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九章 这一夜星光灿烂 上
申时。
流云台人山人海。
文行舟等九名大儒站在高台之上神情激动,他们的身后站着一列手捧此次文会三甲名册的将士。
此刻时辰已到,接下来就将宣布此处文会之排名。
可是……
文行舟等人的视线在入群中逡巡,却未能看见傅小官。
此次文会的学子可都站在最前面,而傅小官这样耀眼的人物当然应该站在最前面的最中间,但他们搜寻了四处,却依然没有看见傅小官的影子——
这小子,搞什么幺蛾子?
卓东来等人也在人群中寻找傅小官,他心想这厮难不成面皮太薄不好意思来面对这一败局?
唐三小姐心里一直觉得怪怪的。
原本极力想要踩在脚下的虞朝才子傅小官,而今却成了大皇子,这一家伙给踩得是不是太狠了一点?
早知道他是大皇子,多少应该给他留点脸面,至少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他怕是羞于见人了。
观云楼的第五层楼上仅仅只有数人。
奚太后就在此间。
文帝居然也在此间。
除了这两位,这里还有左右二相,以及天机阁阁主周同同,钦天监监正吴道之,以及南宫一羽那孙女南宫冬雪。
南宫冬雪正在煮茶,却见一个小太监从楼下急匆匆走了上来,递给了文帝一张纸条。
文帝一看,眉儿一皱,“这小子……”
“怎的?”
“回母后,这小子去把高显那府邸给搬空了!”
奚太后一愕,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哀家就说这孙子有趣,果然是有趣的……他是不是缺银子?”
“天机阁的情报说,他曾经给了高显一万两银子买北望川身在何处的消息,但高显没有办成此事,所以……他说得要回那些银子,顺便收点违约金。”
“这违约金是不是太多了?”
高显执掌内厂这么多年,收敛的财物可非同小可。
“有什么多不多的,都莫要声张……卓卿家啊,哀家觉得他拿去的那些东西里面有一些字画古董还是挺不错的,要不,你改日去把那些东西买回来?”
奚太后这随意一句话,老狐狸卓一行自然听懂了。
他已经知道傅小官弄死了高显,便明白自己这是承了傅小官天大的一个情。
这情当然不能白白的承,傅小官既然急不可耐的去打劫了高府,想来他是缺银子了,那自己肯定得放血补偿一下他。
“老臣明日就去。”
“嗯,听说你们在准备为他全国选秀?”
“回太后,按照规矩,册封太子时候倒是不用全国选秀。只是……老臣认为陛下这后宫过于冷清,若是东宫能够繁荣起来,那未来这后宫自然也才能昌盛。”
“这话倒是谋国之言,这太子妃之位……哀家作个主张,就留给南宫冬雪吧。”
南宫冬雪脸儿顿时通红,她羞怯的垂下了头。
而南宫一羽却是一怔,说道:“太后,他可是已经有了三个有婚约在身的女子,其中之一还是虞朝的九公主,这太子妃……”
“哀家又没有阻止他娶那三个女子,他是武朝的太子,这太子妃当然也得是武朝的女子,雪儿哀家很喜欢,有她看着这后宫,哀家百年之后也才会心安。”
傅小官一行此刻还优哉游哉的走在路上。
他忽然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心想又有谁在念叨着我了?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老太后的一念之间,他又多了一个妻子!
……
……
流云台下的文行舟等人此刻百般纠结了。
这眼看着夕阳红了天边,那傅小官却不在眼前。
这怎么搞?
傅小官才是今晚的焦点啊,他不来,这文会之结果还揭不揭晓了?
就在这焦虑之中,又过去了一炷香的功夫,文行舟觉得再等下去,恐怕这双老寒腿都站不住了。
于是他和另外八名大儒相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
而此刻下面的学子和吃瓜群众也开始不耐烦了。
“时辰都快过去了,怎的还不张榜?”
“是不是在等傅小官呀?”
“凭什么这么多人等他一个?况且这每一试的前三也不一定就有他的名字啊!”
“你怎么就笃定没有傅小官的名字了?”
“我特么就在现场,他每一试都是在半盏茶的时间内答的题,你们莫非以为那题简单?”
“耐心点,他现在可是大皇子的身份了。”
“……那个漂亮小妞是谁?”
“你眼瞎了吧,那不是书院的樱花么。”
于是许多视线投向了樱花,便见金色夕阳洒在樱花身上,樱花仿佛化身为圣洁的仙子,迷乱了许多学子的眼。
文行舟上前一步,咳嗽了两声,“诸位肃静!时辰到,现在请庄公宣读对联三甲名单。”
终于进入了正题,学子们收回了视线,看向了高台。
庄老夫子上前一步,大声说道:“本次文会之联对,第三名,稷下学宫秦文哲!”
秦文哲一惊,啥?我得了对对子第三?
他激动得跳了起来,“恩师,恩师……”
哦,恩师不在,一群虞朝的学子围住了秦文哲,尽皆拱手道喜。
过了少许时候,庄老夫子又道:“本次文会之联对,第二名,骊山书院卓东来!”
卓东来一怔?第二名?我怎么会是第二名?
唐三小姐以及其余学子也尽皆觉得不可能,卓东来那两幅对联做的很好,原本以为这首胜是稳稳的,却落了个第二,那么第一是谁?
卓东来看向了樊天宁,心想樊国以佛教为国教,难不成是因为在第一幅对联上输给了樊天宁?
也只有这种可能了,其余学子他未曾放在眼里,而傅小官算是弃权,武朝学子们在作对联的时候他基本都看过,没可能有人能够超越他。
庄老夫子等了数息,却发现自己的那些学生丝毫没有欢喜,反而还很是失落。
他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心想呆会这些对联挂出来之后,你们就会明白此间的差距。
“接下来,宣布本次文会联对的第一名!”
台下所有人都屏息住了呼吸,这可是三日文会之首胜,那么谁会夺得魁首呢?
樱花那双大眼睛无比闪亮,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心跳的太快。
“第一名,他是傅小官!”
人群顿时轰动,有欢呼声,有惊叹声,也有疑惑声,当然,还有人无声。
第三百八十章 这一夜星光灿烂 下
“傅小官第一?”
“不是,你丫不是说傅小官半盏茶的功夫都没有就答完题了吗?怎么他成了第一?”
“鬼知道啊,那天在场那么多学子可都是看见的!”
“其中,难道有什么猫腻?”
“兄台此言有理,傅小官既然成了大皇子,免不得陛下要借着这文会给他造势。”
“九名大儒都被收买了?文人风骨呢?”
“风骨你妹,命重要还是名重要?我就问你,陛下若是下个口谕,这大儒是听还是不听?”
许多学子为此不满争论了起来,只有虞朝的学子们在欢呼雀跃。
他们当然也知道了傅小官身份这事,只是他们与傅小官相处了月余,深受傅小官之影响,依然将傅小官视为恩师。
至于国别与身份,在此刻的虞朝学子们看来变得并不重要。
琉国七公主樱花的眉眼儿弯成了新月,她的脸上无比欢喜,对身边的井边熊二说道:“我就知道他一定是第一!”
井边熊二楞了一下,心想你也就和傅小官短短的见过一面,难不成还能未卜先知了?
唐三小姐张了张小嘴儿,她看了看卓东来,卓东来那张刀削般的脸上此刻的神情很是精彩——他的眼睛瞪得贼大,他的嘴唇微翕,那脸上分明写着大大的三个字:不可能!
事实上这里绝大多数的学子都觉得不可能,因为这副对子很是生僻,其中一幅还蕴含佛教蝉意,虞国连寺庙都没有,傅小官怎可能在这幅对子上拿到高分?
樊天宁已经平静,他自嘲一笑,对枯蝉说道:“你是对的。”
枯蝉微微颔首,“我就没错过!”
樊天宁瞪了他一眼,心想这厮的面皮厚度渐渐向傅小官靠拢了。
流云楼的五楼上,奚太后向窗外看了两眼,脸色虽然平静,但依然有未曾掩饰的喜意,“那两幅对子哀家看过,原本九位大儒要给两个甲上,哀家倒是多了一句嘴,这两幅对子给的是甲中。”
南宫一羽愕然问道:“为何是甲中?”
奚太后摇了摇头,“他那字……你们若是见了,万万莫要惊慌!”
南宫冬雪噗嗤一声掩着嘴儿笑了起来,卓一行与南宫一羽对视了一眼,心想他可是天下才子之首,这最基本的书法……难不成会惊天地泣鬼神?
南宫一羽心里痒痒,便问了一句:“那对子是怎样的?”
南宫冬雪走到了书案边,落笔写下了两幅对联,递给了爷爷南宫一羽。
卓一行好奇的凑了过来,这武朝权势极高的左右二相顿时一惊,满脸骇然——“这……真是大皇子所写?”
“自然,他半盏茶的都功夫都没用,就写下了这两幅对子,其实,这甲中之评语着实委屈了他的那天分。”
老太后起身站在了窗前,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心想后面的诗词文章,他会做得如何呢?
她回了皇城,剩下两日之文会并没有观看,那些诗词文章有送到宫里,却因为她一直在想着帝位传承这件事,便没有心思去看。
此刻,观云楼下,唐柱国已经将前三甲的对联挂了出来,许多学子们涌上前来,视线尽皆落在了排名第一的那两幅对联上。
“嘶……”
随着学子们的观看品读,原本的那份怀疑此刻烟消云散,尽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樊天宁喃喃读道:
教有万法,本性无殊,不可取法、舍法、非法、非非法。
佛本一乘,根源自别,故说下乘、中乘、上乘、上上乘。
“这厮,非妖孽难以形容!绝对,绝对啊!不是……”樊天宁再次回头四顾,依然未见傅小官之踪影。
“他人呢?难不成他真不来了?”
樊天宁这激动的一声,顿时引起了许多学子的共鸣。
是啊,傅小官怎么没来呢?
这样的对子,输得可是心服口服啊!
此前还曾怀疑他是不是作了弊,那些学子们脸儿微红,为自己的那番想法感到不耻——这就是高下之分,都不用解释,一看就知道差距是多么的明显。
卓东来直愣愣的看着,他低声的诵读着第二幅对子:
“花花叶叶,翠翠红红,惟司香尉得意扶持,不教风风雨雨,清清冷冷。”
“鲽鲽鹣鹣,生生世世,愿有情人都成眷属,长期朝朝暮暮,欢欢喜喜。”
然后他垂下了头,嘴里依然在嘀咕着。
唐三小姐在见了这两幅对联的那一瞬间,便知道傅小官赢得堂堂皇皇。
她很是担心的看向了卓东来,正好看见卓东来抬起了头来,他的眼睛居然一亮,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我输得心服口服,这天下之文魁……非他莫属!”
一众骊山书院的学子们心里却极为惭愧,在寒灵寺大佛广场,他们可是夸下了海口,甚至在言语上对傅小官极为轻视。
他们以为傅小官江郎才尽,以为傅小官故着姿态,以为傅小官浪得虚名等等。
然而,就是那个仅仅用了半盏茶都不到的傅小官,却写出了惊世绝对!
这天下,还能有谁?
那么第二日的五首词呢?
第三日的那篇铭文呢?
……
……
夜色渐临,玄月繁星交织在平静的十里平湖上,宛若一幅静谧画卷。
近水楼上,傅小官依窗而望。
湖心的十余处岛屿灯火辉煌,湖面还有几艘画舫点缀其间。
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有夜风轻拂,将那画卷撕碎,变成了凌凌波光。
此刻已至戌时,想来流云台的放榜已经结束。
他没有去流云台,倒不是他笃定自己能够夺魁,而是因为今夜的流云台一定是人山人海——人太多,吵得慌,万一又有人找他落名怎么办?
