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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Loeva     秦楼春txt下载     秦楼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章 问题

    关舅母是听了关芸娘的叙述,才知道何氏在临县的传闻,而关芸娘又是听齐主簿家的婆子说。这等八卦小道消息,能说清楚故事起因经过结果就不错了,哪里还能个个细节都说得清?

    关舅母自然说不出,何子煜曾经在哪个田庄里做事。但临县境内,能说得上是大田庄的,算来也就是那几个,其中最大的就是晋王妃的私产了。

    吴少英将此事暗暗记在心底,只等过后再去细查。

    关家人此刻更关注的,还是关芸娘将听来的闲话随便外传,引来何氏仇视一事。

    何氏到底有没有偷汉子,生的长女到底是谁的骨肉?这些对关家人来说,并不重要。苦主是陈家,陈家要是真有证据,有心要为死去的陈校尉出一口气,大可以告何氏一状。可他们自个儿心虚,连她热孝里改嫁都没阻拦,又收了她的钱财贿赂,如今就算在背地里拼命说她与秦家的闲话,又有什么意义呢?何氏改嫁只带走了三成家财,大部分财产都留在了陈家,还不是便宜了陈氏族人?她抚养腹中骨肉,也没花过陈家半文钱。陈家自个儿不干净,既然已经选择了收钱闭嘴,如今再说闲话,就显得有些猥琐了。不过他家是苦主,这里头陈校尉又死得有些不明不白,他们要说,也只能由得他们去。

    而陈家是陈家,关家是关家。何氏改嫁进秦家,只要生的儿子梓哥儿是秦安骨肉,就算前头的女儿不姓陈,她在秦家的地位也无法动摇,顶多就是在丈夫面前失了宠。关家为着关蓉娘之死,可以寻何氏的晦气,要她付出代价,但对于她前头那桩婚姻里的流言蜚语,却不该议论太多,更不该掺一脚进去。

    说白了,那完全就是陈家人的一面之辞,是真是假且不论,八|九年前的旧事了,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一笔难以查清的烂账。没看见人家齐主簿的娘子,身为陈家亲戚,都没有在外头多说什么么?也就是几个粗使婆子私下议论而已。可齐主簿与秦家来往,照样亲热,还听说齐主簿有意让儿子拜到秦老先生门下求学呢。若是齐主簿娘子在意亲戚家的传言,也就不会答应这么做了。陈家的亲戚尚且如此,关家人何必多事?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

    当然,如今何氏与关家有仇,若是秦家有心打听,关家人可以私下透露一两句,然后让秦家人自己去查。查出什么是什么,那何氏也没法抵赖,说关家在伺机报复陷害。到时候该如何处置,自然也是秦家人自己做主。

    关老太太迅速就做出了指示,关家上下都要依令行事。至于关芸娘那边,不能再让她乱说这种话题了。何氏的传闻涉及桃色纠纷,还牵连到了秦家老二秦安。于情于理,关芸娘作为秦家姻亲,又是未出阁的女孩儿,都不该过问的,听到别人说,都要避开才是。她居然还在秦家大放厥词?还有没有一点女孩儿的教养了?!

    关家因关老夫子的缘故,又与秦老先生结亲,一向自诩是书香门第。书香门第的女儿,怎能关注这种桃色传闻呢?就算是无意中听见,也该忘掉才是,更别说听了还要在别人家里公然说出来了。关芸娘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丢尽了关家的脸面!

    关老太太气愤地道:“这丫头不能再纵容下去了!她爹被气死了,她还不知悔改,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成我们关家的祸根!老头子一辈子积下的好名声,都要葬送在她手里!从今日开始,不许她出门!也不许她见外客,亲戚朋友来了,一概不许见!只能在屋里抄《女训》、《女诫》,还静不下心来就叫她抄佛经!别人若问起,只说她病了,横竖先前她已‘病’过一回。我倒要看看,谁会再撕破脸面,非要护着她不可!她要是想闹,就把她送到庵里做姑子去!没有老头子护着,我倒要瞧瞧她还能如何张狂!”

    关大舅与关舅母都被关老太太的气势慑住,半点异议都没有,立刻答应了下来。为了让儿子媳妇能够更好地看管住小女儿,关老太太甚至还答应了,花点钱多买两个人,还要专挑有力气的丫头婆子,专职看守关芸娘。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关老太太才转向外甥吴少英:“亲家公那头,还得你跑一趟。我看他们还是很想知道芸娘都说了些什么,令何氏记恨至此。你斟酌一下,看有什么不该说的就隐了,将重要的消息透露一二,也好让亲家公与亲家母心里有个数。虽说是何氏前头男人家的事,但秦二爷也该知道才好,免得一心以为何氏是个好女人,上了当受了骗,还要为她得罪了亲爹亲娘。”

    吴少英会意,恭谨行礼:“外甥知道了。”

    关老太太这时才松了口气,眼圈却又红了:“这可怎么好呢?我们两家原本是好好的亲家,如今阴差阳错,日后还不知要如何相处呢!”

    关大舅小心安慰母亲:“娘,亲家公与亲家母都是极和气的好人,妹夫为人也十分厚道,又还有桑姐儿在呢,日后照样相处就是了。您有什么可担心的?”

    关老太太自嘲地笑笑:“那是因为咱们家隐瞒了要紧大事,若是亲家公亲家母还有你妹夫知道你爹生前都对你大妹妹说了些什么,你道他们还会不会跟以前一样和气?桑姐儿还会不会象以前一样跟咱们亲近?”

    关大舅一窒:“这……不会吧?虽说是芸娘的错,可咱们也罚了芸娘。况且还有何氏做的孽呢!”

    “若没有何氏做的孽,这会子咱们还脱不得身呢。”关老太太淡淡地道,“就算隐瞒了真相又如何?咱们自己知道亏心。若还厚着脸皮,象从前一样沾秦家的光,我自个儿就先臊了。也罢,秦家多半是要上京的,咱们关家祖祖辈辈的家业都在这里,往后两家离得远了,来往得少,也不是坏事,彼此还能保住一份情谊。”

    关大舅听到母亲这样说,就知道她是不会改变主意了,心中虽失望,但也默默答应下来,还苦笑着说:“如今想来,先前咱们那点小想头没能成事,反而有好处。若当初死皮赖脸的非要为秀哥儿说下桑姐儿,如今两家门不当户不对的,又离得那么远,秦家定要生怨了。若是他们再知道芸娘做的好事,只怕两家见了面都没法再相处下去。”

    关老太太默默点头,显然也是赞成这一说法的。关舅母几次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没敢说什么,只在心中失望无比。

    吴少英暗暗注视着这一切,等事了之后,便要告辞离开。关芸娘这时候才梳妆打扮妥当,笑吟吟地跑到正屋来见表哥,发现他要走了,顿时失望不已:“表哥,你这是要走了么?怎的这么早?不如吃了饭再走?不,不如吃了晚饭再走?”她还给吴少英找了个留下来的理由,“秀哥儿读书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前儿还说要找你请教呢。”

    吴少英看向姨母,关老太太板着脸道:“秀哥儿自有你哥哥教导,你表哥还有正事呢,哪里有空管小孩子?你不要拦着你表哥,让他自去。你瞧瞧你这是什么打扮?可还记得你如今重孝在身?你父亲生前教导你的东西,你都记到狗肚子里去了?还不赶紧给我换下来?!”说着就领着儿媳上前,拉住了关芸娘。

    就在关芸娘与母亲嫂子拉扯纠缠时,吴少英与关大舅点头示意,迅速走出了关家。在骑马返回自家小宅子的路上,吴少英默默回想着在关家听到的一切,心里有了些想法。

    关老太太谨守一个“礼”字,对于关芸娘在秦家说的那些闲话,抱着“非礼勿听”、“非礼勿言”的想法,打算给秦家透露一声就完了,旁的不要多管。但吴少英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些流言蜚语上头,他更关注的是流言里头所隐藏的信息。

    何氏的哥哥何子煜,当初是不是在晋王妃的庄子里做事?

    何子煜若是在晋王妃的庄子里做事,那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是否还跟庄子方面保持联系?他对于晋王妃的事,又了解多少呢?

    陈家族人所说的与何氏有奸情的男人,到底是谁?这个人当然不会是秦安。吴少英对自家恩师有信心,秦老先生教养出来的儿子,自然不会与有夫之妇行偷情之事,更不会对陈校尉不利。

    当年何氏在与陈家族人的斗争中,明明已经占了上风,为何宁可舍弃七成家财,也要迅速改嫁给秦安?秦安是对她一见钟情,她却未必是同样的想法吧?难道她有什么理由,是不得不改嫁的?

    秦王离开大同后走的是哪条路,这件事是否由秦平透露给了秦安,又再由秦安泄露给了何氏,进而传到晋王妃的人耳中?

    何氏听到关芸娘在秦家大放厥词,从而对关芸娘怀恨在心,有意报复,这是正常的,可后来她为什么把目标转移到了关蓉娘身上?却从未对关芸娘真正做过什么?

    关芸娘在秦家说的何氏在陈家的流言,是否是实情?何氏是担心秦家人知道真相,才会记恨么?可正如关老太太所说,这都是多年前的旧事了,想查清已经不容易,又是陈家族人一面之辞,连齐主簿娘子都没有声张,何氏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只要何氏嫁入秦家后安份守己,梓哥儿也是秦安亲骨肉,秦家人会在乎章姐儿的生父是谁么?还是说……她真正忌惮的,是关芸娘话里透露的其他信息?

    何氏最初的用意,是想逼关蓉娘改嫁他人,还是在热孝里改嫁。当初以为她是想让关蓉娘也落得与她一样的名声,可她既然知道秦平未死,极有可能是想赶在他回家前造成既定事实,那难道不怕日后露馅时无法对婆家人交代?何氏到底有什么倚仗,觉得自己能过这一关?

    吴少英觉得,如果自己能找到所有问题的答案,估计真相也就离大白不远了。

第十一章 小年

    吴少英再次来到秦家,已经是腊月二十三了。这一日是小年,秦家虽然有丧事,全家上下没什么喜气,但一些习俗还是要遵守的,比如小年这一天要祭灶神,做糖瓜。吴少英进秦家大门的时候,就正赶上秦家人在忙活这些。

    秦含真有好些天没见表舅了,她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他,可惜见不到人。祖父祖母又不肯事事告诉她,她只好一个人郁闷。如今见到表舅来了,她顿时高兴起来。

    谁知吴少英来了之后,只到正屋里给师母牛氏请了个安,问候秦含真一声,就随着秦老先生去了小书房,完全不给秦含真与他独处的机会,她只好耐下心来,等待别的时机了。

    牛氏见孙女儿闷闷不乐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这嘴上都可以挂油瓶了吧?又是谁欺负你了呀?”

    秦含真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有,我是……我是好奇,祖父跟表舅在说什么呀?为什么不能在这屋里说呢?”

    牛氏不以为然地挑挑眉:“还能为什么?这是想避着咱们娘儿俩呢。我看哪,他们八成是要说关家那丫头的事,就是你那个小姨,到底在咱们家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把你娘给连累了。其实这有什么好避的?我又不是不知道。”

    秦含真忙问:“祖母,您知道这事儿呀?”

    牛氏撇嘴:“你祖父就是个老好人,怕我跟亲家计较,在我面前东瞒一句,西瞒一句的,说得不清不楚,真当我猜不出来么?他不说,我可以问你虎嬷嬷呀!你祖父有啥事会瞒着虎伯?你虎伯知道了,虎嬷嬷自然也就知道了,哪里还瞒得住我?我只是不爱跟你祖父计较,才装糊涂罢了。你那个小姨从来就不是什么贤良淑德的好姑娘,我早就心里有数。如今知道是她嘴巴坏惹出来的事,我半点都没觉得奇怪,只是可惜了你娘。”

    秦含真忙凑过去问:“我小姨到底说了些啥?”

    牛氏正要说,忽然顿住,瞥了孙女儿一眼:“这些事儿不是你小女孩儿该听的,反正,你只要知道你小姨嘴碎,听了不该听的话,又在咱们家说了就得了,详细的别问,免得污了你的耳朵。依我说,姓何的贱人气性也太大了些,估计是自个儿心虚吧。她干的那些事,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来的。若她果然脸皮够厚,做了也就做了。她不要脸,别人也奈何不了她。偏她不要脸就罢了,还不许别人说,非要别人夸她贤良淑德,清白自守,这可不是那什么……做了……咳,又立牌坊么?!”

    秦含真心里清楚她“咳”掉的是什么内容,但鉴于桑姐儿是不该知道的,她只能露出一脸茫然的表情看着祖母。

    牛氏不由得又咳了一声:“反正,你只要记住,以后不要再跟你小姨说话来往就是了。若不是她,你娘也不会死得这样冤。亏她还不知悔改,把你姥爷也一并气死了,至今还不知羞耻地想要嫁给表舅呢,却不知道你表舅最是烦她。你姥姥和大舅舅母如今都在为她犯愁,就怕她见了外人,不知会说出什么荒唐话来。今年过年,横竖两家都有白事,是不用拜年见客的。你索性也别去你姥姥家里了,免得见了你小姨,还要受气。”

    秦含真犹豫了一下。如果过年都不去关家探望关老太太、关大舅与关舅母,那等来年开春之后,他们祖孙去了大同,接着又去京城,那她什么时候才能再与外祖家的人见面?

    秦含真便问牛氏:“祖母,明年咱们去过大同后,要不要去京城呢?”

    牛氏迟疑:“这个么……”她想了想,撇嘴道,“我最讨厌你伯祖父了,也不喜欢你伯祖母,若叫我去京城受他们的气,那是万万不能够的!”

    “可是……”秦含真眨了眨眼,“爹不是在京城吗?祖母不想见爹?”

    牛氏当然想了,这失而复得的儿子,简直就是她的命根。若不是京城离得远,如今又是天寒地冻的,不好赶路,她只怕一得消息,就要往京城去了呢。可是想到丈夫的哥哥一家……她又觉得十分膈应。

    秦含真道:“若是能去京城,又不用受伯祖父的气就好了。”这句话是个试探。

    但牛氏没听出来,她想了想,笑道:“这话很是。咱们家又不是没银子,大不了自个儿寻个地方住下来就是了,事事都能自家做主,也比住别人家里便宜,何必非得进那什么侯府去受气?再说,你祖父家里是永嘉侯府,可不是承恩侯府。咱们是永嘉侯家的人,跟承恩侯府可没啥关系。”

    秦含真听到这里,就猜到祖父祖母有八成以上的可能,会前往京城了。不过到了京城之后,是否要在那里长住,还是未知之数。她想了想,暂时保持了沉默。

    牛氏又咳了几声,秦含真揣度着大约是屋里烧炕烧得热了,她嗓子干痒,便到炕屋的小桌上给她倒了杯茶送过来。牛氏喝了茶,微笑着摸摸孙女儿的头:“这些日子,咱们桑姐儿是越发懂事孝顺了。”

    秦含真甜甜笑着对她说:“这是应该的,祖母疼孙女儿,孙女儿也该孝敬您呀。”

    牛氏心里就象喝了蜜一样甜,笑道:“说起来,咱们家使唤的人似乎少了些。你身边只有一个张妈,有事的时候,她在底下帮忙,你想叫人做点事,都没人照应,也太不方便了。等过了正月十五,就给你添一两个丫头好了。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村子里有没有玩得好的小姐妹?叫她们来给你做伴好不好?”

    秦含真诧异,这……既然是玩得来的朋友,怎么能把人叫来做丫头呢?况且,自家若真要上京,岂不是叫那新来的丫头与家人分离?

    不过她拿不准这是不是秦家的传统做法,没敢提出异议,只说:“祖母做主就好了,我听祖母的。”

    牛氏满意地点了点头,并没放在心上:“好啦,你把杯子放回去吧。今儿的字是不是还没写完?趁着你祖父有事,赶紧去抄,一会儿你祖父过来了,好给他看。”

    秦含真答应着,挪回炕桌后抄书去了。

    此时此刻,小书房里,秦老先生已经听吴少英说完了原委。不过,吴少英遵照姨母关老太太的指示,略作了些许隐瞒,没提太多何氏在临县时的桃色传闻细节,只说关芸娘是从齐主簿家的粗使婆子处,听到了一些陈家传出来的闲言碎语,其中提到何氏的兄长何子煜曾经在临县一处大田庄里做事,还有何氏怀孕不久后,丈夫身死,曾被族人指出她怀孕月数不对,又曾有身份不明的男子深夜来访,以及何氏放弃七成家财,火速改嫁秦安等事。

    秦老先生听完后,脸色有些不太好看,自嘲地笑了笑,才道:“原来如此。当年我还觉得安哥做法太不给陈家留面子,想要给陈家递个话,给他们赔个礼。何氏所怀的孩子,既是陈校尉遗孤,还当在出生后送还陈家抚养才是。谁知陈家完全不搭理,我以为他们仍在气头上方才如此。如今想来,只怕他们早就疑心那孩子并非陈校尉骨肉,才会巴不得何氏带着孩子改嫁吧?”

    吴少英道:“陈家到底是真疑心孩子并非陈校尉骨肉,还是贪图陈校尉遗产,巴不得何氏母子不与他们争,只有他们自个儿知道。老师也不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无论如何,这都是陈家一面之辞。他家若不是自个儿心虚,当初也不会选择忍让。学生觉得,何氏本就是二嫁进的秦家门,只要她进门后循规蹈矩,先前生的女儿到底是谁的骨肉,又有什么差别?横竖不是秦家骨肉。但是,她若是嫁给秦二哥后,还不守规矩,那就不一样了。此事还得再查,却得先知会秦二哥才好。”

    秦老先生抿了抿唇。他在乎的不是二儿媳进门前是否有过生养,而是她本人是否规矩妇人,有没有让二儿子蒙羞?不过何氏如今做了那么多事,已经不配再做秦家的媳妇,犯的错是多是少,也没什么区别了。知会秦安一声,只是让他真正下定决心休妻而已。

    秦老先生更关注别的问题:“何子煜曾经在晋王妃的庄子上做过事?这就是他能从晋王妃的庄子上调来那群官军的原因?除此之外,他还知道什么?秦王遇袭一事,不会牵连到他头上吧?”

