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挣扎
秦含真也沉了脸,冷冷地瞪向门外:“臭女人,我刚才说得清清楚楚,你有哪一个字是听不懂的?”
何氏气得嘴唇都在发抖:“你竟敢对我如此无礼……”
秦含真呸了她一口:“我娘就是你害死的,难道我还要敬你是长辈?”说完了还语气天真地高声问秦老先生,“祖父,我们要不要把她送官呀?她指使了匪徒去杀翠儿一家呢。收买丫环陷害妯娌,也算是犯七出了吧?留这么一个女人在咱们秦家,二叔做官,梓哥儿读书,也一样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为了二叔和梓哥儿着想,咱们还是赶紧清理门户要紧。”
秦老先生捻着胡须沉吟:“这话有理……”
吴少英吟吟笑道:“老师若担心此事传出去,会影响秦家声名,倒不必多虑。县令大人与齐主簿都十分敬重老师,齐主簿又是知情人,老师不妨将事实坦然告知县令大人,请县令与齐主簿秘密审讯。何氏派去追杀翠儿一家的匪徒,如今都被关在牢里呢,齐主簿已经问出了口供,这是现成的人证,不怕何氏不认。该如何判罚,就依国法行事。待何氏罪名定下,该投入监牢,还是流放苦寒之地,都由县令大人做主。事后直接休了何氏,秦二哥想来也不会有二话。”
因犯罪而被衙门判刑的妇人,哪个清白人家会承认?秦安即使再宠爱妻子,到了这一步,也不会再坚持了。他是官身,也要为自己的前途着想。
秦老先生沉吟不语,里间的牛氏则听得连连点头:“是该这样做,不能叫平哥媳妇白白死了!安哥也不能有个犯了事的媳妇!”
何氏听得脸色煞白,本来有把握的事,忽然变得没有底气起来。她丈夫不在,哥哥不在,几个强壮的男仆被抓进了监牢,剩下几个丫头婆子能管什么用?她本以为丈夫不在,就能放手为之,没想到这反而让她失了最大的依仗,就连可以用做筹码的儿子,也早早被她送走了……
吴少英还在继续给秦老先生出主意:“何氏虽是秦家媳,但在米脂少有人知,不声不响送走了,县中又有几人会知晓?过后报个病亡,过得一年半载的,老师与师母再给秦二哥挑一房贤惠的妻室,将来生儿育女,延绵子嗣,自不在话下。至于梓哥儿,过继到长房来,也省得日后有争端。虽说梓哥儿已经记事,可是三岁小童能知道什么?老师可以打发人将他接回米脂来,有老师与师母教导,他自然会长成正直明理的好孩子。等他大了,再将事情原委坦白相告,让他知道自己的生母都做了些什么,他自然会知道谁是谁非……”
“吴少英!”何氏嘶吼着大声叫着他的名字,眼里几乎能喷出火来,“你这么恶毒,当心会有报应!”
吴少英回头瞥了她一眼,冷冷一笑:“我的报应在哪里,还不知道呢。二奶奶的报应,这会子已经在眼前了。二奶奶有闲心来骂我,还不如先担心一下自己吧!”
何氏狠狠地瞪着他,瞪着瞪着,忽然大声哭着扑倒在地:“老爷,太太,我知道错了!我不该生出歹心陷害大嫂。但我都是有苦衷的!太太见大房没有子嗣,要将梓哥儿过继给大嫂,我不能忍受母子分离之苦,才想着威胁大嫂几句,让她退让。只要她改嫁,长房无人能抚养梓哥儿,过继之事自然就不了了之了。反正大嫂还那么年轻,早些改嫁个好人家,将来也有个依靠。我真的没想过会闹出人命来!老爷,太太,只当看在我一片爱子之心的份上,不要把我的孩子抢走!老爷、太太才经历过丧子之痛,就该明白做母亲的心情。硬要把我的孩子夺走,那是要了我的命哪!”
牛氏反驳:“你少胡说!平哥媳妇根本没答应过继梓哥儿的事。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何氏哭道:“大嫂虽没答应,但只是早晚的事罢了。老爷太太难道还能叫大哥断了香火?只要大嫂仍在秦家,不管她答不答应,老爷太太都会把梓哥儿过继过去的。”
牛氏气道:“就算过继了又如何?平哥已经没了,安哥却还在,你们夫妻恩爱,早晚还能再生。难道安哥能眼睁睁看着他哥哥绝后,自个儿却儿孙满堂么?”
何氏哽咽道:“生梓哥儿的时候,媳妇儿伤了身子,大夫说媳妇儿也许再不能生了……若把梓哥儿过继出去,二爷就要绝后了呀!”
“呸!”牛氏啐她,“少胡说八道了,我安哥怎会绝后?没了你这个恶毒的媳妇,有的是好姑娘给他挑,他想生几个就生几个!”
何氏噎了一下,方才继续嘤嘤哭着,只是表情稍微有些扭曲,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她哭着转向秦老先生:“老爷,媳妇儿知道错了。求老爷看在媳妇儿一片爱子之心上……”
秦含真冷冷地看着她,不等她说完,就插嘴问:“你如果真有这么爱儿子,为什么当初还叫梓哥儿替章姐儿顶罪?梓哥儿才三岁,将来还要读书科学,你就要他小小年纪背上个伤姐的罪名。要是我死了,他这辈子还能见人吗?”
何氏一窒,悄悄看了秦含真一眼,目光有些冰冷。
牛氏却立刻反应过来:“是了,她要是真这么疼儿子,当初就不会让梓哥儿受这个委屈!可怜见儿的,那日梓哥儿眼睛都哭肿了,明明前一天晚上还跟我们说,桑姐儿当时在跟他姐姐说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忽然滚下坡去了,第二天就哭着说是他推了桑姐儿。我瞧见他身上,胳膊青紫了好几块,分明就是叫人掐的!你这么狠心的娘,如今倒也有脸说心疼儿子!”
秦含真连忙道:“祖母,叫梓哥儿继续给她养着,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罪呢。梓哥儿才三岁,能懂得什么?她就忍心对他下这样的狠手。”
牛氏斜了何氏一眼,冷哼道:“可不是么?还是早点儿把梓哥儿接回来的好。我跟老头子还没老到不能动呢,养个孩子还是不成问题的。怎么也比他跟着个恶毒的妇人强!”
何氏见状,心知自己又一次失败了,可她如何甘心?她咬牙切齿地盯着秦含真,冷声问:“桑姐儿,你就非得要把我们母子分开么?!”
秦含真板着一张小脸说:“你已经把我和我娘分开了,还是死别。相比之下,你跟梓哥儿只是生离,有什么好不服气的?”
何氏咬唇,无言以对。
吴少英在袖中暗暗握拳,深吸一口气,转头问秦老先生:“老师,学生这就回县城里跟齐主簿说明原委,您觉得如何?是您家里派人把何氏押往县衙,还是学生领了差役过来?”
秦老先生道:“家里派人押送就是了,省得兴师动众,给县尊大人添麻烦。”
吴少英便道:“学生带了几个家丁过来,都是强壮有力气的,懂得规矩,人也可靠。老师若需要人手,学生就把人给您留下。”
秦老先生想了想:“村民也能帮忙,不过要送人去县衙,还是用你的家丁更好。”小老百姓素来是畏惧官差的,还是不要吓着他们的好。
何氏眼看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仿佛已经定下了自己的结局,就觉得双腿发软,又一次瘫倒在地上。
难道……真的就这样认命么?
泰生嫂子战战兢兢地跪到地上扶住她,嘴里含糊地喊着二奶奶,浑身还发着抖,颤呀颤的,连何氏也被她带得颤起来了。何氏觉得不耐烦,想要把人甩开,却忽然顿住,抬眼诧异地看了泰生嫂子一眼,后者垂下眼帘,面色惨白。
何氏顿了一顿,飞快地将泰生嫂子甩开,再次跪伏在地,含泪道:“老爷,太太,媳妇儿真的知道错了,也知道这一回再难幸免。媳妇儿不想怪谁,只能怪自己当初鬼迷心窍,害了大嫂。只是……媳妇儿固然是罪有应得,可二爷与梓哥儿的名声却比媳妇儿更重要。二爷是官,大同城里谁不知道媳妇儿是他妻子?若媳妇儿成了罪人,即使有休书,二爷也少不了被人说闲话。梓哥儿就算过继了,米脂县里谁不知道大嫂无子,梓哥儿是我生的?一样要在背后笑话他。他今后想要在这里读书科举,只怕县试那一关都没法过!这一任县令能开恩,那下一任呢?下下一任呢?他今年才三岁,等到他考县试时,都是多少年后了?那时的县令大人真能让一个罪妇之子参加科举么?老爷!求您为了梓哥儿的前程着想,不要把媳妇儿送去衙门!”
说完了,她拼命在地上磕起头来,磕得还十分响亮,不一会儿,脑门上就冒出了血。
吴少英沉下了脸,迅速看向秦老先生。秦老先生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必?若你真心为了孩子着想,当初就不该心存歹意,害人在先!”
“媳妇儿知道错了!”何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什么形象都没有了,“当日也不知道是怎么昏了头,走错了一步,大嫂一死,我就再也没回头路可走了。我对不起大嫂!情愿一辈子为她敲经念佛,以赎我的罪孽!有我这样的娘,梓哥儿将来脸上也无光。老爷太太若要将他过继,媳妇儿也不再反对了。媳妇儿会在附近寻个清静的庵堂出家,只说是看破了红尘,皈依佛门,下半辈子就青灯古佛,为老爷太太、大哥大嫂、二爷、梓哥儿,还有桑姐儿祈福。二爷那里,媳妇儿会给他写信说明原委,免得二爷误会了老爷太太。这一切原是我的过错,二爷不该再念着我了。等梓哥儿大两岁,二爷就另娶一房贤良的妻子吧,将来也可以多生子嗣。只要他能帮我把章姐儿拉扯大,给她寻个好人家,我一辈子都念他的大恩!”
说完,何氏就哭着伏倒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听着似乎是真心忏悔。秦老先生又叹了口气,里间的牛氏也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只要何氏能受到惩罚,谁又乐意让自己的儿孙受到牵连呢?
牛氏已经开始动摇了,秦含真看着她的表情变化,暗觉不妙。
第三十一章 逃奴
等到何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连站都没办法站稳的时候,秦老先生与牛氏夫妻俩已经松了口,答应不把她送去见官,而是自家私下处置了。
就象何氏说的那样,送她去庵堂清修,下半辈子为她曾经犯下的罪孽赎罪,也算是对她的惩罚了。既然是她自己提出来的,秦安也没有理由埋怨父母。何氏还答应,如果秦安不肯放开她,不肯改娶他人,她会主动去说服秦安的。
至于梓哥儿过继之事,何氏也答应,等秦安回到家中,她会好好劝说对方答应。这既是为了已经去世的秦平、关氏夫妻,也是为了梓哥儿的将来。
何氏如此知情识趣,虽然秦老先生觉得有些对不住吴少英,牛氏觉得有些便宜了一向看不顺眼的二媳妇,但投鼠忌器,为了秦安与梓哥儿的名声着想,他们还是决定饶了何氏一回。
至于秦含真与吴少英,心中虽然觉得遗憾,却也没法说什么。秦含真是苦主,可她自个儿清楚自己的来历,本来就心虚了,自然没有底气坚决要求祖父母牺牲亲生儿孙的前程,来给关氏一个交待。吴少英是外人,就更没有立场了。
他默默叹息一声,表情又恢复如常,好象一点异议都没有似的,对秦老先生道:“老师与师母既然已经决定了,就这么办吧。关家只求还表姐一个公道,旁的都在其次。既然表姐与表姐夫膝下今后就有了承继香火的子嗣,我们这些娘家人也能安心些。只是二奶奶今后在何处清修,身边这些侍候的人又要如何安排,还得再议。”总不能让何氏出了家,还呼奴唤婢,锦衣玉食,过得跟在家时一样舒服。
秦老先生点头:“这是自然。”
牛氏道:“村子附近就有庵堂,平哥和他媳妇如今就停灵在隔壁的寺庙里。庵堂的主持与我相熟,最是平和厚道不过了。她家庵里清规严谨,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门户也森严。外人别说想进后堂了,就算是想要私下送信或者物件进去,不得主持点头,也是万万办不到的。县城里大户人家的女眷,若有做了错事的,都会往她那里送。那儿还有许多田,庵里的尼姑念经之余,不是抄写经卷,就是下地里干活,没人能过得比在家时舒服。我觉得那里就很合适。”
何氏本是哭得累极,无力地歪倒在泰生嫂子怀里,听到这几句话,差点儿没跳起来,死活忍住了,手下紧紧抓着泰生嫂子的手,几乎把她的手给掐出血来。泰生嫂子哭红了眼,死死忍住,心里还要祈祷牛氏仁慈些,别罚得她太狠。她只是照二奶奶何氏的吩咐做事而已。
可惜,牛氏的话很快就将她的奢望打破了:“至于二媳妇身边的这些丫头婆子们,也都不是什么好货!跟着主子为非作歹的,留下来了也是淘气!安哥一个大男人,身边用不着那么多人侍候。梓哥儿那边有奶娘有丫头也就够了,我瞧他奶娘和夏荷也还算老实。剩下的人,若是卖了身的,就叫人伢子来发卖出去,没卖身的给几两银子,叫她们自个儿走人,或是回家,或是留在米脂另寻主家,我都不管。只是我们家撵出去的人,只怕米脂县里也没几家会留。”
泰生嫂子顿时哭了:“太太开恩!小的还有男人孩子在大同,实在不能走啊!”她就算有路费,一个女人也没办法上路啊。
牛氏啐了她一口:“现在倒知道哭了,平日里跟着你主子干缺德事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想想你的男人孩子?给我滚吧!若是不舍得滚,就留下来侍候你主子好了。陪她去庵里吃斋念佛,砍柴种地,也好赎一赎你的罪孽!”
泰生嫂子忍了哭声,扶着何氏,行了一礼,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她们回到西厢,虎嬷嬷就紧跟在她们身后,把西厢房主屋的门给锁了。剩下的丫头婆子们,全都赶进另一间屋子锁起来,等待清点人头后发落。
几个丫头婆子在隔壁屋子哭天喊地的,都是求饶的声音。何氏虚脱地倚在炕边,无力地吩咐:“泰生家的,给我倒碗茶来。”她都快渴死了。
泰生嫂子一边哭,一边倒了茶给她。她一尝,却是冷的,狠狠瞪了泰生嫂子一眼。
后者哭道:“奶奶,咱们出去了这半晌,屋里哪里还有热茶?侍候的人又都被关起来了,茶炉子在邻屋。您要喝热的,只能叫外头的人给咱们烧水,可她们如何能答应?”
何氏咬牙,将杯子往炕桌上一放,冷哼道:“罢了,且忍一回气。等到哥哥把我救了出去,我再做计较!”
泰生嫂子哽咽着安抚她:“奶奶放心,金环机灵,跑得又早,这会子定然已经逃脱了。若是她一路顺利,天黑前就能到县城。只要舅爷回来,听她一说原委,必会来救奶奶的。等回到大同,奶奶就再也不用害怕老爷、太太了!”
何氏冷笑。回到大同又如何?她还得说服丈夫秦安顶住父母严令,保护好她与她的儿女才行。不过,对这个早已被她握在手心的男人,她有足够的信心。
秦家夫妇想要过继梓哥儿?想要逼她去出家?做梦!她一条都不会答应!今日是她粗心,没成功灭了翠儿和卖花婆子的口,没提防桑姐儿那死丫头多嘴,更没能把吴少英一招治死了无法翻身,才吃了一回亏。再有下回,谁输谁赢,还是未知之数呢!
虎嬷嬷处置完,就转头回正屋复命了。她向牛氏回禀:“二奶奶身边的丫头婆子,除了金环,全都关在西厢房了。等问明了各人签的是什么身契,再作处置。只是金环,听门上的人说,二奶奶进屋的时候,她就跑出去了,说是二奶奶打发她去村里买些东西,至今不见踪影,怕是跑了。太太打算如何发落?”
牛氏不以为然:“跑了就跑了,一个丫头罢了。本来我就没打算留她们下来,她自个儿先跑了,我还省事了呢。”
秦含真仰起头,脆生生地说:“祖母,金环跑的时候,二婶还没认罪呢,只怕不是真要跑,是要通风报信去的。”
牛氏这才反应过来:“是了,何氏那个兄长何子煜来时在县城里赁了院子住下,虽说他送梓哥儿姐弟俩回大同去了,但院子里还有人的。”
“不但有人,而且何子煜只怕不日还要回来护送妹妹返回大同。”吴少英插言道,“老师,师母,此人虽然文不成武不就的,但他身边带的人却不是善茬。光是留在米脂听候何氏吩咐那几个人,叫他们去杀人灭口,他们就去了,似乎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分明都是亡命之徒。虽说他们如今人都在牢里了,但何子煜身边却还有他们的同伴。万一那些人返回米脂,知道同伴入狱,何氏又要被罚出家,上门找晦气怎么办?老师、师母虽不害怕何子煜胡缠蛮缠,却须得防备他手下的亡命之徒会伤及家中妇孺。”
秦老先生与牛氏被他提醒了,前者忙道:“少英说的是正理,确实需要防范一二。”牛氏则说:“叫村里青壮警醒些,若是见到何子煜带人过来,就赶紧来拦人。”
吴少英又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对上亡命之徒,万不可心慈手软。虽有村中青壮相助,但村民也只是佃农罢了,未必是那些人的对手。我与老师出个主意,那****陪齐主簿审讯,见那几个凶徒虽说身手一般,但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举手抬足颇有些军中士卒的作派,心疑他们是逃兵,又或是军伍里犯了错被撵出来的,没了营生,才去替人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样的人,身上必有官司,待我请齐主簿出面,审问一二,问出些罪行来,直接把人判了刑。何子煜带人回来后,也可照样行事。如此一来,罪人受了惩罚,何子煜也没了帮凶,自然没法再威胁老师、师母了。”
秦老先生点头道:“你这个主意不错,只是审问时需得仔细些,别冤枉了人才好。”
吴少英笑道:“老师放心,学生知道分寸。”
他领了任务,就要告辞。临行前又好象想起了什么事,对送他出来的虎伯道:“那个叫金环的丫头,生的什么模样,出去时又是穿的什么衣裳?烦虎伯给我说一说,我回县城后,往衙门里报一声,只说是逃奴走失。差役在城里见到她,自会把人送回来,也省得她在外头胡说。”
虎伯笑笑:“好说,吴公子随我去门房问一声就是。”
吴少英得到答案后,满意地走了。虎伯站在门口目送他远去,才往上院回话。
吴少英的家丁第二日便将捆成个粽子的金环用马车送了回来。虎嬷嬷要把她关进西厢与其他丫头、婆子们在一处,她却哭着喊着说情愿去侍候二奶奶,哪怕是跟着进庵堂。虎嬷嬷不耐烦,真个把她扔进了何氏的房间,她从此就消停了。
秦老先生与牛氏处理完二儿媳的官司,都觉得有些疲倦,不但身体累,心也累。身在大同的二儿子秦安至今未有回信,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连送信的虎勇也没个口信回来。他们有些担心,莫非秦安舍不得妻子,对父母生出了怨气?