所以他带着一行人又把这近水楼给包了下来,一楼是一百血衣卫,二楼就只有他们几个人。
虞问筠问了一句:“你真不打算去看看结果?”
傅小官摸了摸鼻子,笑道:“反正三题下来我肯定是第一。”
董书兰轻啐了一口,丢了他一个白眼,“就没见过你这般脸皮厚的人!”
傅小官嘿嘿一笑,递给了熊掌柜一张纸条:“这上面是我接下来要点的菜,你准备准备,什么时候我想吃了再来。”
熊掌柜躬身而退,去了后堂,看着这纸条看了很久很久。
他取了一只信鸽,将这纸条用蜡封好,放飞了这只信鸽,心想不知道尚皇后知道此事之后,会作何想。
第三百八十一章 为君疯狂
这一夜,十里平湖注定不成眠!
傅小官终究未去流云台,流云台的数万才子佳人心里未免有些失望,但这种失望并没有影响到他们激动的情绪。
随着第二榜的宣布,傅小官再次夺得魁首,群情再次陷入疯狂。
尤其是当他所作的五首词,被唐柱国一首一首的悬挂在了流云楼上之后,所有的学子尽皆被这些诗词震惊,而所有的女子尽皆在这些诗词中迷醉。
那是何等样的天才人物才能做出如此精美的诗词?
君且闻《一剪梅、雨打梨花深闭门》:
雨打梨花深闭门。
孤负青春,虚负青春。
赏心乐事共谁论。
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
千点啼痕,万点啼痕。
晓看天色暮看云,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这是为那副梨花图所作的词,此词将那一番意境描写的淋漓尽致!
那是一种被时空隔离所折磨的相思之苦,上下片交叉互补,回环往复,将那孤独女子思念情郎的形象无比灵动的显露于笔端,跃然于纸上。
“好一句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绝了,简直绝了,今日能见到此词,吾死而无憾!”
“好感动,傅小官难不成为情所伤?”
“我要去找傅小官,我想他了,你们可别拦着我!”
“不是,你再看看他作的别的词呀!”
“……”
观云楼上。
奚太后坐回了茶台前,她抬眼看了看文帝,文帝此刻正沉醉于这首《一剪梅》中。
这首词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哪怕他这之前已经看过!
他仿佛在这首词里看见了徐云清闭门思念他的栩栩模样!——
那个娇柔多才也痴情的女子,她为朕负了青春,流了眼泪,断了柔肠,终究身消玉陨,再也没有坐看云起时,共享梨花茶的那番醉人景象了。
他将这首词收了起来,没敢再去细细品味,而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对南宫一羽淡淡的说道:“明日早朝之后,带傅小官来御书房见朕。”
……
观云楼下。
傅小官所作的五首词已经完全张贴完毕,人群澎湃如狂潮。
“我的天……这当真是文曲星下了凡!”
“所以当初在寒灵寺,你们说他江郎才尽,实在可笑之极!你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天才!我告诉你们……!”
秦文哲此刻无比激动,他面向学子们,振臂大吼道:“恩师之才学学贯古今,三步成词!你们这些渣渣居然敢诽他谤他污他蔑他……在恩师面前论道德文章,你们算个屁!”
原本汹涌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
所有学子们毫无反抗之意——这是事实啊,怎么反抗?自己曾经说过的那些话还萦绕在耳边,傅小官的那些诗词此刻就挂在此间。
若是傅小官当真虚有其名,那谁特么有那本事去作出比这更好的诗词呢?
所以,学子们尽皆羞愧,就连夷国与荒国的学子们,哪怕心里憎恶傅小官,但依然得低下头佩服他的这身才学。
过了数息,此间有一名武朝学子喏喏的嘀咕了一句:“傅小官……可是我们的大皇子了。”
所有武朝学子们一怔,是啊,他可是我们武朝的大皇子,你丫一个虞人在这叫啥?
于是,有武朝学子大声疾呼:“大皇子威武!”
“大皇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武朝之文事昌盛指日可待!”
“我等定要上万民书,请求陛下册封大皇子为太子,我等学子以太子殿下马首是瞻!”
人声鼎沸,仿佛狂潮。
流云楼上的人都笑了起来,傅小官虽然没来,但他就凭着他的这一身才学,便征服了所有的人。
南宫冬雪脸上荡漾着笑意,心思儿落在了前几日在云清别院的那处梨园外初见傅小官的场景。
那是一个极为干净的少年。
那少年一脸阳光。
他随意的坐下,和太后随意的聊天,说了许多禅语,却在劝导着太后。
他的谈吐优雅,举止大方。
他说人生几十年,只想为自己活一场。
他还说人各有志,小子当真胸无大志,一心只想当个闲散小地主罢了。
而今他却成了这偌大武朝的大皇子,不日之后,他将留名于皇族金册,想来入主东宫指日可待。
那么,到了那时候,他还有可能就当个闲散的小地主吗?
南宫冬雪自幼苦读圣贤,时常陪伴太后,对这宫里的事情可是门清。
要想当个为万民敬仰的好皇帝,那可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只怕他那理想,便就此夭折了。
随后,第三榜放了出来。
傅小官毫无悬念再次第一!
当那篇陋室铭张贴出来之后,偌大的流云台居然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看向了这篇铭文,然后深陷其间。
所谓铭文,便是言志,而傅小官的这篇《陋室铭》虽然文不长,但是蕴长,虽然文也不深,但是涵广!
通篇不到百字,却抒发了傅小官身居陋室却胸怀恬淡的高洁思想。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所以,傅小官喜静,所以,今夜他没有来!
学子们从这篇铭文中仿佛知道了傅小官是个怎么样的人,此前对他未曾前来参加这一盛典还颇有怨言,此刻才明白,原来名与利,对于他而言,他早已不在乎了。
他超脱于这俗世红尘,所以才能写出‘佛本一乘,根源自别,故说下乘、中乘、上乘、上上乘’这样的绝佳对子。
正因为这样的凡人难以企及的境界,他才能写下‘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样的淡然。
也正因为他洞悉了爱情的真谛,才会有‘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这样的百转千回的情意。
与此同时,这一篇《陋室铭》也抄录了一份送到了五楼。
奚太后看了看,淡然一笑,递给了文帝。
“这孩子,倒是个纯真剔透的精致人儿。皇上以后可得多花点心思儿培养,他那懒散看来倒不是假的,只是这性子得慢慢改改。”
文帝深以为然。
第三百八十二章 父与子
观云城皇城,御书房。
壶里的水汩汩的冒着热气,傅小官安静的坐着,随手从一罐云雾中取了一撮茶叶来煮上——他没有煮带来的梨花,因为他觉得这梨花确实不好喝,不如玫瑰。
文帝将最后一本折子批阅完毕,坐在了傅小官的对面。
“这花,是你摘的?”
傅小官摇了摇头,笑道:“是苏兰和问筠摘的。”
“你不喜?”
“看看可以,喝……就免了。”
文帝微微颔首,“昨夜你的那些诗词文章,得了魁首,想来很快就会传遍武朝,京都的学子们对你很是仰慕,庄老夫子……就是骊山书院的院正,他想要请你有暇去书院给学子们讲讲学。文行舟想要请你重新编撰《理学法典》。”
傅小官将煮好的茶倒了一杯递给文帝,文帝接了过来,双手摩挲着杯子,又道:“文行舟说前些日子和你探讨了一天,他对这《理学法典》还有诸多不解。他认为你是完全明白的,尤其是法的部分,若是你能作笔,这部法典将会近乎完美……你怎么看?”
文帝的语气很是轻柔,他没有再提徐云清,也没有再说傅小官就是他儿子。
他给出了两个选择,这两个选择都属于文的范畴,其意却很是明确,傅小官得留下来,先从这些文事开始熟悉武朝。
傅小官淡然一笑,说道:“其实我在稷下学宫还挂着一个客座教授的头衔,只是来武朝有些匆忙,至今还未曾给那些学子们上过一课。”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了文帝,“我是这么想的,虞朝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完成,我需要两年的时间,您看如何?”
文帝一怔,“东边的战事?”
“那事倒不是什么大事,而是北边。虞朝真正的威胁来自于北边,不仅仅是荒人,现在那地方还有一股山匪,而今气候渐成,成了虞朝的一颗毒瘤。我答应过宣帝,此行之事结束之后要去一趟北边。一来是清剿那批山匪,二来……是想要在那两处贫瘠之地试点,建立一些作坊,提振那地方的经济,让那的老百姓日子过得更好一点。”
文帝皱起了眉头,沉思片刻,摇了摇头,“太危险,朕不能让你去犯险!”
对此傅小官没有辩驳,而是说着另外的事情:
“我还答应过宣帝推行经济新政,而今宣帝已经告知天下国策改为商农并进,接下来就是推动商业的振兴,这件事,倒不是我自大,还真必需得我亲自去处理,否则只怕适得其反。我生于虞朝长于虞朝,在来武朝的时候,宣帝还写了一封信给我,说‘你需时刻谨记你乃朕之女婿,若无一番大作为,便是朕以及皇后,还有燕北溪眼瞎,你且行且思之!’,所以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若是半途而废,那真对不住他们的信任。”
这次文帝沉默得更久,他捧着茶杯喝了一口,心里在想着可有两全之策。
“可你现在的身份发生了变化,要不朕修书一封给宣帝?”
“陛下,武朝而今稳定繁荣,陛下又正当鼎盛之年,其实陛下完全可以再多生几个,我这个人当个军师啥的可以,若说是当太子,亦或未来当皇帝……说一句不太好听的话,我觉得那龙椅太硬,硌屁股。”
文帝瞪了傅小官一眼,这小子果真是散养惯了,当年为了那龙椅之位,十里平湖的水都快被染红,他居然还嫌弃!
“朕也实话告诉你,朕……没法再生了。朕再告诉你一件事,武乾,也就是前太子,就在昨夜,死了,死在去长宁府的路上!”
傅小官豁然一惊,这特么的,岂不是文帝没儿子了?
不对,还有他这个私生子。
“何人如此大胆?”
文帝淡然一笑,摇了摇头,“这便是为了保证你入主东宫不会有任何波澜。武坤之死,是为了武乾能够坐稳东宫。而武乾之死,是为了你能够安然上位。这在天家是很正常的事,朕在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并没有太过惊讶。而今的情况是,朕就剩下了你这一个儿子,你说说看,这江山不传给你还能传给谁?”
“你再仔细想想,你的身上流淌着朕和云清之血,你便肩负着武朝之未来的责任。朕理解你对虞朝的情感,可你确确实实是武朝的太子!你去剿匪,面对的是凶恶匪徒。你去推行新政,会触动许多人的利益,他们……可比匪徒还要凶狠。你说,朕如何放心让你去涉那些难以预料的危险?”
“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朕非但是对不住云清,朕还对不住太庙的列祖列宗啊!”
傅小官这就难受了。
文帝居然不能生了!
这特么的,难不成文帝年少时候太疯狂?
可那些遗留在虞朝的事该怎么办?
傅小官倒没有怀疑自己当皇帝的能力,只是这活儿……真的很辛苦!
