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虎勇
秦含真并没有见过虎勇,但她对虎伯虎嬷嬷夫妻俩的印象很好,连带的对虎勇也挺有好感。听说他送信去大同,一去三个月没有回音,如今终于回来了,她连忙把手头上那篇《三字经》抄完,就洗了手,换上厚棉袄,走出房门往正屋里去。
她如今可以自己行走了,不必样样都依靠张妈服侍,倒得了不少自由。如今秦家大房仆妇少,翠儿走了以后,只剩一个张妈,事事都要她来打点,挺累人的。秦含真不必她再跟在身边,两人彼此都能松口气。张妈终于有时间可以时不时去瞧瞧在下院当差的儿子浑哥,而秦含真的活动空间也不再局限于自己的屋子和祖母的暖阁了。只要是在上院里,随便她爱去哪儿去哪儿,但暂时还不能出院门。
秦含真掀起正屋的棉毡帘子一角,钻了进去,就听到虎嬷嬷在暖阁里向牛氏回话:“那孩子都快瘦脱了相,这一路上定没少吃苦。虽说这回不是二爷的错,二爷原也不知实情,但家里派去的人被折腾成这样,二爷身边的人都不管一管,可见二爷在家也是纵着二奶奶胡闹了。我们夫妻都是下人,不敢说二爷的坏话,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二爷叫人糊弄了。请老爷、太太做主!”
牛氏气愤地说:“你放心,这事儿我一定会给你们一家一个交代!等明春天气暖和些,我们就到大同去一趟。那姓何的小贱人不就仗着咱们夫妻离得远,才不把公婆放在眼里么?那我们就到她跟前去,看她还怎么嚣张!”
虎嬷嬷有些哽咽地道:“谢太太为阿勇做主!”
秦含真听着暗暗吃惊,连忙跑进暖阁去:“怎么了怎么了?勇叔怎么了?”
牛氏见她进来,便告诉她:“你勇叔去大同给你二叔送信。谁知大同府的官军要练兵,你二叔早几日去了营里,几月都不能回家。你勇叔只好待在你二叔家里等他回来。何子煜送梓哥儿和他姐姐回去,见到他就一直看他不顺眼,总是叫底下人给他使绊子,又不叫家里下人告诉你二叔他去了大同。直到何子煜离开了,才稍微好些。谁知日前何子煜带着何氏回去,就再容不下你勇叔了,居然还勾结了官府的胥吏,要寻个罪名把你勇叔拘进牢里,生怕他与你二叔见面,漏了何氏的底。你勇叔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连行李路费都丢在大同了,身上只带着几百钱,又没有棉袄。幸好他遇到了一个商队,要从大同往汾州府去,他跟着这商队打杂,一路磕磕碰碰的,又攒了些路费,才平安回来了。”
秦含真更吃惊了:“何家兄妹做到这个份上,也太大胆了吧?他们难道以为这种事真能瞒二叔一辈子?!”
牛氏冷笑:“谁知道呢?虽说你二叔这回没看到你祖父写的信,不知道家里的事,但他对何氏素来纵容,说不定他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对何氏怎么样呢?若不是有这个把握,何家兄妹就敢用这样的法子害你勇叔了?你勇叔怎么也是跟你爹和你二叔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与你二叔也是兄弟。”
秦含真默了一默,道:“如果二叔连亲哥哥亲嫂子的情面都不念,又怎会念从小儿一块长大的兄弟的面子?”
牛氏闻言,也沉默了。这个小儿子就是她的心病!她也许是太宠他了,结果长大了,他就是最让人操心的那一个。
牛氏对虎嬷嬷说:“这事儿我跟老头子会跟老二说清楚的,无论如何也要老二给阿勇一个交代。若是他真的连兄弟、嫂子,甚至是父母的话都不听了,非要护着那贱人,那我要这个儿子也没用!就算他不肯过继梓哥儿,也没关系。我们老秦家又不是绝了嗣,大不了回老家去找个聪明懂事的侄孙,过继到平哥夫妻名下。我们老两口一样有孙子可以继承香火,桑姐儿一样有兄弟可以撑腰!”
虎嬷嬷有些难过地安慰她:“太太,事情未必就到这个地步了。我方才只是一时心疼儿子,说的话也忘了分寸,太太千万别放在心上。我瞧二爷还是个孝顺孩子,只是被何氏迷住了,犯些小糊涂而已。若他真的是个为了女人就不顾父母兄嫂的,何氏兄妹又何必陷害我们阿勇,生怕他跟二爷见面呢?”
“到底如何,明年就知道了。”牛氏摆摆手,不想再说下去,“你叫阿勇好好休养些时日,不必担心家里的差事。今年我们家先后办了两场丧事,我跟老头子都没有过年的心思了,亲友们也不会上门拜年的,家里要准备的事情也少,用不着阿勇。你去账房支十两银子,多给他弄些好吃的补一补,再照上回的方子到县城医馆里抓几副补药。虽说阿勇是壮小伙子,可毕竟受了苦,万一损了元气,没补回来,年纪大了就麻烦了,正该趁如今好生调养。”
虎嬷嬷笑着谢了赏,就退下去了。她心里还牵挂着儿子。刚刚虎勇回来,身上的衣服也不知是从哪里的估衣铺里弄来的,又破又旧,还不暖和,冻得他脸色发青,可心疼死她了。她叫了儿子去洗热水澡,换上自家干净的衣裳。老爷一会儿下了课,兴许还要叫他来问话呢,趁着眼下有空,她赶紧去厨房瞧瞧有什么热汤点心,可以给儿子送去。
虎嬷嬷走后,牛氏的心情有些低落,她叹了口气,挨到引枕上,默然无语。
秦含真也明白,无论牛氏嘴里说得多么利索,秦安毕竟是她亲生的儿子,如果秦安真的为了何氏违逆父母的意愿,她做亲娘的心里又怎么会好受?
想到这里,秦含真就爬上了炕,窝到牛氏怀里,抱着她道:“祖母别难过,您还有桑姐儿呢,我会孝顺您和祖父的。”
牛氏扑哧一声笑了,揪着她的两个丫髻:“你这丫头,还是这么嘴甜!倒也不枉我跟你祖父这么疼你了。”
秦含真冲着她傻笑。
且不说秦含真这边在跟祖母乐享天伦,那边秦老先生结束了授课,就让人传了虎勇,到中院书房去问话。
虎勇将自己的经历细细说了,秦老先生听完,心里既想生气,又有些庆幸。
还好,二儿子秦安这回只是因为要练兵,不在家中,没有看到信,所以不知道何氏在家里做了些什么。若是他知道了,还要护着何氏,那这个儿子就真不能要了。既然他不知情,那还有回转的余地。
秦老先生又问虎勇:“那边宅子里的下人,都只听何氏兄妹吩咐么?你去了这么久,我就不信,老二家里就没人到军营里给他送东西。这些人就一句话都没跟老二说过?连秦泰生也是如此?”
秦泰生就是秦泰生家的丈夫,他是秦安从米脂带到大同去的心腹,自小就在秦家做事,本是秦安的小厮,因买来时就不知姓名,还跟了主家的姓。他与自小陪伴秦平长大的虎勇身份相似,照理说,是不该帮着何氏欺瞒主人的,更别说将老家派去的人晾在一边。
虎勇听了秦老先生的话,就有些难过:“老爷,泰生倒还好,他跟着二爷进了军营,并不在家中。”
秦老先生怔了怔:“怎会如此?他在老二那里不是做管家么?”
虎勇叹了口气:“他是顶了个管家的名头没错,但二爷家里的事,都是叫二管事打理的。泰生就只是跟在二爷身边做个长随。二奶奶不许二爷带丫头服侍,用小厮也只肯用长相丑陋的歪瓜劣枣。二爷也是要脸的,带那样的小厮进军营,叫其他人见了也要笑话。泰生稳重又懂规矩,就成了最好的人选。他自进了军营,好几个月都不曾回过家,连儿女都是交给旁人照管。”
秦老先生皱起眉头:“这倒罢了。军营里管得总是严些。但泰生既是老二亲随,难道整个家里,就没一个人给他暗地里送口信?他也由得那所谓的二管事掌握大权,让他自个儿在老二身边做个聋子、瞎子?”
不可能!他教导两个儿子身边的小厮,都是照着从前教虎伯的法子,虎伯也没少提点两个年轻人,秦泰生不可能这么蠢!
虎勇道:“泰生兴许有过想法,在家里也不是真的一个人手都没有。只是二奶奶一手遮天,家里下人都不敢忤逆,但凡是不肯听她号令的人,都叫她撵走了。倒是有一个小厮,受过泰生恩惠,还能偏帮他些。但这小厮胆小得很,一句话都不敢私下往军营里递。我原还不知道他与泰生交好呢,若不是何家舅爷陷害我时,这个小厮事先递了话过来,叫我逃过一劫,我也不会知道他原是泰生的人。我脱险后,这小厮跟我说了二爷家里的情形,道是有二奶奶在,断不会叫我有机会见到二爷的,与其白白叫她兄妹二人害了,不如先离开,等到二爷回家再说。若是泰生回来了,他也会把事情告诉泰生一声。”
秦老先生冷笑:“听起来,那何氏还真的把家里把持得滴水不漏了?老二到底在做什么?被自个儿媳妇糊弄到这个地步,还懵然不觉,他这二十几年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虎勇低头束手,不敢说一句话。
秦老先生暗暗生了一回闷气,才平静下来,对虎勇道:“你且去吧,好生休养身体。等明年开春后,我与你们太太打算亲自跑一趟大同。到时候自会叫老二给你一个交代。”
虎勇揖手一礼,退了下去。
虎伯正好这时走了进来,与儿子对望了一眼。
秦老先生抬头看见,不由得疑惑:“有什么事?”
虎伯便上前道:“老爷,是县城里珍宝阁的小李掌柜来了,说有要事要请您帮忙。”
“小李掌柜?”秦老先生皱了皱眉头。
上院里的牛氏听说了这个名字,同样也皱了皱眉头。秦含真好奇,便问:“祖母,这人是谁呀?”
牛氏淡淡地道:“珍宝阁老掌柜的儿子。你祖父年轻的时候,曾在他们那儿做过两年伙计。老掌柜倒罢了,只是他这儿子不是什么好东西!”
秦含真怔了怔。啥?她祖父那是什么人呀,县中的名师、大儒!居然在这个珍宝阁里做过伙计?
第四十六章 往事
秦含真真的非常好奇,秦老先生怎么可能到哪家店铺去做伙计呢?他明明是个读书人哪!
况且,她虽然不清楚祖父的身世来历,可看他平日言行举止,就不象是寒门出生的士人,说是世家名门的子弟,也是说得通的。一般人家的儿子,哪儿能教养到这个地步?
祖父学问渊博,自然是不用说的,他教出来的那一串串儿秀才、举人和进士就能证明得了。除了经史子集,他也熟悉史书上的各种典故,言谈间信手沾来,还对琴棋书画都很精通。若不是大户出生,一般人家哪儿会让儿子学这些?有时间都叫他多读书,好考科举了。
祖父同时还精通骑术。他有时候早上会挥着把老木剑,练习一种剑术套路,看起来象是太极剑法,但又有些区别。不过可以看得出,这是一种健身的方式。祖父舞起剑来,身手矫健,下盘稳当。就算秦含真没看过祖父与人打架,光看这手剑法,就不能说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了。祖父的小书房里,还收集了些兵书、阵图之类的。秦含真曾听虎嬷嬷跟牛氏闲聊时提过,亡父秦平与二叔秦安,少年时都跟祖父学过兵法,后来从军能年纪轻轻就升了武官,跟祖父的教导不无关系。
祖父不但文武双全,还懂得许多他如今的身家不该知道的东西,比如古玩、文玩之类的,他就非常精通。别的不说,吴少英送给秦含真的那两方印章,祖父随口就说出了它们的种类,也知道保养的法子,而且不怎么放在心上,仿佛觉得这价值几百两的印章,就该是小女孩的玩物,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到家后,他帮秦含真收起印章,也就是随手放到了小书房的置物架上,每个月拿出来保养一下而已。可问题是,秦家在米脂县虽说是大户,却也算不上富豪。几百两银子对秦家来说,绝不是小钱!
秦含真旁听祖母管家,虎嬷嬷报上来的账目显示,秦家上下一个月的日常支出,还不到二十两银子。《红楼梦》里的刘姥姥说过,二十多两银子就够他们庄家人过一年的了。而这个数目在秦家也不过是一个月的花销,可见秦家绝对不穷酸。两块印章,至少抵秦家两年的生活费,这是能随便找个地方存放的东西吗?可祖父就是没当一回事。秦含真只能认为,他是见惯好东西了,所以这两方印章对他而言,真的只是小玩意儿而已。
秦含真偶尔从祖母牛氏的言谈里,也能听她泄露过一句半句口风,似乎秦家曾经很了不起。虎伯甚至曾经脱口而出说过“老侯爷”的话,可见秦家过去至少是侯府。
只是,秦家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似乎家道中落了。秦含真听张妈偶尔露的口风得知,这座秦家大宅其实原本是牛氏娘家的,她是家中独女,家族又不在米脂,她就继承了亡父留下来的所有家产。就连牛老太爷生前用过的伙计、仆从,如今也依然留在秦家做事。倒是没听说秦老先生有什么产业,这跟倒插门也没啥区别了,只不过他并不是赘婿的身份,儿子们也都随父姓秦而已。
秦家若曾经是侯府,秦老先生又为什么会去一家店铺做伙计呢?况且,秦含真总觉得什么公府侯府的,应该多数在京城这种地方才对,至不济也该是座大城市,秦老先生又怎会到米脂县来?这种种疑团,秦含真百思不得其解,想要问祖父祖母吧,又担心会犯了忌讳。
如今来了一位小李掌柜,说秦老先生曾经在他家店里工作过。秦含真就想,也许可以趁机打探一下内情呢?就问了祖母牛氏:“这人是谁?为什么祖母说他不是好人呢?”
这时候虎嬷嬷并不在跟前,牛氏对着孙女,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就照直说了。
“你祖父年轻的时候,也曾落魄过。那时我们还没成亲呢,你曾祖父没了,伯祖父又翻脸不认人,丢下你祖父一个,回京城享福去了。你祖父帮我办了你曾外祖的丧事,还帮我把家里那些想造反的伙计给镇压下去了,家里家外也都安置好,让我一个弱女子也能安心守住家业。我跟他说,反正都是未婚夫妻了,他索性就住在我们家得了。这宅子那么大,还怕没地方给他住?他想读书也行,想帮我打理家业也行。我们家有田有铺子,我一个人也照管不过来,他正好可以帮我一把。等我出了孝,就跟他成亲,谁还会说他是吃软饭的?谁知他竟然拒了,还跑去县城里找了份差事,给人家当伙计,真真气死我了!”
秦含真还真没想到,原来祖父当年还经历过这些。丧父之后又与兄长反目?那兄长是嫡出吗?家是在京城?他为什么会跟祖父翻脸?还有,如果秦家真是侯门,牛家很显然只是一个土财主,祖父怎么就跟祖母订亲了呢?
秦含真想问的事有很多,不过她知道不能太着急,就先问:“祖父当时去的,就是这位小李掌柜家的珍宝阁吗?他们家是做什么生意的?”
牛氏撇嘴道:“他家是买卖古董的,才取了这么个名字,其实是自抬身价罢了。当初你祖父去的也不是他家,而是他家隔壁的书画铺子,最开始是给人做装裱。也不知道你祖父是打哪儿学来的这门手艺,他自个儿说,是小时候喜欢看些杂书,向别人学了些皮毛。不过这是他谦虚的说法,别看他刚进店时做的是小伙计,不出三个月,他就已经被那家书画铺子供起来了,说是全米脂也找不到第二个比他手艺更好的裱匠。他学的是正宗的‘苏裱’。也就只有西安城里,还能遇上一两个学过‘苏裱’的,还未必有你祖父做得好呢。你祖父的名声传了出去,那铺子的掌柜生怕有别家撬他墙角,特地请了你祖父做供奉,一年有四十两银子呢!”
秦含真讶然:“祖父会给人装裱呀?我听说这是门极难学的手艺。”若祖父是侯门公子,又是怎么学会这种技术的呢?
牛氏喜滋滋地道:“你祖父素来聪明,不论什么,他一瞧就会的,再没人能比得了他。”
秦含真干咳了一声。得,祖母其实是祖父的脑残粉,想从她这里问到祖父为什么会装裱技术,估计是不可能的。她只能转变方向:“那祖父又是怎么到珍宝阁去的呢?”
牛氏便说:“这事儿说来也巧,那时你祖父在书画铺子里做了不过半年,有一日来了个熟客,拿了幅古画过来,说是他家祖上传下来的,是他不知多少辈儿以前的老祖宗的画,十分珍贵。可惜家里人没保存好,清扫房舍的时候才翻出来,那画儿已经不能看了,又脏又破。那熟客不知打哪儿听说,有那极能为的糊裱匠,能把破了的画儿修好,便拿到书画铺子里试试。那铺子里的人哪里做过这等活计?还是找了你祖父去,你祖父才说,不是不能救,只是麻烦些,他从前见人做过,但自个儿却从未动过手,就怕做不来。那熟客说,再难找一个更好的裱匠了,若再不救那画儿,只怕就救不回来了,不管能不能,请你祖父试上一试。你祖父就真的做成了,前前后后花了小一月的功夫呢!那时整条街的人都听说了,珍宝阁的老掌柜也过来瞧了热闹。看到那幅画崭新崭新地回到主人手中,老掌柜就开口请你祖父去他家店里做个供奉。”
秦含真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古董里也有字画呢,老掌柜是想借祖父的手艺,把那些破了的字画修复好吧?”
牛氏哂道:“他打的自然是这个主意。除此以外,他还听说你祖父除了字画,对别的古董也很精通,比他店里请的掌眼师傅要强,就一心要笼络你祖父去他店里做事。本来你祖父在书画铺那边过得挺好,一年有四十两银子的俸银,还有间屋子住。只是珍宝阁出的价钱更高,一年八十两,还给他置办一处小院子,另买个小厮侍候他。你祖父倒不是为了银子,只是想着,再过两年,他跟我就要成亲了,总要体体面面地娶我过门才是。珍宝阁给钱给房子,替他解决了大难题,他就跟老掌柜说,以后身兼两店之职,他在珍宝阁做供奉,但书画铺里若有为难的字画要他出手,珍宝阁不能拦着。老掌柜也答应了,毕竟珍宝阁里也不是常常会遇到古画,他又与书画铺子的掌柜是几十年的老交情,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秦含真问:“那后来呢?为什么说那个小李掌柜不是好人?”
