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生气
丫头们的对话,秦含真自然是不知道的。
她对手下的丫头,向来管得不严格,只要她们把该干的活干了,空闲时做什么事,她都不会管。如果她们能保证不去挑事生事,违反规矩,她也不介意给她们提供一些小小的方便。除此之外,一些力所能及的福利,她也不介意提供一下的,当作是出色员工的奖励也好。
秦含真没有做过管理人员,却见过别人是怎么管理下属的,自以为对手下这几个丫头,管得还不算太糟。反正她懂的事情也不多,还有夏青在呢,若有哪里她做得不对的,夏青自会劝说调整。
她就这么心大地甩手了,自顾自地往清风馆跑去。
到了清风馆,秦柏、牛氏与秦平正坐在正屋里笑着说话,赵陌也在一旁相陪。秦含真随**代青杏一声,叫她自便,就跑进了屋里:“祖父,祖母,爹!爹你回来了?”
秦平笑吟吟地看着她,伸手将她拉到身边仔细打量几眼,才笑道:“这几日身上可有不舒服的地方?跟姐妹们处得还好么?”
秦含真一一回答了,又问他:“爹怎么今天才回来?前儿下圣旨,我本以为,就算前晚上你来不及回来,昨天也该回的。”
秦平笑道:“我前儿出宫办差去了,昨儿傍晚才回来,好险差点儿没赶上关城门的时辰。到了宫里,我得先去复命,那时候才听说了消息,真真是大吃一惊。若不是还要与同僚交接,我昨儿晚上就该回来的。不过现在也不迟。今儿早上遇见我上锋,他特地放了我三天假,叫我好生回来陪陪你祖父祖母。”
竟然能在家里住三天?
秦含真高兴地说:“那爹可要好好歇歇才行。让虎嬷嬷给你多做点儿好吃的,补一补身体。”
牛氏忙道:“正是呢,瞧你瘦得这样,叫人瞧了就心疼。”她有些坐不住了,赶紧起身,招呼虎嬷嬷一声,打算一起去才开辟的小厨房:“看看今儿都有些什么菜,若没有好的,就打发人上外头买去。别去这府里大厨房那儿要,又贵又不一定好吃,不定拿什么来搪塞我们呢。”虎嬷嬷笑着道:“他们如今不敢了。不过咱们自己买也好,他们大厨房里采买的东西未必合大爷口味呢。”
虽说秦平如今在京城承恩侯府里,称呼变成了“平四爷”,但在虎嬷嬷心目中,她还是更习惯叫他“大爷”呢。
牛氏与虎嬷嬷走了,虎伯跟上去帮着打下手。秦平笑着看他们的背影,转头对秦平道:“皇上待我们家极厚,他对你也早有安排。你只管安心当差,尽忠职守,跟同僚们好好相处。旁的事,自有皇上与我料理,不必你操心。”
秦平有些不好意思地答应下来,想了想,又道:“从昨儿我回宫时开始,个个同僚都来贺我,又问我接下去有些什么打算,还有人跟我打听续弦的事儿。我觉得这也未免太唐突了,先前我与他们中的好些人都没什么交情,忽然问起这种话,叫我如何回答?我就一一搪塞过去了。这会子趁着我还记得,先跟父亲说一声。若有人跟您和母亲提起我的亲事,你们只管婉拒了就是。”他慈爱地摸了摸秦含真的小脑袋,“我如今哪里有这个心情呢?”
秦柏叹了口气,点头道:“你放心,这事儿我与你母亲心里都有数。不管怎么说,你媳妇儿素来待我们孝顺。她去得这样冤,你怎么也要守上三年,才对得上你们这些年的情份。我正要嘱咐你呢,京城不比米脂,你如今又身份不同了,就算自个儿洁身自好,也需得防着别人有心拉拢你,带你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你需得心里有数,记得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别叫人哄几句,就昏了头,让我与你母亲失望。你要记着,你如今是做爹的人了。含真还在看着你呢。”
秦平低头与秦含真对视一眼,笑了:“父亲别担心,儿子都记着呢。”
秦含真回了父亲一个甜甜的笑,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要是秦平忽然说要续弦,她心里再不乐意,也拦不了。但是,好不容易熟悉了现在的家人,正一家和乐呢,忽然添一个陌生的女人,叫她如何习惯?更何况,后娘这种身份,向来是坏例子多过好例子的。世上固然有曾祖母叶氏这样的好后娘,也有小王氏这样现成的狠毒后母。更别说她在现代看过的那些媒体报道、网络论坛帖了。哪怕在她看过的网文里,原配嫡女跟后娘继妹的争斗也从来都没少过。她现在小日子过得正美,才不想陷进宅斗里去呢!
当然,便宜爹爹秦平现在还很年轻,才二十六岁。这个年纪丧了偶,也不可能做一辈子鳏夫,迟早是要续娶的,否则也太可怜了些。秦含真心里还是挺喜欢这个爹的,如果后娘的人品不坏的话,她也希望他能获得幸福。不过,前提是那位后娘不是个难相处的,配得上父亲,父亲又喜欢。当然,这都是以后的事儿了……
既然是以后的事,秦平略过就不再提了。他倒是提起了一件觉得奇怪的事:“方才出宫的时候,我听同僚说,瞧见二堂兄进宫了,说是为伯父上请罪折子,不过好象又私下向皇上禀报了什么要紧事。我那同僚守在门外没听清楚,只听得屋里好象有人摔了东西,不知是不是皇上发了火。他叫我回来打听看看,免得二堂兄真的出了什么事儿。若是犯了错,老实请罪,皇上看在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份上,应该是不会重罚的。”
秦柏跟赵陌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有了猜测。这怕是秦简真的把王曹与墨光的事告诉了秦仲海,秦仲海选择了与王家翻脸,直接告进宫里去了。秦柏为侄儿的明事理、知善恶而感到欣慰。赵陌则微微低了头,掩住双眼中的一抹冷笑。
王家既然非要将他逼到绝地,就别怪他反手捅王家这一刀了!
秦含真看看赵陌,又看看祖父,觉得好象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祖父和赵表哥知道二堂伯进宫的原因吗?”。
赵陌冲她笑了笑,小声说:“一会儿告诉你。”秦含真眨眨眼,闭了嘴。
秦平好奇:“怎么?难道不能告诉我么?”他倒不是生气,只是觉得奇怪而已。
秦柏笑道:“让你知道也无妨,左不过是王家那起子糟心事儿罢了。”
他便把昨天秦简来说的事儿讲了出来。秦含真大吃一惊:“什么?王家居然这么大胆吗?!连下毒这种事都干得出来?!”
秦平也十分恼怒:“真真是无法无天!他们将秦家当成是什么了?!”
赵陌起身向秦柏、秦平赔礼:“都是我的不是,连累了府上。”
秦含真道:“赵表哥你往自个儿身上揽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这怎么会是你的错?分明是王家昏了头!”
秦柏也道:“正是,这事儿不是你的责任,快坐下。再说这样生分的话,我就生气了。”
赵陌微微红了脸,再次躬身一礼,坐回了原位。
秦平道:“真是奇怪了,王家到底是怎么知道你在这里了?可是这府里的人露了口风?”
秦含真歪头:“不会吧?我看这府里的人应该都不知道赵表哥的身份才对。我们没有泄密,这府里的人也没几个认得他的。无缘无故,他们怎会怀疑我表舅的表弟就是皇嗣热门人选的嫡长子呢?”
秦平挑了挑眉:“那就奇怪了。既然不是这边走漏的消息,那又是从哪里泄露出去的?知道广路在咱们家的人,除了我们一家,也就只有广路的父亲,以及他的两个随从而已。不过……兴许广路的父亲还告诉了其他心腹之人,也未可知。”
赵陌脸上闪过一丝阴沉,没有说什么。
秦含真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二堂伯和大堂哥知道了赵表哥的事,都选择站在赵表哥这边,直接将王家的人抓了起来,可见他们不但事先不知情,而且就算知情,也多半不会帮王家的忙。那泄露消息的人就不会是他们。我们自己又一向很小心,而且与王家从无来往。王家想要得到消息,最容易的就是从女儿女婿那边打听。难道是赵表哥的父亲不慎露了馅?这也未免太粗心了吧?!”
她看向赵陌:“我看哪,很有可能是你父亲派了人来找你,叫他现在的妻子发现了,起了疑心,就打探到了消息。”
赵陌想了想,摇摇头:“若真是打探消息,怎么也要慎重地观望几日。尤其是,他们在这府里并不是没有耳目,或是通过你二伯娘,或是通过下人,都可以来探听我的身份,好确认我正是他们要除之而后快的目标。若能再找人配合,做点手脚,不叫人发现蛛丝蚂迹,就更好了。你二伯娘是这府里的当家奶奶,她若肯出手相助,想要对我下手,何其容易?!但那个王曹,却找上了秦简兄的小厮,而那小厮又只会在清风馆外探头探脑,根本没有什么下手的机会。我觉得,王曹,还有他背后的王家,未免太心急了些,急得没了章法,又好象十分确定我就是他们想找的人,迫不及待地要尽快害了我性命一般。我想,事先一定有人跟王曹说过我的身份,还催他尽快动手……”
他抬头看向秦柏:“应该是有一个知道我的身份,但又并不清楚我现下处境的人。他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住在清风馆里,却不知道我已经见过皇上了。至于他们急着要除掉我,兴许是担心舅爷爷您会把我的事告诉皇上吧?”
秦柏沉默不语。秦平道:“不管怎么说,这事儿需得问你父亲一声。若消息真是从他那儿走漏的,他就该负起责任来!倘若他为了将来的事,明知道王家所为,还要护着,不许你为自己讨一个公道。那他还是早些打消了念头的好——这会子他就对王家如此巴结讨好了,将来真的顺心如意了,还会纵着王家做出什么事来?!”
秦柏对儿子的话没有异议,赵陌沉默着不表态。这时候,虎勇忽然来报:“海二爷过来了。”原来是秦仲海刚从宫中回来,直接找上了清风馆。
第八十六章 缘由
秦仲海进了清风馆,见秦平回来了,也非常高兴,还道:“四弟听说三叔得爵的喜讯了吧?圣旨是前儿下的,偏四弟不在,没能回府一起接旨。听闻四弟不在宫中,出去办差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一直在担心呢,偏又不好找人打听四弟去了哪儿。今儿早上进宫的时候,我还想着要找人问一声,看四弟你回宫了没有。没想到别人都跟我说,四弟已经告假回府了。”
秦平笑着回了一礼:“多谢二哥想着,我一回宫就听说了消息,心里也很欢喜。这是我们秦家共同的大喜事。”
“可不是么?一门双侯,京城有谁家比咱们秦家更风光?”秦仲海的心情非常好,看起来容光焕发地。
秦柏见状,心中微微一动,便问他:“仲海,你这是刚晋见过皇上了?”
秦仲海几乎掩不住脸上的喜意:“是。侄儿本来只是进宫替父亲送请罪折子,本也没想过皇上会亲自召见,不料皇上竟然真的见侄儿了,还与侄儿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多有激励之言。侄儿从来没想过,原来皇上对侄儿也是有期许的。”
也不能怪他这么大惊小怪的。承恩侯府说是很有圣眷,但其实就是虚架子。承恩侯秦松长年有份参加大小宫宴,王公贵族们的宴席上也少不了他的身影,许氏与符老姨娘、张姨娘一年总有几次进宫给太后、太妃们请安的机会,但除此之外,皇帝很少单独召见秦松的儿女们,也不怎么关心他们的事,除了在秦仲海、秦叔涛先后考中文武举人之后,下旨赏了官职,也同时阻断了他们的会考之路以外,秦仲海就再也没有接到过有关于自己的圣旨了。现在皇帝不但召见了他,而且对他态度大改,显得和蔼亲切,还关心地问起他的职司来,仿佛把他当成是至亲子侄一般,叫他如何不激动呢?
秦仲海心中再一次深深地认识到,父亲秦松就是阻拦秦家光明前程的碍脚石,把他约束住了,皇上就会看秦家其他人顺眼了;而三叔秦柏则是秦家最大的靠山,一回到京城秦家,秦家就立刻拥有了真正的圣眷。
秦仲海这么想着,就十分恳切地请教秦柏:“三叔,皇上问侄儿在如今的位子上做得如何?是否积累够了经验?能不能独当一面了?您觉得……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秦柏沉吟片刻,问他:“那你是如何回答皇上的呢?”
秦仲海还能如何回答?他在现在的位子上蹉跎了将近十年的时间了,做好做坏都是一个样,升不上去,也没人会贬他下来。若不是有母亲许氏一再告诫、鼓励,只怕他早就灰了心。如今好不容易看到皇上似乎有意给他挪一挪位子了,他自然要说好话的。事实上,他也没说谎。这些年,虽然他前途停滞,但一直以来做事还算认真,大功算不上,小功劳还是有不少的,大错没有,小错也不多。换了是别人,这个成绩早就够他升两级了。不过,为了给皇上留下一个谦逊的好印象,他回答完后,又添了一句:“臣还有许多不足之处,需要更加用心地学习。”
皇上当时并没有多说什么,秦仲海出宫后,反而开始纠结了。皇上对他的回答,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呢?会不会觉得他做了将近十年,还有许多东西没学会,太过无能了?会不会觉得他表现不够出众,还有出错的时候,却从没立过大功劳呢?
秦仲海这么纠结了一路,如今到了三叔秦柏面前,就忍不住问出口了。他以前没想过这么多的,但现在眼看着前路开始变得明朗了,他反而患得患失起来。
秦柏只是微笑道:“无妨,皇上不曾生气,可见对你的回答还是满意的。只是你官卑职小,即使皇上要提拔你,也用不着开金口,只需要吩咐你上司一声就可以了。你不必想得太多,继续用心办事。有机会时,皇上自然不会忘了你。”
秦仲海顿时安下心来。有了自家三叔这句话,他就再也不感到急躁不安了。
秦平却从父亲的话里,联想到了早上的经历,便问秦仲海:“二哥,我听同僚说起你今儿一大早进宫,在上书房里与皇上密谈,不知说了些什么,皇上好象发了火。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回府的路上,还一直担心你会不会有事呢。”
秦仲海心中一暖,笑道:“四弟不必为我担心,皇上确实发了火,但并不是冲我来的。”他转向秦柏,“昨儿府里发生的事,侄儿已经听简儿说过了,心里也恼火得很。侄儿媳妇将那王曹与小厮墨光两人拿下,侄儿就把人要了过来,另行关押。早上进宫去时,侄儿有了单独奏对的机会,就把这事儿禀告了皇上。皇上非常生气,特地派了御前侍卫随侄儿一同回来,到关押那两人的地方,把人提走了。侄儿是送走了侍卫,方才进府的。”
原来如此。
秦含真暗暗跟赵陌交换了一个眼色,心情都变得很好。
有皇帝插手处理,这事儿就好办了。赵陌今后的处境,想必会大为改善。
秦仲海又对秦柏与秦平说:“说来也是庆幸,王家行此不义之事,叫我们家发现了,我又马上报进了宫里,否则,还不知王家会做出什么来呢。三叔不知道,侄儿早上去审过那王曹了,原来他从王大老爷处领了命,就一直潜藏在府后民居里等待害人的时机,却因为一时心急,他实在等不下去了,就逼墨光仓促动手,打的就是把有毒的茶水送进清风馆里,让广路这孩子喝下去的主意!至于这院里其他人是否也会喝到茶水,他是不管的。这分明就是没把三叔三婶和侄儿侄女们的性命放在眼里!真真气煞我了!这也叫亲戚?往后我们秦家,再也不会跟他们王家长房来往了!这样狠毒的亲戚,我们秦家消受不起!”
其实,秦仲海说这番话,更多的是为了向三房父子俩表态,而不是真的气愤。正因为审问过王曹,他清楚地知道这件事里面,多少有些误会在。
王大老爷派王曹来下手暗害赵陌,是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能做成意外当然好,如果不行,也不能留下任何线索,让人怀疑到王家头上。为此,王大老爷许了王曹丰厚的报酬,除去数千两现银外,还答应送他去江南躲两年,对外的理由,就是要派他去江南做生意。因此,除去那份丰厚报酬,王大老爷又另给了他一笔银子,作为做生意的本钱。当然,这本钱是真的,生意也是真的,只不过挣多挣少,王大老爷没有规定罢了。
王曹领命之后,拿了两笔钱,先给家里留下了五百两,作为安家银,然后向家人辞别,带着王大老爷派给他的一个心腹去了通州,假装已经出发了。只是王曹想着,不过是要对付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罢了,他一人足以,况且承恩侯府内又还有其他与王家有关系的帮手,不必再带上帮手,行事也能少些约束。所以他就让那心腹带着那笔做生意的本金,留在通州采买些京城及北地的土产,然后在码头等他。他却独自一人折返京城,偷偷摸摸躲进了侯府后街预备害人。等他这边完事了,就直接到码头与对方会合,两人一起南下。如此一来,等他们到达江南的时候,将带去的土产卖出去,转手就能大赚一笔,他们就有更多的钱可以挥霍了。而京城这边即使旁人疑心到王家人头上,也会以为他早早就去了通州,不会怀疑到他头上的。
王曹打了这样的如意算盘,与家人辞别后,便依计行事。他支使墨光去承恩侯府里打探消息,知道赵陌一直随秦家三房住在清风馆里,深居简出,除了新近出过一次门,几乎不出院子。他正想着要如何接近目标呢,就传来了秦柏得爵的消息,大大破坏了他原本的盘算。秦柏次日清晨入宫谢恩,就更让他坐不住了。
他冒险回了一趟王家,回到侯府后街后,就立刻让墨光动手。这回顾不上什么嫌疑了,他必须要尽快除掉赵陌。因为皇帝一旦知道了赵陌的事,就算他未必会关注一个小小的宗室少年的际遇,也会对王家有意伤害赵陌的行为感到不满的。王大老爷不敢冒险,万一皇帝对王家产生了不满,即使他看在王二老爷的面上,不重罚王家,赵硕那尚未有准信的皇嗣之位,却很有可能保不住了。
王家,实在找不出合适的嫡女来再次联姻宗室了。若错过了赵硕这次机会,王大老爷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王家权倾朝野的那一天。
王大老爷不问经过,只要结果。于是王曹急功近利,就找来了那剧毒之物,命墨光对清风馆中人下手。即使牵连上旁人,他也不在乎了。他眼里心里,想的只有那几千两银子,还有正等着他去享用的江南美好生活。
不过,即使知道下毒的计谋不是王大老爷直接做的主,而是王曹自作主张,秦仲海对王大老爷的恶感也没有消去一丝半点儿。王曹不过是工具罢了,谁是罪魁祸首,他心里清楚得很。
听完了秦仲海的话,秦柏还算平静,秦平与赵陌却不由得暗暗抹了把冷汗。
秦平咬牙:“这事儿不算完!即使皇上已经知道了,我也得去问一问赵硕。到底他是怎么走漏消息的!”直接把消息走漏的责任算在了赵硕头上。
赵陌则是问起了秦仲海:“如此说来,那王曹还有一个同伙在外?”
