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6 易、定二州,兼并北平国
鲜虞城内的街坊胡同,限制了骑兵活动的空间。所以一旦撞见大批敌军,也唯有一拥上前厮杀而已...只是激烈的巷战甫一打响,士气低迷,而又被杀得个措手不及的北平、契丹守军,便已经被剽悍骁勇的魏军将士全盘压制。
锐骑正盛的横海军牙军骑士催马碾压过去,从架起的那一层旁牌缝隙间,探出长矛拼命向前搠去,就在狭窄的空间内搅起满天血肉,使得周围的房舍墙面上溅染得一片片触目惊心的血红。
至于那些被北平军强征去修葺城关、协同守城的百姓民夫,在他们惊醒之后,意识到大批魏军已经杀入城中...也纷纷惊呼奔走起来,不愿再受北平军掌控,要去与他们的妻儿家小团圆,紧闭房门,熬过这惊心动魄的一晚。
大多民夫虽然得以四散离去,可是这时候也还有些不开眼的北平军小校兵卒,眼见这些强拘来的百姓意图奔逃离散,便立刻擎起手中兵刃,上前叱骂恫吓。
你推我搡的人群当中,也不知道是谁拾起一块厚重的砖石,便从后方重重的砸在一名领头的小校脑袋上,旋即那些民夫一拥而上,拳脚相加,再一哄而散...这拨兵卒大多遂被打得昏死过去,也有些人因伤势过重,瘫在地上直接便已咽了气......
往日我们这些北平国的百姓,被强拘来做劳役也只得忍了。可是如今魏朝大军既然已经杀入城中,这终于是要变天了...无论做谁治下的子民,我们也只盼着能为家小谋个安稳的生计,怎么可能还要受你们胁迫,而枉自断送性命!?
沿着鲜虞城各处街坊蔓延开来的魏军兵马,撞见那些四散奔走的民夫,眼见他们身上都未披甲,看来也不过是寻常百姓,便大声喝令他们速速各回各家,紧闭窗门不得妄动,待次日天明时按榜文听候魏军安置...如果撞见的是披甲持刃的散兵败卒,对方倘若未在第一时间弃械伏地,而表示放弃抵抗,杀气腾腾的兵马便将立刻涌杀过去,迅速将那干北平将兵扑杀歼灭!
而人喊马嘶的鲜虞城中,那些左衽胡骑也就显得十分乍眼了......
秃馁手持着一支长柄狼牙棒,发了疯一般拼命挥舞着,尽可能地迫开强攻过来的魏军骑众。周围亦有敌军“城郭已破,北平将兵速速弃械,伏地乞降者免死!”的叱喝声传入耳中,秃馁听罢却啐骂了一口,心说他这个由契丹调派来的将领统领着大批胡骑,只怕就是魏人要重点诛杀的目标,也就唯有咬着牙死拼到最后一刻了!
然而前后左右的军骑被堵截在此处街坊,只得与不断掩杀过来的魏军锐骑狠狠厮杀扭打在一起,不断的有人惨嚎着坠马,秃馁又见前方有数百顶兜鍪盔缨,伴随着战马起伏的频率便犹如如火焰一般跃动着,并直朝着这边涌来......
大队的坚甲骑士,已经策骑提起了马速,探出如林一般的马槊长矛,而为首的那员敌将,则正是横海军节度使王晏球,他意气风发,轮动起手中那两柄大铁锤发出呼啸的风声,挨到敌骑身上所发出“嗵嗵”的重物砸击声,也显得格外的渗人......
虽说发现这一路魏军主将也已统领雄兵亲自杀来,秃馁便已然心生怯意。可是眼下城内各处街坊道路,几乎都已被魏军兵马给控制住,他也只得狠下心来,硬着头皮上前迎击,试图从正面冲出一条血路,趁乱再撞出城去...眼下保命要紧,也顾不上再去与北平王王都会合...至于随后还要如何奔逃回草原去,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滚开!都给我滚开!挡我者死!”
秃馁遂嘶声咆哮着,抡起狼牙棒,抓住勉强扫清前方一片空间的时机,便策马直朝着前面狂奔而去。而他周围那些要拼死突围的胡骑将兵同样狼嚎怪叫着,呼啸着冲向王晏球统领的魏军部众,激烈的杀伐声,霎时又冲霄而起!
“铛!!!”
铁锤与狼牙棒狠狠的撞在一处,发出又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秃馁硬生生与王晏球对上这一招,顿感双臂酸麻,猛烈的反震力袭来,也使得他在马背上忽的一个趔趄。
周围马蹄轰鸣如雷,大批魏军披甲骑士奋声喊杀,手执长兵刃直接碾压过去。随着两股骑军狠狠的冲撞,兵刃疯狂的对刺探出,要分出生死,往往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而由秃馁统领的胡骑遭受夹击围堵,死亡自然格外的惨重。更何况无法集策马高速驰骋起来,而身处于长兵刃在空中交错乱刺的惨烈战团中,到了最后,也就只有被屠戮宰杀的份!
随着越来越多的甲骑狠狠撞在一处,厮杀声更是成倍的爆发开来...而眼见周围几无闪避退让的余地,秃馁心急如焚,只顾挥舞着狼牙棒劈头盖脸的乱抡...他恶狠狠的瞪视向面色从容,眉宇间仍满是威仪气概的王晏球,便是一记泰山压顶,挟裹起凄厉的破风声,便直朝着对方的头顶落去......
就算我今日无法逃脱出去,只怕是要死在此处,可好歹拼尽最后一口气,尝试着击杀那员南朝敌军主将,也要让他给我陪葬!
然而眼见秃馁不管不顾的抡起狼牙棒砸来,也颇有些狗急跳墙的意味...王晏球冷哼一声,心说与他对战的这个契丹军将,到底因为心态躁急而乱了章法......
马战厮杀,虽说往往是一寸长、一寸强,但是如今在活动空间有些的街坊间进行下场,前前后后的甲骑塞得满满当当,而王晏球所擅使的两杆大铁锤这等短兵器,也已欺至敌骑近身处,那契丹将领所使的长杆狼牙棒反而难以施展得开,贸然出手,也终于露出了致命的破绽!
王晏球先是架起右手紧绰的铁锤,直直迎上秃馁劈砸下来的狼牙棒,当即火星迸射、铁屑飞溅,狼牙棒遭受重力撞击,上面所镶嵌的七八枚铁钉甚至也被生生被砸得瘪平...而就在同一时刻,王晏球左手擎紧了铁锤,又卷起凄厉的风声横扫了过去,正砸中秃馁的右臂,当即便是一片清脆的骨骼碎裂声暴起!