牛氏撇嘴道:“他自然不是好人了。珍宝阁的老掌柜倒是个和气的,也讲仁义。你祖父在他店里做了一年零八个月,宾主融洽,银子从来不少给的。眼看着还有两月,我跟你祖父就要办喜事了,谁知老掌柜这时候病倒了,他儿子出来接掌铺子,居然就翻了脸。他不但不肯照约定好的,给你祖父第二年那八十两银子的俸银,还推说你祖父跟书画铺子继续来往,对珍宝阁不忠心,把他从供奉贬成了伙计。你祖父初时看在老掌柜面上,勉强忍了他,后来他越发过分,连给你祖父的宅子也硬是收了回去。你祖父实在忍不了,索性辞了。后来我们成了亲,你祖父也不去书画铺子做事了,就在家里开了个私塾,收些蒙童教导。”
秦含真张大了口:“那个小李掌柜这么蠢?”祖父这样的重要技术型人才,他居然就为了点小钱,把人逼走了?
牛氏冷哼:“他可不就是那么蠢么?老掌柜好不容易撑起来的家业,叫他儿子败得快要倒闭了。若不是街坊邻居看在老掌柜的面上,接济他儿子些,只怕他儿子连铺子都保不住了呢。老掌柜横竖是已经去了,不然看到他儿子如此败家,气也要气死了。”
秦含真听到这里,不由得往窗外望去。关系都坏到这个地步了,小李掌柜为什么还要来找自家祖父?
第四十七章 求助
秦老先生在中院花厅见客,秦含真与祖母牛氏在上院里不知详情。直等到快到晚饭的时间了,秦老先生方才回到正屋来。
牛氏早已等得不耐烦,一边叫虎嬷嬷摆饭,一边给丈夫倒了杯红枣茶,问他:“那猢狲找你做什么?定然不是好事!”
秦老先生喝了口热茶,对妻子的话有些哭笑不得:“你这又是何必?虽说从前有些口角,但也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了。我早忘光了,偏你还记得清楚。”
牛氏冷笑:“我自然记得清楚!你在他家铺子劳苦功高,不知帮他们挣了多少银子,又少吃了多少亏,一年不过是八十两银子的俸银罢了,那猢狲也敢全部扣下,真不把人当人看了!他还把他老子给你置办的宅子收了回去,连派来服侍你的小厮招哥也卖掉了。你当日调|教那孩子,花了多少功夫,又教读书又教写字,还教了算账,外头一般小门小户里上过学的孩子都未必有他能干,正想着要他在你身边长长久久地服侍,竟然被那猢狲硬拉走卖人!若不是我偶然在县城里听说,赶紧叫刘账房把人买下来,还不知道要流落到什么地方去呢。就冲着那猢狲干过的黑心缺德事儿,我就能记他一辈子!”
秦老先生叹了口气,反过来安抚妻子:“那都是从前的事儿了。如今招哥过得好好的,娶妻生子,在王家做事,也是顺顺利利。你何苦再念叨从前的恩怨呢?仔细想想,那宅子与招哥都是老掌柜安排的,并未曾说是送了我,小李掌柜若不把招哥卖掉,我们倒不好把人带到身边了。由此可见,小李掌柜也没得什么好,他不过是省下了几百两银子,可家中的生意却一日比一日差,到如今已经名不副实,仅仅是苟延残喘罢了。咱们一家却很是富足,实没必要与他一般见识。”
牛氏撇嘴:“咱们家富足,是咱们自己经营得好,又不是他的功劳。就算不跟他一般见识,该骂的时候我还是要骂的!”
秦老先生笑笑,转头去逗秦含真:“今儿桑姐儿可把功课做完了?”
秦含真连忙点头:“全都做完了,我拿给祖父看。”说罢也不下炕,转身就去炕尾的小桌上取了一叠写满大字的纸来。如今天气冷,又时不时下个雪,她在正屋里待得暖和,回自个儿屋里时在外头被风一吹,再进暖和的屋里,一冷一热倒容易伤风,因此索性连功课都拿到祖母屋里来写。只要牛氏没跟虎嬷嬷商量管家的琐碎事,就不会影响到她。
秦老先生接过孙女的大字要看,牛氏忙拦住他:“唉唉,你别把话说一半就不说了,那姓李的猢狲到底找你有什么事?你该不会是答应了他,又瞒着我吧?”
秦老先生见妻子非要追问到底,只得回答:“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他家铺子里有一幅古画,有几百年了,说是前朝名家所作,值不少银子。小李掌柜偶然收到这幅画,一心要卖个高价,拿它翻身的。谁想到这画儿前头的主人没保存好,表面上瞧着无事,但画到了小李掌柜手里,不过十天半月就霉斑处处。小李掌柜已经把画卖了出去,还从买家手里拿到了订金,甚至还花掉了。若是不能在短期内把画完好地交付给买家,只怕不但要赔一大笔钱,得罪了那等人物,他连身家性命都难保,因此才来求我出手。”
牛氏冷笑了:“原来他还知道要来求你?真是难得,当年他不是狗眼看人低么?”又问秦老先生,“你没答应他吧?不许答应他!他那样的人,死了也活该!”
秦老先生无奈地道:“你当我是看在他的份上么?不过是不想老掌柜的孙子曾孙们也跟着受苦罢了。这回他家寻的买家身份不一般,是做官的,品阶还不低。若不是小李掌柜使了银子,讨好了人家家里的管事,也未必能做成这笔买卖。如今钱都收了一半,买卖却出了问题,他没法交代。即使那买主宽宏大量,只要他赔钱了事,那从中牵线的管事,也不会轻易放过他家。他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来寻我求助。若我拒伸援手,如何对得起老掌柜的知遇之恩?”
牛氏不以为然:“你替老掌柜挣了至少二三千两银子,什么恩情都还了。再说,能聘到你去做供奉,本来就是他们老李家祖坟上冒青烟,他家子孙自个儿不肖,招惹来祸事,还能怪到你头上不成?”
秦老先生笑笑,道:“我看过那画儿了,其实就是上一任主人在卖画之前重新装裱过,寻的裱匠工夫不到家,没有做好,小李掌柜保存也不妥当,才会变成如今这样而已。只要重新装裱一番,画儿未必没得救。只是如今的时节不对,大冷的天儿,熬浆糊都不合适,更别说揭画儿了。若是他提前两月送来,事情要好办得多。如今我也不敢担保一定能做成,只让他回去再考虑考虑。我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好些年不曾做这些,万一有个差迟,那可怎么办?况且真要做,也至少要大半月的功夫,只怕他未必等得。若他能寻到更出色的裱匠,就不必来我这里冒险了。”
牛氏满意了,她只当丈夫这话是推托之辞:“这才对了。那种人,管他去死!这事儿原也是他自找的,若不是他眼光不佳,没能在买画的时候发现那画儿的毛病,又保存不当,怎会招惹来这么厉害的人物?他自个儿没本事,还要把有本事的人都赶走,就只为了节约一年几十两银子,小家子气,活该他家铺子成不了气候!”
秦老先生只是笑笑,由得妻子去骂,自己专心地检查着孙女写的大字。
从腊月初一起,秦含真就开始了每日五百个大字的功课,比之前每日三百字的时候辛苦了许多。但她这时已经习惯了写毛笔字,也练得熟了,写起来倒比刚开始学写的时候要轻松些。她如今不过是个七岁小女孩,秦老先生也没要求孙女儿写字写得多么出色,只要字体工整,页面整洁,笔画清晰,也就可以了。
秦老先生看过孙女的功课,心里还算满意。秦含真的字说不上多好,但个个都写得工整端正,字体结构都掌握住了,剩下的也就是多练、多临帖而已。他挑出了几个字,指导孙女:“这个‘繁’字、‘鼻’字还有‘羲’字与‘虞’字,虽说笔画多些,但你也写得太大了,足比别的字大出一倍有余。祖父知道你是为了把字尽可能写得清楚,但日后还是要多练练,即使字的笔画多,你也要写得跟其他的字一般大小才好。”
秦含真不好意思地笑笑,答应下来。
秦老先生收起了孙女的大字:“好,照着这个进度,过完年你就可以开始临帖了。待我做些描红本子,你就照着祖父的字,先描上一年再说。”
秦含真答应着接过那叠纸,牛氏在旁道:“依我看,桑姐儿这字就写得很不错了。我跟你学了几十年,写的字也不过是这样罢了。我们又不用去读书考科举,能看懂书信,会算账,闲时能不靠别人,自个儿写帖子与人来往,就够使的了。你教会了桑姐儿写字,不如再教教她算数如何?我瞧这孩子心清目明,算账定是一把好手。至于那些诗呀词的,琴棋书画等等,都不必学了。咱们在米脂也找不到几个会诗书才艺的姐儿,桑姐儿长大了也用不上那些。”
秦老先生摇头道:“她才多大?自然该多读些书,算账只是小道罢了,最要紧的是懂得学问,明白事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之类的,她若喜欢,也尽可学去。学这些东西,又不是为了在人前炫耀,或者与人交际时用的,而是因为自己喜欢,闲时可以自娱,陶冶情趣。”
秦含真心想,算数有啥好学的?她都学了十几年了,够她在古代算个账的,再学难道还要研究微积分吗?倒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挺有趣,她也不用精通,但凡能学会一点皮毛,就够自己高兴的了。要是换了在现代社会,精通这些的都是男神女神呀!
她连忙对秦老先生说:“祖父教我吧,您说的这些我都想学。还有您那装裱书画的技艺,我也想学的。如果您愿意教我怎么辨别古董,我也一定会努力!”
牛氏有些吃惊,笑骂:“你这丫头发什么疯呢?学那些东西做什么?听我说你祖父年轻时候有多厉害,你也想跟着学了?就算学会了,你也做不了人家铺子里的供奉。”
秦含真不以为意:“我才不是为了去人家铺子里做供奉呢,我学了是为自己高兴。祖父想要给人裱画的时候,我也可以在旁打下手呀?就当我是为祖父分忧了。”
牛氏听了便有些吃醋,嗔了秦老先生一眼:“瞧吧,都是你惯的,这丫头嘴这么甜,只会讨好你了,我的话只当耳旁风。”
秦老先生高兴地呵呵笑着:“她平日也对你很孝顺,成日在家陪着你,见我的时候都少,偶尔也该讨好讨好我这个祖父嘛。”他慈爱地摸着秦含真的小脑袋,“好孩子,若你真有心想学,祖父都教你,只是你不能喊辛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祖父就不教你了,知道么?”
秦含真不停点头,心想祖父心里有数,绝不会让她累坏了身体的。反正也没啥事好干,不趁着这么个好机会,向多才多艺的祖父多学些东西,难道要荒废这难得的重生时光吗?
第四十八章 用功
虽然秦含真定下了新的学习计划,但她的日子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仍旧是每日练字、背书,学点简单的针线活,陪祖父、祖母聊天。
这也难怪,无论她有多大的志愿,现在还是个小女娃呢,还在打基础的时候。不先把基础知识学好了,谈何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古董金石?
不过,基础知识也不意味着无聊。秦含真现在每天都会听祖父讲一个时辰的课,说是启蒙课,教的也不过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样浅显的课文,但秦老先生身为名师大儒,讲起课来自然跟一般的老师是不一样的。
比如他教《三字经》,不但会教人熟读背诵,能抄会写,还要把上头的每一个典故都讲得清清楚楚,是历史上发生的什么事?涉及到什么人物?这人物有什么著名的事迹?诸如此类,都要联系着讲一遍。此外,还有三纲五常、六谷六畜、五行五方、九族五服、八音六艺……这些全都讲起来,那就复杂了,绝对不是十天半月就能讲完的。要是秦老先生讲究一些,样样都要说得详细,说不定一年了还未必能教完一本《三字经》呢。
又比如他教《百家姓》,那也不仅仅是知道世间都有些什么姓氏而已,每个姓氏的由来、分支、著名人物、历史事迹、郡望堂号,他都能信手拈来,听得人一愣一愣的。
还有他教《千字文》,那涉及到的天文、地理、生物学、历史学、政治学、哲学……等等的知识就多了去了。
这全都是秦含真从祖父的学生之一王复林那里听来的,着实惊叹不已。倒是王复林于承枝等几个学生,都在庆幸自己是拜了秦老先生这么一位名师。若换了在别家先生那里求学,怎能学到那么多东西?而其中王复林因为前头有一位堂兄王复中曾经在秦老先生门下苦读,如今已经是一位翰林,时常觉到恩师教的东西十分有用,过去觉得恩师教的许多都是无用杂学的想法,早就抛到脑后了,还不止一次写信回老家,叮嘱弟弟一定要认真努力地学习,千万不要轻视恩师教导的任何一样学问。王复林牢记堂兄教诲,上课时总是最用心听讲的那一个呢。
不过,秦老先生这只是为孙女启蒙而已,还是二次启蒙——据说是已经教过一次,但桑姐儿不大爱听,只把书背熟了,道理没听明白,如今书也给“忘”了,只能重来一次——许多道理不会讲得太深,跟王复林等准备考科举的士子们不能比。他打算只教孙女些皮毛,等将来孙女儿长大些,学问也有长进了,再往深里讲解。如今他也不要求孙女儿把他讲过的内容全都熟记下来,但要她至少得记住一半以上,别人提起的时候,她要能听明白人家讲的是什么话题。
这个要求实在不算低了,秦含真开始时还苦恼过,担心自己做不到,但后来发现自己现在的这个身体,记性实在不坏,通常一篇文章读个三四次就能背下来了,听完祖父的授课后,三两天里也能记住八成,而且还记得挺牢,心里也松了口气。怪不得牛氏常说,桑姐儿自小聪明,只是太贪玩了不肯好好学习呢。这么好的天赋,浪费了就太可惜了。
秦含真现在听课的时候,都会专心致志地听讲,有不明白的地方立刻就问,下了课就马上把知识要点整理一下,用笔写下来。有句话说得好,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她现在仗着这个身体的天赋,能把祖父教导的东西记个七七八八,但天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小孩子本来就记性好的关系呢?等她长大了,好记性还能保持下去吗?还是做笔记更可靠。将来想要复习的时候,对着笔记也比回想记忆要可靠得多。
秦老先生对孙女儿的这个习惯非常赞赏,还常常对妻子牛氏道:“桑姐儿不仅聪明,还十分好学勤奋,真真让我刮目相看了。可见孩子总是会长大的。小时候我们总说她淘气不懂事,如今她可不就稳重多了?”
倒是牛氏心疼孙女儿:“每日抄那五百字,又要听你讲一个时辰的课,就够辛苦的了,还要写那劳什子笔记做甚?她又不用去考科举,没得受苦受累!”
秦老先生这回就不赞同了:“每日不过学上两个时辰,又何来受苦之说?她这年纪正是好时候,难为她如今不再淘气了,愿意专心用功,又没有别的事情分她的心,这时候不学,什么时候才学呢?”
牛氏不以为然地道:“就算要学,也不能这么累。一天两个时辰,就去了小半天。她头上的伤固然是好了,但身体还弱着呢。这会子又天寒地冻的,写字儿手冷,那墨也不好蘸,笔也不好用,比天气暖和的时候难写多了。反正我看着孙女儿受罪,就觉得心疼。要不……等到明年她身子好些了,你再教她也不迟。”
秦含真忙道:“祖父祖母,我可以的,一点都不觉得累!”她这是真话,虽然体力有限,但写字背书又不是什么耗费体力的事,在屋里就能完成了,她的身体也恢复了不少,完全可以应付得过来。
对于孙女的坚持,牛氏不太能理解,只感到了心疼。她搂着秦含真说:“好孩子,你还小呢,何必这样辛苦?”又瞪丈夫,“都是你逼的!好好的教桑姐儿那么多做什么?”
秦老先生只能苦笑了。他是真的没觉得孙女很辛苦啊,明明是游刃有余嘛。这孩子难得自小就聪明,小时候只顾着淘气不肯好好学,白白荒废了几年光阴,但如今重头再努力,也不算晚。既然孙女愿意学,他做祖父的当然要用心教导。若是他因为心疼孩子,拦着不让她用功,那就未免太暴殄天物了。他的孙女,怎能那般荒废呢?
秦含真看看祖父,又看看祖母,就索性一把搂住后者的脖子,撒娇道:“祖母放心,您心疼我,祖父也是盼着我好呢。我会小心的,不会累坏了自己,要是觉得太累,就会歇一歇再继续。祖父也是精通养生之道的,如果觉得我身体受不住,一定不会让我继续用功下去,您就放心吧。”
牛氏捏了捏她的小鼻子:“鬼灵精,你要是真想让我放心,就该少用些功,让我别再操心才是。结果呢?就会说些甜言蜜语来哄我。知道你偏着你祖父了,我也懒得跟你们多说。只是你若真觉得身体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停下来,知道么?”