秦仲海笑道:“皇上已经命人去捉拿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传来。广路就放心吧。”
赵陌笑了笑:“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觉得奇怪。那王大老爷对族人如此信任么?王曹尚且会留一份毒|药,预备着灭墨光的口,王大老爷果真会让他拿着钱,到江南去花天酒地?若是在南下的路上,派人将王曹也灭了口,岂不是既省了银子,又除了后患?过后只需要编个路遇劫匪,或者因病夭亡的借口,也就能搪塞过去了。毕竟……王曹自己假造了行踪,他的家人是不会疑心到家主头上的。”
秦仲海顿时一惊。
第八十七章 惶恐
虽然不知道王大老爷是否会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但赵陌的猜测不是没有可能的。哪怕王曹是王氏族人,说白了不过是个混混而已。一个远支旁系,性命很重要吗?万一消息走漏,传到赵硕耳朵里,那对王家可没什么好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灭口?
若王大老爷有心保全王曹,就该叫他一辈子不回京才是。去江南玩两年就回来?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
秦仲海越想越觉得赵陌的猜测是对的,有些坐不住了:“我得去跟御前侍卫们说一声,让他们留心审问王曹的那个同伙,王家安排在通州码头上的人手,也不能放过。若是审出他们当中有任何一人领了命,要杀王曹灭口的,那说不定王曹会对王大老爷寒了心,招出更多的东西来。”
秦仲海也想明白了,妻子姚氏顾虑的是她亲外祖父,王二老爷这一房。现在他从王曹嘴里确定了整件事都是王大老爷的主意,不会牵连到王二老爷身上,他可以放心大胆地把人往死里得罪了。既然已经选定了立场,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他至少要踩得王家长房再也没有能力报复秦家才行!而王氏家族又素来有些个家族家规,爱护名声。只要王家长房的名声太坏,说不定会被族人抛弃,那秦家就更不必担心,王家其他房头那些做了官的族人会记恨上秦家,跟秦家过不去了。
拿定了主意,秦仲海匆匆向秦柏告了一声罪,离开了一会儿。过得一刻钟的功夫,他又折了回来,脸上已经满是轻松的笑意:“我已经命人把话捎过去了。”
秦柏笑道:“也不必太过郑重了,这不过是广路的一点小猜测罢了,未必是真的。”
秦仲海却道:“即使不是真的,也要把事情弄清楚了,然后让王曹认为这是真的。他那种人,我心里清楚得很。说是对家族忠心,但那是因为他可以从家族得到好处,他才会忠心。若叫他知道,他所忠心的家主有意害他性命,他不可能会甘心顺从的。那时候,王大老爷才知道什么叫作恶犬嗜主呢。”
秦柏不过是多说一句,见他有主意,便不再多提。
秦平却看向赵陌,对他道:“这次凶险算是过去了,只是你往后也不能失了警惕,还需要多加小心。王家恶行已经上达天听,皇上定会做出处置的。但王家毕竟未能害得你性命,皇上再如何重罚,也不会伤王家筋骨。但是你父亲那里,兴许会受些牵连。眼下还不知道他会怎么想,是会对王家所为心存不满,还是怨你生事呢?你不可不提防。”
赵陌站起身,正色应了,眉宇间也隐隐有几分阴郁。
秦仲海忙道:“应该不至于。我也见过广路的父亲,瞧着是个和气大方,又明事理的人,不会如此糊涂的。朝野间对他的评价一向很好。此事原是王家作孽,广路是无辜受害,幸而无事,他父亲又怎会怪到他头上呢?”
秦平道:“我也不过是提醒一句罢了,谁能知道他父亲怎么想?他是做儿子的,碍着孝道,自然事事都要束手束脚。我看他往后就在咱们家住下也罢了,就怕他父亲心中气恼,面上却不露,把他接回家去,叫他受他后母的搓磨呢。即使他父亲没这个想法,只要那小王氏存了歹意,做出一副贤妻良母的模样来,哄着他把广路接回家去。他平日上衙门做事,不在家,广路还不是一样要落到小王氏手里?”
秦仲海听得也为赵陌起了担心:“那该如何是好?若是赵硕真个开口要接儿子回去,我们这些外人,也拦不得呀。”
秦含真听得忧心,小声问赵陌:“那怎么办?”
赵陌沉着脸道:“我绝不会束手就擒!”
就是这样才更让人担心!
秦含真忍不住问秦柏:“祖父,上回咱们见皇上的时候,皇上不是说了,让赵表哥跟您读书吗?能不能拿这话当作借口,不让赵表哥的爹把他接回去呀?”
秦仲海讶然:“皇上有说过这样的话么?那就可以放心了!”
秦柏只是微笑:“皇上确实这么说过,所以你们不必担忧太多。广路的父亲即使有怨言,也不会冒着触怒皇上的风险。他胸有大志,只会行事更加小心的。”
秦含真稍稍松了口气,笑着对赵陌说:“赵表哥,你也听到了,不要害怕。”赵陌回给她一个微笑。
害怕?他才不会害怕。到了现在这一步,他已经发现了王家与父亲赵硕的弱点,早就不再畏惧他们了。他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真正要害怕的,是王家和父亲才对。
王家是否害怕,还未可知,但赵硕此时此刻却确实害怕了。
他进宫的时候,听说了御前侍卫抓到一个意图在承恩侯府下毒害人的王家族人的事。他立刻就想起了自己那寄居承恩侯府的嫡长子,顿时吓得脸都白了。
但他不敢露出异样,面对别人关心和好奇的目光,他只能找些借口来搪塞,又暗地里打探案情,得知承恩侯府里并没有人受害,才暗暗松了口气。可是,就算儿子没有出事,他心头的怒气也轻易消不下去。王家族人为何要对姻亲承恩侯府下手?外人议论纷纷,想不出原因,他却能猜到一个——王家族人的目标,该不会正是他那嫡长子赵陌吧?
小王氏的霸道,赵硕是早就领教过了,兰雪平日就没少吹枕边风。再加上庶子死得不明不白,隐隐约约似乎与王家有关,还有嫡长子赵陌在大同的经历,无不说明了王家意图除掉他所有子嗣,好保证他膝下只有小王氏亲生骨肉的事实。因此,他和小王氏虽然还是新婚,但他心中对这个续弦妻子已经生出了几分厌恶与不耐。若不是他还有求助王家之处,他早就忍不住要狠狠训斥她一顿了。
然而,他生平最风光的就是现在这个时候了,皇上对他是如此的看重与欣赏,他离皇嗣之位,似乎只有一步之遥。只需要太子一病不起,他就能心想事成了。在这个当口,他怎能得罪岳家?没有岳家的提拔,他未必能这么容易获得皇上的青眼。因此,他就犹豫了,觉得自己还能再忍耐些日子,儿子也应该再忍耐一下,只要等他成功入主东宫,那就一切都好说了。反正儿子在承恩侯府里,总是能安全无恙的。
谁知道,王家会丧心病狂至此。天子脚下,光天化日,就敢伸手进承恩侯府里下毒手呢?
赵硕同样想不到,承恩侯嫡长子秦仲海,明明是王家的外孙女婿,父亲承恩侯又明摆着是要跟王家交好的,他居然会直接把状告到了宫里,让皇上知道了。赵硕心中惶恐,不知道这件事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皇上会降罪王家么?会牵连到他么?赵硕心中七上八下的。
而在这个时候,赵硕又得了一个小道消息,说是皇上其实见过赵陌了,是在微服出宫,与新封的永嘉侯秦柏相见时见到的。皇上得知赵陌是宗室中的子侄,还关心地问起了他的功课,命他跟着永嘉侯秦柏读书。
这本该是个好消息,可赵硕只觉得是晴天霹雳。
因为他忽然想起了,就在皇帝下旨给秦柏赐爵的第二天,曾经召见过他,问他嫡长子如今何在?他那时候回答,说嫡长子还在辽东王府里,跟着其祖父母生活呢。
他不想把赵陌在京城的消息透露出去,更不想让皇帝质疑,为何他不将嫡长子接回家中。若赵陌是留在辽王身边,好歹还有一个向祖父母尽孝的理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不把儿子接到京城来。
皇帝当时听了他的话,并没有说什么。可是现在,赵硕得知皇帝其实早就知道赵陌是在京城里,心下说不出的胆战心惊。
他犯了欺君之罪,皇帝会不会生气?
赵硕很想探听一下皇帝的想法,但又不敢直接面对他,只能私下寻张公公说话。张公公清楚内情,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公子既然知道这是欺君,为何当日不说实话呢?”赵硕无言以对。
张公公微微笑道:“皇上并未发作公子,公子暂时倒也不必为此发愁。倒是王家那头,究竟是怎么知道令郎在承恩侯府的呢?宫里知情的人都不是多嘴的,承恩侯府里除了永嘉侯一家,再没旁人知道令郎的身份了,最有可能泄密的,可就只剩下公子这边了。公子不去查一查么?据那个叫王曹的说,他是从公子的岳父嘴里知道消息的,却不知道公子的岳父,又是从哪里听说的呢?”
赵硕的脸色变了变,客气地向张公公道了一声谢,塞了个小荷包过去。张公公摸到荷包里薄薄的,似乎只装了一张纸,便露出了笑容:“公子想必事先是不知情的,如今令郎险遭人害,公子一定很生气,很担心吧?人同此理。皇上听说那个王曹差点儿连永嘉侯都要害了,心里正恼火呢,已下令彻查了,断不能叫歹人有机会逃脱的。公子可得好好安抚令郎才是。家里也该清理一番了。若有哪个嘴碎又不忠于主家的下人,很该早早撵出去,省得日后再生出祸事来。”
赵硕的额上已经冒出了汗。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张公公的话。等他回过神来时,眼前已经空无一人,只余阵阵阴风穿堂而过,吹得他骨头都开始发冷。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了平时办差的地方,就听得人们议论纷纷,又好象用奇异的目光在看他。他稍稍振作了精神,命随从去打听:“出什么事了?”
不一会儿,随从回来,给他带来一个不太妙的消息。
蜀王上书,太后寿辰将至,他请求携子上京为太后贺寿。他这次要带来的,是小儿子,十五六岁年纪,听说俊秀又聪慧,十分讨人喜欢。但蜀王不带长子带幼子,是否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呢?
赵硕觉得自己身上的寒意越发重了。
第八十八章 药方
蜀王是当今皇上的小兄弟。先帝晚年,众皇子夺嫡时,他不过是六七岁年纪,刚入上书房启蒙,生母又是个小小的美人,圣宠平平,家世平平。这样的小皇子,在后宫中一点儿都不起眼,谁都没把他当成是需要注意的对象。
因此,蜀王平平安安地活过了夺嫡之争,凭着清白无辜的表现,在皇上登基后,获得了优待。他跟秦王等数位皇子得皇上早早册封王爵,赐王府,得封地,样样都是上上等。成年后,娶的正妃侧妃,也都是名门淑媛,没有一个拿不出手。他们的生母若还在世,在后宫中也十分受尊崇,跟着太后一直住在慈宁宫内,封号位份都有了提升。
蜀王更因为年纪小,生母在夺嫡之争中受了惊吓,没两年就病逝了,他就被太后带回慈宁宫抚养,因此与太后一脉格外亲厚些。他成年后,娶的正妃就是太后嫡亲的侄女。他与元配涂王妃乃是宗室中有名的恩爱夫妻,膝下三子一女,全是涂王妃所出。
这也意味着,蜀王即将带到京城来的这个小儿子,论血缘其实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孙!
这叫赵硕得到消息后,如何能不惶恐?
眼下还不知道蜀王携子上京,究竟是打了什么主意。若他只是单纯地带儿子过来给太后贺寿,倒还罢了。若他对东宫储位也有了想法,那他的小儿子对赵硕而言,还真是前所未有的大敌。
蜀王的这个小儿子,既是太后侄孙,便天然能从宫中获得一大助力,还是皇帝无法忽视的助力。同样的,涂氏家族在朝野间的势力,也能为他所用。赵硕目前虽有王家这个助力,但也同样受王家制约,行事束手束脚,蜀王的小儿子却不用担心这一点。
而且蜀王藩地富庶,若蜀王支持小儿子入继皇室,那在财力、物力与人力上,样样都远远胜过赵硕。就算最终事情不成,他也不过是回到蜀地去,继续做他的小王爷罢了,并没有什么可损失的。可是,赵硕却没有这个底气。他若在京城一事无成,不得不返回辽王府,等待他的只怕就是暗无天日的未来,极有可能连性命都要葬送。
赵硕越想越担心,只觉得自己前路无光。惶恐之余,他还生出了几分怨恨。蜀王在蜀地过得安逸富庶,怎么就不能老实地待下去呢?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上京城来跟他争那一席之地,真是吃饱了撑着,贪心不足!
赵硕就这样一边怨愤,一边担忧地在宫里度过了一天。这一天里,他一直在提心吊胆,不知皇帝是否会召他去问话。但皇帝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径自召见朝中大臣,处理政务。赵硕只能打听到,那个动手不成被抓起来的王氏族人以及他的同伙,似乎是被送到天牢里去了,除此之外,他什么消息都没打探到。
赵硕心想:以皇上的脾气,既然一天都没有降罪于自己,那想必是无碍的?
赵硕抱着这样的期望,等到下衙时间到来,便惴惴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进了家门后,赵硕留意到,新婚妻子小王氏并没有象平时一样到前院迎接自己。至于侍妾兰雪,他事先关照过,她大腹便便,安胎要紧,不必跑来跑去了,只管在自己院内静养就好。当然,这话同样也免了兰雪每日到主母跟前侍奉的义务,小王氏是很不乐意的,只是不好公然违抗赵硕的意思罢了。
赵硕下衙,不见妻子来迎,心里怀疑是因为王家意图暗害赵陌事败,她没脸来见自己,便问了家中的管事一声。
管事尚未开口,今日一直留守在家中的蓝福生先上前一步回答:“回大爷的话,午后王家来了人,夫人与那人交谈几句,便急急带着他回王家去了,至今未归。”
赵硕顿时沉下了脸。
家中管事是小王氏从王家带来的陪房,见状忙赔笑道:“大爷熄怒,夫人是听说老夫人今儿身上有些不好,一时担心,就回去探望了。”
赵硕冷笑了一声:“原来王大夫人身上不好么?我倒是大概能猜出她老人家的病因来。”说罢抬脚就往屋里走,脸上依旧是阴沉沉地。
管事不敢多说什么,只能示意手下的人赶紧回王家给七姑奶奶报信,心里也有些不解,为什么七姑奶奶到现在还不回来?管事不知道王家出了什么事,还以为真是王大夫人生病了,而男主人赵硕只是不满妻子一声不吭就回了娘家呢。
赵硕回到内院,自有丫环上前替他脱下衣裳,换上家常服饰,又送了茶点上来。赵硕哪里有闲心?径自去了外院书房,把几个心腹都召了过去,将今日宫中探听到的消息一一说了出来。
甄忠头一个惊叫出声:“什么?王家怎会知道哥儿在承恩侯府?!”
蒋诚是第二个开口的:“哥儿没事吧?可伤着了?那王家人真真该死!竟然胆敢对哥儿下毒!”
蓝福生目光微闪,没有开口。邵禄生一向老实,虽然吃惊,但他向来是听赵硕号令行事的,便只关注赵硕接下来的指示,并没有说什么。
赵硕对赵陌行踪消息走漏,也有过一点猜测:“我在宫里找张公公打探过,张公公说,承恩侯府的秦仲海再三保证,他们事先并不知道陌儿的身份,自然无从泄露起。皇上倒是知道陌儿在永嘉侯处,可皇上又怎会将这种事告诉旁人?永嘉侯差点儿受了牵连,被那王曹所害,皇上比旁人都要恼火呢。如此一来,最有可能泄密的,就是我们这里了……”他抬头扫视众心腹一眼,“但我不相信,我的人又怎会把这种要紧的消息告诉王家人知道?!”
蓝福生忙说:“大爷说得是。我们都是您的人,陌哥儿是您嫡长子,便是我们的小主人。我们怎会将他的下落透露给王家人知道?没有这个道理!”