秃馁硬生生挨了这一锤,不但右臂骨骼被砸得粉碎,遭受猛烈的力道冲击,他一侧肋骨亦是根根断裂...而身子更是被直接扫飞了出去,撞得人仰马翻,直至落在地上,秃馁便眼见几盏马蹄就朝着自己的面凌空踏落,当即骇得发出犹如杀猪般的惨叫声!
...凄厉得惊叫声,很快便被周围激荡的喊杀声、惨嚎声所淹没。秃馁被王晏球一锤打翻坠马,旋即便在乱阵中被纷沓的马蹄活活踩死,较之他史载线助王都死守北平都城,而最终落得个兵败身亡的下场...也如他原本的命途轨迹那般,于北平亡国之时,最终还是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而王晏球抡动铁锤砸飞秃馁,眼见那员胡骑军将生受群骑践踏,也注定不可能再留得命在了...他的目光迅速又朝着前方瞥去,而沉声喝令道:
“还有王都那个暗中勾结外族,意图祸乱中原的首恶未除...速速将这拨胡骑余孽彻底荡灭,再立刻杀入北平王宫!”
1307 退回塞外之前,却仍要造孽
协助王都把守北平都城的契丹兵马几乎被扫荡一空,鲜血肆意流淌,与尘土混杂在一处呈现出紫黑色。大队魏军甲骑,便按王晏球的号令跨过散落在街坊上的尸首,又直朝着王宫的方向涌杀过去。
然而不过奔出数十步的距离,一员牙将便忽然高声叫道:
“节帅!您快看!”
当王晏球眺目望去,就见鲜虞城中心处隐隐也有火光漫起,一道黑烟直冲云霄,与夜空完全汇合在一处...他有所察觉,遂凝声念道:
“王都那厮,也知道已是穷途末路,所以这边要自行了断了么......”
位于鲜虞城中心处的北平国王宫惊呼哭嚎声不绝于耳,得知大股魏军已经杀入城中,非但北平国大多属臣顺从恭候,已经做好了迎接中原王师的准备...宫宇内使女、侍从,乃至宿卫甲士也是树倒猢狲散,唯恐遭受战祸波及,只想着尽快脱离险地。
也有几员把守宫禁的将官情知大势已去,又见宫中有火势漫起,也大概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遂命令麾下军卒赶紧放下兵器,就等候着魏军兵马杀来时,便立刻表态情愿降伏,再老老实实的做个带路党,以协助魏军接管定州鲜虞的内城、外城......
而王都失魂落魄的瘫坐在寝宫当中,凄凄惨惨,而神情无比落魄的打量着面前火势蔓延开来...就在他的身后,还有女子正放声痛哭,然而王都既然已经做出了抉择,跟随他这个北平王的王后、嫔妃,在亡国之际却也要接受葬身于火海的结局......
惊闻城中异变,王都赶忙带领一彪亲随出宫一探究竟。然而当他得知魏军已经控制城关,并且大举涌入城中之时,他便意识到自己已是覆亡在即...而且乞降求饶也不会有任何用处,王都自知就冲着他暗结契丹,意欲引外族入关这一条...魏帝李天衢,便绝对不会饶过他。
所以当秃馁与王晏球进行巷战之际,王都便已经退入宫中,又召唤来自己的王后、妃子,指使尚还能差遣得动的侍从在寝宫中堆满了柴薪、书籍,再点上几把火,便要通过引火自焚的方式终结自己的生命......
耀眼的火光,照在王都苍白的脸上,倒也映得面堂红彤彤的...他的魂魄似乎已经被从肉身中抽离开来,只是麻木地凝视着很快便将蔓延过来的烈焰。
什么王图霸业,到底也不过是过眼云烟啊......
王都心中怅然念道,都说乱世出英雄,他心想自己本不过是个出身微贱的破落户少年,先是被装神弄鬼的道人收养,随后又有机缘被荐于王处直得以其收为义子...王都遂一方面别置新军、培植党羽,另一方面仍是处心积虑的要赢得他义父的信任。
然而王处直当年听从其亲子王郁的建议,也是要引契丹入塞,而意图立他的亲生儿子为嗣君之时...王都知道什么“父慈子孝”的戏是唱不下去了,既然已有了据地称王的野心,那么自己义父的家业,到底也只能亲自动手去抢过来了......
由一介贱民,做到了一国之君。王都本来以为,自己会对这样的成就感到心满意足。
然而北平国地狭兵微,一直以来,也只能依附于周边的强大势力...王都自问篡权夺位之后,即便说不上励精图治,好歹也不会像蜀帝王衍、赵王王镕等国君那般贪图享乐,只是他仍旧无力改变现状,直至魏帝软硬兼施地兼并诸国,料想不久后便将算计到北平国这边来...王都不肯舍弃王位,那也就唯有铤而走险,再去搏上一回。
可是如今看来,处心积虑所图谋的那些伎俩,也不过是自取灭亡罢了...王都心想我宁可背负篡夺义父基业的骂名,但是即便机关算尽,这北平国国祚注定不会长久...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纳土归魏,交让出王权,才有可能得个善终,只是常言道宁做小国之君,不做大国之臣,一朝大权在手,便很难割舍得下...到底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等到心生悔意时,也已经晚了。
枉我还要背上勾结外族、引狼入室的骂名,倒给了魏朝兴师讨伐的名义...就算身为一国之君,亦是如临深渊,稍有不慎便将万劫不复...若有来生,也只盼能够投至一处安乐人家,平淡庸碌一生,也总胜过机关算尽的一国君王,到头来还要落得如此下场......
王都心中叹罢,便眼睁睁的看着腾起的烈焰蔓延过来,逐渐将他的身形彻底吞没......