秦含真笑嘻嘻地大声答应了。
平静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秦含真一边苦读,一边度过了关氏的百日祭、祖父关老爷子的百日祭,又过了腊八节,吃了腊八粥。腊八过后,照秦家历年的规矩,几位在秦家寄宿的学子就该告辞离去,与家人团聚了。通常他们要等到正月结束,才会再次返回秦家读书。
不过,秦老先生早就跟妻子牛氏商量好了,明年开春后便要往大同二儿子家走一趟,把休何氏与过继梓哥儿的事给料理了,因此便嘱咐了几个学生,明年开春后暂不必过来,等到他们夫妻从大同返回再说。不过,这几个学生在秦家也读了几年书,明年的县试、府试与院试,都可以下场试一试了。他们回家后应该专心备考,不回来上课也没关系。
三名学生先后告辞离去,其中胡坤家住得最远,又没有代步工具,走得是最早的,但有秦家为他置办的棉衣,倒也不必担心路上会受冻。
第二个离开的是于承枝,他家在绥德州城北面的四十里铺镇,家境尚可,到县城里雇辆车,再找个伴当在路上做保镖,就能回去了,也没什么为难的,年年如此早已习惯了。
最后走的是王复林,他家就在县城里,离得最近,与秦家关系也最密切,倒落到了最后,似乎想要抓紧时间,多向秦老先生请教些问题,还写了几篇时文,让秦老先生帮着批改。他明年是一定要下场考试的,有堂兄王复中珠玉在前,若是考得不好,未免丢脸,因此他心中总有些七上八下。不过秦老先生很淡定,认为他的火候已经差不多了,县试、府试应该是没问题的,倒是院试中不中,尚在两可之间,还要看他的运气,所以给他布置了些功课,让他在年节里多温习,把短板给补上,中秀才的把握就更大了。
秦老先生这二三十年里不知教出了多少个秀才、举人。他这么说,王复林就觉得心定了许多,也能安下心来温书了。这时候,他父母打发了家中下人来接他,连马车也一并带了来,他就笑呵呵地带着行李,告别恩师、师母以及小师侄女桑姐儿,还有书僮浑哥等人,往回县城的路上走去。
进城后,他经过西街时,看到珍宝阁门口有人在闹事,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一时好奇之下,就叫家里下人去打听。那下人回来后报说:“是珍宝阁的小李掌柜卖了幅画给一个官,好象是新装裱过的,没裱好,出了差错,那个官的管家带人打上门来了,叫他赔钱呢。听说那是幅古画,值上千两银子的,小李掌柜赔不出来,被人把店都给砸了。”
王复林分明记得,这小李掌柜曾经到秦家去过,求恩师出手装裱一幅画,后来不知怎的,就没了下文。如今听起来,似乎他去找别人装裱过了?王复林心中暗哂,道这小李掌柜放着能人不求,倒去找些不知哪里来的匠人胡为,有这个下场也是活该。
王复林冷笑几声,就把这事儿抛开,自行回家去了。他家的马车与另一辆马车擦肩而过,他瞧见车辕上坐着的车夫穿着气派,恐不是一般人家的仆佣,心里还嘀咕一句,但也没放在心上。
那车夫赶着车穿过街道,对那吵杂的珍宝阁视若无睹,等出了城,才对车里的人道:“金管事,咱们这就出城了,您确定是三老爷家是在县城西北方向没错么?”
车厢里的金管事回答:“平四爷亲口说的,那是他的家,难道还能有错?”
第四十九章 故人
送走了所有学生,秦家大宅一时安静了许多。不过对于秦含真来说,日子还是照样过,并没有什么区别。
王家下人驾车来接王复林的时候,顺道把他家送给秦家的年礼捎来了。因为王复中的关系,王家每逢年节给秦家送礼,都是秦老先生门生中最重的一个。今年秦家虽有丧事,但王家还是送了厚厚一份年礼过来,当中还有王复中特地命人从京城捎回来的物事,因此秦家也不敢轻忽。虎伯与虎嬷嬷两人亲自出面清点,报到了秦老先生夫妻二人面前。
这时候,秦家祖孙三人都窝在正屋暖阁里。不用教导学生,秦老先生也乐得享清闲,便窝在老妻身边说话。孙女秦含真坐在炕桌后面,学习辨认五谷。这是《三字经》里的内容。秦老先生担心孙女儿只会背书,却不会认五谷,还特地取了实物来给她看。
秦含真抱着一只本地出产的三层白瓷九子攒盒,一样一样的辨认着里头的农产品标本。三九二十七,这套攒盒足有二十七格,每格都放有一种农产品。
稻、黍、稷、麦、菽这五种谷类植株,全都是晒干的标本,放在最上一层攒盒里。她认得稻和麦,另外三种就不熟悉了,况且每种农作物还有不同的品种。当然攒盒里并没有将这五种谷物的所有品种全部收录齐全,只是包括了米脂周边地区常见的庄稼种类而已。有这些标本在,又有祖父大人讲述这几种粮食的特点,以及用它们做成的常见食物,秦含真没费什么力气就记住了这些知识。
当然,标本也不仅仅是植株标本而已,还有加工过的半成品,比如各种籼米、粳米以及众多豆类等等,统统放在第二层的攒盒中,这些东西要辨认起来就麻烦多了。不过对于出身信息大爆炸的现代社会的秦含真而言,这都不是什么难事。她倒是对着最底下那层攒盒里的几样农产品颇感兴趣。
这一层攒盒并未放满,摆放了花椒、辣椒以及几种她不认识的作物。据牛氏介绍,那几种作物分别是食茱萸和小茴香。秦含真不知道食茱萸是什么东西,不过听牛氏所言,应该是一种辣味调味品,同时也是一种药材,一般在南方比较常见。在西北,还是用花椒、秦椒和小茴香等比较多。
秦含真闻了闻小茴香,心想这不是孜然吗?心里暗暗一喜。看来以后要是想吃烤肉,就不愁没有调味品了。不过秦椒又是哪一种?
对于秦含真的问题,牛氏只指了指那一小格鲜红的干辣椒:“就是这个呀,这是凤翔府(今宝鸡)出产的秦椒,平日用来做辣子是最好不过了。只是价钱不便宜,咱们家也不是时时都能买到。你祖父如今不许我吃这个,索性连这一项采买都给抹了,说是要等我彻底好了再说,真真气死人!但凡是辛辣的作料他都不许我吃,可大冷的天里,不吃些辣东西,如何御寒呢?”
秦老先生只是含笑看着妻子发嗔,并不说话。反正他已经发了话,全家上下不会有人胆敢违令的,就连牛氏本人,其实也不过是趁机撒撒娇而已,心里是知道轻重的。
秦含真盯着那几个干辣椒,并没有多加理会祖父母再一次的打情骂俏。她依稀记得,辣椒是明朝时传入我国的,年代还比较靠后,起初是当作观赏植物,如今凤翔府已经开始种植辣椒,并用于食用,应该不会是早期。不过四川地区盛行吃辣椒,应该是清朝时候的事。她前些时候听县衙办案,提起“陕西都指挥使司”,这是明显的明朝用语。再看周围人的衣着打扮,也不是清朝年间,现在难道是明朝后期?
想到这里,秦含真不由得小脸一皱,苦恼起来。但愿她所处的年代离战乱不要太近了,不然日子可就要难过了。
然而,话又说回来了。她虽然不清楚自己现在处于什么年代,可因为米脂靠近榆林城的关系,她平日里也曾听身边人提过什么二三十年没有大战了,或者县城里哪家大户在互市上买到了北戎的骏马之类的。她还真不记得北戎是哪一朝哪一代的外敌,心里纠结着自己该不会是到了一个架空的朝代来吧?唉,这样纠结下去不是办法,什么时候学到了有关历史的课文,她就向祖父打听一下吧,总要弄清楚自己所处的年代才行。
秦含真暗暗叹了口气,抬头看见祖母牛氏已经停下了娇嗔,便抱住她的脖子,撒娇道:“祖母,您既然爱吃这个辣……呃……秦椒,那不如咱们家自己种一些吧?这样就不用到外头买,也能吃到了,您还爱吃多少就吃多少。”
牛氏乐了,拍一把大腿:“好主意!我怎么从前没想过呢?不过,凤翔府能种出秦椒,咱们米脂也能种么?”
秦含真笑道:“咱们这里的地跟凤翔府比,差在哪里呢?要是担心不能种,就买些种子来试一试。不成就继续买现货嘛,但万一要是成了呢?除了秦椒,花椒什么的,咱们也可以试种的呀。”
牛氏哈哈笑了,得意地撇了秦老先生一眼:“果然是我的好孙女,心里懂得偏着祖母呢。”
秦老先生无奈极了,也不去阻止。这时候上哪儿买秦椒种子去?就算真能弄回来,种到地里,等到它长成,开花结果,老妻早就身体痊愈了,不必再忌口。横竖她平日就爱吃这些辛辣的食物,想种就种吧,也花不了几个钱。
他甚至还帮着出了主意:“明年开春后,打发人到凤翔问一问,看能不能弄到种子。最好是寻到一两个懂得侍弄秦椒的农人,一并带回来,就更稳妥了。靠着咱们家的佃户自己摸索,还不知要几年功夫,你才能吃到自家种的秦椒呢。”
牛氏听了,更乐了。秦含真暗暗偷笑,其实祖父还是很纵容祖母的嘛。
祖孙三人正说得高兴,虎伯与虎嬷嬷过来了。虎嬷嬷将一份年礼清单递给了牛氏:“老爷,太太,这是王家今年送来的年礼,土产跟往年差不多,但多了些以往没有的东西。”
“哦?”牛氏接过清单扫了一眼,“都有些什么呢?”
虎伯道:“一担上等精米,一担上等粳米,半车家腌的腊猪、风鸡,半车干菜,另外还有两坛上好的汾酒,两坛葡萄酒,这些都是老例了,跟往年差不多,应该都是县城王家代办的。此外还有的就是王翰林从京城送回来的东西,有一匣上等湖笔,一匣精制徽墨,一方宝砚,两刀宣纸,两部宫制新书,再有,就是这个东西。”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圆盒,瞧着是木制的,表面光滑。他打开盒盖,露出里面一个形状古怪的物件,似乎是一个折叠起来的圆圈,带着黄色的金属边框,还连着几条大红色的丝绳。
秦含真正歪着头看那物件,猜想那是什么,秦老先生已经微微变色:“怎会是这个东西?王复中何来此物?!”
牛氏忙问:“这是什么?”
秦老先生从虎伯手里接过那物件,手捏住圆形边框轻轻一旋,折叠的圆圈顿时就展成了两个,中间有一截弧形的金属配件相连。
不等他说出那是什么,秦含真已经认出来了。
这是眼镜!不过是古代版的眼镜,并没有架在耳朵上的框,而是利用金属配件夹在鼻梁上,再用丝绳挂在耳后固定。
秦含真已经呆住了,这个时候已经有玻璃眼镜了吗?
虎伯却对牛氏说:“太太,这个是水晶镜,京中年纪大了的老大人们,眼睛看不清东西了,就把这个戴上,再小的字也能看清。这东西极珍贵的,京中也只有达官贵人才有。”
牛氏不由得惊叹,连忙从丈夫手里接过眼镜,左看右看:“这是怎么戴的?王复中不是个翰林么?哪里来的这玩意儿?”
秦老先生却沉默不语。
这时候,张妈过来报说:“老爷,太太,下头门房传信过来,说有人找虎伯,说是京城来的故人。”
虎伯讶异:“我的故人?我哪里有什么故人?不过京城来的……”他忽然顿住,看向秦老先生。
秦老先生沉吟片刻,便道:“你去瞧瞧吧。”并没有多说别的。
虎伯默然一礼,退将出去。虎嬷嬷有些担心地目送丈夫的背影,回头看看秦老先生,也沉默了。
牛氏看看他们俩,忽然笑道:“别管来的是什么人了,咱们快来瞧瞧这眼镜。桑姐儿你瞧好不好看哪?这究竟是怎么戴的?”
当秦含真陪着牛氏“研究”夹鼻眼镜的戴法时,虎伯来到了下院门房处,他那位故人就在此等候。
他走进门房,一眼望去,就先看到了一个坐在长椅上背对着门口的人,身着绫罗,旁边站着一个明显穿着大户人家仆役制服的高壮男子。虎伯只扫了后者一眼,就将目光移回到前者身上,只觉得这个人的背影很陌生,但对方听到脚步声,转头望过来时,他却不由得愣住了。
这个人……似乎很眼熟。
那人见到虎伯,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墨虎!好久不见了,你……你还好么?”
虎伯看着他,有些不敢置信:“你是……金象?”怎么可能是他?当初一同在老爷跟前侍候的四个小厮,最得老爷信任的,就是金象了,他反而事事都逊对方三分。
当年侯府遭难,兄弟几个被发卖,四散飘零。侯府重立时,他与金象都重新回去了。可是,当老爷与世子反目时,金象却选择了背叛旧主,为了荣华富贵改投世子,只有自己,不惜抛下一切,追随老爷来到了西北边城。他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金象这位曾经的兄弟了。
三十年后的此时此刻,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五十章 哭求
秦含真对自家门房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还在兴致勃勃地跟祖父、祖母讨论那副眼镜。有她参与“摸索”,很快就帮祖母牛氏找到了戴眼镜的方法。
牛氏戴着眼镜,对着屋里各处看来看去,只觉得新鲜至极:“果然看得很清楚!自打我病倒,我这双眼睛就越发不中用了,病时不觉得,等如今好了,看账也好,看孩子记事的本子也罢,都看不大清。还好桑姐儿的字写得大,不然我就要做睁眼瞎了。如今戴了这眼镜,眼睛倒是跟以前一样好使了。难为王复中,竟给咱们弄了这东西来。”
秦含真听了,心想:祖母视力衰退,也许是因为丧子之后太过伤心,把眼睛哭坏了的缘故吧?当然,也有可能是病情导致。有了这副眼镜,也算是歪打正着地解决了她的麻烦。但这副显然是老花镜的眼镜也不知度数多少,是否适合祖母呢?可别戴了度数不合的眼镜,视力反而越来越糟。
这么想着,秦含真就假装好奇,撒着娇对牛氏道:“祖母,我也想戴着玩儿,让我试试嘛。”
牛氏乐呵呵地把眼镜摘了下来:“好,你试试。不过你鼻子小,又不够高,也不知道夹不夹得紧。”
秦含真干笑一声,接过眼镜,假装要试戴——自然是戴不上的,这是照着成人头部的尺寸做出来的眼镜,她真要戴的话,顾得了前头的夹鼻架子,就顾不了后头的丝绳,顾得了后头的丝绳,前头的夹鼻架子又没法稳住了,只能放弃。不过她接着这个近距离观察眼镜的机会,仔细看了一下那两片镜片,想看看这两片凸透镜的厚度,谁知越看越觉得古怪。
她犹豫了一下,看向秦老先生:“祖父,这个……真的是水晶做的吗?”她怎么觉得象是玻璃呢?她第一眼看到这副眼镜时,就觉得是玻璃。不过虎伯说是水晶镜,她就没吭声。可是现在细看之下,她还是觉得它象玻璃做的。古代的工匠磨制水晶薄片,似乎……不是这个样子。
秦老先生微微一笑:“你为什么这么想?如果这不是水晶做的,那会是什么呢?”
秦含真面露难色。她很想直接回答是玻璃,可是……现在似乎并不是玻璃满天下的时代,她要怎么解释,她一个家住西北边区小县城郊外的七岁小女孩,是如何知道这种东西的呢?
牛氏见了孙女的表情,只当她说不出来,就对秦老先生道:“桑姐儿哪里见过什么水晶镜?倒是我有个水晶镯子,是那年咱们去绥德州城的时候,你给我买的。那镯子晶莹剔透,就是里头有许多白色的絮,象是雾一样。桑姐儿定是见过我戴那镯子,觉得这镜子透着淡淡的青绿色,跟那镯子不一样,才会说它不是水晶做的吧?”
秦老先生笑笑,问孙女儿:“桑姐儿是这么想的么?”
秦含真干笑着点头。这时候她还能说啥?只能顺着祖母的口风,接受了她给自己找的借口了。
秦老先生微笑着接过眼镜,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眼,才道:“这个确实不是水晶,而是玻璃。我听人提过,这东西是皇家独有的绝密配方,不许外泄,也不知是如何烧出来的。我年轻的时候,见过玻璃做的盘子,跟水晶做的一般,十分漂亮,但听说很不容易烧,连皇宫大内,也只有几十件。没想到三十年过去,这东西已经可以用在眼镜上了,瞧着还不是什么稀罕物。”
牛氏忙问:“你怎知道这不是稀罕物?方才墨虎不是说了,这个眼镜是只有达官贵人才能用的东西么?”
秦老先生笑道:“他在京城还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哪里知道如今的市道?三十年前,这东西只能用水晶或云母做,制作不易,自然只有达官贵人才能用。但如今既然可以用玻璃制成,想必已经变得很常见了吧?若真是稀罕物儿,你当王复中就敢送到咱们家来做年礼了?他一个小小的翰林,在京城里再风光,品阶就放在那里,能得几副水晶眼镜?真的有了,也会先孝敬他自家亲长,才能轮到我这个老师。而年货又是王家人送来的。经了他们的手,若真是极难得的物件,你当王家人就不会有话说?”
牛氏小声嘀咕道:“这也说不定。你方才也说了,你年轻的时候,这什么玻璃也是稀罕物,连皇宫里都没几件,那岂不是比水晶更珍贵?水晶这东西,我们这样的小户人家还有几样饰物呢,比那玻璃可常见多了。”
秦老先生淡笑不语。
秦含真心中一动,暗想难不成祖父也知道,这是砂子烧出来的东西,成本很低?
正说话间,虎伯回来了。进了暖阁后,他便踌躇不语,站在那里半天都不说话。
刚刚把王家送来的年货收拾好的虎嬷嬷从外间进来,看到丈夫发愣,就推了他一把:“你这是怎么了?站在这里也不说话。”
秦老先生望过去:“怎么了?可是见过了京城故人?是谁?”
虎伯期期艾艾地道:“是……是金象。”
秦含真听得糊涂,“金象”是什么?泰国香米吗?
谁知秦老先生却愣住了:“怎会是他?他来做什么?”
虎伯叹了口气:“他如今看起来似乎是发达了,穿得一身体面,还带着随从,坐着马车来的。进门就来寻我,其实只是怕直接找老爷,会吃闭门羹罢了。”
秦老先生见他支支唔唔地不说正题,就皱起眉头:“他到底来做什么?”
虎伯无奈,才回答说:“他说……是奉了承恩侯和夫人之命,前来请老爷、太太回京去的。还说,年初承恩侯大病了一场,几乎丧命,病好之后,就开始回想前事,为当年的所作所为而后悔不已。他想要请老爷回去,兄弟和好,一家团聚。”
“我呸!”牛氏啐了一口,冷笑道,“他也有脸说这种话!当年他可想过兄弟?可想过要一家团聚?没有我们夫妻,他早死在西北了,才翻身就翻脸不认人,再没有比他更无情无义的了。如今他说后悔了,我们就要回去?做他的春秋大梦吧!”
秦含真听得一愣一愣的,除了何氏的事情以外,她还没见过祖母牛氏发这么大的火。而且……承恩侯这种爵位,应该是给外戚封的吧?还是正牌子的那种,太后或者皇后的娘家人。这么说来,自家祖父的来头不小呀。难不成……他也是外戚?
秦老先生一直沉默不语,牛氏见状就有些急了,推了他一把:“你怎么不说话?该不会你心软了,真的要回京城吧?别理你那个哥哥的话,他想赶我们走,我们就走,他想我们回去,我们就回去。他把我们当成是什么了?在这里日子过得好好的,满县城的人都认得我们,都尊敬你。有事吆喝一声,就有人来帮忙。可咱们要是去了京城,谁认得你?到时候咱们就真真落到你那个没良心的哥哥手里了!”