    最关键的是,不会牵连到秦家两个儿子头上吧?

    吴少英坦白道:“表姐夫曾经托秦二哥给家里捎过信,这是事实。不过此事得到了秦王首肯,倒也没什么。学生已经去寻周侍卫打听过,表姐夫只是一路跟着他们走,并没有打听过上京路线,也没问过什么不该问的。他与秦二哥说话,写家书,都是在秦王府的人眼皮子底下,家书也让周侍卫的同僚看过一遍,方才交付到秦二哥手上。因此,学生觉得这事儿牵连不到表姐夫头上。就是怕秦二哥回了家后,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让何氏知道了,兴许会泄露了风声,让晋王妃的人听到些什么。这些事,还要等问了秦二哥,才清楚呢。”

    秦老先生叹了口气,对吴少英道:“这事儿你更清楚,明年我与你师母去大同,你若没有别的事,不如一道来吧。”

    吴少英早有此心,忙道:“能侍奉老师与师母出门,学生求之不得呢。”

    秦老先生又叹了一口气:“只盼着安哥不会犯糊涂才好。当年我与你师母就反对他娶何氏,他一意孤行,多年来在外,甚少有回来的时候,又有梓哥儿在……我真不知道他得知这一切后,会说出什么话来。”

    吴少英安慰他道:“秦二哥是老师亲自教导出来的,自然明白道理,不会让老师与师母失望的。老师还请放宽心。”

    秦老先生苦笑:“我如何能放宽心呢?好好的,长媳没了,亲家也没了,虽有两个儿子,一个差点儿也没了,一个还不知道是不是孝顺呢。罢罢罢,不提这些了,今儿是小年,你既来了,也别回去,索性在家里吃饭吧,晚上就住下,省得大冷天的还要吹夜风赶夜路。”

    吴少英笑着答应下来。

第十二章 跌跤

    秦老先生与吴少英谈完话,就回到了正屋。这时候,秦含真已经把今天的功课给做完了,见祖父回来,忙将所有大字捧到他面前,请他验看。

    秦老先生一边看,一边点头。其实孙女写的字,跟昨天写的差不离,但几个笔画繁复的字,比昨日又小了一圈,看起来跟其他字的个头相比,已经差不多了,这就是难得的进步,不过,还要继续努力。

    吴少英接过字看了几眼,就没口子地夸了起来:“写得真好!都是桑姐儿的写的么?怎么写得这样好了?我上回见桑姐儿的字时,可没这么好的,果然是大有进益了。”

    秦老先生哂道:“你别太宠着她了,她比起你们小时候还差得远呢。夸得多了,当心她骄傲自满,从此再无进益,对她有什么好处?”

    吴少英笑道:“学生是真心觉得这字写得好的。桑姐儿是女孩儿,不比学生几个自幼开蒙读书。她几个月前又受了重伤,忘尽前事,过后才重新拣起书本。如此算来,岂不是才学了几个月,就把字练得这般好了?自然是该夸的。”

    秦老先生笑而摇头。

    吴少英又夸了秦含真几句,还点了几个写得特别好的字出来,才将纸还给了她。秦含真其实心里明白,自家表舅是特地夸她的,不过他点出来的字,也确实是自己心目中的杰作,可见不是瞎夸。骄傲是没有的,可她听着也高兴哪。

    她做完了功课,就将纸笔收起来了。现在明摆着祖父带吴少英过来,是要跟祖母说话的,她当然要认真旁听啦。

    牛氏斜了秦老先生一眼:“你们师生俩方才躲在屋子里说了半日,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我还不能听了?”

    吴少英微笑着点头,他与老师说的话,还真有许多不适合告诉师母的,只是这话不能明说,说了就要挨骂了。

    秦老先生显然习惯了应付妻子的刁钻盘问:“也没说什么。明年开春后,咱们就要出发去大同了。我想着咱们家老的老,小的小,路上没个帮衬的人,多有不便,就让少英随我们一道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牛氏其实并不是真心想要盘问丈夫,只不过是做个姿态,以免显得太古怪,听了丈夫的话,却什么都顾不得了,满心惊喜地望向吴少英:“这是真的?那可太好了!我早就在犯愁呢。咱们一家去大同,一路上打点庶务,有墨虎一家三口,可遇到需要与人交际的场合,总不能让下人出面。若是次次都要老头子出面,他这身体也不知能不能经得起折腾。少英能跟着一起去,可帮大忙了!”

    吴少英笑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师母若有差遣处,也只管使唤我好了。”

    牛氏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因说起明春出行之事,秦含真就问秦老先生了:“咱们都有哪些人去大同呀?带的人多吗?”

    秦老先生回答:“我与你祖母,带上你,各人再带几个侍候的人就是了,你虎伯一家是必定要去的,旁人倒不一定,家里总要留人看宅子,地里的事务也需要人打理。”

    牛氏道:“家里的事就交给刘账房吧,他年纪大了,走那么远的路也是受罪。让他女儿女婿留下来照顾他,胡二要跟我们走。总不能让墨虎父子俩把杂活全都包了,连个帮着跑腿的人都没有。桑姐儿这里要人使唤,把张妈带上吧,也可以将浑哥儿也带上,让那孩子也出门见见世面。你身边有个人听差,遇事也便宜。”

    秦老先生点点头:“这倒罢了,只是你身边只有虎嬷嬷一人,未免太少了。桑姐儿身边也该多添个人才是。出门比不得在家里,有事还能到村里唤人来帮忙,还是要准备齐全些才好。别的不说,咱们家定是要坐车的,每辆车都要有个可靠的车夫。胡大不去,胡二一个可分不了身。虎勇可以算一个,浑哥儿却没学过这本事。”

    吴少英忙道:“学生那里还有几个人能使唤,老师这里缺几个人,只管开口就是。”

    牛氏笑了:“你有人手,带够自己用的就行了,不必管我们。我知道你手下有人,可你也不能全带在身边吧?你才夺回了家业,难不成就不留几个靠得住的人守着?咱们家再太平不过了,但凡有异心的,早就被撵得干净。我们夫妻就算不在家里一年半载的,也不怕有人会造反。但你老家那边,光是那些族人,就没一个老实的,不然当年能把你家的产业夺了?你在这里还好,你人走了,再不留几个人下来镇场子,怕是转眼就被他们再把产业都夺了回去。到时候你要怎么办?再回来跟他们拼一场么?你有这闲心,人家知州大老爷还要嫌你烦呢!”

    吴少英笑得有些讪讪地。

    秦老先生便道:“这事儿不用愁,金象来寻我们,肯定不会只带一个随从来,需要什么人,只管交给他就是。你吩咐一声,不但是车夫,连丫头婆子,小厮长随,他都给你安排好,连马车都不必你操心,一路上的路引、食水、住宿等事,他也会办妥当。”

    牛氏瞪他:“咱们怎能让他帮忙?!”

    “有什么不能?”秦老先生笑笑,“他是我的旧仆,又奉了嫂嫂之命前来,这本来就是他份内事。难不成兄长苦苦哀求我回去,还要我自个儿操心一路上的琐事?我的好太太,能利用上的人事物,何苦要浪费呢?便是你不吩咐,他也要照办的。与其白费了自个儿的功夫、银钱、心力,路上还未必有他安排的好,倒不如省心省力些罢。”

    牛氏双眼瞪得更大了:“你说得轻巧,万一到了京城,你那个好哥哥拿这事儿来炫耀怎么办?万一他说你受了他的恩惠,就要还他的人情呢?!”

    秦老先生笑得风轻云淡:“他还没那个脸,拿这种小事做人情。况且,本来就是他求着我回去的。这几日,我也寻金象问了几回,他到底是我嫂嫂的人,虽然不肯给我交底,但也不是一句实话都没有。兄长要我回去,显然是有求于我。在他开口之前,我说什么,他都不会回绝的。即使到最后,我没答应他的话,他也不会跟我撕破脸皮,斤斤计较。他是堂堂承恩侯,这点气度还是有的。”

    牛氏赌气道:“我可不管什么气度不气度的,要是叫他这种混蛋笑话,说我得了他家的好处,沾了他家的光,我气都要气死了。”

    秦老先生眨眨眼:“这可不成。太太与我成了一家人,便已是得了他家的好处,沾了他家的光,哪里还算得清呢?”

    “你——”牛氏不由得红了脸,又好气又好笑,“当着小辈们的面,你满嘴里都在胡说什么呀?!”啐了他一口。

    秦含真木然转向吴少英,当作什么都没听见:“表舅,你什么时候回家呀?又什么时候过来跟我们会合?”

    吴少英也配合地笑着说:“我明儿就回吴堡了,过了十五再过来。桑姐儿想要什么礼物?明年表舅给你捎过来呀?”

    秦含真甜甜笑着说:“我也没什么想要的,只是不知道吴堡有什么特产,表舅让我见识一下就好了。”

    牛氏含羞看了看孙女儿与吴少英,清了清嗓子,瞥了丈夫一眼:“做什么呢?我嗓子干了。”

    秦老先生微笑不语,起身去给妻子倒了碗红枣茶。

    若是平时,吴少英肯定就抢先表现了,老师有事,弟子服其劳嘛。但如今老师明摆着就是要给师母献殷勤。这种时候他作甚要煞风景?

    他很认真地跟秦含真继续交谈:“桑姐儿有没有想过,想添什么样的人?想添几个?”

    秦含真也一脸严肃地回答他:“这个我没想过。祖母方才说,要在村子里找一两个人,问我有没有玩得好的小姐妹。我却总觉得,本来是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叫她给我做丫头,好象有些过意不去。况且我们很快就要离开了,把新丫环也一并带走,岂不是要她跟家人分离?”

    牛氏插言道:“这话怎么说的?能到咱们家做几年丫头,可是她们的福气,又不是叫她们卖死契,一辈子做奴婢不能翻身了,还能委屈了她们?”

    秦含真想起翠儿也是受雇来做几年事而已,并非卖身,心里倒没有先前那么抗拒了。

    吴少英笑着对她说:“桑姐儿心善,不忍心叫小姐妹们与家人分离,那也无妨。我那里还有两个人,都是无父无母又卖断了死契的。我一时用不上,不如就送给桑姐儿好了。我瞧他们为人挺老实,做事也算是机灵,在外头也曾走南闯北,有些见识,只是性子野了一些。若能得师母调|教两年,应当能做大用的。桑姐儿往后也多了两个帮手。”

    秦含真愣住了,牛氏忙道:“这如何使得?你的人,留着自己使就是。”

    吴少英道:“我那里不缺人使唤,要那么多人做什么?若不是想着这两人可怜,我也不会收留下来。况且,老师打算起用承恩侯府派来的人手,在路上倒也罢了,到了京城后,还是另寻可靠忠心的奴仆为好。桑姐儿是女孩儿,她身边如何能留有异心之人?便是真有可用的,也该冷眼看上一两年,才好近身使唤呢。”

    秦老先生顿时肃然,对着妻子点了点头,牛氏见状,也就不再反对了。

    虎嬷嬷笑着掀了帘子走进来:“老爷,太太,该摆晚饭了,是摆在正屋里么?”

    牛氏忙道:“就摆在外头吧。”虎嬷嬷便又转身出去忙活了。

    吴少英起身出去帮着料理,秦含真见状,忙跟着出去,想寻个机会与他说几句话,却听得牛氏在身后低声问秦老先生:“我问你,你信金象,到底是信你哥哥呢,还是信你嫂子?你不是跟你那个好嫂子订过亲么?虽说后来退了,但要不是我,说不定你跟她就成夫妻了,哪里还能便宜了你哥哥?难不成……你至今还念着她?”

    秦含真脚下跘了一下,差点儿往前跌了个大跤。

第十三章 小菊

    秦含真万万想不到,只是略走慢了一步,就听到了这么劲爆的狗血八卦新闻!

    可不可以装作没听见?

    秦含真小脸一苦,忽然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向前方望去。吴少英就站在门边,准备掀起毡帘,脸上还带着和煦的微笑。要不是笑得僵了一点,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也许她会相信,他什么都没听见了。但这显然只是自欺欺人。

    不过,吴少英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微笑着掀起毡帘,对着屋外正搬八仙桌的虎嬷嬷与张妈说:“要不要帮忙?”就好象真的没听到里屋的动静一般。

    但如果他真的没听见,这时候怎么也该问秦含真一声,有没有摔着,怎么可能还顾得上外头搬桌子的人?

    秦含真小脸抽了抽,暗赞一声好演技,决心也要向表舅学习,就放下了手中抓住的门帘,装作注意力完全放在外头似的,站稳了身体,高高兴兴地对吴少英说:“表舅,我来帮你。”

    偏在这时候,秦老先生的声音又从里间传了出来:“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呀?我若有那个心思,当年就不会选择了你。况且我与她,说是定过亲,其实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经没见过几面。侯府出事后,许家马上就退了亲,也不曾对我秦家伸出过援手,便是先前有再多的情谊,也都尽忘了。侯府平反后,许家见势不妙,重提亲事,当家人亲自到西北来见我们兄弟,你可曾见我有过动摇?小菊,你是父亲亲自为我定下的妻子。此生此世,我除了你,再也不会有别人了。别说嫂嫂嫁给我兄长,是彼此两厢情愿,即使她没有嫁进秦家,我心里也会只有你一个。”

    秦含真在外间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忍不住要回头偷看祖母牛氏的反应。

    牛氏脸上通红一片,似乎是听了丈夫的话后,感到害臊了:“你在这里瞎说些什么呀?一把年纪了,孙女都这么大了,你还说这样的话,也不怕叫孩子们听见!”

    秦老先生笑吟吟地:“我有什么好怕的?小菊都不在乎,敢在小辈面前吃我的醋,我自然也能厚着脸皮说些真心话。”

    牛氏啐他一口:“好啦!都是老夫老妻了,也不怕肉麻!还不快扶我起来?一会儿还要吃饭呢。”嗔完丈夫,两眼往秦含真这边瞥了一眼,瞪了她一下。

    秦含真立刻知机地放下帘子,忍笑跑开了。

    祖父祖母真不愧是恩爱夫妻,年纪一大把了,还要在孙女面前秀恩爱,真是时刻准备着要喂人狗粮的一对啊!

    不过……小菊?难道这就是祖母牛氏的闺名吗?牛小菊,虽说乡土气息比较浓,但其实还是挺好听的。

    吴少英言笑如常地帮着虎嬷嬷与张妈抬了一大一小两张八仙桌进来。小年宴就摆在正屋中,分上下两席,上席是秦家祖孙三人加吴少英,下席是虎家三口,家中账房与奴仆则在下院另行开席。

    虽然家里有丧事,但大约是因为秦平没死的缘故,秦家人往日里心头的悲戚减轻了许多,喜庆的东西虽不会有,但人人说话都能轻松几分。

    牛氏也在秦老先生的搀扶下,从暖阁里走了出来。这还是她病了几个月以来,头一次能下地走出暖阁。之前几个月都没能让她的病情有明显的起色,一旦知道长子未死,她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病情都好得快些。秦含真见状就忍不住暗叹。果然,祖母的病情之所以迟迟未见好,其实根子还是在她那便宜父亲秦平的死上头吧?

    牛氏今日穿了一身靛蓝的厚棉长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应景地插了根镶玉珠的银簪,算是添了些装饰,脸上虽未施脂粉,但已能透出几分血色来,显然气色不错。照这样休养下去,等到明年开春后,应该可以放心让她赶长途远路了。否则,她继续这样病歪歪的,就算她整天嚷嚷着要去大同给何氏好看,秦老先生也不可能真的放心让她出门的。

    今日的菜色不多,六菜一汤,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也有些荤腥,且都是牛氏素日比较喜欢的菜色,配的酒也是比较淡的素酒。牛氏吃得高兴,秦老先生看得也高兴。吴少英非常机灵地在旁凑趣,哄得牛氏更开心了。秦含真在旁看着,心里也欢喜,不过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埋头吃菜。

    吃了一会儿,秦老先生忽然想起一件事,就问虎伯:“金象在哪里?”

    虎伯笑道:“在底下跟刘账房一道呢。老爷放心,咱们家家大业大,还不至于缺了他那一份饭食。”

    秦老先生笑笑,道:“让他上来吃吧,多摆一副碗筷。”

    牛氏不以为然:“这又何必?那就是个白眼狼,用不着给他那么大的体面。”

    秦老先生笑着说:“明年出门,正要他出大力呢,自然该先笼络一二。不过是一顿饭罢了。”牛氏方不说什么了。

    虎伯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就把金象领了过来。

    金象还是上回秦含真初见他时的模样,今日特地换了一身新衣,不过脸上好象瘦了一圈,略带着几分愁苦之色。到了正屋,他立刻就给秦老先生跪下了:“小的谢三老爷赐饭,小的真是无地自容了……”说着就要嘤嘤哭起来。

    虎伯忍不住踢了他一脚:“哭什么?好好的小年夜,家里人人都欢喜,偏你在这里煞风景!老爷好心叫你上来吃饭,你就非得恶心人是不是?”

    金象连忙收了泪,赔笑道:“小的不敢,是小的失态了,三老爷三太太和姐儿千万原谅则个。”爬了起来,恭敬地上前,要侍候秦老先生用饭。才倒了一杯素酒,秦老先生就摆摆手:“下去吧,今儿高兴,你休要做出这副样子来。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性。”

    金象再也不敢造次,小心放下酒壶,退了下去,来到虎伯一家三口桌旁坐下了。

    不过,他没有上前巴结秦家祖孙,倒也没真的闲着,一会儿说:“好哥哥我敬你一杯。”一会儿说:“嫂子你这些年辛苦了。”一会儿还有:“好侄儿,叔叔陪你喝一杯。”百般巴结讨好,脸上满是谄媚。秦含真光是看他表现,都觉得是场好戏。

    一顿晚饭,也不是正式大宴,各人喝酒也不过是意思意思,没哪个是真的要喝醉的,所以很快就结束了。

    虎嬷嬷服侍牛氏回暖阁里去,吴少英扶着秦老先生回正位坐下,奉上一杯热茶,陪着说了几句话,就要告退了。因金象住了学生们住的院子,他今日就歇在中院的客房里。想到那里曾经发生过的事,他心情有些复杂,略顿了顿,才满怀心事地离开。

    他没有看见秦含真在旁边拼命给他使的眼色,秦含真只好叹了口气,暂时放弃了。明日表舅就要离开,再回来估计就得是元宵节后了,她难道真要等那么久,才弄清楚小姨关芸娘当日到底说了些什么犯忌的话,令何氏对关氏起了坏心?