虽然秦老先生与牛氏都觉得,如果秦安丝毫不顾及死去的兄嫂,非要护着妻子,那就太让人寒心了,这样的儿子不要也罢。但是不要儿子可以,孙子却不能不要。秦安在大同公事繁忙,如今何氏不回去了,梓哥儿就不能再待在大同。否则他身边只有奶娘丫头,如何教养?
老两口念叨着是不是该再打发个人去大同,催一催二儿子,让他早点回家,顺便将梓哥儿带回来。至于何氏从前头夫家带来的章姐儿,要么跟着生母去庵里,要么送还本家陈氏。经过她对章姐儿那一推,秦家老两口完全没有养活她的意思。
就在这时候,何氏托了看守西厢房的仆妇来禀,想去秦平、关氏夫妻灵前上香,向他们忏悔。这一条无论是秦老先生还是牛氏,都不会驳回去,便定下了明日叫人护送何氏去庙里。
秦含真在祖母屋里吃饭时,听说了这件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第三十二章 马贼
秦含真对牛氏道:“祖母,真的要让二婶出门吗?我总觉得不太好,万一她逃跑了怎么办?”
牛氏笑了:“她能逃到哪儿去?我们又不是不派人跟着她。寺庙离咱们村子不远,那一带就没人不知道咱们家的。她一个人逃了,用不了多久就能被人抓回来,怕什么?”
秦含真不放心地问:“如果真让她逃走了呢?要是她逃回了大同,在二叔面前挑拨离间,那麻烦可就大了。”
牛氏不以为然地说:“她哪儿有那本事?明儿顶多有个秦泰生家的在她身边侍候,旁人都不会跟着出门,她身上又没带什么银子,连件换洗衣服都没有,没吃没喝,没人护送,她能跑多远呢?还回大同呢,她能走出米脂县都是白日做梦!”
秦含真想想,觉得牛氏的话也有道理,不过她总觉得何氏不会那么容易狗带。瞧她昨儿脸上的狰狞样子吧,如果不是证据确凿,让她无从抵赖,秦老先生与吴少英又商量着要送她去见官,她大概没那么容易服软吧?她这哭哭啼啼装可怜,又好象真心忏悔,愿意在梓哥儿过继的事情上退让的模样,天知道是不是为了赢取时间而撒的谎呢?秦含真真心觉得,放她出门不是个好主意。
她再一次劝牛氏:“二婶还有个哥哥在外头呢,她身边的丫头婆子虽关了起来,但她哥哥在县城里赁的院子,不是还留了人手?想要衣服干粮银子什么的,都不是问题。就怕二婶逃出家门,我们想要找她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祖母还是提防些,让她在家里,对着我爹娘的牌位忏悔,也就够了,用不着非得去他们的灵柩面前。”
牛氏沉吟,虎嬷嬷笑着劝说:“桑姐儿这话也有道理。横竖是要向大爷、大奶奶赔罪,在牌位前也是一样的。”
牛氏想想,便点了头。秦含真暗暗松了口气。
不一会儿,秦老先生过来吃饭,无意中提起:“方才少英打发了个人来请安,给桑姐儿送了些枣干、杏干。我想着桑姐儿如今还在吃药,不适合吃这些,你先替她收好了,等正月里再拿出来。”
牛氏答应了,又说起秦含真的提议:“我觉得桑姐儿的话也有道理,在家里对着平哥夫妻俩的牌位念经祈福,也是一样的。”秦含真坐在旁边猛地点头。
秦老先生顿了一顿:“我原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只是少英打发过来的人见到门房在套车,听说了此事,便对我说吴家可以借人手过来,都是孔武有力又懂骑射的。有他们跟着,安哥媳妇出个门也没什么大碍。我当时就答应了,让他回去禀报少英。”
秦含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牛氏也讶然:“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呀?就算真要多派几个人跟着安哥媳妇出门,也用不着问吴家借人吧?村里有的是闲汉。”
秦老先生笑道:“我当时哪里知道你会改主意?借都借了,就由得他们去吧。那么多人跟着,安哥媳妇又不是三头六臂,如何能逃得了?她兄长又没回到米脂,她就算逃了,也无人护持,哪里能去得了大同?况且她逃了又能如何,兴许她可以少受些罪,不必出家,可咱们秦家却是再不能认她这个儿媳的。她先前所求的就成了泡影,又有什么意思?”
话不是这么说的……秦含真欲言又止,很想劝祖父改变主意,但眼看着牛氏不再提起,夫妻俩似乎都觉得何氏此行不会有问题,她又能怎么办?只好郁闷地埋头喝自己的小米粥了。
第二日一大早,吴家派来的人就上门了。
来的是三个男人,瞧着果然都是人高马大、强壮有力之辈。虎伯请了他们到门房里烤火喝茶,顺便吃个早饭,打听了一下他们的来历,才知道原来这三人中,年纪最大的四十出头,年纪最小的二十岁,是一对叔侄,另一人有三十多了,与那四十出头的原本是西安城里大镖局的镖头。两人押车走镖二十载,端得是江湖经验丰富,身手也了得。只因两人年纪都大了,又有了妻儿,不想再过那刀口舔血的日子,便辞了镖局,回老家吴堡度日。恰逢吴少英返回吴堡夺回家产,急需寻几个可靠又身手敏捷的人看家护院,就把他们请了来。
有这么两位高手在,那个年轻的侄儿正好给何氏做个车夫,想必是万无一失的。虎伯暗暗放下心,报到秦老先生跟前,秦老先生也觉得吴少英想得周到。
马车很快就在大门前准备好了,跟车的人也在随时待命状态。除了吴家来的这三人,秦家还把虎伯与胡二派了出去,另在村中寻了两个闲汉跟车,又有一辆小车,载了两个有力气的村妇,帮着在庙里照应女眷。不过是到几里外的小庙走一趟,半日即可回来。这等安排也足够了。
虎嬷嬷去唤何氏,只见她穿着一身麻白衣裙,头上光光的,什么首饰绢花都没戴,黄着一张小脸,就这么袅袅婷婷地走出了西厢,低眉顺眼地,似乎是真心悔悟的模样。虎嬷嬷叹了口气,道:“老爷和太太说了,二奶奶不必去见他们,直接坐车出门就是。”
何氏端正一礼,细声细气地应了一声,就扶着泰生嫂子的手往院门走去。泰生嫂子今日也是换了一身灰蓝布衣,弯着腰,恭谨地扶着何氏向前走。金环穿着一身与泰生嫂子相仿的布衣裙,手里抱着一个大包袱,低着头就要跟上,却被虎嬷嬷叫住了。
虎嬷嬷皱眉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金环抖了一下,颤声回答:“回嬷嬷,是要拿去烧给大爷、大奶奶的祭品。”
虎嬷嬷问:“你们哪里来的这些东西?这几日你们可没出门。”主仆三人都被关在门里呢,吃喝自有人送进去,却没有托谁去买过什么祭品。
金环更加紧张了:“是……是二奶奶带着我们做的。用的……用的屋里的衣裳。”
虎嬷嬷这才明白了,哂道:“老爷若知道了,定会说你们作贱绫罗。还是别带了,庙里自会备下祭品。二奶奶既是去拜祭大爷、大奶奶,心意最重要,祭品不祭品的,倒在其次了。”
金环无措地看向何氏,何氏阴沉着脸,点了点头。金环无奈把包袱送回了屋中。
虎嬷嬷又道:“金环逃走过一回,才被衙门的人捉回来,今儿就别出去了,省得再逃一回,天知道还能不能找回来!”说完竟然是不容金环挣扎,就直接把西厢房的门锁了。金环吓得魂飞魄散,扑到门上哭喊,大叫:“二奶奶,别丢下我!”
何氏眉头一挑,柔声道:“没有丢下你,不过是今儿不带你出门罢了。你休要胡闹,当心惊了老爷、太太。”
门里的金环哭声一顿,又转为低声哭泣,倒是不再吵闹了。
何氏就这么扶着泰生嫂子出了门,上了马车。泰生嫂子临上车前,往上院西厢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在车厢中坐好,低声问了何氏一句:“奶奶,金环……”何氏用凌厉的目光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她只得闭了嘴。
秦家车队一行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寺庙。此后烧香、祭拜等事,就不一一赘述了。何氏在虎伯等人的注视下,完成了整个程序,哭得几乎虚脱过去。离开的时候,必须由泰生嫂子搀扶,才能站立。但因为她体虚,因此回程的时候,泰生嫂子一再请求赶车的吴家年轻护院,把车赶得慢一点,免得何氏晕车。
等车队经过一处树林的时候,变故忽起。
一群来历不明的男人骑马前方高坡上急奔而来,居高临下拦住了车队的去路。虎伯与那名四十多岁的前任镖师骑马走在前头,见状连忙喝令所有人停下。只见那队人马从中分开,从后头走出一骑,马上的人正是何氏兄长何子煜。虎伯一见他,心中顿时明了,今日出行,不过是何氏为了脱身而玩的戏码。果真如桑姐儿猜测的那样,金环逃走,是去通风报信的,只不知道何子煜几时回到了米脂,居然连一点风声都没听闻。
何子煜骑在马上,看着虎伯那一脸肃然,不由得露出了得意洋洋的表情。
他正要开口放狠话,逼虎伯放人,却听得虎伯身边那中年人高声喊:“小心,是马贼!”
何子煜一愣,就在这一瞬间,耳边呼啸声过,何氏所坐的马车车壁上已经中了一箭,接着又有数不清的箭往马车射过去,瞧着竟然都是从一旁的树林里射出来的,目标就是何氏的马车。他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心想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真的那么倒霉,遇上马贼了?
虎伯等人也被林中利箭惊住,镖师再喊:“小心!快分散避开!”反手抽出腰间佩刀,大开大合,“当当”几下,就劈掉了几支从他身旁两尺外飞过的箭。虎伯原来也非常紧张的,不过听了镖师的话,连忙照做,招呼众人分别散向道路两旁。
就连那车的后生,也一脸害怕地从车辕上跳下来,丢下马车跑了,只是跑之前,不知为何,竟“无意”地往拉车的马屁股上插了一刀。马匹受惊,嘶叫一声,就没头没脑地冲着前方跑去。
车中坐着的何氏与泰生嫂子主仆,本来就被无缘无故射来的箭吓破了胆,如今更是被颠得七晕八素的。雪上加霜的是,树林中的箭继续朝她们的马车上射,还有几支角度射得准了,从车窗射进了车厢来,一根正中何氏肩头,痛得她大声惨叫,泰生嫂子埋首伏在一旁躲避,闻声抬头望了她一眼,手臂上也中了一箭。不等她痛呼出声,马车就好象撞上了什么,外头一片兵荒马乱,何子煜痛苦的叫声传来。
等到避过一难的虎伯与镖师等人重新聚集过来看情况时,林中已经不再有箭射出了。为首那四十多岁的镖师精神一振,大声道:“那些人都是马贼,兄弟们,赶紧把他们抓起来送官哪!榆林卫正重金悬赏呢!”
他所指的,正是被何氏马车撞翻一片的何子煜等人……
第三十三章 疑点
秦含真听说今日前往庙里祭拜秦平、关氏夫妇的何氏遇上马贼的消息时,已经是午后了。
何氏一行迟迟未归,秦家上下都觉得有些不对。因领头的人是虎伯,虎嬷嬷从午饭时起,就一直心神不宁,坐立难安。牛氏明白她心中的忧虑,特地许她到村口路边等候,还叫张妈传话给张浑哥,让张浑哥陪虎嬷嬷去,带上手炉,免得受了凉。
虎嬷嬷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才迎回了虎伯一行人。
秦老先生也一直在忧心,连午觉都没睡,一直坐在下院学堂里等消息。闻说虎伯等人回来了,他连忙迎出大门去。
秦含真催着张妈抱自己去正屋,正赶上虎嬷嬷来给牛氏回话,讲述虎伯等人遇上“马贼”的事。
得知“马贼”中带头的人就是何子煜,牛氏忍不住开骂了:“我就知道他们兄妹是不肯安份的,前儿见何氏哭得可怜,还以为她真的知错了,才许她出的门。没想到她是在哄我,却跟她哥哥里外勾结,意图逃跑。这样的媳妇儿是真不能要了!又是派人杀人灭口,又是扮了马贼来劫持,赶明儿她就该拿刀来杀我了!我们秦家也是世代读书的人家,竟然娶了这么个贼媳妇,真是老天没眼!”
秦含真听了便知,自己的猜测恐怕是成真了。她连忙问:“二婶在哪里?她逃走了吗?”
牛氏气道:“她是你哪门子的二婶?以后只叫她何氏便罢了。这样的女人,连给我儿子做妾都不配!”
秦含真抿抿嘴,只当牛氏是在发泄怒火,继续向虎嬷嬷追问重点。
虎嬷嬷道:“我家老头子说,当时人多,乱得很,只知道二奶奶……不,只知道何氏与秦泰生家的坐的马车惊了马,往那群马贼的方向撞过去,撞翻了不少人,后来是撞到树上才停下来了。马车几乎散了架,马也死了。吴家的护院带了咱们家跟去的人,要去把那些马贼抓起来,两边就打起来了。只是因对方人多,又有马受惊四处乱窜,老头子怕咱们自己人伤着了,让他们当心,哪怕少抓几个呢,也不能跟那些人拼命。这一乱啊,就没顾上别的。等他们把几个受伤重的马贼捆好了,其他没受伤的早已跑得精光,何子煜与何氏兄妹也不见了踪影,连秦泰生家的都不见了。”
秦含真忙问:“那么说,二婶……不,何氏她其实是成功逃跑了吗?”
虎嬷嬷对此也有些忿忿:“大概是逃了吧?不过车厢里有不少血迹,老头子还听到她和秦泰生家的惨叫,怕是都受了箭伤。还有那何子煜,我们老头子亲眼见着他被他妹子的马车撞下了马,摔着腿了,伤得可不轻。今儿也就是好运,因他带来的人多,又有许多马,才把他们给救走了。不过何子煜胆敢跟马贼勾结,也不是个小罪名。真要叫官兵抓回来,兴许要砍头的。”
秦含真很怀疑:“真的是马贼吗?其实是何子煜找人来伪装的吧?他的目的只是要救回妹妹,如果带的人够多,把人抢走也不是难事,有必要装成马贼吗?何氏怎么说也是个官太太,她哥哥跟马贼混在一起,名声可不好听,还会影响到二叔的。除非他们从一开始就打算把所有人灭口,那样就不怕有人走漏消息了,顶多以为他们是倒霉遇上了真马贼,不会想到何子煜有参与其中。可何氏逃走后,还要在大同生活的吧?让人知道她是被马贼带走的,同行的人都被杀了,她的名声能不受影响吗?”
牛氏与虎嬷嬷都诧异地看向秦含真。秦含真眨了眨眼,忽然有些心慌,她是不是表现得太夸张了?刚才这番话好象不是七岁小女孩能说得出来的。
不过牛氏好象没怀疑,只是高兴地对虎嬷嬷说:“这孩子是越来越伶俐了,看来她头上的伤是真个好了。我从前还担心她会变成傻子呢,如今可再也不用怕了。”
虎嬷嬷笑道:“老爷太太都是聪明人,桑姐儿是你们嫡亲的孙女,自然是随你们了,怎么会傻呢?先前是受了伤,如今伤好了,姐儿自然也就没事了。她从小就最伶俐不过的,只是小时候淘气些,不爱读书写字罢了。但论记性,可比村里的孩子强一百倍呢。无论老爷教她什么,她都是一学就会。”
牛氏得意地说:“记性倒在其次,最要紧的是她心眼儿明白。打小儿起,无论是家里人,还是村里的孩子,谁都骗不到她。大人哄她的话,她一听就听出来了,怎么也不肯上当,可愁人了。方才她不说,我还真以为是何子煜勾结了马贼来救妹子呢。桑姐儿一讲,我就明白了。哪里是什么马贼?那何子煜平日里最爱笼络些流氓地痞,吃喝嫖赌不做好事。怕是这一回,也是叫了那些人,装作马贼的样子来吓唬人,好将他妹子带走的。若真是马贼,那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能让咱们的人全须全尾一个没伤着就回来了?”
秦含真忙问虎嬷嬷:“所有人都没受伤吗?”除了下落不明的何氏主仆以外。
虎嬷嬷笑着点头道:“就是吓了一大跳,倒没什么大碍。花家嫂子一直躲在小马车里,方才在村口下车的时候,脑门上磕了一下,青了一块。再来,就是林家老三,躲箭的时候扭了一下脚。但这些小伤又算得了什么?村里人平日里谁没个磕磕碰碰的?老爷吩咐给他们每个人都发了赏钱,花家嫂子和林家老三还加厚一倍。他们都欢喜得跟什么似的。”
这么一来,秦含真倒不明白了:“奇怪,何子煜带了一帮假马贼来救妹子,还射了箭,结果咱们的人全都没事,反而是坐在马车里的何氏与秦泰生家的受了箭伤,何子煜和他带来的人也受了伤,伤得还不轻,甚至被咱们的人抓到了几个?他这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吗?何氏这么狠毒,说害人性命,就害人性命,她哥哥倒是出人意料地心慈手软。”
这么一说,牛氏与虎嬷嬷也觉得不对了。不过牛氏是个心宽的人,笑道:“好人得好报,坏人就是这个下场了。本想做坏事的,结果却害到了自己,真是活该!”