秦老先生见老妻着急,方才开口道:“我并不是真要回去,只是听闻他病了,才有些担心罢了。墨虎,你把金象带过来吧,我要问几句话。”见牛氏着急,还想说什么,他打断道,“就算不问大哥如何,外甥的情形总要关心一下的。”牛氏这才不吭声了。
虎伯很快就把那个叫“金象”的人带到了上院正屋。秦老先生当然不会在暖阁里见他,而是到了外间的正堂处。牛氏还在生闷气,盘腿坐在炕上不说话。
冬天里,门帘都用厚毡子做,既挡风,又保暖,只是秦含真坐在里屋炕上,就没法瞧见外头的情形了,只能听到外面的人说什么话。她侧耳细听,想要弄清楚自家祖父到底是什么来头。
那金象进了门,就跪倒在地上,哭着给秦老先生磕头:“小的见过三老爷。这一别近三十年,小的再没想过还有能见到您的一天。小的罪孽深重,不敢求得三老爷原谅,只求三老爷垂怜。小的当年并不是不想跟着您走,只是小的还有父母兄弟在府里,实在走不得,比不得墨虎是单身一个人,了无牵挂。但小的也知道自己做错了,如今见到您,除了请罪,也没别的话好说了。”
秦老先生叹了口气:“都是陈年往事了,还提来做什么?起来吧。”
金象却哭着不肯起:“三老爷,小的知道您心里委屈,可是……侯爷如今是真的知道错了!求您看在兄弟情份上,看在皇后娘娘的面上,看在老公爷的份上,回京去吧。兄弟三个,如今就只剩下您与侯爷了。这一年一年过去,侯爷身子又不好。若是不趁着如今还能见面的时候多聚一聚,再过几年,只怕就晚了。三老爷难道就真的不想再与亲人相聚么?”
秦老先生微微动容。
金象见状,知道有门,连忙又添了一句:“再者,平四爷在京里一个人孤零零的,连个贴身侍候的人都没有,也太可怜了。您只当是心疼儿子,进京去照料一下也好呀!”
秦老先生与里屋的牛氏、秦含真都愣了一下。前者的脸色顿时变了:“你说谁?!”虎伯还添了一句:“你说的是哪个平四爷?”
金象呆了一呆:“这……自然是三老爷的长子,平四爷呀?”
第一章 真相
秦家大宅上院的正屋内,秦老先生、牛氏、秦含真以及虎伯虎嬷嬷五人都一脸木然,听着金象讲述自家承恩侯是如何与“平四爷”相认的。
据说今年夏天的时候,奉命前往边境各大卫所巡视的秦王殿下,本该在巡视完大同、太原与榆林三卫之后,就直接返回他在西安的亲王府的。但不知为何,他到达榆林后忽然折返,没有去距离最近的太原,反而是绕道朔州前往了大同府。
朔州守将是京中世家子弟,大同府的主事将领则是几年前从榆林卫调任过去的,曾与秦王有过共事之谊。这前者在京中的家族有些许消息传出来,说是秦王在榆林卫辖地内遇袭,方才会忽然折返,但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包天,就不清楚了。而后者嘴巴十分紧,半点风声不肯透,反而派出了心腹亲兵,一路护送秦王上京。
秦王进京后,直接住进了皇宫,还曾数次晋见皇帝。他与皇帝到底谈了些什么,外臣一无所知。有御史曾经试探性地上本,参奏秦王未经召唤就私自入京,被皇帝一言驳回,说秦王是奉了密旨,并非私自入京。那御史只好认栽,改为参秦王留宿宫中了。
从那以后,秦王就搬出皇宫,回到了他在京城里的王府,平日里深居简出,闭门谢客,不与任何外臣接触,连宗室中人与皇亲贵族,也拒不相见。京城上下议论纷纷,都说定是有大事发生了。承恩侯秦松,也就是秦老先生的长兄,曾向皇帝这个妹夫打听,但什么都没打听出来。皇帝还笑呵呵地让大舅子不要为这些琐事操心。
承恩侯当时觉得有些没脸。还好今年十月皇帝万寿,因皇帝有旨要一切从简,并没有大宴群臣,只召皇家人与宗室皇亲们进宫,摆了一场家宴。而承恩侯身为已故元后秦氏的嫡亲兄长,得以受邀出席宴会,在京城勋贵圈子里得足了面子,才高兴起来。没想到就在这宴席上,发生了一点小意外。
这场宴席,秦王也出席了。宗人府的宗人令,同时也是宗室里辈份最高的长辈,当着众人的面向秦王质问他为何将宗室中人挡在王府大门外,拒不相见。因上门找他的人里有好几位论辈份都是秦王的叔伯,他的做法太过无礼了。宗人令既是宗室长辈,就有责任过问。
当时皇帝还未到达宴席现场,无人为秦王辩护,秦王一直沉默不语。有几个年轻一辈的宗室子弟忽然跳起发难,怂恿宗人令治秦王的罪,其中就有宗人令的亲孙子。还好宗人令老奸巨滑,及时发现有猫腻,没有继续追究,只冷着脸说秦王必须给出一个交代。几个年轻宗室子弟不甘心,还要再劝,皇帝却在这时候到了,这场闹剧自然也就不得不中止。谁知皇帝到达后,听内侍禀告方才席间发生的事后,居然表情微妙地命人将那几名发难的年轻宗室子弟带走问话。
全体宗室哗然,纷纷要求皇帝给出解释。皇帝这才说了,秦王忽然折返京城,是因为在路上遇到了袭击,而袭击他的人身份不明,极有可能是本国军队人士,袭击的原因却还不清楚,只能说,这里面很可能涉及宗室。因事关重大,皇帝命秦王不得向外透露消息,所以他才会住在宫中,搬回王府后又闭门谢客,谁上门都不见。方才宗人令质问秦王,秦王拒不回答,只是遵照皇帝的吩咐而已。那几名年轻宗室子弟为何上蹿下跳的?这事儿与他们有什么关系?莫非他们跟袭击事件有关?
以宗人令为首的众宗室们听了这话,立刻闭嘴了,改为替自家子孙喊冤。他们认为这几个孩子没理由参与这等大逆不道的阴谋,一定是被人陷害了!最后,宗人令的孙子在祖父劝说下,把内情和盘托出,倒是让皇帝很快就弄清楚了,那几个年轻宗室子弟,确实是被人怂恿着出这个头,本身与秦王没有半点过节,也不清楚他为何会回京城,在王府闭门谢客。
至于是谁怂恿的他们,承恩侯秦松是知情的,但他并没有告诉金象,不过承恩侯府的下人们私下有过传言,说晋王世子跟这事儿脱不了干系。那几名子弟,平日原就跟晋王世子来往得比较密切。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在万寿节的这场宫宴上,皇帝见事情已经说开,再保密也没有了必要,便开了秦王的禁,让他不必再苦逼地日日守在王府正院里出不了门,除了亲信卫兵每日送食水和传话,就一个人也不见,身边连个侍候的丫环都不能用。连带的,对于当日拼死护送秦王回京的众王府侍卫们,皇帝也将他们召到宴席上,亲口出言嘉赏,那些牺牲了性命的侍卫们,他也下旨命兵部好生抚恤。
这也算是从侧面证实了秦王遇袭时的凶险情形吧。
受召见的这些王府侍卫们,基本都是秦王的心腹,总跟着秦王出门,因此宗室皇亲们平日都见惯了。只有一个面生的,问了才知道原来并非秦王府亲卫,而是榆林卫辖下驻守牛家梁哨所的总旗。秦王被袭击当晚,慌乱出逃,路经他的哨所时,稍微歇了一下脚,用过食水,包扎了伤口,换了马匹,留下一名重伤的侍卫后就再次离开了。因为对当地道路不熟,秦王特地点了这名姓秦名平的总旗做向导。
当时说好了,是带路到达下一个卫所,就放他回来的,也会行文榆林卫,言明原委,不叫他受上司责难,说他擅离职守。谁也没想到,当他们快马到达朔州卫的时候,就听说了牛家梁哨所被马贼焚毁的消息,连秦王府那名重伤的侍卫也没逃出来。秦王担心榆林卫有问题,怕秦平一回去就会被灭口,便一路带着他上京了,也没给榆林卫送信。秦平就是这么被他带过来的,目前虽然暂时落脚秦王府,但他并不是侍卫,身份问题也没有得到解决。
秦王恳请皇帝赏秦平一个职位,让他不要再回榆林去了。皇帝也非常大方,给了他一个禁卫的职位,六品的,比原先连升了两级。皇帝还问起他的家乡籍贯,父母亲人。秦平老老实实说了自己是米脂人士,父亲是个教书先生,母亲牛氏本是天津人士,后移居米脂,家中还有一个弟弟,等等。皇帝当时没觉得有什么,承恩侯秦松却觉得有些不对了。等宫宴散了,他寻机找到前往禁卫报道的秦平,细细一问,果然就是弟弟秦柏与弟妹牛氏的嫡长子。
秦松当场与秦平相认了。秦平得知自己的父亲还有这么牛的出身背景,也惊呆了,再三问过承恩侯那位“失散多年”的兄弟名讳年岁,又听秦松说出牛家大宅的详细地址,才敢相信这是真的。只因还未禀过父母,秦平不敢接受秦松邀请,直接搬回承恩侯府,但也接受了秦松的安排,进侯府与这些生平从未见过面的亲人吃了顿团圆饭。
秦松从秦平处知道了弟弟秦柏这三十年来的境况,就产生了要接弟弟一家回京团聚的想法。等秦平入住禁卫驻地后,他便找来了曾经在弟弟秦柏身边侍候的金象,命其带人立刻前往米脂,接回弟弟一家。他还说了,只要秦柏愿意回家,什么话都好说,就算秦柏要求他这个做哥哥的跪地磕头赔罪,他也认了。
听到这里,牛氏在暖阁里颤着声骂道:“这叫什么话?他这不是摆明了欺负我们老爷是个心软又守礼的君子,定不会叫哥哥真个跪他,才敢说大话么?若我们老爷真个冷一回脸,叫他跪下磕头,他是不是真的会照做?!”
金象说得口干舌躁,头晕眼花,听了牛氏这话,也不敢反驳,只能苦着脸站在那里,垂头缩肩,大气都不敢出。
秦老先生端坐在正位上,良久不语,脸上已经什么表情都没有了。本来他都已经接受了丧子丧媳的命运,谁知如今峰回路转,可这个结果却让他心中难受不已。
怎会是这样的阴差阳错?那大儿媳的死,又算什么?
虎伯喘着粗气,沙哑着声音问金象:“你……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们大爷……在哨所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就走了?!”
金象有些犹豫:“呃……应该是吧,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跟着秦王殿下离开的,但他如今平安无事,总不会有错。无缘无故的,也不会有人冒充他呀?况且秦王殿下也证实了他的身份与军职。”他目光闪烁地小心看了秦老先生一眼,“我也不知道,三老爷三太太竟然都误会平四爷出事了……”
暖阁里的牛氏手都开始颤抖起来了,眼前开始发黑。虎嬷嬷连忙上前扶住她。她们的动作惊醒了发呆的秦含真,她跳下炕,穿好鞋子跑到外间来,盯着金象。
金象愣了一愣,瞧一瞧这小姑娘,立刻就反应过来她是谁了:“这是平四爷的掌珠三姑娘吧?小的金象,给您请安了。”说着就要作揖。
秦含真没理会,只直直地盯着他问:“你说我爹没死,跟着秦王进京了,那他有没有说过,为什么到如今都超过半年了,他也没给家里捎信报一声平安?他既然知道哨所出事,难道就没想过家里人会担心吗?莫非为了保密,就可以不顾家人?!”
金象愣住了,有些没反应过来:“这……”
秦含真不等他说完,就转头看向秦老先生:“祖父,爹上京时曾经去过大同,他很可能见过大同的主事将军,难道就没机会见二叔一面?二叔是否知道爹没死的消息?如果他知道的话,为什么也不给家里捎个信来?反而叫二婶带着弟弟回来奔丧?!”
秦老先生的手也在微微发抖。孙女的每一个问题,他都已经想到了。正因为这背后极有可能隐藏着更不堪的真相,他才会更加痛苦。
秦老先生不说话,金象却慌乱起来:“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平四爷跟侯爷说过,早在大同时,就见过安五爷,托他给家里报平安了。这事儿还是禀过秦王,得他点了头的,并不犯忌讳。安五爷也答应了,会不惊动旁人,悄悄儿告知家里。只是不知……三老爷三太太为何会一无所知?”
秦含真的眼神瞬间转冷。
第二章 家书
金象只觉得背后已经冒出了冷汗,心想平四爷的闺女眼神为何如此吓人?他方才也没说错什么呀?
他咬着牙道:“小的说的都是真话,若三老爷、三太太和三姑娘不信,只管进京去问平四爷,就知道真假了。”说完后,他忽然又记起一件事,“是了,平四爷还写了家书托小的送回来。”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虎伯一把夺过信,大步一迈,急急送到了秦老先生面前。秦老先生接信的时候,手还有些发抖,把信封都给撕坏了,但看到里面的信后,他忽然整个人镇静了下来,沉默地读着信。
秦含真跑到祖父左后方,巴着祖父的手臂,踮起脚尖去看信。那信是家书,用辞并不晦涩,几乎浅显到白话文的地步,所以秦含真很容易就看懂了。
秦平在信里先是向父母问了安,说进京后一切顺利,还遇上了恩承侯这门亲。因不曾听父亲说过有这么一门亲人,他也不敢擅专,没有照伯父的意思搬进侯府,只是去吃过一顿团圆饭,又与伯父与几位堂兄聊了几回而已。不过,与他们相处的时候倒是已经改了口。
秦平还道他马上就要进禁卫当差了。目前的职位不但品阶比从前的总旗高,也更轻松体面,升职的前景更好。如今边关承平已久,想在榆林卫谋军功,并不容易,他总不能一直留在哨所苦熬,那样他还不知要到哪年哪月,才能回到父母身边尽孝。况且父母年纪大了,久住西北,也太过清苦。伯父有意接父母回京团聚,他认为是件好事。以自家的财力,想要在京城里安家,也不是太难。唯一麻烦的是,妻子关氏娘家在米脂,若是与娘家亲人长久分离,只怕她心里不舍。可若是劝岳家一同搬到京城来,又怕他们故土难离……
秦平还提起了驻守在大同的弟弟一家。他说弟弟秦安长年忙于工作,在家的时候少,许多事都交给了弟妹何氏打理。弟妹何氏兴许是妇人见识,对小侄儿梓哥儿管束得太严了,不许他出门没啥,可孩子都三岁了,还不打算给他请个好老师开蒙,却有些不妥。何氏即使是官家闺秀,学识上还是比较有限的,总不能指望她来给梓哥儿开蒙。但秦平身为大伯子,这种话又不好说出口。他问父亲,是否在京里托人帮弟弟活动一下?若是能让弟弟也调到京城来任职,就能一家团圆了。到时候梓哥儿的教养有父亲负责,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秦平的信写了三张纸,但半句话都没提过离开哨所后的事,也没提起秦王遇袭的内情,基本上说的都是家常。看他的语气,似乎认为父母早该知道他是上了京的。秦含真看着这些字眼,心里已经有了猜测,看来自己方才有些冤枉这个便宜父亲了,他确实是托了弟弟给家里报过平安信了。
那么……二叔秦安又是怎么一回事?
秦含真抬头问秦老先生:“祖父?”
秦老先生已经平静了下来,他将信重新叠好,看向虎伯:“你带金象先住下吧。如今天色不早了,大家也都累了,有什么话明儿再说。”
虎伯心里很想问清楚信里写了些什么,但还是恭敬地照着秦老先生的吩咐,将金象带了出去。
一出门,金象就忍不住拉住虎伯的袖子:“好兄弟,好哥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三老爷三太太都不知道平四爷平安无事地去了京城?这……这里头到底是哪儿出差错了?”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还想问你呢!”虎伯没好气地用力抽回袖子,“叫你在家里住下,就是暂时不打算赶你走人的意思。你且有眼色些吧。老爷太太问你什么话,你只管照实回答,别耍你的那些花花肠子。没叫你的时候,你就老实窝屋里头。”说罢就推着金象出了院门。
“别啊,我的好兄弟。”金象有些急了,“你好歹告诉我,三老爷三太太这是怎么了?家里到底出了啥事?就算原本误会平四爷没了,如今知道他还活着,难不成不是大好事么?怎的三老爷三太太脸色这么难看?三姑娘又是一脸气愤的模样?你把原委告诉我,我也好知道忌讳,免得不小心说错话,得罪了人。”
虎伯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叹了口气:“我也不怕告诉你,就算我不说,没两天你也该知道了。大爷没事,固然是喜事,可是……”他顿了顿,“可是大奶奶没了呀!就是以为大爷没了,她才一时想不开,上了吊!”
金象大惊失色:“什么?你说大奶奶……”他住了嘴,小心回头看一眼正屋的方向,忙忙拉着虎伯下了台阶,避到了中院的角落里:“好好的怎会这样?大奶奶是几时没的?”
虎伯叹道:“是在八月底,大爷百日祭……咳,就是牛家梁哨所出事后整一百日,大奶奶趁着家里人都在下头院子里办祭礼,在她屋子里上了吊。姐儿当时病重,觉得不对,拼命从炕上爬下来,一路爬到隔壁屋子去看,才发现的。等家里人听到姐儿哭叫的声音,赶来救人,已经来不及了。大奶奶如今就停灵在附近的庙里,前几日刚办过百日祭。还有,为着大奶奶的事儿,亲家老爷也是伤心得去了,就比大奶奶晚上几天。你说,这里头有两条人命呢,就算大爷平安无事,老爷太太心里又怎能高兴得起来?”
金象早已听得呆住了,忍不住大力拍了一下大腿:“哎呀,怎会如此?!八月底……那时候秦王都已经出宫回了王府,平四爷也在京城住了好些时日了。安五爷早该把消息传回来才是,怎会……”
虎伯冷笑一声:“接到榆林卫的消息后,家里打发人去给二爷送信,让他回家奔丧。二爷没回来,只让二奶奶带着孩子回来了。那时候家里就觉得奇怪。亲哥哥死了,二爷怎能说公务繁忙,连回家上炷香都不肯?二奶奶还在家里嚣张得很,不知闹出多少事来。大奶奶之所以上了吊,跟二奶奶的作为也脱不了干系。原来,他们夫妻早就知道大爷没死,竟然隐瞒不报,也太过了些!二奶奶是外人,素来人品不好,且不说她。二爷对着亲生父母,也未免太不孝了。老爷听闻大爷死讯,伤心欲绝,太太病到如今还不能下地,二爷难道就不知道为人子的道理?!”
