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青睐
曾先生如今正喜欢秦含真这个学生呢,闻言不由得露出了笑意来:“秦三姑娘做事一向细心,考虑得很周全,小小年纪就是如此。她年幼丧母,父亲又外放,一直跟着祖父母过活,家里人口又少,她还要帮着管家,自然比其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儿要细心稳重些。秦四姑娘大约也是因为知道她这个好处,才会上门求助的,果然如今便有了回报。”
太子妃唐氏与曾先生相识多年了,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含笑问:“先生似乎很喜欢秦三姑娘?”
曾先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些日子,承恩侯夫人见天气太冷,心疼孙女儿们,让闺学停了课。秦三姑娘好学,见我闲下来了,便特地把我请了去,专教她琴棋技艺,十分勤奋用功。我见她这样好学,心里自然喜欢。”她当然不会提秦含真对她生活起居照顾得多么周到,因为她从前在唐家时,也未有过这样的待遇,万一叫太子妃误会她是在埋怨,就不好了。
太子妃不必听她说实情,只看她近日进宫时的穿戴与两个月前进宫时的穿戴相比,有了什么样的变化,也能大致推断出她如今日子过得不错,听她说近日被请去永嘉侯府单独执教,也就明白了,笑道:“我早听闻永嘉侯才德出众,太子平日里一直赞不绝口的,如今听了先生所言,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连孙女儿都这般好学,可见永嘉侯的不凡了。”
曾先生点头道:“永嘉侯的学问确实极好,侯府中藏书也多。我在永嘉侯府时间不长,却已得益良多了。若不是与承恩侯夫人有约在先,我还真想就在永嘉侯府待下去了呢。”
太子妃笑道:“先生既然喜欢,只管待下去就是。无论是承恩侯府,还是永嘉侯府,都一样是姓秦的,两家的姑娘们不是也都在一处上学么?”
曾先生笑着摇头不语。
太子妃也没在这个话题上多言,只有一点不解:“永嘉侯回朝封爵,也有五六年了吧?秦三姑娘是他唯一的孙女儿,又得先生数年教导,听先生说,功课很不错,人也好学聪慧,怎的在京中似乎有些名声不显呢?我只听得外人提起秦家女儿,都说秦家二姑娘才貌双全,性情文雅,也有私下议论秦家五姑娘性子不够和顺,常与人生口角的,好的坏的名声都有,却很少有人提起秦家三姑娘,不知是什么缘故?倘若她真个平庸得不值一提,也就罢了,可秦三姑娘分明是个极出众的女孩子,怎的就被埋没了名声呢?”
曾先生略一沉吟,才答道:“三姑娘这五六年里,至少有一半的时间是在京外度过的,在京城的时候不多,与京中人等交际少了,名声自然会不显。再者,她虽出众,却不是个好出风头的,深居简出。永嘉侯一家都少与人交际,平日里也就是与承恩侯府,或是有限的几家亲友来往。永嘉侯那年一下江南之前,还时不时与几位旧友见面,如今却连这些旧友,也都断了联系。倒是听说过他在江南、西北、岭南等地曾与当地的书画大家交好,亦有几家亲厚的友人,但一回到京城,除去进宫,或是到京郊别业消遣,便少有出门的时候了。秦三姑娘随祖父母行事,自然也少见外人。”
太子妃唐氏听得暗叹:“我知道,舅舅实在是用心良苦。”永嘉侯秦柏乃是太子的舅舅,太子妃唐氏如此称呼,其实是亲近的意思。
如果是当初太子病情渐重,不知几时就要被人取而代之的时节,身为太子亲舅的永嘉侯与外人多来往些,并没有什么大碍,因为谁都不会觉得他能拥有什么权势地位,不过是个外戚罢了。可如今,太子地位稳固,稳稳当当地就等着继位登基了,而太子又极为敬重这位舅舅,永嘉侯自然就成了香饽饽,会有无数有心攀附太子,却没有门路接近的人,将永嘉侯视作登天阶,纠缠上来巴结讨好。永嘉侯闭门谢客,少与外人往来,既是图自家清静,也是为太子杜绝了麻烦,更是不想引起皇帝的猜疑。
太子妃唐氏明白秦柏的苦心,也就能理解太子为何会对这位舅舅如此敬重了。
承恩侯秦松同样是太子的舅舅,可没法得到太子同等的看重。
太子妃平日跟永嘉侯府来往不多,除了年节里几次场面上的会面,私下便少有接触了。永嘉侯府只有两位正经女眷在京,老的老,小的小,老的那位有些被人诟病的名声,说话行事风格也跟京中皇亲权贵人家的女眷不大一样。太子妃从前有些顾忌,没敢多与牛氏接触,而秦含真年纪又小了些。如今想来,实在是太过疏忽了。既然秦三姑娘是个聪慧懂事的小姑娘,多召她进宫几次,想来也没什么坏处。太子敬重舅舅,太子妃便乐得抬举永嘉侯的孙女。
她问曾先生:“秦三姑娘有什么出众的才艺?可擅诗词?下回再有宫宴,我有心请她到东宫来,与别家女眷也见见面,结交结交。她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吧?快到及笄的时候了,总不能继续闷在家里,埋头读书。永嘉侯夫人似乎不爱交际,可世上有些事,总是要做的。”
曾先生很快就明白了太子妃言下之意,忙道:“秦三姑娘经义学得很好,是得永嘉侯认真指点过的。她杂书读得不少,民生、经济、农桑、格物都知道些,不过诗词上就只是平平,并不算出色。除此之外,琴、棋皆尚可,但最出色的应该是绘画,极擅山水楼台,还画过许多街景图,画中人物栩栩如生,十分难得。满京城的闺秀,只怕也找不出第二位比她更擅长此类画的闺秀了。不止,恐怕连年纪相仿的男子都少有。”
太子妃讶然:“没想到秦三姑娘竟然如此多才多艺?”只是,秦含真擅长的东西,似乎都不适合在宴席场合上施展,而且,还有那么一点儿不大合乎闺阁风俗。太子妃略一沉吟,又问:“先生手里可有秦三姑娘的画作?若方便,只管挑好的来给我瞧瞧。”
曾先生忙道:“有自是有的。我那里就有一幅江南春景,画的是苏州郊外春播的景象。我昔年也曾去过苏州,正好是春天,瞧着那画儿,就象是回到了那时一般。为此我特地向秦三姑娘借来此画,还想临摹一幅,收藏起来。娘娘若想看,我明儿就带进宫来。”
太子妃合掌笑道:“那就劳烦先生了。若先生那里还有秦三姑娘别的画作,尽管拿来。我听闻三姑娘随永嘉侯周游天下,见识广博,心甚向往,也想借着三姑娘的画作,瞧一瞧天下风光呢。”
曾先生傍晚时从宫里出来,心情就一直不错。虽然秦含真除了秦锦春应选伴读之事,就没跟她提过任何要求,但她还是希望能为这个懂事的学生争取些什么。若是秦含真能得到太子妃青眼,今后也是前程可期。
永嘉侯性喜淡泊,不爱与人交际;永嘉侯夫人牛氏又不习惯跟高门大户的女眷来往;如今世子秦平在外做官,还不曾续弦;五爷秦安更是合家在外,数年不曾回京,承恩侯府里根本没个正经女眷,能出面为秦含真相看人家。要知道,秦锦华可是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有长辈为她寻一门好亲事了,寻到今日,还未定下,也是因为太过重视、不敢轻忽的缘故。秦含真与秦锦华相差不到一岁,现在才开始考虑亲事,已经有些迟了,若是再没人替她打点仔细,焉知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曾先生听说过府里的某个传言,对其也是半信半疑。不管怎么说,那个传言若能成真,倒也算是桩好亲事。然而,这亲事一日未定,就一日有可能会变卦,还是早日定下来的好。如今有太子妃出面,那一位殿下又与东宫亲厚,秦含真的婚事,应该不会出现什么变故吧?
曾先生怀抱着某种期望,回到了侯府后街的居所,歇了一夜。次日天光大亮,她方才出门,往永嘉侯府去了。
她到达永嘉侯府的时候,秦含真正在祖母所住的正院里,跟前来小坐的秦锦华与秦简兄妹说话。
秦锦华他们带来了好消息,宫中的太医果然妙手回春,秦锦春吃过他开的药,睡了一夜,今天早上就醒过来了,退了烧,人也精神了不少。看她那模样,病情已大有起色,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了。但如今天气仍然很冷,她一日病根未除,还是一日别出屋子的好。因此今日,只有秦简与秦锦华兄妹俩过来了。
秦简还说起了青梅从二房那边带回来的消息:“大伯娘被大妹妹泼水的事气得晕过去了,不过很快就醒了过来,并没有大碍。只是她如今对大妹妹失望至极,精神蔫蔫地,但十分关心四妹妹的病情,还嘱咐了四妹妹,只管安心在长房养病,不必管家里如何。就算二叔祖母或是大伯父打人来接她回去,她也不必理会。”
秦锦华笑道:“二叔祖母和大伯父今儿早上果然打人来问了,好象打算等四妹妹病情稍有起色,就把人接回去,还说要让大姐姐给四妹妹赔不是,叫她们姐妹和好。我祖母直接下令,把来人给撵出府外,还叫人去骂他们,说二房不把孩子的命当一回事,四妹妹病得半死不活的,他们就硬要来接人。我在旁听得可爽快了,还特地去安抚四妹妹,叫她只管安心在府里养病,别管二房说什么,横竖有大伯娘的话在呢。即使传出去了,我们也是占理的。”
秦含真关心地问:“这么说,二房这回又轻轻放过大姐姐了?就没点实际上的惩罚?”
第三十章 提醒
没点实际上的惩罚是不可能的。只不过,薛氏与秦伯复母子俩对此似乎有些分歧。
秦简道:“二房来的不止一个人,我见的是大伯父打来的,二叔祖母的人则去见了祖母。去见祖母的婆子只说了要尽快接四妹妹回去,还说二叔祖母了话,要大妹妹向四妹妹赔不是。但我见到的大伯父派来的人,则说会等四妹妹病情好转后,再把人接走,让大妹妹向四妹妹赔罪的话也说了,另外还多提了一句,说已经严惩过大妹妹了,绝不会再有下一回。”
会不会有下一回,还是未知之数,天知道秦锦仪什么时候就会神经?明知道自己不可能真的顶替妹妹进东宫应选,还要寒冬腊月里往妹妹身上泼一桶冷水这种事,也不是正常人能干得出来的。秦含真并不在意薛氏与秦伯复许下的诺言,只想知道秦锦仪到底受了什么惩罚。
秦锦华道:“二房的人没细说,我们是听青梅说的,大姐姐重重挨了大伯父几个耳光,脸都肿了呢,还被踢伤了腿,听说走路都一瘸一拐的,疼得厉害,请了大夫来上了药,她还哭个不停,说人家大夫是庸医,开的药不管用,生生把人家大夫给气走了。二叔祖母还嚷嚷着要请太医来治,可哪个太医愿意理会他们?如今还不是要继续用那大夫的药?青梅说,底下丫头们起初都猜大姐姐会不会是被大伯父把腿给踢断了?但瞧她不象是折了骨头的模样,只是一个劲儿叫疼而已,真走起路来,也是能走的,若是腿断了,哪里还能走动呢?想必只是大姐姐娇气,受不得那疼,才嚷得厉害。她挨了这几下,虽然听着可怜,却躲了罚。大伯父本来要罚她去跪经的,二叔祖母闹了一场,说怕大姐姐落下毛病来,到底还是免了。”
秦含真的表情有些微妙,如果秦锦仪只是娇气,受不了疼,那还好,如果真是被踢得狠了,也不一定是骨折或断骨头,还有可能是骨裂,那她要是不好好养着,后遗症可就厉害了。
秦伯复这个人,虽然从前也对长女很偏爱,但真起火来的时候,还真是下得了狠手呢。
秦含真问秦锦华:“青梅可曾说过,大姐姐那腿到底伤得怎么样了?伤筋动骨一百天的,倘若真是伤在内里,外头未必看得出来,还是要找个靠谱的大夫去诊治才行,不然就真落下毛病了,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儿。咱们再恼她恨她,她也总归是姓秦的,况且又是为了四妹妹的事儿挨的踢,若她真有个好歹,日后岂不是越要恨上四妹妹了?她这个人,最看不得别的姐妹比她强了。以她在二伯祖母跟前受宠的程度,可别又想出什么新花招来坏四妹妹的前程。”
秦锦华听得肃然:“三妹妹说得有理,回头我嘱咐青梅葡萄两个,有空就多回去打听。横竖四妹妹也放心不下大伯娘,时常要打人回去看她的。大姐姐伤得怎么样,咱们做妹妹的多关心些也是应该的。她再不好,咱们也不至于盼着她变瘸子。”
秦锦华这姑娘比秦含真要单纯善良些,没秦含真想得这么阴暗。不过秦含真并不在意,只要目的达到了就好。
牛氏听到这里,也道:“既然二房那边已经罚过锦仪丫头了,那你们就不必再理会她。只是她这个性子,实在是恶毒,亲妹妹稍微出个头,她都容不下,更别说你们只是隔房的妹妹了。往后少跟她来往,也尽量别跟她单独相处。即使是在外头人家里做客,也别为了装出个姐妹和睦的样子来,就听她摆布。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又起了坏心,要来给你们添堵呢!”
她甚至还嘱咐了一句:“二丫头将来定下了哪家亲事,都别叫她知道才好。知道了也别叫她有机会碰见你女婿,省得她坏你的好事。”
秦锦华脸都涨红了,嗔道:“三叔祖母!您说什么呢!”秦含真与秦简都扑哧一声笑了。
牛氏没笑,反而正色道:“傻丫头,我这是提醒你呢,你以为世上都是好人了?你姐姐小时候对你和气,你就觉得她一辈子都不会害你?若果真如此,昨儿她就不会叫人往四丫头身上泼冷水了。这大冷的天,外头寒风吹着,小雪下着,一个不小心是要冻死人的。你姐姐何尝想过四丫头的性命?这人呀,有些生来就狠毒,不过从前没人知道的时候,她还能装上一装,显摆自个儿是个贤良淑德的名门闺秀,好哄住一两个达官贵人家的傻子,娶她回去做夫人,将来长长久久地享那荣华富贵。等到她坐稳了这夫人的位置,别人拿捏不住她了,她才会放心露出本性来。如今她还没能享得这富贵呢,还得继续装着,轻易不敢露出真面目来,免得把傻子给吓跑了。”
秦含真笑着说:“祖母说的话还是这么敞亮。大姐姐如今在外头,可不是还在继续装贤良淑德吗?只是在自家人面前,大家知根知底的,她又年轻气盛,性子一上来,就不管不顾了。”
秦锦华都已经听得呆了。
牛氏继续教她:“这回的事,她不占理,任谁都会说她错了。她吃了一个大亏,心里可未必真心悔改了。她那脾气,如果是知错能改的,小时候我们三丫头也没少下她的脸,她几时知道过好歹?过后还不是一样犯混?就会在外人面前装模作样!却不知道,装的就是装的,假的怎么也变不成真。她装了这几年,如今越没人信了,就她还傻傻地以为自己能把所有人都哄住呢。二丫头,你是个厚道姑娘,心也善,就是太单纯了些,不知道提防人。当心她掉几滴泪,唱一回苦肉计,声称自己已经知错了,苦苦求你们原谅,你就真个跟她和好了,或是碍于面子,装作跟她和好了,仍旧与她做一对好姐妹,回头她见你不疑她,设了什么圈套来害你也好,借你的名义去做坏事也好,你吃了她的亏,想后悔都晚了。她就是个破落户,跟你可不一样,你懂得礼仪廉耻,她却不一定要脸呢!”
秦锦华只觉得在听说书一般,总觉得不至于如此。秦含真却推她一把:“你就听我祖母一回,又能吃什么亏呢?要是觉得我祖母说的不对,回头把这些话转述给你祖母、母亲听,看她们怎么说?她们的话,你总该信了吧?”
秦简到底多见了些世面,知道人心险恶的道理,忙道:“回了府,不用妹妹开口,我就跟我祖母、母亲说去。三叔祖母这是为了妹妹好,才提醒她的,小心总没大错。”
牛氏笑道:“你们也别嫌我说话粗。我是乡下来的没错,还常常在乡下过日子,活了几十岁,也见识过不少世面了。这世上人心能有多险恶,我都没法跟你们说。二丫头是快要说亲的人,锦仪丫头却愁着嫁不出去。她那为人,你几个小的妹妹还要提防她损人不利己呢,你越要提防了。你娘能给你说的人家,可不是小门小户,锦仪丫头若知道了,看着还不知怎么眼红呢。她若存心要抢,你又是个没提防的,天知道会吃什么亏?如今咱们早些知道她是个狠心绝情的人,倒也不是坏事,以后多防着些,别真叫她算计了去就是。”
秦锦华骇笑着答应了。
秦含真道:“其实我也是要提防的,我原也没比二姐姐小多少。”
牛氏抿嘴笑着瞥了孙女一眼:“你倒是不必怎么提防,锦仪丫头且够不着呢。”
秦含真眨眨眼,只觉得自家祖母这话里有话,正想问得清楚些,便听得秦简跟曾先生说话:“先生昨儿又进了宫,不知太子妃娘娘是否知道我大姐姐与四妹妹的官司了?”
曾先生微笑着点头:“已是知道了,娘娘也在感叹呢,四姑娘可惜没遇上个好姐姐,家人又偏心。不过,这也越衬托出四姑娘的性情人品难得了。”她把太子妃吩咐宫人,日后有敏顺郡主伴读能参加的场合,都会叫上秦锦春的事给说了,还道,“大姑娘那边,自有二房的长辈管教,诸位小爷、姑娘们且不必理会,只需要为四姑娘高兴就是了。四姑娘有太子妃娘娘的庇护,日后自有好前程。”
大家听了,都为秦锦春高兴不已。秦锦华拍手道:“我一会儿回去,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四妹妹,叫她不必再担心。只要她好了,大伯娘自然也就好了!”
秦含真道:“叫四妹妹悄悄儿跟大伯娘说就是了,不必宣扬得全家都知道,省得别人又起什么夭蛾子,比如说,让四妹妹去求太子妃给某人做媒什么的。”
秦锦华连忙答应下来:“三妹妹不说,我也会提醒的,再没有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道理。”
秦简这时忽然笑出了声,问曾先生:“先生与太子妃娘娘说话的时候,不知身边可有旁人在?”
