅舅、舅母以及亲表弟还想要左右摇摆的秦家成员,毕竟是少数。对秦家而言,太子登基是最好的结果。支持其他任何人为储的王家,早已跟秦家站在了对立面上。秦锦春对王嫔心存警惕,实在是人之常情。
秦锦华心存疑虑,她不太习惯干这种事,况且还是在宫里干!
秦含真倒没那么多思想上的包袱,只是觉得她们应该小心行事:“不必做跟踪、偷听之类的事,叫宫人看见了也丢脸。我们就当作是散步似的,慢慢缀在王嫔后头,看她要上哪里去,也就是了。今日慈宁宫里到处都是宫外的女眷,我们走在其中,也不会太显眼。”
这个程度的盯梢,秦锦华倒是可以接受,立刻答应下来。秦锦春也没有异议。姐妹三人便忙忙沿着王嫔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王嫔的行动似乎并不算隐秘,她先是去了一趟慈宁宫正殿,给太后、太妃们请安。太后、太妃们看见她,都十分吃惊,忙道:“昨儿不是说还头晕着么?怎的今儿还出来?快回去歇着吧!”
王嫔笑得有些虚弱:“臣妾已经没有大碍了,回宫也是呆坐罢了,倒不如过来给太后、太妃们请个安,也趁着这个机会,见一见亲人,问几句家里的消息。”
太后、太妃们就明白了,太后长叹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一旁有另一位太妃便对王嫔道:“你这孩子,也太过小心,真想见什么人,打人来求一求太后,太后难道还会不许你的娘家亲友过去看你么?何苦硬撑着前来?”
王嫔微微一笑,若是求太后恩旨,宣她的侄女们到她宫中相见,也不过是见到其中一两个人罢了,哪里比得上在慈宁宫的宴席上,能遇到几乎所有侄女或她们的婆家亲眷那么方便?她想跟哪一个说话,对方连推托的余地都没有。
王嫔给太后、太妃们请过安,将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过了明路,就告退出来,直接往慈宁宫花园去了。秦含真与秦锦华、秦锦春姐妹三个远远地在正殿外头看着她带人进了花园,相互对视几眼,都讷闷起来。
王嫔又跑去花园做什么?慈宁宫花园今日特别腾出了不少地方,是供诸位太妃、太嫔们跟娘家亲友相见的。由于人太多,花园里能让人好生坐下说话的地方却太少,还得轮着来。王嫔这时候跑过去打搅别人,是不是不太合适?
秦含真等三人远远地跟着王嫔到了花园,亲眼看见她带人走了进去,不一会儿,就遇上了一个熟人,乃是个年轻妇人,身材高挑,模样儿秀丽。对方看见王嫔,似乎十分吃惊,着慌了一阵子,才想起要行礼。王嫔命宫人将她扶起,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那年轻妇人的脸色立刻就白了,犹犹豫豫地低下头,领着王嫔往一个树丛走了过去。
那树丛颇为茂密,王嫔与年轻妇人消失在树丛后面,随行的宫人纷纷散开警戒,隐入四周的树丛中,就很久都没有再出来了。不一会儿,有另一名年轻妇人走了过来,同样是走向树丛后,很快又转身快步跑了出来,却被王嫔一声“四丫头”给叫住了,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便不情不愿地回到树丛后头去。
这是在唱哪一出?
秦含真心里还在讷闷呢,秦锦华便小声告诉她:“前头那位是王家五姑奶奶,后头这位是王家四姑奶奶,都是王嫔的亲侄女儿。”说罢歪了歪头,“奇怪,王嫔娘娘今儿是来见侄女的么?那怎么不把人召到她宫里去?那岂不是更干净省事?”
秦含真挑了挑眉,心里隐隐觉得,王嫔找上侄女们,态度如此古怪,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缘故。
第九十八章 口角
古怪的事还在后头呢。
继王家四姑奶奶、五姑奶奶随王嫔去了树丛后以后,没过多久,又来了两位穿戴富贵的年轻妇人。打前一个年纪大些的,身段也颇为高挑,脸颊削瘦,下巴尖尖,高高抬起,看着就有一股子与众不同的傲气散播开来,但瞧她的穿戴打扮,却不是什么身份高贵的命妇,只是寻常宗室女眷的形容。后头一个年轻些的,同样也是宗室女眷的打扮,但看礼服的品级,是个世子妃级别的,个头比前头那位要矮大半个头,也生得瘦,面上还带着病容,气质阴沉沉地,看着就不大讨喜。
这两位秦含真稍加辨认,也认出来了,一个是辅国将军,前晋王世子赵碤之妻王三姑奶奶,另一个更熟悉些,却是辽王世子赵硕的继室小王氏,赵陌那位愚蠢狠毒的继母,在王家行七。
今儿的宫宴,王家姑奶奶们这是要在慈宁宫花园里办聚会?
秦含真与秦锦华、秦锦春姐妹三个躲在假山后头,隔着十来丈的距离,看着王三姑奶奶与小王氏进了树丛后面。那里人一多,隐秘的效果就打了折扣,以秦含真的眼力,已经可以看出那后头有张石桌,配上四张石凳,王嫔坐在北边避风位上,剩下的人里,四姑奶奶和后来的三姑奶奶以及身份最高的小王氏都得了一个位置,王家五姑奶奶既是庶女,婚后身份又在几位姐妹之下,只能乖乖立在一旁听候吩咐了。
至于是什么吩咐,由于离得太远,又有宫人在周围侍立,秦含真没好意思做偷听的事,连靠近一点都不敢,因此什么都没听到。
但什么都听不到,不代表什么都看不到。那树丛也不过就那么大,人又多,遮不住,秦含真她们离得不算很远,还是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王家姑侄们有什么动静的。
王嫔不知道跟侄女们都说了些什么,估计不是令人愉快的话题,王三姑奶奶先就露出了不悦的神色,王四姑奶奶眉头皱得死紧,小王氏也阴沉沉地面露冷笑,侍立在旁的王五姑奶奶,倒没有生气,只是一脸的惶恐不安。
王嫔却无视了侄女们的神情,仍旧自顾自地说着什么。她脸上的表情被树枝遮住,秦含真也看不清,但从周围人的反应看来,她的话似乎极大地激怒了几位侄女。王三姑奶奶气愤地猛站起身:“姑母如今在宫里安享荣华,还要说这些风凉话,是不顾侄女们的死活了么?!”
声音有点大。
这附近不但有宫人侍立,还有旁的路人或是赏花,或是与亲友闲聊,或是与宫中太妃、太嫔们说话,大家都小声点儿,互不干扰,自不用担心会被旁人听见。可王三姑奶奶的动静都这么大了,旁人又不是聋子,自然会有所反应。很快便有人探头探脑地望过来,看是怎么回事。至于那几个宫人,虽然皱起了眉头,面露不悦,却没有挪动——虽然王三姑奶奶有不敬尊长之嫌,但王嫔身边又不是没有宫人侍候,要守护王嫔的尊严,还轮不到她们慈宁宫的人出头。况且王三姑奶奶又是宗室妇,乱子闹大了,叫外命妇们看见,也是丢了宗室的脸。此事有王嫔主理,宫人们悄悄向慈宁宫的掌事宫人禀报一声,算是报了备,也就完事了。如果王家女们的冲突加大,冲撞了王嫔,那就到时候再报到太后跟前去。
王嫔久在宫中,也是眉眼精乖的角色,自然是立刻就把王三姑奶奶给镇压下去了,还好一阵数落。王三姑奶奶一脸的气愤不服,但到底还是知道轻重,没有再闹。但王家女们的气氛,仍旧僵硬着。
秦含真悄悄拉了拉秦锦华与秦锦春的袖子,示意两人随她一同转身离开,秦锦华会意,拉了秦锦春一块儿跟上。
等离得远了,秦锦华才对秦含真说:“我瞧着这架势不对,王家的出嫁女们是起了内讧吗?瞧着象是王嫔要侄女们做什么事,侄女们不乐意了?”