甄忠也点头:“夫人虽是主母,但对我们一向淡淡地,少有往来。况且夫人尚未为大爷生下子嗣,又多有不贤之处。我们敬她为主母,不敢有丝毫怠慢,可大爷才是我们的主人,夫人无论如何也越不过您去。大爷曾有严令,不许我们向外透露哥儿的行踪。我们又怎敢违令?更何况还是告知夫人?”
蒋诚问:“大爷,这府里真的就只有我们五人知道哥儿的行踪么?会不会还有别人知情?”
赵硕想了想:“兰雪也知道,可她一直待在偏院里,足不出户,更别说是去见夫人了。她只怕还要躲着夫人呢。”
蒋诚直率地说:“为防万一,大爷还是问兰姨娘一声的好。即使兰姨娘不会泄密,她身边的人呢?是否有人听到了什么?”
赵硕皱起了眉头。他想起兰雪曾经提到过,她院里侍候的丫头中,就有小王氏安插的耳目……不过那个丫头他已经命人撵了,换了新的人手上来,想必不会又是小王氏派来的人了吧?
蓝福生忙道:“兰姨娘院里的丫头才换过不久,人是小的亲自挑的,想来品行可以信得过。只是夫人前日说兰姨娘身子重了,怕她是头一回生产,有很多事不懂,就特地派了两个积年的老嬷嬷过去服侍。不知这两位嬷嬷会不会也是夫人派来的耳目呢?”
赵硕冷哼:“她在这种事上头,倒是拿手得很!”说来也不放心,忙命人去问兰雪,那两个嬷嬷可有不妥之处?
不一会儿,派去的人就回转了,面带难色地对赵硕道:“兰姨娘说了,嬷嬷们照看她,还算用心,只是嬷嬷们命人抓的安胎药,方子跟她先前请太医开的药有些不同,她不放心,不敢轻尝,这两日都没喝。兰姨娘也怕误会了好人,所以请小的将药方与药渣带来给大爷,请大爷找位大夫问一问,若药是好的,她也能放心用了。”
赵硕接过方子瞧了几眼,见上头几味药似乎都是滋补之物,瞧着并没有大碍,就放到了一边,又去瞧那包药渣。
药渣气味难闻,上头的水气还是温热的,想必是才熬煮过不久。赵硕瞧了两眼,什么都没瞧出来,就命人放到一边了。
这时候蓝福生察觉到几分不对,叫住了那名下人:“这药闻着不大对劲呀?”他接过药渣,翻了几翻,取出其中一个小圆粒:“这不是薏仁么?孕妇喝的药里,怎能有这个呢?”
赵硕顿时变了脸色:“快去请一位太医来!”邵禄生忙忙领命去了。
赵硕还没问清楚泄密的事,就先闹出一出药方案来,心情越发不好了。
这时候蓝福生又说:“且不论药方的事,哥儿在承恩侯府遇险,不论是谁泄露了他的行踪,行凶的总是王家人。这事儿夫人不可能不知情吧?大爷还是要问清楚。若是夫人的意思,大爷可不能再轻轻放过了!夫人近来行事,越发过分。若再纵容下去,日后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大爷虽有需仰仗王家之处,可说到底,王家不过是辅,大爷才是主啊!主辅有别,王家是昏了头,忘了分寸了!”
赵硕被他一言惊醒,沉着脸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王家……是该好好敲打一番了!”
第八十九章 问罪
小王氏从娘家回到自家宅子时,已经累得极了。
她是以母亲生病,她去探病的借口回娘家的。而事实上,王大夫人也确实是病了,不过是犯了旧疾。秦仲海往宫里告状,姚氏回了一趟王家二房,他们夫妻俩还未回到承恩侯府时,王家长房就已经得了消息,一时间也有些措手不及。
王大老爷夫妻俩没想到王曹会失败,还叫人抓了个现行,也没想过秦仲海会选择跟王家撕破脸,直接进宫告状。他们需得尽快想到办法善后才行。
王曹是救不得的了。他自己办事不利,还连累了家主,他的家人那边,王大老爷不打算去安抚了,并且已经知会过族中主管庶务的族老,打算明日就将他这一支逐出宗族去。反正他家已经得了一笔银子,不用担心会饿死。可是王氏一族对外,需得拿出个态度来,表示他们与王曹这等毒辣小人不是一伙儿的,<无-错>他做的事,合族都不知情,也耻与他为伍。
但这也就是能骗骗不知情的人而已。王曹在皇帝的人面前,是否能保守秘密,王家长房谁都不敢打包票,因此,他们必须做好最坏的准备。也许皇帝会从此疑上王家,并生出厌弃之心,但王家不会因为这一点小小的打击,就从此一蹶不振的。王曹也许是存了下毒的心,可他到底并没有真的成功下了毒,也没有任何人被他所害。既然如此,王大老爷就还有回旋的余地。也许会挨一次训斥,也许会罚俸,也许会降一级官阶,原职留用……但必定不会伤了王家的元气。
更何况,王家还有一位深得皇帝宠信的王侍中呢。
王大老爷亲自去见了弟弟,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提到姚氏竟然没能拦住秦仲海进宫告状,固然是太无能了些,却也有她在婆家受怠慢的缘由在。兴许是秦家最近实在太风光了,一门双侯,荣光无人可比,秦仲海也许因此对妻子生出了轻慢之心来。在这种时候,王家更加不能出事,否则姚氏失了靠山,在秦家只会过得更悲惨,就连一对儿女,也是前程堪忧。
王大老爷这是想要引发弟弟的担忧,好让他为王家说情。毕竟二房没有子嗣,姚王氏与姚氏便是王二老爷唯二的至亲血脉,她们在婆家过得好,才是他最大的期望。拿这个来激王二老爷,必是能一激一个准的。
王二老爷却只是淡淡地,表示他知道了,会上书的,就把兄长打发走了。
王大老爷虽然得了准信,心中却为弟弟的冷淡态度感到不安。难不成是姚氏跟他说了些什么?总不会连姚氏都对王曹的事生出了不满吧?
王大老爷回到长房后,把这种心情传递给了老妻与儿女们。小王氏回到家时,心里还存着忧虑。
她想的比她父亲更多一些。父亲只需要担心王家在朝中的权势,以及在皇帝面前的地位是否会受此事影响,可她身为赵硕的妻子,还要担忧赵硕是否会怀疑她有意去暗害他的嫡长子?虽然赵硕对王家一向礼敬,对她这个新婚妻子也还不错,但小王氏心里清楚,他对她没有丝毫爱意,不过是因为忌惮王家,才处处给她体面罢了。一旦王家出事,又或者王家所为超过了他能容忍的界限,他也许就会跟她翻脸了。
小王氏忧心忡忡地回到内院,一进院门,就有心腹丫头来报:“大爷正在屋里等夫人回来呢。”她脚下顿了一顿,方才慢慢往正屋的方向走,一步走得比一步慢,到得台阶前,她深呼吸一口气,仰起下巴,抬头挺胸地登阶进屋,一脸的若无其事。
赵硕抬头看着她进来,眼尾瞥了对面的座椅一眼:“坐。”
他这是什么态度?
小王氏心下生出几分不满,气冲冲地往那椅上坐了:“大爷今儿怎么好象脾气比平日大了许多?谁又惹着你了?”忽然记起了兰雪,“还是兰姨娘又说了什么?”
赵硕沉声道:“你还有脸问我?你既然回过娘家,自然知道今日出了什么事!如今事败,你不赶紧来向我请罪,就够厚脸皮的了,居然还有脸拉扯不相干的人?就你这样的性子,你父亲当日竟然还说你贤淑知礼,真是可笑至极!”
小王氏气得一掌拍向桌面:“有什么可笑的?!我自然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王曹算哪根葱?不过是王家远支旁系的一个小人物罢了,平日里在外偷鸡摸狗,合族都厌他的。他如今在外头为非作歹,我们王家固然有管束不力的责任,可谁家没几个不肖子?他自去作孽,难不成我一个出嫁女还能管得着他?我父亲堂堂二品大员,每日料理朝廷政务还来不及,更没有闲心去管区区一个王曹了!宗室里还有为非作歹的子弟呢,怎不见你去理一理?如今你拿王曹的事来发作我,难不成你还有理了?!”
赵硕听得直想冷笑:“你想要糊弄谁?王曹不过是小人物,可他想要杀的却是我儿子!他自入京便深居简出,王曹压根儿连他的面都没见过,能与他有何仇怨?不过是为了你罢了!你嫁给我,一心想要生出我唯一的儿子来,嫌我其他子嗣碍你的眼了。先前我已有一庶子遭你们王家毒手,我忍了,如今你们倒越发过分起来,连我的嫡长子都不放过!你们真当我是耳聋眼瞎之人了?会坐视你们残害我的骨肉?!”
小王氏仰着脖子道:“你少编排我了!我哪儿知道你的儿子在哪里?你不是说把他送到大同他外祖家去了么?怎么如今又住在京城?你当日对我父亲许诺过什么?你出尔反尔就算了,却不能冤枉好人。王曹为何要杀人,我不知道,但你不能把事情算在我头上!反正这事儿跟我没关系。还有,你那庶子的死,也跟我无关!不过是个丫头生的贱种罢了,哪儿能入得了我的眼?他是死是活,与我有何碍处?等我生了儿子,萤火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我乃是名门闺秀,自有气度,还不至于容不下一个贱种!”
赵硕冷笑:“若你能容得下一个庶子,那这个又是怎么回事?”他冷冷抛出一个纸包,摔在桌面上,小王氏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包药渣。
赵硕冷声道:“这是你派给兰雪的两个嬷嬷抓回来的安胎药,可药渣中却有薏仁这种东西。我已问过太医了,太医说,你那两个嬷嬷给的方子没问题,可药有问题。若兰雪真的天天喝下那种药,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小产迹象,随时都会一尸两命!你好狠毒的心肠啊,是不是打算要将我所有子嗣都铲除干净,才能心甘?!在做这种事之前,你好歹也先替我生一个儿子再说!你姐姐就是多年未育,外头早就议论纷纷了。若你也是同样的体质,还要狠毒地杀死我所有子嗣,分明是存心要我断子绝孙吧?!我竟不知何时得罪了你,你要这般害我!”
小王氏气得快要跳起来了:“这是诬蔑!我什么时候在你宝贝心肝儿的药里下毒了?!”
赵硕指向那包药渣:“那你说清楚,这个又是什么?”
小王氏气得满面通红:“我哪儿知道这是哪里来的?我叫嬷嬷们给兰雪那贱人抓的真是安胎药,半点儿都没做手脚!我知道你早疑心我不贤了,又怎会在这种事上再违你的意?我嫁给你,可没打算跟你撕破脸,我还想跟你好好过日子呢!”
小王氏真的觉得委屈了。她嫁给赵硕,是带着王家长房上下的美好期待嫁过来的。婚后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赵硕生下一个健康的儿子。有了这个儿子,她就算是站稳了脚跟,娘家也有了底气,自然也就可以放心助赵硕争位了。既然赵硕不喜她善妒,就算她装,也要装出个大度的贤妻样儿来,把赵硕安抚住了。她固然是不喜兰雪,可她还不急着把这小贱人治死。等到她有了儿子,兰雪和兰雪生的儿女又算什么呢?到时候还不是任由她摆布么?
小王氏真的不知道安胎药里有什么问题,但她相信,那两个从王家陪嫁来的嬷嬷绝不敢自作主张。
她立刻就想到了一个可能:“是兰雪……是那个贱人在陷害我!她自己故意在药中添了薏仁,想要向你告我的黑状!”
赵硕怎会信她?面上只有冷笑:“你以为我会相信么?你平日里没少为难她,竟然会好心给她抓安胎药?”
小王氏气得直跳脚:“你凭什么不信?我为什么就不能给她安胎药了?我是大妇!是你三媒六聘娶来的正妻!她算什么?一个贱婢,平日里仗着你的宠爱,在家中搅风搅雨,处处挑拨离间。若不是她在你面前进谗言,你会对我有如此深的误会么?她这种贱婢,我早见惯了,别以为她这点小伎俩能轻易得逞!你若觉得她是无辜的,那也简单。方子你给太医看过了,是没问题的。那药是在哪里抓的?叫你的心腹去药店问一声儿,看我的嬷嬷去抓药时,都抓了些什么?是否有薏仁?!若是没有,那就是你的心肝儿宝贝在诬陷我!”
兰雪走到门外,听见这一句,脚步迟疑了一下,又慢慢退了出去。
第九十章 交恶
对于小王氏的提议,赵硕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
就算去药店问过,确认小王氏派到兰雪身边的嬷嬷只命人抓了安胎药,没有添加薏仁,又能说明什么呢?她们用不着在同一家店买薏仁,完全可以在别处弄了来,再添到药罐里去。
可是小王氏却冷笑着道:“不查一下就定了我的罪,我该庆幸大爷不是在刑部当差么?否则还不知会造成多少冤狱呢。你分明就是信了兰雪那贱人的话,即使我是清白的,你也不想知道了。真真可笑,你以为薏仁是什么仙药、神药么?我只需要让人在安胎药里放几粒,就能让你的心肝宝贝滑胎?那你也把我想得太蠢了!我若要害她和她腹中的孩子,就不会只是丢几粒薏仁而已。管不管用还不知道呢,孕妇不能吃薏仁,知道的人多了去了,万一叫人中途认出来,那岂不是百般算计都没了用处?若我真要对那贱人下手,有的是法子能治她,根本就不会只是丢几颗小小的薏仁进她的安胎药而已!”
她深吸几口气,面上露出几分嘲讽:“更何况,谁都知道是我派那两个嬷嬷到她身边去的,安胎药方子又是那两个嬷嬷拿出来的,那贱人一旦有事,我就是嫌疑最重的人。我才没那么蠢,一点掩饰都不做呢!我看哪,这回不是我要害人,而是别人故意设了套,想要来陷害我!不然,那么小的几颗薏仁,混在药渣子里,一点儿都不起眼,又没有什么明显的气味,别人又是怎么认出来的?”
赵硕听了她这话,起初还迟疑了一下,但听完之后,再度确认这完全是小王氏的狡辩。别的不说,发现薏仁的是蓝福生,那是他的心腹,不是什么不相干的人,又与兰雪并无关系,难道还能帮兰雪骗他不成?蓝福生发现药渣中的薏仁,只能说是他素来心细、眼利,又熟悉药理。可要说他是故意陷害小王氏,赵硕绝不会相信。
至于小王氏说的,若真想害兰雪,不会用这么明显又效用不明的方式,赵硕也有不同的看法。他与小王氏成婚半载,心知她性情为人,从来就不是什么真正的聪明人。她几次针对兰雪,用的也是蠢办法,坏到了明处,可以说是既狠毒,又愚蠢,以为别人看不出来,还相信她是个贤淑妇人。这样的小王氏,用明显的手法害兰雪,又有什么稀奇的呢?若不是想着要害兰雪,她又为什么要派两个嬷嬷去侍候对方?赵硕知道小王氏视兰雪为眼中钉,肉中刺,可不会相信她是真心要替后者安胎。
只要认定了这一点,这药渣中的薏仁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是明摆着的吗?
赵硕有些不耐烦地对小王氏道:“行了,你就少拉扯不相干的人了。再被你说下去,我身边所有人都不清白了,个个都合起伙来欺负你一个呢,说不定我还是主谋!你不就是非得要我去查一下么?行,我就给你一个明白,看能查出个什么来!”
说罢他就叫来心腹之一蒋诚,命他带人去查两个嬷嬷抓药的药铺,还要查清楚两个嬷嬷手下的人这些天的行踪,看他们是否还上了别处去,买了什么东西,又是否有人跟他们私下接触,传递物件。若当中有任何一个关节出现问题,小王氏身上的嫌疑就洗不掉了,她再想辩白也无用!
小王氏却自以为光明正大,根本不怕他去查。她还说:“先前说药里有薏仁,是我故意害兰雪的,是哪一个?叫他也一块儿去呀。省得查完了回来,说我是清白的,还有人不服气!”
赵硕皱眉看了她一眼,对蒋诚道:“叫上福生吧,省得夫人再挑剔。”
蒋诚却犹豫了一下:“大爷,福生出去了。”
赵硕怔了一怔:“去哪儿了?方才他不是还在府里么?”
蒋诚道:“他出去打听外头的消息,看王曹行凶的事是否已经传开了。若外头都已经知道了,想必会波及到大爷身上的。福生也是不放心,因此出去打探了。”
赵硕放缓了神色:“原来如此,他有心了,那就随他去吧。你带着人,押着抓药的下人,到药铺去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蒋诚领命而去。不过一个时辰,他便回转,报告赵硕说:“已经问过了,药铺掌柜说,咱们府出去的人确实只抓了药方上的药,那是安胎方子,柜上的伙计与大夫都看过,并没有问题。不过……”
赵硕听了前头的话,只觉得在意料之内,并没觉得什么,听了他这“不过”二字,倒是疑惑起来了:“不过什么?”小王氏也用戒备的目光盯着蒋诚。药铺掌柜与大夫、伙计们分明已证明了她的清白,怎的还有后文?
蒋诚犹豫了一下,才回答:“不过,咱们家派去抓药的婆子离开后,那家药铺又来了一个婆子,据那药铺掌柜说,穿着打扮都跟咱们家的婆子差不多。那婆子抓了两副药,是麻黄杏仁薏苡仁汤,乃是古方,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方中有不少薏仁……”
小王氏声音尖利地打断了他的话:“这有什么关系?难不成那药铺只许卖药给咱们家,就不许别人光顾了么?还是说薏仁只能用来害孕妇,就不能用来治别的病了?!旁人到药铺里抓了什么药,与我有什么相干?别告诉我,这还成了我的罪证了!”