文帝慈爱的看着傅小官那纠结的面容,心想母后将武乾杀了,可就是为了绝了傅小官撂担子的心思。
而今看来有了效果,这小子的内心还在挣扎。
“四月初九祭天大典,你与朕随行,四月十五祭祀太庙,你之名将落于金册,你也就不能再住在镜湖山庄了,得搬到宫里来。朕想的是在五月找个吉日,册封你为太子,这以后,你便随朝听政。”
傅小官忽然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问了一句:“这一切的安排,你都没有问过我的想法,若是我不干呢?”
文帝一怔,你不干还能有谁能干?
“你是朕唯一的儿子,你不干岂不是就断送了武朝五百年之江山?”
“陛下,我倒是以为武灵儿好生培养一番,能够继承这武朝江山。”
“荒唐!”
文帝豁然站起,“天下哪有女子为帝的道理?为父将你叫来武朝,为父设局将皇后打入冷宫,并罢黜太子,为的就是让你能够顺利接管这大好江山!”
“男儿有志,志在天下四方!你好种田,此前你以临江为田,而今你以这天下为田,岂不是更能种出一番伟大成就?”
“儿啊,朕之一生,唯你可托,你若是真不干……那就任由这武朝之田,荒废了吧!”
第三百八十三章 春阳正好
四月初七。
虞朝,蝶仪宫,后花园。
这里的春意比之武朝的观云城来的更浓烈一些。
这处后花园里的牡丹已经怒放,海棠已经艳红,丁香一簇簇如云、如海、亦如霞。
有蝶戏于花丛,有蜂忙于蕊间。
锦绣了这暮春,也盈香了此间的秀春阁。
尚皇后身着麻衣煮了一壶新茶,宣帝独立窗前,看着那春阳下的花海,视线未曾凝聚,思绪早已飘然远去。
“陛下,其实在文帝发来那封国书的时候,这事儿便已成定局。”
宣帝一声长叹,“朕以为文帝就是想看看他,却没料到文帝居然看上了他!”
他徐徐转身,走到了茶台前坐下,尚皇后将一杯新茶递了过去,淡然一笑:“臣妾倒是大致猜到了今日之果,以傅小官之才华,文帝喜他,他当太子,这不足为奇。”
“他倒是跑去了武朝就快当太子了,可朕……朕这个摊子该怎么收场?”
尚皇后笑了起来,比那牡丹还要娇艳。
“陛下莫要忘了,他,可是您的女婿。”
宣帝一怔,“你的意思是,他还会回来?”
“倒不一定非得回来,那《富国论》可是他写的,其中该如何推行,如何应对,他自然会有主意。
陛下要做的,不过是将他的那些应对之策交给政事堂去处理。其实这也有好处,如果让傅小官来推行这一策略,自然是事半功倍,可其中精妙却只有他才清楚。
而今这局面,他只能通过信件告知方法,而推行之人,却落在了政事堂的那些大臣身上。他们会学到其中的奥妙,甚至还可能想到新的法子,这对于虞朝而言,却是一个人才积累和经验积累的过程。”
“所以陛下,万事分两面,有利有弊,便看向利,而避之弊。”
宣帝豁然开朗,他的脸上终于浮起了一抹笑意。
他端起这茶浅尝了一口,很是感慨的说道:“倒是委屈了问筠,观云城那破地方太高,饮食粗鄙,夜寒雾重,比之金陵相去甚远,哎……!”
“陛下倒无须担心太多,傅小官是个重情义之人,他不会亏待了问筠。而今他既然即将入主东宫,臣妾以为……陛下可以将虞春秋剩下的二十万边军调去兰陵了。”
她为陛下斟上茶,又道:“东边之战事得尽快结束,北边的问题日渐凸显,可不能任由宫身长继续坐大。”
宣帝微微颔首,既然傅小官即将成为武朝太子,那么南边与武朝开战的可能性就变得极小,而今与夷国之战已经进入关键时刻,大皇子虞问天据兰陵城而守,得了傅小官从西山送来的五十门大炮,再加上此前从南部边军调去的十五万大军,而今东部边军已经发起了反攻,至昨日情报,虞朝大军已经将夷国敌军击退至关山集一线,收复桑峪指日可待。
但这不是宣帝要的结果!
在数日前得知傅小官极有可能成为武朝太子的时候,他便召集了朝中众臣商议,定下了下一步东边的战略目标——他非但要将夷国军队赶出洗马河,还要兵发洗马原,打入夷国边境霍兰城!
当虞春秋率领南部边军抵达东部战场的时候,想来那红衣大炮便能够增加至七十余门。据说夷国霍兰城城池极为坚固,那便试试这红衣大炮的威力是否能够摧毁它那厚重城墙!
“武朝文会之结果已经传来,陛下请看看。”
尚皇后递给了宣帝几张纸,笑道:“这小子当真是文曲星下了凡,这些诗词文章乃至那两幅对联,可真非常人能作。”
宣帝仔细的看着这些诗词文章,眉间渐渐舒展,他捋着短须也笑了起来:
“陋室铭……皇后啊,你说这小子是不是真的向往这样的生活?”
“臣妾以为是,去岁时候他来过臣妾这花园,那时菊花正艳,他为臣妾做了一首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臣妾很是喜欢。而文由心生,想来他那时候所渴望的就是这般生活,”
“他去了武朝之后,还作了一首《无欲念》,这词而今在金陵也传唱开来。陛下再看他在这次文会上作的《定风波》,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所以傅小官之本心,还真是不羁放荡。否则,怎能写出‘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样的洒脱淡然。”
宣帝深以为然,他仔细的将所有诗文看完,很是感慨,说道:“可惜了,这些诗词文章可都是能够在千碑石留名的,从此以后……这天下文魁之名头,却要落在武朝了。”
他颇为遗憾的摇了摇头,问道:“那小子说把细雨楼还给你……你怎么看?”
“臣妾想知道陛下的意思。”
宣帝想了想,“他可是武朝的人了,现在他还未能融入武朝,对虞朝之感情还极为深刻。可他在武朝生活久了终究会产生感情,再加上他必然成为太子,在国家利益上面,他没可能做出有损武朝的事。所以朕以为,这细雨楼就收回来吧。反正他当了皇帝,手里便会握着天机阁。”
尚皇后点了点头,“臣妾呆会就着第五楼寄回凤钗,他对细雨楼了解颇多,这需要慢慢去改变,第五楼暂且留在观云城,因为关于国富论的推行,还需要和他继续接触。至于以后,以后或许两国交好彼此互助,也或许……”
尚皇后没有将这句话说完,她不希望发生也或许的事,毕竟傅小官是她亲眼看着出生,是在虞朝长大,还是她的女婿。
“今日春阳正好,陛下可有闲情与臣妾去那院子里除草?”
“哈哈哈哈,朕倒是有好多年没有摸过锄头了,既然皇后说起,朕便再去当那老农试试。”
贾公公一直躬身站在这秀春阁的角落里,这里春阳照不到,他仿佛不存在一样。
关于傅小官在武朝之事,陛下都给他看过,尤其是傅小官遇刺那一夜。
游北斗居然出现了!
而且受了重伤!
“你可别死了,你死了,谁去侍候那落梅山上的万株梅!”
第三百八十四章 岁月不静好
观云城内城极为繁华。
这地方是真正的寸土寸金之地,所住之人非富即贵,而洒金大道就是这内城最长最宽也最繁华的街道。
此刻南宫冬雪正带着董书兰和虞问筠以及苏苏漫步在洒金大道上。
“这洒金大道名字的由来据说曾经在修建这条街道时候,有上百架马车拉着金银而来,这些金银洒落了一地,于是这洒金大道便以撒得最宽最远之处为准,修建成了而今的模样。”
南宫冬雪伸手向两边一指,笑道:“姐姐妹妹你们看,这里几乎能够买到全天下最好的东西,当然除了傅公子酿造的西山天醇,以及两位姐姐所生产的这亵衣亵裤……”
她的脸儿忽然微红,低声说道:“两位姐姐实在太有眼光,那亵衣亵裤穿着实在舒服,妹妹想这东西一定会热卖。只是金陵距离这里可有些远,这货源的供给上面,恐怕会有问题。”
她抬起头来,看向了董书兰,“姐姐可有考虑就在这观云城设置两处作坊生产这东西?”
南宫冬雪已经和董书兰虞问筠以及苏苏相处了足足七天了!
她在知道董书兰她们在这洒金大道购买铺子想要营销那些商品的时候,便主动去了镜湖山庄,倒是没有和傅小官多说些什么,而是不显山水的当上了董书兰三人的导游兼顾问。
这一来二去,而今四个女子已经很是熟络,说起话来也早已随意了许多。
只是这一口一个姐姐,叫得董书兰和虞问筠心里有些慌。
“不瞒妹妹,我们是想要在这里设置两处作坊,只是位置还未曾选好……”
南宫冬雪嘻嘻一笑,在街边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儿递给了苏苏,说道:“我倒是有一处地方,要不现在带你们去瞧瞧?”
“另外听说你们想要购买一些田园,明儿个我带你们出城也去看看,反正这春阳正好,就当踏青。若是姐姐们有什么好的营生可记得带上妹妹,我存了一些体己银子,放着也无啥大用处,不若就投给姐姐们,我便跟着姐姐们分润一点,岂不是两全其美?”
董书兰心想这南宫冬雪可是左相的孙女,傅小官就算真当了太子,以后也是得要靠这些重臣们扶持,便笑着点了点头,“妹妹若是不怕亏损,那便投了,可得先说好,做生意这种事情,我可不敢保证定会赚钱。若是把你那嫁妆都给亏没了……你可别怨恨了姐姐。”
南宫冬雪顿时灿烂,欢喜的说道:“妹妹哪敢怨恨了姐姐,说来……妹妹可是佩服姐姐得紧,姐姐打理得一手好财,可不像我这般……”
她嘟起了小嘴儿,露出了女儿态,“我对这些可一窍不通,帮不了你多少忙,也就带带路,提供少许信息罢了。”
苏苏舔着冰糖葫芦儿走在最后面,她的视线落在了南宫冬雪的背上,带着几许敌意——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这女子口腹蜜剑,怕是又打的傅小官那厮的主意!
这家伙,何时才能消停呀!
……
……
傅小官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心想难不成是这花粉过敏。
此刻他并没有在观云城。
武灵儿邀约了他,他带着大师兄苏珏和三师姐苏柔随着武灵儿出了城,来到了离落原上。
天空湛蓝通透,却并不高远。
辽阔无边的草原仿佛一张锦绣的地毯,它向远方铺去,铺到了天边,铺到了遥远的雪山脚下。
随着春风吹拂,草原仿佛碧波荡漾,各色各样的野花,一丛丛,一片片,装点在这辽阔地毯上,便是浓墨重彩的精美画卷。
武灵儿穿着一袭紫色衣衫,骑着她的那匹俊美枣红马,此刻与傅小官并立在草原上,仿佛立成了两尊雕像。
娘子军和血衣卫停留在较远处。
苏珏和苏柔此刻也停留在较远处。
这广天阔地里,仿佛就剩下了他们两人。
“大师兄。”
“嗯。”
“你看他们。”
“我看着呢,怎的了?”
“多好的一对人儿,奈何这造化不公。”说着这话,苏柔幽怨的瞥了苏珏一眼,这不解风情的家伙!难不成要到七老八十才会开窍?
苏珏正了正冠帽,很是认真的说道:“造化为兄妹,何来不公?”
苏柔哑然片刻,“可武灵儿求的是夫婿而非哥哥!”