秦含真想了想,表情有些意味深长:“也有可能是王嫔叫侄女们不要做什么事,侄女们不乐意了。”王三姑奶奶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觉得王嫔在宫里过得安逸,就不顾侄女们的死活了?真有意思,王家的出嫁女们这几年确实处境不佳,还死了一个,但王三姑奶奶自己对那位庶出的姐妹还是淡淡地呢,也不见她打上姐妹夫家的门去替死者讨还公道,如今却冲着王嫔火。她这是要王嫔如何顾侄女们的死活?王嫔无子无宠,还只是个嫔,她在宫中除了太后与皇帝的怜惜,一无所依。这几年她自己都病了又病,低调行事,能做什么?王家女的处境,还不是因为王家的野心计划失败,才造成的后果吗?要加以改善,除非王家能东山再起。但多增加几个中了进士的子弟,也成不了气候呀。
秦含真心里暗戳戳地揣度着王三姑奶奶话里的含义,秦锦华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秦含真不答,只道:“这是她们王家女之间的矛盾,我们外人没法插嘴,也没有理由去打听。二姐姐的外祖母和二伯娘今儿都来了吧?不如请姚夫人走一趟?反正王嫔和她侄女们的动静不小,有人得了消息过来打探也是合理的。姚夫人也是王家女,自然会关心王家女的名声。”
姚王氏是王侍中王二老爷的独生女儿,当年王二老爷在临终前为兄长一家求了恩典,代兄侄告老,只盼着能保住兄长一家平安,后代子孙希望不绝。他一番苦心,至亲家人都心知肚明。可王大老爷这一支只老实了几年,就又开始蹦达了,姚王氏眼睁睁看着他们辜负亡父的苦心,心里能乐意?
秦锦华平日没少从母亲与外祖母处听到抱怨,如今也明白秦含真的用意,连忙点头,便跑去寻两位长辈了。秦锦春留下来与秦含真做伴,秦含真也劝她:“这样的事,虽然没打听清楚内情,但你也可以跟太子妃说一声,请东宫的人提防些。东宫若有心要打听王嫔为什么跟王家女们起了口角,自然有他们的法子,比我们几个小姑娘要方便多了。”
秦锦春心领神会,抿嘴笑着捏了捏秦含真的手:“多谢三姐姐提醒。”便转身去寻敏顺郡主了。敏顺郡主通常是跟太子妃待在一处的,少有出来玩耍的时候,尤其是这样寒冷的天气,她身体吹不得风,肯定是尽可能待在室内。
秦含真留在了原地,抬头观赏着旁边一株梅树上的花枝。天气还很冷,这株老梅也没长出几朵花来,却叫人拿红红粉粉的绸子扎成了梅花的模样,拿黑色的细棉线绑到了老梅树上,离得远了,还以为这株梅树真个开了满树的花呢,半点儿清气不剩,只余热闹喜气了。秦含真方才就觉得不和谐,如今细看,才看出了端倪来,不由得哂然一笑。
皇宫这种地方,还是习惯了粉饰太平的作派呢。
没过多久,姚氏就扶着姚王氏匆匆赶到,秦锦华也紧随在后。秦含真忙迎了上去,给姚王氏行了个礼。
姚王氏的年纪其实跟王嫔差不多,王嫔乃是王大老爷与王二老爷的幼妹,倒跟侄女儿几乎同龄。姑侄女从小一处作伴长大,原也是极要好的。直到王嫔进宫,王大老爷有意让王嫔生下皇嗣,谋取皇位,王二老爷极力反对,姑侄俩才渐渐疏远,如今更是几乎不来往了。
但姚王氏此时脸上面露忧色,显然对王嫔并不是漠不关心。她对王家长房的姐妹们固然失望至极,可好歹也有多年相处的情谊,自然不希望看着她们一条道走到黑的。那位在王家落魄后不幸病亡的王家庶女,后事就是姚王氏夫妻俩出面去劝说她的夫家,才得以顺利按照礼数,体面地办完的,她留下的儿子,也是由姚王氏牵线,被安排在母孝结束后进姚家族学读书,保住了一份前程。相比王家长房的出嫁女们,姚王氏这位隔房的堂姐,无疑要更厚道一些。
她扶着女儿赶到,先是柔声谢过了秦含真这个小辈提醒秦锦华去传信,然后让秦含真与秦锦华回席上去,不要在外头逗留,就板着脸往树丛那边走了。她有这个资格和底气去管这件事,无论那些王家出嫁女们要讨论的是什么话题。
她是王二老爷的独生女,若没有王二老爷临终前求得的恩典,王家长房如今是什么处境,还不知道呢,那几个王家姑奶奶就更别想过好日子了。因此,姚王氏出面,谁都要客客气气地。王大老爷能生自己次子的气,却不会给侄女脸色看,更别说是他的几个闺女。姚王氏顶着长姐的名头,将几个堂妹训得狗血淋头,也没人能挑她的不是。
姚氏扶着母亲去了,秦含真却留在原地,与秦锦华面面相觑。两位长辈居然接到她们传信,就把她们打走了,这叫打完斋不要和尚么?
姐妹俩对站着了一会儿呆,秦含真就先笑了:“没事,咱们回席上去也行,在这里太显眼了,倒显得咱俩好象很八卦似的,对名声不好。”
秦锦华郁闷地说:“这也太吊人胃口了,好歹也要叫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吧?四妹妹不在这里,我跟你都是嘴紧的人,外祖母和母亲又有什么可瞒着我们的呢?”
秦含真摆摆手,压低声音道:“怕什么?过后咱们再问就是了。二伯娘就在当场,你还怕我们没处打听去?”
秦锦华双眼一亮,但又有些犹豫:“母亲只怕不会告诉我。”她如今也大了,怎会察觉不到,父母兄长其实都瞒着她不少事,只让她做个无忧无虑的闺阁千金就行了?
秦含真却道:“她会瞒着你,却不会瞒着大堂哥。大堂哥知道了,我们不也一样知道了?”