北平王王都,便如他原本的命途轨迹那般,与亡国之际情知大势已去,遂“纵火焚之,府库妻孥,一夕俱烬”...但王晏球统领麾下兵马杀至王宫,很快就有降从的北平军将上前接引,就见宫内烈焰焚天,便又要调遣人手组织救火,以免得火势在城中蔓延开来。
直至天色蒙亮时,以寝宫为中心的几处宫宇几乎都被烧成一片白地,余烬尚未完全熄灭,空气中火星与灰尘飞扬,仍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味道...好歹控制住了火势没有蔓延到王宫以外,从残垣瓦砾扒出几具焦尸,经奉王都旨意堆积柴薪点火的内侍供述,以及降从的宿卫将官核实身形,基本上也能确认王都的确已经自焚身死。定州鲜虞城内的属臣、将兵、百姓也都接受了北平国覆亡的事实,而听候中原王朝的接管安置。
当王晏球攻破定州鲜虞,覆灭北平国的捷报传至蓟北,朝廷又要着手收编降军、核实户籍、职位人员、安抚百姓等诸多事宜。而不久前李天衢趁势大举反攻,虽然杀得契丹伤亡惨重,本来也仍要一举收复檀州、顺州、武州、儒州、妫州...等当年魏朝与后唐进行国战期间,由耶律阿保机趁机发兵侵占的燕云北隅疆土。
如今契丹主力军旅全盘退守回草原,据传报就连二皇子耶律德光,也不敢再留在险地,而往契丹都城西楼的方向退去...可以预料的是再要夺回燕云北隅各处军州,所见面对的抵抗也必然十分有限......
毕竟契丹元气大伤,其余部族人心思变,而顺州、妫州等地,本来又都是契丹悍然南侵,侵州掠地,而强行迫使当地百姓屈从的汉地州府。而县坊城池,也不可能像来去如风的骑兵那般迁徙转移,正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如今契丹方面的权臣将帅,较之魏军本来就更不善于守城...又怎会再投入大量的兵力做活靶子?而绝大多数契丹胡骑,只得保存实力退回到塞外,那么留守的兵马也绝对不可能负隅顽抗下去。
而魏军一鼓作气,又拿下顺州、檀州两处州府之时,却有随军内侍奔赴李天衢的行宫,而急来报说道:
“启禀陛下!虽然诸路契丹军旅相继退出关外,亦有几拨兵马仍要为非作歹,而于武、儒、妫等几处州府大肆剽掠屠戮,而不惜侵害先前本属契丹治下的汉人百姓!
可契丹翰林承旨,兼吏部尚书张砺策动武州、儒州、妫州汉军将兵,宣誓弃外虏官禄,背反契丹...如今已招聚大量百姓至文德县,据城死守,而抵御在退入塞外之前,仍要大肆寇钞剽掠的胡骑!”
1308 还没有走的,也都不必走了
听闻报说,李天衢心中腾的升起一股怒火。按说妫州、儒州、武州等地为契丹趁机占取,将当地百姓纳入统治之下。可是如今全面溃败,也只得退至塞外,临行前却还要大肆杀掠一番,这也意味着很多契丹权臣将帅,就是将那大批汉民百姓当做随意收割的资源,而根本没有当做治下的子民。
毕竟现在耶律德光还没有立法相应地提高治下汉人的地位,契丹也还尚未改国号为辽,又历经萧太后、辽圣宗掌政时期更注重保障汉民的生命与财产,才称得上将这一大族群当做本国子民看待。
眼下的契丹汲取汉学,注重提拔汉人臣子,然而骨子里仍旧带着那股游牧渔猎民族,在兴起后对待更为富庶的农耕文明时强烈的侵略性...总之那片地盘既然保不住了,与其完全再由魏朝掌控,也莫不如大肆祸害一番,就给中原王朝留下一大片烂摊子。
至于当地的黎民百姓,早先不也是我契丹要犯边寇钞的目标?如今辽西、燕云大片的疆土既然都保不住,阿保机老皇帝打算施行的那一套“以胡治胡,以汉治汉”南北院制度也没任何意义了...那么临行前夕,对待那些汉民百姓,也不止是再要狠狠的收割一波韭菜,最好是连根拔尽,就是不能留给魏朝!
李天衢深知若是按史载线契丹覆灭后晋,耶律德光本来也有入主中原的打算,然而各地汉人军民纷纷举事起义,发现无法坐稳江山,契丹大举北返时,便将汴梁周遭数百里杀成了赤地,按史载所述“丁壮毙于锋刃,老弱委以沟壑”。
在返程的途中,耶律德光还下令屠城,城中男子尽数被杀、妇女掳入军中,仅在相州便屠杀军民十余万,而各路契丹将领北返之时,也都顺手烧杀抢掠,诸如耶律郎五焚掠定州,悉驱其人弃城北去,方广千里,剽掠殆尽......
所以契丹不得已退回塞外之前,的确很有可能还会如此造孽。
然而李天衢又听闻契丹汉臣张砺,已组织燕云北隅的汉军奋力抵抗胡骑侵害汉民百姓...也回忆起此人按史载轨迹,便是于后唐亡国之际被掳掠到北地,而后便极受耶律德光的重视......
不过有别于其他那些对契丹奴颜婢膝的汉人属臣,这张砺虽然文采出众,而在契丹也备受重用,可他本来就是被迫为外族擒获,而且屡次计划逃回故地...结果耶律德光将其捉回来,询问张砺为什么不肯为契丹效力,他便回复不习惯北地风俗,仍旧心念故土...耶律德光反倒也不责罚张砺,反而杖责给他安排的翻译官有言“朕尝戒汝善遇此人,何乃使失所而亡?砺去,可再得耶?”......
所以也看得出耶律德光对张砺极为看重,更是处心积虑地要使他甘愿效忠于契丹。
而按正史线契丹大举南侵后勤,诸如石鲁隐、耶律郎五、耶律拔里得等将领肆意剽掠,屠戮百姓,也正是这张砺站出来谴责声讨契丹诸将的暴行,并且劝说耶律德光如果一味纵容契丹亲信祸害汉民百姓,那么即便暂得中原,你也注定守不住这片江山...只是当时的耶律德光调遣各路兵马屠掠,获取大量的财富,也正处于要杀人立威的阶段,所以对于张砺的劝告也是置若罔闻。
直到耶律德光眼见各地汉人武装的反抗起义此起彼伏,辽朝在中原作孽尚可,但着实难以立足下去,遂不得不罢兵北还,而于途中病死于杀胡林中...石鲁隐、耶律郎五、耶律拔里得等契丹大将记恨张砺在皇帝面前告发他们大肆屠戮,掳掠汉民财物子女,便派放话必要取他性命。张砺则据理力争,仍旧痛斥对方残害汉民的暴行,只是当日晚上,便落得个愤恨而死的下场......
所以说张砺其人,本来拒绝为契丹效力,就算会被耶律德光打动,而做了个听命于外族政权的汉人属臣...可是在当时中原皇帝石敬瑭,都要对契丹国主叫爸爸的大环境下,这对他而言也算是无可奈何的选择。
何况张砺有别于明显有别于其他为了一己私欲,便只顾向契丹权贵谄媚示好的汉人臣子。他仍时刻顾念着中原汉民的生计,出面痛斥,狠狠得罪了那些握有兵权的契丹贵戚,也仍是在所不惜。
如今这等形势,魏朝大举北伐,收复沦陷于异族的汉土在即,却还有契丹兵马于临走前侵害汉人百姓...张砺遂动用他在燕云北隅汉人军民当中的名望,索性彻底背叛契丹,号召汉军将兵据城抗击胡骑。而推敲他的史载事迹,他如此做的动机,大概也能解释得通......