    明天再试一回好了。

    秦含真这么想着,也在张妈的带领下,回了自己的房间。

    金象帮着虎伯收拾残席,明明已是做了好多年管事的人,身上还穿着绸衣,也半点不在意,说擦桌子就擦桌子,连衣袖沾了油污酒渍也没放在心上。虎伯知道他是有心表现,只是忍不住说他:“你这又是何必?真要做小伏低,就别穿成这模样来现眼。咱们家这么大一座宅子,上上下下,你看见哪个穿绸了么?连老爷都是穿的布袄,你穿绸的来做这些粗活,到底是不是真心要认错的?”

    金象顿时后悔了:“好哥哥,都是我粗心,明儿我就换了!”

    虎伯一哂,扯着他的袖子往外走:“赶紧走吧,这不是你干的活儿。老爷若真的恼了你,也就不会叫你帮着办事了。你巴结再多也是无用,正经把我们老爷太太和姐儿明年出行的事办好了,路上侍候妥当,叫太太与姐儿舒舒服服地走完这千里的路程,老爷自然欢喜,又怎会再怪你呢?”

    金象被他扯着出了正屋,一路往下院走,走着走着,就抽答起来:“好哥哥,我这心里实在是虚得慌,这不是没办法了么?你别看我好象在夫人跟前办事,很有体面的模样。我也不瞒你,这都是外头看着好看罢了。当年那事儿,我也算是个知情人。虽说我为着家里人,没象你一样跟着三老爷走了,而是转投了侯爷,可侯爷哪里能看我顺眼呢?恨不得把我撵得远远的,这辈子再也见不着才好呢。若不然,但凡我嘴巴松一点,透露出去一字半句的,他还能讨得了好?说不定一个欺君的罪名就下来了!我是迫不得已,借着当年给三老爷与夫人私下传信传东西的情份,讨好了夫人的陪房,才得了个管事的名头,其实跟府里其他管事根本就不能比!若是让夫人知道,我帮着侯爷隐瞒了她什么事,只怕连这个位子也保不住了!”

    虎伯有些吃惊:“你说什么?难不成当年的事……夫人还不知道?!侯爷竟然连她都瞒了?”

    金象叹了口气:“能瞒的人,他都瞒了。我也不怕跟你说实话,若不是这回实在没法瞒下去了,侯爷担心事情泄露,皇上真个怪罪下来,断不能叫我跑这一趟的。”

    虎伯皱起眉头:“京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十四章 没有

    金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抽泣片刻,才拉着虎伯回了他暂住的院子。

    小院中一排四个窑洞,金象知道这是秦老先生学生的住所,没敢大喇喇地挑宽敞舒适的那两间,反而是住了最边上的一个小窑,本是胡坤的地方,比其他人的窑洞都要简陋些。不过金象自个儿带了被褥衣物,还有日常生活用具,只要炕烧起来了,他其实也住得挺暖和舒适的。他那个随从没有另占一屋,而是直接在他窑里打了地铺。

    金象拉了虎伯回来,把原本在屋里烤火的随从给支了出去,关上门,才敢跟虎伯放心说话。

    “好哥哥,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在怨我。其实……我也怨过我自己。”金象再次拿忏悔做开头语,“我当年也想过要跟着三老爷一道走的,不说别的,光是三老爷的脾气性情,我就知道,跟着他,我绝不用担心会受人的气,也不会挨打受骂。只要三老爷有一口吃的,准会让半口给你和我。但是,我真的是没法子!我一家子老小都是侯府的家生子,当年侯府被抄,我一家都被发卖了,我一个姐姐因为长得好,被先挑走了,后来就再也没听说过她的消息,怕是早就没了。剩下的人,连我在内,都是被卖到同一个地方,起初还以为是运气,后来……才知道是噩梦!我们在那地方做苦工,我爷爷,我爹,我两个哥哥,一个弟弟,都先后死了,我亲手挖坑埋了他们所有人,自己也只剩下了半条命。若不是侯府平反得早,官府找我们也找得快,兴许连我的性命都保不住!”

    说到伤心处,金象的眼泪就不停地往下掉:“我家的妇孺也吃了无数苦头,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回到侯府,若我走了,叫她们一群女人怎么办?虽说也能当差,但家里没有男人支撑,到底是不一样的。那时候虽然有不少人被找了回去,可是经过几年折磨,难道还能个个都保持本性?况且,上头也赐了许多下人来,还有那些所谓的亲戚送来的。那么多下人,侯府才几个主子?想要过得好,不争是不可能的。我走了,难道叫我奶奶,我娘,我嫂子,我姐姐妹妹们去跟人拼么?!”

    金象的眼泪流起来就不停了,虎伯听得心里酸酸的,想起自己当年,何尝不是受尽了苦楚?只是他比金象强些,原就是自小被卖进侯府去的,比不得金象是家生子,身后还有一家子要顾。所以他能放下一切,跟着主人离开,金象却不能。

    虎伯叹了口气:“行了,我知道你的苦衷了。其实老爷也没有真的恼了你,若是恼了你,你当你还能顺利进门?老爷还能对你如此和气?还叫你上正房来吃小年宴?太太兴许对你有些怨言,但那还不是心疼老爷么?至于我……”他自嘲地笑笑,“总归是从小儿一块长大的兄弟,我还能真跟你计较不成?”

    金象听得感动,忙拿袖子把脸上的鼻涕眼泪一块儿擦了,看得虎伯直皱眉头:“瞧你这副狼狈样儿!得了,这些往事就让它随风散了吧,不必再提起!先前你拉我过来的时候,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赶紧给我说清楚了!不许再卖关子!”

    金象忙掏了帕子出来,将泪痕擦干净,又拉着虎伯到炕上坐了,亲手给他倒了杯热茶,方才继续道:“好哥哥,我今儿与你说的这些话,出了这个门,我是再不能认的!你告诉三老爷的时候,也要小心些,别叫人听了去才好。”

    虎伯皱眉:“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说来话长了。你可知道,当年还是世子的侯爷回京后,先是皇上追封了老侯爷为承恩公,然后将爵位降一等,让侯爷袭了,永嘉侯府就成了承恩侯府,永嘉侯府的匾却一直放在内务府没还回来?侯爷当年还觉得,承恩侯是一等侯爵,永嘉侯却是三等侯爵,是赚了,也没多想,谁知后来才慢慢觉得不对起来。永嘉侯府可是有军权的啊!可是承恩侯却是实实在在的外戚。除了富贵荣华,就什么都没有了!”

    虎伯有些吃惊:“这话怎么说?难不成老侯爷当年留下来的人马,世子根本就没拿回来?!”

    金象脸上一苦:“不但没拿回来,还跟暂领秦家军的主将生隙,也不知怎的,闹了几回,秦家军就直接被并入了京卫,压根儿就没秦家什么事了!从前跟着老侯爷的人,没一个吭声的。明明当年老侯爷有难,他们都拼了命出来维护,却没有一个人为侯爷说句话。侯爷心里有苦难言,想向皇上告状嘛,却又不敢。”

    虎伯听了就冷笑:“他怎么敢?他心虚呢!”

    金象讪讪笑了笑,算是默认了,又道:“这事儿说来也奇怪,咱们家皇后娘娘去得早,可临终前竟也没对这事儿发过一句话,只求皇上保侯府的富贵平安。皇上倒是做到了,这么多年来,无论赏赐还是体面,京中除了宗室,再没人比得上咱们侯爷了。就连一般的宗室王爷,见了咱们侯爷,也要客客气气的。没人敢惹咱们侯府。可是……除了富贵体面,别的就没有了。”

    虎伯皱眉,金象最后的这句话,似乎已经说了不止一遍:“你这叫什么话?有富贵体面,还不够么?你还想要什么?”

    “好哥哥,你不明白!”金象叹气道,“我说除了富贵体面,别的就没有了,这是真话!因为侯爷除了一个爵位,什么都没有,从没有做过一个官儿!他当年做永嘉侯世子的时候,还有一个五品的武职在身上呢。但做了承恩侯,皇上就再也没有起用过他了。”

    虎伯怔了怔,这点他倒是没想到过的:“完全没有做过官?连虚衔也没有?那家里其他人呢?”

    金象苦笑:“侯爷除了爵位,连没有实权的官职都没摊上一个,朝廷大小事,都没有他的份,他连朝都不用上!这是皇上特许的,是恩典,可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既是恩典,也是旨意。侯爷倒是曾经仗着有个爵位,皇上又对他宽仁,故意装糊涂,在大朝会时跑去站班,但压根儿就没人理会他。他也想不出有什么折子可上的,下了朝后,被皇上派来的人宣到上书房说了不知什么话,回府后就歇了参政议政的心思,只管在府里享福了。至于几位爷,大爷是二房的,就是二老爷留下来的遗腹子,他倒有个恩荫的官位,在六部里做个小小的主事。可他十八岁进去时是这个位子,至今还是这个位子,从来没升过!大爷没本事,也就罢了。长房侯夫人所出的两位爷,二爷是举人,又是国子监出身,三爷是武举人,都被安排了官位,可全都没超过五品,六品、从五品的,再也不能往上升了,也没什么实权。如今还能靠着侯府的名声,勉强堵住外人的嘴。再过两年,只怕京城所有人都知道了,承恩侯府秦家,皇上只是乐意荣养而已,实权是不要指望了。”

    虎伯大感意外,若不是金象说,他还觉得皇帝一定会重用妻舅呢。当年秦家为了他,可是牺牲巨大呀。怎么瞧着,竟不如一般的臣子了呢?这已经不是荣养的问题了,倒是颇有些刻意打压的意味。

    虎伯问:“这到底是为什么?难不成几位爷都是才干平庸之辈?”

    金象叹气:“二房的大爷倒还能称得上才干平庸这四个字,但长房的两位爷都是侯夫人嫡出,从小儿仔细教导,不敢说是惊才绝艳,但也绝不是纨绔子弟。别的不说,二爷的文举人功名,三爷的武举人功名,可都是他们靠自己考下来的,没点真本事,有可能么?侯夫人的家教,你难道还信不过?当年老夫人可是十分看中她的!”

    虎伯咳了两声,不想再提那位,就说:“照理说,这不应该呀?我们老爷不在京里,你们侯爷就是皇后娘娘唯一的兄弟了,还是同一个娘胎出来的嫡亲兄长,皇上难不成是对他有什么怨言?否则不至于这般待他。即使是有意压制外戚,也没有故意压着有才的小辈出头的道理。皇上不顾念皇后娘娘的体面也就算了,难道连东宫太子的脸面也不顾?几位爷都是太子爷的嫡亲表兄弟,他们若是得力,也能帮扶太子爷吧?”

    “谁说不是呢?”金象拍了一下大腿,“总之,我们底下人里,明眼人是看出来了,却想不明白,还有那连看都看不出来的糊涂人呢。承恩侯府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其实都是虚的,全靠着皇上的恩宠罢了。如今太子又身体不好,一年三百六十日,倒有三百日是病着的,我们侯爷想见一面都不容易。若太子有个万一,将来那把椅子还不知便宜了谁呢,到时候,咱们侯府没圣眷,没官位,没实权,就只有钱。你说,那时候会发生什么事?”

    虎伯听得肃然。他虽看不上现任承恩侯秦松,但侯府到底是秦老先生的本家,他是万万不希望侯府出事的。

    他问金象:“你说你们侯爷再也瞒不住了,才叫你来寻我们老爷。这话怎么解?难道是因为我们大爷上京,在皇上面前露了脸?可若不是你们侯爷跟大爷相认,谁能知道他就是我们老爷的长子呢?更别说我们大爷是在当年的事情之后才出生的,那事儿他根本不知晓。难不成还有旁人知道了那件事?你们侯爷一定要叫你来寻我们老爷,难不成是想叫老爷替他圆谎?”

第十五章 心虚

    虎伯也是位知情人,还是当年旧事的亲历者。金象在他面前,少了许多忌讳,一些不敢说的话,也敢说出口了。

    “咱们在侯府里的下人,大多数是不知道这些的。就算有人听说过些小道消息,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小弟既然知道当年的内情,自然比别人要看得明白些。以下这些话,有些是小弟听来的,有些是自个儿猜的,未必做得准。但小弟敢打包票,就算不中,也差不太远。

    “三老爷带着你,离京三十年了,想必对京城里的消息也不大清楚。如今这位圣上,那可比前头先帝要圣明得多了,等闲人都不敢在他面前捣鬼!可即使如此,能得他信任的,也没多少。你大概也听说过吧?先帝末年,圣上还是东宫太子时,会遭那么大的难,咱们家皇后娘娘会吃那么多苦头,就是因为东宫有人通敌,在东宫书房里藏了假造的所谓证据,才害得圣上被先帝圈禁的!你想想,有了这么大的教训,圣上对身边的人,还能不小心?若不是十分信任,他都不可能留在身边重用!”

    虎伯前头听着还好,后来见他歪到了皇帝身边的人上,有些不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金象哂道:“小弟想说的很简单,就是圣上当年登基的时候,多亏了先帝身边一个姓王的中书舍人,保住了先帝真正的遗诏,没听那几位叛王的命令,将遗诏交出去撕毁,圣上方才顺利得登大宝。那位王中书,为此一直十分受圣上信重,几十年来都是御前最有体面的人。若不是他并非翰林院出身,只怕早就进了内阁。不过,托他的福,整个王家都过得十分风光,三十年里,就出了十几个做官的子弟,最高的都做到二品大员了,在御前也能说得上话。所以,别看那位王中书始终只是个中书舍人,却没人能看轻了他,内阁里的几位相爷,遇见他也要客客气气的。”

    他顿了一顿:“咱们侯府里,侯爷嫡出的长子二爷,娶的就是这位王中书的嫡亲外孙女儿。王中书只有一个老来女,并无子嗣,也没有过继嗣子。可以说,咱们侯府的二奶奶就是王中书最亲的后辈了。这是夫人亲自为大爷定下的婚事,侯爷也十分得意。有王家支撑,有王中书这位圣上心腹在,侯府就算没有实权,也可保平安。将来,咱们大爷,还有大爷的子孙们,想要搏个锦绣前程,也更容易些。”

    虎伯皱着眉头问他:“这不是好事么?怎么你说起来好象很犯愁的模样?”

    金象的脸又苦了起来:“怎能不犯愁呢?我的好哥哥,那位王中书确实是圣上几十年的心腹没错,可他年纪大了啊!他今年都快七十了!身子也不大好,一年里时病时好的,能在御前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我们二爷的官位还在从五品上呢。别说我们侯府,就连王家都开始着急了。若是他没了,王家还有十几个官儿撑着,我们侯府却又该如何是好?!”

    虎伯讶然,没想到是这个缘故:“这也是难免的,是人就会老。再说,既然这位王中书如此得皇上信重,怎的你们侯爷不赶紧想个法子,让他在皇上面前替家里几个爷多说几句好话,把他们的官儿给升一升?”

    金象苦笑:“圣上是怎么想的,我们哪里知道?但若说侯爷与夫人没想过法子,那是不可能的。王中书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嫡亲的外孙女婿一辈子就做个从五品的小官儿,不得寸进。最近几年,其实他已经帮了不少忙了。二爷虽然官位不变,但早前只是每日到部里点卯,无论上官、同僚还是下属,都只会客客气气地与他打招呼,却从来不会叫他一块儿办什么差事儿。可近几年,有王家人帮忙,二爷已经可以参与到一些差事里头,也算是立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功劳。只要圣上不故意压制,过得一两年,他就能光明正大地往上升。你说,在这个当口,侯府能没了王中书的助力么?没了他,别说王家还愿不愿意帮侯府了,只怕他们自家都难保呢!”

    虎伯听得直叹气:“靠着帝王恩宠而来的富贵荣华,就是这么靠不住。我虽然不清楚皇上是哪里看你们侯爷不顺眼了,但他当年若是争气些,为人正派些,想必也不至于如此吧?好歹,还有我们老爷帮着说和,你们侯爷不至于因为心虚,哪怕吃了亏也不敢到皇上面前问个明白。”

    金象也想叹气了,说起这事儿就想哭。因为这种种不顺,承恩侯秦松脾气阴阳怪气的,他这些年可没少受苦。

    虎伯叹气完,忽然觉得不对了:“你说了这半日,还没跟我讲明白呢。这些跟我们老爷有何干系?难不成你还真指望我们老爷回京去替你们侯爷说情?开什么玩笑?!我们老爷当年离京时,你们侯爷说过什么话,难道你都忘了不成?托你们侯爷的福,我们老爷昔日虽与皇上有些情份,只怕也早就因为误会而消磨殆尽了吧?”

    金象拉住他的手:“好哥哥,你别着急。我不是那个意思。”

    虎伯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那你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还不赶紧说清楚?磨蹭什么呢?!”

    金象无可奈何,只好照实道:“王中书这几年老了,许多事都办不了,圣上体恤,叫他留任,其实并不需要他日日去上差办事。如今圣上身边负责起草诏令的另有其人,也是心腹臣子,却是两位翰林,其中一位也姓王,名唤王复中。”

    虎伯猛然站了起来,瞪着金象:“你们想干什么?!”