曾先生微微一笑:“自是有旁人在的,有宫人侍候茶水呢。”
秦简合掌笑道:“这就更妙了。东宫那地方……”他咳了一声,改了话头,“总之,大姐姐这回可真是要出名了。咱们家都不必去宣扬,便自会有人知道她做了什么好事。日后她便是再想装贤良来哄人,也未必会有多少人信了。倒是她一害人,极有可能被人当场瞧出来呢。妹妹们只需要远着她些就好。”
众人都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秦锦华有些担心:“该不会连累了咱们秦家的名声吧?”
秦含真笑笑:“连累了就连累了,总不能为了她一个做坏事,就要全族都替她遮掩吧?反正早就分了家,四妹妹那里有太子妃娘娘在呢,我们且跟大姐姐划清了界限,各自相安,绝不能被她拿名声绑架了去。如果还有人借此攻击咱们秦家的门风,那也由得他们去。皇上是不会任由旁人污蔑咱们家的,而会因为几句闲言碎语就误会了咱们的人,原也不值得理会。”
第三十一章 传闻
秦含真说得洒脱,秦锦华原本还有点担心的,闻言也觉得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秦锦仪当初在蜀王幼子的婚事上,就出过一次丑。那回她名声受损时,二房还没搬出承恩侯府呢,秦家多少受了些牵连。许氏、姚氏与闵氏那一阵子,出门交际都要警醒些,要尽可能不显眼地为长房辩白。事实证明,那不过就是一时非议罢了,很快就被别的八卦传闻压过去了。如今旁人说起来,只会讲秦家二房的姑娘如何,却已经没什么人会连带着秦家长房、三房的女孩儿也一并小看了。因为门第摆在那里,承恩侯府与永嘉侯府的姑娘若是跟蜀王幼子议亲,谁也不会说门不当户不对,也就只有仅六品官位的秦家二房误会蜀王府要跟自己联姻,才会惹人笑罢了。
那次的笑话闹得全京皆知,连宗室都惊动了,对秦家长房、三房的影响却如此轻微。这回不过就是秦锦仪往亲妹妹身上泼盆水罢了,她自坏自己的名声,又能牵连秦家其他人什么呢?顶多就是她的祖母、父母,会被人非议几句教女不严,可薛氏与秦伯复完全是活该,小薛氏可能委屈些,但她也委屈惯了,不差这一茬。反正她如今要养病,等她的病养好了,风头早就过去了。再说,故事里的受害者同样是她的女儿,一个出色得到了太子妃的夸赞,一个声名狼藉。小薛氏这个母亲,应该不至于受到一面倒的指谪。
秦锦华安下了心,便与哥哥秦简一起跟众人说些闲话。眼看着快到午饭时候了,牛氏要留饭,秦锦华却想着自家母亲还在家里等着她回去呢,刚从曾先生这里得到的消息,也得赶紧跟秦锦春说一声才行,便婉拒了。秦含真索性叫厨房的人把刚做好的菜打包几个,拿食盒装好了,让秦简与秦锦华带回去吃。
午饭结束后,秦含真与曾先生一道,慢慢散着步,往自个儿院子走。曾先生见周围没旁人,便将太子妃想看她画的画一事说了,道:“三姑娘也不必担忧,这是好事儿。你把这两年画的得意之作,挑好的送到我这里来。我捎进宫去给娘娘瞧,等瞧过了,还会再还你的。倘若娘娘看上了哪一幅,要留在宫中收藏,也是姑娘的造化。”
秦含真心里其实不大乐意把自己的画送人,尤其是那些大幅的作品,除了自家祖父与赵陌,她还谁都没给过呢。不过,如果真能搏得太子妃的好感,对她也有好处。想了想,她决定将那几幅特别喜欢的收起来,只拿别的画去应付就是了。反正她这几年没少练画,进步很大,画得也算可以了,拿几幅画去显摆显摆,并不成问题。
秦含真就挑选了几幅江南烟雨、岭南街景的画作,还有一幅海上风光的,并一两幅山水小品,交给了曾先生。曾先生仔细瞧了瞧,另选了一幅登泰山的画,把那岭南街景给换了,便带着画作离开了。
秦含真知道曾先生大概不大看得上岭南那幅乡土气息浓厚的街景图,心里有那么一点小委屈。那画虽然接地气了些,可她画的时候,观察人物观察得特别仔细,自认为把画上的人物画得十分传神,街上的房屋、店铺、车马、货物,都画得很精细,尤其那几个卖鱼虾的乡下小贩,用笔精到,连祖父秦柏都夸奖过的。她还用上了那么一点西洋画的技巧,用色也颇为巧妙。她学了这些年的画,私以为这一幅画可称得上是她过去两年里最好的作品之一,谁知道居然被嫌弃了……
秦含真心中有那么一点儿生不逢时的感觉。如果是在现代,她这幅画都可以拿去参加正式的比赛了吧?早知道她原来这么有天赋,当初就该好好多学几年画,现在也不必琢磨绘画技巧琢磨得这么辛苦了……
闲话且不提,过后,从秦锦华那边传了消息过来,说秦锦仪的腿可能是真的伤着了。薛氏担心大孙女儿的伤,好说歹说,又请了一位擅长骨科的大夫去给她诊治,但秦锦仪姑娘家比较矜持,坚持不肯露出玉腿来,让大夫瞧她的伤口,人家大夫只能根据她和丫头们的描述,判断她的伤情,给她开了些膏药先敷着。
那膏药的味道自然好不到哪里去,秦锦仪嫌弃得很,可又害怕腿上真个落下伤来,只能死忍着用了。但她的脾气也变得越糟糕,成天打骂屋里的丫头。薛氏心里都有些不满了,秦伯复更是没少骂这个女儿。
秦锦仪给即将入宫参选伴读的亲妹妹泼冷水,这个消息似乎已经在某些圈子里传开来了。秦伯复虽然落魄,从前还未分家的时候,也认得几个公侯府第中不得志的子弟,有人不知是真出于好心,还是存心奚落,寻他打听是不是真有其事。秦伯复只觉得长女丢尽了自己的脸面,心中是生气又惶恐,生怕这事儿一传开,东宫知晓,再传到皇帝耳中,恐怕皇帝越要不待见他了。而那些听到传言的人家,更不可能会看上他的女儿做媳妇。
秦伯复没底气冲着不相干的外人火,只能回家去寻老娘的晦气:“我早就说过,母亲不能再纵容锦仪了,您只是不听。如今怎样?您知道外头的人都是怎么说锦仪的么?!她如今名声扫地,还指望能嫁得什么好人家?!早知如此,当初我要给她说的那门亲事,就不该拒了!哪怕是做填房,也是难得的高枝儿。你们当日还嫌弃,如今想要再找那样的好亲事,也不能了!”
薛氏的面色惨白,她是真没想到这件事会这么快就传开的。只是她要强惯了,不肯轻易认输,强自道:“不过是些小道消息,过几天就没人提起了,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仪姐儿生得好,才貌双全,又是皇后娘娘的侄孙女儿,正经皇亲国戚家的千金,又不缺嫁妆,谁见了不喜欢?好好的孩子,怎能让她去给老头子做填房?你休要再提起这件事儿,除非我死了,否则绝不能答应!”
秦伯复冷笑:“母亲不必担心,如今我便是想提,也没法子提了。人家且瞧不上锦仪这样的姑娘呢,什么才貌双全?连孝悌两个字都不懂,成日只知道忤逆她老子,欺负她弟妹,这样的姑娘,谁家能瞧得上?!我看母亲还是早日死了让她嫁进高门大户的心,好生把锦春哄回来是正经。虽说锦春没选上敏顺郡主的伴读,可太子妃如今对她正喜欢呢,昨儿我又听说太子妃赏赐她东西了。倘若她是在家里养病,那就是咱们家的荣耀,谁还敢小瞧了我们?!”
说起秦锦春,薛氏却是一肚子气:“你还说呢。仪姐儿你觉得不听话,难不成四丫头就是个乖顺的?我们早说了要接她回来养病,她什么时候应过?还不是贪图承恩侯府富贵,一心想在那里享福,嫌弃咱们自个儿的家呢!仪姐儿泼她水那件事,说起来不过是家务事,姐妹间打打闹闹,一时生闲气罢了。她说了没跟太子妃告状,那外头的人是怎么知道的?长房、三房见了我派去的人,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活象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似的。若没有那丫头从中挑拨,他们怎会这样?一点小事就闹得沸反盈天的,存心坏她姐姐的名声。你还要我哄她回来?不给她几板子都是轻的!”
秦伯复跺脚:“母亲怎么还说这些话?如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顾着摆长辈的威风!我不管您对锦仪有多偏心,锦春那边,您一定要把人哄住了,不能再让她与我们离心。锦仪已是不中用了,若连锦春都笼络不回来,咱们家上哪儿找一个更好的能与高门大户联姻的孩子去?逊哥儿再好,毕竟是庶出,年纪又还小呢,一天读书读不出个功名来,都没底气去攀高枝儿。如今我们能指望的就只有锦春了。长房那边明摆着就是要跟咱们抢这孩子,您连句软话都不会说,岂不是存心把自家孩子往他家推呢?!”
薛氏的神情有些不以为然:“你也太抬举四丫头了。就算太子妃多赏了她几件荷包、宫花什么的,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四丫头无论是容貌才学性情,样样都不如她姐姐,能攀上什么好亲事?明眼人一看,都会更喜欢仪姐儿。”
秦伯复见他母亲犯了糊涂,只能换个说法:“您别说这样的话,哪怕是为了锦仪,也不能在这时候犯傻。如今外头正有些不好的传言,对锦仪的前程大为不利,母亲正该叫她去给锦春赔不是。我不管她是下跪也好,哭求也罢,一定要哄得她妹妹气顺了才行。只要锦春对外头的人说,跟她姐姐只是闹着玩儿的,传闻并非实情,锦仪的名声才能挽救回来。到得那时,母亲才好给锦仪继续说好亲事哪!”
薛氏愣了愣,随即肃然:“你这话……倒也有些道理。罢了,四丫头那刁猾东西,不哄一哄她,是断不肯听话的。回头就叫你媳妇带了仪姐儿去长房瞧她,避开长房那些人,叫仪姐儿给她赔礼就是。有你媳妇在旁劝着,仪姐儿不敢不听话的。”
秦伯复却道:“您那媳妇如今整天躺床上装病,叫她也不肯出门。况且她如今正恼锦仪呢,万一她从中坏事就糟了。还是您亲自跑一趟。您好歹是长辈,到了长房,除了那两位侯夫人,还有谁能压得过您?一众小辈更是只有听话的份了。您再好言相劝,即使没法将锦春哄得听话,也要把人先哄回家来再说。等回了家,有什么事做不得?”
薛氏心动了,点头道:“好,等仪姐儿的腿伤好了,我就带她去。”
“不。”秦伯复反驳,“趁热打铁。如今外头的传言正厉害呢,就该趁早将事情澄清了。否则等事过境迁,锦春就算肯出面为她姐姐辩白,也没人会在意了!”
薛氏不由得犹豫。大孙女儿腿上的伤还没好呢,成天喊疼。若是这时候就让她出门,万一加重了腿伤怎么办?
第三十二章 年礼
秦含真到长房探病的时候,在秦锦春屋里,听葡萄说起了二房那边最新的消息。
秦伯复逼着大女儿秦锦仪亲自到承恩侯府来给妹妹赔罪,秦锦仪不肯,又说腿伤没好,下不来床,气得秦伯复当场又要扇女儿耳光,被薛氏死活拦下了。薛氏到底还是心疼大孙女,怕秦锦仪腿伤没养好,将来落下个残疾,坚持要让她再养几天,等她能下床了,再到长房来哄妹妹。秦伯复拗不过亲妈,回头就去冲老婆火。
小薛氏如今是躲在自个儿房间里装起了聋子、瞎子、哑巴,再也懒得理会家里的事,对长女早已灰了心,每天只关心问起小女儿的病情,旁人一概不理会。秦伯复来冲她火,她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全然不放在心里。秦伯复一拳打在棉花上,连个反应得都没得,郁闷极了,又不能无缘无故打老婆,只好跑书房去生闷气。听说他如今与两个衙门里的同僚交好,都是郁郁不得志的那一种,竟然投了脾气,时不时地就一块儿作伴去吃酒,对衙门里的事也没以前上心了。
秦锦春没心情管她老爹工作上的事,只担心母亲一人在家受委屈:“都是为了我的缘故,才让母亲担心得病倒了。我一个人在这里享福,却让母亲一个人在家里受苦,如何过意得去?我还是早些回家去吧?好歹也能跟母亲作个伴,给她解解闷。若有人欺负她,我也能替她说几句公道话。”
秦锦华连忙道:“快别这么说了。你回去了,还不够人家一个小指头的。那都是长辈,你能奈他们何?还是在咱们家安心养着的好。如今都腊月了,你在这里吃得好,穿得暖,也没人给你添堵。大伯娘虽说在家难免受气,但她身边也有人侍候,只要她不把那些糟心事放在心上,谁还能怠慢了她?她知道你在我们家里过得好了,心里也高兴。这心里一高兴,说不定病情就好得快了。等新年到了,我们再带你一块儿进宫去给太后娘娘、太妃们、宫里娘娘们,还有太子妃请安,多得些好赏赐来。若是能得太后娘娘夸你一句,你那时就算回了家,也不必愁了,包管二叔祖母和大伯父都得哄着你,不敢叫你受半点儿气。谁要跟你过不去,他们就能先替你骂回去!”
秦含真在旁笑笑:“我觉得这事儿应该不难。符老姨娘也算是太后娘娘的老熟人,她从前常往慈宁宫去,想必清楚太后娘娘的喜好。四妹妹病好了,就多往东小院走走,请符老姨娘她老人家面授机宜,多教四妹妹些决窍,也省得四妹妹到时候进了宫抓瞎。”
秦锦春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拉住秦含真的手:“多谢三姐姐提醒。老姨娘如今待我挺好的,明儿还来瞧了我一回呢,还给我做好吃的素点心。我有些后悔,从前还住在这府里的时候,没跟她老人家多亲近亲近。”
从前二房还未分家时,秦锦春父母住福贵居,祖母薛氏住纨心斋,符老姨娘所居的东小院就在边上,前后几步路的距离。但由于符老姨娘跟张姨娘同住,薛氏看后者不顺眼,又不想见庶婆婆,索性也不许儿孙们跟东小院亲近了。秦锦春那时候就是个憨丫头,哪里想得了这么多?自然只有听令的份。直到如今回过神,她才开始后悔。
秦含真便道:“没事儿,符老姨娘身体硬朗着呢,也愿意跟你们亲近。你得了空多去瞧她就是。平日里有什么心事,不好意思跟我们说,也可以去告诉她。你跟她又不是外人,况且她老人家什么没见识过?说不定还能给你出出主意。你有个能商量事的长辈,总比遇到难处只能自己琢磨要强。”
秦锦春现在的处境,虽然比起以前是有了改进,但也还有许多不如意之处。她住在长房,二房本家那边只有一个母亲小薛氏还能靠得住,但小薛氏本来就不是能替女儿撑腰的性子,遇事也未必能有什么主意。长房这边,虽然秦锦华与秦简对秦锦春都不错,可都是晚辈,很多事也做不了主。秦含真又不住在同一屋檐下。相比起来,符老姨娘那还能指望着些。老太太心思清明,分得清好歹,大主意未必能有,可凡事多向她请教着些,一个稳妥总是没问题的。
秦锦春笑着应了。其实她想过,哪怕是跟着符老姨娘一起过日子呢,也是无妨的,她只是放不下母亲小薛氏,没法眼睁睁看着母亲留在二房受苦。现在这日子,虽然有了盼头,但仍旧让人有一种茫然的感觉。有时候秦锦春真的希望自己早些嫁出去算了,嫁个和气仁善的人家,门第倒在其次,也不求大富大贵,若是对方愿意让她把母亲接过去养活,她为他们豁出命去都愿意。
探完病,秦含真辞别了姐妹们,返回自己家中。才出花园呢,她就听到底下的丫头婆子们在议论,说是肃宁又送东西过来了。
秦含真连忙改道往正院的方向去了。到达牛氏那儿的时候,她正在看一份清单:“回来了?四丫头病情没有大碍吧?这都吃几天的药了,可别耽误过年。”
秦含真笑着说:“我瞧四妹妹的气色还好,已经没什么事了,就是天气太冷了,怕她病情有反复,才叫她在屋里多养几日。腊八节就能没事了,断不会耽误过年的。不过对外,还是说她仍旧病着,省得二房有借口来接人。”
牛氏深以为然:“这就对了。二房大姐儿干的好事,外头人都知道了。这时候风口浪尖的,断不能叫四丫头回去。不然二房那对不要脸的母子逼着四丫头出面做一场戏,把她姐姐的事给抹了,四丫头岂不是白吃了亏?那祖孙三个脸皮都厚得很,等这事儿过去了,他们说不定见四丫头得了太子妃的青眼,就要逼着她去求太子妃给她姐姐做媒了。做媒事小,太子妃身份尊贵,随便给锦仪那丫头指一门亲,二房也不能拒了。可凭什么呢?谁家的孩子不是宝贝蛋?凭什么就要给锦仪那丫头给糟蹋了?!那不是白白祸害了太子妃娘娘的好名声么?”
秦含真听得扑哧一声笑出来:“祖母说得没错,是不能够。”
牛氏嘴角一翘,又指着那张清单道:“广路这孩子就是这么客气,这是他今年孝敬你祖父跟我的年礼。我早跟他说了,不要这么破费。他小孩子家,要撑起肃宁这么大的摊子也不容易。平日里隔几个月就往这边送东西,已经够折腾的了,年下又送来这么多车东西。我看这上头的毛皮、野味、药材什么的,都是极好的,他留着自己使就好,自己用不完,可以卖出去,换些银子,也能支撑家业。虽说他如今是个郡王了,也有封地,可肃宁才多大的地方?一年能给他多少银子呢?他年纪也不小了,快到成家立业的时候,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想想儿孙后代呢。”
她对秦含真道:“你也跟他写信的,劝劝他,少往京里送东西了。宫里和他老子那儿就算了,我们这里,正经连他师门都不是,就是个远房亲戚,何苦这般招摇?”