秦锦华眨了眨眼,跟秦含真对视片刻,齐齐偷笑出声。
第九十九章 闺秀
秦含真与秦锦华一道返回正殿,还没走到慈宁宫花园的出口,就遇上一群闺秀嘻嘻哈哈地从花园的另一边小径走了过来。她们瞧见秦锦华,都热情地向她打招呼,招手示意她过去。
秦锦华拉着秦含真道:“三妹妹,这几位都是我要好的朋友,你也是认得的。今儿难得遇上,你也一块儿来吧?你在京城认得的朋友实在是太少了些,就算想要在家里办个茶会、诗会,也没处请人去,我实在看不过眼。”
秦含真怔了怔,心想她何时要在家里办什么茶会、诗会了?那种场合她都巴不得避开。不过秦锦华也是好意,那群闺秀也确实不是陌生人,她也就乖乖任由堂姐拉着一并上前凑趣了。
秦锦华的这群闺秀朋友,不是勋贵出身的公侯伯府千金,就是哪家皇亲国戚的女儿,简单来说,就是通通出身非凡,与秦锦华家世背景十分相似——与秦含真的家世背景也同样相似——交往起来,没什么文武之分,不会吵架,不用考虑各自身份高低,家境贫富,大家都自在。
过去的这将近四年时间里,秦含真虽然常常随祖父、祖母出远门,在江南、岭南等地旅居了不短的时间,但在京城的时日也不少,偶尔遇上长房设宴待客,她也会跟着祖父祖母过去参加的。秦锦华常常请了这些朋友到家里来做客,她自然也没少见她们,彼此知道身份、年岁,认得出各人相貌,有几个人连性情喜好都有所了解——从秦锦华那里听来的,但她跟她们只是泛泛之交。
秦锦华也曾设些小宴招待朋友们,可秦含真很少去参加。祖母牛氏交际圈子很窄,能在宴会上找到说话交流的人不容易。长房女眷们忙着招待客人,对牛氏只能怠慢些;许家二夫人心思难测,牛氏早已疏远了她;闵家女眷倒是投缘,可她们自有亲友,又不可能只陪着牛氏一个。秦含真担心祖母席上觉得无趣,通常都会陪在她身边,自然也就没什么时间去交新朋友了。
不过,今日在慈宁宫这样的场合,众闺秀们又都是认得秦含真的,知道她与秦锦华十分要好,便也待她亲亲热热地,拉着她一道去说话。秦含真顶着个萝莉外皮,内里却是成年人的芯子,既有意跟这些闺秀们结交,自然能把她们哄得高高兴兴地,不一会儿,便也将她当成是好朋友了。大家一块儿说笑一阵,在花园里又逛了一会儿,方才结伴一同回到正殿的宴席上去。
进了殿,众人就要分开了,大家的席位并不是在一处的。
临分开前,云阳侯府的嫡长女蔡元贞对秦含真道:“二月我家里有春宴,本已经给秦二下了帖子,她早就答应要去的,我却忘了妹妹。等今儿回家,就给妹妹补上一份帖子,妹妹千万要赏光才好。”
秦含真笑道:“蔡姐姐家里的‘琪园’,京城上下无人不知,我闻名已久了,能有机会亲自前往游玩,乃是我的荣幸。姐姐可千万别忘了把帖子送来,否则我就要求上门去了。”
众人都笑了,另一位闺秀唐素,性格比较活泼,闻言还假装跟秦含真说悄悄话,其实声量大得她们所有人都能听见:“秦三妹妹,咱俩今日聊得投缘,我教你个乖。咱们蔡大小姐是位才女,她家要宴客,她请了我们姐妹几个去,定是要起诗社的。你若是不擅长这个,可记得要提前准备上几诗,到时候也好搪塞。若不然,可就要叫那两位女诗人抢光了风头去,咱们只能做个陪衬了。”
这话本来有些不中听,可唐素说得俏皮,在座没一个人是生气的,蔡元贞还轻轻拧了她的脸颊一记:“又编排人了,你不擅长诗词,我们何时逼过你去作?不过大家玩笑罢了。你自己好面子,非要弄虚作假,如今又教坏了新来的小妹妹,也不怕叫人听了笑话!”
唐素笑着往后躲:“怕什么笑话?秦二还不是一样叫她哥哥弄虚作假?我比她还强些,好歹还曾经胡诌过几呢。即使是找了哥哥帮忙,那也是叫他帮我改诗,不是直接叫他作好了,换成是我的名字,就当是自己的诗了。”
秦锦华面红耳赤地掐她的手臂:“你还说这个?我不就是弄虚作假了一回么?那回也不曾夺了魁,只比你略强些,你怎的就啰嗦个没完了呢?!”
唐素往秦含真身后一躲,吃吃笑道:“那一回你作的诗竟然能叫心兰心悦诚服,我自然是记得牢牢的。后来真相大白的时候,心兰脸上那表情,足够我笑上一年的!我为什么不提呢?”
寿山伯府的千金余心兰本来一直微笑着站在一旁看戏,万万想不到火竟会烧到她身上来,听了唐素的话,不由得也脸红了,嗔道:“好好的怎么把我拖下水了?我吃个惊罢了,也值得你笑话上一年?”跺跺脚,竟直接转身走了。
唐素伏在秦含真肩膀上笑得肚子都疼了。秦含真却是一脸懵逼,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蔡元贞没好气地对唐素说:“瞧你,还是那么促狭,又把心兰惹生气了。不过是件小事,你何苦翻来覆去地提?”
唐素咬着帕子吃吃地笑道:“蔡姐姐别生气,大不了我以后都不说了。”
秦锦华瞪她:“你本来就不该说!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弄虚作假,你自己也没干净到哪里去。大家不过是玩儿罢了。我因为害怕受罚,才错了一回,倒叫你拿住了把柄,再不敢犯了。我自己都抛开了此事,你却不依不饶起来。”
唐素红着脸,拉着她的袖子撒娇:“好姐姐,是我的不是,你别生气,我给你赔礼了。”说着还真个屈膝行了一礼。
秦锦华哪里是真的生她的气?瞪了她一眼,便也重新露出笑容来。
当下便算是约定好了去蔡家赴春宴的事。蔡元贞还对秦含真说:“你别听唐丫头的话,我们姐妹几个聚会,虽说要起诗社,但真的只是在玩而已。每次都是余家妹妹与裴家妹妹争辉,没有我们其他人什么事儿。你也不必真个事先用心准备什么诗呀词的,到得春宴那日,放宽心到舍下痛快玩一天就是了。”
秦含真笑道:“蔡姐姐放心,我于诗词上虽然只是平平,倒还能胡乱诌几打油诗,只要姐姐别笑话我就好。”
秦锦华道:“蔡姐姐别听她的,她诗词上平常,却画得一笔好画,到时候别叫她作诗,只让她把你家的好景致都画成画,就象是行乐图那样,包管你喜欢。”
蔡元贞双眼一亮:“不成想秦三妹妹竟还有这样的本事?那我可当真要好好见识一番才行。”
秦含真笑道:“二姐姐太抬举我了,蔡姐姐别信她,我那两笔涂鸦,又算什么画呢?”
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国公府千金裴茵插言道:“都别相互吹捧了,我们快回位置上去吧。在殿门处闹了这半日,宫人已经在看我们了。”
众女闻言连忙收了笑,整理了一下衣饰,小心端正了表情,重新以端庄优雅的姿态回到殿中,各自分散回席去了。
秦含真与秦锦华原本的坐位离得不远,如今许氏、牛氏、姚氏与闵氏都不在,秦含真就索性坐到秦锦华身边来了。她压低声音问:“方才唐姑娘说的,二姐姐让大堂哥代替做诗,是怎么回事?”
秦锦华脸一红:“你怎么也问起那事儿来?那回是因为余心兰做东道起诗社,出的题目特别难,我打听到以后,怕会出丑,就提前试着作上一诗来备用,却怎么作都作不好,只得求了哥哥代劳。没想到哥哥的诗作得太好了,竟然让余心兰都心悦诚服,甘拜下风。幸好那一回是蔡姐姐的诗得了魁,我才掩饰过去了。谁知唐丫头后来现了端倪,就当着大家的面拆穿了我,倒把余心兰给臊得脸红。因为余心兰不止一次夸我那诗作得好,却没想到是哥哥作的。”
秦含真心想,原来只是这样的小事,那还真是没什么值得多提的。唐素的笑点也太低了一些。而且这姑娘是不是有些缺心眼儿?既然大家都有弄虚作假,也没有真个把自己炒作成女诗人,她何必把实情说出来?反正结果都没什么不一样呀?
秦锦华告诉秦含真:“唐素的性情天真了些,有时候说话没分寸,会让人下不来台。可她这人没什么心眼,并不是存心要给人添堵的,因此大家都乐得跟她交好。”
唐素是新晋大理寺卿之女,母亲是秦王府的郡君,也是皇亲国戚。她上头还有一个出众的同胞哥哥,自己却是家中唯一的女儿,自幼受宠惯了,没什么心眼。秦锦华她们都喜欢她这个性子,即使她时不时会说些叫人下不来台的话,但没哪个人会真的跟她计较。
秦含真以前跟唐素只是点头之交,还真不清楚她是这样的性格,正想要多打听些其他几位闺秀的性情喜好,今后来往时也好多加注意,就看见姚王氏与姚氏母女俩从殿门进来了,看脸色都不是很好。
秦含真与秦锦华连忙起身迎接。后者搀住了姚王氏的手臂,小声问:“外祖母,事情怎么样了?”