“三师妹,求夫婿不过为了两情相悦,鱼、水之欢。而哥哥,却是血肉相连,亲情长存。故,三师妹所言不妥,若论及造化,亲情是胜于爱情的。”
苏柔瞪了苏珏一眼,垂头继续绣她的鸳鸯。
这一番对话,傅小官和武灵儿自然没有听见。
此刻傅小官正在看着这高原风光,觉得这地方风景着实美丽,放眼眺望,令人心胸为之开阔,就连这些日子的颓废之感,仿佛也消散而去。
只是武灵儿带他来这地方,显然不是为了看风景,这妹妹,她想干啥呢?
“我喜欢这高原上的大草原。”
武灵儿说话了,傅小官点了点头,“我也挺喜欢的。”
“我喜欢站在远处——就像站在这里,远眺那处巍峨的神山……”武灵儿拿着马鞭的手向前一指,又道:“那就是神山大雪山,我们来的晚了一些,未能看见日照金山之壮美。”
傅小官看向了那大雪山,实在高远,哪怕这春阳明媚,可那大雪山依然被云雾笼罩,难以见其真面。
“我曾经发誓,我要嫁的人,他需要像那大雪山一样伟岸!”
傅小官怔了怔,说道:“哥一定给你找个像大雪山一样伟岸的男子!”
武灵儿忽然转头,一缕春风拂面,几丝秀发飞扬,扫在了傅小官的脸上。
她看着傅小官,脸儿微红,眼神坚毅。
“我不要你当我哥哥!我也不要你帮我找男人!”
傅小官愕然一惊,直愣愣看着武灵儿,脑子顿时宕机——这是几个意思?
“我要成为你的女人!而不是你的妹妹!”
“……这怎么可以?”
“这为什么不可以?”
“你疯了!”
武灵儿忽然笑了起来,笑得花枝招展,笑出了眼泪儿,笑得这迥野悲凉草黄风无语。
“就不能当做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吗?”
傅小官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极为严肃的说道:“可事实就是这样,走,回去!”??
第三百八十五章 大雪山
四月初九。
晴空万里无云!
这一天,是钦天监选择的祭天吉日。
天光微亮,偌大的皇城宫门洞开,浩浩荡荡的人群从那宫门中鱼贯而出,在无数百姓的祝福声中,皇帝仪仗离开了观云城,踏上了离落原,径直向大雪山而去。
此行,除了三千血衣卫护驾随行之外,便是钦天监监正吴道之所率的祭祀神官。
而皇室成员唯有陛下,以及随陛下而行尚未改名的傅小官。
因为祭天女子不能参与的缘故,奚太后和武灵儿以及玉贵妃皆未随行。
仪仗之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人群。
他们几乎都是观云城的百姓,为的是沐浴少许天赐神恩。
三国的学子们此刻也在这群百姓里面,这是难得一见的祭天大典,他们虽然不能前往神庙,却也想着能够远远的体会一番。
樊天宁和枯蝉也在其间,他们坐在一辆马车上,樊天宁想着在繁宁城与傅小官相见,然后相识,最后相知。
这个从临江来的小地主的名字,便会在今日随着那祭文告知上天,他……也就成了这偌大武朝的皇子!
文帝之手段着实厉害,为了给傅小官上位铺路,居然连另外两个儿子都杀了——樊天宁同样生于天家,对此他倒不是同情那两个皇子,而是深切的感受到了天家之无情。
“可惜了。”
枯蝉抬眼看了看樊天宁,“什么可惜了?”
“世间再无傅小官!”
“……你错了!”
“他当了太子,将忙于朝政,那洒脱的性子将会被俗世磨灭,他如何还能作出惊天地泣鬼神的诗词文章,我哪里错了?”
“他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樊天宁微微蹙眉,“什么意思?”
“你看见的都是假的,如果你心中认为他是傅小官,那么,他永远都是傅小官。”
“呵呵!”樊天宁一声冷笑,看向了车窗外。
他真的还是傅小官吗?
他会不会变成冷酷无情的皇帝?
他还会记得那首无欲念吗?
他可否还会有竹杖芒鞋轻胜马,也无风雨也无晴的那份写意潇洒?
……
……
八匹马拉的巨大龙辇里。
文帝和傅小官相对而坐。
“你莫要紧张,呆会跟着朕就行,在神殿中祷告祭天之时,你需要焚香跪拜,求上天保佑武朝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保佑武朝国泰民安,长治久远。”
“朕将你的名字落在了祭天圣文之上,神灵会记住你的名字,这往后的祭天大典,朕就交给你来亲自主持,为的是让天上的神灵能够加深对你的印象,庇护你安然登上皇位,成为一代明君。”
傅小官慎重的点了点头,这是这个世界这个国度的信仰,他尊重这种信仰,虽然心里知道这一切其实毫无卵用。
对于傅小官的慎重,文帝相当满意。
这小子终于没有再提撂担子的事,这让文帝以及奚太后都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也让朝中的大臣们松了一口气。
而这两日里,文帝召了傅小官上朝,虽然没有问他一句话,但这小子站在群臣的后面还算安分,想来这样的日子过一段时间他就能习惯,到册封他为太子之后,他就要开始着手协助朕处理国事。
傅小官可不像前太子武乾!
这小子原本就是虞朝的从四品的谏议大夫,他懂得朝廷规矩,也有治世之才,所以他能更快的上手,最好能够在这一两年内成长起来,朕这位置便可让给他了。
文帝一番畅想,心情更加愉悦。
“昨儿夜里,太后对朕说,今日祭天完毕,晚上带你去太后宫里共进晚餐。你那首祝寿的诗,太后很喜欢。而今你是太后唯一的孙儿了,当记得孝顺,多讨讨太后欢喜,让她开心开心。”
傅小官点了点头,“不知道太后喜欢什么?”
他还没有见过太后,心想这初次见面,是不是得送点礼物?毕竟在名义上她可是自己的奶奶。
文帝一笑,“太后就喜欢和你说说话儿。”
这个简单,傅小官有着和老人打交道的经验。
二人随意的聊着天,不知不觉开始感觉到了寒意。
跪坐在侧面的小李子太监此刻生起了一盆炭火,文帝取了一件貂裘大衣递给了傅小官:
“开始进入冰川峡谷了,快些穿上,莫要冻坏了身子,里面更冷。”
傅小官没有客气,他接过大衣穿在身上,撩起了车窗,便看见了在阳光下褶褶生辉的巨大冰川——说是冰河恐怕更形象一些。
它斜斜的铺在两山之间,蜿蜒而前,不知道源头在何处。
马掌似乎进行了特殊的处理,车辇的轮毂似乎也套上了防滑链,行进的速度变得很慢,车厢里也更加的颠簸起来。
傅小官抬头仔细的看了看一侧的雪山,陡峭而不见顶,积雪极其厚重,他的心里有了一些担心,便问了一句:“这雪……会不会塌下来?”
文帝不以为意的一笑:“祭天之事,从摘星台移到大雪山神庙而今已有一百三十余年,塌雪之事多发生在七八月,这四月倒从未曾发生过,你无须担心。”
傅小官心里依然惴惴不安,他将窗帘掀得更开,探出了半个脑袋,仔仔细细的观察着这一路的环境——极目所见,除了地上的冰和山上的雪,便什么都没有。
雪山绵绵长长,雪峰一处比一处更高。
它们静默的矗立在这片洁净的高原,恒古久远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
四下里除了马蹄声和脚步声,还有偶尔传来的一两句吆喝声,便再无其它生息,仿佛除了人类的足迹,这里便再无生命存在。
就在傅小官惴惴不安的心绪中,龙辇拐了一个大大的弯,将离落原彻底的隔绝在了视野之外。
而傅小官探头看向了前方,扑面而来的便是一处披云戴雾如玉柱擎天的巍峨雪峰。
其势雄奇壮丽,其顶入了云间,
就在仪仗的前方,就在它的山脚下,是一处广阔的谷地,冰河如玉带一般铺在其间,而两侧皆是裸露的狰狞石头。
仪仗在这谷地停了下来,傅小官急不可耐的跳下了龙辇,再次四下张望,豁然发现这地方彻底的被大雪山围裹其中。
第三百八十六章 祭天大典
傅小官抬头仰望,才发现日已中天。
他的视线看向了正前方,就看见前方数百米处是一座宽阔高台,而高台之上便是那座红黑相间的巨大神殿。
他的视线在神殿只做了少许停留,然后再次被那神殿背后的大雪山给吸引了过去。
白茫茫积雪在阳光下散发着耀眼的光泽,美丽如披着圣洁衣裳的仙子,威严的俯视着芸芸众生。
若是旅行,这便是美景。
若是祭祀,这地方确实圣洁。
可若是雪崩……这里所有人,没有人能够逃得出去!
傅小官深深的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视线落在了神庙处。
这神庙建的庄、严肃穆,周围有各色锦旗招展,面前是一条宽阔大道。
神庙中有一位穿着一身红衣的祭祀走了出来,随后的是一大队穿着黑衣的祭祀。
他们走下了数百级的台阶,来到了文帝的身前。
红衣祭祀躬身行礼,他身后的黑衣祭祀尽皆匍匐在地。
“时辰已到,请陛下登台!”
文帝随手便牵着了傅小官,带着傅小官走向那台阶,拾阶而上,用了一盏茶的时间走到了高台上,站在了神庙的面前。
傅小官觉得这地方有些压抑。
神庙是黑墙红柱,巍峨宏大,仿佛一只远古巨兽趴在面前。
这神庙前的平台上放着一只巨大的鼎,鼎上雕刻着云纹以及各种瑞兽。
就着平台的两侧,站着数百个黑衣祭祀,他们的手里拿着各种乐器,有鼓有箫有锣也有罄等等。
而更令他感觉不太舒服的是神庙后的大雪山!
这积雪就在神庙上方不足三十米的距离,其下是融化的雪水凝成的冰川。
站在这地方,仿佛连阳光也失去了温度,哪怕他穿着貂裘,依然让他感觉到一股刺骨寒意。
红衣大祭司带着那群黑衣祭祀也走了上来,一名黑衣祭祀在那鼎里点燃了黄纸,红衣大祭司取了两柱高香,就着黄纸的火焰点燃,恭敬的递了一根给文帝,然后又递了一根给傅小官。
“祭天开始!”
随着红衣大祭司的一声高呼,文帝将这高香恭敬的插在了大鼎的香台上,傅小官学着也插了进去。
而后,有神乐声起,有长号吹响,有锣鼓交鸣,这声音顿时在这山坳里回荡。
傅小官一惊,再次抬头看了看这大雪山,心想若是产生了共振……!
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文帝再次牵着傅小官的手走入了神庙之中。
偌大的神庙里灯火辉煌,里面竖立着一尊巨大的雕像。
那是武朝崇拜的昊天大帝,身着金色神衣,手持天书卷册,面容威严,双目如炬,俯视着前来朝拜的人。
就在这偌大神殿中,也有数百的黑衣祭祀,此刻这里面也奏响了仙乐,乐声袅袅,伴随着几许香烟回荡。
这神像一侧的燔柴炉内升起了烟火,便是迎神。
那红衣大祭司又取了香蜡点燃,分别递给了文帝和傅小官。
文帝将一对红蜡插在了香案上,手持青香恭敬的跪在了昊天大帝神像前,行三拜九叩之礼,而后起身,将手里的香插入了香炉。
傅小官学着做了,红衣大祭司站在了香案前,口中高呼:“奠玉帛!”