秦含真眨了眨眼:“我一会儿就写信跟他说。”
牛氏点点头,又从手边的小几上拿起一封厚厚的信:“这个是写给你的。也不知道写了些什么,又是这样厚厚一叠。”
秦含真干笑着接过信,道:“这不是……他在封地上搞农田实验,要研究怎么治理盐碱地吗?我也在咱们家的庄子上搞了几块试验田,大家有些什么心得,可以交流交流,也能少走些弯路嘛。”
牛氏听得直皱眉:“我听不得你们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从前在西北,咱们家就是乡绅人家,手里上千亩地呢,也没真个下地去琢磨怎么种田的。你两个小年轻,也不知怎的对这些事那么感兴趣。”
赵陌随年礼送来的,还有他最近一个月的功课。牛氏让人把东西都收起来了。秦柏今日进了宫,午饭怕是要在宫里用。秦含真陪着牛氏在家胡乱吃了一顿午饭,回到自个儿院里,才脱了外头的大衣裳,就急不及待地撕了信封,拆开信看了起来。
赵陌说的大部分还是些日常琐事,他每日起居、学习生活、郡王府事务、农田实验,等等。虽然都很琐碎,但看着这些熟悉而琐碎的文字,却很快就让人心里平静下来。秦含真窝在炕上,靠着软枕,仔仔细细地看着赵陌的来信,偶尔看到一句俏皮话,便不由得会心一笑。
写完赵陌的日常琐事,他又开始问起了她回京后的生活。天气冷不冷啦,功课是否辛苦啦,跟家人、亲友们相处得是否愉快了,以及是否认识了新朋友,等等。上回她在信里跟他提了一句,说大姑母一大家子要上京城来了,他也为她高兴,还很热切地问起秦幼珍夫家的情况呢。不过他也说了,秦幼珍的丈夫是科举入仕,如今似乎也到了要升迁的要紧关头了,这种时节,他在京城里最好还是多往六部打点,多拜访一下亲朋故旧、同窗同年。永嘉侯府说来是外戚,又不象承恩侯府是正经娘家,估计他们会有所避讳。赵陌安慰秦含真,若真遇到这种情况,不必觉得难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秦含真心道,她压根儿就不认得那位大姑姑,更别说是对方的丈夫儿女了。他们对永嘉侯府是亲近也好,疏远也罢,又与她什么相干?她怎会觉得难过呢?
秦含真摇摇头,又继续往下看信,然后忽然整个人坐了起来,瞪大了双眼。
赵陌竟然说,收到了东宫太子的来信,提到太子妃听说了秦锦仪秦锦春姐妹之间的纠纷,对秦含真很是欣赏,在太子面前都夸了好几句呢。他看了信,心里高兴极了。
秦含真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她在秦锦春姐妹间又没干什么大不了的事,太子妃夸她做什么?而且,赵陌这是高哪门子的兴?
第三十三章 相争
秦含真也就是随口嘀咕几句,并没有较真的意思。她跟赵陌这些年通信多了,信里各种鸡毛蒜皮的事都提,如果字字句句都要仔细问清楚是什么意思,那就没完了。
她顶多就是在回信的时候怼上一两句,只当是说笑而已。
虽然不明白太子妃怎么就夸起她来,但也许是秦锦春说出她建议她一旦生病就主动求退选的事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真正做出决定的是秦锦春自己。道理很好懂,人人都明白,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去做的。秦锦春当机立断退选,她便有资格受到太子妃的夸奖与欣赏。至于秦含真自己,顶多就是动了动嘴皮子,并不觉得自己的建议有多了不起。
还是说……太子妃是因为看了她的画,觉得她画得好,才会夸奖的?
这个可能不是没有,但曾先生拿走她的画才没几天,还没有任何反馈呢,赵陌那么快就能得到消息了?他又不在京城!
秦含真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也懒得多想了,反正回头写信去问,也是一样的。她又不着急。
她继续看信,后头赵陌只是零碎地说起些八卦传闻,有的是他与京中的朋友通信听来的,有的是他在京城的人手打听到的,东家长,西家短,不过是图个乐子罢了。她从前看这些八卦,也就是更新一下自己的资料库,不至于跟人闲聊的时候,连城中权贵人家生了什么大事都一无所知而已。偶尔,这些八卦还会成为她与祖母牛氏聊天的话题。牛氏不爱跟高门大户的女眷来往,但对于人家的八卦却很有兴趣。
大约是因为上个月才来过信的缘故,赵陌这回提起的八卦并不多,但秦含真还是挺感兴趣的。因为其中一条提到的,就是有两家郡王府的县主看中了许家的孙子,正在明争暗斗呢。这在宗室内部都成笑话了。不过两位县主都有疼爱纵容她们的父母,那许家孙子最终会落入谁的手里,还是未知之数。
许家的孙子,指的就是许峥。
赵陌会把这种宗室里的小道消息告诉秦含真,是因为他听她提过,长房那边有可能会跟许家议亲。他知道她与秦锦华交好,让她提醒后者,多提防着些。那边已有两位县主参与了竞争,倘若两人都不肯退让,秦锦华无缘无故插一脚下去,得罪的可不是一家子而已。虽说承恩侯府是皇亲国戚,但秦松失宠数年,靠山明显没有秦柏的稳当,真的跟宗室王爷对上了,未必占得了便宜。
秦含真还挺吃惊的。许峥是少年举人,长得也不错,在京城里名声挺好,算得上是青年才俊,能引得众多家世不错的小姑娘倾心,并不稀奇。但如今居然有两位宗室女为了争夺他,起了内斗,她们的家长还是纵容的态度,这就让人觉得出奇了。他真有那么好么?
秦含真见过许峥几面,并不否认他是个优秀的青年,但他的魅力还没到这个份上吧?
论长相,他也就是过得去罢了,气质还好,五官清俊,可在秦含真看来,还不如赵陌帅气呢。赵陌宗室贵胄,身份也不差了,怎不见有小姑娘为他打生打死?
至于性情嘛,许峥外表看起来是挺斯文和气的,实际上怎样,谁知道呢?如今官宦人家的子弟跟闺秀们一样,都讲究要在外人面前装模作样。没有深入来往过,谁能知道对方的真实性情如何?
而说到才华,许峥的水平还是不低的,这一点有秦柏亲口认证。但本朝的神童也有几个,许峥还不算是最出挑的。秦含真在学问上最佩服的就是自家祖父秦柏,而许峥也曾经不止一次来向秦柏请教功课。秦柏对许峥的评价,就是个好苗子,好学,有天份,但还没到赞不绝口的地步。就这等评价,恐怕还不如王复中、王复林兄弟俩呢。
王复中如今是御前的红人,才干尽有,但并没有才子之名。而王复林也考中举人了,他也就比许峥大几岁罢了。王家长年在西北,王复林可没有许峥这样的好条件。横向一对比,许峥这位才子,估计在秦柏指点过的学生里,还排不上前三呢。
不过,许峥早在少年时,就传出过才名来,经过多年的沉淀,早已得到了全京上下的认可。再配合他的家世、长相,多在人前露个脸,吸引得几个京城高门大户的小姑娘们为他春心萌动,也是人之常情。
秦锦仪靠着那半桶水的学问和才艺,都敢小小年纪就给自己炒“才女”人设了。许峥是真有才华,家世也好,他的名声,好歹是名副其实的。
秦含真想了想,觉得秦锦华那边还是要悠着点儿。长房反正也不是非得跟许家联姻不可,人选更不是只有许峥一个。许家的大夫人不是据说看不上秦家的女孩儿,一心要在书香名门里挑孙媳妇吗?他家自个儿都还未达成统一意见呢,秦家何苦掺和进去?其实,论年纪,许峥也比秦锦华大太多了。若不是许峥为备考科举而耽搁了婚事,至今未曾定亲,如今秦许两家要讨论的,就该是许嵘跟秦锦华的姻缘了。
虽说秦家也没有多害怕那两家郡王府,但秦锦华又不是非嫁许峥不可,何苦平白招惹这等仇家?
当然,这种事,秦含真是不可能直接跟秦锦华说的。小姑娘家一提起自己的婚事,就要害臊了,也不好意思在长辈们面前讨论,即使听她说了什么,也不过是白担心罢了。就是在许氏、姚氏她们面前,秦含真也不方便提。前者就是许峥的亲姑祖母,后者又是护犊子的母亲,万一生出什么误会来就不好了。记得许家当年还曾经想让她秦含真嫁给许峥呢,至今还有人没死心。若是因为她一时好意提醒,反叫人误会她想对秦锦华取而代之,那就太恶心人了。
秦含真趁着秦简过来寻秦柏请教功课的时候,把他请到自己院子里,将赵陌信里说的情况悄悄儿透露给他知道。
秦简听得叹了口气:“这事儿我知道,他给我的信里也提了。我早已去打听过,确实有宗室县主对许表哥有意。他嘴上虽不说什么,但听嵘哥儿讲,他如今甚是犯愁,本无心与贵人联姻,却又担心得罪了人家,会连累得许家满门都不好过。”
秦含真讶然:“这事儿已经传开了?我都没听说过!”
秦简苦笑:“这种事,三妹妹上哪儿打听去?关系到宗室两位贵女,说起来也有些丢人。你别看广路他们宗室中人议论这事儿,好象议论得兴起,在外人面前,他们通常提都不提,旁人问起就装傻,怎么也不能丢了宗室的脸面。就是我,若不是死活揪着两个平素最要好的宗室朋友追问,他们也不肯透露消息给我,而且一句准话都不肯提,只说有那么两位贵女在争,却没提是哪家的,还虚虚地说她们看上的是许家的孙子,没说是长孙还是次孙。但这种事,原也不需要他们说得太清楚。除了许峥,断不会有旁人了。许嵘比起他哥哥,还差得远呢。”
秦含真皱眉道:“那怎么办?这种局面,二姐姐若对许大表哥没那意思,还是趁早疏远了吧,否则叫那两位贵女知道她在跟许家议亲,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呢。二姐姐跟我不一样,我是喜欢宅在家里的人,少有出门交际的时候。二姐姐却是惯了随长辈出门,与京城各家闺秀交朋友的,可别在外头叫人给欺负了。”
秦简道:“我母亲是早就无心跟他家结亲了,从前也就是觉得许大表哥还不错罢了。但瞧他家大夫人那嘴脸,谁还乐意把家里的宝贝闺女嫁过去?虽说那只是太婆婆,可做长辈的想要折腾孙媳妇,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如今我母亲是看在祖母份上,没有驳许家的脸面,其实私底下,已经在给二妹妹相看别的人家了。这事儿祖母也是心里有数的,并没有说什么。”
秦含真闻言心中一松:“那就不用担心了。”
秦简摇了摇头:“没那么简单。就算我们家无意与许家结亲,两家也是常来往的。许表哥更是常过来向三叔祖请教功课。万一有贵女误会了二妹妹怎么办?我们家又不能见着个人,就告诉他,我妹妹没跟许峥议亲吧?除非她的婚事真个定下了,否则说什么都没用。可女孩儿家的婚事何其要紧?怎么可能轻率定下呢?拖得久了,又怕那些宗室贵女们会胡思乱想,迁怒到妹妹头上。”
秦含真哂道:“这怕什么?只要二伯娘露出点跟别家相看的风声来,外人自然就不会再猜疑二姐姐了。谁家相看不是花上几个月的功夫?看不看得上且另算,反正没看上许家就是。”
秦简笑了笑:“那好,回头我也给广路写信,叫他帮我解释一下。他与宗室长辈有书信往来,正好替我辩白了。”
兄妹俩各自回去写信。秦简还跟秦含真约好了,等信写好了,他会交给三房的人,代为送信。如今正值年关,承恩侯府上下繁忙,没有多余的人手去肃宁替秦简送信了,但永嘉侯府的人手充足,又还有肃宁王府派来的信使在,多送一封信不过是举手之劳。
次日,秦含真将写好的回信,以及亲手织的一对绒线手套包好,交付给祖母牛氏,连同秦柏那边的回信与年礼,一并送回肃宁县去。但等到将近午时,秦简还没过来送信,秦含真便等得有些急了。信使还要赶送回肃宁去,不可能耽误太久的。她连忙打人去隔壁寻秦简去。
不一会儿,她派出去的人就转回来了,禀道:“姑娘,长房那边好象闹起来了。二房大爷亲自领着大姑娘来给四姑娘赔礼呢,二太太也跟过来了。不过,大姑娘哭着不肯下车,就在二门上闹开了。”
秦含真惊讶得瞪大了双眼。这是在搞什么鬼?!
第三十四章 二门
秦伯复气得快要吐血了。如果不是大女儿在搞鬼,他今天就用不着在长房的人面前丢这个脸!
他为什么要催着大女儿到长房来给小女儿赔不是?小女儿秦锦春不过是个孩子,哄几句就行了,只要她松口,说泼水那事儿只是姐妹间闹着玩儿的,泼了一茶杯的水而已,没啥大不了的,并不是秦锦仪故意,那这事儿就算抹过去了,东宫太子妃那边也有了交代。到时候秦锦仪想要再说好人家,也没人会拿这事儿说嘴。这都是为了大女儿好,为了她将来能有个好前程,秦伯复觉得自己简直是呕心沥血,可秦锦仪她就是不买账!
在家时,哭着闹着不肯来。好话说尽了,吓唬的话也说尽了,她才松口,说等伤好了再说。秦伯复分明觉得自己那一脚没踢多重,虽说看上去青紫一片,似乎有些吓人,但秦锦仪能走能动,可见并没有大碍。大夫也请来了,药也敷上了,该喝的药汤一剂不少地灌着,大夫也没说什么,哪里就瘸了呢?坐车去坐车回,路上再叫丫头搀扶着,顶多就是在屋里走几步,什么大不了的事?早把这事儿了结了,大家也能安心不是?就要趁着如今外头人人议论的时候,把“实情”传开来,才能挽回秦锦仪的名声。否则事过境迁,人家哪里还管得着她是真欺负了妹妹,还是一场误会?人家早就认定她是个脾气暴躁冷情寡义的人了,怎么辩解都不会有人信!
结果秦锦仪就是不肯来!非要说腿疼,伤得重了,下不来床了。老太太薛氏又在一旁护着,秦伯复拗不过她们,也有些担心大女儿腿上真个落下毛病来,日后连寻常人家都嫁不了,只能再容她多养几日。谁知道今儿一大早,他偶然兴起,惦记着大女儿的伤,想去她屋里瞧瞧她,就正好遇上她叫她的丫头把药倒到后窗台下。
哭着说腿伤了不能动,却不肯好好养,把药都给倒了,这分明就是装伤!秦伯复从小到大,就没少见过自家老娘薛氏靠着装病的把戏,去讹长房的许氏婆媳,每次都能讹到些好处来。可同样的手段被他的亲生女儿用到他头上了,他就再也容不得了。他费心费力为的都是谁?!这个孽女不知体恤父亲就算了,还做戏来哄他?!可见她的腿根本没有伤得那么重,早就好了,所谓疼得下不来床的说法,不过是推托着不肯去给妹妹赔不是的借口罢了。
这还了得?赔罪事小,不过是姐妹间闹个口角,可秦锦仪若不做出个知错能改的姿态来,他这个父亲在衙门里就要叫人笑话死了。女儿品行不端,不孝不悌,做父亲的又能是什么正派人?就算原本能轮得上他的好差事,也都叫旁人给占了去。人家可不会管他是不是还有一个小女儿得了太子妃的青睐,因为外头的小道消息传的只有他的大女儿而已。
现在已经不仅仅是秦锦仪的名声与婚配的问题了,秦伯复要为自己的仕途和前程着想。他不能容忍大女儿再这样忤逆下去,她凭什么呢?若没有他这个父亲,她算哪根葱?!上一回的婚事她不肯答应,也就算了,十七岁的黄花大闺女嫁给中年男人做填房,确实不大好听。可这一回分明就是她自个儿胡闹惹出来的事儿,她还不肯听从父命。说两句软话赔个不是,这样的小事她都做不来。他都把她拉到长房二门前了,她连下车都不肯,他还要她这个女儿做什么?!
秦伯复站在承恩侯府二门前的空地上,指着大女儿所坐的马车破口大骂:“你今儿就是断了腿,爬也要给我爬到你妹妹面前去赔礼道歉!为着你一个胡闹,多少人跟着受罪?你还不知足?!叫你做点小事,你都不能答应,我还能指望你什么?!养在家里,还要耗费伙食,做衣裳打饰,哪一样不要花钱?!将来你嫁出去,还要我再赔上一笔嫁妆银子。倘若你嫁得好人家,能让我跟着沾光,也就罢了。偏偏你又不争气!如今你都名声扫地了,只怕连破落户都看不上你,我还养你做什么?光知道吃白饭还要给人添堵的赔钱货!”
薛氏在后面的马车上听得不象,掀起车帘,也不下车,就直接跟儿子吵起来了:“你骂她做什么?那是你亲闺女,挨了你一脚,你不知道心疼,我心疼!那伤是实打实的,谁瞧了都知道伤得重,你凭什么说孩子是装的?倒药又怎么了?那是因为大夫开的药太苦了,孩子受不住!她还是个孩子,孩子哪儿有不怕苦的?回头说她两句,不许她再倒药就是了。可她外敷的药天天都换的,我亲自盯着换,一次也没差过。你要是说她伤早好了,不过是装作没好的样子来哄你,那断不可能!不好好用药,她腿上的伤要是留下后患,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儿。仪姐儿又不是傻子,能这么没成算么?一场误会,你们父女俩在自个儿家里把话说开就行了,何苦在长房这边闹,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秦伯复冷笑:“这孽障自己都不怕叫人看了笑话,我有什么好怕的?如今想求个好名声嫁进好人家的又不是我!母亲就别再纵着她了,这孽障都叫你纵容坏了,再宠下去了,也不过是个白眼狼罢了!”
薛氏与秦伯复母子俩就在承恩侯府的二门前吵起来了。
秦锦仪坐在马车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父亲骂得那样难听,她听着生气又委屈,还觉得十分难堪。祖母倒是护着她呢,可话里话外,依然还是叫她去给秦锦春赔罪的意思,她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一点小事,秦锦春就闹得这样大,分明没把她这个长姐放在眼里。她这一回若真个退让了,往后在家里哪里还有立足之地?