姚王氏面带倦意,无言地摇了摇头,什么话都没说。姚氏则低声嘱咐女儿:“不要问了,也别跟旁人提起这事儿。”秦锦华扁了扁嘴,但还是听话了。
秦含真见状就知道她们只能回家后再想办法从秦简处打听了。她也不多问,只装乖巧状,给两位长辈倒茶。忽然听得内殿方向传来一阵笑声,没过多久,就出来了一行四名女眷,一位老太太,一位中年妇人,另外两个是十几岁的少女,其中个子比较高的那名少女,生得十分美貌,让周围的人都不由得朝她看过去。
宫人殷勤地请这四位女眷回到席位上。周围有人小声交头接耳,议论她们得了太后的厚赏。
秦含真有些好奇:“这是谁家的女眷?”瞧着脸生。
回答她的,却是姚氏幽幽的声音:“是镇西侯府的人……”
第一百章 不忿
镇西侯府苏家,正是小姑母秦幼仪的夫家。
秦含真没看见小姑母,打量了那四名女眷几眼,心里倒是有了个猜测。那位头花白的老太太,想必就是小姑母那位厉害的婆婆镇西侯夫人了,印象中这位老太太虽然也是世家出身,但似乎没什么政治素养,大局观不行,而且在儿女教养上,也很有问题。可她在丈夫多年未归、长子守边的情况下,带着小儿子在京城支撑住了家业,称得上是个坚强的人。人无完人,谁还没有一点缺点呢?倒是镇西侯,抛妻弃子这么多年了,妻子因为担心他而想办法让他调回京城休养,如果真的与他的心意相冲,他事先解释清楚就行了,何必冲着老婆火?这样的男人,即使没听说纳妾生庶子女啥啥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位生面孔的中年妇人,面色不是很好,人也生得瘦削,大概就是镇西侯世子之妻,小姑母秦幼仪的妯娌卞氏了吧?听闻她乃是总督千金,但身体不好,一直待在四川娘家休养,跟丈夫分居多年。镇西侯夫人想要让长子回京,顺便将长媳也叫回来,就是盼着他俩能早日生下子嗣呢。不过……看她的年纪,还有身体状况,做高龄产妇会不会有些冒险?
至于那两个少女,不用提,一定就是卞氏的女儿,镇西侯府长房的两位千金了。长女生得花容月貌,次女也长得俏丽可人,看样子,也到了要说亲的年纪了。怪不得有传言说,虽然镇西侯因为老妻把自己弄回京城而恼怒不已,他的长子长媳倒没多少怨言,不提别的,光是为了两个女儿的终身大事,他们也是时候要回京城来了呀。
秦含真心中回忆了一轮苏家的情况,侧头小声问姚氏:“二伯娘,我们是不是要过去请个安?”除了姚王氏,其他人在镇西侯夫人面前,都是晚辈。
姚氏却淡淡地说:“人家未必有空来应酬我们,还是算了吧。苏家如今正炙手可热,没得让人以为我们家有心巴结。”
秦含真睁大了双眼,觉得姚氏这话风不大对头。苏家跟秦家是姻亲吧?镇西侯回京还是多亏了自家祖父秦柏相助,就算镇西侯夫人不会做人,有过桥抽板之嫌,但她长媳卞氏是得了好处的人,没有道理连礼数都不讲了,在宫宴这样的场合,当着那么多的人面,就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直接无视了姻亲秦家。
然而,姚氏的话并不是无的放矢。镇西侯夫人带着长媳和孙女从内殿退出来后,被宫人引着去了一处比较靠前的席位,抬头瞧见姚氏就在对面,再一看斜对面还有亲家夫人许氏,她抿了抿唇,板起了脸,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带着长媳孙女就坐下来了。她的长媳卞氏年轻时也曾经为了小叔子迎娶秦幼仪一事,到过承恩侯府,认得秦家的人,也认出了许氏、姚氏等,可她犹豫了一下,只是歉意地冲姚氏笑了笑,便没有动静了。既没有过来寒暄,也没有带着女儿过来见礼。
至于她的两个女儿,只怕根本就不认得秦家女眷是谁,正一脸好奇地打量殿中的摆设,以及席上在座的外命妇与闺秀们呢。
秦含真心想姚王氏方才实在算不得打完斋不要和尚,如今镇西侯府的女眷,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打完斋不要和尚吧?
她当即就忍不住冷笑了一声。秦锦华在旁看得分明,也十分忿忿,小声说:“苏家这算什么意思?难不成真个觉得一车谢礼,就把人情给还上了?打叫花子呢?小姑姑怎么就摊上了这样的人家?!”
姚氏淡淡地道:“镇西侯在家中说一不二,他恼了,谁还敢说一个‘不’字?我们家还以为是帮了姻亲的大忙,谁想到世上从来不缺少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呢?”
秦锦华闻言倒有些不安了,母亲说这样的话,是不是也把小姑母秦幼仪给算上了?秦幼仪除了大年初二那日回过娘家,也有好些日子不跟娘家人来往了。而且在大年初二那日,虽说她忙着大姐姐秦锦仪那档子事,不清楚小姑母与祖母许氏都谈了些什么,但过后看许氏的神色,也知道祖母生了大气,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秦含真不知道秦锦华在想什么,更不知道秦幼仪跟许氏母女俩曾经有过口角,她只知道自家祖父秦柏好不容易答应帮侄女的夫家一个大忙,事情办成了,样样都合乎镇西侯夫人与小姑母小姑父的心意,如今苏家却反脸不认人了。这是在打谁的脸?镇西侯好了不起么?他要教训老婆儿子,关起门来教训去,对着好心帮过他的人耍什么威风?把军权看得这么重,只怕心思也正派不到哪里去,真当朝廷的军队是私兵了不成?!
秦含真对姚氏道:“算了,人家清高,没把我们家有爵位没有实权的外戚人家当一回事,我们也犯不着巴上去。这世上谁也不是傻子,人家正风光的时候,自然有的是人家愿意锦上添花。只不知道繁华过后,还有多少人愿意雪中送炭呢?反正我们家不是傻子就对了。”
姚氏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微微一笑:“三丫头这话说得很是。有的人就是被眼前的繁华给迷住了眼,旁人十几二十年都不曾锦上添花过,好不容易有傻子愿意雪中送炭,居然不知道珍惜,日后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愿意诚心待他。我们且袖手看戏就是。秦家在京城起起伏伏数十年,什么事没见识过?即使显赫如王家,不也同样有败落的一日么?”
姚王氏轻拍女儿一记:“昏了头了?好好的说你外祖家做什么?”
姚氏笑着搀住母亲的手臂,难得撒起了娇:“母亲,你明知道我说的是谁家。人家还嫌我们碍事呢,你何苦还把人家当成是一家人?”
姚王氏苦笑,叹息道:“罢了,都是嫁人生子的人了,虽然同姓王,却早已不是一家。我何苦替她们操什么心?由得她们闹去吧。等重重摔上一跤,她们就知道后悔了。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摸了摸秦锦华的脑袋,就在女儿姚氏的搀扶下,回到自己家的席位上去了。秦锦华目送外祖母走远,回头凑到秦含真耳边说:“外祖母似乎很伤心,方才她一定跟那几个王家女闹得不大愉快。”
秦含真也小声说:“这很正常,我看那几个王家女如今的精神面貌都有问题,个个透着唳气,谁能跟她们相处得愉快?”
秦锦华抿嘴道:“曾外祖父好不容易才为王家长房挣得一丝生机,怎么就有人如此不知好歹呢?那个人……那个人病了几年,老天爷怎么还能让他好起来?!”
秦含真知道她说的是王大老爷。这位老爷子也确实是祸害遗千年,都失败过那么多次了,还不肯消停。他是哪里来的执念,非要算计皇位呢?捧谁上位,王家还不都是一样做臣子吗?当今圣上对王家着实不错了,恩宠有加,三十年风光,手握重权,门生满天下,本朝还有谁家能比得上?偏他不知足!非要给未来的皇帝渗王家血统。就算未来的皇帝身体里流着王家的血又能如何?古往今来,多少天子对亲舅舅家一样下得了狠手?皇权面前,哪里有什么骨肉亲情可言?