虎伯虽然也是看着秦安长大的,心里把他当子侄一般地疼,但眼看着何氏在秦家闹出这么多的事,秦安给人的印象又一向是处处护着何氏,他心里对这位小主人,也多少生出些嫌隙来。今日得知秦平没死,托了秦安给家里报平安信,秦安却没有这么做,虎伯心里就生出了火气。虽然他懂得为人仆役的道理,嘴里不说小主人的坏话,但情绪上却有些按捺不住了。
金象早已听得目瞪口呆,心想平四爷在京城侯府里可没说他们兄弟有不和呀?反而还说了许多安五爷的好话,并且透露过等自己在京城里安了家,接来了父母,就把弟弟也一并调到京城来的想法。这哪里是兄弟不和的模样?还有,虎伯怎的公然说起安五奶奶的坏话来?还说她人品不好,这里头……难道有什么内情?
金象很想再打听得清楚些,可虎伯已经不想再多说了,扯着他去了下院,把他和他的随行人员安置在王复林等几个学生住的那个院子里。如今那院子是空的,几个窑洞里都有齐全的家具用品,也有暖炕火盆,不需要另行准备。至于客房?那是给客人住的。金象是旧仆,可不是客人。若不是仆役房里没了地方,他连学生住的院子都不想给金象安排呢。
正屋里,秦含真看着虎伯带金象走了,又回头看祖父秦老先生。秦老先生起身,牵着孙女儿的小手,进了里屋。
暖阁里,牛氏方才一时晕眩过,如今在虎嬷嬷的安抚下,已经清醒过来了。她哽咽着拉住丈夫的手:“是真的么?那信真是平哥写的?他……他真的没死?!”
秦老先生默默点头,将信递了过去。牛氏抢过信一看,内容且不提,那笔迹她却是认得的,正是长子秦平的亲笔,顿时大哭出声,哭倒在虎嬷嬷怀里。虎嬷嬷也在不停地拭泪,小声安慰着牛氏:“太太,这是喜事,您别难过,这是喜事呀!”
牛氏哭道:“这狠心的孽障!没事也不跟家里说一声,害得爹娘哭断了肠;害得他媳妇以为自个儿这辈子没了指望,就上了吊;害得他丈人跟着伤心,也一病去了。如今他倒没事人儿一样写信回来了,却叫我怎么见亲家?!”
秦老先生默默在炕边坐下,低声道:“平哥路过大同时,跟安哥见过面。看他在信里的语气,应该确实是托安哥给家里报了信。安哥之所以不肯告假回家奔丧,也有了解释,因为他知道他哥哥没死,报信之事,多半是交给他媳妇了。可是……安哥媳妇既然知道实情,为何回来后却半个字都不曾提起?这事儿需得查清楚才行。”
“查!一定要查!”牛氏猛然坐起,脸上还带着泪水,“若查出来是那姓何的贱人故意隐瞒不报,就算我不认安哥这个儿子,也不能放过她!一定要叫她给平哥媳妇偿命!”
她大哭了一场,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榆林卫当时送了具焦尸回来,说是平哥,我当时见了认不出来,还不肯信。榆林卫的人信誓旦旦说就是平哥,我们才收下的。如今既然安哥没死,那具焦尸又是谁?”她顿时急了,催促虎嬷嬷,“快快快,打发人去庙里,把那具棺木移开,不能再把它跟平哥媳妇的灵柩放在一起,还要把牌位上的字也给改了。”
虎嬷嬷问:“改成什么名字呢?那人也不知道是谁呀?”
牛氏正感为难,秦含真又插嘴了:“祖母,这都是小事。如今先弄清楚正事吧。何氏说她要害我娘,是担心我娘要过继梓哥,害他们母子分离。可她既然早知我爹没死,这过继之事自然无从说起。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害我娘呢?!”
第三章 寻根
秦含真一语提醒了秦老先生与牛氏二人。他们也不由得陷入了思考。
如果说何氏想要陷害关氏,是为了逼她另嫁,好让长房无人主事,秦老先生与牛氏没法提出过继梓哥儿的话,那何氏早知秦平并没有死,自然也明白过继是没有意义的,甚至于,她只要把秦平还在世的真相说出,自然就没有了儿子被过继给长房的风险。那是什么原因使得何氏宁可冒险陷害妯娌,也不肯说出大伯子未死的实情呢?
秦含真忿忿地道:“照理说,秦王都点头了,二叔没有理由不把我爹的话转告给祖父、祖母,那就当他不是有心隐瞒的好了。如此一来,这事儿的责任就在何氏身上了。她难道跟我娘有仇?还是跟我爹有仇?就算我娘自杀的事不在她预料之内,她原本也是想逼我娘改嫁的。她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呀?我爹还在世,她做弟妹的就想逼我娘改嫁,对她有什么好处?!”
秦老先生皱眉道:“你爹在信里是说过何氏教养梓哥儿不大得法,但并没有当面说她什么,只是问我,要不要把你二叔也想法子调到京城去。咱们一家团圆后,我可以帮着教养梓哥儿。这点小事,连口角都说不上,若说何氏为此记恨你爹,没有道理。倒是何氏与你娘妯娌俩重逢后,时不时有些口角,难不成是积怨?”
牛氏心里讷闷得很:“除了过继之事,姓何的贱人跟平哥媳妇也没啥矛盾呀?更何况过继的事,平哥媳妇也没答应。想当初何氏那贱人初嫁进咱们家,通共就没在这家里住满一年,不过一两个月,就跟着老二去了大同。那时她是新媳妇,整天除了早晚来一回正屋给我请安,就连屋子都不出,更别说在我跟前侍候了。我也乐得她少露面,家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她的来历,没少说她闲话,更何况她那时候还挺着个大肚子,万一磕着哪儿了,老二还不知会不会怪我不知体恤儿媳呢。平哥媳妇那时对她也是客客气气的,一应吃穿用度,都是尽着好的送去。她跟老二离开的时候,还向平哥媳妇道谢来着。为了这事儿,我对她还高看了几分,往日的怨气都消散了些。”
何氏自那年离开,直到今年回来“奔丧”为止,都没在秦家住过,关氏也没去过大同,可见她俩若是有矛盾,那就是在“奔丧”后发生的了。
虎嬷嬷也在旁帮着回忆:“二奶奶刚带着孩子回来的时候,大奶奶忙前忙后的,十分热心。那天正好关家老太太带着舅奶奶和关二姑娘过来了。大奶奶为了替二奶奶安置梓哥儿和章姐儿,还有带回来的那一群丫头婆子,还把亲娘亲妹子扔在自个儿屋里呢,只叫张妈带着姐儿去陪着说话。关二姑娘好象为此抱怨了几句,大奶奶为了赔罪,送了她一对镶红玛瑙的赤金耳坠,说是寡妇用不着这个,还是给小姑娘戴着好。大奶奶对二奶奶和梓哥儿十分亲切周到,太太那时还对着亲家太太夸大奶奶呢。不过二奶奶倒是淡淡的,对关家人没什么好脸。兴许是这事儿开的头,大奶奶在那之后,对二奶奶就冷淡了些。”
牛氏撇嘴道:“她那时好端个大家闺秀的臭架子,其实谁不知道谁?何氏娘家还不如关家体面呢!倒也好意思给亲家太太脸色看。光是这一件事,就知道何家没家教了!”
虎嬷嬷继续回忆:“后来大奶奶与二奶奶虽待彼此冷淡些,倒也没什么口角,真正吵起来,应当是过了大半月后,又逢发月钱的时节。二奶奶在大同大手大脚惯了,又带了许多丫头婆子来家。一个哥儿一个姐儿,身边有一个奶娘一个丫头,也就罢了,听说在家里还不止这些人呢。二奶奶自个儿就带了好几个丫头婆子,一等二等三等的还分了等。照她们在大同的规矩,光是月钱就要十来两银子,二奶奶与梓哥儿、章姐儿还要另算。二房的用度,超过了咱们家全家人的费用。大奶奶管家,瞧着不合适,报给太太知道。太太叫了二奶奶来训诫,叫她别花费太大,勤俭持家才是正道理。二奶奶出了屋子,就去大奶奶屋里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人大吵一架。”
牛氏冷笑道:“这分明就是姓何的贱人没理。若她有本事给自家划拉钱财,大手大脚的也就罢了。她跟老二在大同,一年就要问家里要五百两银子。我说我们全家上下那么多人,一年都花不了二百两,怎的二房四口人就要五百两?老二写信回来说,大同花费大,与同僚来往交际,请客吃饭送礼,都是免不了的,实在没办法了,才向家里伸手,还说他媳妇其实维持家计也十分艰难。我被唬得以为他们在大同的日子真这般难过,年年开春就送五百两过去,还嘱咐他们在大同买些产业,也省得坐吃山空。老二信里答应着,也说买了店铺田地,可年年照样问家里要五百两。先前我不知道,今年见了何氏的排场,才知道每年那五六百两银子都是花到什么地方去了。照这个花法儿,金山银山都能给败光了!姓何的贱人手里有这么多钱,到了家里还要再伸手,连养丫头婆子的钱也要公婆嫂子出,这算盘也未免打得太精!老二就真的不知道他媳妇干了什么?”
虎嬷嬷忙替她抚背:“太太别生气了,早就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她怎么可能有干得出好事来?”
秦含真听了,也觉得何氏极品,但这些理由的份量似乎还不够。难道何氏为了这点事,就要陷害妯娌?
听了孙女的疑问,牛氏看向虎嬷嬷:“是呀,照理说,这点小事又能算得了什么?谁家妯娌没个口角?谁还能为此把人往死里逼?难道是为了章姐儿把桑姐儿推下坡那事儿?”
秦老先生皱眉道:“那事儿原是二房占了便宜,章姐儿年纪又小,我们还能叫她为桑姐儿偿命不成?不外乎禁足罚跪挨打几样。平哥媳妇虽是满心悲愤,也只是因为何氏与章姐儿母女俩都不肯出面赔罪罢了,并没有说过要对章姐儿如何。她对梓哥儿也依然疼爱。以她的宽厚,何氏万没有恨上她的道理。况且何氏先是耍赖,要把罪名栽到梓哥儿头上,然后又悄悄把两个孩子交给她哥哥送回大同。平哥媳妇拿她毫无办法,她还有什么不足的?!”
秦含真说:“既然是这样,何氏为什么非要把我娘逼得改嫁,或者逼死不可?难道我娘在秦家做媳妇,碍着她什么事了?还是不知什么时候,曾经往死里得罪过她?可是,祖父祖母,不是我替我娘辩解,以她的性情脾气,只有何氏招惹她,就没有她招惹何氏的道理。她要是那样的人,就不会被何氏拿着子虚乌有的事威胁一句,便自个儿上吊了。”
牛氏听得眼眶又红了,拉过孙女抱住:“好孩子,祖母知道你心里替你娘委屈,你放心,这事儿祖母一定会弄明白了,给你娘一个交代!那姓何的贱人害人不浅,这回我定要叫你二叔休了她!梓哥儿也不能再交到她手上了。天知道这毒妇会把孩子教成什么样儿?!”
秦老先生也沉声道:“你娘与何氏之间到底有何恩怨,我们也不清楚,在这里猜测再多,也是做不得准的。但我与你祖母心里都清楚,此事责任必在何氏身上,你娘定是受冤屈那一个。等去了大同,我与你祖母当面向你二叔与何氏问个明白,事情自然就能水落石出了。”
秦含真低头想了想,道:“我也知道这事儿要问了二叔与何氏,才能弄清楚。可是……二叔真的知情吗?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妻子蛇蝎心肠,为什么还要护着她?就算他对我娘没有一点儿敬重,我爹总是他的亲哥哥吧?还是把升官的机会让给了他的亲哥哥。祖父和祖母总是他的亲生父母吧?还是每年资助他五百两银子的慈父慈母。他要是为了保护何氏,不管她做了什么都当作没看见,那我就再也不能认这个叔叔了!”
秦老先生叹了口气:“这是自然。别说你不愿意认叔叔,若你二叔真个如此糊涂,我与你祖母也不会认他这个儿子!再者……即使你二叔对何氏所作所为一无所知,我也不能轻饶了他!大丈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连自个儿家里的事都还糊里糊涂的,叫一个妇人蒙骗至此,还出去做什么官呢?倒不如守在家里,安安分分过日子算了。”
牛氏也红着眼圈点了点头,显然是赞同了丈夫的决定。其实之前还不知道长子存活的消息时,她就想过,次子如果为了何氏忤逆父母,她就宁可没儿子。如今知道长子还活着,她就更没有顾虑了。
得到了祖父祖母的支持,秦含真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忙道:“二叔那里好说,何氏却未必肯说实话。况且我们要去大同,也是明年开春后了。不如想法子从别处打听一下?如果何氏真个对我娘心存怨恨,肯定有人知道原由的。”
秦老先生抚了抚须:“桑姐儿指的是……何氏留下来的丫头婆子?”
何氏只带了秦泰生家的逃走,其他丫头婆子都还被关在秦家。金环前些时候为着假马贼真官军一案,被送到县衙做证,如今案子已了,齐主簿早已把人送了回来。牛氏叫虎嬷嬷把她连着其他丫头婆子关进了中院西面,原本翠儿等丫头住的小垮院内,不叫她们继续占据上院西厢房。虽然原本说了要将她们变卖或是遣散的,但秦老先生是个好心人,想着外头天寒地冻的,这些弱女子身无长物,若是被赶出去,只怕要落得个饥寒而死的下场,又或者是被人拐骗了,所以暂时收留了她们。这些人都是何氏从大同带来,其中不乏心腹。若要询问何氏的事,找她们是最好不过了。
秦含真点头:“就是她们,还可以再加上一个翠儿。何氏指使翠儿去害我娘,总会透露出一点原因吧?就算翠儿愚钝,一点内情都不清楚,总会知道何氏都曾经做过什么,说过什么话。”
牛氏将目光转向虎嬷嬷。虎嬷嬷立刻挺直了腰:“老爷太太放心,我一定会叫这些小蹄子老实招供!”
第四章 口供
虎嬷嬷审问二房的丫头婆子,并没有遇到多少障碍。别说打骂动刑了,她只不过是坐在那里说两句吓唬的话,她们就立刻怂了。
那些丫头婆子原本听惯了女主人何氏的日常言论,自己也被惯出了些傲气,只觉得自家男主人的米脂老家似乎处处穷酸,上不了台面。可再傲气,也改变不了她们已被女主人何氏抛弃的事实。如今何氏闯下了大祸后逃离,主人的父母连她都可以处置,更别说她身边侍候的人了。她们不过是奴仆之身罢了,能够留在大宅里过冬,已是秦家人仁慈了。眼见着秦家人还有用得着她们的地方,她们怎会不拼命上赶着表现,好求得秦老先生夫妇开恩,留她们下来听用呢?总好过被赶出大宅,自生自灭吧?
不过,这些原本二等、三等的小丫头,以及粗使婆子们,对主人家的事了解得也不多,关于何氏是否与长房夫妻俩结过仇,她们可说是一问三不知,只知道何氏与关氏妯娌不和而已。倒是金环、银珮两个一等大丫环,因为是贴身侍候的人,还知道些许内情。
银珮非常积极地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都说了出来:“奴婢从未听说过二奶奶与大爷有何仇怨。平日里在家,二爷每每提起当初能到大同来,都是大爷相让,就感激不已。二奶奶为此私下还抱怨过,说她为了二爷升迁,花费了多少心思,可二爷还是只念大爷的恩情,一点儿都不知道体恤她。不过二奶奶也就是抱怨二爷几句,并没有说过记恨大爷的话,倒是说过,二爷能摊上大爷这么个傻哥哥,也算是他的福气了。
“二奶奶几时与大奶奶结怨,奴婢也不清楚,来米脂的路上,她并没有说过什么。倒是提过,如今家里花费一年比一年大,光靠着大同那点子产业已经不够了,二爷又不擅长经营。别人家总有法子往家里搂钱,偏二爷做事一板一眼的,总说那是有违军法之事,做不得。这话得罪了人不说,自家一点好处都没有。二奶奶说了几次,他都不肯听,反说二奶奶的不是。二奶奶盘算着,要寻个理由向老爷、太太多要些体己,最好是田地、店铺,也好添个进项,反正绝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去。因着大奶奶常年在太太跟前侍候,二奶奶怕她会为着长房的私利阻拦,还跟泰生嫂子与金环商量了,要弄个法子把大奶奶支开,才好去寻太太说话。
“二奶奶在到家前就特地嘱咐了金环,叫她好生拉拢大奶奶身边的丫头,打探一下大奶奶的喜好,也好与大奶奶交好。这样才能在必要的时候,顺利将她支开,事后也好将人打发了。可不知怎的,到家后,大奶奶原也是十分热心和气的,二奶奶却好象忽然恼了似的。奴婢那时候与金环在忙着收拾屋子,只有泰生嫂子跟在二奶奶身边,因此不清楚当时的详情。只知道屋子收拾好后,二奶奶说要回屋歇息,在屋里骂了大奶奶与关家女眷几句,说关家没有家教,教出的女儿粗蛮无礼。那时候奴婢还纳闷,心想大奶奶并没有惹二奶奶生气,为什么二奶奶就发火了呢?自那以后,二奶奶就没说过要交好大奶奶的话了,见了面也是淡淡的。
“奴婢以为二奶奶在大奶奶跟前受了气,跟泰生嫂子说,要想个法子与二奶奶出气,却被泰生嫂子拦了下来,告到二奶奶跟前……”说到这里,银珮就忍不住咬了咬唇,“奴婢原也是一片忠心,二奶奶却罚奴婢跪了一晚上,还扣了一个月的月钱。奴婢实在不知是哪里做错了!兴许……金环知道,也未可知。”
虎嬷嬷沉吟不语,瞥了一旁的张妈与胡嫂一眼,二人立刻知机地把银珮带了下去,不一会儿,又把金环给带了上来。
金环去了县城几日,回来后整个人就瘦了两圈。她虽然不知道何家兄妹到底摊上了什么事,但经历过县令与主簿的审问,接着是榆林卫的王百户、陕西都指挥使司辖下的郑断事,还有一位不知身份但看起来高贵不凡的大人接连审讯,便是傻子都知道,何家兄妹的案子不小。虽然说这几位大人关注的都是何子煜找来的官军到底是什么人,可跟这些官军扯上了关系,何家兄妹又怎能逃脱过去?