更何况……
秦锦仪忍不住要偷偷透过车窗帘子的缝隙,往车马院的门口那边看。那里停着一辆才出来一半的马车,车厢上的记号她认得,那是许家的车子,而且一向是许峥坐的。
她从进承恩侯府的大门,就留意到那车马院里有许家马车出来了。想必是许峥来探望姑祖母许氏,正打算离开。她怎么能让许峥看见她腿上带伤、一瘸一拐的狼狈模样?更不能让许峥看着她给秦锦春赔罪的怂样!因此她坚持着不肯下车,无论父亲说什么,她都不能下。除非许峥先一步离开,否则,她就绝不能出这个车厢!
而车马院的门口处,许峥坐在车里,也觉得尴尬无比。
他今日到秦家来,其实只是顺道来向姑祖母承恩侯夫人许氏请安的,主要还是为了去找隔壁西府的永嘉侯秦柏请教功课。父亲、母亲都让他常来,永嘉侯的学问也确实很好,府中还有不少珍贵的藏书,过来一趟,他也能有所进益。只是为了不惹祖母生气,他得先往姑祖母这边来,再“顺道”去请教永嘉侯。他平日里就经常是这么做的,哪里想到今儿会遇上岔子,刚出了松风堂,正要去永嘉侯府的时候,就被堵在二门上的呢?
由于秦家二房来了四辆马车,薛氏、秦伯复与秦锦仪各坐一辆,随行的丫头婆子们占一辆——天气太冷了,坐车总比骑马暖和,将承恩侯府二门前的地儿都占了去,许家的马车只能卡在车马院门口,等到薛氏、秦伯复与秦锦仪带着丫头们进了二门,腾出地方来,才好离开。可秦锦仪不肯下车,秦伯复与母亲薛氏吵成一团,许家的马车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停在那里不动了。
许峥也听见了秦家二房母子俩吵的内容,知道他们是为了秦锦春被长姐欺负至病一事前来。这说来也是秦家家务事,他一个外姓姻亲家的男子,遇上了也是尴尬。况且,二房长女秦锦仪前几年,似乎对他还有那么一点恋慕之思。他自然是无意的,家里人都劝他,能避就避着些,他当然不会下车去打什么招呼。再说,秦家二房一向与他姑祖母许氏不睦,他若下了车,就定要给薛氏与秦伯复请安行礼,那不是更尴尬了么?还好如今他们似乎都没察觉到他在这辆马车上,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二房诸人离开,他才好赶紧走人了。
如今许峥在马车中等得心焦,念叨着承恩侯府里怎么就没个人出来帮着调解?这里虽然是宅子内部,离大门口却近,二房母子这般吵闹,声音都传到外头大街上去了,再闹下去,岂不是丢了承恩侯府的脸?
秦简原待在自个儿院子里埋头写信,是底下人来报了信,他才知道二门前生的事。这时候秦仲海秦叔涛都在衙门里工作,家里只剩下女眷与孩子,许氏、姚氏与闵氏都不想理会二房的人,也只能由秦简这个长孙出面了。他只好丢开纸笔,往二门赶过来。
可惜,秦简到底年轻了些,又是小辈。他到了二门前,两头苦劝,想把人劝走,薛氏和秦伯复却不怎么买他的账。
薛氏坚持大孙女的伤势加重了,没听见孩子都哭一路了么?一定疼得紧了!要回去也行,叫承恩侯府下帖子叫个擅长骨科的太医来,给秦锦仪瞧一瞧伤,若是无碍了,再回家也不迟。
而秦伯复则觉得大女儿断没有大碍,人都来了,好歹把戏演完再走,免得回头又要多跑一趟。太医可以有,但罪也一定要赔,只要没断腿,大女儿就要往小女儿那边走一趟。
而秦锦仪则继续躲在车里,死活不肯下来。
秦简简直头痛死了,再一转头,瞥见表哥许峥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肯定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了。族人丢脸丢到了亲戚面前,秦简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第三十五章 来客
秦含真得了下人报信,就立刻跑到长房这边来看热闹了。
不,其实她只是出于关心手足的考量,以及要寻秦简催他的信而已。
她走花园那边的侧门过来,进了承恩侯府的青云巷后,并没有拐到平日常走的花园那边去,而是改道转往前院方向。清风馆如今还空着,偶尔做个客院使用。西小门的钥匙,如今还在三房手里,方便他们随时到长房这边走动。秦含真跟虎嬷嬷打了声招呼,就得了一把西小门的钥匙,如今只带着丰儿一个,便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承恩侯府的前院。
正好看见了二门前的这一场闹剧。
秦含真看着秦简那寒冬腊月里满头大汗的模样,心里顿时同情无比。跟二房的人打交道,那可是实打实的苦差事,说理说不通,人家脸皮还厚,又是长辈。一般人很难压得住他们。
秦含真这几年跟秦简相处,也培养出了手足之情,看他这样头疼,有些于心不忍。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如果能帮得上忙,还是帮一帮的好。不然任由二房的人在承恩侯府里这样闹,也不象话。他们闹得越厉害,秦锦春就越难堪,何苦叫个小姑娘寄人篱下养几天病,都不得安宁呢?
秦含真低声嘱咐了丰儿几句。丰儿会意地点点头,微微低着头向秦简的方向走去。
秦简正在旁劝解秦伯复:“伯父消消气吧,大妹妹既然有伤在身,您也别勉强她了。若是一时不慎,让大妹妹的伤情加重可不好,有话还是等到大妹妹的伤好了再说吧。”
秦伯复冷笑:“她哪里有什么伤?不过是装的罢了!她就是见不得她妹妹比她强,心里妒忌呢,才会出手害她妹妹,如今又不肯来赔礼道歉!笑话闹到你们长房来,真是丢尽了我们二房的脸!”
薛氏啐他:“你当着长房的面说什么傻话?!你少说两句,我们二房还能剩些体面。如今仪姐儿腿上伤口疼,连简哥儿都叫她不必勉强了,你还闹什么脾气?难不成真要看着你闺女成了瘸子,你才能安心?!”
秦锦仪在车厢里哭得更大声了。她如今恨死父亲了。他这么大声地嚷嚷着那些难听的话,一定都让许峥听了去。他会不会“误会”她真是那样的坏姑娘?她要如何辩解,才能让他打消了“误会”?但要她下车,是万万不能的。误会还有被澄清的一天,可她若是让许峥看见了她一瘸一拐的丑模样,今后也不用做人了!秦简到底是怎么回事?二门前闹成这样,为什么还不请客人离开?难不成他是存心要害她在许峥面前出丑,好促成许峥与秦锦华的亲事?!
是了,许峥平白无故地,跑来承恩侯府做什么?不是说许大夫人与小姑许氏不和,两家来往都少了么?他还特地过来,难不成……两家真的要议亲了?!
秦锦仪脸色白,不由得悲从中来,哭得更伤心了。
她还不知道,正因为他们家来的马车太多,堵住了去路,许峥还巴不得早些离开呢。他一个外姓人,读书的举子,看着亲戚家母子当众争吵,当中还夹杂着些闺阁中的秘闻,真是让人尴尬死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秦简正烦心时,忽然瞧见西府堂妹秦含真的贴身丫头丰儿走了过来,不由得讶然,然后很快就现了秦含真站在清风馆院门处,正往他这边看。
丰儿来到秦简身旁,示意他往旁边站了站,离二房那对母子远了些,才低声迅地对他道:“我们姑娘说,让哥儿假称有贵客要来,先把他们弄进福贵居那边再说。有话坐下慢慢讲,也好过让他们堵在这里闹,叫人看了笑话。”
为着接待大姑奶奶,福贵居早就有人清扫整理过,眼下是随时可以拎包入住的状态。二房的人进去了,不管他们吵成什么样子,好歹不会闹得外头经过的路人都能听见。
秦简立刻就明白了秦含真的用意,心里还多想到一点:把二房的人挪开了,许峥主仆才好走人呢,否则叫他们继续看二房出丑,秦家上下都脸面无光。
他冲丰儿点了点头,后者便悄声退下了。
秦简上前对秦伯复道:“伯父,方才听底下人来报,说一会儿休宁王妃的车驾就要上门了。您看……是不是先到福贵居那边坐下喝杯茶,歇一歇?无论是不是要请太医来给大妹妹看伤,都不可能在二门上办吧?还是快进院子里坐下说话吧。”
“休宁王妃?!”秦伯复一愣,“休宁王妃怎么会来?”休宁王府虽说与承恩侯府有多年的交情,他从前也时常跟王府中人来往,但自从分家之后,他已经很久没跟王府里的主子们会面了,偶尔在外头遇上,人家也是爱搭不理的。他心中甚觉遗憾。休宁王府里很有几位适龄的少爷,虽然并不十分如意,对秦锦仪来说却也是不错的联姻对象,可惜对方态度实在冷淡。
秦简回答道:“侄儿也不清楚,休宁王妃偶尔会来寻祖母说话,未必有什么要紧大事。但那终归是女眷,又是宗室贵人,您与二叔祖母继续在这里……”
不等秦伯复开口,薛氏就已经先做出了决定:“那还等什么?我们赶紧回福贵居再说。回头王妃来了,我正好顺道去松风堂给她请个安。这都有两三年没见了,也不知道王妃近来身体如何。”她脑子里已经想好了几种跟休宁王妃拉近关系的借口。
秦简心中一阵无语,脸上却还要赔着笑,迅示意管家与下人们帮忙,将秦伯复、薛氏二人往福贵居的门口引。二房的丫头婆子们都下了车跟上来侍候,只有秦锦仪一个,到了这一步还不肯下车。等到马车被转移到二门通往福贵居的一侧,她还哭着不肯挪动。明明下车再走几步,就是院门口了,又有丫头们搀扶,但她就是坚持自己没法走动,闹着要回家去。
承恩侯府不同永嘉侯府,二门的宽度根本容不下一辆正常规格的马车通过,福贵居的门口,同样也不宽。秦锦仪若想坐着马车进二门,那是绝不可能的。可她不肯下车,众人又不能丢下她一个,转移到福贵居里去。
薛氏不知道孙女儿如今一门心思拒绝在许峥眼皮子底下走路,还以为她是闹起脾气来了,便亲自到车前劝说:“别胡闹,快下来!一会儿休宁王妃来了,你就跟在祖母身后,一块儿过去露露脸,让王妃喜欢你。从前她就挺喜欢你的,还夸过你呢。虽然几年不见,但你如今出落得这般出挑,王妃只会更喜欢。若她愿意为你保媒,宗室里身份贵重的年轻公子哥儿们,可就由得你挑了!别在这时候耍小孩子脾气,快下车!”薛氏是绝不能放弃跟宗室贵人接触的机会的。
秦锦仪在心中暗暗叫苦。她再次偷偷张望车马院的方向,想看看许峥的马车走了没有,却只瞧见了一点边角,心知知道他还没走,着急得满头大汗,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这一磨蹭,薛氏就不高兴了:“快下来!你这孩子,平日里在家任性些就罢了,自家人还愿意宠着你。可如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胡闹,若是一会儿休宁王妃来了,瞧见你在二门上跟祖母争吵,她会怎么看你?快听话!”
秦简暗暗翻了个白眼,又瞥见管家已经知机地把二房的马车与下人都归置好了,重新空出了二门前的空地,足够让许家马车通过了,便连忙示意手下小厮砚雨过去引路,尽快安排许峥走人。
许峥大约也知道自己应该抓紧时间离开了,但他教养使然,还是正正经经地掀起车帘,遥遥冲着秦简的方向行了一礼,又见秦伯复并没有留意到自己,便省下了这一礼,示意车夫驾车尽快离开了。
许峥的马车一走,从秦简、秦含真到秦锦仪,都齐齐松了口气。
秦简顿时失了耐性,神情有些冷淡地对秦伯复说:“大妹妹既然不愿意下车,我也不好相逼。伯父还是把二叔祖母与大妹妹请回家去吧。太医的事,您不必担忧。回头我会让人带了帖子,请太医到府上去为大妹妹诊治的,望大妹妹能早日痊愈。赔礼什么的,等到大妹妹伤好了再说吧。”
秦伯复怎么可能就这样走了?他听见自家母亲的话了,正等着休宁王妃上门呢。不过他也清楚,自家大女儿的作派大约是惹恼长房的人了,他只能板着脸骂大女儿几句:“孽账!竟敢如此失礼?!”又稍稍放缓了神色,对秦简道,“贤侄莫跟这丫头计较。她的伤真的没那么重,多骂她两句,她也就听话了。”然后又一副怀念的模样,背着双手迈进了福贵居的门,左右打量着,“好几年没回来了,这里似乎没什么变化呢,真叫人感慨。”
“是啊,看着这屋子,就让人想起从前我们在这儿住的时候了。”薛氏也迈步进了福贵居,心里寻思着,若能找个借口搬回来就好了。分家之后,才知道住在侯府的好处。若早知道这几年他们会过得如此落魄,当初她就不会被蜀王府几句话忽悠住,答应了分家。此时再后悔,却已经来不及了。
秦锦仪这时候总算肯挪动双腿,从车上下来了。但她脚一沾地,还是感到疼痛无比。她委屈极了,心想若不是祖母与父亲硬逼着,她绝不肯下来的。幸好一会儿她要去见的是休宁王妃,而不是秦锦春,但愿父亲别想起赔罪的事来。
心中清楚并没有什么王妃上门的秦简面无表情地将二房祖孙三人请进了福贵居,暗地里却正要吩咐小厮,让人去装作休宁王府来人,假称王妃有事,临时取消行程。
这时候,门房却忽然有人来报:“宗房的用二爷来了,马车就停在大门口呢。”
秦简讶然:“怎的这般突然?先前并没听说他要来。”他忙向秦伯复告一声罪,便快步走向大门方向,准备迎接宗房叔父。
秦伯复与薛氏母子俩却心虚地对望了一眼。秦克用居然又上京了?他们是不是该避一避?
第三十六章 苦主
薛氏与秦伯复其实不是害怕秦克用什么,只是想起他妻子小黄氏的娘家兄长跟自家那一笔乱账,不大想跟苦主碰面而已。
当初小黄氏提起自个儿的娘家侄女生得极象秦皇后,年纪也合适,有意荐入京中,求个好姻缘。薛氏与秦伯复母子俩一商量,觉得长房与三房之所以那般风光,不都是仗着皇后娘娘么?如今皇后娘娘都死了快三十年了,倘若二房也有姑娘在宫里做娘娘,同样也能风光一回。况且皇后娘娘留下来的太子半死不活的,皇帝又没有别的子嗣,都要过继宗室里的孩子了。倘若自家娘娘在宫里能为皇帝生下一儿半女,那二房的荣华富贵可就享之不尽了!
奈何他们二房并没有合适的姑娘,一个秦锦仪嫁不成未来储君,名声也坏了,皇帝又一向以姑祖父自居,断不可能纳了她,他们只好往外寻人。黄家这姑娘正好,既跟秦皇后有那么一点儿亲戚关系,又生得象秦皇后,娘家与族人不睦,无依无靠的,正好拿捏。只要二房成功把人荐进宫里做了妃子,那黄忆秋的娘家父母没根没基,往后还不是任由他们摆布?就算不能也拿个承恩侯当当,好歹能得了实惠不是?
二房积极地为黄忆秋打点,要送她进宫承宠,奈何没有门路,符老姨娘又死活不肯再进宫给太后太妃们请安了。秦伯复无奈,只能跟薛氏商量了,想借念慧庵行事。念慧庵里主事的,好歹是出身自秦家的家生婢女,威逼也好,利诱也罢,将黄忆秋安插到庵中做个带修行的假尼姑,想必并不难。皇帝每年都要到念慧庵里去好几回的,只要有一次见到了黄忆秋,看着那张与皇后娘娘肖似的脸,还能不动心?到时候黄忆秋进宫为妃,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儿了!
没想到,打点的银子花了出去,黄忆秋也进了念慧庵,皇帝传闻中也去了庵里好几回了,听说确实是见到了人的,可他没有说什么,更没有宠幸这肖似亡妻的美娇娘,只让她在庵里为皇后念经祈福。到如今三四年过去了,黄忆秋都是二十出头的老姑娘了,还在庵里念经呢!若不是皇帝没下旨叫她剃度,跟真正的尼姑也没两样了。
这样的局面,别说黄忆秋自个儿始料未及,就是秦伯复跟薛氏也傻了。皇帝三宫六院的,也不是什么情种,怎的就舍得白放着一个生得象皇后的黄花大姑娘不碰,只叫她念经呢?无论他们怎么想,都觉得皇帝没理由不宠幸黄忆秋的呀?难不成黄忆秋有什么地方惹皇帝不满了?可她在庵里也没受搓磨,别的尼姑待她冷淡却不失客气,不象是触怒龙颜的模样。
饶是秦伯复与薛氏百思不得其解,也知道这条路未必能走得通了。兴许黄忆秋手段高些,花几年水磨功夫,还有出头的一日,但他们短时间内,却是看不到成果了。他们也无计可施,只能自认倒霉,毕竟他们能做的都做了,总不能强压着皇帝上黄忆秋的床吧?
但黄大爷那边却是个麻烦。黄大爷与黄大奶奶这对夫妻,长居乡里,可不知道什么进退的道理。既然女儿进了念慧庵,也见过皇帝了,如何还不能进宫做娘娘?薛氏这位身份尊贵的皇亲国戚,既然说皇帝已经见过他们女儿了,怎的宫里还没下旨意来册封他们这对娘娘的父母呢?哪怕是赏赐点金银财物也是好的!
薛氏与秦伯复心中不耐地安抚住了黄家人,只道那时太子回宫了,地位稳固,皇帝不缺儿子,就不好忽然说什么纳美人的事,免得惹太子猜疑,叫他们不必着急,等到黄忆秋在宫中怀了龙子,为了龙子计,早晚是要封妃的,到时候再册封他们,岂不更加风光?
黄大爷与黄大奶奶被薛氏与秦伯复母子俩哄得几句,总算消停下来。薛氏又怕他们一家长居城中,会听到什么不该听说的消息,或是在外人面前乱嚷嚷什么女儿入宫做了娘娘的话,闯下祸事,连累了秦家二房,便索性寻个理由,把黄家人送到京郊一处庄子上,半圈禁地养着,不叫黄家人知道他们的下落,也不叫江宁那边的黄家人能联络上他们,甚至连长房、三房的人问起,他们也推说不知情。如此这般瞒了几年,如今他们却在长房遇上了黄大爷的嫡亲妹夫,恰好又是秦家宗房子弟,恐怕没那么好打了。
他们再想起过去几个月里6续收到的几封江宁来信,心下更虚。
秦伯复低声跟薛氏商量:“母亲,这秦克用当年也是个知情人,若是他问起,怕不好交代,是不是避一避?”