倒是虎嬷嬷有自己的猜测:“我们老头子说,吴家舅爷派来的几个护院都厉害得很,从前做镖师押镖的时候,没少对付劫道的匪徒,经验丰富着呢。几个假马贼,哪里是他们的对手?那些假马贼射来的箭,叫那位老镖师劈上几刀就挡开了,一支都没射到咱们的人身上,躲箭抓人也都是依他指令行事。想必这回咱们的人没事,都是多亏了这几位镖师出力。”
既然这几位镖师很给力,那何氏的马车又是怎么惊马的呢?她们主仆又为何会中箭?她们可是坐在马车里的,结果马车外直面利箭的人个个没事,反倒是她们受伤了……
秦含真很想再问清楚,但牛氏与虎嬷嬷的注意力已经转开了,牛氏问虎嬷嬷:“这几位英雄如此身手了得,咱们的人今儿能平安无事,都是多亏了他们。眼下已经过了晌午,也不知道他们吃了饭没有。叫厨房多杀几只鸡,到村里买半扇羊肉来,治一桌好酒菜招呼几位英雄。”
虎嬷嬷道:“几位英雄都没跟着老头子他们回来呢。到了村口,他们叫了几个壮丁帮忙,就把捆的马贼给押送到县城去了。”说完她就笑了,“听说榆林卫正重金悬赏马贼的人头,他们将这几个不知是真是假的马贼捆去县衙,大约是去领赏的。这下何子煜可真要坐实了勾结马贼的罪名,就算逃回了大同,也没有好下场。”
牛氏却是知道榆林卫为何悬赏马贼的,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虽然知道何子煜的人多半是装的,可装什么不好,非要装马贼?平哥儿任职的哨所,就是叫马贼烧了的。何子煜也不是不知道。他们既然顶了这个贼名,为此送命也是活该!”
桑姐儿的父亲秦平,在榆林卫辖下任总旗,带着一队士兵驻守一处哨所。五月里,就是因为马贼突袭哨所,秦平才会以身殉国。那些马贼一把火将哨所烧成了废墟,包括秦平在内,全哨所的士兵,全都成了焦尸。此事震惊了整个西北边关。
如今已有三十年不曾有过大战,边境承平,只偶尔有过小规模的冲突。来往边城一带的商队,如今是越来越多了。虽然偶尔会遇上马贼,但马贼都是冲着钱粮去的,连掳人都少,更别说将整个商队的人都杀死,就怕把商人都吓跑了,再无人敢到边城来运货,他们还有什么可抢的?象五月里这种,直接袭击朝廷哨所、杀光官兵的事,真真是前所未有。榆林卫因此重金悬赏,只要是在边城一带活动的马贼,不管是否与哨所惨案相关,通通都不放过。
眼看着牛氏又要为长子惨死而难过,虎嬷嬷暗叹一声,勉强笑着,想要转移她的注意力:“今日这事儿闹得这么大,连县衙都知道了,怕是何氏下落不明之事,也要传出去的。太太觉得,这事儿该如何料理?若是县衙审清楚了,那些马贼都是假装的,那还罢了,不过是何子煜为了抢走妹妹,想出来的荒唐法子。但若县衙审都不审,直接把人都当成是马贼砍了,何氏可就成了被马贼抢走的妇人,什么名节都没有了。将来梓哥儿回来,怕也是要被人说闲话的。”
“说就说!”牛氏断然道,“她跟她哥哥自个儿做的孽,难道还要我们家替她遮羞?回头我就跟老头子说,不必给她上族谱了,全当安哥儿从来没娶过媳妇。年下祭祖,把梓哥儿直接记在平哥媳妇名下就行,连过继都省了呢!若有外人非要追问明白,我就说他是安哥儿屋里其他人生的,跟姓何的没一点儿关系!”
秦含真听得好奇:“祖母,这是什么意思呀?”难道梓哥儿就没上过族谱?
第三十四章 族谱
“他是没上过呀。”牛氏干脆利落地回答了秦含真,好象根本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秦含真不由得睁大了双眼看着她,有些不明白。梓哥儿不是秦家第三代唯一的男丁吗?为什么没上族谱?
虎嬷嬷为她解释:“这是老爷说的,秦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家族里的男丁,嫡出的子嗣是满周岁上谱,庶出的就要等到满八周岁,身体康健,开过蒙,方才会上族谱,若是外室子,压根儿就不能上。”
这也对不上呀?
秦含真道:“梓哥儿不是已经三岁了吗?他还是嫡出的。”虽然秦老先生与牛氏总是说,不能认何氏这个儿媳了,但在秦平与关氏先后出事之前,何氏的地位似乎还挺稳当的。那梓哥儿就是嫡出的子嗣了,没理由不能在周岁时上族谱的。
牛氏撇嘴道:“还不都是他娘做的孽!自以为聪明,其实是耽误了孩子。”
秦含真还是听不明白,多亏虎嬷嬷仔细说明了,才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因秦安成婚后不久,就顶替了兄长秦平的升迁机会,带着妻子何氏前往大同安顿。之后几年,他很少有回家的时候。这里头或许有他公事繁忙,以及路途遥远的原因,但何氏在里面恐怕也没少劝说。甚至秦安回家探亲的时候,何氏总会找借口留在大同。就算回了米脂,也逗留不久。秦老先生与牛氏都不喜这个二儿媳,其实并不完全是因为她嫁入秦家的方式有问题,多少也是拜她入门后多年来为人处事的作风所赐。
四年前,何氏怀孕,秦安十分欢喜,立刻传信给老家父母。秦老先生与牛氏都非常高兴,连带着平日对何氏的厌恶都减轻了几分。在秦家,关氏虽是长媳,但她自从生下桑姐儿后,就再无所出。牛氏也没催促,盖因秦平出让了升迁的机会后,就一直驻守榆林卫辖下的边境哨所,离家百多里远呢,看着是比弟弟近,其实也没多少回家的机会。夫妻俩每年也就是过年和中秋的时候能聚几日。牛氏心知内情,自不会嫌弃长媳什么。不过知道二媳妇怀孕了,她还是很开心的。
大同离米脂上千里远,秦老先生有学生要管,牛氏身体不好,扛不住长途跋涉,就派了虎伯与虎嬷嬷夫妻前往大同,照顾何氏生产。可何氏手下丫头婆子都不少,又不知是怎么想的,似乎有些防备虎伯夫妻,直接把他们晾在一边,什么差事都不叫他们做,只用自己惯用的人手。
虎伯虎嬷嬷也不计较,只当是享了三个月的清闲。直到何氏生产那天,虎伯守在正院门外,虎嬷嬷跟着稳婆挤进了产房,一直盯着何氏,直到她生出梓哥儿。稳婆把梓哥儿清洗包裹起来后,还是虎嬷嬷亲自抱了他出去给秦安和虎伯瞧的。
何氏出了月子,虎伯虎嬷嬷就离开大同,返回米脂了。临行前嘱咐过秦安与何氏,等梓哥儿满了周岁,就要带着孩子回老家祭祖,也好给他上族谱。秦安当时答应得好好的,何氏也没说什么。谁知过后第一年,他们没回去;第二年,也没回去;第三年就是今年了,本也没回来的,但五月里秦平出事,何氏带着孩子回来奔丧,也算是回过了。可怜见的,这还是秦老先生与牛氏夫妻头一回见孙子呢!
牛氏冷笑道:“何氏总说梓哥儿身子弱,怕路上有个好歹,其实梓哥儿身子棒着呢,随他爹。不回来,不过是何氏的借口,怕回来后要在我这个婆婆跟前立规矩罢了。真真可笑,她以为我是什么人?我几时折腾过儿媳妇?!”
虎嬷嬷笑道:“她能有什么见识?太太何必与她生气?她不回来,太太还落得轻松呢,也省得她老在您跟前装模作样。”
牛氏撇撇嘴:“我虽不喜欢她装模作样,但孙子我还是喜欢的。梓哥儿都三岁了,我才见到孩子,正想着年下祭祖,就给他上族谱了,谁知他娘二话不说又把他送走了。梓哥儿到如今还未上族谱,可不都是他娘给耽误的?不过这倒也不是坏事,索性今年除夕祭祖的时候,我叫老爷直接把梓哥儿的名字记在平哥媳妇名下,算是长房长孙得了。至于何氏,她刚进门时,我就不喜欢。等查到她的出身来历,我就更讨厌了。若不是安哥非要娶她,我都不想她叫我婆婆。原还打算,等梓哥儿上族谱的时候,顺道将她的名儿记上去,也算是给了梓哥儿的母亲一个名份。谁知她如此不识好歹,这一步就省了吧。梓哥儿以后就是平哥的孩子,安哥至今还在打光棍呢!”
这也可以?
秦含真有些啼笑皆非,实话实说:“在咱们家还行,可是何氏回来奔丧,米脂县里已经有很多人知道梓哥儿是她儿子了,更别说大同城里。这样的事,如何能混过去呢?”
牛氏一挥手:“万事以族谱为准。你祖父说过的,不告而娶的媳妇,那就不能算是真正的媳妇。你二叔当年娶何氏的时候,没跟家里说过,就急急要娶她进门了。我跟你祖父赶过去阻拦,他还不听。虽说何氏还是进了门,但在你祖父和我心里,她就不能算是咱们秦家的媳妇。他们在大同如何,我们离得远,管不了,但在咱们家里,是不认何氏的。你二叔如今虽说是个六品的百户,但一直没有拿到敕封。等你二叔能拿到的时候,朝廷自会打发人来问,到时候何氏就混不过去了。”
秦含真听明白了,但又有了新的疑问:“敕封是什么?为什么二叔没有拿到?”
虎嬷嬷解释说:“朝廷官员有品级的,他的妻子和母亲都会有封诰。五品以上的授诰命,六品以下的就是敕命了。二爷是六品的武官,按律,咱们太太和二爷的妻子,都能得授敕命的。只是不知为何,二爷做了几年的百户,都没能给太太请封,就更别说何氏了。老爷说,这是因为二爷官职卑小的缘故。边城的百户、总旗多了去了,朝廷哪里封得过来?只有立下大功,或者家世好、得上司赏识的武官,才能顺利请封呢。大爷生前是个总旗,也有七品了,一样没有敕封。”
秦含真恍然大悟,心想二叔秦安没能及时为母亲妻子请封敕命,倒是件好事。如果何氏有了敕命在身,恐怕秦家对这个媳妇就没那么容易说不认就不认吧?
说话间,秦老先生回到了上院,掀了帘子进屋,问牛氏:“你都听说了吧?何氏那里,还是要想法子查清楚她的下落。不管是死是伤,总要接回来才是。”
牛氏不以为然地道:“理她做什么?她如今跟她哥哥在一起,死活自有她哥哥料理。咱们也不是不管她,可她自个儿要私逃,有什么好歹也跟我们不相干。”她还宁可何氏中箭死了呢,那样也省了她的功夫。
秦老先生坐在炕边的椅子上,对妻子欲言又止。
虎嬷嬷瞧见他面露为难的表情,便悄悄给牛氏使了个眼色。牛氏有些悻悻地:“好吧,反正出事的林子离咱们家也不远,趁着如今天色还早,打发几个人过去找找。若能发现些蛛丝蚂迹,把何氏找回来,将来对着安哥和梓哥儿,也有个交代了。”
虎嬷嬷笑着应声:“是。”示意张妈去传话。张妈连忙领命去了。
秦老先生又对牛氏道:“我方才细细问过墨虎,遇袭时候的详情。他说马车行至树林附近时,秦泰生家的说何氏晕车,叫赶车的后生把车赶得慢些。如今想来,只怕这只是借口,是何氏要与何子煜里应外合,才叫秦泰生家的撒谎。何子煜也不知道是几时回到米脂的,若不是事先知道何氏去寺庙的时间,断不能来得这样巧。他们兄妹二人定是私下有约定,那逃走后又被抓回来的丫环,就是他们的信使了。”
牛氏忙道:“我也是这么想的。金环那死丫头,今儿早上还想跟着何氏一道出门呢,叫墨虎家的给拦了,就哭哭啼啼。她一定是知道何氏要趁机逃走,见自己没能跟着去,才会伤心。等我叫人提她过来,一问便知。这丫头胆大包天,断不能饶,先打她二十板子,叫她知道背主的下场!”
秦老先生说:“先不忙着打她,你先派人去找她问话,看她是否知道何子煜带的人都是什么人。虽说何子煜平日里常与流氓地痞为伍,但也就是带几个人出门而已。墨虎说了,这一趟他带来的人马足有十几二十人,个个都是身强体健之辈。若不是有吴家护院在,又有惊马撞翻了来人,墨虎他们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我不认为这些人是马贼,可何子煜为人,我又信不过,总要问清楚才好。此事关系到安哥与梓哥儿父子的名声,万不可轻忽了事!”
牛氏顿时严肃起来:“既然是这样,那可得叫那死丫头交代清楚才行。”便派了虎嬷嬷去西厢房审问金环。
金环自从早上被虎嬷嬷拦下,没能跟着何氏一道出门,就一直沮丧着脸,窝在西厢房内发呆,连午饭都没吃。出门的车队归来,秦家大宅里喧嚣一片,她心知定是何氏主仆成功逃脱了,接下来,等秦家人醒过神,就该来质问她这个通风报信的丫头了。她心中满是惶恐,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等虎嬷嬷来了,她才知道,原来何氏主仆连带何舅爷何子煜都受了伤,下落不明。而与何子煜同来的那些青壮,则有四五个人叫秦家与吴家的人给捆了,送到了米脂县衙,都说是马贼呢。榆林卫如今正重金悬赏马贼的人头,这几个人可以说是正好撞上了。而何子煜竟然胆敢与马贼勾结,将来被人抓到,也是砍头抄家的下场。
金环听了,吓得魂飞魄散:“怎么会是马贼呢?舅爷是重金请动了在榆林卫当差的朋友,叫他们帮忙拦车,好借着官军的名头把二奶奶救回去的呀!他们是官军,不是马贼!”
虎嬷嬷顿时愣住了。
第三十五章 官军
“什么?竟然是官军?!”
秦老先生听了虎嬷嬷的回话,也十分愕然。
既然是官军,还是重金悬赏马贼的榆林卫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去扮成马贼呢?
秦老先生直觉这里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立刻让虎嬷嬷押了金环过来细细审问。
金环这时候为了能求主人惩罚得轻些,什么话都不敢隐瞒了:“当真是官军,还是榆林卫的人,平日里就驻守在榆林城北的金鸡滩。一共是二十人,分属两位小旗名下。那两位小旗,都是去年从大同那边换防过来的。何舅爷跟其中一位交情很深,从大同快马赶回来的时候,路过临县,无意中遇上了,就请他们一块儿到米脂来玩耍。奴婢听何舅爷说,他是要借这几位军爷的势,压一压秦家,让老爷太太不敢为难二奶奶。”
“换防?”秦老先生怔了怔,有些意外。
大同与榆林都是边城,分属两位王爷的藩地。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就有了两地边军三年换防一次的规矩,也不知是不是朝廷为了防止藩王掌控边军兵权,才想出来的主意。那年秦平的上司被换防到大同,秦平才得了升迁的机会,只是把机会让给了弟弟。秦安本来只是在大同待三年,就要回榆林的,不过他运气好,得了大同那边的上司赏识,换防结束后,便留在了大同,还升了职。
若说榆林卫的边军,有从大同那边换防过来的,那是一点都不奇怪。这些人在榆林卫待上三年,不定就要被调到哪里,就算能回到大同,估计也不会在原来的位置上了。何子煜若是在大同就跟其中一位军官熟识,想要借对方之力,也是人之常情。
秦老先生不明白的,只有一件事:“既然是驻守金鸡滩的边军,又怎会跑到临县去?还随意到米脂县来办私事?难不成卫所不会管?”他清楚金鸡滩在哪里,那地方比榆林城还要再往北些,几乎已经到了北戎的地界了,倒是离长子秦平生前驻守的哨所不算远,也就隔着二三十里路。
那个地方并不是什么舒服的所在,如果往前三十年,朝廷还跟北戎时有战事的时节,驻守那一带的都是悍将强兵。但如今太平年月,几十年没有过大战了,偶尔有些零星小冲突,死伤也不大。金鸡滩的哨所,既不是互市所在,人口也少,住不好吃不好的,总被边军视为苦地方,大部分人都不乐意去。会被安排过去的将士,不是没根没基,就是受人排挤,往往一去就没法调走了。叫大同换防过来的边军去,倒是省了大家的力气。横竖他们只能待三年而已。
秦老先生奇怪的就是这一点。边境再如何太平,驻守金鸡滩的官军也不是能随便离开的,更何况还是整整二十人,两个小旗的兵马。临县离榆林有二三百里路,米脂离榆林也不近。这二十人只因为何子煜说一声,花点银子,就能收买来?榆林卫的人,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金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奴婢不知道,何舅爷确实是在临县遇到两位小旗大人的,说是他们正有假,就带了手下的兄弟去临县享几天福。何舅爷许了他们一人二十两银子,才请动他们到米脂县来。与何舅爷不太熟的那位小旗,本来是不乐意的,怕叫人知道了,要追究他们的过错。与何舅爷熟识的那位好说歹说,何舅爷又加了银子,这才请动了人。”
秦老先生皱起眉头,越想越觉得不对了。中秋、重阳已过,腊月未至,这时候年不年,节不节的,卫所放什么假?还是一放就放了二十人。更何况,榆林卫的人放假之后跑去临县,也太古怪了。要知道,榆林卫名义上还在秦王辖下呢,临县却是晋王的地盘。就算这批官军是从大同换防去的榆林,三年之期未满,也不好擅自又跑回晋王地盘上吧?