李天衢思量一番过后,再沉声下令时,双眼当中也已然满含杀机:
“传朕的谕令,收复燕云北隅的各路兵马,如若遇上由汉军兵马镇守,已不是由契丹军将主持防务的城郭县坊,悉宜好生安抚,奉劝速速开城归降;而据文德县已然脱离契丹,占城抗击死守的张砺所部汉军,则速发北面招讨两路兵马前去驰援。
至于眼下仍旧于燕云北隅到处杀掠、为非作歹的契丹兵马...较之驱逐胡虏,还是要以歼灭战为主。如何围追堵截、拦截包抄,虽有诸路将领自行决断。可是让他们记清楚朕的这一句话:
还没退出关外,还敢四处造孽的契丹兵马,眼下既然还没走,那也就不必走了...各路军旅杀尽外虏,自当竭尽所能,也决不可多放跑了一名胡骑逃回草原!”
※※※※※※※※※※※※※※※※※※※※
地处燕云十六州北隅,处于连接京津、沟通晋蒙的交通枢纽,而位于后世河北省张家口市宣化区的武州治所文德县城。迄今为止,由于被契丹攻占的时日有限,所以还没有按史载轨迹由辽朝统治之后,与妫州、新州等地而相继更名为归化州、可汗州、奉圣州...此间州府治所,本来处于契丹统治之下,眼下城头上下却是杀声沸腾,而正在遭受契丹兵马的疯狂猛攻.......
呼啸的箭簇,一蓬一蓬的朝着城头射去。每一次伴随着密集弓弦的响动声,也总会有人踉踉跄跄的倒下。
由契丹骑兵所发起的攻势就一浪高过一浪,本来简陋的攻城用具在大量焚毁之后,那些指挥宫帐军意图尽快抢占城关的将领,自知他们也根本没有时间再去打造、转运攻城器械了...索性还是采取最为简单粗暴的蚁附攻城战法,勒令大批士兵拼命的朝前涌上,翻身下马,架起长梯便要弦上攀爬,外围自然也还有大股骑军来往驰骋,掌控便射,以尽可能的朝着城头守军予以压制打击。
而城头上方人头涌动,惊呼声、呵斥声交织在一处,也有大批军卒抡起膀子,抬起旁边的石块便狠狠朝着下面砸去...然而箭簇激射而来,也难免有些兵卒刚探出身子,便被射个正着,身子旋即便向墙垛另一头倒栽了下去!
而喧嚣的人群当中,正有一人仗剑矗立,瞧他面色显得十分地愤慨,忽然又大声疾呼道:
“若是一国明主,也须知亲民如子、爱国如家的道理...可你契丹纵然多有权贵饱读汉家经典,如此侵害昔日治下百姓,原来也不过是才多识寡,又如何能让汉民敬服!?”
1309 谄媚外邦,你只会倍受其辱
几架长梯轰然倒塌,连带着攀附在上面的士兵都惊嚎着跌落下去,重重地砸在下方的人群当中,又砸死了不少军卒。
可是契丹骑军掩护攻战部众的羽箭,也毫不间断地朝着城头倾泻过去,守城的汉儿军卒与民壮相继扑倒,也有些人身上插着羽箭,被身边的同伴赶忙朝后拖拽,也仍旧不禁发出阵阵悲呼声。
本来在契丹担任翰林承旨、吏部尚书等要职的汉臣张砺,倒一直身处于城头,仗剑鼓舞军民奋死抗御。
毕竟张砺当初本来便极情愿为契丹效力,全因耶律德光对不他满是副求才若渴的做派,也只得顺势接受任命。然而随着契丹全盘溃败,不得已只能退入草原之际,竟然还要把刀口对向妫、新、武等各处州府的汉人百姓,张砺到底还是会为同胞的苦难而感到激忿填膺,那么也就唯有聚众抵抗,也已笃定心思与契丹彻底决裂。
而受张砺的响应,携家带口退入武州文德县的汉人军民,也都发了狠心要与大肆剽掠的契丹骑军死抗到底...毕竟近日以来,大股开始向北方转移的胡骑,已毫无顾忌的撞入各处镇坊村落,犹如待宰猪屠羊一般百姓痛下杀手。
很多契丹军骑已经不满足于掠夺财富,那种心态就类似于,先前被中原魏朝杀得大败亏输,他们既怕又恨,再加上辽西诸州汉儿军民一并易帜背反,这又激化了契丹针对处于本国统治之下的燕云北隅汉民的猜忌与仇恨...所以沿途剽掠的契丹兵马见人就杀,不止是要离开被征服过的土地前再掳掠一场,而是将他们的满腔忿懑与怨恨,要发泄在这些汉人群体的身上。
如若眼下耶律阿保机尚还能总揽大局,固然会尽量遏制契丹国内族群分裂的势头。可是这契丹国主再败逃途中,便已口喷鲜血,昏死了过去...又如何还能稳定住当前时局?
而受张砺鼓舞,死守城关的汉儿将兵民壮都很清楚,这个时候,也唯有强撑着准备厮杀到底。毕竟先前受契丹人的驱使而屈从过活,好歹还能维持生计,可是如今胡骑的屠刀却仍要落到他们头上,那么拼得个战死于城头...也好过自己与妻儿家小被鞑虏如牲口一般的肆意宰杀!
所以冒着射向城头的箭雨,仍有不少汉军士兵咬着牙起身射箭还击;还是民夫将大桶大桶烧得沸腾的开水浇了下去,下方正有掩护着架起长梯的大批兵卒猬集,就算他们纷纷举起盾橹,可是兜头浇落的沸水,就顺着盾橹旁牌的缝隙流淌下来,仍是烫得那些契丹士兵嘶声惨叫,连带着下方人群不由得又溃动了起来!
只是武州文德县,到底还是缺乏炮座、床弩、猛火油、夜叉擂...等城防守具。城内军民也只得拆卸房舍去木梁石块,煮沸水、烧金汁以尽可能打退不断朝着城头攀附上来的契丹士兵。
也已有数百契丹军卒拼死登上,迅速与汉儿军民恶战在一处。不过一会的功夫,有限的空间内便已是死尸遍布...由于大批人手陷入白刃战,城头上守军动用箭矢、落石、沸水压制蚁附攻城的攻城部众声势锐减,便会有更多的胡虏军士杀上城头...形势也愈发险恶起来!