蒋诚看着新主母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心中不喜,只是面上不露,低头等候赵硕的吩咐。
赵硕不满地看了小王氏一眼:“蒋诚不过是照实禀报罢了,他何曾说你什么了?你就这样着急。到底是一时气急,还是心虚了?”
小王氏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赵硕把蒋诚打发下去了,再度训斥妻子:“现在该查的也查了,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我心里也有了数。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所幸如今兰雪并无大碍,这一次我就饶了你。再有下次,你且等着吧!我不是宠妾灭妻的人,但若是你为妻不贤,故意毒害我的子嗣,即使你家世再好,赵家列祖列宗也不能容你!”
他起身就要离开,小王氏尖声将他叫住:“你这是什么意思?分明什么证据都没有查到,不过是有个人刚好抓药抓了薏仁罢了,你就认定是我有罪,这是什么道理?赵硕,你不要太过分了!别忘了当初你答应过我父亲什么?如今你还什么都不是呢,就想要过桥拆板,是不是太心急了些?!”
赵硕恼怒地道:“若不是当初答应过你父亲,要善待于你,你以为我会容忍你这样的恶毒妇人继续待在我的正妻位上么?你究竟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不必再强词狡辩了!我已经容忍了你好几次,你却不识我苦心,反而以为我软弱好欺,越发过分起来。你别以为仗着你父亲,就能踩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了。没有你父亲,我也是皇室宗亲,金枝玉叶。可你父亲没有我,心里想的那些事儿,还有没有心想事成的那一天呢?既然决意要辅助我,就少些花花肠子。谁为主,谁为辅,给我认清楚了!若你想不明白,还要继续害我的子嗣,我可不会纵容你胡来。别以为离了你们王家,我就坐不上那个位子了!你们王家在朝中还不能一手遮天呢!”
他怒而甩袖离去。小王氏气得浑身直发抖,简直快要晕过去了。
原本一直守在门外的陪嫁丫头和婆子们直到赵硕离开,方才战战兢兢地走进屋中,瞧见小王氏的模样,都吓了一大跳,忙忙围了上去,“姑奶奶”、“姑娘”、“七姑娘”、“夫人”等各种称呼乱叫一通,有人灌水,有人打扇子,有人寻药,有人给她抚胸摸背,好不容易才把她给安抚住了,气息也渐渐平顺下来。
小王氏才一冷静,两行眼泪就刷地落下来了,声音还是颤抖着的:“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见我们王家有难了,就想要踢开我了么?!”
丫头婆子们还能如何回答?只能轻声安慰开解,一再劝她说,赵硕只是一时被蒙蔽了,迟早会知道她的清白的,那时就会回心转意了,云云。
小王氏却流着泪,摇了摇头:“不,他心里早已厌了我。如今王家有了难处,他就迫不及待想要摆脱我了。不……其实他是翅膀硬了,已经在皇上面前露了脸,又在京城站住了脚,就嫌我不能容人了。可我是那等不能容人的么?分明是兰雪那贱人不怀好意,故意一再挑拨我们夫妻,让我们离心,我才不能容她的!”
小王氏不由得想起了定亲之前,二叔王二老爷曾经跟她说过的话。他说,这个男人既然愿意为了娶她,许下诺言说会弃嫡长子于不顾,那他将来也有可能会这般对待她,让她考虑清楚,是否真要嫁过去。可惜啊,那时她已经被美好的前景迷昏了头,根本没把二叔的话听进去,如今……可算是应了二叔的话了,可她要后悔,也已来不及了!
小王氏咬着牙,嚼着泪,狠狠地瞪着赵硕离去的方向:“你休想摆脱我。你既然娶了我,就别想弃我于不顾!哪怕王家不复以往风光,你也依旧是我的夫婿。想要一脚将我踢开?做梦!”
第九十一章 升贬
赵硕夫妻交恶的事,赵陌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只是安静地待在承恩侯府的清风馆中,等待着外界的消息,等待着宫中对王家的处置结果。
没过两天,这结果就下来了。
尽管小道消息都已经传开了,人人都听到了风声,知道大概是出了什么事,但皇帝并没有公开宣扬王曹下毒的案子,只是命大理寺严审王曹,据说审出了不少王家往日做过的见不得光的事,一时间流言纷纷。
王二老爷亲自上折请罪,被皇帝驳了回去。他是老臣,深得皇帝宠信,又长时间养病,王家长房的事不与他相干,皇帝让他只管继续静养就可以了。为了安抚老臣,皇帝还赐了文房与药,再派个太医去王家府上,为王二老爷问诊。
第二天,王大老爷上折请罪,皇帝将奏折留中,宣了他去晋见。也不知君臣奏对,都谈了些什么。总之,等王大老爷出宫,圣旨就下来了。他管束族人不利,罚俸半年,官降三级,迁光禄寺卿。这是一个从三品的职位。从正二品的刑部尚书到从三品的光禄寺卿,王大老爷不仅仅是降了三级,而且还失去了六部主官的大权。光禄寺卿说是九卿之一,其实没什么实权,对于王大老爷这样的老人来说,倒是个不错的养老职位。可问题是,这绝对不是王大老爷想要看到的结果!
他原以为,自己或许会被降职,但会被原职留用的。这样过得一年半载的,只要审出什么大案、要案,立了功劳,随时都可以恢复原级。可皇帝的旨意却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盘。若没有什么要紧功绩,以他的年纪,他很有可能要在光禄寺卿的位子上告老,再也不会有升职的机会了,更别说进入内阁。这如何使得?!
更让王大老爷惶恐的是,他的嫡长子,原本在大理寺任左少卿,正四品,只需要等着现任大理寺卿过两年告老,就可以顶上的,结果受王曹一案的连累,同样顶了个约束族人不利的罪名,给迁了外任。他的嫡长子今年四十出头了,乃是儿孙中官职最高的一个,前程远比其他王家人都要看好,这个年纪被外放,天知道还有没有回京的一天?而且他在京城中任正四品,外放的官职却同样是正四品,明着看似乎是平调,却是事实上的贬斥!一个好好的九卿苗子,就这么毁了!
王大老爷心痛不已,却半点怨言都不敢有。他知道,这是皇帝对他们王家长房的惩罚,也是警告。如果他们再有行差踏错,被皇帝得知,只怕下场还会更糟糕。
王大老爷带着嫡长子进宫谢了恩,在家压制住族人、亲友、门生、故旧们的议论,一边将王曹一家逐出宗族,一边命人警告小女儿,让她稍安勿躁,好生与女婿赵硕相处,不要与赵硕生隙,最要紧的是先生下嫡子再说。
小王氏木木地听完了来人的传话,什么都没说,就把人打发走了。那人如实回报王大老爷与王大夫人,后者担心女儿的情绪,前者却不以为意:“她年纪也不小了,已经嫁了人,做一府主母,不可能再象从前在家时那般任性了。该怎么做,她得心里有数才行。我知道她心里委屈,难道我心里不委屈?!可皇上都下了旨意,我又能怎么办?只能静心等待时机了。七丫头也同样如此。没有子嗣,说再多都是假的。只要她有了子嗣,你还怕赵硕不会回心转意么?”
王大夫人道:“真能象老爷说的这般倒好了。可那赵硕是个忘恩负义的,未必会因为子嗣就回心转意呢。”
王大老爷冷笑了一声:“子嗣当然不会让他回心转意,否则他当日就不会弃了嫡长子了。但七丫头若有了他的子嗣,他与我们王家才算是真正成了一家人。哪怕是为了他的大业,他也会回心转意的。别以为得了皇上的青眼,他就能稳稳当当入主东宫了。现如今蜀王也要进京,还带了儿子来。蜀王背后可还有一位太后娘娘呢,焉知东宫未来的主人,不会出自蜀王府?赵硕在朝中半点助力都没有,辽王府也不会为他出力,除了我们王家,他还能指望谁?除非他打消了念头,不想再争那把椅子了,否则他闹得再不象话,还是会重新哄回我们七丫头,与她做一对恩爱夫妻的。你就等着瞧吧!”
王大夫人半信半疑。
王大老爷没有再多说什么。有些话,现在说太早了。也许赵硕还没看明白自己的处境,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才会在王家人面前不合时宜地拿乔。但没关系,现实很快就会告诉他,该怎样做,才是聪明的选择。他们父子俩即使是被贬了官,王家也依旧是朝野间有头有脸的官宦世家,势力不是区区一个赵硕能比的。
王大老爷冷笑着等待自己想要的结果,谁知还没过两天,吏部下达的调令就让他遭受了一大打击。
他那嫡长子空出来的大理寺左少卿一职,由右少卿补上了。右少卿一职,由左寺丞补上。如此一级一级地,大理寺的官职似乎个个都往上升了一等,可到了大理寺左寺正一位时,却从六部里调来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进宫告状的秦仲海,王家的外孙女婿,承恩侯嫡长子,在从六品的官职上几乎待了十年的秦仲海。
大理寺左寺正,只是正六品的官职。秦仲海由从六品升上来,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升迁了,论身份,论资历,他都是实至名归,无可挑剔。可是,做了近十年的虚职,忽然调到了大理寺来,秦仲海似乎开始摆脱外戚无实权的束缚,真真正正接触到了权利了。哪怕只是区区一个大理寺寺正的位子,也是个寓意深远的开始。
外界的人如何议论,王大老爷不知道,但他心里却很清楚,这分明就是皇帝在拿他嫡长子的官职去补偿秦家!只因为他命王曹去暗杀赵硕,牵连到了秦家。若不是秦仲海的官职太小,品阶太低,皇帝也许会直接将他嫡长子的大理寺左少卿之位让给秦仲海吧?
如此一来,秦家与王家还会有和好的一日么?就算皇帝心里再不待见承恩侯,那也是国舅家。更别说如今又添了一位永嘉侯,乃是简在帝心的人物。秦家如今的份量不同了,王家想要恢复从前的荣光,谋求长远的荣华富贵,就不能跟秦家交恶。
王大老爷只好派人去跟承恩侯府接洽,安抚秦家人,省得两家真的结下仇怨,日后不好相见。
这个时候,无论他心中有再多的怨气和不满,都不能露出分毫。皇上的心意非常清楚,这回他就只能认了。
秦家对王大老爷递过来的橄榄枝,态度很冷淡。他们如今有了圣眷,又是苦主,完全可以摆摆架子的,不是么?
姚氏也许会尴尬一些,但她母亲姚王氏已经亲自到秦家来看过女儿,也嘱咐过她了,她不会再为了王家的事跟丈夫儿子过不去。皇上都下了旨意,一切事过境迁,大不了以后她少与王家长房来往,只去看望外祖父母就是了,又不是成了仇敌,没什么大不了的。
姚氏心中正为丈夫得以高升而欣喜不已,张罗着要摆宴请客,大肆庆祝一番。不过婆婆许氏无意太过张扬了,又有永嘉侯秦柏受封在先,便指示儿子们,只需在要端午节宴会上一并庆祝了就行,无须另行设宴了。姚氏虽然觉得有些不足,但也没有反驳,柔顺地答应下来,便开始投身于筹备一个盛大的宴会,管叫所有来宾都拍手叫好,再没别家的宴席能与自家相媲美。
姚氏揽过了宴席事务,闵氏开始插手中馈,承恩侯府长房忙碌了起来,三房倒是一如既往地清静度日。
对于皇帝对王家的处置方式,秦柏并没有多说什么,只牛氏有些个小不满:“居然只是罚了俸禄,虽说也贬了官,可他们还不是一样能做官?还是不小地官哩!”
秦含真也私底下悄悄问赵陌:“这样对你公平吗?感觉上皇帝好象对王家从轻发落了。”
赵陌轻轻一笑:“这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我其实并没有受到伤害。王家毕竟是朝中重臣,贬官已经是出人意料的重罚。王大老爷手中权柄大打折扣,他今后在朝中的地位也会大不如前的。王家也不可能再象从前那样,随意仗着权势为非作歹了。这才是对他家最大的惩罚。”
秦含真道:“这些事我也不大懂。既然你这么想,那我就放心了。”
赵陌笑道:“表妹放心,我真的挺高兴的。”
秦含真犹豫了一下:“不知你父亲那边怎么样了?王家派人来害你,明摆着就是为了他那个新婚妻子。他难道还要继续对你不闻不问吗?”
赵陌收了笑容,淡淡地说:“父亲能说什么呢?现在就算他要接我回去,我也是不能答应的。皇上有旨意在先,让我跟着舅爷爷读书呢。”
秦含真很怀疑那算不算是旨意,因为皇帝似乎就是随口说说而已……
很快,她就不必再担心这个问题了,因为皇帝正式派内监到承恩侯府下旨,召赵陌独自入宫晋见。看来,皇帝终于有时间考虑赵陌的未来了。
秦含真扶着祖父、祖母,站在清风馆院门前,目送赵陌随内监离开,有些担忧地想:皇上会怎么安排赵陌呢?
第九十二章 上学
自打赵陌去了宫里,秦含真心里就七上八下的,坐立不安。
她倒不担心皇帝会为难赵陌,毕竟他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又是苦主。她比较担心的是皇帝不知会如何安排赵陌。如果让他维持原状,继续留在秦家三房,跟着她祖父秦柏读书,那自然是最好的结果。怕就怕皇帝思维保守,觉得王家这个反派已经惩罚过了,警告过了,想必不会再犯了,就把赵陌送回他父亲身边去,那才是糟糕透顶呢!
身为父亲的赵硕如果想要接走赵陌,还能拿所谓的皇帝金口玉言来搪塞。但要是皇帝亲口说要把赵陌送回赵硕身边,那还有谁能阻止?赵陌也不能吧?这种话一说出口,就会带上不孝的嫌疑了。
但是,赵陌如果真的回到赵硕身边,跟父亲、继母,以及居心叵测的庶母一同生活,那日子还能过得好吗?就算小王氏被警告过,不敢再暗中害他,那也不能保证她会没有歹心了。从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小王氏如果在日常生活中慢慢下毒手,赵陌一个人又能防得了她几回?
更何况,这一回王曹被抓,王家受罚,赵硕会怎么想,还不清楚呢。万一他是个一心想着自己的雄图大业,正等着岳家助他入朝呼风唤雨,谁知却被王曹一案牵连,不但王家势力受损,他还有可能会因为妻子的因素,名声上有所受损,还因为王曹的案子直接撕裂了他与王家之间虚假的和睦表相,令他必须直接对王家的行径作出反应——他心里真的不会感到不满吗?他会不会迁怒于赵陌呢?
这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秦含真心中深深地为赵陌担忧着,就怕他被“好心地”安排回家人身边,将来处境更加堪忧。
她不安地拉着祖父牛氏,讨论着皇帝召见赵陌,都会谈些什么,牛氏哪里说得出来?只觉得皇帝是个再贤明不过的君主了,他一定会为赵陌安排好去处。就算真的回到父亲身边,赵硕与小王氏也不敢为难他的。
秦含真郁闷地看着祖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可不象牛氏,对皇帝这么有信心……
最后还是祖父秦柏听得烦了,对她道:“广路进宫,最多不过半天就回来了,到时候自然就知道结果,你有什么可担忧的?广路比你机灵多了,不管落在何种境地,都不会叫自己吃亏的。你还真把他当成无依无靠的孤儿了么?况且,赵硕能被皇上看中,其为人品性自有可取之处,应当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
希望是这样吧。秦含真不大有信心地想着。
秦柏反过来说她:“你有空替广路操这闲心,倒不如多想想自己。今儿不是要上学了么?你一大早跑过来缠着你祖母说话,上课的时辰快到了吧?再不去,当心一会儿迟到了,先生要罚你!”
秦含真一震,她差点儿忘了!
今天正是女先生病愈后重新开课的日子。早就说好了,她今日要跟姐妹们一道去上学的。她昨儿晚上就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一大早起来梳洗毕,想着时间还多着呢,就特地跑到清风馆里来,陪祖父母、堂弟与赵陌用早饭,顺便告诉他们今儿要上学的事。没想到宫里来了人,将赵陌带走,她心神被这件事占去了,倒把正事儿给忘了。
幸好青杏还记得帮她看时辰:“姑娘别慌,上课的时辰还没到呢,差着两刻钟。姑娘这会子回明月坞,还来得及叫上二姑娘一道去园子里。”
秦含真松了口气,有些不舍地对秦柏与牛氏道:“那我先去上学了,午饭的时候再过来。”希望那时候赵陌已经回来了吧。
秦柏微笑道:“你只管放心去,广路在宫里不会有事的。”牛氏也说:“先生讲课的时候,要用心听讲,有不懂的就问,若是不方便问先生或是你的姐姐们,就回来问你祖父。世上再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了。”
秦柏无奈地看了妻子一眼:“我的好太太,世上自然有许多事是我不知道的。她们女孩子儿上学学的东西,我哪里能尽知呢?我又不曾学过!”
牛氏嗔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你连我做的针线是好是坏,丝线颜色该怎么配才好看,你都知道,还有什么是不会的?女孩儿学的东西又怎么了?桑姐儿从小还不是你教的?”
秦柏无言以对。
秦含真偷笑着辞别了祖父母,又到耳房去跟正埋头学写大字的小堂弟梓哥儿告了别,便带着青杏,返回明月坞去了。
回到明月坞,大丫头夏青正站在院门口处踮脚眺望,一见她们主仆回来了,顿时高兴地迎了上来:“姑娘可回来了。我都等急了,生怕姑娘误了时辰。”
秦含真心虚了一下,忙问:“二姐姐可出发了?”
夏青笑道:“还没有呢。二姑娘正在挑今儿要穿的鞋子,因此还没出门,不过大姑娘和四姑娘都已经先一步去了园子里。”
秦含真忙示意青杏回屋去取收拾好的书包,自己则跑进了正屋:“二姐姐,我回来了,咱们要出发了吗?”