    金象连忙拉住他:“哥哥急什么?听我说完呀!王翰林在御前得用都有好几年了,若侯爷有什么想法,也不会等到现在!这不是……平四爷跟着秦王爷进京,在万寿节那日入宫晋见,在御前遇到了王翰林么?王翰林那人,说来也是位光风霁月的温文君子,只是不大爱与人交际,太独了些。可那日在宫门前见到平四爷,那叫一个亲近!两人拉着手说了半日的话。若不是王翰林还要赶着到御前去,平四爷也要与其他秦王府亲卫在一处等候召见,只怕还要再说上半日呢。侯爷后来去寻平四爷相认的时候,他就正跟着王翰林在外头大街上逛。能让圣上最宠信的王翰林如此不顾旁人侧目,公然密切来往的人,哪怕不是咱们秦家的爷呢,别人也会多看几眼的。用不了多久,这消息就能传到皇上耳朵里去,到时候……”

    虎伯明白了,不由得好笑:“是了,咱们家大爷固然是不清楚往事,可有王翰林在,一旦皇上好奇之下过问,询问王翰林,王翰林自然会将二人的交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王翰林可是咱们老爷的得意门生,从小儿在这宅子里读书,足足读了十几年呢,跟大爷也可以算得上是总角之交了。他若是把自个儿恩师的姓名来历通通禀告给皇上,于他,不过是几句简单的话,于皇上,却是指明了小舅子的下落。而王翰林家在米脂又是老户,他对我们老爷的来历一清二楚,甚至连我们老爷三十年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又是什么时候跟太太成亲的,成亲前都曾经去过哪儿,全都了如指掌。若是皇上有意细细询问,就凭你们侯爷那点本事,还能瞒得了谁?”

    金象的脸色一片苍白,露出几分自嘲的笑意:“可不是么?侯爷抢先认下平四爷,其实也是不得已啊!若是那时候不认,叫皇上抢先一步,还不知道会如何呢。侯爷与夫人打发我过来,就是盼着我能求得三老爷开恩,若有朝一日入宫晋见,好歹替侯爷说几句好话,别真叫他落得个欺君的罪名才好。”

    虎伯收了笑容,冷哼一声:“这会子知道着急了,早干什么去了?若不是他,咱们家皇后娘娘能死得这么早么?我们老爷早就跟太太定了亲,这是老侯爷做的主,老爷也是守诺君子,断不会违约。你们侯爷若真是担心亲事没了,那等夫人过了门,就该跟皇上把话说清楚的。结果如何?三十年!整整三十年!你们侯爷压根儿就没悔悟过!若不是皇上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看重他,许他高官显位,我们大爷又阴差阳错进了京城,与王翰林相见,你们侯爷那点子小心思眼看着就要大白于天下,只怕他还恨不得我们老爷老死在这西北边城,一辈子不与他相见呢!”

    金象哭丧着脸道:“老哥哥,你就别骂我了,侯爷想做什么事,岂是我一个下人能做得了主的?这些年,我真的没少受罪。若不是为了家里人,我早就打包了行李来寻三老爷与你了!”

    虎伯嗤笑一声,半点不信他的话:“你说了这半日,不过是想要我把这些话转述给老爷知道罢了。行了,这事儿我心里有数。老爷自有主张,你也不必天天在这里哭丧着脸了,赶紧把该办的事办好。先前席间你也听老爷太太说过了,家里正缺人呢,明春出远门,连车夫和跟车的人都凑不齐。咱们家的马车,也未必经得起长途跋涉。这些事,都要你去办的。若办得好了,一切好说。若是办不好,你看我会不会给你好脸!”

    金象缩了缩脖子,谄笑着给虎伯作揖:“是是是,小弟一定把所有事都办得妥妥当当的,包管不叫老爷太太忧心。哥哥出门请慢走,外头冷呢,天儿黑,您要不要带盏灯笼回去?”

第十六章 分析

    秦含真并不知道虎伯与金象二人在垮院里谈了这么半天的话。她自回屋去洗漱,早早上炕睡下了。

    只是半夜里无意中醒来,她发现窗户外头好象有灯光透进,心里觉得奇怪。

    这可是在古代,不是现代社会里灯火彻夜不熄的世界,天一黑,家里不点起灯来,是真正伸手不见五指的。下院里倒是长年挂着灯笼,预备仆从们值夜时方便。中院东侧厨房里有灯,但只是昏暗油灯,灯光是不会照到上面来的。上院本来有晚上点一盏灯笼的旧例,但因为牛氏前几个月里病弱,总是犯头晕头痛,睡觉时见不得一点儿灯光,秦老先生就把这个规矩给废了。虽然牛氏如今大有好转,但点灯的旧例并未恢复。这两天又是阴天,天上的月亮都被浮云遮住了,自然也不可能是月光照了进来。半夜三更的,会是谁在点灯?

    莫非是下雪了?也许是雪光映到了窗户上。

    秦含真这么想着,就将放在床边的棉袄拿起来穿好,双手在被窝里乱摸一通,把张妈塞在里面的汤婆子摸了出来。幸好,有火炕热着,有棉被盖着,汤婆子还暖呼呼的,抱在怀里,别提有多暖和了。秦含真就这么抱着它下了炕,缩着脖子往窗边走去,小心推开了一条窗缝,向外望去。

    院子里仍旧是漆黑一片,并没有雪光,可见今晚没有下雪。秦含真暗暗松了口气,天气这么冷,要是再下雪,等雪停了,可有得她好受的。她如今正体虚呢,抗不得冻。

    既然不是雪光,又是哪里来的光呢?

    秦含真将窗缝打开更大一些,就瞥见西耳房那边的窗子里透出了灯光来,好象有人影在窗后晃动。那不是祖父的书房吗?这么晚了,他怎么还没回屋睡觉?祖父他老人家,可是最注重养生的了,向来都是早睡早起。

    不一会儿,西耳房的门开了,有人走了出来。秦含真借着灯光,隐约认得那似乎是虎伯的身影,只见他摸黑往东耳房去了。

    东耳房其实是个锅炉房,正屋暖阁的炕,还有东厢秦含真房间的炕,都是靠那边烧柴供热,同时也兼着茶房与小厨房的差使。冬天天冷,从厨房送了饭食茶水到上院来,只怕半路上就冷得差不多了。有这么一间锅炉房在,也能就近热一热。秦含真记得,那里有个小茶炉,彻底不熄,热着一大壶热水,预备上院的主人们半夜里要使用。

    虎伯进了东耳房不久,屋内就点起了灯光,不一会儿,他掩门出来,一手提了个大铜壶,正是东耳房里惯例用来装热水的,另一只手拿的却是个铜盆。他拿着这两样东西就回西耳房去了。

    秦含真打了个哈欠,心想大概是祖父有事留在小书房里,虎伯是侍候他的,如今准备要睡下了,就打了热水去洗手烫脚吧?

    虽然不知道祖父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但秦含真也没多管,夜里风还是挺冷的,尽管有汤婆子,但也比不得暖乎乎的被窝。秦含真关上窗,跑回炕上,继续睡了。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秦含真在张妈的帮助下,穿好衣服梳好头,洗漱干净,就自个儿跑去了正屋吃早饭。

    牛氏正跟虎嬷嬷抱怨:“……大半夜的也不睡觉,不知道在小书房里说什么。一把年纪了,怎么还不懂得保养呢?有再要紧的事,天亮了再说不行么?自己睡不好,还要连累了你们家墨虎。记得给他熬碗姜汤,浓浓地喝下去,别着了凉才好。”

    虎嬷嬷笑着说:“太太放心吧,我们家那口子身体壮实得很,不过是吹吹风,哪里就能病倒了?倒是老爷这边,该多吃些热粥姜汤才是。”

    牛氏摆摆手:“一会儿他醒了再说,他又没出来吹冷风,你担心他做什么?”抬头看向秦含真:“来啦?今儿厨房送了新做的米脂果馅过来。你尝尝哪一种的味儿好?喜欢哪种,今年祭祖就做这个口味了。”

    秦含真好奇地爬上炕来,看着虎嬷嬷送上了一大盘面点,黄黄的,每个足有成人巴掌大,外层看着象是轮胎一样,中间点了一个大红点,拿起来一闻,是油酥面团做的,散发着淡淡的枣香味,掰开来一看,酥皮一层一层的,里面果然是枣馅,吃起来皮酥内甜,香软可口。吃一口果馅,喝一口热腾腾的小米粥,真是美极了。

    牛氏叫她尝尝另一种口味的,却是糖馅的,相比之下,味道不如枣馅的好吃。秦含真这么一说,牛氏就吩咐虎嬷嬷:“那就全做枣馅的好了。”虎嬷嬷笑道:“枣馅的不如糖馅的耐放,现在做好了,万一年前哪日天气暖和些,说不定到除夕就坏了,不如一样做一半?姐儿要是实在喜欢,多做些枣馅也就是了。”牛氏点了点头。

    秦含真问牛氏:“祖父昨儿睡得晚么?我半夜里起来,瞧见小书房有灯光。虎伯还到东耳房打热水呢。”

    牛氏哂道:“昨儿小年宴吃完后,金象那家伙拉着你虎伯,不知说了些什么,你虎伯连夜报给你祖父知道,两个人商量到了半夜才睡下。我问你祖父到底怎么了,他又不肯回答,这会子回去补眠了,你别扰他。”

    秦含真心中好奇,乖乖答应了,又说:“那一会儿表舅要是要走的话……”牛氏摆摆手:“少英常来常往的,倒不必跟他客气。”秦含真眨眨眼,低头咬了一口果馅的酥皮,打起了小算盘。

    不一会儿,吴少英果然过来了。牛氏要留他用早饭,他推说早就用过了,倒是想要向老师辞行。牛氏道:“他昨儿晚上走了困,这会子正补眠呢。你不如在家里多玩一会子,等他醒了再说?”

    吴少英犹豫了一下,答应了。秦含真连忙开口:“表舅来给我说说功课吧?我有几个地方不太明白的,又不好去扰了祖父。”吴少英笑了,答应下来。

    秦含真心下一喜,快速解决了早饭,就要跳下炕。牛氏叫道:“慢些儿,慢些儿,吃完了别立刻去看书写字,先跟你表舅聊聊家常。”

    秦含真大声应着,拉着吴少英的手就回了自己屋里。

    张妈还在屋里赶制一件夹棉比甲。这是给秦含真做的,预备她过新年时穿。虽然秦平未死,但秦含真身上还有关氏的孝,过年的时候当然不能穿一般的衣裳。

    秦含真等张妈给吴少英倒完了茶,就说:“张妈,别光顾着给我做衣服。离新年还有好几天呢,我这个又不急。如今学堂里停了课,不知道浑哥怎么样了,你不如去陪陪他?把针线带过去做也行。”

    张妈一喜:“当真?那我就去瞧瞧。昨儿太太才说家里要添人的,我去底下看一看,村子里哪家送了闺女过来。”给自己领了个任务,就提着装有秦含真未完工新衣的小包袱出去了。

    秦含真迅速在她身后,把门给关了。

    吴少英笑吟吟地看着她:“你这小丫头,今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呀?”

    秦含真回身拉着他在炕边坐下:“表舅,你老实告诉我,小姨那回到底说了些什么,让何氏恨上了我娘,非要逼她改嫁不可?”

    秦含真单刀直入,吴少英一时没防备,愣了愣,才回过神来,苦笑道:“你还惦记着这件事呢?”

    秦含真严肃地说:“怎么可能不惦记呢?我娘死得这么冤,我总要弄明白为什么吧?”

    吴少英低头想了想,道:“桑姐儿,表舅实话与你说,当日你小姨到底说了什么,我已尽数告知你祖父了。只是事情牵涉到朝廷,有些话不好在人前提起,因此你祖父连你祖母都瞒了。若你非要追问,我只能告诉你,你小姨说的,大致就是嘲笑何氏二嫁之事,再有,便是她与前夫陈校尉所生的长女章姐儿,被陈家族人质疑并非陈家血脉。”

    秦含真怔了怔:“啊?”居然是这种事?

    吴少英苦笑着说:“这些事说来都是家丑,碍着你二叔的脸面,怎么也不好对外张扬的。不过,陈家人与何氏有旧怨,为着她热孝内二嫁之事,对秦家也没什么好话。他们说的这些,未必就是真的。八|九年前的旧事,也无从查访起了。你心里有数就好,不必再对外说。若是你祖母问起,你就让她问你祖父吧。你年纪小,不知道这里头的轻重,还是别过问的好。”

    秦含真扁了扁嘴,也知道吴少英是好意:“我不说也没什么,只是我不明白。既然是我小姨说的这些话,何氏要怨恨她揭了自己的短,就报复到我小姨身上好了,为什么拿我娘开刀?还有,她为什么非得瞒着我爹未死的消息?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吴少英叹道:“我倒是有个猜测。何氏当日刚回来,就听到你小姨口出污言,心里记恨上了,兴许还迁怒于你母亲。她起初瞒着你父亲未死的消息,大概也是想让你娘多受几日苦吧?具体如何,我也说不清。但何氏并不是没有想过要报复你小姨的,只是她兄妹二人在米脂人生地不熟,无从下手罢了。等到后来,你被章姐儿所伤,何氏措手不及下,也来不及报复你小姨了。那时你母亲为了你的伤情,与二房势成水火。何氏大概是担心她会把你小姨说的话传遍秦家上下,方才想要逼她改嫁。只要你母亲离了秦家,即使你父亲回来,她也没脸再与秦家人见面了,你小姨更不用说。她的旧事,便可继续瞒下去。”

第十七章 名字

    就只是为了这个缘故吗?秦含真有些难以接受。

    她不停地追着吴少英确认:“就是这样?就只是为了这点原因?”

    吴少英苦笑。哪里是只为了这点原因?何氏的长女若不是陈校尉骨肉,奸夫到底是什么身份,就有可能是何氏极想保守的机密。还有那何氏之兄何子煜曾在晋王妃田庄里做事的过往,也有可能包含着不可告人的内情。然而这些话,他能对桑姐儿一个小女孩说么?既然不能,他也只能继续瞒下去了。

    秦含真却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何氏居然就为了这点事,把关氏给逼死了?就算关氏没死,被何氏逼得改嫁又怎样?何氏没有把秦平的口信带回家,这还不是现成的错处吗?到头来,秦老先生夫妻俩与秦平要追究责任时,难道她就能逃过去?简直就是自个儿送上门讨打来了!

    秦含真忍不住冷笑:“何氏到底是真蠢还是不顾后果?她这么做,除了一时爽快,对她自己有什么好处?别说我娘是否知道她那些丑事了,就算是从我小姨那里听说过,也只是转述他人的话,传言的源头还在陈家呢!陈家那么多人,还有他们家的亲戚,谁没听说过这些传言?远的不说,咱们县里,齐主簿家的太太就是临县人吧?齐姑娘也很快要嫁到临县去了,将来亲家往来,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何氏的丑闻传回米脂。这种事哪里是瞒得住的?何氏难道就只有这点眼界?以为秦关两家交恶,就能堵住秦家人的耳朵,也不想想,我祖父祖母是糊涂人吗?他们会不清楚我娘素日的为人?将来真相大白的时候,肯定要弄清楚事情起因的,关家人还能白白让人泼脏水也不作辩解了?到时候何氏还想抵赖?就算有梓哥儿在,也保不住她!”

    吴少英顿了一顿:“我不知道何氏是真蠢,还是冲动起来不顾后果。但她如果是个聪明人,就不会一再做蠢事了。桑姐儿是个聪明孩子,你仔细想想,她这几个月里做的那些事,有哪件是真聪明了?别说老师与师母了,连你都能看穿她的伎俩,不是么?只不过她自以为高明罢了。”

    秦含真忍不住呸了一口,深吸一口气:“这回去了大同,我一定要求着祖父、祖母,为我娘做主,绝不能让何氏逃过去!”她眼中寒光一闪,冷笑道,“既然何氏那么害怕我娘和小姨会把她的丑事传到我祖父祖母耳朵里,那就证明那些丑事都是真的!她的长女不是陈校尉的骨肉,说不定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些事我全都要让二叔知道才行。如果二叔明白事理,就不会再护着她,到时候管她去死呢!如果二叔非要护着她,那祖父祖母就不会再认这个儿子了。这种二叔,我也不会认。我爹更没必要留一个白眼狼弟弟!二叔与何氏要是以为哄几句,就能让他们心软,我也会让他们硬回去!”

    吴少英暗暗吃惊,桑姐儿平日聪明伶俐,倒也罢了,没想到在秦安的问题上,也如此心性果决,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别看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儿,又失了母亲。如今老师师母都对她怜惜疼爱有加,秦平知道实情后,也必然会对不幸冤死的妻子留下来的唯一骨血多爱护几分。若秦安果真犯了糊涂,引得她执意记恨,将来秦安真要得到父母兄长的原谅,恐怕是难上加难。

    若是以前,秦安远离家人,在外做官,与家人关系疏远些也无甚大碍。可如今,老师秦老先生成了承恩侯府的三老爷,已故秦皇后亲弟,圣上的小舅子。若他恼怒之下,有心压制次子的仕途,秦安的未来会如何,还真的很难说呢。眼看着秦氏家族在米脂这一支就要趁势而起,秦安却沾不了光,心里真会没有怨言么?他对何氏的所谓深情,不过是明珠暗投,又能维持多久?

    门外传来了虎嬷嬷的声音:“老爷起来了?外头风冷,快进屋吧,太太念叨您,念叨了一早上了。”秦老先生的哈哈笑声进了屋。

    这是祖父起来了?秦含真连忙跳下了炕。吴少英稍微整理了一下情绪,重新露出微笑,拉起秦含真的手:“桑姐儿,我们过去吧,一会儿在你祖父祖母面前,不要提起我们方才说的话。”

    秦含真点点头,她当然不会随便提起啦。

    回到正屋里的时候,牛氏正在一边给秦老先生布菜,一边数落他:“金象那混账东西,若真有要紧事想求你,刚来的时候就该开口了。拖上那么多天才说,八成是事情并没多急,又知道先前你没给过他好脸色,他心里没把握,才不敢提的。昨儿你又是让他到正屋来吃小年宴,又是吩咐他去办事,他心里有底气了,就上赶着爬上来了。你怎么就叫他钻了这个空子?!我不管他与你都说了些什么,你都甭理会。咱们进京去拜祭了公婆,拜祭了皇后娘娘,再试试有没有机会看外甥一眼,完事了咱们就回来,不留在京里受那伙子小人的气!”