神殿外数十黑衣祭祀鱼贯而入,手里捧着祭天所需的一应礼品,他们站在了文帝的身后。
有黑衣祭祀端来了一口金盆,盆里是烟雾袅袅的水。
文帝在盆里净手,那些黑衣祭祀一一的将祭品承给了文帝,他也将这些祭品一一的摆在了祭台上。
当所有玉帛摆放完毕,红衣大祭司又是一声高呼:“昊天大帝在上,武朝人皇求见,宣读祭天圣文,恭请昊天大帝垂听!”
太常寺卿双手高举着一张金色圣文恭敬的送到了文帝的面前,文帝双手接过,看了一眼傅小官。
傅小官再次跪了下去,便听见文帝高声诵道:“人天子武长风,携长子武小官,恳请昊天上帝聆听……”
傅小官忽然感觉到地面有轻微震动,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其余人都没有异样,于是他又垂下头去。
“朕继位十载,励精图治,不敢惰惫,以求武朝百姓安居乐业,以求国家繁荣昌盛。”
“……朕之长子武小官,流落民间十七载,体悟百姓之疾苦,深知盛世之不易。”
“……武小官诗书满腹,有经天纬地之才。故,朕意册封其为太子,望昊天上帝垂怜,朕择日太庙祭祖,宣告天下!”
洋洋洒洒的祭天圣文宣读完毕,傅小官依然跪着,他的心里并没有默念求这昊天上帝保佑武朝国泰民安,而是在仔细的感受着来自远方的震动。
这种震动很轻微,若不是跪拜在地双手触摸着地面,极难感受得到。
当文帝将这篇圣文丢入了火中,当那火焰升腾的时候,当这神庙内外的神音再次响起,尤其是当那鼓声陡然敲响,傅小官忽然跳了起来——
大地的震动变得更加强烈,而且隐隐有雷鸣之音响起!
雪崩!
他一把将文帝的手抓住,猛的向神庙外冲了出去,同时大吼了一声:“快跑!”
文帝豁然皱眉,虽说祭天仪式大致完成,可还差最后一项——他要跪拜昊天上帝,得昊天上帝之回应!
这傅小官在干什么?
“你放手!”
傅小官心冷若冰,他从未有如此之慌张恐惧,哪怕在边城被北望川射了两箭,哪怕在镜湖山庄被十二高手围攻,他都没有此刻的绝望。
他深深明白雪崩的厉害,这是大自然之威力,非人力不可抵抗,哪怕是武圣在此,也不行!
就在他扯着文帝冲出神殿的时候,站在离落原上等候的所有人,此刻尽皆望向了远方的大雪山——
日照金山!
大雪山上的云雾居然散去,她仿佛揭开了那神秘的面纱,露出了圣洁的姿颜。
人们震惊,然后欢呼,然后庆幸,觉得这就是上天之意志,想来里面的祭天大典已经完成,昊天上帝垂怜了人间。
大雪山的山腰处又起了云雾,可紧接着苏珏皱起了眉头——那不是云雾,那是雪雾!
他不知道这东西就是雪崩。
他愕然的看着,心里觉得有些不对,身边的人却在欢呼,可紧接着他便感觉到了一阵地动山摇,然后便听见了轰鸣巨响!
第三百八十七章 大雪崩
当剧烈的震动传来,这偌大的神庙仿佛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
它在颤栗,它在崩塌,它在撕裂!
傅小官抓住文帝,从高台飞了下去,他落在了地上,看着呆立的人群又是一声大吼:“快跑……!”
惊诧于此地的官员们此刻还傻乎乎的望着大雪山。
大雪山上雪雾弥漫,然后有惊天轰鸣响起,便见这山,仿佛塌了!
滚滚而来的厚重积雪携裹着巨石狂奔而下,小山般的巨型雪块在滚落中撞击,碎裂,声势却越来越大,整个山谷都在这一瞬间颤栗,扑腾而来的崩雪很快淹没了那神庙,然后倾泻在了这偌大的山谷中。
惶恐的人们发出了绝望的嘶吼,他们向谷口狂奔,没命的跑,然而无人能够逃脱这雪崩的山呼海啸之势!
有人被巨石撞得血肉模糊。
有人被雪块削去了脑袋。
更多的人直接被势不可挡的雪活埋。
傅小官咬牙抓着文帝狂奔,两边特么的都是雪山,这怎么跑?
而更大的危险也在这一瞬间到来——因为大雪山的雪崩造成了左右雪山的连锁雪崩,这谷地里已经白茫茫一片,他连飞,都飞不出去!
他倾尽全力的在这雪雾中奔跑、飞跃,想要离得更远一点,想要找到一处安全的地方。
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
便在这时,那红衣大祭司的身影在雪雾中穿过,他来到了傅小官的面前,一把抓住了文帝。
他带着文帝冲天而起,可文帝却一声大吼:“放开我,带上我儿子!”
红衣大祭司微微一怔,文帝又道:“这是朕最后给你的旨意!”
“陛下,臣,也不知道能不能逃得出去!”
“尽人事,听天命!”
“臣……遵旨!”
红衣大祭司又带着文帝落在了地上,他一手抓住傅小官,一手抓住了文帝。
他在雪雾中穿行,面色沉默如霜。
他尚未抵达谷口,两侧崩塌的雪峰轰然向他扑了过来。
他的眉间一蹙,身体在雪块巨石间挪腾跳跃,然而……
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头从天而降,“砰……!”的一声正中他的脑袋,一股鲜血冒出,他猛的挥手,将文帝和傅小官抛了出去。
他的身体落在了地上,瞬间便被奔涌而来的雪掩盖。
傅小官和文帝的身体飞到了谷口,落在了地上。
傅小官翻身爬起,再次抓住了文帝,可他却陡然停下了脚步,眼里一片绝望……
前面的路,没了!
两侧崩塌的雪峰将这路口死死的堵住,凭着他傅小官的轻功,他根本无法飞得过去。
身后的轰鸣声越来越大,文帝从怀里取出了一方印章,交到了傅小官的手里。
“这是传国玉玺,你记住,不能死!”
我特么怎么能够不死?
这时候要这破东西有个屁用!
傅小官随手将这玉玺丢入了袖袋,惊慌四望,想要看见大师兄从天而降,然而,他看见的是两处的雪峰,再次崩塌而来。
他一咬牙,一把将文帝背在了背上,“抓紧我!”
他想要爬上这堵雪墙,然而……
一方巨大的雪堆轰然冲撞到了他的背上,他狂喷一口鲜血,回头时便看见了文帝耷拉着的脑袋。
文帝的脸上居然带着笑意,他用最后一口气,说了最后一句话:“叫我一声爹!”
“……爹。”
“嗯,记住……活下去。”
傅小官身子一松,文帝的双手已经离开了他的肩膀,他跌落在地上,双眼望着被雪雾遮掩的天空,脸上没有丝毫的恐惧和遗憾,他安详的离去。
傅小官闭上了眼睛,银牙一咬,最后的一丝内力使了出来,他攀上了这堵雪墙,却不知道身后铺天盖地的雪流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向他冲来。
“砰……!”
傅小官被这这雪流击飞,他洒落漫天鲜血,噗的一声跌落在雪地里,然后……
流淌而来的雪河,就这样将他掩埋。
进入大雪山的所有人,包括神庙里原本的祭祀们,没有一人活着逃出这场灾难。
当离落原上的血衣卫以及那些围观的百姓们看出异样的时候,雪崩已经停下,唯有雪雾依然弥漫。
……
……
苏珏率先飞了过去,苏柔紧随其后。
三千血衣卫疯狂的抽打着马匹,马蹄声响彻偌大的离落高原。
有急报送入了宫中。
卓一行与南宫一羽震惊得差点晕厥。
“右相令:三万禁卫立刻快马前往大雪山!”
“左相令:宫中所有太医,即刻快马前往大雪山!”
“太后令:所有四品以上大臣入朝,聚华殿听候。”
“太后令:关闭宫门,四方城门进驻一万血衣卫,观云城只可进不可出!”
一道道命令在极短的时间发了出去,皇城在一瞬间变得无比萧杀,而所有的大臣们心里充满了惊惧。
这一消息并无法掩盖,观云城的百姓们在稍晚一点的时间便听到了风声,然后尽皆震骇,难以言语。
镜湖山庄。
苏苏陡然站起,手里的冰糖葫芦儿掉在了地上。
“二位姐姐就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
她长身而起,身法一展,从镜湖山庄消失不见。
南宫冬雪面色煞白,她看向了董书兰和虞问筠。
宁思颜此刻跑了进来,董书兰忽然对他说了一句:“麻烦宁公子驾车!”
宁思颜收敛了平日的懒散,他迅速的套好了马车,三个女子坐在了马车上,他手里缰绳一抖,四匹马拉的公主行辇飞快的驶出了镜湖山庄,往大雪山而去。
武灵儿骑着她的枣红马冲入了娘子军大营。
“上马,随我去!”
一千娘子军踏破了这观云城的沉默,在无数百姓的视线里消失不见。
这一天,是武朝祭天大典。
这一天,原本承载着武朝黎明之希望。
这一天,是傅小官认祖归宗的前奏。
然而,就是在这一天,武朝的历史,就这样被改写。
冷宫中,萧氏听到了这一消息。
她来到了那小小的窗口,看着对面墙上盛开的野花。
“老太婆太狠毒,杀了我那儿子,这下可好,这皇室的血脉,可就这样断了。”
“哎……果真是到头来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第四卷
终!】
第三百八十八章 他是我的男人
七月的傍晚暑热依然。
云娘煮了一碗去火的薄荷茶凉在了草庐里的小桌上。
她的脸上带着笑意,手里摇着一把蒲扇,坐在了门槛上。
她看着不远处的那田里,那个男人正戴着一顶草帽在给田里的禾苗浇水。
这是一个很有本事的男人,他来到这林家村已经有三个月的光景。
看上去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却有一把子力气,还对农活很是精通,而且还识文断字,成了这林家村私塾里的教习。
唯一可惜的是,这样的好男人,却不是她的。
云娘今年二十六,她曾经是娘子军里的一员,随着太平公主殿下也风光了那么两三年。
后来自然是因为年岁大了,得找个人家嫁掉,于是她嫁到了这林家村,丈夫是个秀才,原本也是那私塾的教习,却在去岁时候得了寒病死了,留下了一个女儿,而今才三岁。
犹记得是在四月十二的那个晚上,殿下居然单人一骑跑到了这里找到了她,丢给了她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又丢给了她一大叠的银票,就说了三句话:
“云娘,这是我的男人!”
“你如果还记得昔日情谊,就帮我好生照顾他,他若醒来,万万不可告诉他是我将他送到这里来的。”
“我随时会来,直到我怀上他的孩子!”
然后殿下又风风火火的骑着马跑了,给她这个寡妇丢下了一个精壮的男人!
当然,云娘没那胆子去打这个男人的主意,所以她请了大夫,精心的侍候着这个男人,直到三天过后他才悠悠醒来。
而后,他继续在床上躺了二十来天,然后下了床,却依然很是虚弱。
这个男人自然问起了为何会在此处,云娘给他的回答是:我在后山把你捡来的。
然后这个男人迷茫了一段时间,后面便什么都没有再问,言语极少,颇为沉默。
云娘大把的花着这些银子,买来了许多补品,直到五月中旬左右,这个男人那一身的伤才差不多痊愈。
也就在五月下旬至今,殿下来过了这里五次。
殿下来此,却没有和那男人直接见面,而是给了她一包药粉,那是迷、药,也是催、情之药!
所以那五个夜里自然发生了许多事,但是事后处理得极好,那男人根本不知道。
三天前的那个夜里殿下又来了,事后和云娘说了一番话:
“他是我的男人!”