秦锦华有些不满意地看着双脚上穿的新绣花鞋,起身应道:“来了来了。”她有些不满意地对秦含真抱怨:“你瞧我这双鞋子,是不是不好看?这绣的明明是芙蓉花,怎么颜色这样黯淡呢?”
秦含真看着她脚上的新鞋子,浅粉色的芙蓉花,绣得很精致,还掐了金线,哪里黯淡了?反正她是看不出来。
但秦锦华却认为很明显:“鞋子跟我的裙子不是一个色儿的,相比起来要黯淡多了。其实我还有另一双新鞋子,颜色与我的裙子更配些。”
秦含真不解:“那你怎么不穿那一双呢?”
秦锦华表示:“那双鞋子鞋面上绣的花儿我不喜欢。”
好吧,随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姐妹俩结伴前往花园,各带了一个丫头随行,充作书僮。秦锦华带的是她屋里一个叫描夏的二等大丫头,秦含真带了青杏。
秦含真看着描夏,有些奇怪:“二姐姐,你不是一向带绘春去上学的吗?”绘春与描夏都是秦锦华身边的二等大丫头,但前者明显是专门负责侍候笔墨的,读过一点书,识得字,有时候还会帮秦锦华抄书,而后者一般是负责照顾秦锦华生活起居的,两人职责并不太一样。秦含真记得听丫头们提过,绘春才是那个天天陪秦锦华上学的人。
秦锦华闻言叹了口气:“别提了,我倒想带她呢,可爹爹下了令,说家里所有王家出身的,或是跟王家沾亲带故的下人,都不能再在内院侍候了。绘春是我小时候,王家曾伯外祖母赏我的,也是王家出身。哥哥亲自带了婆子来寻我,好说歹说把她带走了。我求哥哥留下她,哥哥都没答应……”
秦含真讶然,这事儿她还真没听说呢,想必是在她去清风馆的时候发生的。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院子里的丫头们居然也没议论,真叫人惊讶。
秦锦华却还在郁闷:“哥哥还叫丫头们封口,不许提起这事儿呢。我也就是在妹妹面前,才敢抱怨两句。等见了大姐姐和四妹妹,我是一个字都不会提的。”
秦含真秒懂,无论发生什么事,在二房面前都不能输了气势,对吧?
她便安慰秦锦华说:“没事,二姐姐,你身边还有许多姐姐呢。若是你实在舍不得绘春,大不了叫人去问一声儿,看她被带去了什么地方,让人照应一下她就是了。”
秦锦华打起了精神:“你说得对。我听哥哥说,这些人大概全都要送到庄子上的。我不知道是哪一个庄子,但可以去问母亲身边的姐姐们,她们一定会告诉我的!”
说话间,姐妹俩已经来到了花园。
自从那次逛府里的时候,秦含真错过了一次花园,事后倒也跟着祖父秦柏进来过一回。但那次是去库房找东西,因此只是简单地看了看园中的景致,并没有仔细游览过。今日再来,她还觉得很新鲜呢。
花园大门一进来,前头就是一片假山,假山上刻了“云岫”二字,山间有小径穿过,其实就是玩的“曲径通幽”梗。这是再常见不过的了,秦含真上回来时穿过一回,今儿因要赶着去上课,倒没这个闲情逸致,而是绕过假山,从上夜处旁边的竹林小路穿林而过,再经过目前尚且有叶无花的菊圃,直达溪边的船厅。
女先生给秦家的女孩子们上学,一般都是在这处船厅中。这里临水,景致好,也安静,出入比较方便。但若是在秋冬季,这地方就太冷了,上课的地点就会换到香雪堂去,那里有地龙。不过香雪堂离着船厅有近百米远呢,这还是直线距离。若是照着花园里这些弯弯曲曲的小路去走,那距离恐怕还不止这个数。
秦含真也来不及欣赏园中景致,就与秦锦华一前一后进了船厅。只见厅中不大,也就是十几平方的面积,正面摆放着一张大案,那是先生的座位。下手摆着四张书桌,分别是秦锦仪、秦锦华、秦锦春与她秦含真四姐妹的位子。五堂妹年纪还小,尚未到上学的年纪,目前也就是在听雨轩里由母亲闵氏启蒙而已。
秦锦仪与秦锦春早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了。前者正埋头整理自己的琴,见到她们来了,漫不经心地抬头望了一眼过来:“怎么这样慢?先生就快来了。”
秦锦华笑嘻嘻地挑了前头一张桌子坐了。剩下一张空桌,自然是秦含真的。她刚走到桌边,门外就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
女先生到了。
第九十三章 课堂
女丈夫姓曾,四十多岁的年纪,明明比牛氏还要小好几岁,可两鬓却已经有了白发。
她梳妆打扮都很素雅,头上盘着圆髻,插着两枝式样简洁大气的玉簪,身上穿的是蓝色的衫裙,深深浅浅的蓝,搭配得很和谐,衣领、袖沿、裙摆处都有绣花,不显眼,却很精致。她相貌并不能算是十分美丽,可是清秀端庄,十分有气质,嘴边永远带着淡淡的笑意,说话的语气有一种特别的韵调,让人一听就能生出好感。她无论言行举止,都是优雅动人的,而且显得非常自然,不会给人以造作感。
秦含真上前拜见,曾丈夫含笑受了她一礼,便道:“三姑娘客气。先前为着我身上不好,耽误了三姑娘上学,实在是罪过。”秦含真忙说不要紧,又问她身体是否已经好了。曾丈夫笑着点头:“已经无恙了。”
寒暄已毕,秦含真非常有眼色地送上了`无`错`小说`WwW.``com描红本。曾丈夫几日前特地为她制作了专门的字帖,还把描红用的纸都给送来了,自然是要她用心练字的。虽然她平时很少描红,但也照着做了,而且自认为描得还算不错。
曾丈夫翻了翻她写的字,微笑道:“三姑娘的字写得很端正,日后还要继续用功。”说罢又将手边的几本书递过去,“这是课本。三姑娘先拿去看一看吧,若日后上课时遇到有不懂的,只管来问我。”
秦含真连忙双手接过课本,郑重行礼道了谢。
曾丈夫看着她捧住书本的双手,笑得更深了几分,又取过手边的一个匣子:“今儿是三姑娘头一回上课,这是为师送的见面礼,只是几样文房用具,望三姑娘日后用心读书,好生学习。”
秦含真连忙再次行礼拜谢,又把书本小心交到青杏手中,然后双手接过那文房匣子,正色道:“学生一定会用心学习,不负丈夫期望。”
曾丈夫笑了:“好了,回你的位子上去吧。”她目光无意中扫过青杏,顿了顿,便收了回来。
秦含真恭敬退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青杏紧随其后,来到桌边,将手中的课本放下,又将秦含真的书包拿出来,替她取出各种文房用品。等这些事忙完了,她又在描夏的眼神引领下,替秦含真倒了一杯热茶过来,便退到一边等候吩咐了。
姑娘们上课的时候,丫头们只能站在一旁侍立。若是有心向学,也可以跟着听一听。但等到姑娘们有需要时,她们就得立刻上前侍候了。可能是磨墨,可能是收拾东西,也可能是斟茶倒水,但无论是做什么,丫头们都必须保持肃静,不可扰了课堂。
曾丈夫开始讲课了。秦家的姑娘们,除去年纪最长的秦锦仪,其他三个都是七八岁大的女娃娃,开蒙都没几年,要学的东西都很浅显。不过因为承恩侯夫人许氏非常注重家里女孩儿们的闺阁教育,因此才会特地请了女丈夫来教导她们,要求也比一般的闺阁课程要要求严格一些,几乎是跟着许家那等书香门第一规矩来的。
每天至少要上半天的课,两个课时,一个时辰一节课。今儿第一节课上的是经史,教的是四书五经,刚开始讲《论语》不久。曾丈夫并不要求女孩儿们要象兄弟们一般,熟读经史,背诵文章,只需要通读全文,熟悉其中的名篇,并且能理解大概的意思,最好还能熟知其中的典故,也就够了。
第二节课学的是诗词歌赋,目前还在诵读《诗三百》。这个倒是要求背诵的,同样也要熟悉典故,至少要达到别人提及其中一个词汇,就能想起出处与含义。除了讲《诗三百》,曾丈夫也会教一些简单的韵脚、平仄之类的知识,然后拿对对子作为课堂上的放松方式,让女孩儿们学习吟诗作词的基础。
别看这些课程听起来简单,一般人家读书的子弟,都未必能做到这一点,更别说是女孩子了。秦家的姑娘们其实有一位很好的老师,自身水平高,还有丰富的教学经验,只可惜,并不是所有姑娘们都会珍惜这个机会。
秦锦仪上课的时候倒是听得很认真,不过用心学习的并不是经史,而是诗词歌赋,而且热衷于在对对子的时候压倒所有小妹妹们,博取丈夫的赞赏。她还不止一次地表示,这些课程对她来说太简单了,她比妹妹们都大了好几岁,还要跟妹妹们学同样的课程,实在是太不合适了。她更想请曾丈夫多指点一下她的琴艺和书画技巧。这样她在未来不久的宴会上,也好当众表演,为秦家争一争光。
秦锦华喜欢上诗词课,对经史课也是兴趣缺缺。不过她不认真听讲的时候,也非常乖巧,只是低头盯着《诗三百》的课本看,并不会打扰丈夫的教学。对对子的时候,她倒是非常积极,总跟秦锦仪抢着对。她似乎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个很有趣的游戏,压根儿就没发现大堂姐好几次被她抢了风头,气得直瞪眼。
相比起来,秦锦春就显得对功课十分不上心了。她从第一节课时,就开始打磕睡,快到下课的时候,又忍不住开始偷偷啃点心。可到了真正下课,有整整一刻钟的时间可以休息时,她又不碰点心了,反而欢快地跑出去逛园子。等到第二节课开始了,她才急匆匆地在丫环的催促下跑回来。于是等第二节课开始的时候,她还没收心呢,眼睛依然盯着窗外瞧。等到第二节课时间过半了,她就开始坐立不安。曾丈夫才说下课,她就立刻跑出去了,留下丫头帮忙收拾书包。
秦含真心想,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不用心的学生呢。
不过曾丈夫显然对她也早就死了心,对她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只用心教导其他几位姑娘。只有秦锦春的姐姐秦锦仪,对她恨铁不成钢,每次看到她上课走神,就忍不住牙痒痒,只觉得她丢了自己的脸。等下了课,只要她能及时拉住妹妹迈出门槛的腿,就必定要好好训秦锦春一顿。秦锦春每次听训,嘴里是应着的,只要秦锦仪一时眼错不见,她就转身跑了,不管姐姐在身后跺脚。
秦锦华乐得在旁看戏,丫头们也是私下互递眼色。于是秦锦仪更觉得丢脸了。
秦含真跟姐妹们有些不太一样,她对诗词课是相对比较陌生的,不过有着现代语文教育的基础,也不致于跟不上,但她对经史课却更加拿手。尽管秦柏只教过她《三》、《百》、《千》,但讲课的时候常常会引申开去,所以一些经史类的基础知识,她一点儿都不缺。再加上现代语文课里,也有《论语》的内容,至少她在理解方面不会有问题。一节课下来,她就发现了,她在经史方面的知识水平似乎比姐妹们涨出了一大截。
当然了,这是理所当然的,没什么奇怪。
不过曾丈夫对此非常惊喜,还特地问她:“听说你在家时,一时是跟着永嘉侯读书的?我确实听说永嘉侯年轻的时候,在京城素有才子名声,今日看来,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她夸了秦含真一顿,又许诺明天会带两本书来,借秦含真带回去看,如果有不懂的,可以去问祖父永嘉侯。
秦锦仪用嫉妒的目光盯了秦含真好几眼。经史课对她来说,不过是鸡肋罢了,只因伯祖母承恩侯夫人许氏要求,才会在女孩儿们的课程里添了这一样。但谁家闺秀是以熟悉经史而闻名的呢?她又不是男孩儿!因此她只在诗词和才艺课程上用心。她万万没想到,一向不大看得上的三堂妹秦含真居然在经史课上得了丈夫的夸奖,把她的风头给压下去了。这还了得?!
秦锦仪决定回家后,也要多读几遍《论语》,必要时还可以向父亲请教功课,绝不能让秦含真越过自己去!
秦含真压根儿就没注意到秦锦仪的小心思。半天的课程很快就过去了。其实静下心来听了,她也觉得上学挺有意思,曾丈夫是位很好的老师,看来以后她真的不用担心自己会太闲了。
今天只有经史和诗词课,下午休息,明天的课程就有些不一样了,却是书画课与琴棋课,但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上。前者是大家都要参加的,而琴棋课上,最需要曾丈夫指点的只有大堂姐秦锦仪一人而已。通常秦锦华会在这时候练习上节课中学到的东西,又或是直接回自己院子里休息,秦锦春则直接逛园子玩儿去了。如今多了一个秦含真,秦锦华已经跟她说好,要和她一起学下棋了,两人也好作伴。
课程结束,秦含真直接在园子里跟秦锦华辞别,便要回清风馆去了。她命青杏帮着自己,先将课本文具等物送回明月坞,不必跟着来了。
秦锦仪叫住了她:“三妹妹这么着急,是要上哪里去?今儿是你头一回到园子里来,趁着这时候还没到饭时,不如我带你四处逛逛吧?也好瞧一瞧这园中的景致。这可是西北没有的。”
秦含真心里惦记着进了宫的赵陌,哪里有这个闲心?便道:“谢谢大姐姐好意,但我今天跟祖父祖母说好了,要去陪他们用饭的,只能改日再与姐姐相约了,实在对不住。”说完就匆匆离开了。
秦锦仪脸上有些挂不住,暗暗生了一回闷气,才命丫头收拾东西,然后揪住想溜到园子里的妹妹秦锦春出了门。
青杏落在后头,却听得曾丈夫叫住了她:“你是三姑娘的丫头吧?我有几本书要给她的,你随我来一趟。”
青杏的手中动作顿了一顿,把头垂得低了些,才轻轻地应了一声:“是,丈夫。”
第九十四章 许诺
秦含真急匆匆离了花园,直奔清风馆。这一段路可不短,平时用双腿走,也要走上十几分钟的。但今日秦含真快步如飞,居然只用一半时间就跑完了全程。到达清风馆的时候,她腿都软了,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这个身体真是太弱了。平时看着还好,一做剧烈运动,这渣体质就扛不住了。秦含真心里暗暗盘算着,得开始做健身计划才行。不然她顶着这么一个弱鸡壳子,跑两步就喘,风吹吹就病,这日子还怎么过?
秦含真站在院门口处,就瞧见赵陌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正屋里跟牛氏说话。看他的表情,似乎心情还不错,想必皇宫一行还算顺利。秦含真稍稍放下了心,就慢慢往屋里走过去,一路上顺便调整一下气息。
赵陌很快就发现了她的到来,微笑着起身迎出屋门:“表妹下学了?今儿上了什么课?先生教的可有意思?”他发现秦含真在喘粗气,便有些嗔怪地说,“表妹一定是跑过来的吧?何必这样心急?我好着呢,一点儿事都没有。”
显然,赵陌也明白秦含真为什么会急着跑到清风馆来了。
秦含真有些脸红,小声说:“我……我这是肚子饿了,急着回来找祖母要吃的。”说罢就扑到牛氏身边撒娇,“我以后不会再跑了,祖母别怪我嘛。我真的很饿,今儿早饭没吃好,方才上课上到大半,我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叫了,偏偏我又忘了带点心。”
牛氏笑着说:“可怜见的,居然饿到受不了,要跑回来问祖母要吃的。你二姐姐和四妹妹有的是点心,实在饿了问她们借就是了。难不成她们还能不给你?”不过还是立刻吩咐虎嬷嬷,取今日新做的点心来。眼下虽然不是饭时,但三房自从进了京后,因为牛氏不大吃得惯侯府的饭菜,就养成了在屋里备充饥零食小点心的习惯,免得在清风馆以外的地方用饭时没吃饱,回到院子里还要挨饿。
秦含真其实只是拿点心做个借口,随口吃了两个点心,也就应付过去了。她有些好奇地扫视全屋:“祖父怎么不见?”
牛氏说:“有客人来了,你祖父出去见面,去了好一会子呢。”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还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真是没有眼色,如今长房就没几个男人在府里,秦松又不能出来。又不是不相干的外人,明知道这府里是什么情形,还非要在这个时候上门做客,分明是冲着你祖父去的。一聊就聊了这半天的功夫。都快到饭时了,还不肯放人,到底想干什么呢?!”
秦含真眨了眨眼,有些不解。自从祖父封爵的旨意下来了,家中陆陆续续也有上门道贺的客人。有些是象姚家、闵家这样的姻亲,还有两位姑姑的夫家亲友,也有三十多年前曾经与祖父秦柏有过交情的故交。祖父每日总要见上一两位客人的,那时也不见祖母牛氏有那么大的怨气,怎的今日好象格外火气大些?
秦含真看了赵陌,见他也是一脸茫然,再看向虎嬷嬷,后者在对面用口形说了“许家”两个字,她瞬间就明白了。今日来的原来是许家的人。祖母这是又醋了呢。
不过,许家身为承恩侯夫人许氏的娘家,在所有亲戚故旧都纷纷上门道贺之际,他们居然拖到今日才来人,也未免太慢了吧?难道是因为当年退亲又换女婿人选之举,他们觉得尴尬,不好意思面对祖父秦柏,才会姗姗来迟?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秦含真对许家都没什么好感,但也没多少恶感。许家,也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官宦家族了。因为姻亲有难,就迅速划清界限;姻亲平反而自身有难,又迅速靠上来谋求重修旧好。这都是人之常情罢了。伯祖母承恩侯夫人许氏不过是个受家族亲长摆布的弱女子。祖父秦柏身为当事人,都没有怨过、恨过,她一个小辈何必替祖父生气?