    秦老先生笑而不语,低头吃早饭。

    吴少英正暗暗抹汗。他家恩师是秦皇后的幼弟,恩师的外甥,岂不是东宫太子殿下?师母真是心大,一句“外甥”随口就说出来了,活象那不是一国储君,而是住在县城里的亲戚晚辈似的。

    吴少英小心上前给老师请了安。秦含真也向祖父问了好。秦老先生笑着点头,让他们坐下,又对吴少英说:“时候不早了,你还是早些回吴堡老家的好。既然明春要随我们出行,你就把家里的事再理一理。这大半年,你在家的时候少,在外头奔走的时候多,也不知老家那边是个什么境况,是否有变故。你要提防些,多留个心眼。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是前程远大的人,不是守着家业不挪窝的小地主,别为了那点子财物,就叫他们困住了。只要祖上与你父母传下来的要紧东西还在手里,旁的浮财就不要太在意了。你的未来,并不在这小小的吴堡。”

    这是老师的真知灼见,也是对他的指点。吴少英连忙起身,恭谨应下了,又许诺会尽快将送给秦含真的人送过来,便郑重向老师与师母辞行,告退而去。

    秦含真要亲自送表舅出门。秦老先生答应了。这还是她头一回独自离开上院呢,牛氏不放心,非要叫人送她,喊了张妈没人答应,秦含真说:“我让张妈到厨房去了。”牛氏只好改让虎嬷嬷来陪她。

    秦含真就说:“祖母,我一个人能行的,再说还有表舅在呢。等到了下头,要再回来的时候,不管是谁,叫个人陪我就可以啦。其实没人陪也没关系的,家里哪儿没有人?”

    牛氏嗔孙女一眼:“你这猴儿,非要逞能!你那小胳膊小腿儿的,真能撑得住?外头风大,台阶也高,不是玩儿的。若真要去,就回屋里多拿件斗篷。回来时叫个婆子抱你,不许自个儿回来!”

    秦含真无奈答应了,吴少英方才笑着拉起她的手,一路向下去。等到了下院,他一眼就瞧见张妈正在学堂外头的门廊下,坐着一边做针线,一边与在学堂里头打扫的张浑哥说话,便叫了张妈一声,嘱咐她把秦含真送回上院,方才放心去了。

    秦含真站在大门边,远远瞧着吴少英骑马的背影远去,重重地长叹一声。

    张妈听了好笑:“姐儿叹什么气呢?小小年纪,倒学得象大人一样。”

    秦含真无奈地看她一眼,心想张妈哪里明白呢?现在自己顶着个七岁小女孩的壳子,能够用比较平等的语气跟她交流讨论的人,真是太少了。表舅一去,她又要装回小孩子了。一想起这点,叫人怎能不叹气?

    回到上院,秦老先生已经结束了推迟的早饭,又回到小书房去了。秦含真正犹豫着是回自个儿屋里背书练字,还是去正屋继续讨祖母牛氏的欢心,就被小书房里的祖父瞧见了,招手唤她:“桑姐儿过来吧。”

    秦含真过去,见他在书案上铺了蓝纸,又打算磨墨,连忙上前去献殷勤:“祖父,我帮你磨墨呀?”

    秦老先生笑着将墨给了她,又把她抱到膝盖上,握着她的手,教导她该用什么样的速度与手法磨墨才适合。

    他今儿用的是一块暖砚,砚身很高,下方是金属做的底座,上方是砚台,因为底座里有小块炭火,可以加热上方砚台里的墨汁,冬天里不怕墨汁结冰,所以叫做暖砚。

    秦含真自个儿用的是一方白铜的暖砚,但并不是加炭火的,而是加的热水。除了要时时换热水外,平时用着也算是方便。不过……秦含真侧头看了看祖父的这方砚台:“这是什么砚呀?”好象很高级的样子。

    “这是歙砚。”秦老先生笑道,“你摸摸砚台,仔细瞧瞧上头的纹路?摸得熟了,祖父再给你讲讲歙石的特性,以后你再见到歙砚就能认出来了。”

    秦含真心想,祖父教孩子的方法还真实在,什么东西都见过、摸过,当然比光看书或听人说来得直观。

    磨好了墨,秦老先生又握着孙女的手,拿起毛笔醮了墨,移到纸面上:“写什么好呢?写咱们桑姐儿的名字好不好?”

    秦含真歪头问他:“是秦桑吗?”她可不想回答“秦桑姐”这三个字。虽然她的名字是桑姐儿,可是祖父身为一位名师大儒,给嫡亲孙女起这么乡土气息浓厚的名字,说得通吗?!

    秦老先生哈哈笑了:“桑姐儿是姓秦没错,但桑姐儿这个名字只是小名,大名倒是还没有取……”他略一沉吟,“你也七岁了,现在取大名,倒也不算太早。让我想想,你这一辈儿的男孩儿,以按什么字来排行的来着?”

    秦含真心下一动,暗想,难得两辈子都是同一个姓氏,这辈子又没起大名,难道真要抛弃本名吗?

第十八章 定名

    秦含真不想抛弃本名。她挺喜欢自己的名字,而且这么多年也用惯了。要是真改了别的名字,她心里总觉得有些膈应。

    秦含真低头想了想,觉得要是能让祖父同意,给她“取名”为“含真”就好了。记得以前小时候,她爸爸跟她说过她名字的来历,是出自“抱朴含真”这个成语,是指人应该保持朴素、纯真的天性的意思。这应该是出自道教典籍,好象是《老子》来着。还有陶渊明的诗《劝农》,里头也有一句“傲然自足,抱朴含真”。要不……她从这上面做做文章?

    秦老先生还在回忆:“我这一辈的手足,无论男女,起的名字都是树。比如我的长兄,承恩侯,就是单名一个‘松’字。我二哥早逝,单名一个‘槐’字。我单名为‘柏’。而我的姐姐,则是单名一个‘樨’字。若我没记错的话,你父亲这一辈,因当是江河湖海吧?不过我给你父亲和二叔起名的时候,只盼着他们能一世平安,故尔没照秦家的排行来给他们命名。”

    他低头看看若有所思的小孙女儿,笑道:“到了你这一代,倒也不一定要遵守规矩。前儿听金象提起,你的几位堂兄弟,起名时都是照着言行人品来的,什么简啊,素啊,端啊。女孩儿照这个起名,就不太好听了。你几个堂姐妹都没照着这个排行来,你也不用。”

    这是她几个堂兄弟的名字吗?秦简,秦素,秦端?

    秦含真歪头想想,觉得照这个思路想下去,就很不错,连忙道:“给堂兄弟们起名的人,是希望他们也做到名字的意思吗?要他们做人简朴、朴素、端正?其实这挺好的,很有内涵呢!我也想要有这样一个名字。”说着就跳下祖父的膝盖,朝书架跑过去。

    秦老先生还在捻着胡子想:“嗯,你这主意不错。本来‘素’字也挺好的,可惜你二堂兄已经占了这个字,不如‘静’字如何?秦静……会不会稍嫌拗口了点?或者秦淑?秦贤?”

    秦含真一边心想,这些名字她都不喜欢,一边在书架上找到了一本《老子》,似乎还是祖父常常翻看的书,封皮边上都起毛了。她一页一页地翻着,脑子里回忆着她爸跟她提过的,自己名字出处的那一章,是第几章来着?好象是十八还是十九?

    等她翻到第十九章,终于看到“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这八个字时,顿时松了口气。但这口气还没有松完,她又僵住了。

    这八个字里头,可没有“含真”两个字呀!

    秦含真只好先用手指卡住《老子》第十九章那一页,然后把书抱在怀里,又去找其他的书。祖父那么有学问,藏书里应该会有陶渊明的诗集吧?可到底在哪里呢?祖父这间小小的书房,怎么倒放了四五个大书架的书?满满当当的,叫她从何找起?!

    对了……诗词歌赋应该都是放在一处的吧?她连忙退后两步,又端详起了几个大书架的归类。

    秦老先生见她抱着一本书,还要再往书架上看,就笑着走了过来:“桑姐儿是想从书上找一个好听的名字?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看你喜欢哪个字?你怀里抱的是什么书来着?”

    秦含真犹豫了一下,把怀里的《老子》拿出来,翻到自己想找的那一页,拿给他看:“这个……我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来过祖父的书房,好象看到这一页的这句话,就觉得很喜欢……”

    这句话能蒙混过去吗?

    幸好,秦老先生被她的话给吸引住了,没有多想,就拿过《老子》,看她指出的那一句“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不由得叹气:“这句话很有些意思呀,果然是至理。人世间若人人都能少私寡欲,也就没那么多乱子了。”他心中想起了何氏所作所为,以及关氏的冤死,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秦含真不知道祖父心里都在想什么,只是在暗暗紧张。自家祖父该不会在看过这行字后,就给自己起名叫“秦见素”或者“秦抱朴”吧?如果是前者,那还罢了,如果是后者……她都想哭了!

    事实证明,她想得太多了,秦老先生比她以为的要靠谱得多!

    他拿着书,对小孙女慈爱地问:“你既然喜欢这一句,可明白它的意思么?”

    秦含真迟疑地回答:“是说做人要朴素、真诚,不要有那么多的私心杂念吗?”

    秦老先生笑了:“你倒是答对了,可见你与这句话有缘。既如此,就拿这句话给你起名吧,叫……‘含真’如何?抱朴含真,这就是我与你祖母对你的期望了。”

    秦含真双眼一亮,心中无比激动,大声回答:“是!我以后就叫秦含真了!”

    名字的问题解决了,秦含真拿回了本名,心里畅快无比。秦老先生要教她写自己的名字,又考察她的书法,她都乐呵呵地,表现得无比乖巧。祖孙俩就这么一个教,一个学,倒把今日的功课大半给解决了。秦含真的毛笔字有了祖父的亲自指点,顿时比先前进步了好多。

    果然,闭门造车是不行的,还是要有人手把手地教呀。

    秦含真暗暗点头,决定以后要多多向祖父请教才行。难得祖父不用教学生了,正是有空的时候,怎么能浪费这大好的机会?

    功课做完了大半,时间也过去了整一个时辰。牛氏打发虎嬷嬷过来说:“老爷与姐儿用功了半日,也该歇歇了。太太那里有刚热好的羊奶和点心,老爷带姐儿过去用些吧?离午饭还早,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也好,不然一会儿该觉得手冷腹饿了。”

    秦老先生笑呵呵地答应了,亲自抱着小孙女去了正屋。

    牛氏果然在炕桌上摆了许多吃的喝的,还有热好的羊奶,还是放了杏仁进去,去过腥的,又添了糖,喝起来甜甜的,好入口多了。她催着秦含真,喝了一大碗下去,又亲自给孙女儿掰了半个果陷,才问秦老先生:“你们祖孙俩在小书房里待一早上了,都在忙些什么呀?”

    秦含真脆生生地回答:“祖父教我写字呢,还给我起了个大名,很好听的!叫秦含真。”又用食指沾了茶水,在炕桌面上写给牛氏看。她知道祖母认得字,还是祖父亲自教的。

    牛氏嘴里念了两遍“含真”,才笑着说:“倒罢了,听着还算悦耳。但怎么是用的真正的‘真’?女孩儿家,不是该用珍珠的‘珍’才好听么?不过如果是叫含珍,好象不如含珠好听。”

    秦含真有些无奈:“祖母,我这个名字是有来历的,是《老子》里的句子。”她把“抱朴含真”的含义解释了一遍给牛氏听。牛氏才笑道:“原来是这么有蕴意的名字,果然你祖父就是特别有学问的人,见识跟一般人不一样!”

    秦老先生含笑看了看妻子,拿起茶碗喝了口热茶,视线倒是没有离开过牛氏的脸。

    秦含真左看看,右看看,瞬间明了,默默地缩了脖子吃她的果馅。

    牛氏好象没把自己的话当一回事似的,夸完就完了,也没有脸红,就直接对丈夫说:“你们都学了半天功课,别太累了,吃完了就歇歇吧。若实在是闲着,不如给家里写几幅春联?今年用的是蓝联,跟往年不一样,县城里头没人卖这样的对联。再说了,现放着这么一位大佛在家,还用得着上别处求经不成?”

    秦老先生哑然失笑,连忙表示:“太太说得对。我竟忘了这个,一会儿就去写。”

    牛氏这才满意了,又回头对小孙女说:“昨儿小年,家里有做好的灶糖,都还没吃完呢。村里人听说咱们家要选丫环,又送来了许多。我们哪里吃得完?拿去寺庙供奉,又好象不太好。你从前不是很爱吃甜的么?每逢小年,总是围着厨房转,今年病了,倒懂事了,一步都没有踏进过厨房。胡嫂方才还来问我呢,家里的灶糖怎么办?难道要留到过年时候吃?那么多也吃不完。”

    秦含真一呆:“这个……我还在喝药呢,能吃那么多灶糖吗?”

    秦老先生道:“意思一下就行了,吃太多糖也不好。孩子还小呢,仔细坏了牙。”

    牛氏只好说:“那我就叫他们底下人散去了,留两碟子自家做的,给孙女儿甜甜嘴就行。”

    这事儿解决完了,她又逗起了孙女:“桑姐儿可知道,俗话里说的,‘二十三,糖瓜儿粘’,就是做灶糖的意思。那二十四是做什么呢?”

    秦含真眨眨眼:“呃……是‘二十四,扫尘土’吗?”

    牛氏翻了一个白眼:“这韵都对不上,怎么可能是扫尘土?你一会儿要去跟你祖父做什么呀?”

    秦含真明白了:“哦,是‘二十四,写大字’。”

    牛氏拍掌:“没错!记得一会儿多写几个大字,往咱们屋里贴贴。你祖父写的对联,你也要跟着学。你祖父可是很有学问的人哪,跟他学是没错的!”

    秦含真重重地点了点头:“对,跟祖父学,是没错的!”她回头看向秦老先生,笑眯了一双眼。

    秦老先生也不由得笑了。

    就在这时,虎嬷嬷来报:“老爷,太太,县里来了一大群人。金象说,是京里侯府派来预备老爷太太和姐儿路上使唤的人到了。”

第十九章 挑人

    秦家大宅的上、中两个院子,顿时黑鸦鸦地挤满了一大群人。而下院大门外头,同样挤满了黑鸦鸦一大群人,都在围着看热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既是兴奋,也是好奇。

    后者都是村民或是从县城里跟着前者来的闲人。他们一大早瞧见那群衣着华丽、举止不凡的男女骑马坐车从县城出来,后头还跟着许多满载物品的马车,早就好奇无比了。这群人来了县城不过一两日,包下了城中最大的一家客栈,瞧着个个都不是一般人。县令大人也被惊动了,远远看了几眼,猜测这大约是哪家豪门的奴仆出行,却不知他们到这小小的米脂县来做什么。县衙里很快就有消息传了出来,城中的百姓很快就知道了县尊大人的言论,难免就有好事者远远跟着他们,留意他们的行踪,没想到他们竟然是到秦老先生家里来的。

    这些人其实都是京城承恩侯府派来的。金象奉承恩侯夫妇之命前来接秦老先生,当然不会只带着一个车夫随行而已。

    秦松虽对这个弟弟有些私心,但也知道,想求人,就得先做出求人的姿态来。弟弟既娶了牛氏,又在西北边城落户,三十年来还不知过得如何落魄呢。虽然秦平对伯父一家提起的时候,说过自家家境尚可,从小就衣食无忧,但在秦松心里,还是觉得牛家不过是乡间土财主而已。既然是土财主,哪里能摆出侯府的排场?上京路上,正该让弟弟好好看看,他这三十年来错过的荣华富贵是什么滋味,日后到了京城,也好打消了离开的心思,乖乖依附到侯府羽翼之下,不要指望跟他这个哥哥对着干了。

    因此,他特地嘱咐了妻子,要多派些人去米脂侍候,怎么殷勤周到怎么来,务必要让秦家上下都知道侯府的富贵。就算弟弟秦柏不为所动,旁人也自会劝得他弯下腰来,向兄长示好。

    金象先行打头阵,后头这几十个男女仆妇,则随后跟来。因为人多,又带了许多车东西,路程就慢得多了。直到小年前,方才到达米脂县城。这时已经是年下热闹的时节,前往外地的人都回家过年了,见此盛况,自然会引起轰动。

    侯府中人未得金象首肯,倒是不会随意泄露自己来此的目的,承恩侯夫人早有言在先,他们自不敢违令。旁人议论再多,也不能让他们动摇分毫。而金象在秦老先生松口之前,也不敢太过张扬了,到如今,才光明正大地把这些人带上门来,再不怕惹来旁人议论,会引起秦老先生不满了。

    秦老先生是何等样人?金象如此施为,他虽然之前久居村中,少与外界往来,不曾听说过传言,如今也猜到了几分。他心中无奈,但也没打算继续藏头露脸下去。以前他不提,是因为没必要,也没人认得他,因此他不需故意隐瞒,也不会有人把他跟京城的承恩侯府联系到一起。如今既然秘密泄露出去了,他也没必要再作掩饰。正如妻子牛氏所说的,他又不是见不得人。

    秦老先生早就决定了,要在上京路上,用侯府派来的男女仆妇。此时男仆都站在中院等候,女仆则在上院。秦老先生知道妻子牛氏虽然出生富户,却从未用过如此多的奴婢,担心她不习惯,便没有移步,只命金象叫男仆们继续在中院等候,自己先陪了妻子,把女仆给安排好了再说。

    秦含真跟在祖父祖母身边,也想见识一下。本来牛氏还想打发她回屋里抄书呢,可外头这样热闹,她哪里能静得下心来?抱着牛氏的胳膊撒了两句娇,牛氏就松了口。

    秦老先生与牛氏端正在正屋正堂里,等着金象给女仆的名单做介绍。秦含真就在旁边的交椅上坐着,双腿悬空,却坐得稳稳当当的,只是双眼忍不住往门外瞧。

    院子里的丫头婆子可真多呀,这起码都有二十个人了吧?他们用得着这么多人?