“嗯,他是殿下的男人,云娘可没敢动半分心思。”
事实上云娘一直在想的是,这个男人究竟是谁?以太平公主之高贵身份,居然要以这样的方式来求得那欢愉!
“我只是想要怀上他的孩子……”
那夜月明,殿下的脸上泛着润红的光泽,“我怀上了,云娘,谢谢你,把这一段经历,彻底的忘记!”
“云娘一定会忘记!”
“想回娘子军吗?”
“……曾经是想要回的,可自从生下了女儿,而今却是回不去了,就在这地方将女儿养大,终老此间吧。”
“不,你带着女儿离开这里,这些银票你收着,足够你在任何地方安家,他走了之后你就离开,离得越远越好,找个连我都找不到你的地方去过日子吧。”
说完这话,太平公主又一次给了她一把银票,然后离去,然后……云娘才知道曾经的娘子军首领,而今居然登基为帝!
她是武朝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女皇帝!
她却在那男子身上借了种!
那男人,究竟是谁?
云娘从未曾问过,而那男子却对她说过,他说,他叫傅二代,一个很奇怪的名字。
现在他已经完全好了,他……什么时候会离开这里呢?
他又会去哪里呢?
……
傅小官挽着裤脚,挑着水桶走回了这处草庐。
云娘那小女儿笑笑撒开两条小短腿便向傅小官跑去,“爸爸,爸爸,抱抱笑笑!”
云娘脸儿一红,傅小官放下水桶将笑笑抱在了怀里,举过头顶放在了肩上,“笑笑坐高高,坐的高,看得远。”
“看你把她给惯得……”云娘起身走进屋子将那凉茶端了出来,“喝一口,去去暑气,我去做饭了。”
“嗯。”
傅小官一手扶着肩膀上的笑笑,一手端着茶碗咕咚咕咚的一口灌下,对肩膀上的笑笑问道:“上午爸爸教你的字,可还记得?”
“笑笑记得。”
“下来,在地上写给爸爸看看。”
他将笑笑放在地上,笑笑捡了个木棍儿,就在地上写了起来。
“这是笑笑的笑字,这是林字,笑笑的名字叫林笑笑。”
“笑笑真棒!”
傅小官在笑笑那粉嫩脸蛋儿上亲了一口,云娘打了水出来,叫了他去洗了一把脸。
“今年这天雨水太少,河里的水都快见底了,若是再不下雨这庄稼可就要出大、麻烦……得打一口井,不能全靠天。”
云娘一怔,心想难不成你还要在这安家了不成?
你想安家我也不敢啊!
“二代呀,我寻思……自己还有一些体己银子,笑笑眼见着长大了,这私塾里学不到多少知识。”
傅小官抬头看向了云娘,“你想要搬到上林镇去?”
“还不知道,但是打算搬走,你……怎么打算?”
“……”
傅小官的视线投向了远方,一晃三个多月过去,听说武灵儿于六月初一正式登基为帝,如此看来武朝的朝政并没有因为文帝的陨落而动荡。
有奚太后在,有卓一行和南宫一羽的辅佐,这武朝就动荡不到哪里去。
只是问筠书兰他们一直不知道自己的消息,只怕会很是担心,而今身体基本上恢复得差不多了,也该回虞朝去了——她们想来也应该回到了金陵。
至于武朝……就让灵儿去打理吧。
“既然你有这想法,我也该走了。”
“你去哪里?”云娘好奇的问了一句。
傅小官笑了起来,“去虞朝。”
笑笑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他的面前,此刻仰着头泪汪汪看着他,“不要,笑笑不要爸爸走,爸爸留下来好不好,呜呜呜……”
云娘心里一声叹息垂下了头,这男人,若是自己的丈夫,那该有多好!
傅小官蹲了下来,用手擦去了笑笑小脸蛋上泪水,“笑笑,爸爸不骗你,爸爸真的要走了,你以后可得要听妈妈的话,记住爸爸对你讲的,你无论任何时候有任何困难,去虞朝临江的西山,大叫三声傅二代,就会有人带你到爸爸的身边!”
第三百八十九章 坚强的女人们
虞朝上京傅府。
明月高悬,陶然亭一盏灯笼亮着。
董书兰虞问筠和燕小楼三个女子坐在此间。
无人煮茶,就连话,也无人说起。
她们在观云城呆到了五月底,却没有等到关于傅小官的任何好消息。
那场大雪崩所掩埋的尸体几乎都已经找了出来,文帝死得很安详,可傅小官的尸体却没有看见——有人说那些尸体很多都被碾得血肉模糊,根本无法辨别身份,言下之意自然是傅小官定然死了,可董书兰和虞问筠却绝不相信。
道院大师兄苏珏,三师姐苏柔,以及六师姐苏苏,他们至今还在那处寻觅。苏珏坚信傅小官没有死,而原因是在所有清理出来的遗物中,他没有看见傅小官随身所带的那把神器的弟弟!
而武朝的将士们也在掘地三尺的寻找着某个遗物,后来听闻,那是文帝带去祭天的传国玉玺!
没有传国玉玺,这帝王之位,便虚有其名!
所以,偌大的峡谷里,那些倾泻而下的不知道多少的雪,都被清理了出去,然而,他们依然没有找到传国玉玺,苏珏也没有找到那把神器。
这是支撑着董书兰和虞问筠活下去的唯一一个好消息。
只是,那地方的雪崩能把人给冲到哪里去呢?
那是一条峡谷,无论冲多远,始终都在峡谷之中,没可能冲到山那边去了。
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一天的晚上,武灵儿在雪堆里正好刨出了傅小官,更没有人知道,她趁着那混乱,作出了一件胆大包天之事——在夜色中再次将傅小官绑在背上,骑马跑出了离落高原,跑去了高原下的那个小村庄。
她不是为了当这女皇,她仅仅是想要给傅小官生一个孩子!
正如那晚她背着傅小官往皇宫狂奔时候想的那样:
我不要这样的造化!
若这就是命——我就杀了这命!
若这就是天意——我就斩天一刀瞧瞧!
她用自己的行动去杀了这命,去斩了这天一刀!
然后她发现了一个问题,若是将傅小官接回来继承皇位,自己已经有了身孕,该怎么办?
她清楚知道这有违人伦,若是暴露,自己死了没关系,可肚子里的孩子也就没了。
这万万不行!
傅小官之志她很清楚,只要她登基为帝,傅小官一定不会再来武朝。
所以,在老太后最终再无选择之后,她于六月初一匆匆登基,成为了武朝史上第一个女皇帝!
而就在六月初一的那个早上,南宫一羽去了一趟养心殿。
他搬了一把梯子,爬到了那扇匾上,后面果然有一个墨玉盒子。
他取出了盒子,打开来看了一眼,将里面的圣旨再次放了进去,将这盒子依然放在了那牌匾之后,悄然离去。
这个东西,这件事情,这天底下而今只有他一人知道。
他不想说出来,他要将这事彻底的烂在心底!
……
……
“我们都不能再这样沉沦下去,他一定不会死的,他一定会回来。”
董书兰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眼神渐渐坚定,“明日起,小楼负责打理挺美的生意,我去看看余福楼的建设情况,那两处楼可是他从施阀手里抢来的,他说要将那两处楼建成最大的商业中心,希望他回来的时候那两处楼正是他想要看见的样子。”
燕小楼坚定的点了点头,虞问筠问了一句:“我呢?”
“你派一些信得过的人去观云城。”
“还去?”
“为什么不去?镜湖山庄依然是我们的家!而且洒金大道买下来的那三处铺子得要打理,上官冬雪带我们去看过的城外的那处院子,可是规划为亵衣作坊,得从我们上京作坊里挑一些好手去那地方建立新的作坊。”
虞问筠也点了点头,“好,明天一早我就去办这事情。”
“我恐怕会离开上京一段时间,这里的一切,就交给你们俩了。”
燕小楼问道:“姐姐去哪里?”
董书兰淡淡一笑,“临江,西山才是我们家最重要的产业,我得亲自去瞧瞧。”
而今关于傅小官失踪在观云城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虞朝。
虽然百姓们可能并不知道,但虞朝庙堂上许多的官员们都已知道了这一消息。
有人为之惋惜,有人暗自欢喜。
但所有人,包括宣帝和尚皇后,都认为傅小官已经死了。
那样的一场大灾难,没有任何一个人活着出来,傅小官又怎可能例外?
而随之传到虞朝的消息便是太平公主于六月初一登基为帝,并未改年号,依然沿用文历,以祭奠文帝之丰功伟绩。
蝶仪宫。
尚皇后安坐在茶台煮茶,宣帝却站在窗前。
“这便是祸福无常。”宣帝极为感叹的说了一句,回想起傅小官从临江一路走来,却没有人能够料到这一走,却走向了死亡。
“所以傅大官曾经说,就让他在临江当一个小地主,比什么都好。可惜……文帝的一番心血,反倒是害了他。”
尚皇后沉默两息,说道:“说来……若不是他忽然开了窍,成了临江大才子,然后名动上京,文帝也不会动那番心思,这着实是祸福无常。”
“现在九公主怎么办?”
“……问筠回来之后哭了一天一夜,而后每日里依然以泪洗面,她用情太深,这事儿只能让时间将傅小官留在她脑子里的那些记忆慢慢磨灭。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否则会刺激到她。”
“好!”宣帝点了点头,转身走回茶台坐了下来,“问道跑哪里去了?”
“问道在知道傅小官的消息之后也很难受,估计又是去了兰庭集。”
“朕刚才在想,祸福无常,朕之大虞,也该立太子了。”
尚皇后微微一怔,她斟了一杯茶递给了宣帝,缓缓抬头,说道:“这是国是,臣妾不会提出任何建议。”
“这也是家事,皇后啊,你想想,文帝为了傅小官继位,借着萧氏的刀杀了二皇子。而奚太后更是厉害,居然直接砍了大皇子,若非神庙变故,傅小官就算再不想当皇帝,他也必须去那位置坐着。”
“朕无法做到像文帝那样冷酷,但朕的意思是……封四皇子为谨王,封地西荒之西戎府!”
第三百九十章 归途
天光微青,山腰处的这草庐顶上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
傅小官没有去锻炼,他在厨房煮饭。
熬一锅粥,蒸几个白面馒头,再煎三个蛋,不,煎两个蛋,笑笑要吃水煮蛋。
他熟练的忙前忙后,浑然没注意云娘正依在那柴门上,很是认真的看着他。
这是傅小官来到这里三个多月第一次做饭,可那动作却未显生疏,反而看上去行云流水极其麻溜还很有美感——
这不是某个权贵大阀家的公子!
这甚至不像一个真正的文人。
可女皇陛下为什么会借了他的种?
云娘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认为这人恐怕有她不知道的独特之处。
她走了进去,傅小官抬头看了她一眼,一脸笑意,语气随和得像多年的老夫妻:“起来了?我想着你带孩子不容易,多睡一会,这厨房里的事我挺拿手的,就为你和笑笑做一顿早餐吧。”
“你要走了?”
“嗯,呆会吃了就动身……笑笑若是没醒就别叫她,免得伤情。”
云娘走了进去,坐在了灶台前烧着火,低声说道:“你的衣服烂得太厉害,没法缝补,所以我给你买了两身。另外就是你的那些东西就放在进门左手的第三个柜子里,你记得带上,你身上没有银子,呆会我给你一些当做盘缠……”
灶里的火焰映红了云娘的脸,她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此去虞朝三千余里,要不你试试去镇上看看有没有同行的商队?”