“杀!给我速速打下这武州治所!汉狗终究不可信,先前已臣服于我契丹,如今却又要见风使舵,据城抗拒而背反我朝!赶在魏人杀来之前,好歹也要洗荡了此处城郭,屠尽城中猪狗,带得走的财物一并装束上路,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了,就给南朝只留下一片残垣废墟!”
位于武州文德县东面外侧,统领所部两万兵马,正向城池发动猛攻的契丹军将耶律拔喇眼见攻破城关在即,他鼓腮嗔目,神情极度狰狞,又犹如一头野兽般歇斯底里的咆哮起来。
这耶律拔喇也浑然不顾,明明是契丹开始对本国治下的汉民大肆剽掠屠戮在先,而迫使得燕云北隅几州汉人军民只得据城抗御,不愿再受契丹的摆布。按他想来,处在契丹统治下的汉人,注定要任人鱼肉,如今还胆敢防抗,那便更是该杀!先前为魏国全盘压制的战败之辱,满腔的恶气正无处发泄,那正好可以拿文德县城中的汉人开刀,以稍泄心中恨意!
然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纷沓传来,一名远拦子军校赶忙催马本来,慌张报说之后。耶律拔喇那满面狰狞的戾气攸然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犹如惊弓之鸟的骇惧之色。
因为大股大股的魏朝军旅,人马风尘仆仆,挟裹其滚滚洪雷蹄声,正朝着武州治所文德这边疾速行来...想必再不出多久功夫,便将出现于西南面的天际线...而就在周围哨探游走的契丹远拦子,发现魏朝雄军已然杀至,也根本不敢上前与其交锋,而是慌忙赶来急禀军情。
而由魏军派出的几彪先登锐骑,则已紧追着契丹远拦哨骑奔袭而来。文德县城外围的契丹兵马,很快也发现远处有一片红色盔缨猎猎舞动着...而统领这支军马的骑将身披坚甲,在颠簸的马背上直起身来,他手中马槊,也骤然朝着前方探出。
但见地平线的那一头,成片的兜鍪盔缨如火焰般跃动得更为激烈...即便这一支最先急坠契丹远拦子军骑衔尾追来,而出现在文德城下的这一支军马,虽然规模尚还不过三千余骑,却已经做势要向正要攻破武州治所,进城大肆屠戮的胡骑发起了冲锋!
就算先行杀来的魏军骑众规模有限,可是也当即惊得围攻文德县的契丹人马行伍间一阵惊呼溃动..对待本国治下的汉民,他们固然高高在上,就算随意打杀也毫不顾忌。然而契丹诸部兵马,先前却遭魏朝杀得亡魂丧胆,也都被打出了心理阴影......
所以耶律拔喇以降,契丹胡骑对待处于本国统治下的汉儿军民喊打喊杀,然而同样的民族,他们眼下撞见来自于魏朝的汉人雄军,大多人却已如老鼠见了猫一般本能的感到畏惧...说到底一个族群、一方文明强盛与否,固然可以坐下来讲道理,但一切的前提,还都是要以自己的拳头自己够硬、手段是否够狠为基准的。
如果一味的妥协屈从,甚至因为时局演变,而鬼迷心窍要与本民族的主体势力脱离开来,到头来往往只会任人欺辱,被当做一条走狗般的使唤,这就是恒古不变的道理!
“魏人既已杀至...撤!快撤!”
耶律拔喇忽然惊呼嚎叫起来,也浑然不顾那些陷在城头上的契丹军卒,大批军马乱哄哄的开始掉头转向,就是要赶紧向北面逃遁...然而北面同样也有大股魏军正快速朝着文德县城的方向迫近过来...毕竟按魏帝李天衢的口谕,眼下还在燕云北隅杀掠肆虐的契丹兵马,自当尽可能的尽数歼灭!
1310 燕云十六州,尽数重归汉土
本来意图破城杀掠的契丹兵马,如今反而成为被追击围剿的目标。大队大队契丹骑兵催马卷起烟尘,也顾不得再攻打文德县城,只是打算赶在魏军主力军旅杀至之前仓促撤退。
然而还没奔出多远的距离,契丹骑阵前列将兵,便瞧见北面天际线那边突然又有大股兵马杀至,那拨军伍亦是旗号鲜明、锋刃如林,正气势汹汹的朝着这边截击过来。
那大股军骑纵列行伍间奔驰起来时,气势也是相当地迫人,也都已武装到了牙齿,全身坚甲披挂,手中多持着大槊长矛,马刀铁锏,乃至弓囊撒袋亦是一应俱全,按所部编制,号令声此起彼伏,旌旗迎风招展,显然也是一支久经战阵,且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
契丹军将耶律拔喇脸上神情夹杂着七分急躁、三分惶恐,本来正打算喝令麾下兵马再调整方向,以避让过从南北夹击过来的魏军兵锋...可是很快的他便发现东、西两侧,竟然同样也有魏军骑众犹如洪流一般,出现在视野当中,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这边涌杀过来......
毕竟按魏帝李天衢的旨意,各路魏军在拿下燕云诸州的同时,发现仍有打出剽掠的契丹敌军,便要尽最大程度予以歼灭...所以即便有远拦子在周围警戒,可是赶赴武州文德县的魏朝大军,也犹如张开天罗地网一般,从四面八方对攻打城郭的契丹胡骑形成合围之势,又怎能容得对方轻易逃脱得去?
终于魏军骑阵呼啸而来,挟裹其如雷的蹄声骤然杀至,契丹骑众避无可避,却也只得仓促应战...但见魏军前阵诸队骑士势不可挡,抄起手中兵刃,每个人都从胸腔中迸发出浑厚激荡的喊杀声,便生生地撞入了契丹阵列当中!