薛氏有些犹豫,她始终还是舍不得休宁王妃的吸引力:“怕他怎的?他再问,我们只说不知道就是了。黄家人又不住在我们家,只要我们不说,任谁来都奈何不了我们。”
秦伯复想想也对,便把心一横,打消了走人的念头,专心在福贵居前院正厅中相候了。他一时嫌炭盆不够暖和,火墙竟没烧起来,屋里太冷,指使得丫头婆子们四处乱转,一时又瞥着大女儿那一瘸一拐的模样,冷哼道:“这不是能走路么?方才在车上装什么?!一会儿到了休宁王妃面前,若你还敢给我胡闹,仔细你的皮!”
秦锦仪心中满腹委屈,闻言眼圈儿都红了,强忍着泪水,紧紧抿着唇,暗中却想:今日父亲这般待我,他日我必有回报!父亲不就是想着要飞黄腾达么?他还是继续在如今的位置上待着吧。真叫他升了官,只怕眼里就更看不上她这个长女了。需得是她攀上了门好亲,高高在上,父亲为了权势,在她面前做小伏低,那才好呢。不过祖母待她还好,到时候她多照应些祖母,多给些金银财物,也就是了。
且不说秦锦仪如何幻想,秦简迎出二门,就看见秦含真早已站在院中,正与秦克用说话。他忙上前跟后者见了礼。
秦含真问秦克用:“克用叔这回来得匆忙,先前倒是没接到你的信说要来,否则我们府里早就把院子都打扫好了。”
秦克用微笑:“不妨事,我住哪里都是一样的。如今我在京城也有商号,那边一样有宅子,跟侯府比起来,出入还更便宜些。我早半个月前就写信叫商号的人整理过房舍了,今日不过是前来给长辈们请个安,顺道将族中的年礼送来。”
秦简忙道:“都快过年了,克用叔还到商号那边住来做什么?清风馆随时都能入住,去三房也方便,今儿就住下吧?”
秦含真也跟着点头。住在哪个府里并不重要,反正也就是隔着一条夹巷罢了。
秦克用却笑着摇头:“罢了。若我是独自上京,自然是住在你们这里方便,也好时时听叔叔婶婶们的教导。可这回我是带了妻子来的,她身上不好,脾气也坏,若扰着六房长辈的清静,就是我的不是了。”
“咦?”秦含真与秦简都双双吃了一惊,“克用叔把婶娘带过来了?”
秦克用居然带小黄氏上京了?为什么?小黄氏从前不是死活不肯上京的吗?她就认定了江宁那块地儿,还反对秦克用向外展呢。每年秦克用要出门行商,她都少不了要哭闹一场的,还疑神疑鬼地觉得秦克用出门出得这样勤,定是在外头置了外室,一时吵着要去捉狐狸精,一时又装作大度贤惠,叫秦克用把“妹妹”带回家来安置,每年都有新花样。这已经是秦氏族中人尽皆知的笑话了。
秦克用抿了抿唇,淡淡地道:“今年她是不来不成了。她……她娘家父亲没了,先前一年往京城不知来了多少封信,总是石沉大海,始终不见她兄嫂侄儿回去。老人家临终前大骂儿女子孙不孝,死不瞑目,灵前连个能摔丧驾灵的孝子贤孙都没有,最终还是黄氏族中来人,选了个孩子过继到你们婶娘早年夭折的一个兄弟名下,充作孝孙,才把丧事给办了。你们婶娘虽然糊涂一世,如今却总算稍稍明白过来,便要我带她到京城来一趟,好歹把她哥哥找回去,在老父灵前忏悔赔罪。”
秦含真与秦简都惊讶极了,万万没想到黄家出了这等变故。
秦含真探头往他身后的马车看:“克用婶娘是在马车里坐着吗?她病情还好吧?这个……天气比较冷,她不要紧吗?南方人到了京城,可能不大抗冻。克用叔您要不要先把她送到屋子里,暖和暖和再说?”
秦克用犹豫了一下,本来还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但想到妻子那病容满面的模样,又有些于心不忍,便点了点头:“不必进清风馆了,随便哪里的厢房,能叫她坐下来喝杯热茶,暖暖身体就好。我们还是要住到商号那边,不打扰侯府。”
秦简也不勉强。他对秦克用印象还好,却有些受不了小黄氏,当然不会自找苦吃,想着福贵居那边火墙都升起来了,厢房里也暖和,把秦克用夫妻也送过去奉茶,倒是比另开清风馆的门要方便得多。
秦克用便转身去掀了车帘,扶妻子下来。秦含真与秦简站在车前一看,小黄氏一身灰长袄石青裙,外头披着黑斗篷,头上只簪了一根银簪,虽未带孝,却是居丧的打扮,脸容黄黄,形销骨立,看着好不可怜。兄妹俩对视一眼,心里都不由得生出因果报应的感慨来。
秦简在前引路,秦含真走在后头帮着搀扶小黄氏,一行四人连带两个面生的丫头,齐齐走进了福贵居。秦简命院中丫环去开厢房的门,正屋里的薛氏正等得心焦,听见他让人招呼贵客,还以为是休宁王妃来了,忙整理衣饰,笑吟吟地迎出门:“可是贵人到了?”却迎面撞上了小黄氏,两人对视一愣,薛氏认出来人,顿时大吃一惊,转身就要走。
小黄氏面色剧变,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秦克用与秦含真,猛然扑向小薛氏:“婶娘跑什么?快还我哥哥嫂子侄儿来!”
第三十七章 癫狂
薛氏只恨自己方才心太急,没听清动静就自个儿跑了出来,又怨秦简话没说清楚,本族宗房的人,如何称得上是贵客?更怨他把秦克用、小黄氏夫妻引入了福贵居,这院子原是二房所有,他们二房的人还在这里呢,怎能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叫别房的族人进来了?!
她这是忘了福贵居早已归属长房,他们二房来此,已是客人,身份上跟秦克用夫妻原也没什么差别。
小黄氏紧紧抓着薛氏不放,十指都快把她的皮给掐破了,神情状若疯癫,嘶哑着声音厉声质问着她:“婶娘怎么不说话?我的哥哥嫂子和侄儿呢?我的侄女儿呢?!当初他们来投奔你时,你在信里是怎么说的?你说会好生照看他们,会把我侄女儿送进宫里去做娘娘,会让我们黄家飞黄腾达,你说得好好的,现在他们在哪里?!宫里根本就没添什么新娘娘,我这几年不知写了多少封信来,你开始还说让我耐心等待消息,后来干脆不理人了!你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我连写了十几封信催我哥哥回去,你把信给他了么?给他了么?!我爹死了呀,他病得死了,我提前半年就给哥哥写信,他为什么不回去?为什么?!我爹死时连个给他送终的儿孙都没有,他死不瞑目啊!婶娘难道就没话跟我说么?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呀!”
薛氏被晃得几乎散架,拼命挣扎着,呼叫儿子与丫头们过来救自己。可小黄氏不知哪里来的大力气,竟然死死揪住了薛氏的衣裳不放,都把她的袖子撕破了,又马上再抓上去。
秦伯复惊慌失措地帮母亲挣脱小黄氏,却被她抓了几把,手背上顿时显出几道血痕来。他是又气又急:“快放手!不得无礼!”又去骂冷淡束手侧立一旁的秦克用,“你呆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你媳妇拉开?!”
秦克用淡淡地道:“她不过是一时激动罢了。她才经受丧亲之痛,才会心急着想要寻到亲人问个分明。复二哥与婶娘既然知道实情,告诉她就是了。我从前每回上京,想要拜访复二哥,复二哥却总不得空,婶娘也推说孀居之人不便见客。其实婶娘与复二哥都是多虑了。婶娘虽是孀居,本家侄儿却是不必避讳的,况且我这个侄儿还年轻,外人说不了什么闲话。而复二哥衙门差事再繁忙,也不是腾不出空来和兄弟喝一杯茶,说一句话。我想婶娘与复二哥大约是有事不好跟我坦言,只好让我媳妇过来问个究竟了。”
秦伯复急道:“我哪里有事不跟你们坦言了?我们是真不知道你大舅子一家去了何处!当初他们自个儿嫌我给他们赁的宅子不够宽敞,住得不舒服,说习惯了乡居,要搬到京郊的田庄上住。我不好拦着,只好由得他们去了,哪里知道他们从此就断了音讯?!你们连番来信,我并不曾看过,因此并不知道黄六老爷去世了。我倒想替你们送信给你大舅子呢,可我不知道往哪儿送啊!”
“撒谎……撒谎!”小黄氏厉声反驳道,“你们怎会不知道?三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说走就走了?!无缘无故,他们怎会搬到京郊去?!我哥哥绝不会说习惯了乡居的话,他做梦都想在京城的大宅子里长住呢!若是嫌住的地方太小了,他只会找更好的宅子搬,而不会迁到京郊去!还有我侄女秋姐儿,她在哪里?你们不是说已经将她送到宫里去了么?既然她还在,我哥哥嫂嫂就断不可能离开!”
秦伯复不由得语塞,支支唔唔地答不出来了。
小黄氏抓紧了薛氏追问:“说呀,婶娘为什么不肯答我的话?我侄女儿到底在哪里?!别跟我说你们不知道。婶娘,做人不能这样没有良心!我为你们做了那么多的事,还得罪了永嘉侯一家子。我前前后后给了你将近两万两银子!你们不能翻脸不认人啊!”
薛氏已经被她扑倒在台阶上死死压着,阶前的雪水透过棉衣渗进内里,冻得薛氏哇哇直叫。她没办法,只得嚷道:“秋姐儿还在念慧庵里呢!皇上已经见过她了,可并没有说要纳她为妃的话。我也没办法,谁叫你侄女儿没本事讨皇上的喜欢?早知她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我也不会费了这许多心思,花了这许多银子!你给的银子全都花掉了,我还另外赔掉了许多。我没问你们赔钱就算了,你还跟我要银子?!你哥哥嫂子根本就不知道我的苦处,还怪我没能让他们闺女立刻封了妃子。我一气之下,跟他们吵了一架,他们才搬出去的。别跟我说什么良心不良心的话,我们没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你干了什么好事,也跟我们二房没关系,不要血口喷人!”
小黄氏只觉得眼前黑,气得浑身抖:“你说得轻巧,说得轻巧!我之所以有今天,都是你们害的!现在我哥哥嫂子侄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爹到死都没有儿孙送终,死不瞑目!你们轻飘飘几句话,就想撇清干系?做梦!若你们不肯把我哥哥一家交出来,我就去报官!我要去告你们谋财害命!我倒要瞧瞧,你们家还怎么高官厚禄,还怎么有脸当皇亲国戚!”
薛氏跟秦伯复顿时色变。
秦简已经在旁边看得愣住了,无措地看了看秦克用,见他一脸淡定地站在那里,不慌不忙,又觉得自己似乎不该插嘴多说什么,但却暗中给院中的丫头使了个眼色,暗示她赶紧到内院报信去。
秦含真也悄然间退到了院门处,小声嘱咐了丰儿几句,丰儿便会意地退了下去,转头寻秦简的小厮说话去了。
至于秦锦仪,她正瘫坐在屋中的交椅上,被院子里这场纠纷给吓住了。
很快,秦简的小厮茗风便赶过来,向秦简“禀报”:“哥儿,休宁王妃的车驾到得门前,听说我们家今儿来的客人多,没进门就走了,说是改日再来。”
秦简心知并没有什么休宁王妃上门的事,闻言愣了愣,但很快就接收到秦含真的眼色,会意地说:“知道了,回头叫人备上一份礼,送到王府去赔个不是吧。今日是我们家失礼了,怠慢了贵客。”
主仆俩对话间,薛氏、秦伯复与秦锦仪都望了过来,面上露出绝望的表情。秦伯复颤着声音问:“贤侄,休宁王妃这是……听见了?”
秦简一脸尴尬:“大约是王妃忽然想起有什么急事要去做吧?伯父不必担忧。”
若只是休宁王妃临时取消行程,承恩侯府何必送礼赔罪呢?这分明就是休宁王妃方才在侯府门口听到福贵居里的动静了!
秦伯复神色苍白,不由得倒退了一步。薛氏也是一脸灰败,看向小薛氏的目光中满是怨恨:“都是你这逆伦无礼的东西!”她扬起手就想一个耳光扇过去。
小黄氏怎么肯甘心挨打?反一手挡住对方,另一手把薛氏的衣领揪得更紧了些:“我逆伦无礼?难道还比得上婶娘背夫弃家?!你都好端端地做着侯府二太太,有什么脸面来说我?!别以为你说几句大话,就能把我吓倒了。我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有本事你就将我打死,否则我就算是拼了性命,也要把我哥哥嫂子侄儿侄女找回来!”
她一把推开小黄氏,挣扎着站起身,转头揪住了秦简:“好侄儿,你祖父祖母可在?如今六房他们是一房之主,他们小二房的人做了坏事,房主怎么也该出面主持公道吧?我们秦氏一族可是有规矩的!违反了族规祖训的人,是要革出宗族的!否则,岂不是让他们玷污了合族的名声?!这样的害群之马,断不能留他们在族里!”
秦简讶然,小黄氏这话,是在暗示他们将二房逐出宗族?怎么可能?!
秦伯复扶起薛氏,薛氏却顾不上儿子,被小黄氏的话激得跳起来了:“你做梦!我们早已分了家,不归长房管了。说什么逐出宗族的话?我们又没干坏事,怎能因为你一个小辈随口说两句,就要革了我们?!”
小黄氏猛然回头,瞪住薛氏:“我们是宗房的人,我们就代表了规矩!如果不想被革出宗族,就把我哥哥嫂子侄儿侄女还来!”
“还来就来来!”薛氏一身狼狈,再加上休宁王妃这到嘴的鸭子飞了,她已经被气得失去了理智,“你以为我愿意养着他们几个废物么?!半点忙帮不上,整天只知道白吃白喝,每次见面只知道问他们闺女几时能做妃子,我早就想赶走他们了!趁着如今你来了,赶紧把人带回去,休要在我面前胡搅蛮缠!”
秦含真闻言,望了过去:“二伯祖母,原来你真的知道黄家人在哪里呀?那你为什么先前不肯说呢?克用婶写了那么多封家书给她哥哥,你到底有没有交给黄家人看呀?还有京城黄家嫡支几次找你们寻问族人下落,你们为何总推说不知情呢?”
薛氏顿时语塞,这回是轮到她吱唔起来了。
院子里一片寂静。忽然间,小黄氏出了低低的笑声,渐渐地,她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大,到最后竟然变成了大笑,但笑着笑着,竟然就号啕大哭起来。
兴许是情绪太过激动了。她没哭几声,整个人便是一僵,随即软软瘫倒下来,正好倒在上前抱住她的丈夫秦克用怀里。
第三十八章 处境
小黄氏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她虚弱地稍稍一转头,便看见窗外的院子里一片昏暗。
这是个陌生的地方。她勉强撑起身体,四周望望,却有些拿不准了。虽然屋子里各色用具一应俱全,但看摆设,不象是侯府那等富贵之地。难不成因为她进府就闹了一场,承恩侯府的人一怒之下,把她扔到下人住的地方了?秦克用难道是死的?就任由别人这样欺辱她?!承恩侯府住不得,他们难道就不会去永嘉侯府住?!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秦克用提着个食盒走了进来。他看见小黄氏醒了,便淡淡地道:“起来了?我让厨房给你做了稀饭,你先吃一些吧。”边说边把东西放下了,伸手去点亮了桌上的烛台,昏暗的屋子立刻明亮起来。
小黄氏问他:“这是哪里?这可不象是侯府里待客的地方。”
秦克用道:“这当然不是侯府待客的地方,这是我们自家商号的后院。地方虽然简陋了些,却是自己的地盘,你尽可随意。”
他们这是转到商号里来了?怪不得屋中的陈设这样简陋,连宗房里用的东西都不如,跟族里家境最差的那几房住的地方差不多似的。她自从嫁进秦家,就再也没住过这样的屋子了!
小黄氏不由得又惊又怒:“为什么不在侯府住下?!难道是侯府的人要赶我们走?为什么?就因为我跟小二房的人闹起来了?可两家侯府不是都跟小二房不和么?!”
秦克用淡淡地道:“六房内部几个小房头之间不和,那也是人家的家务事,又与我们宗房有何相干?你在承恩侯府里大吵大闹,也没把人家放在眼里。我早些带你离开,也好过继续留在那里碍人的眼。况且,我本来就没打算住在侯府中。商号的宅子再简陋,也是我们自己的地方,住在这里,总比寄人篱下要自在。”
小黄氏不以为然地说:“我们自己能住的地方多了,随便花点银钱买个宅子就行,可侯府跟这样的地方怎能一样?我们住进去,将来在人前说起,都要风光几分,可谁会稀罕住京城商号的房子?再说,我即便在侯府里吵闹过,那也是冲着小二房去的,并不曾得罪了承恩侯府的人。若是他们嫌我碍眼,那我们也可以住到永嘉侯府去。我当时不是晕过去了么?二爷有足够的理由留下来,却自作主张地带着我离开了,岂不是犯傻?!”
秦克用在食盒里取出一碗热稀饭,并两碟小菜,示意小黄氏来用餐,说话的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两家侯府我都住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小黄氏气急,她可没住过呢!正要说话,却听得秦克用再道:“更何况在外头住着,行事要方便许多。我已经悄悄派人盯住了小二房的人,只要他们有人出城去寻你哥哥一家,我的人自会跟上去,找到他们的住处。到时候就算小二房的人再耍赖,我们也不用愁了。”
小黄氏双眼一亮:“二爷?”
秦克用看了她一眼,神色还是淡淡地:“用饭吧,有些事不必着急,安心等消息就是。今晚你好生歇息,我去前头看账,就不来打搅你了。”
小黄氏脸色又是一变:“二爷是当真去看账,还是看什么人?!”