秦老先生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再问金环,何子煜跟那些官军到底是如何安排的。金环也只知道个大概,据说何子煜是打算带人骑马拦下秦家的马车,威逼震慑一番,把何氏连人带马车接走了事。在这其中,绝对没有什么放箭的说法,更没打算扮成马贼。
秦老先生问完,就让虎嬷嬷把金环带了下去,又把虎伯叫来,细细再问一遍遇袭时的情形。虎伯意外地细心,记性也好,把当时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虽然没什么文采,但许多细节都讲得明白,也有条理,让人听了,如同身临其境。
秦老先生听完后,就一直沉吟不语。里间的牛氏不明白他在苦恼什么:“老爷,可是有什么不对?”秦含真则不吭声。
秦老先生来到里间,对妻子道:“照金环的说法,何子煜等人没打算扮成马贼,没有放箭,那箭又是如何来的呢?据墨虎所言,当时林中放出的箭虽多,却没有一支射到咱们的人身上。要知道,当时大家都已经乱成一团,还有马受惊四窜,这样还没有人受箭伤,那放箭的人也相当高明。”
牛氏哂道:“也不是没人受伤,何氏跟秦泰生家的不就伤着了么?只不过咱们没看见而已。”
“这就更奇怪了。”秦老先生道,“站在外头的人没受伤,何氏主仆坐在车里反而受伤了。而且,当时那些箭几乎都是冲着她们的马车去的,也可以说,是冲着她们去的。既是何子煜带了人来救他妹妹,他的人又为什么要朝他妹妹射箭呢?”
牛氏这下也发现不对劲了:“是啊,为什么呢?”
秦含真其实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何子煜那帮人,既然没打算扮成马贼,那这“马贼”的说法,又是怎么来的呢?听虎伯一说,她就知道,是吴家的护院喊出来的,那从林中射出的箭支,则是进一步证实了这一说法。问题是,何子煜等人还没喊话呢,吴家的护院又凭什么判断他们是马贼?如果再加上射箭的人很明显并无伤人之心,对方的身份就更可疑了。
所谓马贼都是假的。这伙人的目标,很明显就是何氏。他们从一开始就与何子煜等人不是一路人。既然是这样,他们又怎会那么巧,刚好埋伏在何氏一行回秦家的路上呢?
秦含真心中对这些人的来历已经有了个猜测,小心看了看祖父秦老先生的表情,他似乎也想到了什么,脸色不是很好看。
秦老先生呆坐片刻,便站起了身:“金环的供词很重要。如果何子煜带来的人真的是官军,我们就得去县衙把话说清楚,省得县令大人真把官军当成是马贼砍了,日后榆林卫追查下来,我们也不好交代。我带人将金环押去县衙,把话说清楚。”
牛氏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忙劝他:“明儿再去吧?这会子太阳都快下山了。”
秦老先生却道:“事不宜迟,我快马赶路,应该能在天黑前入城。晚上我就不回来了,你好生安歇,不必等我。”
秦老先生很快就带着虎伯、金环等人走了。牛氏有些担心丈夫,心神不宁的,就让张妈把秦含真送回东厢房,晚饭也不用到正房吃了。
这时候,门房的人来报,说表舅爷吴少英来了。
牛氏有些意外,吴少英怎么会这时候来?她忙叫人相请。等吴少英来了,她才笑着说:“你来得不巧,你老师有急事刚进城去了。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路上没遇到他么?”
吴少英怔了一怔,就笑道:“并不曾遇见。学生是坐车过来的,兴许是路上错过了。”
“这就对了。老头子说要快马进城,定是他光顾着赶路,没看见你。”牛氏叹了口气,“这可怎么好?你有急事找他么?就算这时候回城,城门也要关了。你不如就在咱们家住一宿,有什么话等他明儿回来了再说?”
吴少英答应着,又问:“老师是为什么进城进得这样急?”
牛氏叹道:“不就是为着早上何子煜拦路那件事么。侍候何氏的一个丫头,就是那个逃走了又被你们家的人送回来的那一个,说何子煜请来的不是马贼,而是官军,也没打算扮成马贼,当时只是误会了。你老师担心县衙真把官军当成是马贼砍了,将来榆林卫问起,不好交代,才急急带着金环进城去说明。”说到这里,她又问吴少英,“你们家的人把那些假马贼送去了县衙,他们有没有说自己是官军呀?”
吴少英微笑道:“说是说了,只是问他们是哪里的官军,他们又支支唔唔地。县令大人以为他们在说谎,就叫人关了起来,等明日给榆林卫去了公文,问清楚他们来历后再审。原来他们真是官军么?那为什么又不肯把话说明白呢?”
“可不是么?真叫人讷闷。”牛氏撇嘴,“既然是官军,又为什么要扮成马贼?还要朝良民射箭呢?金环还说他们并没打算射箭。哼,难道那些箭都是假的不成?”
吴少英微笑着,陪牛氏说了几句话,虎嬷嬷便来报,说晚饭得了,请吴少英去用饭。
吴少英连忙婉拒了,起身说:“今日原有事要跟老师商量,没想到老师出门去了。学生还是赶回县城去吧,若真的进不了城,就在城外找人家借宿一晚,明儿早早进城,也好见老师。若是在府上住一夜,明儿再去城里找老师,就有些晚了。”
牛氏闻言,也就不再拦他了。虎嬷嬷要送他出去,吴少英笑道:“嬷嬷还是侍候师母用饭吧。我对这宅子是极熟的,难道还怕我会迷了路不成?”牛氏笑了,虎嬷嬷也不再坚持。
吴少英辞别师母,退出正屋,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表情有些严肃。
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小声唤他,扭头看去,却是秦含真,掀起了东厢房的门帘,探头探脑地,在朝他招手。
第三十六章 报信
吴少英掀了帘子走进东厢秦含真的房间,见里头只有她,张妈却不见人影,便问:“怎么只有你一个?”
秦含真爬回炕上,拉过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腿。如今天气越发冷了,傍晚之后更冷。她刚从正屋回来不久,这屋里的炕是刚刚才重新烧起来的,还没暖和呢,就下炕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身上已经冷得发抖了。真不知道是天气实在太冷,还是她这身体太弱。
等坐暖和了,秦含真才有空去回答吴少英的问题:“张妈去厨房帮我拿晚饭去了。”她盯了吴少英几眼,才微笑道,“表舅去向我祖母请安,一定会问祖父去了哪里,祖母也必定会告诉表舅,祖父是为金环所讲的官军之事,进城去了。表舅知道了这个消息,想必不会在正屋里待太久。所以你进正屋不久,我就让张妈去了厨房,还让她多给我做个蛋羹。没一两刻钟的时间,她是回不来的,咱们正好能安静说话。”
吴少英惊讶地看着她,随即笑了,在炕边一坐,便捏了她的小鼻子一把:“小鬼灵精!姨父往日还说你不爱读书,只会淘气,将来也是个平庸孩子。如今看来,姨父算是看走眼了。你这还叫平庸?分明就是精明过头了!”
秦含真笑笑,就正色对吴少英说:“表舅,咱们时间不多,我也不跟你啰嗦了。我只问你,今日之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何子煜会带人拦车了?林中射箭的人跟你有没有关系?”
吴少英目光一闪,淡淡地笑道:“这话又从何说起?何子煜几时返回米脂的,我怎会知晓?林中射箭的人,难道不是马贼?那些被押送县衙的官军都说,箭不是他们的人射的,而是真正的马贼所为,他们只是运气不好遇上了而已。这话虽不知真假,但无论如何,也跟我扯不上关系吧?要知道,是我手下的人把那些人赶跑的。”
秦含真撇撇嘴:“表舅也不必在我面前说这些话,我知道了又能怎样?难道还会害你?我父母双亡,祖父母年纪大了,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孙,叔婶显然是靠不住的,堂弟又还小。外祖家里,姥爷已经去世了,姥姥和大舅尚要靠别人庇护呢。只有你这个表舅,有勇有谋,有钱有人,还有身份地位,对我也是真心关怀。我是傻了,才会放着你这么一个靠山不要,非得跟你过不去。我问你这些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会留下蛛丝蚂迹被人发现了。我祖父怕是已经猜到了几分。他虽不会对你如何,但祖父与我能发现的事,别人一样可以。表舅可千万别粗心大意,叫人拿住了把柄。”
吴少英听了她这番话,不由得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道:“难为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想得周到。我也不跟你多说,总之,你放心就是。”
他既然这么说,想必就是善后工作已做好。秦含真姑且信他一次,又道:“何子煜带去的是官军,只要把身份确认清楚了,这马贼的罪名也就不成立了。何子煜更不会因此倒霉。我怕他在军中认识的人多,过后会设法报复你。不过他请来的这些官军,可能也有些问题。表舅不如查上一查,要是能反过来握住他们的把柄,他们就奈何不了你了。”
吴少英挑了挑眉:“你知道他们有问题?”他不由得大为惊讶。他是跟在齐主簿身边,亲身见识了县令审那几个官军的经过,才知道他们有问题,否则又为何支支唔唔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可桑姐儿一个小姑娘,住在秦家的深宅大院里,所听所闻不过是从虎伯等人处来,又怎会知道那些官军有问题?
秦含真嘴角一翘,道:“我听金环讲的时候,就已经觉得不对劲了。表舅你仔细听,看有没有什么启发。金环说,何子煜带来的官军一共是二十人,分属两个小旗。他们原本是大同的官军,去年换防到了榆林卫,被派去了金鸡滩驻守。近来他们得了假期,所有人一起去了临县,说是享几天福去的。何子煜跟其中一个小旗在大同时就是熟人,返回米脂的途中,路过临县,跟对方遇上了,就请他们一起过来。何子煜的本意,是想借他们的官军身份,逼我祖父母不敢再为难他妹妹。拦路劫车什么的,估计是金环回去报信之后,他才做出的决定。”
吴少英的眉毛挑得老高:“从大同换防到榆林卫,却又在近期有假,并且两个小旗带着手下二十人一起去了临县?”这行动怎么那么诡异呢?
秦含真继续道:“金环还说,本来另一个小旗跟何子煜并不相熟,是不想来的,说是怕人知道了,会追究他们的过错。是另一位小旗一再劝说,何子煜又许了每人二十两银子,他才松了口。表舅,你想想,他们虽然是在放假期间,但他们驻守的金鸡滩离这儿远着呢,能随便跑过来吗?既然他们自己都说,让人知道了会追究他们的过错,可见他们的行动本来就见不得光。”
吴少英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道:“确实,县令大人审问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声称自己是官军,却不肯说自己是哪一处卫所的人。县令大人还以为他们是在撒谎呢,已命人将他们收押,另起草了公文往榆林卫询问核实去了。若果真如那叫金环的丫头所言,他们是驻守金鸡滩的,即使是休假,也顶多是回榆林城里消遣,万万没有跑到临县去的道理。这事儿叫人捅到卫所上面去,他们也得不了好。这件事,他们心里估计也明白,因此不肯在县令大人面前明言。”
秦含真忙道:“还有临县呀,临县也很可疑的。我听祖父跟祖母说,那里是晋王的藩地。虽然这二十个官兵本来就是从晋王的地盘上调过来的,可现在他们已经是榆林卫的人了呀。榆林卫可是秦王辖下的。”
吴少英笑道:“你又知道这里头的勾当了?”
秦含真撇撇嘴。没吃过猪肉,她还没见过猪跑吗?虽然不知道现在是哪朝哪代,但哪朝哪代的皇帝不忌讳藩王的兵权呢?这几个小兵在两个藩王的地盘上来回跪,应该是挺忌讳的事吧?
吴少英见她不吭声,又笑道:“还有一件事,你说错了。何子煜带去拦车的官军,连上那两个小旗,总共才十六个人,并不是二十个。被抓的几个官军虽没有细说,但听他们的口风,是二十人全都得了相同的银子,却只有十六个人出现在道上。剩下的几个,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他们没做事,却有银子拿,其他人竟也没有怨言,还不肯供出同伴的下落。这不是更奇怪了么?”
那还真的有些奇怪。秦含真问:“要是能问出他们同伴的下落,是不是就能找到何子煜和何氏逃去了哪里?”
吴少英微笑:“这是县衙的事,与我并不相干。”
好吧,你既然嘴硬,我也装糊涂好了。秦含真不再多问,只眼巴巴地看着吴少英:“这些消息能帮上你的忙吗?”
吴少英笑了,揉揉她的小脑袋:“当然能帮上。表舅要谢谢桑姐儿呢。”
秦含真松了口气,笑着说:“表舅,我知道这回祖父祖母选择饶何氏一马,您心里不痛快,我心里也不痛快。但不管怎么说,你保全了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千万别为了报复就把自己给连累了。你活得好好的,护着我也活得好好的,我爹娘在天之灵才欢喜呢。至于那些坏人,他们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们总不能一辈子走运。您不必着急。”
吴少英哈哈大笑起来,使劲儿再揉了一把秦含真的小脑袋:“才说你聪明,你又说起傻话来。好啦,这些是大人想的事,你个小丫头就别操心了。”他站起身,“表舅回城去了,你好生养着,想要什么就打发人来跟表舅说。”说完他又顿了一顿,但什么都没讲,就转身离开了。
秦含真不知道他欲言又止,想说的是什么话,但既然他现在得到了更多的情报,也做好了善后工作,想必不会被人抓住把柄吧?说起来,他的计划也算是精妙了,可惜漏洞太多,但愿不会有人怀疑到他身上才好。
吴少英匆匆出了秦家大院的门,就命人将马车暂时存放在秦家,几名护卫先随自己骑快马回城。
随他同来的老镖师不解:“太阳都要下山了,大爷这时候回城,还不知道能不能在城门关闭前赶上呢,万一被挡在城门外怎么办?为何不明儿一早再出发?”
“我有事,必须赶回县城布置。”吴少英不欲多说,只问老镖师,“您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可知道临县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么?与军伍有关的。”
老镖师想了想:“临县么?并没什么特别之处,那里连驻军都少,也没什么豪强大户,连有名的商号都没几个。不过我对那里的事也不大清楚。往年镖局从西安城押货到边城去,极少有在临县歇脚的时候。即使是要去兴县,也会绕路。”
“哦?”吴少英不由得追问,“这是为何?”从西安去兴县,临县应该是必经之地呀?为什么要绕路?
老镖师笑道:“无他,临县虽没有豪强大户,却有个极大的田庄,是晋王妃的私产。那里的庄头厉害,人也霸道,还养了许多厉害的护卫,不许外人进庄。等闲人都不敢从他家庄子旁路过,就怕一不小心得罪了那些护卫,连性命都丢了。那可是王府哪!绕路反而更省事些。”
吴少英挑起了一边眉毛:“哦?竟有这么一回事?”
第三十七章 起风
秦含真给表舅吴少英通风报信了一回,就不知道后续如何了。她一个七岁小女娃,身体又弱,目前还是要老老实实在自个儿屋里吃饭、养病。
祖父秦老先生这一晚上果然没回家。等到第二天晌午,天空阴沉沉的,外面越发冷了,冷风刮得一阵一阵,还下了一小会儿雨丝。虎嬷嬷瞧着天色不好,忙叫人在各处屋内烧炕、点炭盆,就连西厢房那边被关起来的二房丫头婆子们,也分得了一个炭盆和一壶热水,免得叫她们冻坏了。牛氏又命家中媳妇婆子们将冬天的厚被褥拿出来。前些时候天气好,这些被褥已是晒过了,如今正好用上。
昨日秦老先生进城时,只穿了寻常的薄棉夹袍,外加一件厚绒斗篷。牛氏担心他受凉,就催着家里下人到村口去等候。等过了晌午,还不见他回来,就打发人一路寻过去,顺便包上一包大衣裳,还有手炉、火炭等物件。若是秦老先生暂时回不了家,这些东西也好给他取暖。
虎嬷嬷领了命,忙忙吩咐下去,顺道给自家男人也捎上了一份。
秦含真体弱畏寒,从早上开始,就没出过房门,连早午饭都是在自个儿屋里、自个儿炕上吃的。等吃饱喝足,又睡了个午觉,她听张妈说,秦老先生还未回家,牛氏在正屋里十分担忧,便主动穿上了厚衣裳,爬下炕,自个儿走去正屋,安慰祖母。
张妈怕她摔着,一再表示要抱她去,她都不肯依。昨天她在房门口站了起码五分钟,终于等到了吴表舅,这证明她的体力已经恢复了不少,没道理连东厢房到正房这几步路都必须要人抱着走。
牛氏见她来了,还是自个儿走着来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当心摔着了!小心点儿,怎么走来了?张妈呢?”
秦含真笑着说:“我已经好很多了,虽然身上还没什么力气,但几步路我可以自己走的,所以特地走来给祖母看一下,请祖母不用再担心我了。祖母也要好好养病,早点儿好起来。”
牛氏慈爱地抱她上炕,直接将她塞进了暖和的被窝里:“好孩子,看到你这样,祖母什么病都没有了。”
祖孙俩亲亲热热地说了一会儿话,牛氏又让张妈去拿零嘴儿给秦含真吃,还道:“这是枣泥山药做的糕饼,可以养人的,不太甜,你闲时饿了就吃两块,比吃果子强多了。”
秦含真答应着,又道:“既然是对身体有好处的糕饼,祖母也多吃一些吧,再留一些给祖父吃。”
牛氏心里甜丝丝的,答应了一声,又道:“你祖父去了这大半日,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把金环带去县衙,将话说清楚,能费什么事?至于这时候还不回来么?也不打发个人来家报个信,叫人心里担忧得很。”
秦含真便道:“兴许是那几个被抓的官军有问题呢?咱们家毕竟是苦主,祖父留在县衙等消息,也在情理之中。祖母不用担心的,咱们家又没做错事。”
牛氏听了,也露出了微笑:“好孩子,你说得是。咱们家又没做错什么,错的是何家兄妹,还有那些跟何子煜同伙的官军,你祖父能有什么事呢?”她心下一宽,人也精神多了,等虎嬷嬷办完了差事回来,她还叫虎嬷嬷给秦含真煮些羊奶来,往里面渗些茯苓霜,对病人也有好处。
秦含真喝着热乎乎、香喷喷的羊奶,只觉得有些发腥。以前看过的小说,里头说羊奶怎么去腥来着?她一边回忆,一边看牛氏跟虎嬷嬷商量家事。天冷了,做的冬衣完工了没有,如何分派,各屋里的炭火是否足够,村里佃户们的租子是否已经收齐,谁家房屋需要修葺,家里的月钱到日子发放了,还有每日饭食材料的采买……林林总总,琐琐碎碎,但秦含真听着,倒觉得有些意思。
在太阳下山之前,身在县城的秦老先生总算有了消息。虎伯骑马赶回来报平安信,然后在家里歇一晚,明儿还要再带上些换洗衣裳,往县城里去呢。
牛氏忙把人叫来正房询问:“到底是怎么了?老爷在城里待了一天还不够,居然还要再住一天?”