至于文德县城头上方,好不容易攀登杀上城头的契丹部众后继乏力,有人发现魏军也已杀至附近,更是骇得心惊肉跳...本来很有可能抢占公关,结果战意溃散,便又被拼命死守的汉儿军民一拨反推下来,而落得个被赶尽屠绝的下场。
好不容易又挡住契丹这一轮攻势的城中将兵民壮,又赶忙猬集于城头。他们都尽可能的瞪大了眼睛,眺望过去,就见方才如狼似虎的契丹胡骑,眼下却都如猎物一般,正被那几波奔袭杀至的魏朝雄军追撵着打,也尽是倍感欢欣鼓舞,而发出如同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
毕竟如果不是魏朝军旅犹如天降神兵一般突然杀至,这些汉儿军民深知如果让契丹人攻破城关,那么他们与亲人家眷的下场也必然是不堪设想...眼下盼来了救世主,城中汉民高声欢呼,也有不少人抱头呜咽,以表达着劫后余生的狂喜之情。
而张砺喘息稍定,目睹周围欢呼雀跃的场面,他眼中却有一抹犹疑之色稍显即逝。却也似是认命了一般,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凭心而论,张砺最早出仕效力于后唐,还做过郭崇韬帐下的幕僚,一直一来勤勉尽责。所以后唐既然为魏朝所灭,按他本来的意愿,也并没有想过去投敌为魏帝李天衢卖命。
可是中原乱世纷争、群雄逐鹿,到处城头变幻大王旗...但是说到底,彼此不都是前朝大唐治下的一方诸侯?
而中土倘若还是一直维持四分五裂的局面,就会使得契丹那等在塞外崛起的外族帝国有机可乘...张砺如今也已是切身体会到了,汉人黎民百姓图个安乐生计,也势必还是要以一个强盛的汉家治世王朝做为强大的靠山。当初乱世凶年,即便有很多人迫于前程、生计的考量,甘愿处于外族政权的统治之下,那便会任人宰割,自己的尊严、财产、生命...也根本无法得到保障。
再看旁边汉儿军民,对于中原王朝大军赶至武州文德县的反应...张砺自知他们先前几乎都未曾做过魏朝治下的子民,然而瞧这些人翘首以盼王师的态度,这就是因为血脉同源的联系,因为这些将官民壮都是汉儿,这块土地本来是汉土...所以契丹人来侵害本国治下的百姓,本来处于敌国立场的魏朝大军,却将会来救援这些仰人鼻息的汉儿黎民。
魏朝一统中土,已可说是指日可待,自然也称得上顺天应民...而我再是愚钝,也终究不可再逆势而为了......
张砺心中感慨叹罢,继续朝着远处眺望过去,就见烟尘之下,马头攒动,文德县城前方的那片旷野间,也已化作血腥战场,伴随着阵阵号角声起,魏军催马奔袭的甲骑兵将,仿佛汹涌的潮水,从各个方向掩杀了过去。
利箭破空呼啸、兵刃耀日生寒,未战便已堕了几分气势的契丹骑众,遭受魏军几拨精锐的合围打击,自是被杀得人仰马翻,倒卧一片。而统领所部剽悍甲骑突入骑阵的那几名魏军悍将横冲直撞,呼啸如雷,十分神勇,他们各自挥舞着手中兵刃,喝骂不止,连带着身后大批将士排头攻取,所过之处,也直杀得挡者披靡!
至于方才放话狂言要打破文德县,洗荡武州城池,要将城内汉儿军民杀得个鸡犬不留的契丹军将耶律拔喇,此刻却已骇得面色发白,便眼睁睁瞧着数百名具装甲骑,就驱使胯下高头大马,直朝着他这边疾奔过来。
而周围有各有敌骑堵截,也来不及再掉头奔走了...迫不得已,耶律拔喇只是下意识的垂死顽抗,便嘶声怪嚎着扬起了手中马刀。然而那些头戴覆面兜鍪的魏军具装甲骑,只流露一对露出冷冽杀机的双眼,便凝视过去,纷纷平举起手中马槊,顷刻间好似在滚滚洪流探出无数钢铁倒刺...如此阵仗,却又怎能抵挡得住!?
两支马槊,便势不可挡的贯穿了耶律拔喇的身躯,旋即“啪!”、“啪!”两声劲响,由于猛烈的惯性力道加持,硬木打制的槊杆应声而断,竟然卡在了耶律拔喇的体腔当中!
刺穿敌将身体的那两名具装甲骑,随手便弃了马槊,又好整以暇的拔出胯下腰侧的马战短兵器,旋即便抡起膀子朝着前面那些惊慌乱嚎的契丹胡骑攻去...而耶律拔喇甚至还没来得及惨叫出声来,他那粗矮敦实的身体,也从马背上倒飞了下去,胸腔内卡着两支槊杆,也注定是活不了了......
弥留之际,耶律拔喇那愈发模糊的视线里,就见周围半截的残肢,倒地的躯体铺满一地,而魏朝锐骑呼啸而来,眨眼睛的功夫又要呼啸杀去,便已将契丹骑众冲击得七零八落,而只顾收割着人命。
差不多在同一时刻,倒还有一拨魏军甲骑,正拥簇着一员将领奔驰文德城下,其中为首的那人仰头望去,旋即高声喊道:
“我乃大魏左虎卫统军都指挥使兼中书侍郎,时任面北招讨使霍彦威,张砺张相公何在?但请出面叙话!”
1311 帝星陨落,契丹易主
听奔至文德城下的魏军将领自报名头为霍彦威,张砺乃至身边一些佐僚、将官倒也知道他本来是于魏朝元勋葛从周统掌的扬武军藩镇任职,当年曾据城抵御后唐名将周德威,虽力战不敌,好歹得以脱身...而后累有功绩,并于葛从周致仕归隐,扬武军改编大同军后转调至汴京朝廷,如今也已是五十多岁的年纪,在魏朝朝堂中也是说话有一定份量的重臣。
虽说张砺以降,城中汉儿文臣武将、行伍军卒起初多为后唐、桀燕效命,而后被契丹收编,一直以来与魏朝都处于敌对的立场。可是他们以往隶属的割据政权,也都是过往的老黄历了,如今又被契丹当做要开剥的牲口...眼下张砺已想得通透,摆在自己面前的就只有一条路:
都已经被契丹逼到了据城抗击的份上,现在也就只有归顺魏朝。
所以听闻霍彦威直接点名,张砺便立刻站出身来,他清了清嗓子,随即高声回复道:
“卑下张砺,见过霍都指挥使!幸蒙都指挥使统领大军前来,解救武州汉儿军民。此等重生大恩、再造大德,卑下没齿难忘!”
霍彦威仰起头来、循声望去,又豪声说道:
“张相公无须多礼,我辈魏朝行伍将士,非但要安邦定国,而定天下,驱虏寇,重兴汉家、复我冠裳,亦为职责所在!当年中原,群盗并起,更有野心勃勃之徒逐鹿竞争,殄暴无厌,荼毒生灵,致使汉土分崩。
我朝陛下则身擐甲胄,亲赴兵锋,素怀济世之伟略,有匡扶山河之壮志。殊方异域,有胡虏兴起,趁乱奴役汉儿,意图染指中原...陛下遂发熊罴虓虎之士,收复燕云、北击契丹,纳诸州百姓重归中原正朔,亦是势在必为!