金环当然不可能是傻子,她能在秦家二房众多丫头里脱颖而出,成为何氏身边的一等大丫头,自然是个聪明人。她被吓坏了,哪怕审问过后,她被平安送回秦家,她还是吓破了胆。若主人家坏了事,她难道还能有好结果?相反,若是能够长长久久地被关在秦家大宅,也许反而是件好事。
被送去县衙前,金环是一个人关在西厢原本何氏的卧室里的,倒也避免了与其他丫头婆子产生矛盾。但从县衙回来后,她与其他人一起被关进了中院的西垮院中,与银珮以及另外两个丫头住在一个窑洞里。
那些丫头原本就对她得何氏重用而心存妒忌,得知何氏与秦泰生家的都因为她通风报信有功,而成功逃离,却将她们丢在这里,就更对她怀恨在心了。如今既不分什么等级资历,也没有主母撑腰了,丫头们对金环半点畏惧之心都没有,抢走她的食水、被褥还算是轻的,她们甚至将她赶下炕,逼她在屋角打地铺,还要她侍候她们,不听话就拳脚相加。金环一个人哪里是三个人的对手?自然吃了亏。但她生怕跟其他人打成一团,会让秦家的人觉得她不安份,开春后把她送走,所以她宁可挨打,也忍下了这口气。
她如今又怕又悔,但更多的是怨恨。她明明对何氏有大功,可是何氏却带走了秦泰生家的这个一点功劳都没有、反而还接连坏事的人,将她丢在了秦家,害她受这等大罪。她怎能甘心?怎会不恨呢?虎嬷嬷问她何氏的事,她说得比银环还多,还要更详细!
“二奶奶到的那日,关家太太与舅奶奶、关二姑娘都在。关家太太在正屋陪太太说话,舅奶奶带着关二姑娘去了大奶奶屋里。因二奶奶来了,大奶奶跑来帮忙安置哥儿和大姐儿,关二姑娘有些不高兴。舅奶奶哄了她几句,也不知她说了些什么。当时二奶奶带着泰生嫂子,就站在东厢房窗子外头,兴许是听见了。奴婢当日站在窗前,亲眼看见二奶奶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带着泰生嫂子回来西厢,坐着不动,也不去正屋里与关家太太见礼。大奶奶过来与她说话,她也爱搭不理的。等屋子收拾好了,大奶奶回正屋向太太复命,二奶奶就命人关了屋门,然后开骂,过后,还嘱咐泰生嫂子去跟何舅爷说,叫去县城里打听打听关二姑娘的事儿,寻机给她一个教训!
“关二姑娘平日里出门不多,来往的人除了亲戚与邻居,就只有齐主簿家的闺女。何舅爷别的事不好做手脚,倒是听说她的亲事几年都没定下来,如今又有了一位入了国子监的表哥,前途大好。关家亲友们都说,关家夫妻兴许是要亲上加亲,把小女儿嫁给这个外甥呢。二奶奶知道后,就发了话,说关二姑娘没有口德,断不能让她享这个福气,叫何舅爷想法子坏了她的名声。何舅爷在县城里却是个生人,关家老爷子又有些名望,这事儿不大好办。更要紧的是,那齐主簿的娘子却是临县人士,关二姑娘说我们二奶奶的闲话,怕是从齐家听来的。万一打草惊蛇,对二奶奶更不好。二奶奶这才打消了主意。”
再后来,就是何氏因长女章姐儿在秦家不序齿,桑姐儿占了长女之位,与关氏起了口角,再有章姐儿推桑姐儿下坡,何氏与关氏为儿女争吵等事,还有何氏在大同结交贵人,请客送礼,大手大脚置办衣裳首饰,热衷于四处钻营等等。虎嬷嬷不耐烦听这些,就让她打住,以后再说,只问一件事:“关二姑娘那日到底说了你们奶奶什么闲话?”
这事儿金环却有些说不准:“当时奴婢并没有在跟前,因此没听见。二奶奶过后也只跟泰生嫂子商量这事儿,不过奴婢在旁边侍候,偶尔听到几个字,似乎是关二姑娘说二奶奶当年热孝里改嫁,还有章姐儿改姓的事,当中大约还夹杂着陈家的人说的一些难听话。对了,齐主簿家的娘子,娘家在临县,与陈家人好象还是亲戚,大约是从陈家那里听说了些闲话吧?”
虎嬷嬷便把这些话禀报给了秦老先生与牛氏,牛氏不以为然得很:“她这是心虚么?她热孝里挺着大肚子改嫁,知道的人多了去了,还连累了我们安哥的名声。若不是她肚子大起来的月份明确,安哥那时候还在别处驻守,是去临县吊唁陈校尉时才认识的她,只怕就要被人编排成奸|夫了。这种事那贱人做得出来,还怕别人说么?关家二丫头就算不修口德,她也犯不着为此害人家姐姐吧?!”
秦老先生在旁沉吟:“金环知道的毕竟有限,还是要找关家人问个清楚才行。只是关家二丫头的性情……如今平哥又还在世,媳妇与亲家却已经没了。这事儿还不知要如何与亲家太太交代。”
牛氏也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事儿确实不好办……也罢,待我明儿叫人去一趟县城,把亲家太太、舅爷舅奶奶一并请来吧,关二姑娘就不必请了。当时听见关二姑娘话的,还有关家舅奶奶,问她也是一样的。只是平哥这事儿,怕是还要老爷跟关家舅爷好生说说,千万别让他起了误会才是。”
秦老先生点头,这时门房来报,说吴表舅爷过来了,言道有重要大事,要单独向秦老先生禀报。
秦老先生不由得与牛氏面面相觑。吴少英有什么重要大事呢?
第五章 晋王府
因为吴少英言明要单独见秦老先生,所以秦老先生并未请他进正屋,而是让人领他进了西耳房。那里是秦老先生自己的小天地,跟中院书房那种可以用来接待客人或者见学生的地方完全不一样,外人是进不得的,就连自家人,也很少涉足,打扫整理之类的事,是虎伯亲自做的。
吴少英看起来比当初离开的时候要削瘦了些,上唇下巴都有着短短的青胡茬,看起来有些狼狈。他原本扎了整整齐齐的发髻,此时却有些散发松开,并未重新梳理好,身上的衣服也带沾着些尘土,十足一付风尘仆仆的模样。
秦老先生看到他这样子,有些意外:“你这是打哪儿来?”
吴少英向他行了礼,等不及他落座,就脱口而出:“老师,表姐夫还没死!”
秦老先生愣了一愣,就笑了,走到椅子上坐下:“你怎么知道的?”
吴少英看到他这个反应,惊讶极了:“老师已经听说了?”
秦老先生含糊地道:“说来也巧,今早我在京城的族人打发了仆从来送信,就是平哥写的。原来他给贵人做向导,提前离开了哨所,然后上京去了,偶然与我在京城的族人遇见,彼此相认,便托人捎了家书过来。他如今已经在京城入了禁卫,还劝我带家眷上京去呢,却对家中变故一无所知。我与你师母措手不及,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也不知该如何向你姨母和表兄交代,刚刚派了人去县城送信,请他们明日过来。”
吴少英愣愣地“哦”了一声,接着就红了眼圈,低头道:“阴差阳错……说来都是何家兄妹做的孽!若是表姐当日没出事,如今接到家书,还不知该有多欢喜呢,就连姨父,也一定为表姐夫能出人头地而高兴。”
秦老先生叹了口气,师生二人都沉默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吴少英才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道:“不管怎么说,这总是好事。老师膝下有子尽孝,桑姐儿也有父亲照顾了。学生心里也能安心许多。”
秦老先生也勉强笑笑,问他:“此事你是从何处听来的?若不是平哥从京城来信,我还不知道呢。你这些日子到底是去了哪里?怎会听说这等消息?”
吴少英深吸了一口气:“不瞒老师,学生……其实是跟着那位李大人办事去了。他是锦衣卫的人,来榆林是要查一件大案。学生听闻这里头还有牛家梁哨所被焚之事,想起表姐夫就是在那里出事的,便忍不住掺了一脚,其实不过是帮着做个耳目罢了。学生是在米脂长大的,又是个国子监学生,在榆林城里并不显眼,在临县也不是会引起怀疑的人物。更何况学生还有追踪何氏兄妹这个幌子在,旁人见了学生,只会以为学生是为何氏而来,哪里会想到学生真正的目的呢?”
秦老先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锦衣卫?!你……你怎会跟着他们走?我当日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再插手此事么?!”他想起来都有些后怕。秦王尚且遇上了大风险,几乎丢了性命,不得不躲着某些地方走,更何况是吴少英这么一个小小的监生?而且那李大人一行有官面上的身份保护,顶多就是被蒙蔽而已,不会有人胆敢公然伤害他们。可吴少英没有官身,去做耳目,只会更危险。
吴少英却不是很在乎这一点,随意笑笑:“只要能查清表姐夫哨所被焚的真相,冒些风险也无妨。更何况,李大人也派了人在学生身边,保护学生的安全。学生一路都非常小心,并未露出马脚,反而还打听到了许多有用的消息,也得到了李大人的赏识。若非如此,学生也没那么容易知道一个重要的消息。”
秦老先生不解:“什么重要的消息?你来找我,难道不是为了告诉我平哥无事?”
吴少英摇头,如果只是这个消息,他就没必要提出单独见秦老先生了。他想说的是更重要的事:“老师,你可知道是谁袭击了秦王?又是谁焚了牛家梁哨所?”
秦老先生的表情顿时变得严肃起来:“愿闻其详。”
秦王遇袭的始末,吴少英都已从李大人与王府侍卫周艮处听说了,此时复述出来,秦老先生再结合金象在京中听闻的传言,也就弄清楚了个中详情。此节略过不提。
秦王当时见到的袭击人马,穿的是北戎人服饰,说话却是晋地口音,他就知道这支兵马身份有问题。他出于谨慎,选择远离榆林城与太原两地,改道去了驻将为京城世家子弟的朔州。到达朔州卫后,他一听说牛家梁哨所被马贼袭击焚毁,就立刻察觉到了这事儿必定跟榆林卫脱不了干系。
牛家梁距离榆林城只有二三十里,可以说已经很近了,并不是靠近边疆的地带,再往北,还有金鸡滩等数个哨所。别说如今朝廷与北戎已经多年不起战端,光是凭着在互市上的收获,北戎就已经能勉强维持温饱,基本不需要南下劫掠。就算真有北戎人胆敢冒这个险,也不会在未能惊动层层哨所的情况下,迅速接近牛家梁这种距离榆林城极近的地方。如果真让一批多达两百人的兵马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榆林城下,榆林卫上下都可以去死了。
既然不是北戎人干的,那就是马贼。可马贼只是劫掠来往商队而已,连赶尽杀绝都很少,免得吓坏了商队,无人敢来,他们也就没了财缘,更别说是正面与朝廷军队哨所冲撞了。直接焚毁了一个哨所,还将里面的士兵全部杀光,这简直就是在嫌命长。在边城这种军队当家的地方,真有这么大胆的马贼吗?
袭击秦王的人分明是军中路数,穿着北戎人的服装,操着晋地的口音,与长乐堡守军有勾结,还打着马贼的旗号行事,榆林卫也不查查清楚,就直接宣布是马贼干的,然后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剿匪行动。秦王反而觉得榆林卫上层有猫腻。再加上朔州守将无意中提及,榆林卫因轮换的缘故,有很大一批现任将领是从大同或者晋地其他卫所调过去的,秦王就疑心上了晋王府。
他疑心的是晋王府,却不是晋王。因为早在他前往榆林之前,经过太原的时候,就见过晋王这个小弟弟了。这一面见得可不太容易。秦王是奉皇命来巡视的,按理说消息肯定提前几天就传到了,晋王本该留在王府里,等着见哥哥才是。谁知秦王到了太原后,原想第一时间先去见弟弟,不料晋王府的人先是宣称晋王去了外地礼佛,不在城中,后来露了破绽,才勉强承认晋王身体有些不适,不想见客。秦王担心弟弟身体,硬是闯进了王府内院,见到晋王时,简直不敢相信。
晋王已经病入膏肓了,昏迷不醒,人也瘦得脱了形。王府医官都被软禁在王府里,为晋王秘密诊治,但谁都没有法子能治好他。若是上报京城,请来御医,兴许还有些希望,可晋王妃却禁止王府中人将消息外泄。若不是秦王闯府,兴许他还不知道弟弟已经病得这样重了呢。
秦王质问弟妹晋王妃,晋王妃反而振振有辞,说这是晋王本人的意愿,再三下了严令的。她身为妻子,也只是想遵照丈夫意愿行事罢了。因为晋王一直没醒,秦王也弄不清楚这是不是他的意思,无奈之下,只能离开。
但秦王办完了公务,准备要离开太原的时候,却有人悄悄接触他的随从,给他递了话,说是晋王侧妃与侧妃所出的二公子、三公子请他伸出援手。因为晋王并没有说过封锁消息的话,反而盼着身在京城的嫡长子能赶回来见他最后一面,是晋王妃私心作祟,才封锁了消息,甚至不许王府长史上书朝廷,请皇帝赐下御医灵药救治晋王,还把侧妃母子三人禁足,又对侧妃下了慢性毒药,存心要置他们母子于死地。
而晋王妃之所以会这么做,不过是因为晋王世子如今在京城,正讨皇帝欢心,非常有希望在太子死后入主东宫罢了。传言说太子近来身体欠佳,已经病了小半年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一旦太子薨逝,储君之位出缺,晋王世子就是最有希望上位之人。在这种紧要关头,晋王世子怎能离开京城,返回晋地,为父亲侍疾或是守孝?为了给儿子争取时间,晋王妃才会特地封锁消息,甚至为了延长晋王的寿命,放弃一些有可能治好他却比较有风险的诊治方式,改用了保守却对他身体更不利的药方。正因如此,晋王才会一直昏迷不醒,王府内外都由晋王妃把持。
秦老先生听到这里,震惊得立刻站了起来:“你说什么?晋王世子怎会入主东宫?太子……太子病重了?!”
吴少英并不惊讶,太子乃是国之储君,知道他病重,谁会不震惊?谁会不担心呢?
吴少英对秦老先生道:“老师身在西北边城,对京中的消息不大灵通,也不知道这些朝廷大事。学生在京城的时候,就没少听人说起。当今膝下只有太子一个子嗣,早年倒还有过两位小公主,但都小小年纪就夭折了。太子自出生就有不足之症,多年来一直体弱,立了正妃与侧妃后,只生下了一位小皇孙,偏偏养到九年前,又夭折了。此后,只有太子妃生下一位皇孙女,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子嗣。朝野内外都在为皇嗣忧心,宗室中提起了过继之法,听闻当今也有些动心。晋王与当今自少年时就亲厚,子嗣又多,九年前甫闻皇孙之殇就送了嫡长子入京,为的就是他有朝一日能过继到宫中为嗣。京城内外,无人不知。”
第六章 担忧
秦老先生心中一时复杂难言。不是为了别的,而是这传闻中体弱多病随时都有可能死去的东宫太子,正是他亲姐所生,乃是他的嫡亲外甥。
秦老先生出身京城永嘉侯府,是继室所出的嫡子。他前头有一位原配所生的嫡长兄,正是如今的承恩侯秦松。接下来行二的是一位庶出的兄长秦槐,早已亡故。再有一位原配所遗的嫡长女,就是当今圣上的原配发妻秦皇后了。
秦老先生生母叶氏夫人嫁进侯府的时候,秦皇后年纪还很小,完全是继母抚养成人的。叶氏夫人性情温和慈爱,待原配所遗嫡长女有如己出,母女俩十分亲密。相比之下,嫡长子秦松因年岁大些,在继母入府时,早已迁出外院居住,又有许多小心思,对这位继母就疏远了许多。他不但对隔母的两位弟弟都有隔阂,就连对同母的胞妹秦皇后,也相当冷淡。秦皇后与弟弟秦柏——也就是秦老先生,年纪只差两岁,可算是一起长大的,因此比旁人都要亲厚。
秦皇后青年早逝,只留下一个亲骨肉,就是周岁便被册封为东宫储君的太子,同时也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子嗣。秦老先生于手足之间,二哥秦槐早逝不提,长兄秦松不悌,兄弟反目,他伤心之余,也都能淡然处之,只有对于姐姐留下来的骨肉,多了几分真心关怀。
秦老先生身处西北边城,对京中消息并不了解,偶尔从来往客商与学生处得知,太子的位置并没换人,依然是秦皇后之子,三十年来都十分稳当,也没听说有别的皇子出生,他就安心了。至于太子体弱之类的传闻,他早就听说过,但既然太子活到三十岁都平安无事,想必是没有大碍的。富贵人家的子嗣,从小娇养些,体弱乃是常态,并没什么要紧。秦老先生自个儿孩提时,也曾是体弱公子哥儿队伍中的一员,后来练了剑才好些。他哪里知道,太子的身体状况已经这么糟糕了呢?连子嗣都成了问题。
秦老先生心中暗暗拿定了主意,等大同事了,他确实应该上京一趟了。即使不为见长子一面,也要去看一看外甥,祭一祭亡姐。
想到这里,秦老先生抬头看向吴少英:“如此说来,晋王夫妇是一心想要将亲生儿子送上储君之位了?可如今晋王病重将亡,他的长子却不肯回家看他一眼,也算是报应了吧?”
吴少英冷笑:“晋王不是病重将亡,而是已经亡了!他是在九月底薨的,晋王妃封锁消息,瞒而不报,足足过了一个多月,京城那头,秦王进宫告了御状,当今派了内侍、御医与宗人府官员齐去太原晋王府,方才真相大白!消息传到京中,已经过了万寿节。晋王已死,当今也不欲追究什么,但晋王妃欺君之罪却不能轻饶,就连滞留在京的晋王世子,也难逃干系。虽然晋王妃一再坚持世子不知实情,是她自作主张封锁消息。但晋王世子若果真不知内情,又何必在京中上窜下跳,指使几个年轻宗室子弟,与秦王为难呢?还不是心虚么?!”