    金象则给秦老先生与牛氏做说明:“这回小的带了八个丫头、十二个婆子过来。其中八个丫头里,有两个二等丫头,是预备给三太太使的,两个三等丫头,原是预备给平四奶奶使唤,还有四个小丫头,预备着侍候三姑娘,陪着玩耍,或是传话跑腿。十二个婆子也各有执司,两个是外院执事处来的人,专职迎来送往,对京中大小事也都清楚。三太太但有疑问,随时可以向她们问询。剩下的婆子里,有六个是跟车的,两个是厨房灶上的人手,两个是打杂做粗活的。名册在此,三老爷、三太太请看。”说着就捧了一本册子上来。

    秦老先生平静地接过了册子,旁边的牛氏却早已听得晕了。这么多人……好象个个都有不同的本领,她真能用得上么?

    秦含真在旁已经听得分明,暗想:侯府那位夫人,大概也是位明白人,派人前来时,都是盘算好了的。她不知道关氏已死,因此就给牛氏与关氏都各安排了两个丫头。二等三等什么的,大约只是等级不同。牛氏与关氏在米脂秦家都是当家主母,身边定有用惯的人,派了等级低些的丫头来,而不是直接上一等大丫环,也不会轻易引起她们身边人的不满。至于秦含真自己,反正是小女孩而已,有人陪着玩就够了。

    十二个婆子,也有非常重要的作用。秦老先生离京三十年,即使原来就熟悉侯府的这套作派,也必定生疏了。牛氏更是从没接触过这方面的东西。有两个外院执事处的婆子从旁辅助,牛氏进了京也不会因为不清楚京中规矩人事而出丑,秦老先生同样可以借助她们之力,尽快重新熟悉京城情况。六个跟车的婆子,正好是牛氏、关氏与秦含真三人三辆车,每辆车两个人。厨房的人手,打杂的人手,则都是备用的。

    秦含真想想自家的情况,祖母牛氏身边只有虎嬷嬷,她自己身边只有张妈这个乳母,确实应该添丫头了。厨房胡嫂要留守米脂的秦家大宅,不会随行,那厨房灶上做事的婆子也同样是必需。如果京城侯府那位夫人派来的这些人当真个个靠谱,那除了人数太多了些,其他方面还真是正好切合了他们一家人的需求。

    秦含真迅速整理了情况,抬头看向自家祖父母,牛氏还是一脸的茫然呢:“这么多丫头……老大媳妇已经没了,她那里却是用不着添人,不过桑姐儿身边只有一个张妈……”牛氏的神情渐渐清醒过来,“先给桑姐儿添两个人吧,需得是老实细心的才好。”

    秦含真忙说:“祖母,表舅还答应了要送人给我呢。虽然不知道有几个人,但他说过‘他们’,那至少也有两人吧?我用不了这么多人的。”

    牛氏哂道:“用不了再退回去就行了,这些人本来就不是咱们家的丫头,不过暂时借来使使,跟你表舅送来的人可不一样。到了京城,祖母自会替你挑更好的。”

    秦含真见她想得明白,微微一笑,也不再多口。

    秦老先生问金象:“这两个二等的丫头原是在哪里当差的?”

    金象心下一凛,忙回答说:“回三老爷话,这一个叫鹦哥的,原是在夫人院子里做事,平日里跟着夫人身边的一等大丫头,帮着理些杂事,倒还算伶俐。那一个叫百灵的,却是二奶奶院子里的人,最是细心周到不过的,针线活儿也好,还懂得几分药理。”

    不等秦老先生开口,牛氏就撇了撇嘴:“大嫂子的人,我可不敢使唤。”她横了丈夫一眼。秦含真低头忍笑,心想自家祖母这醋劲还真大。

    秦老先生神态如常,好象根本没听明白妻子话中之意似的,手指一指,就已经做好了决定:“鹦哥既然擅长理事,就去给虎家的做个帮手吧。百灵通药理,最好不过了。太太身子不好,正需要有个细心周到的人照料,就留她在正屋里使唤。”

    百灵是承恩侯夫人儿媳妇院子里的丫头,虽然也跟承恩侯夫人沾了关系,对牛氏而言,倒是容易接受得多。她还挺满意的,没有出声,算是默认了丈夫的安排。

    秦老先生又问金象:“其他几个丫头呢?”

    金象是知道当年旧事内情的人,倒是猜到了几分牛氏为何不喜鹦哥,虽觉得鹦哥可怜,却不好多说什么,暗暗擦了把汗,继续介绍:“这两个三等的都是夫人院子里的人,这一个叫春红,擅长梳妆,那一个叫夏青,也是细心周到之人。另外几个,则都是二奶奶从府中挑选的,都是伶俐的小丫头。这两个记性好,又腿脚勤快,正好做跑腿传话的差使。那两个精通各种游戏,也可陪三姑娘玩耍……”

    牛氏摆摆手,已是替孙女做了决定:“那两个三等的,叫什么春红夏青,都去桑姐儿屋里侍候吧,剩下几个你看着办。我倒是没什么好差使给她们做了,让她们回去也行。咱们家人人都有正事要做,哪里那么空闲,还特地寻人陪着游戏了。”说完顿了一顿,有些不放心地问秦含真,“桑姐儿,你想不想要留一个陪你?”

    秦含真眨眨眼,忽然福至心灵,甜甜笑着说:“不用了,我还有许多功课要做呢,怎么能贪玩呢?再说,已经有人陪我,倒不必特地再叫人来教我玩游戏。我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祖父就行。”

    牛氏顿时满意了:“没错,想学什么,问你祖父不就行了么?”

    秦老先生微微一笑,把册子放下了。

第二十章 人多

    秦家祖孙三人就这么把丫环人选给定了下来。剩下的人里,除了秦老先生觉得妻子牛氏处只有一个百灵,人还是太少了,就从小丫头里又挑了一个机灵懂事些的,给百灵打下手,其他人全交给金象,算是退了回去。

    这个小丫头其实是擅长游戏的,不过跑腿传话打杂什么的,只要有耳朵有嘴巴,不拘什么人都能做,倒也不必非得局限到哪个人头上。这小丫头也很机灵,见秦老先生点了自己,立刻上前给牛氏磕了头,把差事给定了下来。

    她可不傻,本来在侯府也不过是打杂做粗活的人罢了,虽是家生子,但父母都只是寻常仆从,她进府几年却连四等丫头都算不上。本来,她用心学习各种游戏,就是想在几位小主子院里挣一份差使。如今能到三房太太身边侍候,绝对是意外之喜。若是她回了侯府后也能保住这个位置,少说也有一个二等,那对她来说差不多算是登天了。相比于其他连临时差使都没挣上的同行人而言,她着实走运得很。

    秦老先生又问她的年岁与名字,得知她已经十二岁了,心里还算满意。偏偏她的名字不巧,叫作秋菊,冲了牛氏的闺名。

    秦老先生便道:“你这名儿犯了太太的讳,还是改了吧,就顺着百灵的名字,叫‘百巧’好了。希望你果真能人如其名,做个巧姑娘。”

    秋菊愣了一愣,便迅速再磕下头去:“谢三老爷赐名,奴婢日后就叫百巧了。”脸上倒也露出了喜色来。侯府里的丫头,按着春夏秋冬起名的太多了,秋菊这个名字也太普通,显不出她的伶俐来。改叫“百巧”,不但跟“百灵”这样的大丫头拉近了距离,还颇为别致,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反正她原本的名字也是入府后让嬷嬷们改的,她自然乐得改一个更好听的名儿。

    改了名的百巧站起身,就站到了百灵边上,讨好地向她笑了笑。百灵素来是个脾气温和的,抿嘴回了她一笑。两人日后就要在牛氏身边共事了,大家都是初来乍到,还要守望相助呢。

    鹦哥在旁见了,抿了抿唇。她被安排去了虎嬷嬷那里,虽说是跟着管事嬷嬷办事,但很显然,虎嬷嬷身边没有别的小丫头做跟班,这意味着她是虎嬷嬷的跟班了。跑腿打杂等事,就该是她的活计了吧?在一等大丫环手下学习多年,她在承恩侯夫人院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只等着上头的姐姐年纪大了放出去嫁人,就该是她上位了,没想到如今又做回了小丫头的差使。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她奉命而来,只要尽心做好自己的事,倒不必担忧日后的前途。

    此时此刻,鹦哥心里更在意另一件事:这位据说是乡下土财主出身的三太太,似乎对夫人不大和善。按理说,两人并未见过,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三太太还未回侯府,就已经生出二太太一般的心思了么?还有,三老爷说秋菊的名字犯了三太太的讳,那到底是犯了“秋”字,还是犯了“菊”字?不管是哪一个,三太太若是个计较的人,日后回了侯府,丫头们要改名字的可就多了去了……

    且不说鹦哥在想什么,丫环被挑完之后,接着又开始轮到婆子们。秦老先生对此倒没什么意见,除去两个执事婆子是必不能少的以外,其他人都由得金象安排了。祖孙三人此番上京,并没打算要各人坐一辆车,跟车的婆子肯定要减的,灶上的婆子还需要试过手艺再说。打杂的倒不必了,杂事自然是各人分担着来。

    人选都挑好了,金象见秦老先生与牛氏都没有别的要求,只好将剩下的人都带了下去。八个丫头只有五人中选,地位最高的鹦哥沦落到虎嬷嬷身边做帮手去了,婆子也至少有四人落空。这些没能被挑中的人都有些沮丧,也有人私下来求金象的,金象并不理会。他若是能做三房的主,就不会到了米脂后,伏低做小了这么久,才敢冒头了。

    等把丫头婆子们带了下去,金象又要再陪着秦老先生去挑男仆。不过这回秦老先生没打算自个儿出手,只让虎伯安排就罢。虎伯先是安排了几个车夫,给自己挑了一个帮手,给儿子虎勇挑了一个小厮,再有两个跑腿办事的,加上金象,也就够使了,超过三分之一的人落了选。这些人有可能跟着秦家车队上京,也有可能先行离开,但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只是大过年的,好不容易出京一趟,走了几千里地,却什么都没得到,又白白回去,也是倒霉得很。

    这种事却不由得秦老先生、牛氏与秦含真祖孙三人去管。反正人挑不挑得上,也都是侯府的人,只是路上用用罢了,难道还要考虑他们各人的前程?

    牛氏对秦老先生说:“今儿添的丫头婆子不少,咱们家地方虽大,却没那么多空院子。倒是何氏带回来的那群丫头婆子,关了这许久,到底是放了,还是送回大同去?若是送回去,也未免太便宜了她们。一个个都是何氏的帮凶,没一个好东西!”

    秦老先生便道:“她们被关了许久,也算是受过惩诫了。一会儿叫人去问,愿不愿意回去。若是不愿,就把她们打发了。若是愿意,捎上一程也没什么。等到了大同,叫儿子处置,也就是了。”牛氏这才作罢,又命人叫那些丫头婆子挤了挤,腾出两个小窑洞来安置新挑的人。

    当然,这两个小窑洞是挤不下所有人的,上院的西厢房如今也空出来了,给两个执事的婆子与得了差使的丫头们暂住。退回去的人,金象自会安排,用不着三房上下负责。

    秦含真带着两个新得的丫头回自个儿房间。

    这两个丫头,春红十五岁,夏青十四岁,都不是不懂事的小丫头了。她们各有所长,在承恩侯夫人院里也算是有些体面的,只是不如鹦哥罢了。她们被派过来的时候,满心以为会被安排到平四奶奶身边,谁知这位奶奶竟已香消玉殒了,她二人倒落了空,只能侍候姐儿了。幸好三房的这位三姑娘乃是嫡出,瞧着也十分受三老爷三太太宠爱,若能长长久久地跟在她身边,日后的前程想必是不用愁的。

    春红心思多些,脑子里已经转了几个弯。她一进门,瞧见张妈站在那里,就知道这是三姑娘的奶嬷嬷了。她眼珠子一转,已经有了个主意。

    夏青笑吟吟地上前再次给秦含真见礼,春红也随后跟上。秦含真摆摆手:“我这个人很好侍候的,你们不必拘谨,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现在快到午饭时间了,我们先吃了饭再说。”

    张妈忙将拿上来的食盒打开,夏青很有眼色地上前摆炕桌,春红便帮着摆碗筷。她看了一眼食盒里的菜色,便面露疑惑:“三姑娘不是正在孝期内么?妈妈怎么把鱼给端上来了?莫不是跟上房的菜弄错了?”

    张妈怔了怔,抬头看向她,有些没反应过来。

    春红细声细气地道:“妈妈莫非不知道?孝期内是不好动荤腥的。三姑娘年纪小不知道,身边的人也该提醒一声。否则叫外人知道了,岂不是要笑话三姑娘不懂礼?”

    张妈这时才明白了,笑道:“这规矩我懂。先前家里以为大爷没了,姐儿守孝,也是吃素的。”她看向秦含真,“那时候,为着二房章姐儿顿顿大鱼大肉的事,姐儿跟她还吵过一架呢,不过姐儿如今已经不记得了吧?我们奶奶跟二奶奶也没少为这些事生气。”

    秦含真眨眨眼,她还真不知道这个典故。可是……自从她穿过来之后,似乎再也没有戒过荤腥,这是怎么回事?

    张妈就解释给她说:“姐儿伤得厉害,流了那么多血,张医官说姐儿元气大伤。因姐儿年纪小,平日本来就要喝许多药,药吃多了也会伤脾胃的,所以张医官就告诉老爷,可以用食补。老爷就下令,不许姐儿光吃素了,什么补身子就吃什么。不然,姐儿哪里能好得这样快?”

    原来如此。秦含真笑着说:“是祖父吩咐的吗?我明白了。我不会辜负祖父的一片慈爱之心的。等我身体好起来了,再按规矩吃素不迟。”她转头看向春红,“多谢姐姐告诉我。”

    春红怔了怔,微笑着垂下眼帘:“三姑娘言重了。”

    夏青微笑着拿温水打湿了块帕子送上来:“姑娘净手吧。”

    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秦含真在三个人的围观下,压力山大地吃完了午饭,又打发她们去吃饭。等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幽幽叹了口气。

    人多了就是麻烦啊……

    秦家大宅忽然多了二三十个人,顿时变得拥挤起来。外界也有许多传闻,纷纷扬扬的。虽然秦家自称有丧事,闭门谢客,但还是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客人。县令与齐主簿是熟人,自不用说,几位学生和他们的家人也都闻讯赶过来了。还有姻亲关家,关大舅也来了一趟,一脸的不自在,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就回去了。后来有传闻,说他回去后,夫妻俩吵了一架,还是关老太太出面,才把关舅母给镇压下去。

    还有传闻,说那珍宝阁的小李掌柜闯了祸,欠下巨债,本来还想跑到秦家来讹一笔的——他还在怨恨当日秦老先生推说季节不合适,时间又太紧,不肯答应接下那装裱的活呢。但听闻秦老先生与京中承恩侯府有亲,他顿时就萎了,不但不敢上门闹事,连在人前都不敢再抱怨——听说这里头也有金象的功劳。不过秦老先生见他闹得不过分,也就没过问。

    新年很快就到了,上门的宾客也渐渐消失。大过年的,各家都爱喜庆,谁也不会没眼色地跑来有丧事的人家找晦气。秦家人过了一个安静而温馨的新年。

    秦含真窝在自个儿屋里,坐在炕上一边嚼着新来的灶上婆子做的糕饼,一边看书温习祖父教过的功课时,心里只念叨一件事。

    表舅说好了要送来的人,怎么还没到呢?

第二十一章 临行

    吴少英当日见秦含真身边少人侍候,又听闻牛氏打算给家里添丫头,便主动表示会给表外甥女送一两个人来。若照他当时的说法,年前人就该送到了。

    但如今已经过了大年初三,秦含真还未见到人影,心里自然免不了疑惑。

    吴少英在县城里有房产,也留下了几个人手,本意是为了照看姨母关老太太一家。因秦含真心中担忧,秦老先生还打发人去问过。据那边的人回话说,吴堡老家并没有特别的消息传来,想必吴少英一切安好。说好的人没按时送来,大约是遇上了什么变故,应该没什么要紧的。

    秦含真放下了心,想着反正元宵之后,表舅就到了,她身边如今已经有了春红夏青,并不缺人使,就算表舅送的人来不了,又有什么关系呢?便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从京城侯府来的男女仆妇,如今已经渐渐习惯了在三房的生活。秦家大宅自然比不得京中的侯府,秦老先生夫妇俩多年来又是节俭惯了,这些男女仆妇私下也曾经有过些闲言碎语。虎伯夫妻都是眼里不揉沙子的,没少喝斥。有一回遇到个仗着有个亲戚在侯府外院做小管事的男仆嘴碎,与虎伯顶撞了两句,虎伯二话不说就把他撵走了。

    金象半句反对的话都没说,反而还另挑了好的补上来。那新来的嘴甜有眼色,比先前被撵走的知机得多,虎伯也就容下了,但见了金象,仍旧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金象也不在意,只一味伏低做小,小心讨好。侯府众人见他这般,倒收敛了几分。

    下院发生的这些事,对上院的影响倒不是很大。几个丫头婆子都算是省心的。两个执事婆子见惯世面,也许心里对如今的三房也未必看得上,但面上是不会露出来的。鹦哥是丫头中的第一人,又是最委屈的那一个,她安份守己了,其他丫头也就不好出头了。百灵细心周到,又是个省事的,百巧也十分乖巧。牛氏起初对她俩没什么好感,几日下来就变了态度,对她们已经跟从前侍候过她的丫头们差不多了,赏钱赏衣料,都很大方。因此正屋是最平静无波的。

    倒是秦含真那边,看似平静,水面下却有些波澜。

    秦含真隐约察觉到春红不是个省油的灯,夏青聪明却不外露,也懂得分寸,倒还能稍微约束她一下。但她二人毕竟相熟,又都是从京城侯府来的,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回承恩侯夫人的院子里去了。没什么大事,夏青也不会与春红生隙,因此许多事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秦含真的奶娘张妈是个没什么心计的性子,又比较嘴碎,容易轻信他人,哪里是春红的对手?没两天就被她收服了,叫她支使得团团转,问她什么话,她都能照说不误。如果不是秦含真并非真正的小孩子,心里门儿清,只怕她的屋子叫春红把持了,她还不知道呢。

    秦含真心中还拿不准这春红到底想干什么,见她对张妈也没有明显的恶意,只是有些掐尖好强,事事都想争先罢了。只要她没插手强管自己的事,秦含真也没打算对她怎么着,心里却已经拿定了主意,到了京城后就把这丫头退回去,在那之前却是不好退的。怎么说春红也是伯祖母承恩侯夫人院子里的三等丫头。祖母已经拒了一个鹦哥,算是驳了伯祖母的面子,再来一个,可就不好交代了。

    秦含真冷眼旁观着春红的所作所为,一旦发现她有些不安份的小动作,就想法子提前掐断,叫她不能得逞。短时间内,还算相安无事。同时,秦含真也有意重用夏青一些,有事只叫她上前,倒把春红给疏远了几分。夏青聪明,也察觉到了,乐得配合。她们这些长年在内宅里生存的丫头,绝不会有谁傻到主动放弃主人青眼的。

    倒是春红看不清形势,只把秦含真当成了小孩子,以为说几句好话就能把人哄住,见夏青比自己更得脸,还在私下里说些酸话:“妹妹平日瞧着老实,没想到攀高枝儿的手段这般了得。日日做出这副温柔和气的模样来,怪不得三姑娘更喜欢你呢!”