虎伯道:“太太,老爷怕是不止要在城里住上两日,耽搁上三五天也有可能。这事儿说来话长,一句半句的也说不明白。老爷说了,等他来家,再跟您解释清楚。旁的您就别问了。”
牛氏不高兴地道:“问问也不行?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男人要在外头住几日,没来由的,我还不能问了?”不过她也就是抱怨两句,心里清楚丈夫的为人,若不是当真要紧,也不会迟迟滞留不归。
她比较关心秦老先生的起居:“老爷如今住在哪儿呢?身边可有人侍候?这两日天气转冷,老爷的衣裳够不够?手炉可用上了?炭要是不足,就在城里现买,你们带去的银子够用么?”
虎伯一一回答:“老爷借住在关家的客房里,一切安好。关舅爷借了几件旧年的冬衣给老爷,吴少爷也送了干净的被褥、银丝炭和吃食过去。我这里银子管够,只是老爷更习惯穿自家的衣裳,还有洗漱梳头的家什伙儿,才打发我回来取。”
牛氏觉得奇怪了:“关家居丧,老爷怎么住那儿去了?不是说少英在县城里买了小宅子么?就是在县衙后头吧?住他那儿更方便。再不济,王家的屋子还空着呢,前不久他爷儿俩才去住过。”
虎伯面露难色:“这……吴少爷昨儿其实也请过老爷到他那儿去住。只是不知为何……老爷好象恼了吴少爷似的,没有答应,直接在关家住下了。”
牛氏更不明白了:“老爷是为什么恼了少英?”
“不知道。”虎伯双手一摊,“昨儿晌午吴少爷去关家拜见,老爷还推说累了,不肯见他。不过今儿早上去了一趟衙门,回来后两人似乎就和好了。午饭还是吴少爷做的东,老爷与他边吃边聊,心情倒还好。只是我们已经在关家住下,不好中途搬走,因此老爷婉拒了吴少爷,没答应搬到他那儿去。”
牛氏听得更糊涂了,不过想来这师生二人也没什么大矛盾,大约是有什么误会,如今已经说清楚了吧?牛氏不再纠结于此事,只命虎嬷嬷收拾了秦老先生日常惯用的梳洗用具,再包了一包厚衣裳,叫虎伯带回自个儿屋里。等明日清早,他不必来上院回话,就可以直接出发进城。
秦含真在牛氏身边,听了虎伯的话,也觉得糊里糊涂的。不过想到昨儿跟吴表舅的对话,她倒是猜到了一点。
也许,吴少英是真的派人在官军拦路的时候做了手脚,比如那所谓的“马贼”射箭。如今证实了“马贼”其实是官军,吴家护院的说法未免成疑。外人还好,秦老先生清楚吴少英与何氏有仇,怎会不怀疑到他身上?秦老先生为人端方,有些心软,还有些书生气,可能看不惯吴少英的做法,一时恼了,也是正常的。只是不知道吴少英又是怎么说服他消气的。
还有秦老先生为了这么一件简单的官军拦路之事,在县城滞留数日,可见事情不小。秦含真也拿不准,这是否跟她昨日给吴少英通风报信有关……
秦含真犹自纠结着,牛氏也在纠结丈夫到底为什么留在了县城,虎伯漏了一句口风就什么都不肯讲了,反而吊人胃口。
幸好,虎嬷嬷这位心腹十分给力。虎伯在家里歇了一晚上,没少被老婆缠着追问。还不到熄灯睡觉的时候呢,虎嬷嬷已经能到上院来给牛氏告密了。
被吴家护院与秦家仆从、佃户们抓起来的那几个官军,果然有问题。他们虽不肯交代自个儿是驻守哪里的卫士,但金环一到,他们的底细就被揭了。金鸡滩,那里离米脂足有二百多里地呢,士兵擅离驻地这么远,即使是在假期,也是违例的。
县令直接行文榆林卫,告了他们一状,又命人将他们几人另行关押,不与其他犯人混在一处。因确认了身份,还不知道卫所那边如何表态,县令怕得罪人,就让狱卒提高了他们的待遇,吃食被褥都不缺,因为天冷,还烧了炭盆,晚上又安排了狱卒值夜,预防他们夜里受凉生病。
结果这一值夜,就闹出了事。
那几个被抓起来的官军,起初还好,时间长了,又看出县衙不打算为难他们,心中一定,便开始闹夭蛾子。先是分开了两伙人,各自占了牢房两端,两厢不搭理。据金环的说法,这两伙人应该分属两个小旗,本来就不算十分和睦。如今因为其中一队首领的私谊,跑来做了拦路的事,闹得大家都遭了牢狱之灾,另一队的人心里就不高兴了。一不高兴,怨言也就冒了出来。
其中一人发牢骚说:“咱们兄弟真是倒了大霉,本来就见不得光,在临县躲得好好的,非要到米脂来,干这着三不着两的买卖,如今闹到大牢来了。等事情闹到榆林,叫京里派来的人知道,能有咱们的好果子吃?先前何家许的那二十两银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落到咱们手里。倒是有些人,什么都不干,白领了二十两银子,又不必受牢狱之苦,如今还不知在哪里快活呢。”
对面另一人堵了他回去:“啰嗦什么?那几位兄弟既然领了银子,自有他们的道理,怎会是白领钱?咱跟他们一队的都没说话,你多什么嘴?要是坏了上头的事,大家送了性命,难不成你就能逃过?”
先前那人闭嘴了。但此时狱卒并未睡着,已经听见了所有的话,第二日一大早,就报了上去。
第三十八章 来人
秦含真白日里讨了祖母牛氏的喜欢,晚上祖父秦老先生不在家,牛氏嫌一个人冷清,又怕孙女儿在暖和的屋里出去吹了冷风,就索性让她在正屋里过夜,和自己一块儿睡。因此秦含真也听到了虎嬷嬷的报告。
得知那几个被关押在县衙大牢里的官军说了这样的话,秦含真与牛氏都是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牛氏问虎嬷嬷:“这几个官军说自个儿见不得光,躲在临县,是什么意思?京城来的人又是谁?”
虎嬷嬷把双手一摊:“这我哪儿知道呀?我们家老头子也就是听县衙的人说的,老爷不许他多问,他也不知道其中原委。”
秦含真转头对牛氏道:“祖母,这些官军一定是做了什么坏事,怕被人发现会受罚,才躲起来的。”
牛氏缓缓点头,一脸的茫然:“可他们做了啥坏事呀?都被抓进大牢里了,还不肯讲出来?”
“那肯定是十分要紧的事!”秦含真斩钉截铁地道,“后面那人不是还说,要是坏了上头的事,他们还会送了性命吗?所以他们宁可被县衙的人当成马贼抓进大牢,也不肯坦白说出自己干了什么,因为跑到离驻地很远的地方拦个路,劫个车,不会让他们丢了性命。”
牛氏深以为然:“没错!他们既然跟何子煜交好,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也不知道是闯了什么大祸。不过如今他们已经被抓起来了,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秦含真怔了怔,又觉得不对了:“可是……他们好象在大牢里过得挺安心的样子?难道被抓起来也不怕会出事吗?”
牛氏糊涂了:“桑姐儿,你在说啥哟?”
秦含真眨眨眼,摇了摇头,又问虎嬷嬷:“嬷嬷,虎伯有没有说,县令大人听到狱卒的回报后,有什么想法呀?”
虎嬷嬷忙道:“说是说了,但县令大人也是糊里糊涂的,只听他们说起京城来的人,听着象是大案子,又打发人往绥德州送信去了。”
米脂县在绥德州治下,县令大人这是向上司打招呼呢,如果真有事,好歹还有人替他顶一顶压力。
牛氏哂道:“听着怪唬人的,可跟咱们家又有啥关系?老爷也用不着在外头滞留几天几夜呀?”
虎嬷嬷说:“我们家老头子说,金环讲明了何子煜请来的官军是二十人,但实际上来拦道的只有十六个,其中有四五个被抓了,其他人随何家兄妹逃走,但有四人是由始自终都没露过面,却白领了二十两银子的。与他们同在一个小旗的人说,这银子不是白领的。齐主簿就有些疑心,埋伏在林子里朝咱们家的马车射箭的,兴许就是这四个人。因见势不妙,他们就暗自逃走了,没有露行迹。”
秦含真惊讶地看了虎嬷嬷一眼,心想那些放箭的人分明跟表舅吴少英脱不了干系,也不知道是怎么栽赃到那伙官军头上的。如果逃走的人不能现身说明情况,这个黑锅怕是要扣到他们头上了。齐主簿……看来是吴表舅做了手脚。
虎嬷嬷又道:“听说那两个小旗素来不睦,只是面上亲热罢了。这回肯到米脂来,也是看在银子份上。但银子已经拿了,私下给对方使个绊子,吓唬一下女眷,也是有可能的。不过当时人多马乱,有人受伤,就有些出人意料了,万一叫何家兄妹与另一队的人知道,怕是不好交代,因此他们拼死不肯承认,更不敢说出那几个放箭之人的下落。县令大人说,他们既然不是马贼而是官军,这拦路之事,最后怕是要不了了之。但他们私自携带弓箭出外,攻击官眷与平民,说来是有违军法的,地方上更是不能容忍。咱们家既是苦主,县令大人就请老爷留在城中等消息,说无论如何也要给咱们家一个交代。”
牛氏听了便道:“原来是这样。何子煜不是好人,他交好的果然也都不是好货色。为了银子结伴来害人,还要坑同伴一把,有今天的下场也是活该!”
秦含真则追问:“那何家兄妹和其他没被抓住的官军呢?官府有没有人追查他们的下落?”
虎嬷嬷道:“吴家的护院把人送到县衙后不久,县令大人就派出差役到何子煜在城里赁的宅子搜查了,但什么都没搜到。他似乎带着人回来后,只在宅子里住了一晚,第二日一大早就出了门,之后再也没回来过。而原本留在宅子里的四名官军,也随后跟着出了门,由南门出了城。守城门的士兵亲眼看见了。因此齐主簿才会说,他们兴许就是躲在林中射箭的人。那宅子里如今只有一房家人看屋子,一问三不知的。县令大人留下差役守着那宅子,就没再理会了。吴少爷倒是派人去打探过何家兄妹的去向,但他们逃跑后,就不见了踪影,也不知躲在了哪里。”
秦含真道:“何氏跟秦泰生家的受了伤,他们不可能逃太远的,总要找地方请大夫包扎伤口。”
虎嬷嬷笑道:“姐儿放心,这些事,老爷和吴少爷他们自然也想到了。”她又转头对牛氏说,“老爷的意思,既然何子煜不曾与马贼勾结,那守在他赁的宅子门口的差役,恐怕也很快就会被调走。还是咱们自家打发个人,在那宅子门外盯睄,一旦何家兄妹回来,又或者那宅子里的仆人有动静,就立刻回来报信,咱们家也好查到何氏的下落。虽然她有诸般不是,但咱们不能将她扔在外头不管了。哪怕是看在梓哥儿面上,也要确定她平安才行。”
牛氏冷哼道:“这些事我不管,你们照他的吩咐去做就是了。若是依我,这种毒妇就不该理会她!横竖是她自个儿要跟她哥哥跑的,是死是活又与我们什么相干?梓哥儿日后也怪不到我们头上!”
虎嬷嬷笑着退了下去,自回了住处。牛氏说的其实就是气话,她心里有数。秦老先生的吩咐,她还是会照做的。明日虎伯一大早进城,同行会带上胡二,做那个盯睄的人选。
秦含真跟祖母牛氏一起睡了一夜,比在自个儿屋里要暖和多了。只是牛氏似乎睡得不好,总是翻来覆去的,影响得她也没睡好。
其实她也能明白牛氏的心事,官军拦路的案子似乎越来越复杂了,也越来越诡异,也不知道那些官军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叫人如此纠结。
本来秦含真还以为,这件事会再纠结几天的,想不到次日傍晚,祖父秦老先生就带着虎伯回到了秦家大宅。
牛氏看到丈夫,既欢喜又惊讶:“怎么回来得这样早?我还以为你要在城里多住两天呢。”
“我也以为要再耽搁几日的。”秦老先生温和地笑着,在炕边坐下,摸了摸秦含真的头,“榆林卫昨儿来人,连夜把那几个官军提走了,案子也算是了结。我料理完琐事,无事可做,只好回来了,留下胡二盯着何子煜在县城里的居所,以防那几个家人逃走。”
牛氏一怔:“啊?这么快?卫所的人是怎么说的?”
“擅离驻地,公器私用,偷盗军械,以及杀伤平民。”秦老先生顿了一顿,“榆林卫的人动作利索,连伤者都没过问,就直接定了那几个人的罪,也没提及逃脱了的官军下落,便直接把人带走了。县令大人根本拦不住,只好由得他去。所幸咱们家那被撞坏的马车,早早就被拉到县衙里做了证物。榆林卫来的那位大人看过马车,问明那二十名官军,每人都收了何子煜二十两银子,便将整整四百两的银票赔给了咱们家。人家如此大方利落,我也没有理由追究下去了。只是安哥媳妇下落不明,还得叫胡二继续守在城里等消息。倒是少英说,愿意担起寻访之责。但我想着他与安哥媳妇有仇,还是不必劳动他的好,就婉拒了。”
牛氏哂道:“依我说,少英如此能干,手下又有能人,就让他去寻访又怎地?有仇怕什么?难道我们家跟何氏没仇?少英的为人你还信不过?他总不会杀人泄愤。”
秦老先生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没有多说,只从怀里掏出那四百两银票,交给妻子收好。
秦含真坐在一旁,总觉得有些不真实,这事儿就这么解决了?
她忍不住问秦老先生:“祖父,那些官军不是说,先前见不得光,是躲在临县的吗?这里头到底有什么问题?卫所的人就没交代?”
秦老先生摇头:“那位大人不曾说,不过,兴许会在把人带回榆林卫后,再加以审问吧?这是军中内务,我们倒不好多管。你吴表舅也很想知道,可惜那位大人嘴紧得很,脾气也不佳,我怕你吴表舅不慎得罪了他,要吃大亏,就拦住了。”
秦含真忍不住啧了一声,心想这榆林卫内部也神神秘秘的,这回把那几个被抓的官军带回去,问都不许地方官员多问,搞不好他们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要封锁消息呢。
她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没有多想。谁知第二日午后,吴少英匆匆来向秦老先生报信,说榆林卫来人问那几个官军的事了。可他们分明前一日就来过,还出示了公文,把人带走了,怎么今天又来了呢?
县令与齐主簿都觉得不对劲,立刻将实情告知来人。对方派兵沿着县衙诸人所说的,昨日榆林卫来人押解犯人离开的路线,一路追过去,在一处偏僻山道旁不远的丛林中,发现了那几名官军被草草掩埋的尸体。
第三十九章 画像
这下别说吴少英这个外人了,就连米脂县令与齐主簿等人也都懵了,担心前一日来提人的所谓榆林卫使者是冒充的,把犯事的官军带走灭口,自己要被真正的榆林卫使者怪罪。
那位榆林卫使者倒是没说什么,只查问了犯人交割时的细节。米脂县令与齐主簿拿出之前那位使者交付的公文,上面无论是行文还是官印,都与从前榆林卫发来的公文并无二致,只有笔迹稍有不同。就连今日来的使者,也承认那官印看起来跟真的一模一样。再问来人姓名,也确实是榆林卫中一向主管军法的武官。
但问题在于,今日这位使者的随行人员中,就有这位武官,他跟前头那位使者外形确有几分相象,但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也就是说,前一位使者是假的!
牛氏听到这里,连忙问:“确定前头来的那位才是假的么?后来的这一位就是真的了?”
吴少英道:“后来的这一位确实是真的。虽然那位主管军法的武官,县衙上下无人见过,但随行众人中,还有一位是自西安府来的,乃是陕西都指挥使司断事司的断事,姓郑,与县令大人、主簿大人都曾在西安府共过事,绝不可能有假。”
牛氏叹息道:“也对,前头那个若是真的,也不会杀人了。”
吴少英又面色凝重地对秦老先生说:“老师,这事儿透着诡异,恐怕没有面上看的这么简单。前头来的那个假使者,与榆林卫中真正主管军法的人同样高壮,同样肤色偏黑,也同样有一把大胡子,就连口音都十分相似!县衙上下无人见过那位武官,但几位大人手里都有护官符,上头描述了榆林卫几位头面人物的身形相貌。那假使者处处都与护官符中所描述的特征相同。而那几名官军被带到他面前时,也是口称大人,面带愧色,显然十分熟络。假使者要带他们返回卫所受罚,无一人有异议。正因如此,县衙众人才会完全没有怀疑过来人的身份!”
这说明什么?说明那假使者即使不是主管军法的那位武官,也绝对是榆林卫中人,且与那几名官军相熟。他来提人,官军们根本没有起疑心,就跟着他走了,然后死得不明不白。假使者能拿出一份跟真正的文书几乎一模一样的公文,上面的官印也是真的,可见准备周全。而这份文书又是哪里来的呢?如果不是后来这位使者来到米脂县衙,可能根本不会有人发现,前头那份文书是假的吧?
吴少英叹道:“这真真是防不胜防。县令大人他们虽然没有受到榆林卫来人的指责,但心里也是不好受的。回头想想,学生昨儿同样没有起过疑心,盖因来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那么的自然。就连他大方地替那群官军赔了老师四百两银子,学生也以为是他有心包庇他们,想花银子结案了事,等把人带回卫所,自然会从轻发落。没想到那假使者竟是要借机把人灭口!只怕那几个官军也上了当,以为他真是来救人的,才会轻而易举被人杀死。更可怕的是,凶手不但将他们杀了,埋尸荒野,还毁去他们的面容,手段之残酷,实在是令人胆寒!”
毁容?
秦含真躲在门外偷听,被这个词吸引了注意力,脚下一时没注意,踢到了门槛,发出轻轻的“咚”声。秦老先生立刻转头看过来:“是谁在外面?”
秦含真吐了吐舌头,也不藏着了,掀了帘子走了进去:“祖父,祖母,表舅,那个凶手杀人还要毁死者面容,肯定是不想让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
“你这丫头,怎么躲到外头偷听了?!”牛氏嗔怪地看着孙女,招手示意她过来,就一把抱住她,又摸她的脸和手,“冷得这样,你不要命了?身体还没好呢,就在外头吹风!那些死人的事,怪吓人的,你听来做什么?还是快回屋里暖和去!”