秦老先生忙问:“如此说来,秦王遇袭一事,果真是晋王妃在背后主使?这是为了什么?只为封锁消息么?”
吴少英叹道:“据说是秦王在太原晋王府时就很生气,言明定要上奏圣上,请来御医为晋王医治。这也是难免的,两位王爷总是亲兄弟,眼看着弟弟病重,秦王又怎会不着急呢?只是他当时身上有差使,便派了亲信侍卫往京城送信,秦王自带人继续前往榆林,打算等差使办完了,就赶回西安府,把秦王府的医官以及西安本地的名医送到太原去,为晋王诊治。谁能想到,晋王妃担心消息外泄,一边派人截杀秦王派出的信使,一边暗中令晋王府多年来收买的部将带兵偷袭秦王。因担心在晋地出事,会引来朝廷关注,他们才改在榆林动手。正巧榆林卫里,又有好几位晋地出身的将领,与晋王府有旧,愿意给王妃一个方便。”
秦老先生冷冷一笑:“既然晋王世子在京中滞留八年,有望入主东宫,想必投靠他的人也不少。难怪他能支使得动宗室子弟,也难怪晋王妃有本事调动军中人士呢。如此说来,她在临县那个田庄……”
“正是晋王府私下养兵之所。”吴少英笑笑,“这里头,只怕不仅仅是晋王妃的功劳,晋王本身也脱不了干系。除了临县那处田庄,还有另两处极大的庄子,都位于边城卫所附近,一处同样是晋王妃私产,另一处却记在侧妃名下,都是同样的用处,或是养兵,或是收养些孤儿教养,等大了就将他们安插到军中去,也有收买了军中将领,闲时到庄中去寻欢作乐,可掩人耳目。有晋王府的面子,这些人升迁也快得很,得了好处,便要回报王府了。这事儿晋王府已经做了有些年头,怕是在晋王世子上京之前,就有所动作。若不是近年各边镇将士常常轮换,只怕晋王妃能号令的还不止几百人呢。这可不是区区一个王妃能做到的。不过晋王如今人都死了,上头也不打算追究罢了。”
吴少英顿了一顿,面露嘲讽:“然而,晋王妃事败,世子的皇储梦也只能落空了。想来晋王处心积虑,要将世子送上皇储宝座,谁知八年来,太子殿下虽然一直小病不断,却也没有大碍。晋王世子不得成事,只能滞留在京,他为达目的,连生父病重,都不肯回家尽孝。如此人品,也真让人侧目。当今圣明,又不是没有旁人可选,怎会挑这么一个人品不佳的侄儿为嗣子呢?晋王妃一心为了儿子,却反而断送了他的锦绣前程。如今晋王妃很可能会被贬,而世子的尊位也多半要被革,日后晋王爵位,就要由侧妃所出的二公子继承了。原本稳稳当当的王爵,因为他们母子贪心不足,也要让与他人。这算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了吧?”
秦老先生淡淡地道:“晋王自少时便有大志向,为此苦心积虑与管氏女定下婚事,谋得管氏支持,只是时不与他,他终究还是太过年少,与大位无缘,但有管氏支持,在众藩王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如今他又将希望寄托在嫡长子身上,却将自个儿性命也葬送了,真是成也管氏,败也管氏,可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吴少英参与调查晋王府事,自然知道晋王妃娘家姓管,而且是京中世宦名门,还是先帝元后的娘家,十分显赫。只是先帝元后所生的皇子早年夭折,当今圣上却是继后所出,所以管氏权势已大不如前。听秦老先生的语气,似乎对晋王家事颇为了解,他心中不由得奇怪,正想再问,秦老先生却已低声问起了别的问题:“太子的病情究竟如何?除了晋王世子,是否还有别的宗室子弟在谋求这皇嗣之位?”
吴少英说起这事儿,也有些难过:“学生也说不清楚,只是传闻一直不断。太子平日连朝会都少参加,听说是当今不欲他太过劳累了。只因他自生来便有这不足之症,虽然从小就经御医细心调养,但朝野间一直有共识,道这位太子恐怕不是长寿之相。原还有一位皇孙,偏又夭折了,如今除了过继近支宗室子弟为皇嗣,也别无他法了。早年确实是晋王世子占了先,但去年辽王长子也上京了。他年岁比晋王世子更长,人也稳重得多,虽不如晋王世子长袖善舞,却有实干、谦逊的好名声。想来……若不是有辽王长子在,晋王妃与晋王世子还未必会慌了手脚,屡出昏招吧?”
“辽王长子?”秦老先生皱了皱眉头,“怎么连他家也卷进来了?难不成那储君之位,就如此诱人?”
吴少英笑笑:“老师,那可是至尊之位。这些龙子凤孙,哪个不想呢?不过听闻辽王府也是一笔烂账,辽王长子儿子都十岁了,他还未得封世子,王府里却是继妃独尊,又有几位公子在。辽王长子大约也有些不得已吧?”
秦老先生怔了怔,还想问得清楚些,但想到吴少英不过是个监生,晋王府中事,因他参与秦王遇袭一案,或许知道得多些,可辽王府远在辽东,他能知道什么?不过是在京中时听说些传言罢了。想要知道得更多,他大可以上京后再慢慢打听,又或是直接寻金象来问。京中侯门家奴,总比一般的读书人消息灵通许多。
这么想着,他就对吴少英道:“多谢你将此等秘事告知于我。你放心,我也知道事情轻重,在你师母面前,断不会多言。”事关王族秘闻,秦老先生是不敢随便乱传的。
吴少英笑道:“老师不必如此小心。如今这事儿知道的人还不多,但晋地早已经开始为晋王治丧,不过碍于皇命,并未大肆操办罢了。然而薨了一位藩王,晋地人家这个年是不可能过好了,晋王府的事定会慢慢传开。只怕年后,咱们县里就都知道了呢。”
秦老先生皱眉:“这样的事怎好传扬开来?宗室王族名声且不提,太子体弱之事,却不好让人随便说嘴的。”
吴少英叹道:“朝廷倒不想宣扬呢,奈何世子之位、晋王王爵还未有定论,怕是侧妃母子也盼着晋王妃与晋王世子的罪行有更多的人知道吧?”
这就涉及到另一场权势利益的争斗了。秦老先生也不想多说,只道:“天色不早了,明儿我要请你姨母、表兄、表嫂来家,不如你今晚就在家中留宿,明日一起说话。若有哪些内情,是能透露给他们听的,你也可斟酌一二。”
吴少英想了想,也觉得此时进城,怕是赶不上城门关闭了,便答应下来。
秦老先生已经倦极,吴少英恭送老师回了正屋,又向师母牛氏请了安。因有秦老先生阻止,牛氏也没能向吴少英打听到,他到底是为何事而来。他恭敬告退出来,却看到秦含真又一次站在了东厢房门口,透过门帘缝儿,在向他招手。
第七章 发现
吴少英微笑着应邀走进了小表外甥女的房间。
跟上回来时相比,这个房间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又似乎有了些小小的改变。屋角的大炕正烧得暖和,挨着墙根叠放着崭新的素色布面厚棉被,炕头的位置添了个小炕柜,角落里堆了好几个深蓝布面的大引枕,还有个看起来象是带靠背的坐垫一般的东西,与引枕是同样的材料与花色,大约都是新做的。炕尾一角摆放了一张新的炕桌,比一般的炕桌都要宽大些,样式简朴无装饰,但带了三个小抽屉,桌面上摆放着文房四宝、书本纸张,估计是小女孩读书练字用的。
屋内的家具摆设与上次来时差不多,但摆放得更整齐有条理了。吴少英心里有数,自打表姐去世,秦家长房只剩下一个小女孩儿,仆人也只有奶娘张妈,连个丫头都没有。平日里观那张妈行事,就不是很有条理,她一个人操持杂务,估计也是分|身乏术,屋里略凌乱些,也是常理。如今显然是秦家长辈缓过气来,有空闲操心小孙女儿的屋子了。
吴少英不知道,秦老先生这位大家长是素来不操心内宅琐事的,而主母牛氏至今还未病愈呢,她又不是个爱讲究的,屋子收拾得差不多就行了,其他事通通交给心腹虎嬷嬷料理。而虎嬷嬷虽有些见识,但她既要忙于家务,又要服侍牛氏,儿子回来后,还要操心儿子休养身体之事。她虽然对秦含真很关心,可是屋子里的摆设如何,只要不是乱得太离谱,她都不会多管的,看不过眼时,吩咐张妈一声也就是了。如今这屋子变得井井有条,还添了许多新物件,完全是秦含真自己的功劳。
人都穿越过来了,仇人也查清楚了,只需等待时机报仇而已。秦含真是个热爱生活的人,见日子平稳下来,自然要想法子让自己过得舒适一点了。不过是添几样小玩意儿,都是合情合理的要求,也费不了什么钱。有了布和棉花,张妈就可以负责做针线,要两件新家具只需要跟虎嬷嬷说一声,三五天就能按照要求打好送到,连祖父祖母都不需要告知。经过这么一收拾,秦含真觉得自己的房间顺眼多了,大冬天待在这样暖和舒适的环境里读书写字,她的耐心都要多一些。
不过此时此刻,秦含真没什么心思享受自己舒适的房间了,她急切地想要告诉吴少英一些事:“表舅,我爹没死!他到京城去了。”
吴少英怔了怔,微笑道:“我已经知道了,今儿过来,本也是听说了消息,赶来告诉你们的,没想到你们已经得了信。这是喜事,你怎么好象一脸不高兴的模样?”
秦含真抿了抿嘴:“我不是不高兴,只是……帮我爹送信过来的人说,他在大同时曾经遇到过我二叔,还托二叔给家里捎信,告诉祖父祖母和我娘,说他平安无事,上京城去了。不知怎么的,二叔没回来,叫了何氏回来,何氏却半点没提起这事儿,还加倍儿地欺负我娘。她这分明是存心的,可到底是图什么呢?我娘跟她无仇无怨,也不知哪里招惹了这个坏蛋!”
吴少英顿时变得严肃起来:“你是说……你爹曾经托你二叔给家里送平安信?!”这事儿他倒是不清楚。他还以为,以秦王逃离时,一路隐匿行踪,除了朔州与大同两地高层将领,几乎完全不惊动地方官府的作派,估计是不会让秦平一个小小的总旗给家里报什么信的。要知道秦平可是榆林卫中人,家人也住在榆林卫附近,万一泄露了风声,让那些意图对秦王不利的人知道了秦王的行踪,可就大大麻烦了。没想到,秦平居然在大同见过秦安了。
吴少英眉头一皱。他得知秦平未死的消息,还是周艮无意中透露的。说来也是阴差阳错,周艮并不清楚秦平家在何处,也不知道他父亲是米脂县内的名师大儒,否则先前在县衙里审案时,就该将秦平的下落告知秦家人了。但如今也不算晚,想必周艮知道更多的详情,吴少英打算回头再去打听一下。
他对秦含真道:“表舅如今认得一位秦王府侍卫,是同你爹一同从榆林逃往京城的,彼此有些交情。你爹没事的消息,也是我从他那儿听说。待我去寻他打听一下,问问你爹如今在京城境况如何。”
秦含真忙道:“这个倒还好,我祖父在京城有族人亲戚,我爹跟他们遇上相认了,如今是进了禁卫。”
吴少英疑惑道:“先前怎么没听说先生在京城还有族人亲眷?早知如此,当年我与王师兄在京里时,就该去拜访了。若是先生有家书,也可帮着跑个腿。”
秦含真苦笑:“那边是什么承恩侯府,当家的是我祖父的哥哥,好象跟我祖父有些矛盾,很多年前就闹翻了。我祖母和虎伯他们都恨死他了。这位侯爷不知怎的,如今忽然悔过,跟我爹相认后,就派了人来找我祖父,一再请我们去京城。祖父祖母还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吴少英不由得呆了一呆:“承恩侯府……”既然是秦老先生的哥哥,自然也是姓秦的。先帝有过两位皇后,今上只有一位,京城的承恩侯府一共三家,姓秦的只有今上的原配、已故秦皇后的娘家兄长秦松一家。想想老师的名讳是上秦下柏,难不成竟是秦皇后的兄弟不成?吴少英忆起方才自己在老师面前侃侃而谈太子如何,皇嗣如何,就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来。
不过吴少英也就是慌了一小会儿,很快镇定了下来。不知者无罪。他方才也没说什么犯忌的话。况且在老师面前,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吴少英淡定地对秦含真说:“我不知这承恩侯府如何,只在京城时听说,秦家显赫无比,富贵尊荣,极得今上看重。虽然承恩侯并未入朝参政,但无人敢小瞧他。京城内外,人都说秦家名声不错,并非仗势欺人、为富不仁之辈。你爹本就文武双全,再添上这么一门亲戚,在禁卫中不愁站不住脚。若老师真的带着师母与你上京投亲,倒也是件好事。一来你们一家团聚,不必再受骨肉分离之苦;二来老师、师母也有儿子承欢膝下;三来……京城乃天下繁华至盛之地,生活比在陕西要舒适便宜得多,你们祖孙能享享福,老师可落叶归根,重见亲人,师母的顽疾也能请到名医治理。”
听起来,似乎去京城还不错?
秦含真想了想,就说:“这事儿轮不到我做主,我听祖父、祖母的就好。”她拉住吴少英的袖子,“不过,不管我们去不去京城,明年开春,祖父都要带着祖母和我去一趟大同了。我们要去找二叔,把事情问清楚,当面追究何氏的责任。祖母说,这回无论如何都不能轻饶了她!”
吴少英顿时肃然:“这是自然!你们什么时候出发?到时候我陪你们一道去,路上也有个照应。”
秦含真不由得惊喜:“真的?可是表舅不是还要去游学吗?”
吴少英笑笑:“上哪里不能游学?大同也是繁华之地,我正好去长长见识。若是你们顺路上京,我再陪你们一程好了。这一路能聆听老师教诲,我能得的益处,说不定比自个儿出门游学还大呢。”
秦含真大喜:“那太好了!”她眼珠子一转,就放低了音量,对吴少英说:“表舅,要是你跟着我们一块儿去,我们做起事来就更有底气了。虎嬷嬷今天审问了何氏丢在我们家里的那些丫头婆子,想弄清楚何氏为什么存心陷害我娘,倒是问出一件事来。”遂将金环银珮所言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对方,然后道,“小姨虽然嘴上说得难听,但这事儿知道的人多了去了,何氏想必没少听人闲话,我祖母这些日子,哪天不骂上何氏几遭?何氏要恨,也该是恨小姨,为什么就偏偏盯上我娘了呢?我觉得,小姨当日说的话,定然有什么玄妙,说不定是踩中了何氏不为人知的痛脚。”
吴少英沉下了脸。他素来不喜小表妹关芸娘性情为人,如今又添上了一桩。如果何氏真的是因为关芸娘不修口德,而迁怒关氏,将她逼死,那关芸娘也算是罪孽深重了。即使有姨母关老太太在,他也不会原谅关芸娘的。
他沉声对秦含真说:“此事我会帮着打听,等有了信儿,就会来告诉你知道。你不必着急。”
秦含真小声嘀咕:“我倒不是着急,只是觉得好巧。何氏以前的夫家是在临县吧?这回何家兄妹招惹的官军也是从临县过来的。我不知临县那里有什么,只是一天听它八百遍,存在感也太足了。如果只是小事,何氏有必要做得那么过分吗?她明知我爹没死,无论是逼我娘改嫁,还是使劲儿欺负娘和我,都有什么好处呢?我爹总有回来的一天,而且总会送信回来的,到时候她不就露馅了?就算没她逼迫陷害我娘的事,光是隐瞒平安信,就够她喝一壶的了。她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觉得自己能顺利过关?为了几句闲话,就冒这么大的险,莫非她是个顾前不顾后的蠢人?”
“临县?”吴少英心下一动。临县当然有什么了,那里是晋王妃庄子所在,是晋王府养私兵之所。何氏在嫁给秦安前,一直住在临县,莫非……还跟晋王妃的田庄那边有什么来往?若是没有交情,何子煜能那么顺利地请动二十名正在隐藏行踪的官军,冒险前来米脂救人么?
这可不是小事儿。吴少英想起周艮曾经无意中抱怨过,说秦王秘密折返大同后,大同主将马将军帮着封锁消息,命心腹亲兵一路护送秦王一行回京,路上没有惊动地方官衙与驻军,怕走漏了风声,那袭击者会再次下手。可他们如此严防死守,路上还是遇到了两次袭击,随行人员有不少人受了伤,幸好都平安抵达了京城。
周艮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走漏了风声,还是晋王妃的人真的如此机灵,能准确地找到他们的行踪?
吴少英觉得,自己可能发现了什么。
第八章 顾虑
关家老太太次日带着儿子媳妇,依约来到了秦家大宅。听完秦老先生与吴少英的说明后,他们三个人都惊呆了。
秦平居然没有死!
关老太太怔怔地,忽然间落下了两行泪,心里一阵阵的酸楚:“我苦命的蓉娘啊——”
可不是苦命么?年纪轻轻的,又不是真的死了丈夫,结果阴差阳错的自尽了。若是她没有死,那如今丈夫平安无事,又高升了六品武职,进了京城的禁卫,往后就是在皇帝跟前当差的人了。这跟从前完全没法比,锦绣前程就在眼前了呀!可她却偏偏死了,再大的福气,再好的前程,都与她无关了。
秦平还如此年轻,又没有儿子,将来肯定是要再娶的。关蓉娘嫁进秦家后,丈夫长年驻守在外,她一个人留在家中,孝敬公婆,打理家务,教养女儿,受了整整八年的苦,到如今终于可以苦尽甘来了,结果却什么福气都没享受到,一切荣光都只能留给后来人。关老太太真的很为女儿抱屈!
可是抱屈之余,她又有几分心虚,对小女儿关芸娘也多了几分怨恨。在她看来,今时今日的局面,完全是小女儿关芸娘造成的!