傅小官揉着面,笑道:“莫要说这镇子上,就是县里只怕也没有去往虞朝的商队,云娘啊……”
“嗯?”
“这里距离繁宁城有多远?”
“大致百余里吧。”
“哦,倒不是很远。”
傅小官继续揉着面,云娘很想多给他一些银子让他买一匹马,可自己住在这样的草庐里,若是拿出上百两的银票……这怎么说得过去?
所以她放弃了这个想法,就给他三两银子吧,他一个大男人,总没可能饿死在路上。
饭已熟,白面馒头也蒸好了,天色才刚刚开了少许,下面村子里才传来第一声鸡鸣,笑笑自然没有醒来。
傅小官和云娘两人坐在桌前沉默的用过了早餐,云娘收拾了碗筷,傅小官去了云娘住的那个房间,看了看笑笑,在笑笑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然后去了自己的那处偏房。
床上放着两身崭新的麻布短衫,另外就是一个褡裢。
他打开了那柜子,从里面取出了他的东西——只有两样,那把枪,和那块黝黑的传国玉玺。
因为那天去祭拜天神,他没有带上银票,所以一两银子都没有。
他换上了短衫,将剩下的东西装入了褡裢,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看自己住了三个多月的这间小屋子,裂开嘴笑了起来。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其实,这陋室住起来并不舒服。
说这话,有点违心。
他走到了大门口,云娘正在这里,递给他了三两银子,“多的没有,所以这一路你还得想办法赚一些银子。”
傅小官没有矫情,他接了过来,指了指外面的稻田,“你若是要搬走就趁早,那些庄稼就别去侍候了,今年这年逢恐怕不好,若是手有余钱,记得早些屯一些粮食,恐怕会涨价。”
“嗯。”
“另外就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声大致在哪里落脚?我回了虞朝安顿好之后,如果方便也好叫人来看看你和笑笑。”
按照女皇陛下的意思,自己是不能告诉这傅二代自己的下落的,可云娘想着笑笑叫了他三个月爸爸的份上,忍不住还是说了出来:
“大致会去繁宁城,那我还有一个亲戚,虽然帮衬不了我什么,至少还有个走动的地方。”
“好,我记住了,谢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再见!”
“嗯,再见!”
傅小官沿着这乡间小路大步而去,云娘目送着他离开,便是在千里之外。
……
……
边城。
来时春雨,归时盛夏,唯一相同的都是在暮时抵达。
傅小官径直去了七步巷子,苏墨早已和桃花姑娘去了道院,也不知道她那爷爷是否还在那片桃林里。
他来到了这片桃林,桃树上的桃子长得不太好,稀稀落落每棵树上只有那么三五个,地上倒是落了许多,这分明是早已无人打理浇灌,才变成了而今这番模样。
他走入了桃园,来到了那栋小楼前。
小楼依旧在,似待故人归。
院子里的那处被苏墨撞塌了的亭子重新建了起来,然而里里外外都落满了灰尘。
小楼同样如此,唯一的住客恐怕就是屋檐下那一窝叽叽喳喳的小燕子。
傅小官走了上去,门没有上锁,他推开门,落下一头的灰尘。
里面的布置和曾经没什么两样,想来以晏桃花家的身世,也未曾将这地方放在心里。
他在每个房间都看了看,然后开始收拾这屋子。
他从厨房取了桶,在那亭子后面的水井了提了两桶水,取了一张旧毛巾,将床上的竹席先擦拭干净。
而后他又将厨房和这厅堂收拾了出来,直到天色已晚,他独自一人上了后院的山。
半个时辰的功夫,他回到了这处院子,手里提着一只野鸡和两只兔子——本以为能够猎到山羊,却连羊毛都没见到一根。
他熟练的处理着这些野味,又一个时辰之后,他搬了一把凉椅躺在了亭子下,用那把匕首切着烤熟的野鸡慢慢的吃着。
这一路而来花费了他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
他在繁宁城当了五天厨子,赚了二两银子——老板娘很是大方,也不知道是欣赏他这个人还是欣赏他的手艺。
然后一路他当过挑夫,干过保镖,还在一处酒坊里酿了三天的酒。
到了边城,他的褡裢里居然多了三两银子。
这让他颇为自豪,觉得这才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真正赚到的钱——见到了书兰他们,可不能将这六两银子给交出去。
想到了董书兰虞问筠和燕小楼,他裂开嘴自个笑了起来。
她们在干什么呢?
她们会不会悲伤落泪?
会不会在这样的夜晚想着生死不知的他?
原本还打算在这边城小住几日,这一刻,他忽然归心似箭。
第三百九十一章 新的西山
临江,西山别院。
董书兰来到这里已经整整十五天。
她去了那些田间地里,见过了几乎所有的佃户人家,也在王二的家里吃过一顿饭。
她去看过了那个叫红薯的东西,这东西长势极好,牵着长长的藤,王二一直很好奇这东西究竟会长出个什么玩意,究竟产量能够有多少,是不是像少爷在那信里说的那般神奇。
春秀带回来的那一麻袋红薯,他按照傅小官写的法子育了苗,然后发现这一扦插下去,居然插了足足十余亩的土地!
虽然少爷叫春秀带了话,这东西所占的土地会另外给他补贴,可若是这东西的产量不高,或者长出来的果实没啥用处,少爷岂不是亏了?
所以他将这十余亩红薯侍候的极好,所希望的当然是少爷回来之后看到能够满意。
少奶奶这次来了,说少爷很忙,无法抽身,这在西山所有的人听来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唯有春秀,她的心里却很是不安。
她想问问少奶奶,但她懂得规矩,董少奶奶可是个极为认真的人,既然她说了少爷很忙,自己可就没那资格去质问。
春秀的不安来自于每个夜里少奶奶的那扇窗。
少奶奶就住在少爷的房间里,那扇窗前的灯在夜里熄得很晚很晚。
若说是少奶奶在查看那些账目,第二日春秀去收拾少奶奶的房间时候,却看见那些账册的纸分明有着泪湿过的痕迹。
家主至今未归,少爷至今也没见回来,少奶奶又哭过……春秀便愈发有了不好的预感——老爷少爷可千万不要出事才好!
少奶奶第二日又会很早起床,她会在这院子里里外外散步,看似漫无目的,可春秀却又发现了其中的蹊跷——少奶奶所行,似乎正是以前少爷晨练时候经过的路线。
难不成真的是少爷出了什么事?
夜又深,春秀抬眼看着对面二楼窗前依然亮着的灯,想了想,向厨房走去。
少奶奶这才来半个月的时间,却已经清减了许多,得给少奶奶做点宵夜,自己似乎变得有些懒了,可不能这样,春秀告诫着自己,得像以前侍候少爷一般去侍候好少奶奶才行。
董书兰坐在窗下的书桌前。
她确实在看着西山的账册。
今岁的小麦已经入了仓,除去税赋,收成和去岁没有多少差别。
这些小麦她没打算再卖,虽然临江的三大粮商来这里找过她两次,她依然拒绝,因为这东西可以酿酒!
而酒的价值远远高于售卖小麦的利润。
她去过了西山酒坊,也去过了香水作坊,以及香皂肥皂和造纸的作坊,她做了一件事——将所有作坊里的工人,悉数变为了傅府的家奴!
当然,付出的代价是给了这些工人们更高的报酬,并允许他们的子女能够在西山书院读书。
西山书院在年初的时候就开了起来,里面的夫子却有些随意,请的都是西山人里面的那些能够识文断字的老者。
这在董书兰看来仅仅是能够教习这些孩子们识字罢了,距离真正的书院相去实在太远,也远远达不到傅小官曾经说起的要求。
所以她决定修书一封给秦老,倒不是请秦老来这地方教习这些小孩儿,而是请秦老出面帮她找一些好点的教习,薪酬当然比金陵高很多。
傅家不缺银子!
从武朝回到金陵之后,尚皇后叫了她和问筠去蝶仪宫,亲手将施阀原本的所有产业都交到了她们的手里,那是一笔极其庞大的财富,足以抵消傅府送去东边的粮和那数十门红衣大炮。
瑶县她还没空去,但从账册上看,瑶县的支出已经达到了顶峰,这意味着在瑶县设立的那些作坊建设筹备已经基本完成。
估计开工也就在近日,得抽个时间去瞧瞧。
虽然瑶县的县令是燕熙文,可董书兰依然觉得需要亲自看上一眼才能放心。
凤临山里也还没去。
对于凤临山里的了解她依然是通过账目。
那地方吞下了极多的银子,而今唯一的产出就是红衣大炮。
傅小官曾经对她说过,凤临山不要计较产出,它具有更重要的意义,董书兰不知道究竟有什么意义,直到在西山研究院里见到了秦成业,她才明白凤临山之铁,天下无双!
武朝的冶铁工业算是顶尖的存在,而凤临山的铁,秦成业拍着胸脯向她保证,比武朝之铁更胜两成!
所以红衣大炮不会炸膛,而工部却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
秦成业说凤临山里不仅仅有大炮制作局,还有兵器盔甲的制作局。
董书兰到这时也才知道傅小官拥有一支四千人的团练队伍,这支队伍按照秦成业所言简直是天下无敌!
他们有坚甲利刃,而今唯独缺了燧发枪。
这个东西已经经过了上百次的实验,而今距离定型量产就在咫尺之间。
凤临山里燧发枪的制作局已经建成,就等着研究院完善之后的图纸便能够量产。
所以……傅小官捣鼓这些东西是想要干什么?
董书兰抬起头看向了窗外的皎洁月光,心想若是他在这里,若是他知道了而今西山的消息,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他曾经说要去平陵剿匪。
他在南部边军和虞春秋说的那些山地作战的事儿,以前自己完全听不明白,而今看来这一切都是他早已设计好的。
去岁五月,就在这西山别院,那是自己第一次认真的看过傅小官。
而今已经过去了一年又三个月,自己对他的了解仿佛依然是冰山一角。
秦成业对他的佩服简直是五体投地,傅府所有的佃户对他之尊敬无人能及,更不用说他在寒灵寺所作的那些诗词文章,而今早已传遍天下,偌大虞朝,无不对他仰慕有加。
可是……他的人呢?
你在哪呢?
若是不去武朝该有多好?
我们应该已经成了亲,说不定已经怀上了孩子。
你每日里去上朝,我每日里为你整理好衣裳,做好饭菜等你回家,多好!
她的眼泪又止不住的滴落了下来,春秀端着一碗荷包蛋正好走了进来。
“……少奶奶!”
“哦,没事,想起了一些事情。”
“少奶奶请用点宵夜。”
“春秀,”
“嗯。”
“你会想少爷吗?”
“……奴婢不敢!”
第三百九十二章 地主婆
这个夜里原本有明月高悬,可到了后半夜却忽然雷声轰鸣,然后下起了雨来。
董书兰一大早便醒来,听见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就又躺回了床上。
这些日子实在太累,心想这雨恐怕一时半会停不了,就再多睡一会。
明明很困,可在床上辗转反侧却又难以入眠。
她终究还是爬了起来,对着那铜镜粗粗的梳理了一下头发,打开了门,一股润湿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的燥味儿,也带着这院子里那颗大榕树的清香味儿。
她依着围栏,看着瓢泼的暴雨,看着这暴雨激荡起的水气如雾一般的飘荡,忽然想起他极为重视的傅二代。
而今已是八月初二,稻子就快成熟了。
她去过那一片稻田,那一片稻田在王二王强的精心侍候下长势极好。
王强说,这就是少爷所说的傅二代。
董书兰不懂,王二从隔壁田里拔了一株稻穗,两相对比,董书兰明白了——这傅二代的稻穗明显比另一株更长更大更饱满。
王二这老农的脸上洋溢着浓烈的兴奋,他说明年,明年这傅二代的种子就能够在西山全面种植,少爷的意思是从此之后,这西山的所有田庄,就只做这一件事——育种!