秦克用已经头也不回地打开了房门:“你若不信,可以在院子里看一眼。这院子不大,我做什么事,你很容易就能看见。”
小黄氏忙放缓了神色,柔声道:“二爷别恼,是我说错话了,我不该疑你的。”
秦克用仍旧没有回头:“无妨,反正我也习惯了。兴许到得哪一日,我再也忍受不下去时,就会变成你整天念叨的那种人吧?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忍到什么时候,你可以再多试一试。”他反手关上了门,径自走了,脸上渐渐显露出了浓重的疲惫来。
屋中的小黄氏怔怔地听着丈夫的话,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她何尝不知道秦克用在埋怨什么?可这是她的错么?她只是多提防些罢了。他若仍旧是从前那个一心一意待她,无论她说什么都照办的秦克用,她又何必如此多疑?她实在是不敢大意,如今她已经失去了太多,不定什么时候就一无所有了。她必须紧紧抓住丈夫才行。如果连他都失去了,她这辈子就白活了!
小黄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入今天的境地。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她以为六房小三房落魄,便去巴结看起来非常风光有权势的小二房,谁知道小二房的人不过是在吹牛,小三房才是深藏不露?她站错了队,失去了宗妇之位,叫秦克良与冯氏夫妻翻了身,是她倒霉。但只要她把侄女儿成功送进宫中为妃,她便能东山再起了!为了这个目的,她排除万难,将亲侄女从黄晋成那边抢回来,拒绝了黄晋成做的媒,送哥哥一家进京投靠小二房,甚至不惜将老父独自留在了江宁。
谁知道,侄女儿黄忆秋进宫不顺利,竟是进了念慧庵后,便滞留在那里了,从此再也不见动静。哥哥嫂嫂与侄儿本来依附小二房在京城居住,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再也不见书信传来。小二房声称是他们自作主张搬走了,便断了音讯,但她清楚哥哥嫂嫂为人,断不会做这等不靠谱的事。即使他们真的跟小二房闹翻了,嫂嫂也没有跟娘家断绝联系的道理。可是薛家已经多时没收到黄大奶奶的家书了,她可是薛家女呀!小黄氏知道,一定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接下来,老父病倒,却因为恼恨她将哥哥一家送走,拒绝了她派去服侍的人。她自己也是病恹恹的,更要担心丈夫和孩子,也就疏忽了。这时候扬州老家的二伯父黄二老爷派了人过来照看老父,她只当他是好心,不曾理会,哪里知道黄二老爷竟将亲孙子也派了过来,在她老父床前侍疾,整整待了两年。
两年的功夫,足以让老父被侄孙哄得服服帖帖了,老人家对侄孙,简直比亲孙子还要亲近!老父病情加重,大半年的时间里,她往京城了不知多少封信,催着哥哥侄儿回江宁,却都如石沉大海,不见回音。老父一天比一天伤心失望,也一天比一天怨恨儿女不孝,到得临终前,他竟然去信扬州族里,请来了兄长黄二老爷与族长、族老们做见证,亲自开口,将黄二老爷的那个孙子记在了早夭的小儿子名下,算作嗣孙,同时还将亲儿亲孙赶出家门,逐出宗族,再也不肯认他们了!
老父这么做,等于是将她小黄氏这些年辛苦为娘家置办的钱财产业全都奉送了隔房的堂侄,自己却一丁点儿东西都没落下,她如何能接受?!然而,老父犯了糊涂,黄二老爷与族人们竟也利欲熏心默许了,而且还反过来倒打一耙,指责她为女不孝,有违族规,竟要连她的名字,也要从族谱中除去!
一旦她小黄氏被娘家宗族除名,不再是黄氏世家女,这秦家宗房媳妇的位子,也坐不稳了。小黄氏又惊又怒,却没办法阻止这一切事情的生。老父出殡,她本打算让自己的儿子去为外祖戴孝的,竟叫族人拒绝了,还把孩子赶出门去,只让嗣孙披麻戴孝,摔丧驾灵。她心里清楚,黄家已经不再是她的依靠了,他们为了那一份家业,已经翻脸不认人了!等她撑着病体回到秦庄,便听到有无数的族人在私下议论,猜测宗房什么时候会把她休弃。
她还有儿女呢,宗房怎么能休了她?!她的儿子可是族长夫妇的亲孙子,就算是为了孩子,也不能把她休了。
然而,小黄氏很快就觉得自己的底气不足了,她有儿子不假,可婆婆也有娘家人呀!沈家那位名声不佳的二姑娘,没几天就出现在宗房里了,还声称是听说大表嫂冯氏有孕在身,将要生产了,怕姑母一个人主持中馈太过劳累,过来为姑母分忧的。
她沈二姑娘是谁?秦家宗房的家务事,几时轮到她来插手了?!
沈二姑娘如今已经成了二十岁的老姑娘,还没嫁出去。她自命不凡,好高骛远,一心想要嫁得比嫡姐好,挑三拣四地不肯轻易许人,结果拖到如今还没嫁出去。她不过是个庶女罢了,虽有几分颜色,却也不是绝色,又没个好名声,凭什么攀高枝儿?还妄想能把嫡姐比下去?
沈大姑娘嫁到茅家后,她婆婆茅二太太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高兴的缘故,竟然多撑了一年多的时间,直到大孙子出世,才抱着孩子,含笑而逝的。而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沈大姑娘将小家打理得妥妥当当,茅秀才也顺利中了举人,一家子和和美美,湖州上下谁人不夸她贤惠?即使如今是守孝期间,茅举人也用心埋头读书,只等出孝后参加会试,一举高中,到时候,沈大姑娘便是实打实的官太太了。这哪里是沈二姑娘能比的?
沈二姑娘大约是知道自己做了老姑娘,找不到什么好人家了,便又打起了表哥的主意。秦克用虽然没有功名在身,还是行商的,但他有皇后族人的身份,又跟六房两家侯府交好,有了这一层关系,论富贵体面,也不比茅家差了。沈二姑娘知道小黄氏随时有可能被休弃,便不顾姑母的冷脸,硬住进了秦家宗房,整天甜言蜜语地讨好姑母,其目的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小黄氏心中冷笑。她不相信婆婆会为了她这个一向厌恶的儿媳,不顾娘家侄女儿的终身,也不相信丈夫会在连年失和的情况下,依旧对她这个原配妻子怀有旧情,拒绝如花美眷的表妹勾引。但她不会轻易放弃的!她那么艰难才得到的身份地位,怎能轻易让给别人?
她逼着丈夫带自己上京,既是为了寻亲,也是为了避开沈二姑娘的纠缠。她就不信,丈夫人不在江宁,那贱人还能嫁进宗房做二奶奶。有本事,沈二姑娘就在宗房蹉跎下去。若是到哪一天,她小黄氏撑不住了,在京城给丈夫找个填房,白白将那贱人耗死在江宁,又有什么不可以?!
第三十九章 团聚
次日一早,小黄氏起来的时候,就听到消息,哥哥嫂子连带侄儿黄念春,都已经被丈夫秦克用接到了商号里。
原来秦克用昨日派出去监视二房的人,早在昨天傍晚时候,就现二房有人出城。他们缀在那人身后,一直跟到京郊大兴县境内的一处偏僻田庄,才现黄大爷一家三口就住在那里。
那个田庄地方不小,紧挨着一处河湾,原是二房名下的产业,大片农田与荒地包围着几处房舍,住的都是二房分家时分到的奴仆。黄大爷一家的住处就在这些奴仆的包围下,虽然在庄中行动自由,但根本没办法离开这个田庄。无论白天黑夜,只要他们想走出住所一步,就立刻会被现。那些二房的奴仆倒也不会强制他们返回住所,但却会一直跟着他们,劝他们折返。那里没有马,没有车,没有过路人,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想要靠着两条腿越过广阔的田野,前往京城,他们既没有勇气,也没那个体力。留在庄中,好歹吃喝不愁。无奈之下,黄大爷一家就算是被困住了。
秦克用的人查明黄大爷一家就在庄中,正在烦恼要怎么暗中联系上他们,再把他们安全地带出来呢,恰逢二房派出的使者就向黄家人转达了主人的命令,允许他们自由离开了。不过,由于薛氏与秦伯复被小黄氏当众撕了一回,心中正恼火,对小黄氏的娘家亲人,自然也就有些迁怒了。田庄里的人既没有给他们准备任何交通工具,也不打算提供一点干粮,甚至连道路方向都不肯指明,就直接将人往庄外一撵,便袖手不管了。
黄大爷一家本来还以为他们要面临绝境了呢,谁知会运气这么好,正遇上前来找他们的秦家仆从,终于两相会合了。秦克用的人到最近的镇子上买了一辆驴车,连夜将黄大爷一家送回了京城。小黄氏醒来的时候,他们才刚在秦克用的商号后院里坐下来不久,狼狈地吃了一顿早饭。黄大爷等人也总算有空,听秦克用与小黄氏说起别后的经历了。
得知老父已死,临终前将他们兄妹逐出家族,连家产都便宜了隔房的侄儿,黄大爷一家三口先是哭了一场,却并没有太着急,他们更想知道的是,二房说黄忆秋被困在念慧庵里念经,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是说她已经被皇帝接进宫里了,只不过碍于太子,没有明着封妃,要等到她怀有龙裔,才会有旨意下来么?难不成这一切都是二房骗他们的?!
小黄氏哭道:“哥哥,他们就是在骗你们。若不是如此,他们何必把你们哄到京郊偏僻的庄子上去住,还不许你们与外界通信往来?这分明是自己心虚,又怕你们把事情说出去,坏了他们的名声,才会用这种方法堵上你们的嘴。可恨他们为了这点私心,明知道父亲病重,我从江宁接连写了十几封信进京,他们都不肯通知你们一声。否则,父亲死的时候,也不会因为见不到儿孙送终,就死不瞑目了。我们家里的家财产业,也不会便宜了外人!”
黄大爷十分气愤:“原来如此!其实我心里早就猜到一点了,只是我们是被糊里糊涂送进那庄子里去的,也不识得周围道路,又没外人经过。二房派人拘着我们,不许擅自出庄,我们被困在那里,万事不知,根本不晓得父亲病重的事儿。早知如此,我们便是拼了性命,也要从庄里走出来。那不过就是有几个闲汉拦路罢了,我们父子二人皆是青壮,真的打起来,未必就不是他们对手。就算不认得路,不知道方向,随便找条小路走下去,早晚能看见城镇的。大兴县又不是什么人烟罕至的地方。可惜我们还以为附近的城镇都离得远,不敢轻离。早知道最近的镇子也不过是大半个时辰的脚程,我们早就跑出来了!”心里是真的有些后悔。
小黄氏擦去泪水,哽咽道:“哥哥放心,现在出来,也不算晚。你们又不是存心错过父亲丧礼的,而是被小二房的人关起来了,完全不知情。就连上京的事,也是小二房哄骗了你们。我这就让人送你们回扬州,去族里把话说清楚,无论如何也要让族长族老们收回成命,免得真个被逐出了宗族。还有我们家的财物产业,也该收回来,交由哥哥与侄儿继承,没有平白便宜了外人的道理!”
黄大爷不由得犹豫了一下:“这就回去了?可是……秋姐儿还在那个什么庵里呢,难不成我们要把她丢下?”
小黄氏愣了愣,转头看向秦克用。秦克用却没有讨论黄忆秋的问题,反而对她说:“大舅哥被小二房困在京城,乃是实情,不知道岳父病重的消息,也是真的。向你们黄氏族中解释清楚,免除出族的惩罚,想必并不困难。只是,家中财物产业,已经由岳父亲口指了嗣孙继承,恐怕不可能都夺回来了。你也别总说那是外人,一来,那确实是黄家亲族晚辈,二来,他在岳父床前侍疾两年,尽到了嗣孙的责任,比你哥哥侄儿更为孝顺。哪怕是为了他这两年的辛苦,你们也不该一回去,就把人赶走。若跟族里好生商议,兴许还能与他平分家财,那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小黄氏色变:“这如何使得?就算那孩子曾经在父亲床前服侍过两年,我们多予他些银钱做回报就是了,万没有将家财拱手相送的道理!我哥哥侄儿不能在父亲跟前侍奉,也不是出自本心,而是被逼无奈,这又怎会是他们的错?父亲临终前误会了哥哥与侄儿,才会将家财交给了嗣孙,如今真相大白,也该还他亲儿亲孙一个清白,将原该属于他们的东西交还了。我们占了理,族里万没有不答应的!”
秦克用的神情变得淡漠起来:“你们若觉得自己有把握,尽可去试就是。不过如今天气太冷,运河已经封冻了,怕是没办法安排船只送大舅哥他们回南边,或许可以考虑改走6路?只是如今已进腊月,若这时候就出,定要在路上过年,不如开了春再走?”
黄大爷正想说话,小黄氏却抢先开了口:“不成!这事儿宜早不宜迟,哪怕是在路上过年,哥哥嫂子最好也要尽快赶到扬州老家,把事情分说明白。否则,等明年开春后再回去,万一嗣孙把我们家的家产房舍全数变卖了,只带着钱财离开,那又怎么办?就算过后可以把钱抢回来,房舍器物却有可能失落,这账就越算不清了,吃亏的还是我们!”
小黄氏非常看重娘家的这一份家产,盖因它有八成是她绞尽脑汁从婆家那边贪墨而来的,被她视作私财。一想到她的私财落到了不相干的外人手中,她就浑身不得劲儿,无论如何也要让哥哥嫂子帮她把这些财产抢回来才行。更何况,顶在他们兄妹头上这顶“被逐出宗族”的帽子一天不脱掉,她这秦家宗房媳妇的地位就一天不稳,她自然更加急切地想要让哥哥嫂子侄儿回扬州老家走一趟了。
反正她自己又不必辛苦赶路。
然而,黄大爷的心思却跟她有些不大一样:“妹妹,这出族之事都已经成定局了,要等到我们回了扬州,跟族里说清真相,才有望取消。可我们什么时候回去,都没有分别。既然如今赶路不便,那明年开春再回去,也是一样的。当年我们上京城的时候,路上可没少吃苦头。我这些年在田庄上也受了不少苦,怎么也该好好补一补,才有力气长途奔波。”
他顿了一顿,搓了搓手:“至于财产,只要能补回银子来,就算房子店铺被卖了也无妨。说实话,我在京城里住了些日子,就觉得京城比江宁乡间要繁华得多,早晚还是要在这里安家的。秋姐儿还在宫里……不,庵里呢,我们做父母的怎能丢下她?虽说皇上如今没有纳她做妃子,但她生得那般容貌,天生就注定了是要飞上枝头的,兴许皇上过些时候,就会改变心意呢?到时候我们可就是皇亲国戚了!”
小黄氏怔怔地看着兄长:“哥哥,你在说什么胡话呀?若皇上要纳秋姐儿,早就纳了,又怎会叫她在庵里念经?!”
黄大爷却不以为然地说:“若皇上不想纳她,将她撵出来就是了,何必还留她在庵里呢?这分明就是舍不得她,舍不得她那张脸!好妹妹,你不是男人,不知道我们男人的想法。秋姐儿既然出不来,那就早晚是要进宫去的。秦家二房的人没耐性,这时候就跟我们翻脸了,总有一天会后悔!”
小黄氏愣住了,没想到兄长是这样的看法:“那……你是不打算回扬州去了?”
“扬州当然是要回去的。”黄大爷笑了笑,“可眼下不是时节不合适么?我们先在京城休整两三个月,打听打听秋姐儿的消息,若能跟她通信最好。等明年开春,我们就先下扬州,跟族里说清实情,那个嗣孙若要占了我们家的房屋田产铺面去,也由得他,却需得补给我们一半的银子,然后我们再回京城来安家。等秋姐儿做了娘娘,我们也能跟着沾光,岂不比在乡下过穷日子,天天上你家里打秋风强?”
小黄氏转头去看嫂嫂黄大奶奶:“嫂子呢?你也是这么想的?”
黄大奶奶有些迟疑,她其实更想把女儿接出来,另寻个好人家嫁了。想起当初黄晋成差点儿就为黄忆秋说成了一门官宦人家的亲事,却叫小黄氏给毁了,她便暗生怨言。只是丈夫都已经把话说出了口,她又能说什么呢?这几年被困在田庄中,她每每抱怨丈夫,都没少被打骂,如今已经没胆子反驳回去了。她选择了沉默,没有回答小黄氏的问题。
小黄氏看着哥哥嫂子,还有一脸漠不关心的侄儿,只觉得心头一阵茫然。
秦克用转头看了看妻子,再看看妻子的几个娘家亲人,嘴角闪过一丝讥讽的笑意。
第四十章 亵渎
秦克用带着小黄氏走后,秦含真便自行回了永嘉侯府。
因着接连生了二房与小黄氏这两件意外,秦简没能及时完成给赵陌的书信,秦含真也不等他了,直接让赵陌的人出返程。反正过得几日,赵陌应该还会有书信来,秦简想跟他说些什么,到时候再把信送过去,也是一样的。
倒是小黄氏与二房这一场撕逼,颇令秦含真意外,她一回到家,就马上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禀报给了祖父祖母。
秦柏听着就皱起了眉头,却没有多说什么。牛氏则道:“这也算是因果报应了。克用媳妇当年猪油蒙了心,非要把侄女儿送进宫里做娘娘,却落得这样的结果,现在才后悔,又有什么用?她老子还是死了,哥哥嫂子侄儿还是下落不明,如今又被逐出宗族,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可见做人是不能太贪心的,总是妄想不属于他的东西,定然没有好结果。”
秦含真将手里青杏托秦克用捎来的信重新折起,道:“克用婶估计也是走到绝路了吧?黄六老爷临终前,大概是对儿女孙子太过失望了,要将他们赶出家门,又过继了嗣孙,命嗣孙继承家产。克用婶现在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而我们秦家族里见她被娘家厌弃,也有些议论,有不少人劝族长为克用叔休妻呢,否则让人知道宗房有个被娘家宗族除名的媳妇,脸上也无光。”
牛氏顿时惊讶了:“怎么会?你克用叔不止一个嫡出的孩子呢,就算是为了孩子,也不好提休妻的事儿,否则几个孩子怎么办?都长得这么大了,男孩儿也一样在族里读书,听说读得还不错,就这样废掉未免太过可惜。大不了叫你克用婶在家念经礼佛去,不叫她露面见人,也就是了。”
秦柏看向孙女儿:“克用方才过来请安时,虽是匆匆而去,但并没有提到休妻这样的大事,这是青杏给你的书信里提的?”他知道秦含真与青杏每年都有几次书信往来,一些消息他从吴少英、何信、族人等信中无法得知的,秦含真都能从青杏那里知道,因此才有这一问。
秦含真点头:“我就草草看了一遍信,青杏在信里说了族里的议论,还说当年那个烦人的沈二姑娘,在这种议论生出来没几天的时候,就再次到宗房探亲去了。虽然族长太太挺烦她的,但她脸皮比从前厚,缠在族长太太身边殷勤讨好。有人私下议论,说她盯上了克用叔继妻的位子,想要把克用婶挤走了,自己取而代之呢。”她撇嘴笑了笑,“如果是真的,那她这如意算盘打得倒是挺响的,看来是真的嫁不出去了,觉得克用叔好歹跟咱们家亲近,又有钱,表哥表妹的也好操作,几年前还有过绯闻,因此就上赶着缠上来了。”
秦柏无奈地对孙女儿道:“不要这样说话。在我与你祖母面前倒罢了,若在别人面前也如此,定会叫人笑话的。”他都不知道孙女儿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了这种毫无顾忌大白话的坏习惯,虽不能说有错,到底不是大家闺秀所为,因此每次都忍不住要劝诫一句。
秦含真一笑置之,只道:“祖父,您可千万得跟宗房那边说好了,不管克用婶有多糊涂不靠谱,都不能叫克用叔改娶那个沈二姑娘。她可不是省油的灯。”
“这是自然。”牛氏插言道,“你克用婶还活着呢,无端端的休妻另娶,象什么样子?这时候夫妻就该同甘共苦才是,若是有一方娘家出了事,另一方就抛妻弃子,那岂不是无情无义了?叫族人看见,有样学样的,门风都要败坏了!倘若你克用婶果真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也就罢了,可她只是糊涂做了蠢事而已,如今叫二房害了,已经得了报应,何苦还要落井下石?再说那个沈二姑娘名声不好,娶她还不如留着你克用婶呢,好歹你克用婶是嫡出的,从前装作贤良的时候,说话行事都拿得出手,胜似这沈二姑娘,连装都装不出个贤良样儿来!”