秦含真笑着挽住祖母牛氏的手臂,哄她道:“祖母说的是,哪个客人会赶在饭点的时候上别人家里作客呢?难不成是打着蹭饭的主意来的?”
牛氏听得好笑,伸出手指点点她的鼻子:“这个倒不至于,人家眼皮子也没那么浅,只不过是心虚,所以特地过来赔小心罢了。算了,咱们不谈那个。你不是饿了么?多吃两块点心垫一垫。你祖父还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咱们暂时开不了饭,可别饿坏了你。”又劝赵陌吃一点,再叫虎嬷嬷去看梓哥儿。若是梓哥儿饿了,就给他送些吃的去。
虎嬷嬷笑着去了。赵陌则表示:“我不饿,我在宫里用过茶点了。”
秦含真忙问:“表哥在宫里还顺利吗?见到皇上了?皇上跟你说了什么?可曾提了你以后的事?”
赵陌微笑道:“表妹安心,皇上叫我继续跟着舅爷爷读书呢。这回可是真的过了明路了。”
牛氏笑道:“可不是过了明路么?皇上特地叫他老子把他送回咱们家来,还送上了行李。说是已经打发人回辽东王府去了,过些日子,就会把他从前使唤惯了的小子丫头们派过来。有这么一出,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老子把儿子交给你祖父照料了,看到时候还有谁敢上门来闹事!”
秦含真听得有些迷糊:“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赵陌便简单扼要地为她作了说明。
皇帝召他进宫后,因要早朝,就先让他去了慈宁宫拜见太后、太妃们。他是宗室晚辈,也是太后、太妃们的侄孙。因他长得好,言行举止都十分有礼,又有眼色,太后、太妃们都挺喜欢的,还赏了他不少东西呢。她们大约也是听说了王曹的事,对王家与小王氏的作派有些许不满,特地安抚于他。期间,皇帝后宫中的一位王嫔娘娘到慈宁宫来请安,还被太后给打发走了,避而不见。赵陌从宫人那里听说,这位王嫔娘娘就是小王氏嫡亲的姑姑,进宫已有多年,膝下并无儿女。往日她在太后、太妃们面前还是挺有脸面的,但今儿因为王家行事不当,她在慈宁宫就受了迁怒。宫人表示,太后、太妃们都是极讲究规矩的,素来看不惯这种害人子嗣的做法。
先帝时,后宫中何皇后、李贵妃、严淑妃等有子的后妃狠毒不贤,可没少祸害其他妃嫔和皇子们。如今存活下来的先帝后宫,有几位没吃过她们的亏?更何况,皇帝都已经下了旨意,圣意清明,她们自然也要拿出态度来。
见过太后、太妃们之后,太后命身边的公公亲自给赵陌领路,带着他去了乾清宫。期间在半路上也曾遇到过后宫中人,但远远地瞧见那位公公,就没靠上来。因此赵陌也说不清楚,他差一点遇上了哪位后宫贵人,只知道一路上都走得很顺利罢了。
他在乾清宫晋见皇帝,过程也很顺利。皇帝见了他,受了他的礼,就马上让他起身了,先是问小舅子永嘉侯秦柏这几日过得如何,秦家三房众人如何,然后才道:“朕已经知道你的事了。”接着第二句话便是,“你受委屈了。”
赵陌差点儿就要落下泪来,好容易才忍住了。
皇帝问他可知道王家那边受到的处置了?他可有不满?赵陌自然不会说不满意的,反而说皇帝圣明。
谁知皇帝又问他,自己怎么个圣明法?他差点儿丢了性命,结果皇帝只是轻轻罚了王家,罚俸降职罢了,根本就不痛不痒的,还下令不许公开审理此案,致使王家的罪行未能大白于天下,他心中就真的没有不满么?
秦含真听到这里,忍不住叫起来:“这个是陷阱吧?皇上是故意这么问的?”
赵陌怔了怔,旋即笑道:“表妹这两个字用得好,可不就是陷阱么?”
赵陌当然不会被这么浅显的陷阱给坑了。他进宫前就跟秦含真讨论过这个问题,当时想得明白,到了皇帝面前,又怎会犯错?
他向皇帝表示,自己真的没有不满。一来,自己并没有真正中了王家的算计,皇帝却已经处罚了首恶,为他出了气;二来,王家的私心上不了台面,真的公开审理了,王家固然是会大失颜面,但提拔、重用王家子弟的皇帝,也会有失察之嫌,未免有损皇帝的名声;三来,王家只是长房行事不当,二房王侍中却是无辜的,又与秦家有亲,这是为保两家姻亲颜面,毕竟出面告状的秦仲海是王侍中的外孙女婿,总不能让他被人非议不尊长辈;四来,则是王家胆敢行此恶事,不过是仗着自家有权有势罢了,皇帝削其权势,令其反省,就已经是重惩了,顺便还保全了老臣,这是皇帝的仁慈。
如此,赵陌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顺便拍了拍皇帝的马屁。皇帝是否被拍爽了,没人知道,但他当时的心情确实很好,龙颜大悦,还夸赵陌小小年纪就聪慧过人,是老赵家的千里驹呢。
皇帝夸完了赵陌,就许下了一个诺言,让他只管安心在秦家跟着永嘉侯秦柏读书,不必担心他父亲那边,也不必担心辽王府、大同温家还有王家等会有什么异议。等到将来他父亲赵硕有了第二个嫡子,皇帝会对他有所安排,不会让他没了前程的。
秦含真不解地问:“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九十五章 想法
皇帝这么说了,赵陌也就这么听着。至于问是什么意思?他直觉地感到现在还不是问的时候。
所以赵陌没有细问,领命就是了。
秦含真听了很失望:“所以,只是一句含糊不清的话吗?连个准信儿都没有……”她想了想,“皇上这是确认了,等你父亲有了第二个嫡子,就会让那个孩子做继承人,你在家里就没有位子了吗?”
赵陌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但还是镇定地微笑着说:“皇上目光如炬,世上有什么事是他看不出来的呢?况且,在见我之前,皇上应该已经见过父亲了。想必父亲也跟皇上透露了他真正的心意吧?”
他父亲赵硕到底是怎么想的,赵陌不用问都能猜得出来。
也许赵硕原本对王家许诺时,还是权宜之计,未必就是真心要放弃赵陌这个嫡长子了。而王家行事触怒他后,他心中对小王氏也有了不满。可是,这点不满并不会让他决定弃小王氏而选择嫡长子。因为嫡长子对他并不顺从,先是拒绝听从他的安排返回大同,又不肯住到京外的庄子上隐居,还变相引发了王曹一案,使得他的处境也颇为尴尬,在外没少被人指指点点。赵硕也是会迁怒的。这一次,他是真的要放弃赵陌这个嫡长子了。
皇帝大概也是看穿了赵硕的心意,因为小舅子秦柏的缘故,他对赵陌爱屋及乌,许诺要给他一个前程,让他日后不至于被亲生父亲放逐,流落在外,断送了前程。但将来的事还是未知之数,所以皇帝没有给出确切的诺言,只有一句含糊不清的话。
不过,皇帝说得含糊不清,倒不是没有别的线索可以推断。赵陌出宫的时候,是由亲生父亲赵硕一路护送的。在路上,他们父子俩坐在马车中,曾经有过一段对话。当时,赵硕对皇帝的许诺有了自己的猜测。
秦含真听到赵陌这么说,忙问:“你父亲猜测出了什么?”
赵陌道:“父亲说,皇上可能会赏我一个宗室爵位,再给些产业,让我分家出来,得以独立门户。这是最有可能的一种安排。宗室王族中,嫡出子弟若不能继承家业,被分家出去独立门户的,大有人在。宗人府自会安排,不会叫人饿死的。皇上给了我这句话,兴许到时候会给我一个稍微高一点儿的爵位吧?”
秦含真歪头想了想:“这样也不错。一个人过自己的小日子,清闲自在,你分家出去,也就不用管继母啊姨娘什么的了。将来他们要争啥继承权啊家产什么的,也跟你没有关系。”
赵陌笑道:“若真是如此,倒也不错。只是父亲似乎想得更多些,他有些怀疑,皇上可能会把我过继给哪家绝了嫡出子嗣的王府,毕竟宗室爵位就那么多,也不是随便就能赏人的。父亲大概是觉得,皇上似乎不大赞同我祖父的行事为人,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吧?”
这话怎么说?因为看不惯辽王的行事为人,所以要把辽王膝下的杰出子孙都过继出去吗?这倒是挺绝的。
秦含真吸了口凉气:“算了,我还是觉得第一种安排挺好的。”
牛氏也赞同地说:“可不是么,若真个过继给了别人,固然是能跟你那些不靠谱的祖父、继祖母、继母啥的扯不上干系了,可也连亲爹亲娘都不能认了,那又有什么意思?别人家的父母也不是那么好认的,虽说都是同宗同族的,可从来就没相处过,血缘也不近,天知道人家会怎么想?万一遇上个性子不慈和的,爱挑剔折腾人的,你一个小辈碍于孝道又不好违了人家的意,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若真能由得你选,你还是别挑过继比较好。”
牛氏对赵硕这个父亲的想法十分看不上:“他自个儿想着要过继,不想认亲爹亲娘了,倒想儿子也这么做,好象能占便宜似的。”
可不是占便宜么?若他赵陌真个过继到了别家王府,那就是一个王府的继承人。父亲赵硕大概会认为这王府是他儿子的,便也成了他的了吧?
赵陌心中无奈地笑了笑,不敢提到父亲还有一个更可笑的念头。
皇帝对辽王夫妻看不上眼,还曾经对赵硕说过,辽王府镇守东北,职责十分重要,所以继承辽王爵位的人最好弓马娴熟,通晓兵法,才能带兵镇守边关。辽王在这方面是合格的,所以即使性情不好,又爱说些酸话,皇帝都能容忍他。赵硕样样能干,人也聪明,可惜擅文却不擅武,否则皇帝就直接下旨封他为世子了,将来他也能承担起辽王的职责来。如今辽王府里继妃所出的两位小王爷都是纨绔子弟,所谓擅长骑射不过是装出来的花架子。辽王年纪已经不小了,将来还不知道谁能担起王府的重责大任来呢。
皇帝说这番话,是劝赵硕有空时多读些兵书,练练骑射,补一补短板,但赵硕却因为这番话,起了妄念。
他在娶小王氏时,已经对王家许下了诺言,若将来大位有望,只要小王氏有子,就一定会传给她的骨肉,而不会选择原配温氏所出的嫡长子为继承人。但是,赵硕与温氏少年夫妻,总是有感情的,温氏又可以说是为了他的前程而丧命,赵硕对赵陌这个嫡长子,总存了几分不舍。也因为如此,他才会特地将赵陌送到大同岳家,想着孩子在外祖家里,总能保全,衣食无忧,实在没想到王家还会对温家伸手。
如今,王曹一案默默了结,王家虽然遭受了打击,但只是有两位领头的人物降了职,王家其他子弟的官职并未受影响,王侍中也依旧圣眷正隆,而赵硕除了王家,暂时还找不到更好的助力,所以他在敲打过小王氏后,决定不放弃她。这也就意味着,他对王家许下的诺言依然会奏效,他还是需要一个小王氏所生的嫡子。虽说赵陌所为,让赵硕有许多不满,但他也不忍心这个疼爱了多年的儿子最终没个结果,所以结合皇帝的话,给赵陌想到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安排。
那就是他赵硕带着妻儿过继到皇室后,将赵陌这个嫡长子留在辽王府里,以嫡长孙的身份继承辽王爵位。如此一来,赵陌有了王爵,他也算是对亡妻温氏有了个交待。而继室小王氏也不必再猜忌防备原配所出的嫡长子了。一家人可以安然无事,和睦相处,岂不是皆大欢喜?
而那折磨了赵硕多年的辽王继妃,以及她的儿子们,肖想了辽王世子之位多年,却一无所获,岂不是比直接杀了她母子三人,更加大快人心?
赵硕也不知是打哪里开始,就有了这样的念头,越想越觉得这是极妙的结果。他劝赵陌,既然要跟着永嘉侯秦柏读书,就多讨好秦柏。皇帝十分看重这个小舅子,若能得到秦柏的支持,他将来想要继承辽王府的爵位,难度就会轻很多了。当然,若是赵陌能说服秦柏支持自己的父亲入继皇室,那就更好了。相比王家,永嘉侯自然是更有力的臂助。
赵陌木然听完了父亲的指示,什么都没说。回到清风馆里,他也没脸提起这些话。父亲既然有意入继皇室,那辽王府的一切,他就不该再惦记了。如今既想要入主东宫,又不肯放弃辽王府,岂不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叫人如何看得起?
赵陌默默咽下了心中的无奈,抬头看向正在说话的牛氏与秦含真,决定要把这件事当成心底最大的秘密。
他喜欢亲近舅爷爷一家,可不是因为他们能帮助他得到什么利益。他喜欢的,就只是这种一家人相亲相爱的温馨日子。他没有福气,无法拥有这样的亲人,那他哪怕是跟秦家三房多相处几日,也是好的。
秦含真不知道赵陌心里在想什么,她刚刚跟祖母牛氏吐嘈完赵硕的想法,转回头见赵陌似乎在沉思,脸上的表情带着几分沮丧,就安慰他道:“赵表哥,你不要管你爹怎么想。反正现在你是住在我们家里,奉了圣旨跟我祖父读书。你爹管不了你的。将来会怎么样,自有皇上做主,哪里是你爹想怎样就能怎样的?就算皇上有意让你过继到哪家去,你要是不愿意,难道他还能逼你不成?”
牛氏点头道:“正是这话。皇上也不能逼着人过继到别家去,认别人做爹娘的。好孩子,你放心,有你舅爷爷在呢。”
赵陌笑了:“舅奶奶,表妹,你们不用担心我,我心里明白的。”
正说着话,秦柏回来了。秦含真忙跳下地,迎了上去:“祖父回来啦?我还以为你要陪客人吃饭呢。”
牛氏本来也挺高兴的,但一听到孙女儿说“客人”,顿时想起了许家来,又扭捏上了,轻轻哼了一声:“原来你还知道回来?”
秦柏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你又怎么了?我还想着你在家里等着我回来吃饭呢,就赶紧跟许兄告退了。他这会子还在正院里,大嫂早说要留饭。我这般告退出来,还觉得有些失礼呢。不过为了你,这点子失礼也不算什么了。”
牛氏嘴角掩不住翘了一翘:“罢了,这么晚了,孩子们早就饿了,赶紧叫人传饭吧。”又递了点心碟子给丈夫,“你也饿坏了吧?赶紧垫一垫。”
赵陌低着头给秦柏送上了一碗茶,觉得有些不自在,心想自己是不是该拉着表妹回避一下比较好?
秦含真只是干笑地往旁边坐了,给赵陌暗暗使了个眼色,叫他淡定一点。
这种事见得多了,没必要大惊小怪。
第九十六章 新居
一顿午饭吃完,虎嬷嬷又带着丫头上了茶。三房一家人连带赵陌都在小厅中安坐,喝茶闲聊,权当消食了。
梓哥儿有些怯生生地问秦柏:“祖父,您说要给父亲去信,我能不能也写一封信,让父亲看看我学会了好多字?”
秦柏慈爱地笑道:“当然能了。祖父本来就想在信中告诉你父亲,你这些日子一直很乖,很听话,也学会了很多字,已经会背一半《三字经》了。你父亲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但若是他能看到你亲笔写的字,知道你有了这么大的长进,必然会更加欢喜。”
梓哥儿的脸上满是喜意:“那孙儿这就去给父亲写信!”
牛氏忙道:“才吃完了饭呢,忙得什么?咱们自家人送信,不必着急,歇过午觉再写也不迟。”
梓哥儿乖乖应了,却不再坐在这里陪祖父母聊天了。他想要早些去午睡,那就可以早些醒过来,给父亲写信。
梓哥儿拉着夏荷的手跑了。秦含真问秦柏和牛氏:“祖父祖母要给二叔去信了?”
牛氏点头:“我们才到京城,你父亲就托人给你二叔捎了信去报平安。这也过去好些天了。你祖父得了爵位,这是大喜事,告诉你二叔一声,也好叫他欢喜欢喜。再者,咱们如今手下有不少人,皇上又赐了人下来,我们一家就这几口人,哪里用得完?你二叔那儿才清理过一批人手,正缺人使呢,从家里派过去,岂不是省钱省事?还比外头买的更可靠些。”
秦含真想想也对,就说:“祖父祖母记得在信里问一声,二叔可把章姐儿送去陈家了?”
牛氏笑道:“这个是自然。你二叔要是到现在还没把人送走,我还得骂他呢。”
秦柏转向赵陌:“方才我在枯荣堂见许家大老爷时,大嫂也过来了,跟我说起你的事儿。如今你在咱们家算是过了明路,用不着再象先前那样,处处躲着人了。你在清风馆里住着有些挤,东厢房平日空着,你住下倒无妨,但若是遇到前几天含真她父亲回来休假,就有许多不便之处。含真住的西厢房倒是空着,你又不好意思住女孩儿的屋子。既然如此,不如在这府里给你另寻个住处,你也好住得宽敞些?”
赵陌忙道:“我在东厢住着就很好。表叔先前回来时,我睡在书房,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何苦搬来搬去的?我还要跟着舅爷爷读书,若搬去别处,岂不是离得远了?”