明年就是傅三代,这些种子以后会种在虞朝的大江南北,从此之后,谷物的产量比之以往便至少可以提高两倍!
董书兰依着围栏看着这烟雨笑了起来。
仿佛傅小官就在身边。
他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
他是我的男人!
她脸上的笑意徐徐收敛,我的男人,你在哪里呢?
傅二代眼见着就要丰收,可别被这暴雨给打坏了,你既然不在,我便去看看。
她转身下楼,在一楼的房间里穿上了蓑衣戴上了斗篷,她向雨中走去,惊得春秀慌忙跟了出去。
……
……
董书兰和春秀一前一后的穿过了白水河,来到了那片田边,便看见王二王强此刻正在田边忙碌着什么。
她们走了过去,王二转头一看,吓了一跳,慌忙说道:“少奶奶快快回去,这雨太大,您可别染了风寒,您放心,这里有我们父子俩守着,绝对不会出问题。”
董书兰展颜一笑:“我可没你们想的那般精贵,少爷能做的事,我也能做……”
她向这片田扫了一眼,“而今少爷还没有回来,这可是他的心血,我倒不是不放心,就是想来瞧瞧……你们掘开这田埂是干啥?”
王二撩起汗巾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说道:“回少奶奶,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得将这田里的水放掉,不然这稻子倒在水里可就麻烦了。”
“哦……”董书兰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然后她脱下了鞋子,挽起了裤管,春秀连忙将她拉住,“少奶奶,不可!”
“没什么不可的,我都说过了,他能做的事我也能做,只是没有他做得那么好罢了。”
春秀和王二王强怔怔的看着,便看见少奶奶赤着脚下了田。
她将被雨打倒的稻谷一株株的扶了起来,动作虽然笨拙,可她却做得极有耐心。
春秀的眼圈儿顿时红了,泪珠儿止不住的流了出来。
她也脱下了鞋袜,下了田,默默的做着和少奶奶一样的事情。
董书兰这是她这一辈子第一次下田。
她的内心很平静,觉得这就是自己应该去做的事情,因为她心里想的是他去年在暴风雨中也是这样下到田里的。
他说人无高低贵贱之分,他说这些农人才是这天下人的衣食父母。
他说的对,正是如王二王强他们这般朴实的农人,才养育了偌大虞朝的千千万万的人。
她埋头干活,没有发现这田里来了许多的农人。
他们几乎都是这王家村的人,他们受了少爷的恩惠,而今少奶奶居然在这暴雨中跑来侍候这片田地,简直是打了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片田可是少爷的心头肉,西山的希望,自己居然来的比少奶奶还要晚——这哪里对得住少爷啊!
倒下的稻谷并不多,当董书兰觉得腰有些酸的时候她直起了身子,这才发现这片稻田里居然有十余个农人。
王二对春秀使了个眼色,春秀扶着董书兰说道:“少奶奶您看,这活儿算是完成了,上去吧。”
“嗯。”
当董书兰向田埂走去的时候,这暴雨中又走来了两个人。
他们不是这王家村的村民,其中一个居然是瑶县的县令燕熙文!
此刻燕熙文站在了田边,他愕然的看着暴雨中那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难以置信的擦了擦眼睛,董书兰正好抬头,于是他看见了那顶斗笠下的那张依然绝色的脸!
董书兰颇有些意外,她没有想到燕熙文会来,原本打算再过两日去瑶县见见他的。
她展颜一笑,上了田埂,“怎的?又没刮风,难不成这暴雨把燕大县令给冲这地儿来了?”
燕熙文一声苦笑,摇了摇头,“这便是夫唱妇随?”
“你别说,还真是。”
她来到田边的一汪小水塘旁洗了洗脚,就这样湿哒哒将鞋袜穿上,转身对王二吩咐了一句:“这里可就拜托你们了。”
王二连忙回道:“少奶奶可莫要这样说,这些是我们的本分。”
“有朋自远方来,我先回去,若是有什么困难事儿你记得到别院来给我说一嘴。”
董书兰在前面走,燕熙文在后面跟,燕熙文的身后是一位老者,正是他去岁上任的时候家里给他的管家兼参谋。
燕熙文看着董书兰的背影思虑万千,这个金陵的绝色才女,本该如那笼中的金丝雀儿,却活生生被傅小官给带偏了。她居然下田干起了农活,这事儿若是与上京的那些纨绔、那些眼比天高的学子们说起,他们肯定是不信的。
自己在这近一年的时间里被折磨得彻底变了个模样,这是因为官场的水太浑浊,也是因为自己想要作出一番成绩。
可董书兰下田……
你这怕不是在作秀?
可董书兰那淡定的模样又不像,难不成她也像傅小官那样想要当个地主婆?
第三百九十三章 两笔生意
西山别院凉亭里。
董书兰沐浴更衣之后来到了这里。
燕熙文煮着一壶茶,春秀为董书兰送来了一碗姜汤。
“我听西山快运的人说你来了西山,心想傅兄……你恐怕是知道傅兄的消息的,我就想问问你,他什么时候回来?”
董书兰喝了一口姜汤,笑道:“怎的?他不回来难不成我这个少奶奶就处理不了那些事儿了?”
燕熙文尴尬一笑,斟了两杯茶递了一杯过去,“当年你可就是上京城鼎鼎有名的大才女大能人……你恐怕不知道你在学宫的学子中还有一番评语。”
“说来听听。”
“他们说,你若身为男儿,你父亲那户部尚书之职,恐怕会落在你的身上。”
董书兰抿嘴儿一笑,摇了摇头,“武朝那武灵儿还可以登基为帝成为历史上第一位女皇,我身为女儿身难不成就做不得那户部尚书了?”
“那可不一样,若不是文帝的儿子……”燕熙文就此打住,他本想说若不是文帝的儿子死绝了,才猛然想起傅小官可也是文帝的儿子,而傅小官究竟死还是没死,而今却是两可之说。
武朝已经宣布了傅小官的死讯,这是女皇亲自下的旨意!
但虞朝的人似乎难以接受傅小官死在了大雪山下,而今无论是宣帝尚皇后,还是他的爷爷燕北溪,都闭口不提此事。
对于燕熙文来讲,他当然希望傅小官活着,因为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仰仗傅小官助他一臂之力——比如正在筹建的瑶县码头。
“傅兄前次有带信给我,说是要将瑶县那码头扩大,要造一处船坞,这船坞我专门去咨询过船匠,如果是三桅帆船,这船坞就不需要太大,可傅兄说的意思是舰船……”
燕熙文看向了董书兰,“舰船这个东西虞朝可没有啊,我不知道该怎么个弄法,所以想问问你他的消息。”
董书兰一听,也是一脸懵逼。
这事儿傅小官未曾说过,她也不知道舰船生得是什么模样,所以她放下姜茶碗,很是认真的想了想,“这事恐怕你得再等一段时间。”
既然董书兰没有提傅小官,燕熙文也没有追问,只是心里起了不好的预感,看来傅小官当真是出事了,否则董书兰怎可能来到西山,她又怎可能下到田间。
他们之间已经有了陛下的婚书,这事儿燕熙文知道,因为他那堂妹燕小楼也是傅小官的未婚妻之一。
若是傅小官当真有个三长两短……难不成董书兰就铁了心这样孤零零为他守着这份产业守一辈子?
对此,燕熙文没有去劝导,因为他知道董书兰是个什么样的人。
“瑶县你家的那几处产业已经步入了正轨,可是摇钱树啊,一家伙便解决我瑶县的财税问题,你没打算去看看?”
“计划的是三日之后去瞧瞧,现在得看看这天气……”
董书兰忽然眼睛一亮,她看向燕熙文,说道:“我相公又弄了一点好东西,可是关于民生的,你有没有兴趣?”
燕熙文当然有兴趣,他是最明白傅小官捣鼓的那些东西的好,所以他连忙点了点头,笑道:“毕竟我们是同窗,再说,我可真的是暗恋了你好多年,这有了好东西,当然得先给我那地方用用。”
董书兰瞪了燕熙文一眼,“刚才那片田,就是我相公捣鼓的新的稻种。这么给你说吧,这一亩田的产量,至少是以往的一倍!”
燕熙文大惊,“这没可能!”
“有没有可能这没关系,我想告诉你的是,瑶县虽然有我家很多田地,但官田也不少。我们可以签订合约,若是我家的稻种达不到以往的两倍,我分文不取,若是达到了两倍,这稻种的价格一斤两百文,你可能接受?”
燕熙文吓了一跳,“你这简直是在敲诈我啊!稻谷一斤不超过十二文,你卖我两百文……这分明是抢啊!”
董书兰笑了起来,“我给你算算这个账,一亩田平均的收成在两石也就是两百四十斤左右,如果用了我家的稻种,就至少达到了四百八十斤!”
“稻谷就按一斤十二文计,五百斤稻谷就是六千文钱。而一亩田仅仅需要五斤谷种,也才一千文钱,而收益则达到了五千文。”
“再算算以往的谷种,一亩田产出两百四十斤,合计产出仅仅两千八百文,就算不计稻种的成本,一个收益五千四百文,另一个收益两千八百文……我卖你便宜了!”
燕熙文一听,抬头看向了站在他身侧的那老管家,老管家却皱着眉头难以相信。
他又看向了董书兰,问道:“当真能产出五百斤左右?”
“白纸黑字写成合约,大家签字盖章的堂堂正正生意,我都不怕白送,你还怕个什么?”
“成交!等我回去就理个合约,你来瑶县的时候咱们就签了!”
“成,另外……我相公还有一个神奇的东西,你连见都没有见过,想不想也在你那瑶县先行种植?”
燕熙文就觉得奇怪了,这傅小官究竟是个什么人啊?为什么就他能够捣鼓出这些新鲜玩意儿呢?
“当然想,你说说看。”
“那玩意儿叫红薯,种在地里,不挑地,哪怕最贫瘠的地它也能生长,而且这产量……据我相公说,亩产可以达到……两千斤以上!”
其实当时傅小官说这玩意如果土质好一点,亩产可以五千斤以上,董书兰担心莫要吓着了燕熙文,她便说的保守了很多,可这依然吓着了燕熙文!
“亩产两千斤?”燕熙文瞪大了眼睛,“这东西可能当粮食果腹?”
“当然能够,我尝过,这东西软软糯糯很是香甜,我相信所有人都会喜欢吃。”
“能否给我尝尝?”
“现在可没有了,都育成了种,相公说大致在十月左右成熟,到时候我着人送一些给你。”
“好不好栽种?”
“这个我不知道,想来不会麻烦到哪里去,到时我可以提供给你技术指导的人呀,不过得你给他开工资才行。”
“说吧,这东西又是什么价?”
董书兰也不知道这东西该怎么卖啊,所以她想了想,“这个不急,再过些日子吧。”
燕熙文以为董书兰肯定吊着他的胃口到时候卖一个高价。
而事实是董书兰希望傅小官能够回来,她是真不知道这东西该卖个什么价。
此刻傅小官正在回来的路上,他已经到了江南西道的宣州。
他选择了走水路,在宣州登船,沿长江而上,大致十余日便可抵达临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