虽然秦老先生与吴少英都曾告诉过她,长女关蓉娘会自尽,是因为不堪妯娌何氏逼迫,面对何氏以势相欺,以及何氏编造出来的丑闻,她绝望地选择了死亡。可是关家没有秦家那么坦白,他们隐瞒了一个自认为的秘密,那就是关蓉娘在自尽之前,曾经受过父亲关老夫子的严厉谴责。而这一切的起因,是因为关芸娘误以为表兄吴少英对长姐关蓉娘有情,才不肯娶自己为妻,所以向父亲关老夫子告状,说他们有私情,污蔑关蓉娘有意在守寡之后改嫁吴少英。
关老爷子当时是真的信了,把大女儿骂得很难听,所以在大女儿自尽后,才会悔恨交加而病倒。
关老太太与儿子关大舅,都认为关老夫子的误会与责骂,才是令关蓉娘真正感到绝望的原因。至于何氏的陷害,他们一切都是听秦家说的,事前并没有亲身经历过,自然就觉得,既然何氏的安排有那么多的漏洞,能够轻易被秦家人发现并化解,那这陷害肯定不会成功,顶多就是稍微损害一下关蓉娘与吴少英的名声,只要把事情解释清楚了,真相也就大白了。关蓉娘岂是别人随便胡说两句,就会想不开上吊的人?关键还是在关老夫子与关芸娘身上呀。
如今,关老太太再听到吴少英说,何氏对关蓉娘生怨,是因为在刚回来婆家的第一天,听到了关芸娘说她的闲话,心里就更加发虚了。得知何氏曾经派人到县城里打听关芸娘的消息,她甚至有些坐不住。
她怀疑,也许就是关芸娘胡乱编排自家姐姐与吴少英之间有私情,让何氏派来的人听见了,何氏才会拿这件事陷害关蓉娘与吴少英的。如此一来,害死了关蓉娘的人,岂不正是亲妹妹关芸娘?!
关芸娘甚至还把亲爹也给吭了……
关老太太心里又痛又气,瞪向儿媳关舅母:“芸娘当日到底都说了些什么胡话?!你还不快点给我从实招来?!”
关舅母也是一脸的震惊,她心中跟婆婆也有同样的看法,但面对婆婆的问题,她却不敢回答了:“这……都好几个月了,媳妇儿……记不大清楚了,反正不是好话就是了。当时在亲家家里,我不好多说芸娘什么,回去之后我说了她两句,她还恼了我,给我脸子瞧。老爷子知道了,还说我待小姑子不够和气呢。”
关老太太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她当时还抱怨了丈夫几句,说他太过纵容小女儿了,只是丈夫没放在心上。原来就是那一回么?
她咬牙问儿媳:“你再好好想一想,到底芸娘都说了些什么,能让人家恨到这个份上?!明明是芸娘造的孽,却都报应到了她姐姐身上,若不把事情弄清楚了,我老太婆就是死了都不能安心!”
关舅母膝盖一软就跪下来了,关大舅忙道:“娘,您先别生气,秀哥儿他娘倒想记起来呢,可毕竟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了,不是么?芸娘那丫头,平日里嘴巴不好,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秀哥儿他娘还能把她说过的话都一一记住不成?更何况……就算把这些都弄清楚了,蓉娘……也回不来了呀!”说着说着,他自个儿眼圈也红了。关舅母不由得哽咽出声。
关老太太双目一闭,眼泪又一次落了下来,泣不成声。
看到关家人这个反应,秦老先生也有些束手无措了。
其实他本来不想把关芸娘说闲话激怒何氏一事说出来的,在向关家解释秦平平安无事,关氏却自尽身亡的当口,说这个好象有些推卸责任的嫌疑。但吴少英是关家亲戚,他要说出来,秦老先生也不好拦。况且吴少英的想法也有些道理,正好趁这个机会,让关家人知道事情起因,好追问关芸娘当日到底说了什么话。
只是关舅母想不起来,关老太太与关大舅又如此伤心,秦老先生是没法再追问了,反而还要好言劝慰关大舅。
吴少英倒是多看了关大舅几眼,才走到关老太太身边,温言安抚。
关老太太哭过一场,心情稍微平静些了,才对秦老先生道:“亲家,这事儿原是我们家芸娘造的孽,也是何氏那贱人生事,与女婿不相干。女婿是个有良心的,什么事都不知道,好不容易到了京城,还想着要把我们一家子也弄过去呢。只是我这辈子生在米脂,长在米脂,除了我妹妹家,我就没去过别的地方,怕是不服京城的水土了。况且我们家家业在这里,亲友也在这里,怎么能抛下呢?女婿好意,我就心领了。我们家还是要留在米脂。等小辈们长大了,日后若是想要去京城见见世面,再请亲家与女婿多多照应吧。”
秦老先生叹了口气,二话不说答应下来。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样放不下心的。”关老太太擦了擦泪水,“我们蓉娘去得冤枉,她又只留下桑姐儿一个骨肉,女婿将来要是续弦,新人也不知能不能对桑姐儿好。我们家离得远,未必能替孩子撑腰,只盼着亲家公亲家母能看在桑姐儿是你们头一个亲孙的份上,多看顾她些就好了。”
秦老先生肃然:“这是自然。亲家母无须担心,桑姐儿可是我们家小一辈儿头一个孩子,是我嫡嫡亲的孙女儿。我与拙荆不疼她,还能疼谁呢?至于平哥续弦,那还早着呢。他媳妇的死,也有他疏失之处。若是他半点旧情不顾,有了新人便忘了旧人,薄待亲女,那我与他娘也不能容他!”
关老太太哽咽:“那我就放心了!”说完又哭了一场,直哭得没了力气,才叫儿子媳妇扶着她,驾车回家。
秦老先生见她这模样,有些不放心,牛氏在里间暖阁里也打发虎嬷嬷来说,留关家人在家里住一日再走。关老太太却没答应:“总还要跟蓉娘他爹说一声,叫他知道女婿无事,桑姐儿还有爹爹可靠,让他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秦家夫妻便不好再留。
吴少英亲自骑了马,一路护送姨母一家回城。离开秦家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看了送出大门的秦老先生一眼,心里想到昨天在秦含真屋里产生的那个念头,忍了忍,还是什么都没说。
虽然何氏嫌疑很深,但如果秦王的消息真是她泄露给晋王妃那边知道的,那她的消息一定是从秦安处得来。这岂不是要把秦平秦安兄弟俩都卷进去了?事关重大,在未查清真相之前,他还是闭紧了嘴巴的好。就算何氏真的涉入秦王遇袭案,他也得想办法把秦家兄弟身上的嫌疑给洗干净了,至少,也要保住秦平。
至于秦安,还得看看他的态度再说。
吴少英一路送关家人回到城中。刚进关家大门,关芸娘就已经迎了出来:“娘,哥哥,嫂子,回来啦?亲家老爷到底请你们去做什么呀?也不带上我……”话音未落,她就发现吴少英也跟着来了,脸顿时一红,“表……表哥怎么也来了?”却忽然想起,自己事先不知道吴少英会来,此时完全就是家常居丧打扮,甚至连头发都没好好梳,岂不是在心上人面前出丑了?她顿时“呀”了一声,飞快地转身跑回了房间,重新梳妆打扮。
吴少英从头到尾都只是淡淡地看着她,没有说一句话。此时此刻,对于关芸娘,他已经没有了任何好感。她在他面前是娇羞,还是蛮横,又有什么区别呢?等他离开了这个地方,她与他便是两路人了。
关老太太却盯着小女儿的背影,咬牙切齿。她头也不回地直接进了正屋,把正在背书的孙子秀哥儿打发回房间,叫儿子媳妇留下来,犹豫了一下,把吴少英也留下来了。
当屋里只剩下他们四人时,关舅母有些沉不住气,期期艾艾地问:“娘,妹夫在信里既然有意让我们一家也跟着去京城,我们为什么不去呢?京城比米脂可繁华多了,比西安府都要繁华!若是去了那儿,我们秀哥儿就能拜个好先生,将来读书科举,也会更加顺利,不是么?”
关老太太冷笑:“这是在沾秦家的光,若是从前,这光沾了也就沾了,我们有蓉娘,有底气。可如今,蓉娘没了,等到了京城,女婿问起,蓉娘是怎么没的,你们有脸跟他说实话么?!”
关舅母顿时低下了头。关大舅尴尬地道:“娘别生气。秀哥儿他娘也是为了孩子的前程……秦家人都觉得是何氏害死了蓉娘,妹夫也不会怀疑别的,咱们不说就是了。”
关老太太又是一声冷笑,斜了他一眼:“你老实说吧,芸娘当日在秦家,到底说了啥,把何氏气得狠了,要害蓉娘。别跟我说你不知道,也别跟我说你媳妇已经记不清了。方才你分明就是想要堵住亲家公的口,不让他继续追问下去。可见,你一定知道什么。这里没有外人,你还不说,难道连老娘都要瞒么?!”
第九章 当年
关大舅哑然。
知子莫若母。关老太太在秦家就发现了儿子言行的古怪之处,猜到这里头必有什么内情,是不方便在秦家人面前提的,所以她也就配合儿子媳妇的说法,顺坡下驴,把这件事混了过去。但如今她已经回到家里了,在场的人都不是外人,外甥吴少英也是信得过的,她就不能再让这个疑团继续困扰自己,她必须要知道真相!
吴少英其实也发现了表兄表嫂的不对劲,当时没吭声,打算私下再问。如今姨母既然主动提了出来,他自然乐得支持。
关大舅没有为难多久,就开了口:“娘,芸娘当时说的话……实在不大好听,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本就不该说那些,甚至是别人说起,她都不该听下去才对。秀哥儿他娘回家跟我说起,我都吓了一跳。幸好当时拦住了芸娘,没让她大声嚷嚷,否则叫秦家人听见了,日后两亲家还不知如何相处呢。”
关老太太听得疑惑:“到底芸娘说了些什么,让你如此忌惮?”
关大舅苦笑,看向妻子。关舅母便吞吞吐吐地说:“芸娘说,这些话其实不是她自个儿想的,是……是听齐主簿家的人说的。虽然难听,但跟她其实没什么干系,她只是把听到的事照着说出来而已。”
“齐主簿家?是齐太太说的还是齐姑娘说的?”关老太太眉头一皱,“到底是什么话?!”她有些不耐烦了。
关舅母还是有些结结巴巴的:“不是齐太太和齐姑娘,是他们家粗使的婆子,说……说何氏还没嫁给秦二爷的时候,嫁的是临县的陈校尉,她生的头一个女儿,说是陈校尉的遗腹女,其实并不是,而是她跟奸|夫生的,说不定就是秦二爷,就连陈校尉的死,也有些不明不白……”
“什么?!”关老太太愣住了:“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关舅母苦着脸道:“媳妇儿也知道这话不好听,那两个婆子未必就有证据,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可芸娘说,齐太太的娘家在临县,与陈校尉家有亲,若是无凭无据,又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更何况,陈家也不是没有证据,人家是有人证的,只是不好出面……”
关老太太深吸一口气:“你这样乱七八糟的,说的话谁能听得懂?赶紧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关舅母只得把自己知道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关芸娘与齐主簿的女儿曾一度交好,从前就时常到县衙后衙去。齐主簿娘子不大喜欢关芸娘的性情,但出于礼数,也不会太过怠慢她,只是时常寻了借口,把女儿叫走,免得女儿与关芸娘相处的时间长了,沾染些不该沾染的坏习惯。这样关芸娘在齐家待上半个来时辰,也就该告辞走人了。
但齐主簿娘子没想到的是,齐姑娘不在场的时候,关芸娘一个人也不会无聊。她喜欢逮着齐家的丫头婆子说话,甚至觉得这些人说的话更合她胃口,因为她不用象面对齐姑娘时那样,还要考虑言辞和礼数上的问题。只不过丫头婆子的素质水平参差不齐,当中难免会有爱嚼舌头、不得主母重用的。其中有一位从齐主簿娘子娘家陪嫁而来的婆子,就喜欢传小道消息,说人闲话,若不是年岁大了,又看着齐主簿娘子长大,后者只怕早就让她养老去了,如今在齐家,也只是做些洒扫杂活。
那日这婆子与另一个婆子闲聊,聊临县老家的事,因关芸娘在场,便提起了关家的姻亲秦家,秦家二奶奶曾经是临县老陈家的媳妇,死了男人后不到一个月,就在热孝里二嫁去了秦家,当时在临县可是引起过热议的。秦二爷也为此离了老家,去了大同驻守。
关芸娘听过姐姐与嫂子闲聊,就道:“这事儿我知道,那秦二奶奶是二嫁才进的秦家门,不得公婆喜欢,秦二爷为了她,才特地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心里还觉得秦安挺体贴。
那婆子却说:“哪儿是为了那二嫁的妇人不讨公婆喜欢哟,西北二嫁的媳妇多了去了,谁象那姓何的妇人一般不要脸?她是自个儿不清白,秦二爷也洗不干净,夫妻俩这是到别的地方躲羞去了!”由此说起了临县陈家对于何氏这个前任媳妇的议论。
何氏嫁进陈家,其实也没多少年,她改嫁给秦安的时候,还只有十八|九岁而已。陈校尉同样是边城驻军里的一位小武官,常年驻扎在临县北面的兴县,在家的时候不多。何氏住的地方不是陈家族地,与其他夫家族人接触不多,她素来以官家女自居,在人前斯斯文文的,平日里也是深居简出,不爱与人来往,旁人只道她守礼喜静,温柔内向。
后来,陈校尉不放心她一人在家,让一位族兄一家搬到邻宅居住,原是想着多照应一下何氏,不料这位族兄族嫂,反而发现了何氏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
某日半夜里,有一辆不知来历的马车,瞧着还是大户人家用的那种,停在了陈家后门处。驾车的人是个胖老头,头发都花白了,但穿着绸衣,腰系玉佩,显然不是寻常人。车中还有另一人在,是个男人,身量挺高,但披着黑色连帽斗篷。族兄族嫂在墙头上看见,也没认清对方的脸。
对此,何氏的解释是,她哥哥在附近一处大田庄里当差,那日正好带人外出办事,来不及赶回去,夜深了,就来妹子家借宿一晚。
这个解释也是说得过去的,只是,亲哥哥到妹妹家借宿,何必鬼鬼祟祟的?而妹夫不在家的时候找上门,就算是亲哥哥,也有些太不讲究了吧?更别说他还带了别的男人上门。哪怕是个老头子,那也是外男啊!
不过,陈校尉知道后没怎么在意,他的族兄族嫂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在那以后,何氏的哥哥就再也没在半夜里过来了,每回都是大白天上门,还给邻居族兄一家送了礼。这件事似乎就解释过去了,只有那族嫂心里忍不住嘀咕,觉得何子煜比那天晚上出现的“哥哥”个头要矮一些。但这事儿又没法做得准,她也不好提。
何氏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会坐车出门,或是上香,或是去看哥哥,总有个理由。但她要上香,族嫂表示想要一起去,她是一定会婉拒的。族嫂起初以为是不凑巧,可有一回她只比何氏去得晚了一刻钟,却在庙里怎么找都找不到何氏,就疑心何氏压根儿不是去上香了。回来问何氏,何氏却道她去的是另一处寺庙。可族嫂明明记得自己没有听错。
如此这般几回,族兄族嫂心下不安,等陈校尉回家,就忍不住告诉了他。这回陈校尉倒是不再当成耳旁风了,反而还十分严肃地表示,妻子确实有红杏出墙的嫌疑,希望兄嫂多帮他盯着些,一旦发现有奸|夫的踪迹,就马上把人抓起来,不必给他留面子。这种事,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的,宁可丢面子,也不能纵容了奸|夫***!
就在族兄族嫂摩拳擦掌的时候,陈校尉忽然死了,是意外摔马死的。卫所那边来了通知,后事很快就办好了。族人们没有起疑,只有族兄族嫂觉得这未免太巧了,偏在这时候,又传来了何氏已怀孕三个月的消息。
三个月前,陈校尉还在哨所里,根本不可能回家。这事儿没人比住在隔壁的族兄族嫂更清楚了。他们想起他先前回家时说过,妻子有红杏出墙的嫌疑,认为他一定是发现了何氏有孕,日子对不上,才会怀疑她的。现在他虽然死了,但陈家也不能容许何氏以他遗孀的名义,继续留在陈家,把奸夫的孩子以陈家子嗣的名义养大。
族兄族嫂一状告到了族中,族人们立刻召开了大会,审问何氏。何氏倒是很淡定,表示族兄族嫂的指控完全是污蔑,还说他们曾经要求过继一个儿子,给陈校尉为嗣,得知她怀孕了,很有可能生个儿子,觉得希望落空,才用这种方式污蔑她,企图霸占她亡夫留下来的家财。
至于她腹中胎儿三个月大,对不上陈校尉回家日期的事,她也振振有辞:明面上的日期是对不上,但亡夫曾经悄悄回过家里,说起来是有擅离职守的嫌疑,因此她不能宣扬出去。亡夫回家的理由,也跟族里有关。
陈校尉一度是家族中最出息的一个子弟,为了带揳族人,他帮好几位兄弟进了军队,又介绍两位叔伯做军队的后勤生意,比如粮油布匹,比如棉花毛皮,比如炭火柴薪。底下有不少违法违律之事,大家心照不宣,可要是宣扬开去了,陈校尉固然得不了好,陈家其他族人也要跟着倒霉。还不如大家一起闭上嘴,继续闷声发大财算了。
何氏这话不但是解释,也是威胁。是真是假,除了死去的陈校尉,就只有何氏知道了。陈氏族人没法冒险求证,只能放过她,但心里还是十分膈应的,对何氏当然没什么好脸。秦安上门吊唁,对何氏一见钟情,又听信何氏所言,以为陈家要霸占陈校尉家财,因此处处为难何氏,就决定要娶何氏为妻。何氏跟陈家族人达成协议,会将陈校尉的家财大半留下,自己只带走三成。陈家因此退让,默许了她热孝中改嫁,其实就是盼着这个祸根早点离开,免得她真的告陈家一状。
何氏是顺利改嫁走了,也断了与临县陈家的联系。但族兄族嫂一家还在,陈氏族人也还在。如今多年过去,陈家人早已洗白,做起了别的营生,不用再担心自家会东窗事发了,回头再想起何氏这个媳妇,就忍不住要议论几句,在亲友面前贬低一番。对于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种,各种猜测都有。
有人怀疑就是秦安,所以秦安才会不计较何氏二嫁又大着肚子进门,还愿意让她的女儿姓秦;但也有人觉得是旁人,兴许是她哥哥何子煜当差的那个田庄里的人,说不定就是那衣着华贵的胖老头!但真正的答案,至今无人知晓。
听完关舅母的话,吴少英第一个开口问问题:“何子煜当初是在哪个田庄里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