“我不要。”秦含真认真地说,“死人有什么可怕的?世上哪里不会死人?更何况,我只是听听罢了,又没有亲眼看见。”
牛氏听了,不由得想起了自家长子长媳。可不是么?世上哪里不会死人?光是自家,今年就死了不止一个,亲家公也死了。桑姐儿这孩子虽然年纪小,却早已经历了亲人离丧,甚至还亲眼看见了生母自尽的情形,怪不得这样淡定。牛氏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紧抱着孙女不说话。
秦老先生见状,也猜到老伴的想法,叹了口气,微笑着对孙女说:“你要听就听吧,若是害怕就抱着你祖母。”秦含真答应了。
吴少英眼神一暗,很快又重新露出了微笑:“桑姐儿,你方才说那凶手毁去几名官军的面容,是不想让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可这些官军的身份,我们早已知晓了,是驻守金鸡滩的士卒,所以,你这个说法是不对的。”
秦含真想想也对,就说:“那就是他们的脸不能让人看见?不然人都死了,还埋了起来,一般情况下是不会那么快被人发现的,为什么凶手还要将死者毁容呢?”
牛氏道:“他们的脸有什么不能让人看见的?县衙上下都不知有多少人看过了,就连咱们家,还有你吴表舅家的护院下人,也都见过。”
秦含真道:“那就是不能让某些人看见。不然,没办法解释凶手为什么要毁去尸体的面容呀。他们彼此都是认识的,很有可能是熟人,说不定还是同袍,杀人灭口已经很过分了,还要毁坏尸体,总要有个必须的理由吧?”
吴少英沉吟不语。
秦老先生问他:“少英,你方才说,榆林卫真正的使者,有两位身份不一般的官员随行,一位是榆林卫中掌管军法的武官,一位是陕西都指挥使司里断事司的断事。以这两位大人的官职与品阶,甘愿随行,那为首的使者到底是什么身份?”
吴少英道:“学生只知道他姓李,却不知其官职品阶。县令大人与齐主簿都曾私下问过郑断事,但郑断事并没有明说,只说是京城来的,身负重要的差事,地方上只管配合这位李大人行事就好,旁的不必多问。”
秦老先生想了想:“先前那几个官军在狱中透露过,言道他们本来就见不得光,一直躲在临县,若不是遇上何子煜,为贪图那二十两银子,也不会来米脂跑了一趟。他们还担心过被人发现会受罚,甚至有可能丢了性命。回想起来,他们应该隐藏着一个重要的机密。先前那假使者应该就是他们的同伙,假扮卫所来人将他们救走,其实是想趁机灭口。”
秦含真又忍不住问了:“为什么一定要灭口呢?他们都已经把同伙救走了,不是吗?如果连这几个人都要被灭口,那其他逃走的人呢?还有何氏兄妹呢?”
秦老先生与吴少英对望一眼,都有些不好的预感。
吴少英起身道:“学生再去打听些消息,若有二奶奶的下落,就来报给老师知道。”
秦老先生道:“你托县衙的人帮忙打听就好,不必自己去冒险。你手下虽有几个能人,到底不能跟公门中人相比,也不比军中人士便利。此案疑点重重,更有榆林卫中人隐隐在背后生事,兴许涉及军中密事,不是你一介监生能涉足的。你千万莫要因一时好奇,就卷入其中,惹祸上身。”
吴少英郑重向他行了一礼:“老师放心,学生懂得分寸。”
秦老先生点点头,然后站起身:“你随我到书房来,我另有话嘱咐你。”说完就迈步出了正屋。吴少英连忙向牛氏行礼告退,跟了上去。
牛氏小声嘀咕:“老头子这是要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让我听见的,非要去书房说?”
秦含真抬头看看牛氏:“祖母,我去替你打听,好不好?”
牛氏轻轻打了一下她的手掌心:“坏丫头,你这是要去偷听吧?一年大,二年小的,都快八岁的人了,也不是小孩子了,还这么没分没寸地胡闹。偷听这种事,也是你能做的?你是大家闺秀,书香门第的女儿,别学那些鬼鬼祟祟的伎俩。今儿饶你一回,下回再不许了!”
秦含真干笑:“哦。”
秦老先生与吴少英去了西耳房的小书房,不知捣鼓些什么,后者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包着一卷纸出来了,在门外向牛氏辞了行,就离开了秦家大宅,骑快马返回县城。
吴少英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县衙。那位自京城来的李大人,以及随行的郑断事等人,目前都在县衙寅宾馆中暂住,等待着几名官军之死的调查结果。
吴少英先去寻了齐主簿,然后在齐主簿的带领下,见到了县令大人与那位李大人,奉上了从秦老先生处得来的一卷纸,在桌面上展开,竟是那几名官军的画像。
吴少英道:“李大人,县令大人,这是学生恩师所绘的几名死者画像。学生恩师正是被他们拦路劫车的苦主,因此先前每日都到县衙来询问案情进展,也见过那几名死者。学生恩师道,先前那假使者若是单为灭口,杀人埋尸之后就无须再毁坏死者面容了,而他依旧这么做,显然是不想让人认出他们的长相。虽然不知道他们的长相隐藏着什么秘密,但恩师将这几人面容绘成画像,给大人们做个参考,兴许有助于案情侦破。”
县令大人听着就笑了,边看着那些画像边道:“久闻秦老先生不但博学,还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今日真是开了眼界。这几幅画像,果然栩栩如生哪!”
李大人的脸色就不是很好了。他盯着那几张画像,阴沉着脸,回头叫了一个名字:“周艮,你过来认一认,这几人是不是瞧着眼熟?”
他身后一名随从上前看过几张画像,面露惊愕之色:“大人,这几个……不是咱们在长乐堡遇过的守军么?怎么又成了金鸡滩的人?!”
第四十章 胆怯
当下吴少英、县令与齐主簿都齐齐朝周艮望去,面露惊愕之色。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几个死了的官军乃是驻守金鸡滩的士兵,从大同换防过来的,怎么会是长乐堡的守军呢?
但是看李大人的神色,周艮这话似乎并不是胡说。显然,李大人与他有同样的想法。
榆林卫来的那位武官低声道:“李大人与周侍卫都确定么?画像与真人也许有差别,会不会是两位认错了?”
吴少英闻言心中一动,周艮是侍卫?哪里的侍卫?
他正色对众人道:“王大人,县令大人、齐主簿与学生都曾经见过这几名士兵,画像画得十分肖似,许多细节处都没有漏下,只要是见过他们的人,看了画像,都是不会认错的。”县令与齐主簿也纷纷点头,还表示可以让县衙的吏员、差役或是狱卒前来认人,包管也是同样的答案。
众人都这么说了,那姓王的武官也不好再多言。周艮看了他一眼,表情不悦:“王百户,若我不是记性好,但凡见过的人都能过目不忘,王爷也不会遣我来助李大人一臂之力了!”
王百户有些讪讪地,闭了嘴。
吴少英低头不语,周艮提到“王爷”,难不成他是哪家王府的侍卫?这件案子怎么又牵扯到王府了?再想到秦含真提过的,临县有问题,而临县又恰好是晋王妃的私产所在,吴少英不由得沉思起来。
周艮对李大人说:“好好的长乐堡守军,怎么无端端成了金鸡滩哨所的人?而大人巡查到金鸡滩哨所时,那里的总旗被撤职,就是因为他吃空饷吃得太难看,士兵数目足足比名册上少了四成,却又不曾上报卫所,才受此重罚。若说这几个被杀的士兵都是金鸡滩驻军,那他们所属的两个小旗正好是二十人,岂不正好是金鸡滩哨所出缺的人数?那金鸡滩总旗为何宁可被撤职,也要声称他手下的人确实出了缺呢?这几名被杀的士兵,当日又怎会出现在长乐堡哨所中?”
李大人抬头看了周艮一眼:“此事确实可疑。我们必须细查一番!”
周艮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李大人给了他一个眼色,他愣了愣,立时反应过来,在场还有许多人,而他们到榆林卫来查的案子,本来是极机密之事,便闭上了嘴。
李大人微笑着感谢米脂县衙众人对自己的帮助,还特地谢过吴少英带来的画像,又道:“尊师画技出众,叫人敬服不已。不知当日与那几名被杀士兵同行之人,尊师可否一一画下他们的画像呢?日后命人搜寻锁拿,有图形参照,也方便许多。”
吴少英面露难色:“李大人容禀,不是学生的恩师不愿出力,而是除去这几名死去的士兵因被家仆拿住,押往县衙,学生的恩师曾亲眼见过外,其余人等,学生的恩师都未曾谋面,又如何知道他们的长相?当日被人拦路时,学生的恩师并不在其中。倒是学生自家的护院有数人曾亲身经历当日之事,见过那些官军。若是大人需要……”
李大人笑笑:“既如此,一会儿我就让周艮去寻你,找你家护院询问那些逃走的人的长相,兴许也都是熟人呢。”
吴少英默然一礼,算是应下了。
李大人与周艮等人还有要事相商,却不打算让县令与齐主簿等人听见,便端茶送客了。县令等人与吴少英知趣地告退出来。
等出了门,县令就抹了一把汗,小声说:“这又是王爷,又是卫所的,也不知道李大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们是京城来的贵人,随便说句话就能吓破人的胆。咱们官卑职小,还是少掺和的好。”
齐主簿深以为然,与吴少英一起恭敬地把县令大人送走了。
等人一走,齐主簿就把吴少英拉到了自己在后衙的宅子里,对他说:“吴老弟,县令大人方才说得对,这事儿咱们还是少掺和的好。我知道你很想找到那何氏兄妹,报你心中大仇,只是他们如今下落不明,还跟那些身份有异的官军混在一起,怕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与其在这风口浪尖追查他们的下落,还不如等风平浪静了再说?若是他们命不好,落得跟那几个官军一般的下场,你也省了好大的功夫,还不沾因果呢。”
吴少英看了他一眼:“齐大人,你是好人,才会真心诚意劝我这些。只是如今事情已经不是我想不掺和,就能不掺和的了。且不说那李大人与周侍卫要追查这些官军的来历,少不得要借我等之力,失踪的何氏虽是我仇敌,却也是我恩师之媳,为秦家生有子嗣。我恩师的为人,你也是知道的,你觉得他会坐视不理何氏下落不明么?与其让恩师他老人家自己劳心劳力,还不如我这个做弟子的辛苦些算了。”
齐主簿苦笑:“秦老先生是个正人君子,但也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做傻事的。倒是吴老弟你,执念太深,才叫人担心呀。”
吴少英微笑不语。
齐主簿叹了口气,又对他说:“你拿画像来之前,那位李大人才召见过拙荆,打听临县的事。你也知道,拙荆虽是临县人士,但出嫁多年了,虽说每年还会回去省亲,但对家乡之事也不是那么了解。李大人问不出什么,也不曾见怪。但你我心知肚明,那些官军既然会躲在临县,那在当地必然有落脚之处,说不定还是他们那伙人的秘密据点,当地也必然有人在庇护他们,令他们这二十个官军即使招摇过市,也不愁会被告发、为难。临县除了晋王妃的庄子,再无真正有势力的大户,那些官军又是从晋王的地盘上换防过来的,再加上方才那个周侍卫说的王爷,这背后不知有多少贵人卷了进来,哪里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掺和的事?”
齐主簿又压低了声音:“还有,先前来的那个假使者,拿出的文书与那真的一模一样。虽说笔迹不同,但我不怕跟你说实话,那个官印绝对是真的!”
吴少英怔了怔:“什么?”
“那份假文书上的官印是真的!”齐主簿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我在米脂县衙,掌管的就是文书之事。榆林卫来的公文,全都要经过我手,那位主管军法的王百户,每年至少有几份公文送来我们县衙,全都有记档。我全部翻看过,记得很清楚,他手上那枚官印,大概在几年前就磕破了一个角,所以这几年盖在他公文上的章,左下角总是缺了一个口子。假文书上的印章就是如此。若不是李大人来了,我绝不会怀疑先前那份文书是假的!”
吴少英的神色一时变得复杂起来。
齐主簿呐呐地道:“还有,假文书上的字句与真文书是一模一样的,只是笔迹有所不同。这并不是正式的公文,而是王百户身边的文书随手写的。带假文书来的人,一定见过真文书,还能拿到真官印。这里头的水可深着呢,一不小心就是大案、要案,还不知有多少人要人头落地!榆林卫里的事,若只是军队内乱,咱们地方上的人袖手旁观就是,横竖不与我们相干。但如今,连京城都来人了,陕西都指挥使司也派了郑断事过来,还有至少一位王爷被卷进去。兹事体大,咱们还是老实些的好。”
吴少英面色沉重地离开了米脂县衙,返回自己在城中新置的家。自从与关芸娘有了“约定”,他就以避嫌的名义搬出关家,住进事先置办的另一座宅子。在这里,他是真正的主人,不再是寄人篱下,身边侍候、护卫的都是心腹,可以安心生活,不必在意旁人的目光。但是仇人何氏兄妹被卷入官军案中,令他夜不能寐,想要安心都难。
真的要等李大人他们把案子查清楚了,风平浪静之后,再去寻找何家兄妹的踪迹,报他与表姐关氏被陷害的大仇吗?可到那时,何家兄妹未必还在米脂了,甚至未必还在人世。不能亲手惩诫仇人,终究好象缺了点什么。他诸般算计,可不是为了这样一个结果。
吴少英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影,良久不语。
次日一大清早,他就骑马出城,前往秦家大宅,向老师秦老先生报告了前一日在县衙中的经历。
秦老先生听完后,沉吟片刻,就做出了决定:“此事到此为止,你不要再追查下去了。秦家马车遇袭之事,已经有了定论,后来的官军被杀,是另一件案子,与我们关系不大。何氏兄妹是死是活,始终会有一个结果。我们只需要等待便是。”
吴少英惊讶:“老师,难道真的就这样算了么?”
秦老先生看着他:“都已经结了案,又拿到了赔偿,梓哥儿他母亲也随她兄长走了,并非被人劫持,我们还有什么不足呢?待我写一封家书,送去大同,向梓哥儿父亲说明原委,后面的就是家务事了。你早就决定了要回吴堡家中料理家务,然后出门游学。为着我们家的事,你已经耽搁了不少时日,是时候收心了。”
吴少英欲言又止,但还是明白了老师的好意,郑重答应下来。
不过回到县城后,他总觉得有些不甘心,便一面吩咐护院家丁返回宅中收拾行李,一面独自前往县衙,想寻齐主簿再问一问案情的最新进展。兴许今天有新消息了,也未可知。他不在意那些逃走的官军如何,只想知道,与他们一起逃走的何氏兄妹,是否露了行迹?那些官军是见不得光的,但何氏兄妹不是,他们还受了伤,总要找大夫治伤吧?
进了县衙,他还没找到齐主簿,就被周艮拦住了,半强迫地将他带到了李大人面前。
吴少英面露警惕:“李大人要召学生前来,只管说一声便是了,何必劳动周侍卫?”
李大人微微一笑:“吴监生,你是个聪明人,而且还很有手段,人脉广,手下也颇有几个能人。本官觉得……兴许你能帮上我的忙。”
吴少英勉强笑笑:“学生何德何能?大人谬赞了。”
李大人站起身,慢慢走到他面前:“不必谦虚。那群暴露身份的士兵,大概从没想过,从来到米脂县的第一天,就中了你的算计吧?”
吴少英终于色变。
第四十一章 招揽
吴少英的谋算,其实说起来并不复杂。
当日他在秦家听说金环逃走,就打发人沿着进城的道路追踪过去了。金环是何氏在大同买的婢女,还是头一回来米脂县,除了何子煜在县城里的住处,她根本没别处可去。况且她平日身为何氏的大丫环,也算是养尊处优,身上没带什么行李银两,哪里敢走远路?能一个人走十几里路进城,已经是极限了,何子煜的临时住处,就是她唯一可以去的地方。
吴少英的人追踪金环,一直追到何子煜在县城里赁的宅子,起初并不知道何子煜已经回到了米脂,直到他们在何子煜的宅子外头,发现了许多陌生人马的踪迹。
何子煜回米脂的时候,并不知道妹妹在秦家的罪行暴露,已经被软禁起来,所以没打算掩藏行踪。但他与两小旗的官军同行,后者却不想在临县以外的地方暴露身份,所以一群人身着便服,鬼鬼祟祟地进了门。要不是宅子太小,他们骑来的马一时间没法容纳,需得另寻地方安置,吴少英的人也不会那么容易发现他们。
吴少英得到消息后,没料到那是二十名官军,还以为是何子煜从哪里笼络来的流氓地痞呢。当时他还以为金环是抓不回来了,却在第二天一大早,发现她在关家附近的街道上大摇大摆地走着,摆明了是要让他发现。他不知道何子煜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知道何子煜既然已经知道了妹妹受困,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就索性将计就计,让家仆拿下金环,押回秦家。果然,不久之后,就传来消息,说何氏提出要去庙中向秦平、关氏夫妻赔罪祈福。
吴少英猜想何子煜定是打算带着他那群手下,趁着何氏出门的时间,把妹妹带走。他不但没生气,反而惊喜不已,这是何家兄妹逃走的好机会,又何尝不是他报复何氏的好机会?若是何氏一直在秦家,秦老先生既然已经决定了不伤她性命,也不送她见官,他肯定是没办法真正报复这个仇人的。既然何氏自己找死,他又怎能错过大好机会?