这一天的宫宴热闹了半日,临收场时却有些草草了事。本来按照宴会安排,下午还有戏班杂耍表演,太后太妃们还要多接见几家外命妇的,但戏班杂耍开场后,太后只看了半场,就没了兴趣,推说累了,先行退场。其他太妃们没多久也各自散了,留下几位太嫔撑场面。表演结束后,也没有了太后、太妃们赏赐戏班的热闹场景。参加宫宴的外命妇们面面相觑,向熟悉的宫人打探,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个“太后累了”的内|幕消息。
太后年纪也大了,今日接见了不少宗室皇亲与外命妇,会累也是人之常情。她老人家都累了,宫宴还怎么热闹下去呢?这慈宁宫乃是她老人家的寝宫呢。当下众人也没有任何异议,都安安静静地端坐着等候宫人安排。没过多久,太子妃从内殿走出来,传了太后的懿旨,宫宴就算散了。
秦含真随祖母以长房女眷们步行离开慈宁宫的时候,还遇上皇帝坐着步辇,带着大批人马前来,问候太后呢。看来皇帝也是听说了太后身体不适,才赶来看望的。秦含真随着众人跪倒在路边,等候皇帝一行人过去,偶然偷偷抬头瞧队列还有多久才走完时,意外地现皇帝身后的随行人员里,赵陌也在,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
赵陌不知是否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转头望过来,翘起了嘴角,冲她笑了笑。虽然周围的人基本都伏下了身,没谁现他在做什么,秦含真还是红了脸,连忙又垂下了头。
皇帝一行人过去了,一众出宫的女眷们方才松了口气,纷纷起身,继续往宫门前行。秦含真还记得进宫的时候,跟祖父以及长房的伯父们约定好了,出宫后要在东安门外会合,再一起回家的,便扶着牛氏,与许氏等人一道,转道折向通往东边的道路,先出了东华门,就是出了宫城。前方还有光禄寺等几处官府衙署,走过去了,才是东安门。
路途遥远,她们一行人都是女眷,老的老,少的少,弱质女流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哪里走得了这么远的路?更何况她们今日本来就已经很疲倦了。
秦含真正犯愁着是不是找个地方让两位老太太歇个脚,忽然听见前头光禄寺衙门的侧门开了,走出一个婆子来,向她们行礼:“可是承恩侯府与永嘉侯府的夫人奶奶姑娘们?小的是镇西侯府大奶奶身边侍候的。我们奶奶就在前头光禄寺衙门里歇脚,见亲家夫人奶奶们经过,不妨也请进去喝杯茶?”
秦含真与姚氏、秦锦华三人对视一眼,只觉得一头雾水。
第一百零一章 为母
镇西侯府大奶奶,也就是卞氏了?方才她跟她婆婆女儿在一处,对秦家女眷们如此冷淡,连正式见礼都没有,只是点头示意了事,如今这么好心请秦家众人进光禄寺衙门里去歇脚?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
秦含真这时候站得离那婆子最近,故意一脸天真地问:“苏大奶奶怎么会在光禄寺衙门里呢?那可是官衙,女眷怎能擅入?”
那婆子笑道:“我们大奶奶的娘家族兄弟在光禄寺做官,正好是今日当值。他知道我们大奶奶身子不好,怕她劳累,便特地嘱咐人守在官衙门口,见着大奶奶了,就把人请进去歇歇脚。如今正是过年的时候,衙门里除了当日值守的官员,以及零散几个小吏,并没有旁人在。为着迎接我们大奶奶,舅爷还特地空出一个清静的小院子来,再没旁人打搅的。亲家夫人、奶奶、姑娘们只管放心去就是。”
许氏笑了笑:“原来如此。镇西侯夫人还真是好福气,有这样细心周到的好姻亲帮衬,可惜我们家没那样的福气呢。”
给卞氏准备歇脚小院子的是她娘家族兄弟,这不过是人家手足亲情罢了,许氏却非要拿镇西侯府与卞家的姻亲关系来说嘴,其实只是为了讽刺一下镇西侯府这门姻亲。她方才在慈宁宫正殿里,也瞧见镇西侯夫人一行的冷淡态度了,心里早憋了一肚子气。若不是考虑到女儿秦幼仪的立场,她怼亲家的态度,也不会如此温和。
那婆子兴许也知道自个儿主家理亏,除了干笑,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她赔笑着正要再劝秦家一行人入内,许氏却丢下她,转头对牛氏道:“三弟妹,我看这里离东安门也不是很远了,不如咱们加把力气,再撑一撑,等出了皇城就好?”
牛氏原不知道许氏跟苏家人之间打什么机锋,不过秦含真方才也小声将镇西侯夫人的态度告诉她了,她心知这时候秦家人就该统一立场,共同面对那忘恩负义的苏家人,便爽快地道:“大嫂子只管放心,我虽说时常有些小病小痛的,但年轻的时候也是漫山遍野乱跑的人,腿脚好着呢!我只是前些年大病了一场,伤了元气,但这几年调养得不错,走上二三里路不成问题。我既然能一路从皇城门口走到慈宁宫去,自然也能一路从慈宁宫里走出皇城。你可别小看我了!”
许氏笑道:“我哪里敢小看了三弟妹?来,你我老妯娌俩相互扶持,一道走吧。”说着还真个伸出手来,拉了牛氏的手,两人结伴前行了。秦含真等人连忙跟上,继续搀扶着,自然不可能让这两位老太太真的独自走完全程。
苏家的婆子没能把人请到,只能跺跺脚,连忙回了光禄寺衙门里头向卞氏报信。
听了婆子的回报,卞氏看着手中的茶碗,沉默了许久,才叹道:“罢了。我早劝过婆婆不要那样,好歹面上礼数要尽到,免得让亲家寒心,也叫外人看了笑话。可婆婆不肯听,我又有什么法子?回头我再去跟二弟妹说几句好话,请她代为说和吧。终究是我们镇西侯府失礼了。”
她坐在下手的长女苏大姑娘面露犹豫:“其实母亲何必如此?虽说您是借口要与旧日闺中密友相会,托人帮忙打听父亲的新差使,才说动祖母答应您带着我分道而行,但只要过后她老人家听到一点风声,就必定会怪您违背祖父之命的。秦家本是姻亲,只要有二婶娘在,就不愁会真个与我们家生分了。即使眼下一时生隙,也总有和好的一日。可您才回京城,祖母本就不喜欢您,若再为了这等小事得罪她老人家,您日后在家里的处境就更艰难了。父亲虽然会护着您,可他也不是时时在家的。况且……内宅里的事,祖母又是婆婆,她要教训您,父亲又能说什么呢?”
卞氏叹息着让婆子下去了,方才压低声音对女儿说:“你哪里知道为娘的苦心?这不是小事,是关系到你终身的大事!回京路上,我跟你父亲商量过,承恩侯府的嫡长孙人才出众,又尚未婚娶,与你正是良配。若能说成这一门婚事,你将来留在京城,我和你父亲也不用担心了。有你二婶娘在我们家,秦家断不会怠慢了你。可你祖父祖母犯了糊涂,硬是将好好的亲戚变成了冤家,倒叫我们不好开口了。你祖父那儿,又有些不知所谓的人上门来做说客,不知要将你配给什么人。我跟你父亲心里都着急得不得了,生怕耽误了你的终身。别说只是向秦家人示好,只要你的婚事能如意,我便是在他家面前低声下气地赔礼,又有何妨?”
苏大姑娘顿时红了脸:“母亲!您……您说什么呢?!”害羞地扭开头去。
卞氏叹道:“你不要光顾着害臊,事关你终身,你也要明白其中事情是非轻重才是。我与你父亲商量了许久,才挑中了这么一个靠谱的人选,又是亲上加亲,本来是十拿九稳的。哪里想到家中二老竟会犯了浑呢?”