方今顺、檀、妫、辱...几州契丹胡虏,已被我军荡灭除绝,各处军民欢欣庆贺,也都愿归顺于我朝。所幸驰援武州及时,而未让契丹侵害文德城内汉儿黎民。如今张相公...想必也愿接受我朝招抚,且请开城细议相商。”
听霍彦威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也直接点明城中军民也是时候归顺于魏朝了...张砺自知再没有顽固抗拒的理由,遂吩咐下去,打开城门而恭迎霍彦威所部魏朝军旅入城......
围攻武州治所文德县的契丹兵马虽是惨重,也仅有数百骑侥幸逃离战场,亡命北奔遁入草原...随后几日,魏朝各路军旅,仍以风卷残云之势,荡灭流窜剽掠的胡虏骑众,一举收复燕云北隅,自此将契丹彻底赶回塞外。
而李天衢听闻捷报,得知武、顺、妫、檀...等诸州汉民非但认同归顺魏朝,而且踊跃响应,过程也都十分顺利,心想这也都在自己的预料之内。毕竟在当地处境还是要矮契丹一头的汉儿,还没有经过家传几代的时间积累,而对以后的辽朝形成一定的归属感...考量自身的处境,当中原逐渐形成大一统的强盛正朔王朝,他们自然还是愿意重归汉庭,以摆脱任人宰割的处境。
如此一来,契丹彻底丧失燕云、辽西等地,按说本国治下汉人这一大群体,现在也仅剩下辽东一些地域,以及都城西楼还有少部分汉民聚集...现在国内汉儿的比例,已经锐减到不足先前的一成。
表态愿意协助魏朝,梳理燕云北隅几处州府民政事宜的汉臣张砺,正往蓟北赶来觐见魏帝的途中之时...据北面探马传递军情,李天衢得知元气大伤的契丹国内,倒有发生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契丹国主耶律阿保机,在北返途中便已不省人事,而距离国都西楼尚还有一段路程时,似乎也是因急怒攻心、积郁成疾的缘故,而已气绝毙命了......
身为契丹开国雄主的耶律阿保机,如今也已离世了啊...李天衢心中寻思,按史载线估算,按说阿保机本来便已大限将至,而他身心又遭受重大的打击,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恶气,身子骨却扛不住了,最终一命呜呼,这大概也都在情理当中。
而受契丹推崇的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离世,再加上与魏朝会战的全面溃败,对契丹而言无疑更是雪上加霜...再想到先皇亡故、新帝登基,李天衢寻思着想必也仍按史载线的轨迹,应该将会由二皇子耶律德光继承契丹国主之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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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丹国都临潢府,西楼龙眉宫内一处宽大的穹庐帐殿之前。地皇后述律平,就矗立在自家夫君耶律阿保机的身旁...她本来便是回鹘血统,深深的眼窝,高挺的鼻梁,此刻面色阴渗渗的,更显得骇人狰狞。
而躺在述律平面前的耶律阿保机在途中便已被侍从清理过尸身,这个时候看起来面色倒显得甚是平和,也不似溃败于魏帝李天衢,舍弃了捺钵大帐,而只得铩羽溃逃时那般满面的不甘与忿恨...只是阿保机虽然宛然如生,看起来便好像正在平静地安睡一样,只是他面庞与躯体显得有些干瘪,仔细看去,也能看出这是一具经过处理的干尸......
当耶律阿保机于败逃途中病逝的噩耗传至临潢府西楼,述律平深感悲恸,但生性强硬的她,也立刻派遣快马去传诏,务必要保全阿保机的完整尸首运回西楼。
为了确保耶律阿保机的尸首不至在途中腐烂,那些一并败返奔亡西楼的契丹近臣经过商议,也只得遣人切开阿保机的尸首,摘除内脏,清洗干净体腔,并以盐沃之,填入香料植物、盐和明矾...最后再以五色线缝合尸体,以确保能够保存尸身不会腐坏。
所以述律平目视耶律阿保机的尸首,就见她夫君的尸首虽然十分熟悉,看起来却又透着一股诡异...即便述律平面沉如水,可眉宇间也仍不由流露出一抹哀恸之色。
而二皇子耶律德光,以及三皇子耶律李胡,乃至耶律氏其他宗室贵胄,就匍匐跪倒在他述律平,以及阿保机面前...其中为首的耶律德光当初也只得忍痛吩咐麾下处理的尸首,他固然也感到心如刀绞,一想到令耶律阿保机郁忿而亡的魏帝李天衢,心里更是感到咬牙切齿的痛恨......
只不过耶律德光自是不知,按史载线的轨迹,本来应该是他于覆灭后晋,却发现无法坐稳江山,只得班师北返的途中却染暴疾口吐鲜血,一命呜呼,随行的文武大臣同样是按述律太后传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懿旨,遂对正史中那辽朝太宗以刃破腹,取其肠胃,涤之实以香药盐矾,五彩缝之,以做成帝羓干尸...如今的耶律德光,却需要做主按如此方式,来处理自己父亲的遗体......
而眼见耶律德光只是默然跪伏在地上,述律平转过头来,目光落到了自己这个次子身上,便又沉声说道:
“你且起身吧...天皇帝驾崩,不但要立刻准备丧葬事宜,我契丹还有重大事宜,即刻定夺才是......”
1312 大皇子、二皇子,派系之争
有别于中原帝君出殡时群臣一片缟素,行哭临哀礼,招魂旗幡林立的场面。按契丹信仰天神地祗的丧葬仪式为主,可这般时节,由于契丹又受佛教影响,西楼龙眉宫穹庐宫帐两侧佛幡林立,亦有僧侣诵经做功果道场。而按契丹丧葬习俗,牲以白黑羊,也早有斡鲁朵卫牵着赤牛、青马...等牲口用以殉葬。
由于当年契丹国内爆发诸弟之乱,也曾涉及到萨满教女巫师神速姑。耶律阿保机遂打压先前部落联盟中原始宗教的神权势力。可是帝君丧葬大事,眼下受佛教、汉家影响有限,尚还未脱离原始萨满信仰的契丹还须由萨满教的大觋(主持氏族宗教活动的女曰巫,男曰觋)主持丧礼。
也正如《契丹国志》所载,巫觋主持丧葬祭祀时“戴野猪头,披猪皮,居穹庐中,有事则出,退复隐入穹庐如故”,但见那大觋以契丹先祖首领喎呵的扮相,手持头骨,脑袋被一颗野猪头套住,身上还披着猪皮,赤着双足,而手舞足蹈,口中怪叫连连...那般模样,倒也与后世仍能从影像资料所看到的跳大神十分相似......