吴少英顺水推舟,派出三名护院跟随秦家人送何氏前往寺庙祈福,又另派了几名箭术好手,事先埋伏在那树林里。他虽不是米脂县本地人,却在此长大,对周围地形了如指掌,深知从秦家大宅到寺庙,一路都是宽阔的土路,只有那拐弯上坡处有一片密林,可以用作埋伏。而那地方的路况,又注定了马车经过时走不快,就连一般人骑马,也要相应降低速度。无论是何子煜,还是他吴少英的人,要下手,就只能在那里。
何子煜那日一早带着十多骑人马从城门口出发,吴少英就秘密带着手下跟在后头,见他们确实在那片坡地后头等待,就悄悄绕路,潜入林中,等待着秦家车队的到来。这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等到何子煜率众拦住秦家人的去路,不等他开口说话,吴少英便命人先射了箭出去,随秦家人同行的三名护院立刻招呼大家小心马贼,令众人躲避,那秦家人就会将何子煜与林中箭手视作一伙人,而后者“马贼”的身份在利箭的“帮助”下,也就坐实了。反正何子煜招来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平日也是作恶无数的,吴少英陷害他们,一点都不觉得惭愧。
吴少英的目标只有何氏一个,或许还有秦泰生家的这个帮凶,其他人不是秦家仆从,就是秦家佃户,吴少英尊重秦老先生,是一个都不敢伤害的。所以他带去的都是箭术高手,射出的箭特意避开了秦家的每一个人。在当时那种混乱的场面下,要做到这点可着实不易。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何氏一直没出马车。虽然老护院的侄子算计了拉车的马一把,让马车撞上何子煜等人,兄妹主仆三人都受了伤,但没能一箭将何氏射死当场,实在是遗憾。
那几箭的效果,比吴少英最初预料的差一点儿,但也算不错了。他们很迅速地退场,没有惊动任何人,护院们带着秦家青壮将受伤的“马贼”押送县衙,树林里的痕迹也被抹平。只要罪名定下,把人往榆林卫一送,就算口供对不上,也不会有人追究。若不是那群假马贼的身份不是流氓地痞而是官军,吴少英自问计划是不会失败的。
如今事情演化到了他自己都预料不到的地步,他只庆幸自己已经将手尾收拾干净。即使秦老先生知晓内情,怀疑他跟密林中的射手脱不开干系,也仅仅是怀疑而已,没有任何证据。
谁能想到,今时今日,这来自京城、身份神秘的李大人,居然能一言揭破他的计谋呢?
吴少英脑中纷乱,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淡淡地道:“李大人英明。”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什么。
李大人微微一笑:“果然,你正如本官想的一般,是个聪明人。本官不知道你与秦、何两家人到底有什么仇怨,那原不与本官相干。本官来西北,是为了调查一桩秘案,也许需要借助你的一臂之力。”
吴少英神色变幻:“李大人所说的案子,可是……与那几名被杀死毁容的士兵有关?”
李大人微笑道:“等你答应了帮忙,本官自会说清楚案情。只是目前还不能坦言相告。你好好考虑一下吧,但若你答应了,在案情真相大白之前,你都不能再与任何亲友相见,也不能与他们传递信息。当然,这只是暂时的,等到真相大白于天下,也就无妨了。本官听说你还是监生,尚未授官?若此番你能为朝廷立下大功,日后的前程自然不可限量。”
这意思是要招揽他?吴少英看向李大人:“若是学生不答应呢?”
李大人只是笑笑,没有说话,但吴少英已经明白了。
对方是在威胁自己。虽然他自信自己并未留下任何足以入罪的证据,但那并不意味着他能高枕无忧。这位京城来的李大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但显然位高权重,得罪了对方,他还能有什么前程?他多年苦读,可不是为了这个结果。罢了,反正他原本就有意追查何家兄妹的下落,帮李大人一把,也可以借官府的力量,达到自己的目的,顺便为将来结下一份善缘,何乐而不为呢?
吴少英拿定主意,便向李大人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学生见识浅薄,今后还要请大人多多指教。”
李大人笑了,扶他起身:“好说,好说。”
达成了合作协议,两人各自落座,周艮亲自上茶。
周艮是侍卫,还有可能是一位王府侍卫,身上有品阶。他亲自给吴少英上茶,吴少英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起身接过。周艮笑笑,很和气地在李大人下手就坐。
李大人开始为吴少英解说他在查的是什么案:“四个多月前,秦王殿下在榆林城外遇袭,侍卫随从死伤惨重,就连秦王殿下,也几乎不能身免。”
“等一下!”吴少英差点儿没跳起来,“大人你说什么?秦王殿下?!”他满面震惊。这可是陕西本省驻守的藩王,为什么他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大消息?!
李大人苦笑了:“榆林卫中,怕是有不少人听说过,但朝廷至今还在封锁消息,所以众人只是私下议论而已。因兹事体大,一般人都不敢外传半句。你身在米脂,离榆林城足有一二百里地,又非军中人士,自然不曾听说了。因秦王殿下平安脱险,返回京城,今上震怒,才派我等前来调查真相。为防打草惊蛇,此事并未声张。”
吴少英直觉有些不对劲:“袭击秦王殿下的是什么人?朝廷要调查的是什么真相?又为何不能声张?”除非袭击秦王的人,身份不一般,否则一般的马贼或者敌军干出这种事,榆林卫只会大肆宣扬,顺便大举反击,好搏取军功。
边疆承平三十年,边军将士连军功都不好得了,大家也是有强烈上进心的。
李大人叹了口气,看向周艮,后者便接过叙述的任务,为吴少英说明原委。
这位遇袭的秦王殿下,乃是当今圣上的皇弟。三十年前,先帝即将大行,他膝下子嗣众多,嫡庶都有,曾一度爆发过夺嫡大战。今上乃是嫡皇子,还被立为皇储,却遭众兄弟们联手攻击,被折腾得非常惨,差一点儿就连性命都丢了,经历千辛万苦,才好不容易得到了最终的胜利。当年曾参与陷害他的其他皇子,作为夺嫡的失败者,自然没有好下场。但新皇登基,还是要显示一把自己的仁爱孝悌的,那些不曾参与过夺嫡的小皇子们,就成了他体现自己宽仁的好对象。
秦王殿下,正是其中一位庶出的皇弟。生母份位低,又不得宠,先帝大行时,他年仅十二三岁,无权无势无人无财。但他有眼光,还有智慧,在今上落魄末期,冒险帮了一把,等到今上翻身上位了,他就成了今上最宠信的一位弟弟了。不过秦王本人相当低调,品行也好,成年后出镇陕西,一直安分守己,对自己的职责也非常尽责。今上让他做什么,他都尽力去做,可以说是最让人省心的一位藩王了。
今年四月,秦王受召上京,奉皇命巡视北方边境,为沿路诸卫所守将带去朝廷的赏赐。他最后到达的就是自己藩地内的榆林卫,但在那之前,先在长乐堡哨所逗留。原本只是因为时间晚了,天都快黑了,长乐堡又是比较大的卫所,周围还有不少民居,秦王打算在那里休整一夜,明日再到另两处哨所巡视一番,然后再回榆林城。但长乐堡守军首领行事触怒了秦王,他连饭都不肯吃了,打算连夜赶回榆林城,偏偏随行人员中,负责押送御赐物品的李大人身体不适,不能赶路,只能留在长乐堡中。秦王的车驾又被损坏了,要修好,至少要大半天的功夫。
秦王就这样丢下行辕和大队人马,只带着自己的亲军侍卫,叫几名长乐堡守军做向导,骑快马前往榆林城,却在途中遇到了不明武装人员的袭击。
“秦王的向导是长乐堡守军?”吴少英心中一动,看向桌面上那叠画像。
第四十二章 夜袭
吴少英的疑问,李大人也曾经有过,便点了点头:“虽不是这死去的几个人,但当时被点为向导的,确实是他们的同袍,应该还是同一个小旗手下的人。”
秦王平日里作风简朴,一向是不喜奢华的,也不好女色。他巡视所到之处,每个卫所的主事大将都清楚他的作风为人,自然不会犯他的忌讳。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长乐堡哨所主事的百户,似乎并不清楚他的规矩,不过是领着个小小的哨所,就敢为秦王与李大人等奉上丰盛的宴席,名酒佳肴应有尽有,还有美婢侍候。他甚至在哨所旁建起一座小木楼,布置得十分奢华,恭请秦王入内歇息,也有不少美婢在内听候吩咐。
秦王一见宴席,心中就生出不快,再见到木楼,简直就当场翻脸了。区区一个百户,哪里有银钱准备这些?不是搜刮民脂民膏,就是对军饷中饱私囊了。无论是哪一种,都令秦王愤怒不已。他从京城一路巡视过来,哪个卫所都没闹出这种夭蛾子,偏偏是他藩地内的哨所出了事,还是当着其他领了皇命陪他出行的官员的面。他不但是为了这名百户的行事生气,也是觉得自己丢了脸。
秦王连一口长乐堡的饭都不肯吃,而是随便拿自带的干粮对付了,也不肯留下来过夜。但周围其他哨所规模都不大,容不下亲王行辕,他便索性决定直接返回榆林城。反正长乐堡距离榆林城也就是几十里路,快马只需要半个时辰左右就能到达了,坐马车也就是慢一点,但赶在二更前抵达榆林城还是没问题的。有秦王在,也不怕城门守军不肯开门。不过要在大晚上赶路,还是在荒野之地,他们需要有人领路,秦王府的长史就在长乐堡哨所里随手点了四名士兵做向导。
李大人道:“当时说来也巧,我兴许是晚饭时吃错了东西,身体不适,王府长史与随行的好几个人也都是这个毛病,实在不能与王爷同行。本来王爷还要坐亲王行辕,偏偏底下人又报上来,说车不知为何坏了,要修好至少要大半天的功夫。当时天都要黑了,要修理更不方便。王爷不耐烦等候,便索性自行带着几名亲随,先骑快马出发。我们留在长乐堡哨所里休整一夜,次日再护送赏赐之物赶到榆林城与王爷会合。”
周艮接着道:“如今回头想想,当时发生那么多事,是不是太过巧合了?”
吴少英心下一算,果然是太过巧合了。天黑的时候,秦王因为长乐堡守军百户的言行而生气,决定要趁夜赶路。可是随行人员中,一批人身体不适没法出行,车驾又坏了,又不能丢下这些东西,因为他们还带着皇帝准备赐给榆林卫的物品。结果就是秦王轻骑简从赶起了夜路,然后在途中遇袭。
世上真有这么多的巧合么?
李大人道:“当夜我留在了长乐堡,后头的事并不清楚,但周艮身为王府亲卫,一直护卫在秦王身边,对那晚发生的事更清楚些。周艮,你来告诉他吧。”
周艮应了一声,对吴少英道:“那四名长乐堡驻军做向导,一路上我们都是照着他们的指点向榆林城进发的。可是不知为何,本来以为快马半个时辰就能到了,就算没到榆林城,也该遇上人烟才对,但我们跑了半个时辰,周围仍旧是一片荒野。那时又没有月亮,满天乌云,我们连方向都辨别不清,心里也觉得莫名。我觉得不对,质问那四个领路的士兵,他们只道自己并未领错路,再往前走,就是榆林城了。我们半信半疑,只能跟着他们前行。这时候,乌云忽然散去,一轮圆月光照大地。王爷从月亮的位置立刻发现方向不对,叫住了那四人……”
那四名士兵大约是知道自己露馅了,不但没有听从秦王号令,到他近前接受问话,反而快马加鞭,快速逃走。秦王等人远远看见他们逃入了一处破旧崩塌的土城后,就失去了踪影。这时候,又有许多不明人士拿着火把,骑马围上了秦王一行,个个都穿着胡服,似乎是北戎的兵马,意欲对他们不利。
秦王一行人见势不妙,连忙纵马逃脱,但那些人骑射娴熟,又熟悉地形,很快就围上来与他们厮杀。为了保护秦王,王府亲卫们死伤惨重,最后是周艮与另外三名武艺最好的亲卫护着秦王逃出包围圈的。幸好月亮露了一会儿脸,就很快被云层再次遮住,光线昏暗之下,追兵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他们四人的踪影,才让他们得以脱逃。
秦王周艮等人当时不知方向,只是蒙头纵马奔逃,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在月亮再次从云层后面露出脸来的时候,见到了前方有一处哨所,然后向哨所中的守军求援,方才顺利脱险。
周艮道:“我们虽然暂时到了安全的地方,但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哨所,士兵不过四五十人,而袭击我们的人,至少有百人之数。若是让那群人发现了我们在哨所中,只怕也不会有好下场。王爷当机立断,稍加休息、问明方向后,留下伤得最重的一名亲卫在哨所中养伤,天一亮便带着我们换马再逃,离开了那里,并不曾惊动榆林城。”
吴少英不解,忙问:“为何不回榆林城?”
周艮冷笑:“怎么可能回去?袭击我们的人,虽说藏头露脸的,还身穿胡服,但他们用的刀法,分明都是边军惯用的路数!我们逃亡时,还听到他们有人招呼同伙,说不要放过我们任何一人,那口音也是晋地口音!如今榆林城里的守将,就有不止一位是晋地出身呢!”
李大人看了他一眼,对吴少英道:“王爷不回榆林城,自然有他的理由。榆林卫辖下,离城不过数十里地,居然有超过百人的军队袭击秦王,榆林卫至少有失职之嫌。王爷当时恼怒之下,连我们这些留在长乐堡的人都没理会,就带着几名亲信去了别处。等到了真正安全可信之处,才命人捎信回榆林城,说明原委。”
吴少英看看他,又看看周艮,忽然想到:秦王的行程虽说不是什么机密,但也不是人人都知道的,至少离榆林不算很远的米脂县百姓,就从来不知道秦王要去巡视卫所。但榆林卫中的将领,应该都心里有数,就算秦王一行不事先派人过来打招呼,他们也会私下打探的,那也好赶在秦王到来前,把卫所里一些不那么合规矩的事情收敛收敛。
但无论他们有多么了解秦王的行程,秦王当时临时决定提前去榆林城一事,他们多半不会知晓。知道并且能够趁机对秦王发动袭击的人,要么就是事先布局,让秦王产生这个念头的,要么就是当时在长乐堡中。再加上那四名长乐堡士兵的诡异举动,秦王不肯返回长乐堡,也不肯前往管辖长乐堡的榆林卫,也就不难理解了。而从他后来顺利脱险的结果来看,他这个决定绝不能说是错的。
吴少英想清楚这个问题后,就问李大人:“既然秦王顺利脱险,又传信给大人,难道大人就没查过长乐堡哨所么?”
李大人叹了口气:“本官当时病了一场,第二日只是稍微好些,等王爷车驾修好,才慢慢前往榆林城。到了地方,听说王爷并没有来,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匆匆忙忙照着旨意,将赏赐之物分发下去,就打发人到处搜寻王爷的踪迹。等接到王爷来信时,长乐堡那位百户,已经因为触犯军法被革职,不知去向了。堡中也有不少士兵或是因为失职,或是因为准备的饭食不洁,等等种种原因,同样被开革遣散,下落不明。”
人都跑了,自然就没法查了。不过现在,李大人又见到了当日曾经见过的长乐堡守军,心里的震动可想而知。
周艮还面带悲苦之色,道:“不但如此,就连当日王爷与我等曾经躲藏过半个晚上的那处哨所,也被烧成了一片白地。可怜我那位留在哨所内养伤的同僚,也落得个惨死的下场。榆林卫上下只说是马贼作祟,王爷却怀疑,就是那群追兵干的好事!”
吴少英浑身一震,厉声问道:“是哪个哨所?!”
周艮叹了口气:“我也不太清楚,后来问人,说是在牛家梁。”
吴少英几乎咬碎银牙,恨意涌上心头。
牛家粱哨所,正是表姐关氏的丈夫秦平驻守的哨所。原来如此……原来秦平之死,是这个缘故!
若不是秦平被这群身份不明的所谓“马贼”杀死,表姐关氏也不会因为孤苦无依,而被回家奔丧的何氏欺辱,以至于轻生自尽。吴少英一直恨毒了何氏,如今听说还有仇人,心里只想冷笑。
天意叫他知道了表姐夫之死的真相,就是让他为表姐夫妻报仇的!他怎能错过老天爷给他的大好机会?!
吴少英抬头看向李大人,面带微笑,目中却露着寒光:“学生已经明白了,果然是要紧大案。不知大人有什么地方需要用到学生?学生听候大人差遣!”
李大人心想我还没把事情说完呢,你怎么就答应了?记起方才吴少英似乎对那被焚的哨所十分关注,莫非那哨所中的士兵有他的亲眷?
李大人想了想,就对吴少英道:“不瞒你说,我们自京城来后,榆林卫上下就没有人不认得我们的,行动极为受限。这回有假文书提前带走人犯,但假文书上印的却是真公章,对方还只比我们快上大半天。本官疑心榆林卫中有人涉案,就连晋王辖下也未必清白。只是我等行动太过显眼,容易打草惊蛇。你既是本地人士,又是个明白人,不如就替本官做个耳目,到榆林城与临县两地打探一番?你放心,本官会派人随行,保护你安危。日后你上京会试,不管结果如何,都会多多关照一番。”
吴少英笑笑:“日后之事且不必提。学生本来就有意出门游学,昨日方才辞了恩师,索性今日就出发好了,还望大人替我跟家人说一声,叫他们不必牵挂。”
第四十三章 差别
秦含真裹紧了身上的衣服,两手扒在窗台上,伸出一根手指,往窗页下方用力戳了一下,窗子就开了,一股寒风卷进屋里,冷得她直打哆嗦。
但与此同时,她也看见了院子里的情形。厨房的胡嫂,胡嫂的父亲刘账房,还有她的奶娘张妈,都站在外头。虎嬷嬷轮着叫他们的名字,叫到了谁,谁就一个个进屋里去回话。
张妈进去得快,也出来得早,一眼就瞧见秦含真打开了窗户偷看,连忙跑进了东厢房:“姐儿又淘气了!外头这样冷,你也不怕吹了风。好不容易才养好了些,要是再病倒了,可不得让老爷太太担心死?!”