此时屋中别无他人,卞氏见话已经说开了,索性就给女儿解释明白:“你祖父、父亲回京一事,原是你祖母托你二婶娘求到永嘉侯门上的。你二叔二婶娘自己也有些私心,越用心促成,可这事儿却不合你祖父的心意。你祖父在西南说一不二惯了,回京后却失了那风光,心里便怨你祖母多事,又怪你二叔自作主张,方才会拿秦家故意下你二叔二婶的脸,以此敲打他们。他老人家哪里懂得这些勾心斗角的事?净得罪人了。他在西南久了,不知道京中情势。我们做小辈的明知道不妥,却要顾虑他老人家的脸面,不好阻拦,但私底下肯定是要找补的。秦家乃是国舅府,永嘉侯又深得皇上信重,得罪了他,又能有我们家什么好果子吃?更别说是听人几句哄,就要糊里糊涂地定下你的婚事!”
说起这一点,卞氏的情绪就有些激动。她深吸了几口气,等心情略平复些了,方才继续道:“因此,你父亲本来是打算私下请你二叔二婶帮着牵线,正式到承恩侯府、永嘉侯府拜访,把礼数给全了。虽然你祖父失礼在先,但只要说他是旧患未愈,闭门休养,才不曾拜会亲家,便可搪塞过去。谁知今日你祖母在宫里公然不给秦家人脸面,有再多的借口都说不过去了。我若什么都不做,这门亲戚就真的要断绝,还提什么结亲呢?我在此等候,好意请秦家女眷来歇脚喝茶,就是为了赔礼。可惜承恩侯夫人不领情,我们只能再想法子了。你祖父犯糊涂,你祖母只一味听从他做主,我跟你父亲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二老犯糊涂!”
苏大姑娘听得面色白,强自道:“母亲也不必太过担心了,有二婶娘在呢,她是承恩侯夫人嫡亲的骨肉,秦家难道还能丢下她不管了么?”
卞氏嘲讽地笑笑:“你二叔二婶当初有私心,应你祖母之请,求得永嘉侯出手,将你祖父与父亲调回京中来,同时也打点好了,只等你祖父的伤势好转,你二叔就要正式外放出京,带着妻儿一块儿到任上去。到时候,承恩侯府自可跟女儿女婿来往,用不着再理会镇西侯府。再过得几年,你二叔二婶他们分家出去,那就越没有我们侯府什么事了。即使秦家与苏家断了来往,又有什么要紧?”
苏大姑娘面露不安,郑重对卞氏道:“女儿明白父亲、母亲用心良苦,只是在女儿心里,实在不愿意看到母亲为了女儿受任何委屈。秦家子再好,也越不过母亲去。祖父、祖母心意已决,可见我与秦家子无缘,母亲还是不要强求了吧?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好男子。”
卞氏叹道:“难道我跟你父亲不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与秦家结亲倒在其次,最要紧的是不能得罪了秦家一门双侯!若是我们能与秦家长房、三房相处融洽,将来你无论是嫁到了谁家去,你父亲与我不在京中时,秦家也能多照看你些。尤其是永嘉侯,他圣眷极隆,又是太子亲舅,虽然不显山不露水,却无人敢小觑。你别听那些不知所谓的人胡说八道,说什么他手无实权又不通人情的话。说这些话的人,难道是什么台面上的人物?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我们若真的听信了他们的话,那才是傻子呢!”
苏大姑娘红着脸,郑重地点了点头。
卞氏看着女儿,目光放得更柔和了。她摸了摸女儿的头,轻声道:“其实,我属意秦家嫡长孙,也是觉得秦家若有意提亲,自会请太后或皇上出面指婚,到时候你祖父即使心里不乐意,也没法拒绝了。你的婚事,便算是有了着落,不必叫那些不知所谓的人算计了去。你道他们是存了什么好心,想要给你做媒么?就算他们真个寻了个十全十美的好孩子来配你,我也不能答应!那些人……从来就不安份!他们打上你祖父的主意,就是存心要借你祖父在军中的威望来达成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你祖父不知道当中的凶险,才会听信他们的话。可若真叫他们做成了,将来有个好歹,岂不是平白连累了你?那可是要人命的!咱们家这样的外臣,尽自己本份就是了,何苦搅和进去?我只盼着你一世平安康泰,什么荣华富贵,叫别人享去就是,咱们不稀罕!”
第一百零二章 赔礼
秦含真并不知道镇西侯府苏家内部,还有那么多的猫腻,心里只为镇西侯夫人的态度生气。回到家,她就把这事儿向祖父秦柏告了状,抱怨说:“早知是这样,当初我们家就不帮他们的忙了,也好过费力不讨好,好心被人当成了驴肝肺!”
秦柏却只是微笑道:“这又有什么?我当初向皇上开口,也不是为了听镇西侯一家的一声感激。况且当日我就知道,镇西侯并不想回京,是他妻儿不忍见他继续受旧患所扰,才求上门的罢了。镇西侯是谢我还是怨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要帮的,只是你小姑姑小姑父而已。不为别的,只看在你小姑姑的孩子份上,我就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
秦含真想想,心里的怨气倒是消散了不少:“也对。镇西侯自己不要性命,只要权利,可他家里人都知道他的伤势撑不了多久,万一有个好歹的,小姑父要丁忧,前程不就要受阻了吗?小姑母守孝也要受罪。镇西侯夫人那样严厉的性子,守孝时肯定不会通融。小姑母和她的孩子吃了苦头,大伯祖母还不是要跟着心疼?”
秦柏无奈地看着孙女儿:“大过年的,说什么呢?自家人说说倒罢了,可别在人前胡言。镇西侯好好的,你说什么守孝?”
秦含真嘻嘻一笑,心想那种讨人嫌的老头子早晚都是要死的,她只是在说事实,有什么可忌讳的?当然,新年里是不该提起这么晦气的话题。
她对秦柏说:“别人倒罢了,镇西侯夫人只一味严厉,却不通人情,她要事事听从丈夫的意见,不顾是非黑白,我们也懒得搭理。只是小姑母小姑父好歹要有点表示,比如新年时到家里来坐坐也好。可只有小姑母初二那天回过娘家,后来就再也没有消息了。虽说她以往也差不多是这样,但近来情况不同,她怎么也该多做些表示才好。要是不得空,就打人来送点东西,传个话也好呀。我瞧大伯祖母这几日心情都不是很好,按理说长房并没有生什么让她生气的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小姑母的缘故。”
秦柏淡淡地说:“她们母女间的事,我也不知情。不过今日进宫,镇西侯世子倒是私下与他兄弟一道来寻我说过话。他们是避了人来的,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躲镇西侯,说的也是要为他们父亲失礼之举而赔礼。”
“咦?”秦含真有些意外,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她想起镇西侯府大奶奶卞氏跟在婆婆身边时,只对她们点头示意,并不曾见礼,但出宫的时候,却特地请她们去光禄寺衙门里歇脚说话,莫非是另有用意?这么说来,秦含真倒觉得,也许当时不该走得那么利索了,好歹也该听听卞氏想说什么。
秦柏继续道:“其实镇西侯的事,我也没怎么生气。他失了权柄是事实,皇上有意让他闲住家中休养,也是事实。但他旧患未愈,已伤及寿元,同样是事实。皇上的安排,是对老臣的恩典,他应该感念在心才是。否则皇上只当不知道,一味任用他,让他奔波劳碌,令他独掌西南军权,却两三年就力竭而亡,再以丁忧为名夺他长子军权,又有谁能说皇上的不是?他觉得自己被人算计了,迁怒于我,那是他自己没理。他犯糊涂就自犯去,我无愧于心,也不怕他埋怨。他两个儿子愿意替父亲做人情,可见都明白事理。只是赔礼道歉,不该瞒着他们父亲。有错的又不是他们,我要他们赔什么礼?”