秦柏微笑道:“再远也不过是在这府里罢了。况且这都是暂时的。等隔壁宅子空出来,咱们就要搬过去了。即使我们夫妻两个不动,含真她父亲总是要搬的。到时候这东厢就空下来了。若你还想要搬回来,那也依你。只是我想着,今时不同往日。你父亲答应了要把你身边侍候的人都送过来,你就算住在东厢,又哪里有地方容纳那许多人?”
这倒也是。赵陌有些犹豫。
牛氏问秦柏:“若是广路搬走,那要搬到哪儿去?回客房么?那倒是离得不远。”
秦柏说:“客房太简陋了些,不是长住的地方。大嫂的意思是,皇上命广路跟我读书,他父亲也将孩子交给了我,两家本不是外人,都是亲戚,也不必生分了。简哥儿他们兄弟几个住的院子还有空房,索性就让广路搬过去跟他们一块儿住。他们几个年纪相仿,正好一处作伴。”
赵陌没有去过秦简的住处,但听秦含真介绍过,知道秦简住的院子叫折桂台,秦顺与他同住。折桂台隔壁还有个一般大小的院子叫燕归来,却是秦简的庶弟在住。这两个院子确实有不少空屋,只是他一个外人,搬进去真的方便么?
秦柏为他简单介绍了一下两个院子的情况,都是他早就从秦含真那里听说的。秦柏道:“若是你住折桂台,就离简哥儿近些。但那院子里只剩下西厢房,虽然屋子不算小,到底有些挤了。若是你住燕归来,正房和西厢房都是空的,只东厢住着长房的素哥儿。大嫂的意思是,你可以搬进燕归来的正房去住。那屋子地方大,也不会委屈了你。”
赵陌犹豫了一下。他其实更想留在清风馆。燕归来也好,折桂台也好,离清风馆都太远了。不过秦柏所言也是事实,他住在清风馆,有些挤了。现在他只有一个人,还能将就。等过几日他的旧仆们到了,就不可能再挤在这间院子里,打搅舅爷爷舅奶奶的清静日子了。如此一来,搬家就成了不可避免的事。
只是折桂台与燕归来两个院子,固然是后者更宽敞,但因为东厢房里住着秦素的关系,秦简不大待见这个庶弟,估计是不爱涉足这个院子的。再者,赵陌在承恩侯府里住了这些日子,也大概了解到,秦家二房的庶子秦逊已经满了六岁,将要搬离父母身边,他最有可能住进的地方就是燕归来,而且以秦家二房的作派,十有八|九会看上正房。赵陌不确定,自己若是搬进这间屋子,是否会让秦家二房对三房又多了几分不满?他不确定秦家长房的承恩侯夫人许氏提出这个建议,是否是在利用他来打压二房,但他心中并不希望自己会给舅爷爷一家带来麻烦。
赵陌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主动说起这件事,好提醒秦柏。秦柏却只是微笑:“这是你以后要住的地方,你好好考虑吧。想好了就把结果告诉我,不必有什么顾虑。你还是个孩子呢,遇到难处就该交给长辈们解决才是。”
赵陌双眼一热,忙低下头去,轻轻应了一声。
秦柏的话让他把方才所有的担忧都抛开了。他能想到的事,舅爷爷还能想不到么?既然舅爷爷没有把这些事放在心上,那就用不着他来操心。秦家长房想做什么?秦家二房是否会怨恨?这些跟秦家三房又有何关系?难不成现在的秦家长房、二房,还能对三房如何不成?
赵陌心中一定,就微笑着对秦柏道:“既然承恩侯夫人一片好意,我就承了她老人家的情吧。燕归来挺好的,正房地方也大。只是我平日还要在舅爷爷身边读书,恐怕在清风馆的时间会更多。我的行李和仆人就放在燕归来好了,等平表叔回家休沐的时候,我就在那边住,平时还是照眼下这般行事。”
秦柏微笑点头:“这样也好。”牛氏还拍手说:“这就更方便了。本来我还舍不得你呢。”
秦含真也觉得这样挺好,就是两边跑有些麻烦了,不过赵陌喜欢就行。她对赵陌说:“那边的屋子听说很久没人住了,得好好打扫干净才行。等打扫完了,我陪赵表哥去看屋子,看要怎么布置才好。”
赵陌笑着点头。秦柏则说:“先前二房的逊哥儿年纪快到了,明年就要搬过去,因此二侄媳妇命人打扫过一回,放了几件大家具。但二房那边嫌燕归来院子太小,没有领情,那屋子就这么丢在那里,没人管了。这会子过去,倒也省事,只需要重新打扫一遍,大件的家具都是现成的。我再叫二侄媳妇帮忙看着,该添的添,用不了几天,广路就可以住进去了。”
秦含真与赵陌都心知肚明,二房那时看上了清风馆,自然没把燕归来放在眼里。但现在清风馆有主了,燕归来的正屋却也要住进新的主人,二房的人也不知会不会后悔自己当初太过挑剔?
赵陌的新住处算是定下来了,他寻思着自己该去寻秦简说说话,打声招呼。若日后两人做了邻居,总不能因为秦素的存在,就互不往来吧?
秦柏又对赵陌道:“简哥儿品性还不错,你既与他相处得来,日后便多来往吧。他自幼在京中长大,性情也好,交游广阔,认得不少宗室、皇亲、勋贵子弟。你与他结交,让他替你引介,多认识几个朋友,日后在京城也算是有了人脉,遇事也不至于只能指望我们。”
赵陌知道秦柏这是真心为他着想。外藩宗室子弟进京,一般都要先跟京中的宗室子弟来往,才能开拓人脉。他父亲赵硕进京时,因是瞒着父亲辽王去的,又打算入继皇室,更不可能得到辽王府的助力。多亏有王家的引见,赵硕才见到了一两位宗室长辈,从而跟宫中搭上线,得以见到皇帝。但王家不过是外臣,托了这几十年里得势的福,才交好了几位宗室贵人,到底是有限的。如今赵硕在外头听着名声好,势头佳,但在宗室中,大部分人对他还是持观望的态度。这就是赵硕尚未能开拓宗室人脉的坏处了。
若赵陌能借着秦简之力,结交宗室皇亲中年轻一辈的子弟,交上几个朋友,再借着这些少年人,进一步认识他们背后的亲长们,就等于是越过父亲,先一步在宗室中打开了人脉。这未必能给他带来什么大好处,但至少,小王氏日后想要打压他时,宗室中不会没有人庇护他。
宗室,跟一般的家族是不一样的。小王氏若以为凭着家世背景,就能随心所欲压制原配所出嫡长子,那是做梦!
赵陌看着秦柏,心中一片温暖,嘴角露出了笑容:“是,舅爷爷。”
第九十八章 午后
秦含真回到明月坞时,眼皮子已经困得直往下掉。吃饱喝足,又没了需要担心的事,心情轻松愉快之余,困意自然也就压制不住了。
她一路打着哈欠走进院子。兴许是午睡时间早就到了,婆子和小丫头们都已歇下,除了廊下有两个秦锦华的丫头在低头做针线,顺便执勤,院子里静悄悄的。
秦含真进了屋,夏青已经迎了上来:“姑娘回来了?一定困了吧?快到里屋歇下吧。”侍候着秦含真换了鞋子,换了家常衣裳,又替她解头发。
秦含真迷迷糊糊地看到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心中不解:“青杏在干嘛呢?”
夏青反倒问她:“难道她不是跟着姑娘去了清风馆?自打她随姑娘去上学,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秦含真睁大了双眼:“啊?”怎么可能?她放学的时候交待过青杏,让青杏将她的书包带回明月坞,不必跟着去清风馆。照理说,一个书包再怎么收拾,也不会收拾到现在呀?上课的船厅里有那么多人,花园里也有照料花木的仆人,在承恩侯府里,青杏总不会丢了吧?
秦含真精神了一点,忙坐起身来:“赶紧叫人去园子里找找,问一下守门的婆子,看她们有没有看到青杏。”
夏青应了一声,又笑着说:“那丫头定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姑娘别急,先歇下吧。等你醒了,她想必就回来了。”
秦含真却严肃地说:“我什么时候不能午睡?你还是赶紧叫人去找吧,不然我也不能安心休息。”
正说着,外头门帘一掀,却是青杏回来了。
秦含真见到她进来,顿时松了口气。夏青忙过去问:“你上哪儿去了?这半天都没回来,姑娘才回家,困得跟什么似的,一听说你还没回来,以为你丢了,急得连觉都不肯睡了,直叫我去找你呢。”
青杏低着头,笑得有些不自然:“叫姑娘和姐姐担心了,我没事。曾先生有几本书要给姑娘,叫我过去拿,又恰逢饭时,曾先生赐了饭,就耽误到现在,真是对不住。”
夏青嗔道:“原来如此,那你也该打发人回来说一声,哪怕是托二姑娘身边的人捎句话也好。”
青杏低头不好意思地笑着,又将手中方方正正的包裹拿给秦含真看:“姑娘,这几本就是曾先生给姑娘的书,说等姑娘看完了再还回去。”
“知道了,你放到书房那边吧。”秦含真看了看青杏,笑着说,“刚才可把我吓了一跳。也是我想得太多了,你在侯府里难道还能丢了不成?”
青杏笑着把书放到书房去了,又整理好秦含真的书包,才折返卧室。看到秦含真已经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的模样,她凑过去低声说:“姑娘,我跟着曾先生去了一回她住的院子,就在侯府后街,离后门不远的。我听曾先生的丫头说,长房的几位姑娘若是功课上遇到什么难处,就会写了信,打发丫头送到曾先生那儿去。曾先生或是以书信回答,或是亲自到府里来指点,十分好说话。她曾经来过明月坞指点二姑娘好几回呢。除此之外,偶尔也会留在船厅里,教导大姑娘琴艺。我想,姑娘才跟她读书,若遇到有不解的地方,也一样可以给她送信的。”
秦含真昏昏沉沉地应着:“那也太折腾了……我可以问祖父去,不必她这么辛苦。如果有问题,在课堂上问就好了……”
青杏微笑着说:“可不是么?曾先生也真不容易。她实在是个和气人,我不过是去取几本书罢了,她还拉着我问我姓名岁数,是哪里人,家里还有什么亲眷。知道我还有个哥哥,比我大两岁,她还问我哥哥在哪里,叫什么名字呢。”
秦含真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夏青小心走过来,拉了青杏一把,两人到了外间,前者才说话:“姑娘要午睡呢,你在床边啰嗦什么?也不怕扰了姑娘安眠。”
青杏笑道:“只是回话罢了,好歹领了个差使,总要有始有终的。这会子姑娘睡着了,没认真听,回头她醒了,必要问的。”她顿了一顿,压低了声音,“姐姐别怪我在姑娘面前啰嗦,实在是曾先生太奇怪了,拉着我直打听我的姓名来历,连我哥哥的事儿也不放过。我走的时候,悄悄问过先生家的婆子,问是怎么回事?那婆子也不肯讲。我心里想,兴许曾先生认得我家里人,也未可知。”
夏青听得好笑:“你糊涂了?曾先生是何等样人?怎会认得你家里人?”
青杏笑道:“若她不认得,怎会问这许多话?说来我们家从前在京城住过,我小时候家业也颇兴旺,可惜后来败落了,才落魄到如今给人做丫头。这位曾先生可是京城人士?不知是什么样的家世?兴许我们两家早年有过交情呢。”
夏青道:“这怎么可能?曾先生家里可不是小门小户,她家世代书香,家里好几代都有做官儿的。她父亲生前是唐尚书的同窗好友,只可惜去得早了。即使如此,唐曾两家也自有交情在,否则当年太子妃娘娘找琴棋老师,又怎会请到了她?就算到了眼下,曾先生在我们府里坐馆,唐家也时常打发婆子来看她的,每逢年节都有一份节礼,从没断过。”
这是高门大户对一般的门客、下属家眷的规矩,可见曾先生与唐家的交情也不算深厚。青杏心中有数,也大概猜出曾先生与唐家的关系,也明白她为什么看到自己的脸,就起了疑心。
青杏笑着对夏青道:“那就奇怪了,难不成真是我合了曾先生的眼缘?”说罢也不多言,径自转去书房里,整理秦含真今日用过的笔墨去了。
秦含真一觉醒来,觉得神清气爽。一问时间,才知道自己只睡了一个小时,正正好。她起了床,叫人来给自己梳洗。下午时间长着呢,她打算先把今日上午学过的课程温习一下,把功课做了,再去练一会儿字。
进了书房,见到青杏,秦含真忽然想起睡前她好象跟自己说了些什么话,忙问:“青杏,你先前跟我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
青杏笑吟吟地把先前的话简单地复述了一遍,细节少了许多。秦含真也没起疑,点头表示知道了,就开始看书了。
她才温习完今日的课程,还没开始做功课呢,秦锦华就跑了进来:“三妹妹,你在忙什么呢?”见她居然在做功课,就笑道,“三妹妹真勤奋,我还想着请你到园子里逛一圈呢。你既然要做功课,我就不好打搅了。”
描夏跟在秦锦华后面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扁平的大匣子,往青杏手里递:“这个是我们姑娘送三姑娘的。”青杏吃了一惊,看向秦含真。
秦含真疑惑地望向秦锦华,秦锦华则道:“这个是我从前用过的琴。我如今有了一把新的,这把用不着了。明儿就要上琴课了,妹妹还没有琴吧?索性就用我这一把。”
秦含真这才想起来。她本来是打算在去清风馆的时候问祖父秦柏讨一把的,结果因为赵陌的事,完全记不起来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二姐姐的好意,但真的不用。我祖父提过,他那儿有一把小时候用过的琴,可以给我使的。二姐姐还是把这琴收回去吧。”
秦锦华道:“三叔祖小时候用过的琴,现在还能用么?是存在丙字库里那些吧?这么多年没有保养,只怕都弹不出声儿来了,要花大功夫去修整过,才能使呢。明儿就要上课了,妹妹哪里来得及?倒不如先用我这一把。你不必跟我客气,我还有呢。”
小姑娘一番好意,秦含真婉拒不成,只得收下来了,笑着向秦锦华道了谢。秦锦华笑眯眯地:“咱们自家姐妹,谢什么呀?再说谢字,可就生分了。”又说,“三妹妹从前没学过琴吧?这会子曾先生定然在船厅里,不如咱们去找她,请她教教你?不然明儿上课的时候,你就得从认琴开始学起了,那多费功夫呀?”
秦含真忙问:“二姐姐怎么知道曾先生现在是在船厅里?”
秦锦华笑了:“明儿有琴课呢,大姐姐总爱在这时候请曾先生指点琴艺。若是到院子里来,弹琴的时候肯定会打搅别人,因此她们就会去船厅。没两个时辰,大姐姐都不会放曾先生走的。咱们这时候过去,正好赶上。”
秦含真犹豫了一下:“既然大姐姐在那里向曾先生请教琴艺,我们过去,不会打搅她们吗?”
“怎么会呢?”秦锦华一脸天真,“大姐姐好学,我们也很勤奋,才会向曾先生请教呀。先生不但不会觉得我们在打搅她,还会很高兴看到我们用心学习的样子呢。”
不,她问的其实是大姐姐秦锦仪。
秦含真想起上午的课堂上,因为她回答曾先生问题,表现得稍好一点,对《论语》的内容熟悉一点,秦锦仪就面露妒忌,但又拼命表现得不在乎的样子,觉得自己还是离这位大堂姐远一点比较她。
秦含真婉拒了秦锦华的提议,打算继续原本的学习计划。秦锦华也不强求,陪秦含真说了一会儿话,就回屋去了。她被秦含真的勤奋表现感动了,打算也去做一做功课,这样晚上她就有时间去玩了。
就在姐妹俩各自安静地用心学习的时候,一阵喧哗打破了院子的宁静。
绘春跪在正屋门前台阶下,头发凌乱,形容狼狈,哭得象泪人一般:“姑娘,求姑娘救我!我侍候了姑娘这么多年,姑娘只当看在以往的情份上,救我一救吧!我宁可给姑娘做扫地丫头,也不要被撵出去!”
第九十九章 绘春
秦含真放下笔,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看,见绘春满身狼狈,撕心力竭地磕头哀求着,也有些不忍。
绘春原是秦锦华身边的二等大丫头,四个二等里,就数她为首。她原是王家家生子儿,在王大夫人身边侍候的。秦锦华小时候到王家去作客,王大夫人觉得她的丫环不够好,就把绘春给了她。绘春跟在秦锦华身边,也有三五年了,算是目前侍候她的丫头中资历最老的一个。她来秦家的时候就已经有十一二岁了,现在也有十六七,恰是青春正好的年纪。若没有被撵,她也不可能一直侍候秦锦华,最有可能的是几年后嫁给承恩侯府里的小厮,将来作为秦锦华的陪房,陪嫁出去。若她对王家的忠心不变,兴许将来她的儿女,也会重复走上常旺那条路。
但现在秦仲海与秦简父子下定决心要清理府中与王家有关系的男女仆妇,常旺那样关系稍远的陪房之子尚且不能避免,更何况是绘春这等直接从王家来的丫头呢?
秦含真早从祖父母处打听到了许多细节,心里明白绘春是不可能留下的。因此,虽然她看着对方可怜,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再说,绘春是秦锦华的丫头,跟她没有关系。
秦锦华一直在正屋里,没有动静,也没有出来见绘春的意思。绘春跪在台阶下,越发哭得伤心了。她加大了磕头的力度,额头上的红肿很快就转变成了血迹。她在秦锦华屋里侍候多年,其他丫头们与她共事久了,不少人与她交好,见状不忍,纷纷上前扶她,又劝她别再磕头了:“二爷二奶奶做的主,姑娘又能说什么呢?姐姐还是起来吧。”
她一概不理,挣开众人,继续磕响头:“姑娘……求姑娘开恩!姑娘救我一回吧!”