秦含真扑哧笑了几声,又去看秦柏。
秦柏点头:“你祖母说得是。宗房有一个不贤的媳妇,已经损及名声,不能再添一个招人非议了。倘若克用日后真的要续娶,另择清白人家贤良女子为妻就是,倒也不必非得亲上加亲。就怕堂嫂被娘家兄弟所惑,一时心软,应下了不该应的事。我这就写一封信,命人急送江宁,劝堂兄谨慎行事。”
这话并不是无的放矢。他也不是在暗示秦克用应该休妻,而是觉得众人口中的小黄氏,已经病骨支离,如今状近癫狂,不定什么时候就一病不起了,到时候秦克用还是得考虑续弦之事的。沈二姑娘是族长太太的娘家侄女,如今也搬到宗房去住了,近水楼台,不可不防。为了宗房稳定,为了合族未来,秦家还是别娶这位姑娘进门做媳妇的好。
秦含真对自家祖父在族中的威望很有信心,知道他这话一说出口,等写了信去江宁,事情就成定局了。族长夫妻怎么也不会无视他的意见,硬将沈二姑娘娶进门做媳妇的,更何况他们本来也对她没什么好印象。
宗房的家务事,六房小三房私底下议论几句就好了,倒也不必太当一回事。秦含真跟祖母牛氏又说了几句二房那边闹出来的笑话,点评一句秦锦仪的脚伤只怕不太妙,就丢开手不管了。但到了第二日晌午,秦克用却上门来拜见秦柏,听他言下之意,似乎有正事要跟秦柏商议。秦柏便领着他去了书房,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直到太阳快下山了,秦克用方才告辞离开。
秦柏回正院来吃晚饭,等待的时候,牛氏问他:“克用今儿来找你,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我看他连我们都没告诉一声,难道有什么话是我们娘儿俩听不得的么?”
秦柏无奈地道:“并没有什么听不得的话,只不过是他把他大舅子一家接回了城罢了。如今人就安置在他商号那边,四肢健全,活蹦乱跳的,二房并不曾饿着了他们,也没把人关起来折磨。克用媳妇倒是大哭了一场,又把家中的变故告诉她兄嫂侄儿知道。不过那几位正主儿倒好象不大上心似的,虽然也哭了一场,却不急着回南边去奔丧,反倒孜孜不倦地追问克用夫妻二人,黄忆秋是否真的没有了进宫为妃的希望?黄大似乎觉得,既然皇上没把黄忆秋放出来,想必是对她还有留恋,因此不肯死了做皇亲国戚的心。”
秦含真讶然:“不会吧?黄忆秋都被关在念慧庵里念几年的经了,皇上理都没理过她,黄家人哪里来的信心,觉得自家女儿有那本事吸引住皇上?”她又不是没见过黄忆秋,真心不觉得那姑娘有那么大的魅力。
牛氏哂道:“再没见过这般厚脸皮的人,都到这一步了,连二房的人都坦承是在哄他们,他们居然还不肯死心,觉得自家闺女能做妃子?黄家的姐儿年轻貌美的时候都没能让皇上多看几眼,如今岁数一年比一年大了,还敢做白日梦?这样的人留着也是恶心,皇上索性把她放出来,叫他们一家回乡去得了,也省得他们整天胡思乱想,紧巴着克用夫妻俩不放,给咱们秦家添麻烦。”
秦柏摇头道:“不可能,人既然进了念慧庵,便不可能再出去了。”
秦含真惊讶地问:“祖父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黄忆秋真要在念慧庵里做一辈子尼姑了?”虽然她也挺讨厌黄忆秋,但看到对方被哄骗进庵中,葬送一生的青春与自由,又觉得对方有点可怜,心里不由生出几分不忍来。
秦柏却道:“黄家人行事确实令人生厌,但这并不是皇上厌恶黄忆秋的真正缘由。天下妄想能攀龙附风的人家多了去了,容貌生得与皇后娘娘有几分肖似的,也不是一人两人。可黄忆秋最大的错处,在于她听信了二房摆布,不但让自己的妆容尽可能象皇后娘娘,还带上了二房特地为她准备的,与皇后娘娘年轻时常用的衣裳饰近似的衣饰进庵,并且在举手投足、言谈举止间,都模仿起了娘娘,生怕有一丝儿不象。她以为这是邀宠的手段,却不知道皇上对她的底细心知肚明,看着她如此矫揉造作,便觉得她亵渎了皇后娘娘。能容她活在世上,为娘娘念经祈福,已是念在她并没有作恶的份上了。怎么可能会放她出去,叫外人看见,甚至是另嫁他人呢?”
那跟看着皇后娘娘被别的男人娶走,又有什么区别?即使皇帝知道那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也无法容忍。黄忆秋越是象秦皇后,就越不可能离开念慧庵。皇帝不肯纳她,却也不会任由她被旁人染指,宁可她干干净净地在庵里困到死。这才是一个男人的想法,跟黄大爷口中说的那种男人心理,完全是两回事。
黄忆秋再可怜,又有什么用?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招惹上一国之君。她以为自己能凭借着肖似秦皇后的容貌一步登天,却不明白皇上敬爱皇后,可不仅仅是因为一张脸。她想错了皇帝,也高估了自己。一步走错,便再也没办法回头了。
第四十一章 抵达
听了祖父秦柏的话,秦含真感慨万分。
黄忆秋落得这样的结局,就算秦含真再同情她,也帮不上忙了。那可是皇帝亲口为黄忆秋决定的结局,谁敢救她?只能说二房薛氏、秦伯复母子连带黄忆秋一家子都太小看皇权之威了。他们难不成真以为皇帝的后宫,是他们说进就能进,说出就能出的?
黄大爷一家就算了,小黄氏如今还是头一回进京城呢,从前也不过是听故事一般,听人说些秦皇后的往事,这一家子都缺乏对皇权的了解。而二房薛氏、秦伯复母子虽是皇亲国戚,却没多少跟皇帝接触的机会,只能算是权贵圈子的边缘人物,现在还连边缘都够不上了。他们以为自己离皇家很近,以为自己能对皇帝了解得足够,却没想到自己同样是蝼蚁。
皇帝对秦皇后的娘家兄弟亲近,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否则,怎不见他对秦松亲近信重,却常常召秦柏进宫闲谈呢?至于秦槐的妻儿,那又是哪个牌面上的人?
秦柏告诉妻子牛氏与孙女秦含真:“二嫂与伯复行事不妥,故意叫黄家女儿模仿皇后娘娘生前举止,惹得皇上大为不快。只是这种事说出去,对皇后娘娘的名声没什么好处,更有伤我们秦家脸面,因此皇上不曾公开处罚伯复。然而这几年里,伯复仕途不顺,多少与此有关。皇上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会让伯复在仕途上有所寸进。日后太子继位,也同样如此。伯复若能继续象如今这般,在六部闲差上蹉跎岁月,倒是件幸事了。就怕他不甘平凡,一心要出人头地,不知又会闹出什么笑话来。倘若再次惹恼皇上,我也不敢说能再救他一回。其实我想过要劝他一劝的,无奈他这个人,刚愎自负,从前只信他母亲,如今连他母亲也怨上了,只怕未必能听得进我的劝言,因此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提醒他才是。”
牛氏不以为然地道:“劝他做什么?大嫂子他们这几十年里何尝没有劝过?早跟他们母子说了无数遍道理了,他们几时听过?你那二嫂还嫌你是个软弱被人欺的,嘲笑我是个没见识的乡下婆子。别说听我们的劝了,新年里三房人碰个面,她都要含沙射影讽刺别人一番,仿佛不这么做,就显不出她的聪明伶俐来,根本没觉得你这个永嘉侯的头衔有什么震慑力。说到底,都是因为你和长房的人都对她太客气了,让她以为你们只会嘴上说说,不敢动真格的,才会一再不把你们放在眼里。”
秦柏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地:“我们也不是一味心慈手软,当初分家的时候,对二嫂何曾客气过?只是她到底是妇人家,伯复又是二哥骨肉,怎么也不好跟他们母子较真。二哥昔日待我也不差了,他是个老实人,却无辜受了连累,年纪轻轻就去了。伯复虽糊涂,倒也不曾做下恶事,都是听他母亲摆布罢了。如今他似乎也有些明白了,不再事事听从二嫂号令。既如此,我便是看在二哥面上,也该拉他一把。一笔写不出两个秦字,他一家没落个好结果,我心里难道就能好受?”
牛氏冷笑:“你就是坏在心肠太软了,才会吃了那么多的亏。秦伯复这么大的年纪了,大女儿若不是挑三拣四不肯低嫁,只怕早给他生出外孙来了。你别把他当小孩子似的,以为他真的事事听他娘的摆布呢。若他真是这般盲从,那也是他自个儿蠢,走错了路,却与你何干?无论他家落得什么样的结果,都是自找的。横竖已经分了家,他们不知好歹,你管他们死活呢?就算好心去劝,他们也不会听,反而会骂你多管闲事,拦着他们去送死呢。我若是你,才不会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看到老妻似乎有些恼意,秦柏只好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
秦含真便帮着祖父去哄祖母:“您别生气了,祖父其实并不是对坏人手软,只是不忍心看到无辜的人受了连累。二房也就只有那对母子,再加上一个大姐姐可恶,其他人倒没什么。比如四妹妹,就挺讨人喜欢的。可要是皇上处罚二房的人,四妹妹岂不是要被殃及池鱼?所以,祖父是怕为打老鼠伤了玉瓶儿。不过,就算祖父真的向皇上求情了,那也得皇上愿意原谅二房的人,才能奏效呀。祖父还没糊涂,不会明知道救不得,还拼死拼活去救的。对他来说,其实就是多说两句好话而已。”
牛氏的语气稍稍缓和下来:“罢了,我还不知道他的脾气?从前也生过无数的气,但每次都拗不过他。这一回,也同样只能由得他去。”
她想了想:“锦春丫头是可怜了些,可她是二房骨肉,轻易挣脱不开。还有你大伯娘与逊哥儿,何尝不是无辜受累?逊哥儿我管不了,但四丫头那儿,倒也不是无法可想。只要二房不是急着非要在这一两年里找死,等到四丫头及笄了,咱们就为她说一门好亲事,寻那仁善厚道的人家。等她嫁过去了,二房倒霉就跟她没关系了。只要她婆家厚道,她还能照应她母亲弟弟些。除此之外,我可是不想再多管二房的闲事了。”
秦含真搂着她亲了一口:“我就知道,祖母最是心软不过了。既看不得坏人得意,也不会坐视好人受难的。”
牛氏嗔着拍了孙女一记:“做什么呢?亲得我一脸的口水,快起开!”
秦含真笑嘻嘻地起开了,却暗暗给祖父秦柏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已经把祖母给哄回来了。
秦柏暗暗失笑,再次开口时,已经换了话题:“黄家女孩儿是无法离开念慧庵了,可黄家人还未死心。克用媳妇原打算安排他们尽快回扬州老家解决出族之事,但黄大却坚持要留在京城。克用听得他与儿子商量,好象打算去寻二房讨要赔偿,担心他们会惹祸,来问我该如何是好。我让他给黄家嫡支报信,把人交出去就可以了。虽说黄大一家如今被革出宗族,但他们既然打算重归族中,就不能再无视嫡支的命令。重归宗族之事,若有嫡支去信族中说明,也比他们自个儿走一趟要有用得多。我想黄家嫡支是不会拒绝看管黄大一家三口的。将来他们要回归江宁,也还得靠黄指挥使照应呢。”
黄指挥使,指的是黄晋成。三年多过去,他又高升了,正式升任金陵卫指挥使,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金陵一地的军权,全数握在他手中,即使位高权重如巡抚,也不敢无视他的存在。
如果黄大爷一家真的要回归江宁,肯定会被黄晋成管得死死的。即使他们无意回去,更想在京城安家,估计黄家在京城的嫡支,也会把他们押送回南吧?
牛氏对此非常赞同:“这才象话。他们继续留在京城做什么?死了老子,就该回去好好守孝。就算先前他们不知情,未能给他们老子养老送终,如今知道了,也该尽快赶回去尽孝才是。还整天想着闺女能不能做娘娘,想要在京城享受荣华富贵。黄六老爷要将儿孙赶出家门,还真没冤枉了他们!”
秦柏微笑道:“人家黄家的家务事,我们就别管了。有黄家嫡支出面,自会把黄大一家安排妥当。克用夫妻可能要在京城多留一阵子,克用要做生意,再为他媳妇寻医问药,看能不能治一治她多年的顽疾。今年他们是要在京城过年了,我已经跟他说过,让他夫妻俩小年夜住进我们侯府来。隔壁承恩侯府人多热闹,但闲话也多些。他心有顾忌,不想带着媳妇住过去,那就索性到我们家来陪陪我们夫妻。我们家人少,也清静,多他们两个小辈,还能热闹一点儿。”
秦含真小声说:“不会太过热闹吧?但愿克用婶娘别中途吵闹起来。”
牛氏撇嘴:“她要是敢闹,我就骂到她闭嘴为止!我可没那么好的脾气,也不心虚,不可能被她踩到头上来撒野。”
秦柏不由得失笑:“她在我们这里,有什么可闹的?我们既没有哄骗于她,也有足够的富贵权势,叫她懂得规矩进退。况且她如今在族中境况不佳,聪明的就会反过来讨好我们。比如你先前说的那番话,不许克用休妻另娶。克用媳妇只要把这句话传回江宁,就足以堵上族人的嘴了。她又不是傻子,岂会平白得罪了我们?”
秦含真深以为然。其实小黄氏先前在承恩侯府那边飙,也是因为撞上了二房众人的缘故。那时候她刚到京城,兄嫂侄儿下落不明,二房又没什么权势,她急怒之下泄一番,也不会导致什么不好的后果。如今情况不同了,她哥哥嫂子侄儿都平安找回来了,她也冲二房泄过一场,没必要再与素无大仇怨的三房过不去。如果她到今天还不懂得巴结讨好,当年也没本事做那么久的代宗妇了。
更何况,如果她能得到长房与三房两家侯府的支持,稳固了自己的地位,她还能反过来威胁二房赔偿财物呢,甚至是更进一步,反制江宁宗房的公婆,让他们帮她赶走沈二姑娘,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她什么气出不得?