秦含真听了笑道:“祖父说得是,既然小姑父和他的兄长都明白镇西侯不占理,那就该劝谏父亲改正,而不是瞒着他去赔礼。那样镇西侯不改态度,还是要继续得罪人,知道了儿子的举动,反而会更生他们的气。而那被镇西侯得罪的人家,即使接受了小姑父兄弟的赔礼,过后还是一样要受气,这赔礼接不接受,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只不过是要顾忌小姑母和她的孩子,才对镇西侯府忍让一二罢了。但我们家跟他们家本就来往不多,大不了以后少来往些就是。我们可不会为了所谓的亲戚脸面,人家都当面打脸了,我们还要笑脸相对,圆面子全大局,当作什么事都没生过一样,粉饰太平。”
秦柏笑笑,对孙女说:“我们只是你小姑母娘家隔房亲眷,本就少与外人交际。镇西侯府无礼,我们不理会他家就是了。只是长房那边,你大伯祖母只怕心里不好受。你得了闲,便时常过去,也不必特意劝解,只需要跟你姐妹们一道去逗她老人家开心,叫她别总想着那些糟心事就是了。”
秦含真自然不会拒绝,便爽快地答应下来。
第二天,她便陪着祖母牛氏去了长房。
祖父今日约了几位老友喝茶说话,祖母牛氏无事可做,便去寻老妯娌说说话。秦含真陪着她在松风堂里坐了半晌,听她和许氏说些家常琐事,京中亲友的八卦,还有各家儿女婚嫁等事,渐渐地就听得有些不耐烦。等到秦锦华秦锦容姐妹与卢悦娘她们来了,她才暗暗松了口气。
不过,许氏与牛氏说得正兴起呢,暂时顾不上搭理孩子们,就把几个孙女、侄孙女与外侄孙女打到西次间那边自行玩耍去了,反倒叫人请了几个有年纪闲赋在家的前任管事嬷嬷过来,一道聊八卦。那些嬷嬷们熟知京中达官贵人、勋贵世宦府第的各种秩事,又极会看人脸色,新年里闲磕牙,乃是一等一的好陪客。牛氏素来不爱与京中贵妇们往来,但听着嬷嬷们的故事,也听得入了迷。姚氏、闵氏两个媳妇忙完了手中的事,也赶过来作陪。后者倒罢了,前者很快就参与进去,婆媳主仆说得热闹非凡。许氏脸上一直带着笑,哪儿还有什么忧色?
秦含真心道,对于中老年妇女而言,家长里短,娱乐八卦,果然是打时间的上好利器呢。
她听了几耳朵,就把心思转回到姐妹几个的升官图游戏来了。
近日秦锦容沉迷于升官图,自打初二那日输了棋,她就一直在自己房间里苦练,叫丫头们陪玩。练了几日,她自认为有了大长进,正打算一雪前耻呢。可惜,秦含真有个成年人的芯子,游戏水平又不差,秦锦华也是个中高手,秦锦容还是只有输棋的份。幸好卢悦娘见她输了两场,就郁郁不乐,手下便放了一回水,叫她小胜一回。秦锦容这才重新露出笑脸来,往后就索性拉着卢悦娘玩,不搭理秦含真与秦锦华了。
秦含真与秦锦华正好退到一边角落里说私房话。
秦含真小声问秦锦华:“昨儿那事,你可打听出来没有?”
秦锦华小声告诉秦含真:“我问过母亲了,她不肯说,还叫我小孩子家不要管大人们的事。我早已不是小孩子了,再过几个月就要及笄,母亲却还说这样的话,真真气人!还好,母亲叫了哥哥去,闭门谈了整一个时辰,也不知说了什么。我正寻思着一会儿就跟你一起去找哥哥打听呢。”
对于秦简,秦锦华非常有信心,只要是她想知道的事,哥哥从来就没隐瞒过她。
秦含真对此抱审慎乐观的态度,觉得自己陪着一起去问也好,秦简没那么容易把她们两人一起忽悠过去。
正说话间,外头有人报说,姚家来人了,是寻姚氏的。姚氏只能向婆母婶娘告退。过了两刻钟,她便笑得一脸喜气洋洋地回来说:“是我母亲打人来了。今日有人上门拜年,送了她几样东西,她觉得正合适我们锦华,又想起昨儿在宫里见过三丫头,也很是喜欢,便让人给她们姐妹送了过来。是些极好的衣料,还有几样小姑娘用的精致玩意儿。”
许氏笑道:“那可是难得的巧宗儿。难为亲家太太想着,一定要替我们道谢,回礼也不要怠慢了。”
牛氏也道:“真是多谢姚夫人还想着我们三丫头。来人可回去了?我那儿有几包新配的香药,是照我们侯爷斟酌的方子,叫人拿上好的香料和药材配成的,宁神静气最好了,侯爷和我时常在屋里点,睡觉都香甜些。我让人回去取来,二侄媳妇替我给你娘捎去吧,谢她送我们三丫头好东西。”
姚氏知道那香药,婆婆许氏那儿也常用的,她早想着要讨了方子,自己配了给娘家父母送去呢。牛氏愿意送,她自然欢喜,连忙谢过,就叫人跟着牛氏派出的百俐往西府取香去了。
秦含真与秦锦华手拉着手,结伴随姚氏去盛意居取东西。
进了门,姚氏就把丫头们大都打了,只留下心腹玉兰一个,守在门口,然后才对女儿和秦含真道:“锦华外祖母送来的东西,确实是点名给你们两个的,但并不是别家亲友拜年时所送,而是宫里王嫔娘娘悄悄儿打人赏的。不为别的,就为了昨日你们姐妹俩及时给我们母女送了信,让锦华外祖母得以赶到给王嫔娘娘解围。只是这事儿关系到王家女的名声,不好外传,因此你们只当不知道,也别跟人说去,连昨儿在宫里看见王嫔娘娘和她侄女们起了口角一事,也不能告诉人。”
秦含真心想自己正想告诉祖父和赵陌呢,怎么可能答应?就问姚氏:“昨儿到底是怎么了?那几位王家姑奶奶,怎么能跟王嫔娘娘吵起来呢?王嫔娘娘可是她们的亲姑姑,又是宫妃。就算那几位王家姑奶奶里有亲王世子妃,也不该连礼数都忘了才对。”没错,她说的就是那个小王氏,赵陌的继母。
姚氏讪讪地笑了笑:“长辈们的事,我怎么好多问?”其实她当时陪在母亲身边,可以说是从头看到尾,怎么可能一无所知?不过是应母亲所请,故意装傻罢了。
她转移了话题:“你们去看看王嫔娘娘送来的东西吧,都是极好的,你们定会喜欢。”
第一百零三章 立场
东西的确都是极好的。
几匹去年年底新进贡的江南绸缎,无论颜色还是花样,都是外头没有的,用来做春装再好不过。
还有那两匣饰,式样也十分雅致精巧,用料做工都无可挑剔。金累丝的丝细得可比人,簪头镶的宝石色泽艳丽夺目,软镯串的珍珠颗颗大如鸡头米,光滑圆润,一看就知道定是内府的手笔,通常只有宫中女眷,才能享用这样的好东西。
此外还有翠玉雕成的玉牌佩饰,白玉制的流苏禁步,沉香木雕成的手串等等。
王嫔这回似乎真的下了血本。只是给姚王氏与姚氏母女报了个信,让前者能赶到现场替王嫔与几个王家姑奶奶打了圆场,王嫔就赐下如此厚赏。秦含真总觉得,自己从前大概小看了这位皇帝后宫中位分最高的妃子。
王家虽然失了势,但王嫔在宫里,日子过得还可以嘛。这些时新贡缎,还有新打的饰什么的,她随手就能拿出来赏人,可见太后与皇帝对她是真的很不错。身为王家送进宫的棋子,在王家失势后,还能享有这个待遇,可见她这人绝不简单。
秦含真心里有些警惕了。自家身为秦皇后的娘家,一向是支持太子的,王家天然就站在他们秦家的对立面上,她可得小心提防这位王嫔娘娘才行。
天知道王嫔赐下这么多东西,到底是打着什么主意呢?