    夏青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心想:三姑娘小小年纪,就聪明过人,比京城侯府里的大姑娘都不逊色。春红一举一动都落到人家眼里了,叫人耍得团团转,还懵然不知,就算自己有心助她一把,都无从下手。也罢,难得自己得了三姑娘青眼,还是不要为了春红,得罪三姑娘的好。自古以来做墙头草都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自己应该牢记自己的身份,认清自己的立场,只管做该做的事就好。

    秦含真就这样度过了一个表面平静,底下却小波澜不断的新年。转眼间,元宵节也到了。秦家只是应节地吃了元宵,就没有别的庆祝活动了,但县城与村子里都热闹得很。白天里村民们聚在一处扭秧歌,晚上又请了道士来打铁花。秦含真站在上院台阶上,远远就能瞧见村里一片火树银花,璀璨夺目。

    她暗暗叹了口气,心想这就是打铁花吧?从来只在电视和网络上看过,却没有亲身经历过。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却只能远远瞧着,真是可惜。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再见到吧。

    元宵节过后第三日,吴少英就到了。

    他来了之后,先向秦含真道歉:“表舅食言了,先前答应送你的人,本来都到米脂了,不知何故,到了县城落脚后,忽然跑了。这边主事之人觉得没脸,也不敢跟你们说实话,过了初三才报到我那里。”

    秦含真虽觉得奇怪,也不大在意:“没什么,其实我这里已经够人使了,再添人倒显得有些多。表舅不用担心的。”

    吴少英苦笑了下,却觉得自己没了脸面,心中有些郁郁,实在不理解那对兄妹明明说得好好的,为何忽然变了卦。考虑到他们境遇可怜,他还不忍心去告官,叫人抓逃奴,只好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吴少英是从吴堡骑马赶过来的,只带了两位护院,两位长随,各骑了一匹马,赶了两辆车,也称得上是轻车简从了。

    相比之下,金象主持的秦家车队,则要夸张得多。马车少说也有二十来辆,除去三房祖孙坐的两辆,虎家与三房丫头婆子们坐的四辆,剩下的不是拉行李的,就是拉其他落选仆从的,还有两辆专门腾给了何氏带来的那群人。

    那些丫头婆子中,有人觉得何氏失势,自己回了大同也没什么好果子吃,还不如留在附近另寻活计;也有人觉得大同更繁华,回去了更好过;还有人见了秦家大宅里的动静,觉得跟着老爷太太比回二房更有前途的,巴望着能搏一个差事。因此想要跟着秦家人走的,倒占了七成。两辆车,只是勉强塞下这些人而已。这时候也不分什么等级体面了,能有个位置就算是不错的。

    侯府中人出手,当然不仅仅是马车而已。金象一边指挥着其他人找来木匠车匠,把三房几位主人坐的马车重新修整加固过,添了些减震的装置,加装了棉垫、坐褥、固定的小桌和收东西的暗格等等,还考虑到西北的初春气温依然很冷,置办了旅途中专用的茶炉手炉暖炉等物。就连秦含真祖孙三人路上吃饭喝水专用的家什伙儿,也都有了。

    除此之外,还有米、面、酱菜、肉干之类的东西,牛氏与秦含真要吃的药也都带了半车。前者爱吃的辣子,后者拿来做零嘴的小糕点,还有些路途上有可能会用到的成药、药油、香药……林林总总,连马桶都带了好几个,叫秦含真看得目瞪口呆。

    这古代大户人家出行,都这么讲究吗?这跟带着全副家当上路,也没什么区别了吧?

    牛氏倒是有些不以为然:“显摆啥?别人家没这许多东西,也一样能走上几千里路,偏他家这般讲究,不过是炫耀他家有钱罢了。到底是真有心要巴结讨好,还是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秦含真听了,暗暗点头,心想祖母虽直率,却是个明白人。她抬头冲着牛氏笑:“祖母,其实这都是因为祖父怕祖母路上受苦,才会任由金管事显摆罢了,不然咱们才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呢。”

    牛氏嘴角一翘,轻哼一声:“说得也是。罢了,我只领你祖父的情就是。”

    转眼时间又来到了二月二,龙抬头。村中开始准备春播了,秦老先生嘱咐刘账房看守家业,盯着佃户们的农活,又托了齐主簿与王家几位老爷帮衬,便定下了出发的日子,预备要往大同去了。

    王复林与于承枝齐来相送,胡坤因离得远,没法来,秦老先生也不在意。他让王复林给胡坤捎了话,让他忙完了家中事务,只管到秦家大宅来读书。虽然没有老师指导,但秦家书房还有藏书,离县里几位同窗或师兄们也近,倒也方便请教,总比他在家里荒废时光的好。王复林领命,还与于承枝一起表示,也想过来继续住着,三人一块儿温习功课,比自个儿在家里闭门造居强些,且秦家又清静。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准备下场应试了,若能考得好成绩,说不定还要出门游学,增长见识呢。王复林就有意上京去探望堂兄王复中,顺便见见世面。

    秦老先生嘱咐了他们几句,又任由他们与吴少英告别,回头瞧见金象站在角落里,盯着那几个年青人双眼发光,不由得哑然失笑,摇摇头,径自去了。

第二十二章 旅途

    在古代乘马车出行,实在是个苦差事。

    哪怕秦家一行人走的都是大道、官道,坐的马车也都经过加固和减震,但秦含真还是被颠得七晕八素的,一路晕一路吐,一天下来,命都去了半条。

    这还是她经过数月调养,身体已经恢复了大半元气的前提下。至少她还能扛得住最初半天的行程,才开始晕车。而以前,她坐车进县城,刚走出两三里路就要开始晕了。

    牛氏也有晕车的迹象,但并不算严重。她父亲是商人,曾带着她走过天南海北,早早就克服了晕车的毛病,现在会晕,只是因为身体比较弱,又久不坐车走长途的关系,适应过后,就没有大碍了。

    至于丫头婆子里面有晕车的,更是小事。她们也都是经过长途跋涉才能到米脂来的,真的撑不住,也到不了秦家,所以习惯过后就好了。

    只有秦含真,晕得最严重,好几天了都适应不了。本来她还有过许多计划,在路上要背什么书啦,要向祖父请教什么学问啦,跟表舅聊天啦,还有向侯府派来的人打听京城的事啦,现在通通都泡汤了。她也试过强打精神去听祖父秦老先生和表舅吴少英说话,听他们讨论学问,好转移注意力,谁知听了两句,就开始头发晕,胸作闷,哪里还听得进一字半句?

    秦老先生与牛氏见她如此,都十分担心。治晕车的药是从一开始就带在身上的,没少给她吃。秦老先生还亲自合了清心静神的香药,装在荷包里,给她带在身上,时不时拿出来闻一闻。虎嬷嬷与夏青在马车里放了许多被褥,尽可能减轻马车行进带来的震荡。可惜,这种种手段,没多少奏效的。秦含真还是该晕的晕,该吐的吐,吃不下,睡不好,脸色眼看着就差了下去。

    秦含真自己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她这个身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会晕车晕得这样厉害?听说桑姐儿以前没有这个毛病,到底是因为她摔到了脑袋,造成了脑震荡,留下后遗症,还是因为她不是本尊,所以身体灵魂有些不合呢?

    她在现代的时候,也不是没见过人晕车。她妈妈生前就有这个毛病,所以轻易不肯出远门,平时出门买菜就骑自行车或是电动车,去市区逛街也是尽量选择坐地铁。不过有一回妈妈去北京玩,天天出门去景点都要坐车,加上心情愉快,吃好睡好,一个多星期下来,就没再晕车了,回家以后也能保持。所以秦含真觉得,只要自己适应了就好,如果她这回能扛过去,今后说不定就再也不用受晕车的苦了。

    秦含真既拿定了主意,就决心要坚持下去。每天她该吃喝时就吃喝,该休息时就休息,反正在马车里什么事都做不成,就干脆闲坐或是躺着闭目养神。要是精神好了,就默默背一段书,要是精神不好,她就让身边的人相互聊天,好转移她的注意力。

    由于她身体情况不佳,为了避免影响祖母,她自己坚决要求,已换了一辆马车。如今她带着张妈、春红和夏青三个人共乘一车,倒也还自在。

    同车的人里,张妈是秦含真的奶娘,并非一般仆妇可比,对她又多了几分真心的关怀。看到秦含真晕车厉害,脸色苍白,张妈早就心疼得不得了了。春红小声建议她,不如停车歇息一下,让三姑娘歇口气。张妈连忙让车夫停车。

    秦家车队二十多辆车,同行同止。有一辆车停下,车上坐的还是三房唯一的嫡孙女,秦老先生夫妻俩的心头肉,其他的车自然也跟着停下来了。吴少英骑马过去查看,得知只是秦含真有些不适,也就放了心,回头给老师师母报信,不一会儿,又拿了一包渍梅子过来,递给张妈:“这是我带来的,味道不错,听说治晕车挺有效,叫桑姐儿试一试。”

    张妈忙接过梅子,塞了一粒给秦含真吃了。秦含真只觉得嘴里酸酸甜甜,冰冰凉凉的,确实能让人精神一震,倒觉得胸口没那么憋闷了。吴少英见这梅子似乎有效,忙又给了她两包,还把渍制的方子也给了张妈。

    秦含真歇了口气,觉得自己好些了,就让人通知祖父母,继续赶路。如此走了十来里路,她又觉得不舒服了,春红轻轻推了张妈一下,张妈忙移到车门边,叫人停车。

    秦含真叫住了她:“不用了,我晕车是老毛病,如果一有不适就停车,这几千里路什么时候才能走完?倒不如一口气坚持下去,等我适应了,也就不怕了。”

    张妈担心地看着她:“可是姐儿这样难受……”

    秦含真不以为然:“咱们又不是光自家人在赶路,里里外外多少人呢。我还能坚持,就没必要拖慢大家的行程,对自己也没有好处。走走停停的,短期来看是没那么难受了,放长远来说,却不利于我适应行车的节奏。还是叫车夫继续前进吧。”

    张妈呆了一呆,才半懂不懂地掀了车帘,让车夫继续往前走。不等车夫动作,跟在后头的那辆马车靠近过来,车帘一掀,露出了鹦哥与两位执事嬷嬷的脸。

    鹦哥问:“怎么了?可是三姑娘又有不适了?”

    张妈因为春红的缘故,对上这些侯府来的大丫头,总是有些心虚胆怯,就缩了脖子。春红微笑着挪到窗边,正要回答,却冷不防听到秦含真在她身后说:“我没事,只是胸口有些闷,春红担心,就建议张妈让车夫停下来歇息一会儿。我觉得这太麻烦了,其实我并没有大碍,还是叫他们继续赶路吧。”

    鹦哥瞥了春红一眼,春红脸上的笑容已经僵在那里了。怎么回事?她本来都想好了要把责任推到张妈身上,三姑娘怎么把她给拖进来了?明明方才她也没怎么吭声……

    张妈还是懵然不觉,鹦哥迅速与夏青对视一眼,后者沉默着低下了头。鹦哥明白了,秦含真所言不假。她心中好笑,却不好当众说春红什么,只是微笑着嘱咐夏青与春红:“好生照看三姑娘。”春红干笑着应了,心里却在打鼓。

    秦含真的马车又再次启行,她也重新开始了一边晕一边吐的旅程。不知是不是适应了的关系,等到马车进入到临县县城的时候,她已经吐得不多了,晕眩的情况也不如先前严重,仅仅是胸口有些许作闷而已。

    秦含真心想,自己估计已经适应下来了,以后晕车症状应该会一天比一天轻的,总算可以松一口气。

    到达临县县城后,秦家车队一行住进了当地驿馆里。金象一路上打点,都是打出承恩侯府的旗号,走的是官道、大道,晚上住的也不是一般的客栈,而是官方驿站,有时候甚至是到当地卫所驻地去借宿的。

    据说承恩侯的父亲永嘉侯,曾经是军中名将,颇有威望。秦家车队在哪里过夜,当地官员无论文武,都会跑来递名帖,嘘寒问暖。有些身份低些的,金象就能出面打发了,身份高的,则交给了吴少英。他以秦家三老爷门生的身份,代师出面应酬,倒是结下了不少善缘。至于秦老先生?他本是淡泊名利之人,此番进京又不欲张扬,因此一个客人都没见。外人问起,就说是旅途辛苦,疲惫不堪,无力会客。旁人看着承恩侯府的权势,也不敢有意见。

    吴少英此番随师出行,比起先前在各地游学,以及随锦衣卫办案,又增长了许多见闻,待人接物也得到了历练,越发显得落落大方,气度不凡了。

    他曾经到临县为锦衣卫办过事,对此地较为熟悉。当日他就是借着打听何氏旧事的名义过来的,又没暴露真正目的,今日再来,也是光明正大地骑马入城,半点想要遮掩的意思都没有。昔日认识他的人见了,暗暗吃惊,有人相互传递消息,也有人得知他如今是跟着承恩侯府的人前来,便有心凑上来讨好。吴少英有意要打听些何家兄妹的旧事,与他们虚与委蛇一番,便知道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

    传闻中那对看见过身份不明的马车半夜前来何氏家中的陈氏族兄夫妇,在几个月前意外死于家中大火。全家上下,只有两个粗使仆妇与当夜暂住在外祖家中的小儿逃过大难,连屋子都被烧透了,隔壁陈校尉的旧居也受到牵连,毁了大半。这几年住在那里的陈氏族人损失惨重。

    算算时间,火灾差不多是发生在吴少英追踪何氏兄妹失败,离开临县之后。这会是一个巧合吗?

    临县县令已经以天气干燥、意外起火的理由结了案,无凭无据的,吴少英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隐约觉得,这事未免太过凑巧了。

    吴少英将事情禀明恩师秦老先生,师生俩都决定要将疑问暂埋心底,日后再托人回来暗下查访。秦家一行只在临县县城里待了一晚,稍作休整,便又开始上路了。

    如此,秦家车队不紧不慢地,在路上走了大半个月,终于在二月下旬抵达了大同城。他们有些不巧,赶上了每月逢五的大集,进城的时候,人、车在城门口处堵出老远。就算金象打出了侯府的旗号也没用,前头到处都挤满了人和驴车、牛车以及少数马车,哪里还能挤出一条路来让秦家车队先行进城?

    秦老先生觉得时间还早,不必着急,命金象不要太过。金象只得无奈地坐在车辕上,等着人群慢慢流动。

    秦含真掀起车帘一角往外看,只觉得外头的拥挤程度还好。君不见现代社会里,每逢黄金周节假日的时候,景区外头才叫人山人海呢。这种程度的拥挤,完全是小意思啦。

    秦含真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车外的景象,冷不妨旁边又有几辆车挤了过来,其中一辆差点儿没撞上她坐的车。两辆车并排停在那里,对方的车窗小帘晃动了一下,露出车中的一张脸。

    那是一个俊秀的少年,十一二岁年纪,穿着一身素,神情清冷。令秦含真惊讶的是,他的双手腕上,正戴着一对镣铐。

第二十三章 上门

    秦含真眨了几下眼,以为自己是眼花了。这明明只是个孩子,为什么会戴着镣铐?而且看上去,还是铁打的镣铐?

    对面的车窗小帘垂了下来,遮住了车厢里的情形。任由秦含真在自个儿车中如何着急,那小帘也不肯晃动一下。幸好,两辆马车都处于拥挤之中,缓慢移动的时候,免不了要颠簸几下,那小帘便又晃动起来。好几回,角度恰好对上,秦含真再次看见了车厢中的少年。他果然戴着一副镣铐!

    秦含真倒吸一口凉气,却不料那少年忽地抬眼望了过来。他那车厢内光线昏暗,小帘晃动的幅度又小,秦含真看不真切,只瞧见了他那一双黑眼,目光幽深,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就浮现出一句话: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

    那少年望过来,也不知是不是看清了秦含真的形容,目光一晃,视线就停留在了她身上。

    秦含真目前还在重孝中,身上穿的是白色粗棉布面的棉袄,外头罩着麻色夹棉比甲,没有缝边。她头发上还用青头绳扎了双丫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是在戴孝。

    那少年这么一望过来,秦含真才惊觉,对方身上,似乎也穿着一件接近麻白色的衣物,头上发带也是青白色的,莫非……他也身有重孝?