这么一想,秦含真就开始耐心等候小黄氏那边的动静了。很快,她就听说黄大爷去了一趟二房,却无功而返,次日黄家人便将黄大爷一家接走了。小黄氏为此咒骂了二房一顿,又跟秦克用吵了一架。秦克用却没有理会,径自出门谈生意去了。
当年的一对恩爱夫妻,似乎已经走上了陌路。
小黄氏虽病着,倒没耽误办事。她很快就命人给永嘉侯府与承恩侯府都送上了一份丰厚的礼物,声称是她个人的孝敬,再附送请安帖子,表示过些日子会来请安。
两家侯府都没有对她送来的礼物与帖子太过在意,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终于抵达京城的大姑奶奶秦幼珍一家给吸引过去了。
第四十二章 卢家
秦幼珍三十六七岁的人了,保养得很好,看起来不过是三十岁上下。她生着一张圆脸,肤色白晳,气色很好,五官秀丽,有几分象生母张姨娘,眉眼间却与同父兄弟秦伯复颇为肖似,一见就能看出他们是手足。据说,他们兄妹俩的脸上,就数这个部位最象亡父秦槐了。
秦幼珍身段微丰,但仍然称得上窈窕,穿着低调的豆绿纯色绸面夹棉褙子,系着象牙色的马面裙,一头黑只挽了个简单的圆髻,插了两枝金簪,额头光光的,耳朵上缀着一对金镶玉的耳坠子,左手腕上套了一只翠玉手镯。她的打扮在官眷中算是朴素的,是很典型的低品官员女眷的行头,跟她四品官眷的身份有一点儿不太相衬。但她说话行事都落落大方,张嘴就未语先笑,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倒也没什么人会因为她的打扮,就小看了她。
秦幼珍看起来跟长房的人是真的十分亲近。她能挨着许氏身边坐,紧紧挽住许氏的臂弯,跟秦仲海、秦叔涛与姚氏说些旧日的趣闻,谈论这些年来她随夫在外任上的经历,打趣丈夫儿女的糗事,也没落下侄儿侄女们,以及生来头一次见面的三房众人。
她幼年时,是由叶氏夫人与符老姨娘、张姨娘三个女眷合力抚养的,虽不曾见过秦柏,倒也有几分亲近之心。虽然是头一次见面,但没说上几句话,就已经亲如一家般,仿佛没有半点隔阂。
秦含真看着她的举止言行,心下深感佩服。她出嫁在外,历练了这么多年,见识手段果然不是京城深宅妇人能比的。姚氏素来自负精明能干,到了她面前,就失于圆融,不够讨喜。小黄氏从前也曾以长袖擅舞而闻名,但笑容总透出几分假来,令人觉得不够真诚,秦幼珍的笑却让人觉得是那么的亲切,相信她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全是出自真心。秦含真心下细数自己曾经遇到过的年轻贵妇人,还真是要数秦幼珍最讨人喜欢,令人一见就心生亲近了。
这位姑妈,还真不象是二房的孩子。
秦家长房的人对秦幼珍也十分亲近,连跟她没见过几面,甚至是从没见过面的闵氏与一众孩子们,也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位姑妈,连带的对姑妈的家人,也都感到亲近起来。
秦幼珍的丈夫卢普,看起来象是四十岁上下的人了,同样生得一张圆脸,眉眼长眼,总是笑眯眯地,看起来很有福气,与秦幼珍颇有夫妻相。若说有什么不足,那大概就是他的肤色稍黑了些,略嫌粗糙,看上去不象是养尊处优的地方高官。秦柏与他谈了一会儿话,见他言语温文,用辞文雅,却也言之有物,明显熟悉地方政务,是一位实干派,便也露出欣赏的表情来。
卢普是世家子弟出身,科举出仕,凭真才实干升到了如今的位置。他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但并不恃才傲物,反而待人彬彬有礼,能跟人谈琴棋书画,风花雪月,也能跟人谈论弓马军略,若别人想跟他讨论农事民生,同样难不倒他。家常宴席后,妻子跟家人打叶子牌,一时手风不顺了,唤他去顶班,他竟然也能下场打上两圈,而且打得很不错。再看他与儿女们相处的情形,便知道他并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严父,反而跟孩子们关系十分亲密友好。
端得是个人才。
秦幼珍与卢普的长女卢悦娘,今年十七岁了,已经是大姑娘,生得很象母亲,圆脸细眉,俊眼樱唇,肌肤晶莹,身段窈窕,别有一番妩媚风姿。若不是略苗条了些,秦含真都觉得她是一位饰演薛宝钗的好人选了。不过卢悦娘才学上是比不上宝姐姐的,琴棋书画诗词学问都只有一般大家闺秀的平均水平而已,但她性情温柔稳重,倒是很容易予人好感。几个表妹们跟她相处了半日,都纷纷觉得,她比大堂姐秦锦仪强出了一万倍。
一向任**闹别扭的秦锦容,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因为长辈们对卢悦娘夸奖不断,就生出嫉妒心来,反而紧紧贴着她,恨不得她是自己的亲姐姐。
秦锦华也觉得,哪怕是幼时还算温柔友爱的秦锦仪,都远不如这位卢表姐。
秦锦春都快变成卢悦娘的脑残粉了,似乎觉得卢悦娘的一些小动作十分优雅,暗暗学着模仿。
秦含真在旁看得分明,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卢悦娘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很温柔和气,但并没有那种完美无缺的虚假感,不懂的地方就问,被打趣了也会害羞,常常下意识地照顾着小表弟小表妹们,确实是位很和气的大姐姐。秦含真觉得,自己没理由不喜欢这样的姑娘。
秦幼珍还有两个儿子,长子初明十五岁,次子初亮十三岁,前者生得象父亲,性情也十分温和稳重,后者眉眼间更肖似母亲,许氏连道他象他外祖父,他的性情却是活泼泼的,爱笑爱闹,嘴巴甜得似淌了蜜一般,哄得一屋子的女人眉开眼笑,男人们也都觉得他讨喜。
这两个孩子都跟着父亲读书,据说读得还不错。卢初明已经有了秀才功名,卢初亮还是童生,但也只差院试这一关了。卢初明跟秦简很快就一见如故,卢初亮则带着秦端,吵吵着要去园子里折几枝梅花回来,给外伯祖母与舅母们插瓶,庶出的秦素、秦顺高高兴兴地跟了上去,竟也跟卢初亮相处得极好。
卢家一家子高高兴兴地住进了承恩侯府,就住在二房从前所在的福贵居。不过秦幼珍从未嫁时的偏厢搬进了正屋上房,感受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三房祖孙三人在承恩侯府里消遣了一日,也体会了一把和乐融融的天伦之喜。回到家中,牛氏还对着秦柏夸秦幼珍呢:“真真歹竹里长出了好笋来。他们都说幼珍生得象她爹,我看这才是你那哥哥的正经闺女呢。不象秦伯复,全身透着一股子小家子气!”
她招呼了秦含真一声,让孙女亲自把卢初亮孝敬的一瓶折枝红梅摆放在堂屋里,当然,瓶子是借长房的,只在花是卢初亮亲手折的。
秦柏有些无奈地说:“好夫人,别说这样的话。伯复是被他母亲教坏了,幼珍却是跟着大嫂长大的。她是我二哥的亲生女儿,自出生便是我母亲与符老姨娘、张姨娘合力教养,哪里来的歹竹?”
牛氏恍然:“是了,我说错了。二房的歹竹只有姓薛的那婆娘,幼珍跟她没一丝儿关系,自然长得不象她。”
秦柏无语,只好扭头去欣赏红梅,还指点着秦含真,要把梅花摆在哪个位置才恰当。
秦含真一边照做,一边说着闲话:“符老姨娘跟张姨娘今儿也难得出了院子,跟大家伙儿一块儿吃饭。我看她们两位今天是极欢喜的,大姑母虽然嘴里叫她们老姨娘、姨娘,但动作间很是亲近。”
“这是自然。”牛氏道,“说白了,那可是她亲祖母和亲娘呢。”
秦柏道:“幼珍进京后,直接去了长房,未曾向二房请安,怕是二嫂与伯复那边会不高兴。”
秦含真道:“他们如今正麻烦缠身,哪儿还有空不高兴?”
薛氏与秦伯复被小黄氏逼得答应放走黄大爷一家,但心里还是堵着气的,也没把黄家人放在眼里。他们甚至连秦家宗房的秦克用,都没放在眼里。
可是,秦克用将黄大爷一家接回商号,回头就给黄家嫡支报了信。黄大爷带着儿子找上秦家二房,索要赔偿,还看中了他们被困的那个庄子,狮子大开口。秦伯复与薛氏当然不肯答应。如今二房财政日渐吃力,那个庄子可是他们最大的收入来源之一,怎么可能平白送了人?当即毫不客气地把人赶了出去。谁知黄家嫡支紧接着就把黄大爷一家三口给强硬地带走了。这笔账就被小黄氏算在了薛氏与秦伯复身上,以为是他们向黄家嫡支告的状。
小黄氏跟秦克用争吵,是觉得他不肯出力留下哥哥一家,但真正怨恨的还是秦家二房。她给承恩侯府、永嘉侯府送厚礼,就是指望着能巴结上这两房人,好借势去压制二房,寻机报复。但两家侯府忙着接待回京的秦幼珍一家,还要忙着帮卢普打点吏部,以谋好缺,哪里顾得上她?小黄氏没办法,索性自个儿找上黄家嫡支,求他们开恩,一边帮她与黄大爷、黄念春洗涮“冤情”回归宗族,一边为秦家二房曾经的哄骗、扣押等不法行径,讨还公道。
不用小黄氏开口,黄家嫡支也没打算放过秦家二房。他们早跟承恩侯府与永嘉侯府通过气了,知道两府的底线,便毫不客气地直接上门寻薛氏与秦伯复的晦气。跟没有实权的两家国舅府不同,黄家虽然也是外戚,却隔了两层,手里是真握有兵权、实权的,在朝中与地方上的影响力也不可同日而语。他们要跟秦伯复与薛氏过不去,那对母子根本扛不住。
于是,在衙门年终考评的时候,秦伯复意外地被评了个中下。这么一来,他别说是指望升职了,只怕连现有的官职都保不住,要落得个冠带闲住的处置,也就是丢官去职,却保留官员身份,在家闲居。秦伯复只觉得晴天霹雳,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人,落得这样的下场。他疯狂地找人打听,想知道能不能改评,可是上司同僚,没有一个理会他的。连下属的小官小吏,也开始避着他走了。
秦伯复一看,心都凉了。等回到家,不等他向母亲哭诉自己的遭遇,就听到薛氏说起了另一个坏消息。
薛家在京中的商号不知怎么回事,被人告了一状,经官府查验,产品确实出了问题。如今京城分号的掌柜已经锒铛入狱,巨额罚款单也被衙差送到了分号。薛家这回看来是真的要大出血了。
第四十三章 诧异
秦幼珍与丈夫儿女一起回到京城后,先是在承恩侯府住下,又陪着长房、三房的娘家亲人们消遣了一日,第三天才收拾了一份还算丰厚的礼物,带着长子初明,在长房仆从的引路下,坐车前往二房的宅子,给嫡母请安。
她没有带上丈夫卢普,也没有带长女与小儿子。有十五岁的长子相陪走这一趟,就足够了。她清楚嫡母嫡兄对自己从无好感,她此番上京,二房也是不闻不问。她只求尽到礼数,不让嫡母嫡兄有借口指谪就是了,却没打算带上丈夫女儿幼子,让他们陪她一同承受嫡母的冷言冷语。之所以带上长子,还是因为一个孩子都不带,礼数上说不过去罢了。
不过,她原以为会受到的待遇,竟奇迹般地没有降临到她头上。她进了二房的宅子,却没能见到嫡母嫡兄。他们正忙着应付忽然其来的两桩大|麻烦,一个往从前相识的权贵人家闲散子弟那儿去打听消息,一个回娘家问清楚商号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都不在家中,仿佛完全忘记了,她事先递过来的请安帖子上,写明了今日过府请安的事实。
只有嫡兄的妻子,长嫂小薛氏抱病出面接待了她。
小薛氏本来是薛氏的娘家亲侄女,秦伯复嫡亲的表姐妹,也算得上是秦幼珍的表姐妹了。因为薛氏早有心要娶她为儿媳的缘故,在她少年时就常接她到家中小住,所以小薛氏与秦幼珍自小就相熟。只是由于薛氏厌恶庶女的关系,小薛氏受她影响,并没有跟这个便宜表姐妹结下深厚的情谊,关系并不亲近。但两人性情都比较温和,因此一直相处得还算融洽,见了面,也是客客气气地,不会红脸。
秦幼珍让长子给舅母见礼,小薛氏也夸了孩子几句,并送上不错的见面礼,连卢悦娘与卢初亮的份也没落下。双方虽然亲切不足,客气有余,可这场面比秦幼珍原本预想的相强得多了。
她不免问起了嫡母嫡兄不在家的原因。小薛氏连日养病,又心灰意冷,对家里的事没有从前那么关心了,只简单地提了提秦伯复考评不佳,可能会丢掉官职,因此出门打点去了,又说起薛家近日遇到的麻烦事。
虽然小薛氏也是薛家女,但出事的分号并不是她这一房所有的,平素也不听她的号令,因此她也是淡淡的,还有闲心点评一句:“素日我就劝过他们,做生意还是要以诚信为本,不该做偷工减料的事,他们只是不听。如今吃了亏,后悔也迟了。不过这也不是坏事,只要他们日后安分经营,不要再使那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早晚能重振分号的。今日赔出去的银子,只当是买个教训了。”
秦幼珍有些讶异。她察觉到了小薛氏语气中的冷淡,好奇长嫂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怎的听起来性情都不一样的呢?若换了是小薛氏从前年轻的时候,这时一定是忧心忡忡,烦恼着娘家的生意是否会出大问题,而不是象现在这样,轻描淡写地提起,仿佛她是个外人一般。
不过,秦幼珍更关注的,还是嫡兄的考评:“大哥怎会出这样的岔子?他一向热心仕途,应该不会在衙门的公务上出什么大差错才对,考评怎会只得个中下呢?”事实上,秦伯复哪怕在衙门里只是吃闲饭的,光是冲着他的家世出身,也不会有哪个上司没眼色地给他评个“下”,起码也得是个“中平”才对。今年他却得了“中下”,定有她所不知道的缘故。难不成嫡兄是得罪了哪位实权高官?还是得罪了皇上?
对此,小薛氏仍旧是淡淡地:“大爷如今热衷于钻营,于公务上并不十分用心,与衙门里的同僚相处得也不甚好,人缘不佳。我虽然也曾劝诫过他,但他哪里听得进去?反怪我妇道人家没有见识。我如今身子不好,也是有心无力,且随他去吧。”
秦幼珍更觉得有问题了:“大嫂,你这是怎么了?莫非跟大哥有什么误会?”
“我们没有误会。”小薛氏转移了话题,“姑奶奶如今是住在长房么?我们四丫头如今也在长房借住养病。我每常派人去看她,她都说自己已经没有大碍了,让我别操心。我却担心她只是报喜不报忧。姑奶奶既然住在长房,想必见着四丫头了?不知她如今可好?”
秦幼珍其实早就觉得秦锦春寄居长房不归一事透着古怪,闻言忙道:“四丫头无事,我昨儿才见过她,她与她姐妹们一处玩笑,气色很好,并不见有病容。难道她竟是生病了么?既然生病了,怎么不在家里养病,反而借住到长房去了?”
小薛氏脸上的笑容放松了些:“她没事就好。长房清静,又能请到太医,在那儿养病,比在家里受闲气要强得多了。我不能在她身边护着她,还请姑奶奶多照应她点儿。虽然长房诸位都很和气,但我们太太才在长房闹了一场,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心里也觉得过意不去,就怕四丫头这孩子多心,总是闹着要回来。”
秦锦春闹着要回家,那就让她回家好了。小薛氏为什么要拦着不许小女儿回来?而且,长房人多,仆人也多,哪里就比二房“清静”了?
秦幼珍心中觉得更古怪了,试着想从小薛氏嘴里打听更多的消息,小薛氏却露出了倦色,端茶送客。秦幼珍是守礼之人,见状只好知趣地告辞。待她带着长子出得门来,心中的疑问是越来越多了,忽然又想起,嫡兄明明有两女一子,庶子不来拜见她这个姑母也就罢了,怎的不见秦伯复的长女秦锦仪出现?
回到承恩侯府,秦幼珍立刻就把自己在二房的经历告诉了伯母许氏,然后直截了当地问她:“伯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许氏倒没觉得这有什么可瞒人的,见卢初明已经退了出去,便将秦锦仪与秦锦春姐妹之间的矛盾始末告诉了秦幼珍,然后道:“锦仪丫头不出来见你,大约是因为近日正在禁足,也是为了养伤。至于你嫂子,这些年一直没少受你哥哥的气,从前你母亲还能护着她些,如今连你母亲也对她越冷淡了。她在家里处境不佳,本来还有一双女儿可牵挂,可锦仪丫头伤透了她的心。她如今除了锦春,是谁都不在意了。你多体谅她些吧,她也不容易。她眼下还病着,多半是心病,心病却是最难医的。”
秦幼珍惊讶极了:“仪姐儿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从前我收到家书,只道她虽然有些气量狭小,却也是自幼熟读诗书,知礼懂礼的孩子,怎变成了这副模样?”
许氏叹气:“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这些事怎么好在书信里提起?叫人看见了也没脸。如今你在家里住着,闲时我就跟你多说一些吧。仪姐儿是没法救了,你母亲把她养歪了,她又犯了牛心左性。我只盼着你母亲什么时候能清醒过来,别再做白日梦,整天只想把仪姐儿往高门大户里嫁。她若能得个厚道人家,平平安安过一世,才算是她的造化。再挑拣下去,这辈子都要耽误了!底下还有锦春呢。锦春这孩子注定了会有比她姐姐更好的前程,你母亲不该为了大孙女儿,就把小孙女儿给抛在一边不管的。”
秦幼珍抿了抿唇,绞着帕子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问道:“仪姐儿这事倒罢了,确实是她有错,也难怪大嫂与春姐儿生气。只是我哥哥的考评又是怎么回事?果真是因为他在公务上出了大错么?否则,怎么也该得个中平呀?”
关于这件事,许氏还真是说不清楚:“我没听人说起过他考评的事儿。这几年我都没理会过了,但衙门里不会无缘无故给他这样的评语,想必是他什么时候犯了错,又或是平日里太过自傲,得罪了上峰吧?近日我倒没听说他家闯过什么祸事,但几日前,宗房的克用夫妻俩上京,跟你母亲哥哥闹过一场。”她简单地提了提黄忆秋入念慧庵与黄家人被扣的事,却并不觉得这是造成二房目前处境的原因。
道理很简单,秦家宗房还没有这样的本事,能从六部力,打击秦伯复。秦克用与小黄氏夫妻更没有。因此,动手的人一定是别人。但从二房薛氏与秦伯复母子俩平日的行事风格来看,很难说他们是不是在什么时候得罪了实权人物而不自知,因此许氏与儿子媳妇们讨论过这个问题,始终不得要领。
秦幼珍虽然与嫡母嫡兄不睦,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始终还是二房的女儿。如果嫡兄麻烦太大,得罪的人太了得,还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她丈夫卢普述职升迁的事儿,因此她希望能把事情弄清楚。她向长房众人打听京城近日的消息,又让下人到外头市面上收集信息。如此忙碌了一圈,却只是打听到黄家嫡支跟二房因为黄大爷一家被扣之事而起了矛盾。可是黄家嫡支会为了一个旁支的不肖子弟,就公然去影响吏部官员考评么?
黄家一向做事小心,因为他们依然是外戚的身份。而外戚,就免不了会特别受到御史们的关注。没有足够的理由,他们没必要为了黄大爷一家,而对秦家二房出手,叫御史们非议他们公报私仇。黄家如今对秦伯复的态度,似乎相当强硬,不容他有任何打点的空间,定要他回家吃自己。他们从前可从来没这么较真过。
秦幼珍没能从长房处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直到秦锦春无意中提到一事:“我祖母太糊涂了,竟然敢教黄家的女孩儿模仿皇后娘娘。就冲这一点,皇上没当面作她,就是皇恩浩荡了。如今不过是让我父亲冠带闲住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秦幼珍心下大震,忙问:“四丫头,你是从哪里听到别人这么说的?”
秦锦春眨了眨眼:“是三姐姐私下告诉我的。”
秦幼珍忽然觉得,自己总在长房打转,恐怕是没多少用处的。她该往三房走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