秦含真笑嘻嘻地说:“我已经好多了,这几天我自个儿出院子,能不用人扶,走上整整两圈呢!吹吹冷风怕什么?我已经穿好衣服了。妈妈看,是你新做的棉袄。”她平伸双臂,在张妈面前转了一圈。
张妈看着她身上新做的素白厚棉袄,又摸摸她的手,见她确实很暖和,才放下了心,但还是忍不住说:“姐儿总说如今比以前懂事多了,就别再做让人担心的事了。”
秦含真有些讪讪地,乖乖转身爬回炕上:“我这不是无聊吗?整天不是吃就是睡,以前还能去祖母那儿,今天祖母有事要忙,妈妈也不在,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闲得发慌了。听到你们在外头说话,我就好奇,想知道你们在干什么。”
张妈笑道:“能干什么呀?这不是太太身子好多了,有精神打理家务了,叫我们来问问明日祭礼的事。”
明日是关氏“三七”祭礼。秦老先生与牛氏大概是觉得关氏死得冤,又因为从轻发落了何氏这个罪魁祸首,让她有机会逃脱,二老心里过意不去,就打算为关氏好好办“三七”祭。本来牛氏身子不好,诸事都是由虎嬷嬷代理的。如今她病情有了起色,就要亲自接手了。
秦含真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也就不追问了,低着头随手揪着炕上的引枕不说话。
关氏是她这个身体的生身母亲,死得也轰轰烈烈的,给秦含真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但她终究不是真正的桑姐儿,跟这个母亲在感情上隔了一层,一时伤心是正常,过后却无法始终保持悲伤的心情。为了避免露馅,叫人看出不对劲的地方,秦含真总是下意识地躲避与关氏有关的话题。秦老先生和牛氏其实也有所察觉,不过他们并没有起疑,反而认为这是孙女儿不肯面对丧母的现实,对她更加怜惜。
秦含真这时候就很想转移话题:“祖母差你去做什么呢?你明日是不是会很忙?”
张妈笑道:“姐儿放心,明儿事情不多。白日里姐儿就在太太跟前陪着,要做什么,太太自会吩咐,姐儿听着就是了。我要帮着厨房做些事,还要跟其他人一道,将祭品送到庙里大奶奶的灵前烧了。完事之后,我自然就回来了。”
秦含真叹了口气:“哦。”“三七”的祭礼,家人本该是要到死者坟前或灵前焚烧祭品哭悼的,但她和祖母牛氏都是病人,虽然身体已经好了很多,却依然不适合出门,所以秦老先生要求她们待在家里,由其他人代行祭礼。上一回“二七”时,就是这么做的。“三七”想必也是一样。
她已经习惯了到祖母屋里陪伴,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从上回“二七”的经验来看,遇到这种日子,牛氏的心情总是会差一些,还喜欢回忆儿子媳妇在世时的旧事,说着说着就要哭起来。秦含真只能陪着一起哭。她为了让自己流泪,大腿上都掐青了几块,还要逼着自己回忆穿越前跟家人在一起的情形,好感同身受地难过一把。这样的滋味真不好受,秦含真想想都觉得打不起精神来。
张妈不知道秦含真是为什么而无精打采的样子,还以为她真是太闲了闷的,就建议她:“姐儿要是实在闲着没事,不如把先前学的针线活给拣一拣?从前姐儿总是没耐性,大奶奶教你针线活,你次次都不肯好好做的。如今你比从前懂事多了,太太前儿还夸你稳重呢,不如再试试做针线?这里炕上暖和,姐儿拿块布慢慢缝着,一天半天很容易就过去了。”
秦含真眨眨眼,很想说她对针线活也没兴趣,但转念一想,在古代哪有女孩子不学针线的呢?不管她有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总要做个样子出来,不叫祖父母挑剔才对,就答应了。
张妈立刻搬出了针线箩,里头针头线脑的一大堆,乱成一团。秦含真看着眼花,只见张妈拿出了一块布头,挑了根特粗特大的针,穿了根粗棉线,就连布头一起交到她手里:“姐儿试试吧?”
秦含真发呆:“试什么?我都不记得学过什么了。”
张妈嗔怪地道:“只是缝一道线,也不记得了?”
这个还是会的。秦含真想了想,就拿着针线,在布头上缝了一道线。她是成年人的灵魂,不是真的孩子,这么简单的针线当然会做,还缝得很直,针线也密。
张妈看了欢喜:“我早就说过,姐儿最聪明了,从前就是不肯好好学罢了。瞧这行线缝得多好呀!拿给太太瞧,太太一定也欢喜。”说着就起身要把那块布条送到正屋去。
秦含真不由得又是一呆。这种程度的针线活,七岁的孩子做起来有什么难度?以前的桑姐儿居然还做不到吗?她还特地做得好一点呢,就怕古代小女孩的女红比她本尊强,做得不好会露了馅,结果……
不好!牛氏该不会觉得孙女儿的针线活超出以前的正常水平,从而起疑心吧?
秦含真坐不住了,立刻翻身下炕,掀起门帘就往正屋跑。
万幸的是,她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张妈欢欢喜喜地拿着布头进屋去报喜,牛氏看了布头,也高兴得很,顺手就赏了张妈一百钱。张妈欢天喜地谢了赏,这事儿就完了。秦含真看着,倒是有些明白张妈的举动——大概是冲着赏钱去的吧?冬天了,前儿她才听张妈提过,说张浑哥的旧棉袄小了穿不了,需要做新的……
牛氏见孙女来了,直叫她上炕,一手搂着她,一手拿着那块布头翻来覆去地看,笑道:“这回比上次缝得要好些,就该这样才对。可见你不是不会缝,只是不耐烦听你娘教的话,如今肯耐下心做了,就跟你娘缝得一样好。赶明儿你再到祖母这里来,祖母教你绣掐掐花儿。”
秦含真干笑着应下了,又见虎嬷嬷坐在炕尾处,手边拿着个小算盘在算盘,其他人都已经离开了,便问:“祖母这是在做什么呢?”
牛氏笑道:“在管家呀。你虎嬷嬷帮祖母算账呢。”
算账是个精细活。牛氏今日的家务不仅仅是要为明日的“三七”做准备,还要兼顾全家人日常花销。每日采买要花的银钱,几两几钱几分,都十分零碎。虎嬷嬷在算账上头似乎不大精通,还要拿纸笔记下来,打上几遍算盘才把账算清楚了,当中甚至犯了个小错。
秦含真口算的速度比她快多了,立刻就点出了那个错来。虎嬷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昏了头了,竟连这样简单的账都没算清楚。”
牛氏道:“这只是小账罢了,差上几文钱,又算得了什么?大账有刘账房在呢,出不了错。”她摸了摸孙女的小脑袋,“你这丫头倒是伶俐,从前怎么不见你算得这样精?你娘教你算数,你还错了好几回。可见从前只是静不下心来,整天只想着出去玩。如今肯安下心来算数了,也就不会出错了。做针线活也是同样的道理。”
秦含真干笑,默认了祖母的这个说法。虽然她跟原身桑姐儿的性格有不少相似之处,但细节上还是有很多差别的。以后她还是小心点为好,别再犯今天这样的错误了。
有秦含真这位小帮手在,虎嬷嬷今天的账算得比平日要轻松许多,很快就办完事了。她指了张妈去厨房传话,叫把午饭摆到正屋里来,连着秦含真那份一起。
这时候,秦老先生回来了,虎嬷嬷连忙迎上去,接过他的斗篷。
秦老先生笑吟吟地进了暖阁,在炕边坐下:“今儿你们祖孙俩可好些了?药吃了么?我交代的茯芩霜也吃了?”
秦含真乖乖地说:“都吃了,今日我很好,祖母的精神也很好,刚刚还问了家务呢。”
秦老先生皱皱眉,不赞同地对牛氏道:“你又忙活这些了,正经把身体养好了再说吧,病人费什么神?”
牛氏道:“哪里就病到这个地步了?我如今已经能起身,还能在屋里走几步呢,比先前强得多。听底下人报个账,有什么难的?你少操心吧。今儿可把那几家都拜访过了?他们有没有说什么?”
秦老先生今日去了曾经听何氏收买的卖花婆子传过关氏与吴少英坏话的几家人处,说明真相原委。那几家人也都是知礼的人家,见秦老先生亲自来说明真相,还有齐主簿做保,自然就信了他们,绝不会在人前人后乱嚼舌头。这件事就算是解决了。
只是牛氏还有些不满:“当初说好了,让少英陪你一道去的,如今他倒跑了,叫你一个老头子和齐主簿四处奔波。”
秦老先生道:“是我叫他出门游学,不要再耽搁的,你埋怨他做什么?若不是为了帮咱们家跑腿办事,他早就该离开米脂了。耽搁了那几日,已经是我们拖累了他。”
牛氏不以为然:“早几天晚几天又能如何?反正只是要回家去罢了。说好的事情却不去做,好象你辛苦这一趟,不是为了他的名声似的。”
秦老先生摇头:“你不要再怪他了。他其实也是一片苦心。你不知道,今儿我在县城里遇见了他的小厮,是他打发回来为着明日平哥媳妇的‘三七’,还有几日后亲家公的‘三七’送祭品的。我问了那小厮几句,才知道少英竟然没有回家,他是跑临县去了!”
“临县?”牛氏一个激灵,“他是帮我们找安哥媳妇去了?!”
秦含真连忙转头去看祖父。
第四十四章 狗粮
秦老先生叹了口气:“少英那孩子糊涂,他本就不该去的。何氏兄妹没什么要紧,可他们正跟那群官军在一起。榆林卫如今已经下了通缉令,那些人走投无路之下,天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少英一个文弱书生,即便手下有几个身手不错的镖师,也是双拳难敌四手。若有个好歹,那可怎么办呢?”
秦含真忙道:“榆林卫公开通缉那群人了吗?为什么?他们不是在休假吗?等假期结束了,他们就回去了,那时候要抓人也方便呀!”真要抓人也该悄悄寻访了他们的下落,再带兵去抓。这公开下达通缉令,不是明摆着要逼人上绝路吗?
秦老先生叹道:“连你一个孩子都能明白的道理,榆林卫的人又怎会不明白?他们如此行事,只怕也有糊弄京城来人的意思。罢了,他们这些官面上的人彼此斗法,我们小老百姓又哪里插得进手去?不过我想那京城来人,应该没那么容易被人糊弄才对。”
秦含真又有些好奇了:“京城来的人到底是查什么案子?跟那群官军有什么关系呢?”
秦老先生正想说话,就被牛氏打断了:“什么案子都跟咱们家没关系,老头子你就别啰里八嗦的了,快告诉我,少英是不是找到何氏的下落了?!”
秦老先生只得回答她:“少英的小厮说,他们到达临县的时候,确实发现了何氏与她哥哥的踪迹。何氏主仆曾经在当地一家大医馆里求医,声称是赶路时遇到了盗贼,才会受伤,买了药,请医馆主人的妻子帮忙包扎伤口后,就离开了。但那已是数日前的事,应该就是在何氏受伤的第二日。他们随身还有车马,但并没有随从,就只有何氏兄妹与秦泰生家的三个人。少英带人沿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追过去,却没追到,只猜测他们应该是返回大同去了。”
牛氏大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我就猜到他们是回大同了!哼,他们以为大同离得远,咱们就管不了何氏了么?安哥那混账,只会纵着他媳妇胡闹。既然咱们让人送了信去,他不肯理会,那咱们就亲自跑一趟,无论如何也要把何氏那贱人赶出秦家家门!再把梓哥儿抱回来。我就不信,我们做父母的到了跟前,安哥还敢忤逆我们!上一回他为娶何氏,跪了一天一夜,我心疼儿子才松了口。这一回,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心软了!”
秦含真见她大怒,想起之前她几回生气都咳得岔了气,连忙立起上半身,轻拍牛氏的胸背替她顺气:“祖母别生气。”
牛氏摸了摸她的头。她今天没咳,只是觉得有些急喘。她如今身体已有好转,当然不会象先前那样,动不动就咳嗽。
秦老先生亲手给老妻倒了杯温热的红枣茶来,劝她道:“你呀,还是这个脾气,有什么好恼的?气坏了身体,还不是我跟桑姐儿着急?何氏说不定还高兴呢,你生病就管不着她了。“
牛氏翻了个白眼:“她做梦!我是她婆婆一日,就能管得了她一日。她不听话,我还有儿子呢!”
秦老先生笑笑,又道:“你想去看安哥也行,只是如今天气渐冷,眼看就要下雪了。大冷的天出门,别说你身体受不了,我跟桑姐儿也受不了呢。真要去,也要等春暖花开了再说。”
牛氏不解:“我自个儿带人去就是了,你和桑姐儿凑什么热闹?你还有学生呢,桑姐儿的身子还没好。”
秦老先生笑了:“难不成你以为我会让你一个人出远门不成?休想。咱们夫妻近三十年,可从来没有分开过。你要去大同,就必须把我带上,就当我是一件行李好了。至于桑姐儿,咱们都要离家了,总不能留她一个在这里。”
牛氏脸微微一红,有些扭捏地说:“罢了,既然你说要一起去,那就等明年春天再说。”
秦老先生微笑着点头。
秦含真看看祖父,又看看祖母,心中无语,默默吃下了这把狗粮。
不过这把狗糖,秦含真也没吃多久。秦老先生跟牛氏虽然夫妻恩爱,但也是老夫老妻了,甜蜜恩爱一把,就开始说起正事来。
秦老先生对牛氏道:“少英查得何家兄妹回了大同,却好象还有些不死心,不肯回家去,依旧滞留临县。我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就打算叫墨虎跟着吴家的小厮跑一趟临县,无论如何也要把少英拉回家去。且不说别的,何家兄妹未与那群官军同行,那些人极有可能还躲在临县,少英与他们有隙,万一叫他们发现了,就危险了。眼看着就快到下雪的时候了,少英应该早早回吴堡去的。他今年刚夺回家业,正该回老家祭祖,告慰祖宗,可不能在这时候出事。”
牛氏忙道:“这话是正理,你就打发墨虎去吧,再多叫几个壮实的后生给他打下手。就跟他说,若是少英不肯回来,就把他绑回来。他不肯回家,就把他绑到咱们家。他是好心替咱们找何氏去的,可不能叫他出事。”
秦老先生笑道:“知道了。你瞧瞧你,方才还埋怨少英呢,如今就把他当成了宝。”
牛氏嗔道:“那不是先前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跑了么?都是你的错,谁叫你不告诉我?”
秦老先生不由得叫冤了:“我也不知道啊,刚知道就回来告诉你了。”
牛氏白他一眼:“我不管,反正是你的错。”
秦老先生叹了口气:“好好好,是我的不是,你就别恼了。晚上我让厨房给你做羊肉汤如何?才进家门时,我瞧见张老汉父子俩给咱们送了半扇羊来,说是今天刚杀的,最新鲜不过,正好熬了汤给你补身子。”
牛氏不以为然地道:“天天羊肉汤,我都喝得腻了。这东西偶尔喝两回还好,老是吃,你不烦么?什么时候给我做点烤羊肉来?多多地放上花椒粉,最好还有小茴香,那才有味儿呢。每年冬天我都要吃这个,今年偏偏只能吃稀饭小菜羊肉汤。”
秦老先生无奈地哄她:“那些辛辣的菜色,你如今的身子哪里经得住?等养好了,你爱吃什么,我都由得你。”
“先听着吧。”牛氏撇撇嘴,“你可别说了不算数,到时候你别想进我屋子。”
秦含真冷不及防又被塞了一把狗粮,都快被祖父祖母闪瞎了。她决定要自救。
秦含真清了清嗓子,一脸天真地对秦老先生说:“祖父,我如今身体也好多了,昨儿中午出太阳的时候,还绕着院子走了两圈呢。祖母也说,我现在比之前有力气,您能不能给我找点事做?我天天吃了睡,睡了吃的,闷也闷死了。”
秦老先生笑道:“你这猴儿,病了也不改本性。这是闷坏了,想出去玩耍了吧?不行!”他斩钉截铁地说,“你这回元气大伤,就算身体稍有起色,也没法跟以前比。外头风冷,不小心就要着了凉,你还是别出门的好。若实在觉得闷,就背书练字吧。从前你也背过练过,只是坐不住。明明记性好,‘三百千’你都读上几遍就能背出来了,却长到七岁,还没法把字写得规整,将来叫人知道你是我秦家的女孩儿,也是丢脸。等你什么时候把功课学好了,我再放你出去也不迟。”
秦含真干笑。好吧,虽然祖父的话说得不好听,但他说的却是好事。她总要让人知道她认字才好,趁此机会练练书法,多读些书,对自己将来也有好处呢。
谁知牛氏见丈夫给孙女布置了功课,也拿出了那块布头:“桑姐儿是女孩子,既然要学功课,就不能光顾着读书写字,还要学做针线。你如今都七岁了,先前因为受伤,又忘了不少事,这时候再学,已经有些晚。趁着冬日清闲,赶紧把先前忘掉的都拣起来才是。”
秦老先生抚须点头,十分赞同:“好。既如此,桑姐儿每日早起,先把‘三百千’背上几遍,然后开始抄写,先每日抄上三百个大字,等练熟了,再改为五百个大字。半日的功夫,应该会很轻松才对。等吃过午饭,小歇片刻,午后就学针线吧。等你什么时候学会简单的针线活了,在同龄的女孩儿面前不露怯时,我再教你些琴棋书画。咱们书香人家的女儿,光学针线可不行哪。”
秦老先生与牛氏对望着点头,秦含真坐在一旁,脸上的表情已经僵掉了。
喂喂喂,她只是想找些事学一学,打发一下时间,不要那么无聊而已,可没打算把自己坑了呀!
不管秦含真心中如何悲苦,秦家夫妻都已经做出了决定。从此以后,秦含真就过上了水深火热的日子。正如秦老先生说的那样,她每日早起,就开始背书、练字,午睡起来后,又开始学做针线,一整天都有事可做了,再也不必喊无聊。
还好,秦老先生律己很严,对体弱的孙女倒还算体恤,每天都容许她睡到辰初(早上七点),不会强求她天未亮就起身,再加上每天午饭后固定半小时的午休,秦含真得以保证了充足的睡眠。再加上每日三餐都是营养丰富却清淡的饮食,她的身体状况渐渐改善,腿脚也变得有力许多,可惜,还是免不了每日早晚各一碗的药汤。
那是县城里那位有名的张医官特地为她开的养身方,补血补元气的,为了她的健康着想,再苦也要硬着头皮灌下去。
虎伯在临县滞留了十天后,还是失望地回了秦家。他被派去劝说吴少英返乡,但吴少英也不知道忙些什么,一再婉拒。虎伯本想硬将他捆走的,谁知消息走漏,吴少英竟然带着所有的仆从提前离开了临县,也不知道往哪里去了。虎伯无奈之下,只得回来向秦老先生复命。
秦老先生无可奈何,只能托人给曾经在门下求学的学生捎信,让他们多多留意吴少英的下落,遇事多关照一些。
时间就这么慢慢地进入了腊月。腊月初一这一天,被派往大同送信的虎伯之子虎勇,忽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