    不等秦含真多想,对面马车的车窗小帘又垂了下来,挡住了她的视线。紧接着,她自家马车也动了,缓缓向前行使,不一会儿,就进了城门,只远远瞧见那辆马车落在后头,很快就不见了。

    那辆马车前檐下,挂着一只灯笼,上头写了个“温”字。瞧赶车的车夫,以及跟车的奴仆,前前后后八个人,也是身着统一的服饰,显然也不是一般的人家,但并非公门中人。既然不是公门中人,他们怎么还能给车中的少年上镣铐呢?

    秦含真心中不解,但她趴在车窗上的时间可能长了一点,春红出声了:“三姑娘,咱们已经进城了,外头人多,还是把帘子放下来吧。虽说大同城热闹,但还远远及不上京城呢。等到了京城,三姑娘怎么看都行,却不好在外头太过任性了。若叫外头的粗人瞧见了你的模样,会叫人笑话的。”

    秦含真撇撇嘴,放下车帘,回头看她:“我才几岁?就叫人笑话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些人的笑点也太低了。”

    春红怔了怔,不太明白什么叫笑点低。秦含真见状就“啧”了一句:“姐姐怎么又听不懂了?难道我说的不是官话?”

    春红涨红了脸,讷讷地说:“不……不是,三姑娘官话说得很好,是……是奴婢见识浅薄,没听懂您的意思。”

    秦含真的官话当然说得好,说得比牛氏要强十倍。秦老先生也惊讶过,但他与吴少英的官话都说得极好,只以为是小孙女耳渲目染,年纪小又有几分天赋,才会学得这样快罢了。但在春红夏青这些丫头们看来,秦含真的官话学得太快,也就意味着她们的其中一个作用消失了。夏青倒不觉得有什么,春红却始终有些不甘心。可是再不甘,又能如何呢?

    车队进了大同城,很快就来到了驻军家属聚居的街区。虎伯虎嬷嬷以及虎勇都曾经在秦安家中住过,因此很熟悉路况,没多久,就找到了地方。虎勇上前拍门,把门拍得震天响。门房不耐烦地开门出来,瞧见是他,便把眉头一皱:“怎么又是你?不是说你犯了事,被抓起来了么?”

    虎勇冷笑一声:“你才被抓起来了呢!还不赶快去禀报二爷?老爷太太来了!”

    门房一怔,瞧见他身后果然跟着大队车马,吃了一惊,飞快地将门给关上了,门后随即响起了脚步声。

    虎勇大骂:“没规矩的小子!老爷太太在这里,你关的什么门?!这也是你们奶奶教的?公婆上门,就是这个规矩?一点礼数都不懂!”

    他声音大,左邻右舍都听见了,不少人开门出来探看,见是虎勇,都有些吃惊,再看他身后的车队,更加吃惊了。金象机灵,很快就示意手下的小厮过去打招呼,不一会儿已探得消息回来,禀告秦老先生:“安五奶奶似乎跟左邻右舍的说,阿勇几个月前来时,在外头打架生事,被衙门官差通缉,害怕之下逃跑了,家里已报了官,要抓逃奴呢。因此今日三老爷三太太上门,还带着阿勇,邻居们都觉得奇怪。”

    秦老先生冷笑一声,对金象说:“你去衙门打听一下,若真有这事儿,就把案子给销了吧。阿勇是被何子煜诬告,想来是衙门里有人与何家兄妹勾结,收了他们的钱财,栽赃阿勇的。阿勇如今既已进了大同城,若不销案,往后出入多有不便。”有承恩侯府的面子,这种事应该很容易。金象答应下来,只是眼珠子一转,便打发了一个长随去做这件事,自己并不动身。他还想留下来看一看三房安五奶奶的好戏呢。

    不一会儿,大门再度打开了,何氏苍白着一张脸,迎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丫头婆子,其中打扮最体面的一个,俨然便是秦泰生家的。

    何氏已经瞧见左邻右舍的反应了,心下一沉,勉强笑着向翻身下马的秦老先生行礼:“公公婆婆怎么来了?快请进屋内安歇。先前也没来人报应,二爷还在营里呢,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秦老先生将马鞭丢给浑哥,也不理会何氏,自行走到后头第一辆马车处,扶了牛氏下车。虎嬷嬷随后跟上。接着,后头马车上的众人也下来了,张妈把秦含真抱了下来,又有春红、夏青、鹦哥等,一瞧就是大户人家出行的架势,何氏都瞧得呆了。

    秦老先生扶了牛氏走进大门,秦含真、吴少英随后跟上,都没搭理何氏。金象与两位执事嬷嬷命令众人安置马车与行李,其中一位嬷嬷上前向何氏行了个礼:“给五奶奶请安,请问五奶奶,我们这么多马车、仆从,该安置到什么地方去?”

    何氏呆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问出声:“你……你们是什么人呀?我可从来没见过你们?”

    那嬷嬷笑笑,道:“我们是京里侯府来的,奉了侯爷与夫人的命令,到米脂去接三老爷、三太太和三姑娘回京。”

    何氏眼睛都在发直:“什……什么侯府?你说的三老爷三太太……是指我公公婆婆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嬷嬷见她万事不知,想要解释,却说来话长,左看右看,哂道:“五奶奶,这一时半会儿的,叫小的如何说起?您还是早些告诉小的们,该把车马随从安置在何处吧。等小的办完了差事,再来回您的话,您看如何?”

    何氏心里乱糟糟的,却还有一点清明:“家里哪里有这么大的地方,安置下这么多马车?你们……就不能上别处找地儿去?”

    那嬷嬷闻言,也是无奈。从大门口往里看,也能大概估算出这宅子的大小,确实放不下这许多车马仆从。别说门口这一大堆了,光是三房的几位主子,加上各人身边侍候的人,都不一定挤得下。

    那嬷嬷便回头跟金象如此这般说了一通,金象拍板:“先把车马整一整,三老爷三太太和三姑娘坐的车,以及装了要紧行李的车,先挪到院子里放下,其他的就靠着路边停。叫几个人到附近打听,有没有大点儿的客栈,包下来安置咱们的人。”

    那嬷嬷便道:“三老爷三太太只怕要在这里住些日子的,客栈虽好,到底吵闹些,不如在附近寻访一番,看有没有干净的宅子,租上一个月。若是我们住不满一个月就走了,也不过是多费几两银子罢了,倒得了便宜。”

    金象想想,便答应了,命人去办此事。其他人得他号令,很快就行动起来,不一会儿,马车各归各位,女仆们进院里站立候命,男仆们守在车边,警戒行人,各司其职,十分有规矩。

    何氏又看得呆了。她怎么也曾经做过官家千金,自问见过大世面,瞧这架势,便知道是遇上了豪门大族里的奴仆,只不知那“侯府”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家公公不过是一个乡下教书先生罢了,虽教出过几个有前途的举人、进士,但距离京城豪门侯府,还差着十万八千里远,自家婆婆也不过是土财主出身,怎的忽然间摇身一变,与侯府拉上了关系?

    何氏心下发虚,知道公婆此番来大同,必然不怀好意。但她摸了摸腹部,又觉得有了些底气,转身带着人进了大门,便命人闭门谢客,不让邻居们有机会到家里来打探。

    丈夫还在营中练兵,十来天不回家也是常事。若她应对得当,说不定还能搪塞过去,把公婆早早打发走人。只是左邻右舍瞧见了今天这一幕,免不了走漏风声,她还得想办法善后。

    她才走进正厅,便听得公公秦老先生吩咐虎伯与那名不认识的管事:“他们说安哥还在营中未归,怎么这大同城整天都在练兵呢?去打听一下,若没什么要紧事,就叫安哥尽快回来。”他转头看了何氏一眼,“有些事情,是耽搁不得的,早日了,大家早日安心。”

    何氏心下一凉,忽然产生了很不好的预感。

第二十四章 喝斥

    虎伯与金象领了秦老先生之命,很快就要离开。

    何氏猜想他们定是要去寻秦安,暗自心虚,干笑着说:“我已经打发人去寻二爷了,老爷何必再让虎伯与这位管事去辛苦跑一趟?在家里等消息也是一样的。况且他们是外来人,不熟悉大同道路,军营重地又非闲杂人等随意可接近,倒不如我们家里的下人方便。”

    秦老先生淡淡地说:“阿勇来过,也知道军营位置,叫他带路就是。”

    金象冲何氏裂嘴一笑:“好叫五奶奶安心,小的们打着承恩侯府的旗号,一般人都不敢无礼阻挡。若实在不方便,到卫所里说一声,也就是了。大同驻军的主将马将军,原与我们家三爷是自幼相识的熟人。小的们来了大同,也该向马将军递个拜帖,向他请安问好。小的这里,还有咱们三爷送马将军的礼呢。安五爷那点子小事,想来马将军是不会计较的。”

    何氏暗自心惊。竟是承恩侯府!公公怎会跟京城的承恩侯府拉上关系的?虽然同是姓秦的,可她从来没想过,这个秦家还能跟承恩侯秦松有什么关联。若果真有这么一门贵亲,为何秦老先生还要在西北做个小小的教书先生?!

    虎伯冷笑着看何氏面色变幻,径自带着金象出去了,叫上儿子,便出了大门。他们也不是直接去军营,而是到附近邻居家问了一声,寻到一个休假在家的小军官,请他帮忙,领路去的军营。有这位小军官在,入营时就方便多了,也不会有不长眼的上前来拦人。

    何氏的背后已是一身冷汗。她本来还想要寻个借口,说秦安在军营中练兵,不能回家,拖上十天半月的,把公婆拖到走人,自然就完事了。可如今虎家父子去寻秦安,就算找不到秦安本人,找到秦泰生家的却是没问题的。又有那位承恩侯府的管事在,马将军肯定不会不肯放人,她可就再也没法拦住秦家父子见面了。难不成她做的事真的要在今日曝光?!

    何氏不甘心坐以待毙,脑子转得飞快,想要寻个理由出来。她还没想到,牛氏就已经开始发难了:“你在这里发什么呆?我们老两口来了这么久,你不请安,不请罪,也不叫人上茶,真是反了天了?!”

    何氏一呆,才不甘不愿地伏身下拜:“媳妇见过老爷、太太。老爷太太千里迢迢到大同来,怎的也不事先派人来报个信?也好让媳妇出城相迎。二爷不知老爷太太会过来,也没能回家相见,实在是可惜。”

    牛氏冷笑:“我傻呀?事先派人来报个信,你还不逃得远远的?我活了几十年,就没见过象你这么厚脸皮的女人。这才几个月呢?就装没事人儿一样,活象你在米脂说的做的都是假的一样。你怨我没给你报信,我还怨你一声招呼不打就逃跑了呢!我且问你,你那日去庙里跪灵赔罪,回家路上与秦泰生家的一起叫马贼掳了去,既然逃脱出来了,怎的也不给家里报信?我知道你早就平安无事了,还在临县待过几日,所以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说什么被马贼所困,身不由己的话。米脂离临县,怎么也比大同近吧?你连公婆都不禀报一声就跑了,你可知道家里为了找你,都闹得整个县城翻了天?!县里县外的人不知道,还以为你死在马贼窝里了呢!”

    这话说得诛心,屋里屋外不但有米脂秦家的丫头婆子,还有京城承恩侯府的人,以及二房不曾跟着去米脂的男女仆妇。听到牛氏这话,个个都掩不住脸上的诧异之色,抬头向何氏望过来。

    何氏的脸上一片苍白,咬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太太容禀,并没有什么马贼,当日……当日原是媳妇的娘家哥哥带了几个朋友去接媳妇。因章姐儿在家忽然病了,媳妇的哥哥急着要带媳妇回去看孩子,他性情直率鲁莽,没有禀过老爷太太,就把媳妇带走了。媳妇心系骨肉,竟也忘了这一茬,都是媳妇的错。”

    牛氏冷笑:“你说不是马贼,就不是马贼了?一大群人光天化日之下拦道,还冲我们的人射箭,你说他们不是马贼?我们已将受伤的那几个人押送去了官府,县令大人说,他们已是招认了,还跟烧老大他们哨所的人是一伙的呢。既然你说,他们都是你哥哥的朋友,可见你哥哥跟马贼也是一伙的!正好,官军如今正在剿灭马贼呢,你哥哥既是他们的同党,我们赶紧报了官,让他们拿了你哥哥去,也好摆脱嫌疑,也免得受了连累。跟你哥哥这么一个嫌疑犯做了姻亲,我们家老二也是倒霉摧的,还是早日划清界限的好!”

    何氏听到牛氏说那群官军与烧秦平哨所的人是一伙的,已是大惊失色。她不知道牛氏只是信口开河,只当对方真的知道了内情,当下什么借口都想不起来了,焦急地说:“老爷太太仁慈,饶了我哥哥吧!他……他当真不是什么马贼,他带去的那群人都是官军,是榆林卫的人呀!县衙的人定是屈打成招了,求老爷太太开恩!”

    牛氏呸了她一口:“你说冤枉就冤枉了么?不是马贼,做什么冲我们家的人射箭?你到外头瞧瞧,马车上被箭头射出来的孔还在呢!若不是我们家的人命大,早就被一箭射死了。你哥哥若只是来接你,做什么要冲着亲家射箭?难不成他也知道他妹子做了什么孽,生怕我们把你送官,所以拼死拼活,做了马贼也要来救你回去?真真可笑。当日是你自个儿认了罪,自个儿要领罚,还说什么要出家赎罪的话。结果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我们老两口对你够仁慈的了,至今还没把你怎么着,你倒是得寸进尺,耍起公公婆婆来了?你这还叫什么官家千金?小门小户的女儿都比你知道什么叫礼仪廉耻!怪不得你娘家出了大贪官呢,这般家教,能教出什么好人儿来?!”

    何氏又羞又气,只觉得周围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看,却只能低着头,半句话都不敢反驳。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女声:“老爷,太太,姐儿和哥儿过来请安了。”这才把秦老先生与牛氏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章姐儿与梓哥儿在门外大概已经等了一会儿了,把屋里的对话也听得分明。章姐儿咬牙强忍着怒气,双眼水汪汪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泪来。梓哥儿才三四岁,还是懵懵懂懂的模样,却也知道屋里的气氛不太好,母亲被骂了。但骂人的好象是一向很疼他的祖母。他不知该如何是好,有些手足无措,只抬头看乳母。乳母却不敢跟他说什么,只拉着他的手,示意他安静。

    站在小姐弟俩身后的婆子轻轻推了两个孩子一下,让他们进屋去请安。跟秦老先生与牛氏来的丫头婆子初来乍到,没有动作,二房的人却已是呆住了,也没有将垫子拿出来。章姐儿左看右看,不知该怎么办,梓哥儿却先一步跪了下去,给祖父祖母磕头。

    牛氏瞧了心疼,连忙让虎嬷嬷把孩子抱了起来,送到她面前,就抱着梓哥儿摸他的小脸:“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生病了?”

    谁也没理会章姐儿。还是秦泰生家的醒神过来,拿了个垫子放在她面前,她才跪了下去:“孙女儿给祖父、祖母请安。”

    秦含真转眼望了过来,她还是头一回见章姐儿,也是头一回见梓哥儿。今日总算是把这两个传闻中的人物给认识了。

    章姐儿据说只比她大一岁,但比她高了一个头,生得袅袅娜娜,秀气斯文,肤色白晳,眉眼间长得很象何氏,小小年纪,倒颇有些大家闺秀的样子,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梓哥儿长得瘦小,小脸尖尖的,带着一种不大健康的青白色,长相俊秀,还让人觉得挺眼熟。秦含真仔细认了认,才发现他长得有点象祖父秦老先生,不过与祖父的温文尔雅相比,他总有些怯怯的模样,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牛氏并不理会章姐儿,只抱着梓哥儿问他别后近况,一时觉得手上力竭,正要抬头唤丈夫,秦老先生已经伸过手来,把孙子抱了过去。牛氏腾出手来,便向乳母询问梓哥儿这大半年里的衣食住行,得知他回大同路上颠簸,没有好生照料,到了大同家中就病了一场。因秦安已去了营中,带走了秦泰生,何子煜又赶着回米脂,家里没个做主的人在,竟是差一点儿误了医治的最好时机,病情缠绵数月,到年下方才好了。如今虽然瞧着无碍,却需要好生保养。

    牛氏心疼得不行,转头又骂何氏:“你可真有能耐呀,仗着有这么一个儿子,就无法无天了,在家里把你嫂子逼得上吊,在这里却连儿子都没照看好。要你有什么用?!若不是看在梓哥儿面上,我早把你撵走了!既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回来的媳妇,又连族谱都没上,放在外头跟个外室有什么不同?真以为自个儿是官太太呢,也不洒泡尿照一照,瞧瞧自个儿配不配!”

    何氏涨得满脸通红,几乎无地自容了。秦老先生一句话都没说,秦含真与吴少英更是坐着冷眼看好戏。何氏再蠢,也知道婆家众人如今是丝毫容不下她了,她能指望的,也就只有秦安而已。可若是秦安回来,得知她做的那些事……

    不等她多想,牛氏已是按捺不住,喝道:“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赶紧带着你的闺女给我滚出去!好好教你闺女说话,叫什么祖父、祖母?我原以为她自姓陈,不敢认她做孙女,如今才知道,原来她也不姓陈,竟不知是你哪个奸夫的种哩!没的脏了我的地儿!”

    何氏再也忍不住,拉起女儿就匆匆转头出去了,二话不说,直奔后院正房,连儿子都顾不上了。

    到了正房,她就忍不住委屈地痛哭出声。先前将章姐儿与梓哥儿送到前头正厅去的那个婆子却悄声命秦泰生家的将章姐儿带了下去,关上门,走到何氏跟前:“奶奶,如今不是哭的时候。听口风,秦家人似乎知道了姑娘的身世,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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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楼春介绍:
祖父母老迈,父母双亡,叔婶刻薄
面对这狗血的杯具人生
穿越来的秦含真唯一能做的
就是努力让自己过得好一点
没有条件,就去创造条件
衣,食,住,行……还有男人和婚姻
不过
她发现自己好像努力得有点过头了……秦楼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秦楼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秦楼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