姚氏也不知道是否知情,她正热心地拉着女儿和侄女一起挑那些赏赐,说这个衣料颜色雅致正衬秦含真的肤色,那个饰是秦锦华最中意的点翠,这个翡翠镯子刚好能与秦含真新做的衣裙相配,那个白玉禁步跟秦锦华新打的成套白玉饰恰好能凑成一套,等等等等。分到最后,赏赐当中最好的东西,无疑都落到了秦锦华手中。但别人也没法挑她的错,因为最贵重的几样累丝金头饰,全都归秦含真所有了。虽然这几样饰又大又笨重,但它们外表上看来确实是最贵重最华丽的没错。
秦含真心里有些无语,但也不好在这种事情上跟姚氏争辩,反正她真想要哪件饰的话,私下跟秦锦华商量就行了。
可姚氏分完了东西后,却特地嘱咐她和秦锦华:“王嫔娘娘待你们大方,赏赐下来的都是极好的东西。你们收了东西,就要知道好歹,可别把昨儿的事告诉人了,知道么?”
她又重复了一遍这个要求,可昨日到底生了什么事?
秦锦华没想那么多,她一向是信任姚氏的:“母亲放心,我不会乱说的。”
秦含真却没那么爽快,反而问姚氏:“王嫔娘娘赏的这是封口费吗?我收下来了,就必须闭嘴?我要是把昨儿的事告诉了别人,王嫔娘娘又打算如何?”
姚氏怔了一怔,没料到秦含真会这么说:“三丫头,你……”
秦含真淡淡地道:“昨日不就是王嫔跟几个侄女儿在慈宁宫花园里相会,结果吵起来了吗?我和二姐姐既不知道她们是为什么吵起来的,也不知道她们吵的是什么。大人的事,轮不到我们小辈们管,我和二姐姐自然不会多嘴。可是特地赏东西下来封口……那就请恕我不能答应了。天知道王嫔跟她的侄女们说的是什么话?万一有犯忌的事,将来太后、皇上还有太子殿下问起我,难道我还能隐瞒吗?若是太后、皇上嘱咐我不要告诉人,我自当遵旨。可王嫔娘娘……她说的话还没那个份量吧?”
王嫔正经连妃位都还没挣上去呢,秦家怎么也是皇后娘家,能听她的摆布?
秦含真正色对姚氏道:“二伯母,不是侄女儿不听您的话,而是没有这个道理。王家长房是什么货色,您是心知肚明的。我明白姚夫人也是王家女,心里有所顾忌,也希望能保得娘家姐妹生活安宁。可这世上的事,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果有些人非要一条道走到黑,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难道姚夫人还能为了保住她们,把自个儿的身家性命都赔上去吗?她已经是姚家妇,而您本姓姚,更是秦家妇了。无论是皇上,还是世人,都明白王家两房不是一路人。你们何苦还非要跟那些人搅和在一起呢?我们秦家是后族,万事都还有太子殿下在呢。二伯母即使心疼母亲,也要为儿女想想吧?”
姚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三丫头,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秦含真摇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但也大概能猜出来,不会是什么好事。不然姚夫人和您也用不着一再嘱咐我们不要多问,王嫔还要特地赏东西下来叫我们闭嘴了。但是,就象我方才说的那样,王家长房是什么货色,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家一心一意要让自家女儿做未来的皇后,生下继承皇位的外孙,眼里盯的就是乾清宫的那把椅子。四年前他们失败了,只能退回老家度日。现在他们又打算卷土重来。我不需要知道他们具体打算做什么,只需要认定他们不是好人,肯定不会做好事就行了。”
姚氏不由得干笑几声:“你……这也太武断了。王家还能做什么呢?不过是送几个子弟上京赶考罢了。”
秦含真神色淡淡:“如果只是送子弟上京赶考,那几位王家姑奶奶神神秘秘地在宫里相会做什么?还跟王嫔吵起来了。都是王家女,能有什么矛盾呢?难道是王嫔不愿意让娘家子弟参加科举?还是王家姑奶奶们不愿意让娘家兄弟科举呢?全都说不通!可见,她们正在谋划的,绝对不是什么见得了光的好事。”
姚氏无言以对。
半晌,她才道:“她们能谋划什么呢?不过是白日做梦罢了,即使做成了,也是为他人作嫁。王家人从前异想天开,结果只能凭着我外祖父临终时的求情,才保住了性命体面,安然回乡度日。可是他们在老家过得安乐了,却将京中这些王家女置于何地?当初是为了王家的荣华富贵,才将她们嫁到了高门大户里去,如今她们处境堪怜,却无娘家可依,只能忍受他人的轻视与欺辱。她们不甘心一辈子受罪,又要为儿女考虑,才想要拼上一把罢了。从前那样的妄想是不敢再有了,但若能稍稍恢复王家几分元气,她们在京中的日子大约还能好过一些。我母亲也是知道她们的艰难,又知道她们实在做不出什么大事来,才想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她们果真能做成了,也是她们的造化。如果失败了,那就是她们的命。”
秦含真问她:“王家姑奶奶们到底打算做什么呢?”
姚氏犹豫了一下:“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只听王嫔所言,好象关系到东宫子嗣。王嫔让她的侄女们不要再插手皇家事务,在夫家安分度日,那几位姑奶奶就生气了……”
秦含真皱眉道:“王家女们还能怎么插手东宫子嗣?难道现在王家还能献女入宫做妃子吗?还是献入东宫去?可无论是皇上还是太子,都不可能答应的吧?”
姚氏摇头:“不是让王家女嫁入东宫。我方才说过了,从前的妄想,她们是不敢再有的。”她叹了口气,“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不好多问。你们也不要告诉人去。东宫日后如何,太子殿下自会做决断。事关皇室香火,不是王嫔和几个王家女能做得了主的。昨日之事,倘若宫里的太后、皇上和太子要问,你们只管照实说。但平日在别人面前,就不必提起了。”
秦含真只能给出承诺:“我不会到处告诉人去,只在需要跟人说的时候,才会开口。”
姚氏以为她答应了自己的要求,脸上总算露出了笑容来:“好孩子,伯娘知道,你一向都懂事得很。”为了表示对秦含真的嘉奖,她还从自己分给女儿的那堆东西里头,多挑了一串南红手串与一对琥珀耳坠出来,塞给了秦含真。
秦含真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把东西收下来了。
等她和秦锦华重新叫了丫头进屋,把分得的东西捧了,离开盛意居的时候,秦锦华还跟她小声商量:“那对琥珀坠子我挺喜欢的,你还给我吧?我把那个碧玉佩给你,正好跟你的镯子配成一套。方才我就看见你盯着那玉佩了。母亲也真是的,不过是几件内造的饰,她犯不着把好的都给我,只拿些笨重家伙搪塞你,实在太不公平了些。”
秦含真笑笑:“我自己有的是琥珀耳坠,想要内造的饰,每年都能得,不在意是不是会多这一匣子。二姐姐喜欢哪一样,只管拿去。只是二伯娘还是没想明白,心里依然有把事情瞒着别人的想法。她不清楚,我们不但不该瞒,还要主动把事情告诉太子才对。这不是什么骨肉亲情的事儿,我们秦家的立场,就是站在太子那边的。而王二老爷之所以能到死都深受皇上信重,正是因为他始终忠诚于皇上,不曾有过私心。如果不是这样,他替王家长房求情,皇上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姚夫人是王二老爷的独女,想要象她亡父那样,继续受皇上信任,就不要总是想着保护那些王家女了。”
她看向秦锦华:“那些王家女们如果安分度日,皇上是不会为难她们的。要折腾她们的是夫家。她们有时间有精力,还不如想办法改善自己在夫家的处境呢。可她们要是又打起东宫的主意来,皇上可不会容忍,到时候才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了。早些告她们一状,在她们还什么都没做的时候就受到惩罚,那兴许还能少受些罪。”
秦锦华的脸色有些白:“那怎么办?我外祖母……会惹皇上生气么?我是不是该劝劝她?”她一咬牙,“我明儿就叫上哥哥一起去劝。绝不能叫王家连累了去!还有太子那儿,我叫哥哥把昨儿的事告诉太子,让他提防王家女。”
秦含真点头。虽然秦锦春那儿已经跟太子妃报备过了,但秦简很有必要也做出一个姿态来。王家可不是好对付的,多几个人提防,总不会是坏事。
不过,王家姑奶奶们到底打算对东宫子嗣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