丫头们都在替她着急。可是秦锦华不开口,她们又能如何?
一个婆子带着两个媳妇子急步从院外走来,瞧见院中这幅景象,气急败坏地上前揪住绘春骂道:“你这小蹄子,好大的胆子!在我面前装得那般乖巧,说舍不得主子,来磕个头,道个别就走,若我不答应,姑娘回头怪罪下来,怕我担不起。唬得我跟什么似的,放你来给姑娘磕头,谁知你竟然敢在姑娘院子里闹起来!打量着姑娘好性儿,就敢仗着姑娘的势儿来压我们,你以为自己是谁?!二爷早发了话,你们这些奸细一个都不能留!你想要窜唆姑娘做什么?还不赶紧给我起来?!后门的车都在等着呢,除了你,人都到齐了。若误了出城的时辰,天黑前车队到不了庄子上,老娘就把你扔出去喂狼!”一边骂,一边还不客气地打算扇一个耳光下去。
周围的丫头看不惯,有一个年纪大些的站出来拦住婆子道:“快住手!妈妈也是糊涂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在姑娘面前,你就敢耍威风了?绘春再不好,也是侍候过姑娘的人。你当着姑娘的面打人,是打谁的脸呢?!”
那婆子认得这丫头,手停住了,连忙赔笑道:“画冬姑娘,你别生气,是我一时气坏了,没留神儿,我不打她便是。只是,即便绘春从前侍候过二姑娘,如今也是被撵出府的人了。这是二爷二奶奶亲自下的令,我们也是奉命行事罢了,实在不敢因为这丫头,就误了二爷二奶奶交代的差事。”
画冬冷笑:“谁要你误差事了?二爷二奶奶只是命你把人送走罢了,你在这里又打又骂的做什么?再者,绘春侍候了姑娘这些年,又没有犯过错,即使要出府,也得容她收拾些随身行李,姑娘那里只怕也有话要交代。你催什么催?有事要忙,就只管忙去,回头我们直接把人送到后门上就行了。别说我们误了你的时辰,从京城到庄子上,一天也走不完,本来就是要在外头过夜的,怪到别人头上就是笑话了。”
那婆子还能如何?绘春是失势了,画冬却还是二姑娘秦锦华身边的大丫头,比她有体面得多。就算真的误了时辰,她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勉强赔笑了几句,冷冷看了绘春一眼,就带着媳妇子们先走一步了。
绘春失魂落魄地瘫在院子里,整个人木木的。画冬见状叹了口气,亲自上前扶起她,扶到后院房间里,替她重新梳了头,净了脸。
另一个大丫头染秋拿着两个大包袱过来,塞到她手中:“姐姐把这些都带上吧。时间仓促,我只收拾了些衣裳鞋袜,但姐姐的细软我都塞进去了。往后在庄子上还不知会如何,姐姐省着点用,日后多保重吧。”说完这话,她就转身要走了。
绘春猛地拉住了她:“好妹妹,你见了姑娘,替我求一求吧。哪怕是留我做个洒扫小丫头也好,别撵我出去。我是王家出身没错,可我老子娘早就死了,只剩下哥哥嫂子,他们如何,你们都是知道的,半点都指望不上。我哪回往王家送东西,不是给他们送钱补亏空还赌债?哪里就成了奸细了?我侍候姑娘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姑娘看在这些年的情份上,救我一回吧!”
染秋面露难色,跟画冬对望一眼。画冬劝绘春道:“你也别为难她了。我们都是一样的丫头,正经还不如你先前有脸面呢。你都被撵了,我们难道还敢违了二爷二奶奶的命?姑娘也一样为难,她才那点年纪,自己还要听父母兄长的呢,就算有心救你,也没有办法呀。我知道你冤枉,可谁叫这回墨光和常旺惹出了事呢?他们自己不知死活,闹得这样大,自己倒霉也就罢了,却平白连累了你。”
绘春哭道:“我心里早就恨死他们了,可他们做了什么,又与我何干?我在姑娘跟前,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若我真个犯了错,被撵出去,也就认了,可这回实在冤枉!我已是这个年纪了,这一出去,可就真真没活路了。好妹妹,你们就救我一回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但凡有半点盼头,也不至于拉下脸来闹,什么体面都不要了,只求能留在府里。我也知道,这是二爷二奶奶下的令,姑娘也不好违令。可姑娘若是能为我说一回情,哪怕叫我这辈子再不见亲人,我也是心甘情愿的!我本就是被送给姑娘的,姑娘才是我的主子,旁人饶她是谁,都不与我相干。哪怕是姑娘叫我去杀了她,我也会依令行事。”
这话是越说越没谱了,画冬忙止住她:“你疯了不成?这些话也是能说出口的?快住嘴,当心叫人听了去!”
绘春哭道:“我都没活路了,还怕叫人听见么?我好好的人,叫人平白连累了,抱怨几句又如何?”
染秋叹气道:“姐姐别犯糊涂,咱们府里虽说跟那边是生分了,可是二奶奶还是那家子的外孙女儿呢。就算心里有再多的怨,听到别人说要杀了长辈,二奶奶能高兴么?你如今要出府了,今后的性命都在二奶奶手里,何苦给自己添麻烦?”
绘春抽泣:“添不添的,都这样了。二奶奶若真恼了我,叫人一刀把我杀了,我还能得个清净呢。”
染秋与画冬都是一阵默然。
她们心里清楚,绘春这般疯狂,固然有被撵出府、前程尽丧的原因,更多的还是恐惧。她这样从王家送出来的丫头,本来送回王家就可以了,比常旺那样的更好安排。偏偏王家一个不肯要,全都拒绝了,秦仲海与姚氏只好把人全都送到京外的庄子上去,离京城承恩侯府远远地,眼不见为净。这样送出去的人,很有可能这辈子就只能在庄子上了。若有主人垂怜,可能稍稍吃几年苦头,就有回府的一日。可绘春如今已有十六七岁年纪,若不是在姑娘身边侍候,早就可以配人了。她这样的被送到庄子上,用不了多久就要被配了庄里的小子,在庄子上生儿育女,再也没有回府的希望了。
绘春原是二姑娘秦锦华身边的大丫头,生得美貌,又能写会画,在承恩侯府里是极有体面的,外院里等闲的小管事们,她都看不上,更何况是庄子里的庄稼汉?万一遇上个相貌品行都糟糕的,这辈子就毁了。染秋与画冬只需要想一想,若是自己遇到这样的情形该怎么办,就连死的心都有了。
可就算绘春的际遇再惨,染秋与画冬两人再想帮她,也是有心无力。她们能做什么呢?二姑娘秦锦华的态度就摆在那里。若是有心要救绘春,她方才在屋里听见绘春哭求,就不会一直沉默了。
绘春心中也清楚,她侍候了秦锦华多年,不可能连这么浅显的事实都看不出来。她只是不死心罢了,期盼着秦锦华能看在两人多年的主仆情份上,回心转意。但看着染秋与画冬的表情,她就明白了,这终究只是妄想而已。
绘春绝望地瘫坐在床边,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门帘被掀起,描夏走了进来,瞧见屋内的情形,她也有些不好受。她上前劝道:“绘春姐姐,你别难过,姑娘也是不得已。二爷二奶奶下了令,姑娘能怎么办呢?咱们府的庄子总比别处强些,姐姐去了也不愁温饱,至少比卖到外头去要强……”
话未说完,绘春就啐了她一口,看向描夏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忿恨:“用不着来做好人,你盼着能取代我,早就不知盼了多少年,如今可算如愿了。只是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了。姑娘如今对我能不念旧情,将来也会同样待你!你且小心侍候吧,天知道什么时候,你就倒了霉,只怕下场还不如我呢!”
描夏脸色都变了,冷笑一声,也不说话,转头就走。染秋与画冬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不妥。后者皱眉对绘春道:“你这又是何必?大家都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
绘春摆摆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起身道:“谁是真心,谁是假意,我心里明镜似的。你也不必多说了。若我有回来的那一日……”她话说到一半,没有说下去,只木然抱着两个包袱,独自走了出去。
第一百章 安抚
院子里闹了一场,很快又平静了下来。秦含真回去做功课,坐在书案前,就瞧见绘春摇摇晃晃地从后院出来,抱着两个包袱走了,竟是出人意料地安静。
看起来,她似乎是认命了?
秦含真暗叹了一声。王家行事不靠谱,就爱弄些阴谋诡计,倒连累了他们家出来的这些下人。不过当中也许真有王家的耳目,既然做了承恩侯府的下人,却不能忠于主家,被处罚也是难免的。还好他们只是被送到庄子上去,虽然过得不如侯府中富足,却可保性命无忧,温饱不愁,倒也不是坏事。否则,再遇上王曹这样的人,又要逼他们干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岂不是跟墨光一样,枉自送了性命?
秦含真将绘春的事抛开,不去多想了,一心低头做功课。曾先生今天教了些对对子的法门,布置了二十个对子叫她们回来对。这二十个对子中,有八成对秦含真来说是极容易的,她没费什么功夫就对上了。倒是剩下的那几个,有些难度,她得好好想一想。不过花上半个时辰,她也都对完了,只是有些拿不准,是否有更好的答案罢了。
秦含真慢慢将功课收起来,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些对子,打算明天上课时,看看姐妹们都有些什么答案,自己也好取取经。不过现在她已经学习了很长时间,可以起身散散步,松松筋骨了。她这个身体比一般人要弱一些,兴许是去年那一场病还未完全断根。为了未来的健康着想,她要开始准备草拟锻练计划了。
走到窗边,秦含真正活动着手脚呢,就听见窗外两个丫头坐在廊栏上说话,一个是夏青,一个应该是正屋那边的染秋。秦含真本想走开,但听到她们聊天的内容,脚下就不由得停了一停。
染秋在跟夏青说绘春的事:“真真想不到,姑娘居然见都不肯见一见绘春姐姐。虽说二爷二奶奶发了话的事,姑娘断不可能更改,可见一见又能如何呢?绘春姐姐方才在院子里哭得可怜,磕了一脑袋的血,姑娘愣是在屋子里一声不吭。我听描夏说,姑娘一直在做功课呢。这样小的年纪,竟也狠得下心。”
夏青说她:“你小点声儿,叫人听见了,告诉你们姑娘,你还能有好?”
染秋笑笑:“姑娘的性子,素来是不在意这些的。你瞧大姑娘平时何尝没算计过咱们姑娘?姑娘一概不放在心上。我们平日里就算一时恼了,说出什么话来,姑娘也不会生气,只别叫二奶奶与大爷听见就好。也因为如此,我素日总觉得跟了我们姑娘,是上辈子烧了高香,积了大德了,换了是别的姑娘,哪里有这样的好脾气?可今儿我才醒悟到,姑娘脾气再好,也依然是姑娘。有什么事,我们被撵出去了,姑娘是不会心软的,横竖还有好的来服侍她。”
夏青叹气道:“你说什么傻话?哪位主子不是如此呢?就算二姑娘今儿对绘春心软了,又能帮到她什么?二姑娘是能留她在府里,还是能劝得二爷二奶奶改主意?既然办不到,也不过是图惹伤心罢了,倒不如连面儿都不必见,就此别过,倒还干脆些。不是我说,绘春固然是可怜,她今儿这般行事,也太过了。她先是骗了押车的婆子,回了明月坞,又当着所有人的面跪求二姑娘,嚷得这样大声,往来经过的人都要听见的。二姑娘本就救不得她,她这么一闹,倒显得二姑娘不近人情。桃花轩那边的人听见了,嘴里还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倒不如悄悄儿地进了屋,跟二姑娘告个别,说几句可怜话,兴许还能求得二姑娘心软,在二奶奶面前求个情,叫她日后在庄子上好过一点。绘春侍候了二姑娘这么多年了,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也不过是个糊涂人罢了。”
染秋想起了自己方才说的话,脸红了一红,点头道:“你说得有理。绘春……确实有些个不妥当的地方。方才在后头,我把她的东西收拾出两个包袱来给她,画冬还替她重新梳洗了。我们虽帮不了她什么忙,也盼着她出去后能过好的。描夏一直在姑娘跟前侍候,方才也抽空过去瞧她了。我知道她和绘春两个素来有些不对付,可她去瞧绘春,原也是好意,绘春开口就骂,说得很难听,我跟画冬都傻了眼。其实这又是何必?她被撵出去,又与描夏不相干。”
夏青笑了笑:“这就是了。你别怪我说得不客气,绘春那脾气……被纵得有些过了。她素日在我们跟前,也是掐尖要强的,因此才格外受不了被送到庄子上去。其实,她要去的庄子虽然离京城远些,却十分富庶,比常旺一家子要去的地方强多了。她还能顺势摆脱了哥哥嫂子,也不是坏事。若你们姑娘再帮着说说好话,叫庄头照应一下,她在庄子上也不会受苦。”
染秋小声说:“可她这个年纪了,到了庄子上可能就要配人,还不知会遇到什么歪瓜劣枣呢。”
夏青不以为然:“若是庄头愿意照应,自不会逼着她配人。可她来求姑娘,只顾着求些不可能的事了,白白荒废了好时机,叫人能说什么呢?”
染秋叹了口气:“谁都想不到,绘春会有这样的结果。从前她在我们这边,是最出挑的一个。她长得好,又能写会画的,常年在姑娘身边侍候笔墨,连二奶奶都常夸她。她还能模仿姑娘的笔迹,模仿得一模一样。姑娘有时候不想写功课了,都是她代劳,曾先生从来就没看出来过。还有,你记不记得,因着二房的四姑娘闺名叫锦春,大姑娘总说绘春的名儿冲撞了四姑娘,要我们姑娘改了。姑娘说,满府里名字带春的多了去了,真要讲究这些忌讳,哪里改得过来?况且绘春起名在先,原是长辈起的名字,没事改它做什么?大姑娘生气了,在学堂里没少为难绘春。那时候姑娘处处护着她,可如今却……”
夏青听了,也有些唏嘘。她无意中一抬头,瞥见秦含真站在窗户里,似乎在听她们说话,忙站起身来:“三姑娘?”
秦含真摆摆手:“没事,你们聊吧。”又问染秋,“你们姑娘在屋里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就独自迈步去了正屋,寻秦锦华说话。
秦锦华坐在书桌前,面前摆了一桌子的功课,只做了一半而已。可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手里拿着枝笔,似乎在发呆。
秦含真走了过去:“二姐姐,你怎么了?”
秦锦华醒过神来:“啊,三妹妹来了?我正做功课呢。”低头一看,笔尖上滴下来的墨都把纸面给污了一大块。她有些讪讪地将笔放到笔山上,把污了的纸给团起来扔了,干笑着对秦含真说:“先生起的对子挺难的,我想好半天呢。”
秦含真瞥了一眼她放在桌面上的功课,二十个对子只对完了三个,剩下的有许多都颇为浅显,真的需要想这半天吗?
秦含真没将心中的疑问说出来,只问秦锦华:“二姐姐方才是在发呆吧?是不是因为绘春的事?”
秦锦华抿抿嘴,低了头:“其实我也想留她下来的,可是……父亲母亲都不许,哥哥也说不行,我真的没办法。她们说绘春磕头磕得出血了,我心里难受,但又没法见她……”
秦含真不解:“为什么不能见?”
秦锦华叹气:“我要是见了她,她只会哭得更厉害,说不定就抱着我的腿不放了。她平日就是这个脾气,想要什么,哭着求着都要得到手的。平时就算了,但凡是我有的,就不会亏待了身边的人。可是如今父亲母亲都要撵她走,看在她素日勤勉,又没犯什么错的份上,还能容她体体面面地离开。但她要是在我屋里闹得太厉害,我母亲知道了,定然不喜,说不定还要重重罚她呢。我已经护不住她了,又何苦叫她因为我,落到更凄凉的境地去?因此,不如不见。”
秦含真这才明白了,这姑娘倒不是真的冷心冷情,而是为绘春考虑。只是看那个绘春,似乎并不明白秦锦华的心意呢。
她就对秦锦华说:“我听丫头们议论,绘春好象是担心自己去了庄子上,会过得不好。这样你也不必留她下来,只需要吩咐一声,叫那个庄子的庄头照应她一些就是了。既然被撵了出去,日子自然不可能过得跟府里一样好,但也不是一定会很惨的。她若能衣食无缺,有一份不算辛苦的工作,不挨打不挨骂,也没人欺负她,还能经济独立,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活,就已经很好了,只怕比在这府里还要自在些呢。”
秦锦华听得更沮丧了:“若真能如此,自然是好的。可我又不认得庄头,如何吩咐他呢?若是从前,我还能请哥哥帮我的忙。可如今哥哥心里正恼王家呢,他连自个儿屋里的姐姐们,但凡跟王家扯得上关系的,都统统撵了,又怎么肯答应帮绘春的忙?”
秦含真道:“你又不是不撵绘春,只是想让她过得好一点罢了。大堂哥一向疼你,这点要求,他不会不答应的。我是觉得,绘春毕竟是你的贴身大丫头,几乎知道你所有的事,又能模仿你的笔迹。这样的人,除非有背主的嫌疑,否则你最好对她好一点,别让她过得太惨了,否则很容易有后患的。至少,也要让她知道,你心里是关心在意她的,只是为了她着想,才会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冷淡。这样她心里对你少些怨恨,也省得日后生事。”
秦锦华懵懵懂懂地看着她,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绘春……日后会生事么?
秦含真见她这样,暗道一声罪过,决定不带坏小孩子了,便道:“算了,我去跟大堂哥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