所以现场的氛围不但十分压抑,这让参赴葬礼的一些汉人臣子看来,也未免感到透着几分诡谲。
而耶律阿保机那具经过处理的干尸...脸上覆金面具、身着银丝鎏金衣,就静静的躺在灵柩当中。而按皇后述律平的吩咐,择选西楼治下山谷(后世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巴林左旗境内大布拉格山谷)将以岭为墙、山为殿安葬她的夫君。而耶律阿保机因溃败奔逃途中郁恨猝死,走得忒过突然,他那处凿山为殿的坟陵,至少也还动工一年光景,所以尸身也只能暂时存放在殡宫当中......
而除了远在东丹国忽汗城的大皇子耶律倍之外,述律平居于穹庐帐口正中,周围有大批宫帐卫团团站定。耶律德光、耶律李胡,以及耶律宗室子弟则正对穹庐位于前列,众多臣子则居于后列,乌泱泱的人群就身处于临潢府内城的龙眉宫当中。
虽然是参赴自己的父亲耶律阿保机的丧葬祭祀,耶律德光、耶律李胡面色显得格外的阴沉,眉宇间也满是怨毒的戾气。可是从他们脸上却看不出有多少悲戚之色,仪式进行下来,他们跪伏在阿保机的灵柩前哭嚎,也根本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毕竟眼下的契丹,仍然遵循着按史载所述“契丹比它夷狄尤顽傲,父母死以不哭为勇”的习俗......
虽说以后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契丹也会与汉家礼俗愈发接近,如辽朝第七任国主兴宗皇帝在他父亲辽圣宗棺柩前哭丧,而后抬灵柩前往祭所;乃至辽末代皇帝天祚帝时丧葬礼俗更为汉化,而于辽道宗驾崩时,便还要与官员、及随侍尽皆披麻戴孝。
可是现在而言,耶律阿保机的葬礼要讲皇帝排场,虽然也已摒弃了契丹“以其尸置于山树上,经三年后,乃收其骨而焚之”旧俗,而糅合了一定汉家皇室丧葬的习惯,要为逝者兴建寝陵。只不过面对自己父母的去世,而眼下如若哭泣的契丹人,也仍会被视为懦弱的举动。
所以对于耶律德光、耶律李胡来说,承受丧父之痛,眼下却又无法发泄满腔的哀怨...使得他们的面孔狰狞扭曲,便如暴躁的凶兽一般,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暴起伤人......
主持丧葬的那个萨满大觋,眼见其古怪祭祀的动作已趋于尾声...在场众多契丹臣子面色沉重,而其中有大多人低垂着头颅,实则心里也都是相同的想法:
如今天皇帝驾崩,我契丹还正值危难之时,也须尽快议定拥立新君才是...可继承帝位的,将会是大皇子耶律倍?还是二皇子耶律德光?
在契丹众臣看来,耶律阿保机的第三子耶律李胡眼下还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而且为人残暴鲁莽,虽然得他母后述律平的宠爱,却向来也不受其父皇阿保机的待见...更兼如今契丹国情形势险恶,也决计不能让耶律李胡再继位来祸害他老子的江山社稷,所以契丹宗室贵胄、文武官员也都忽略掉了三皇子这个选项。
那么新君的人选,便将从大皇子、二皇子当中选出一个的话......
按在场契丹众臣看想来,国主耶律阿保机的长子耶律倍,比起他那二弟耶律德光要大出三岁,而自幼聪颖好学,也深得耶律阿保机的喜爱与器重。而他年仅十八岁时,便由其父立为皇太子,实际上已具备契丹国皇位继承人的身份。
而耶律倍为契丹吞并渤海国出力甚多,按耶律阿保机取天、地、人三才之寓意,他与妻室述律平为天皇帝、地皇后,而又册封皇太子为人皇王,兼为渤海国主,赐予天子冠冕。实际上也就确认了耶律倍在契丹位于其父母之下,但是却凌驾于万众之上的地位......
所以眼下耶律倍虽然远在后世黑龙江省地界坐镇东丹国忽汗城,述律平却又是有意要即刻举办耶律阿保机的葬礼,也使得她长子赶不及来参赴父皇的丧葬仪式...但是耶律倍在契丹国内的呼声甚高,在临潢府西楼这边,也仍有众多支持他的臣僚。
然而关于耶律倍继承帝位,其中的变数则是...他虽是文武全才,非但善于骑射和谋略,而且才识出众,文化修养很高。但耶律倍博学多才的方面,却体现在他熟识汉家阴阳、音律、历法、医药、书画...等诸多方面。这在很多契丹贵胄看来,大皇子痴迷汉学,就好似入了魔怔一般,而且作为汉化程度最高的皇子,耶律倍主张摒弃契丹国体,举国全盘汉化,什么胡汉分治,就是以汉治胡、以汉治治,直接确立以汉学儒家为治国之术,这也深深地犯了他母后述律平的忌讳......
反观二皇子耶律德光,虽然同样熟识汉学,可还是以草原本位为主,能拿捏得清其中的分寸...虽然较之耶律倍年纪更轻,但是于军事、政治、御下等方面也已展现出了自己的才华。
所以国主耶律阿保机,同样对自己这个次子甚是其中,也有意要将不少军国大事交由他考量权衡。耶律德光少壮年纪时,便被任命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而按史载所述“从太祖破于厥里诸部,定河壖党项,下山西诸镇,取回鹘单于城,东平渤海,破达卢古部,东西万里,所向皆有功”...交出的战绩同样十分亮眼,乃至还要在其兄长耶律倍之上。
眼下天皇帝耶律阿保机已然过世,而地皇后述律平与大皇子耶律倍在治国理念上的对立与冲突,也逐渐地明朗化,那么她显然更会支持由耶律德光继承皇位;可是支持大皇子的朝臣同样也有很多,再加上他被尊为人皇王,在契丹国内仅次于天皇帝、地皇后的地位,可以说耶律倍、耶律德光无论由谁来继承皇位,在场众臣也都不会感到奇怪......
只不过若是大皇子继位,想必也是皇后述律平与支持二皇子的宗亲贵胄、文臣武将所不愿看到的;由二皇子继承皇位,那么支持大皇子的派系必然十分不满,以后也还会内部动乱的可能...所以在场众多臣僚一个个神情沉重、如丧考妣,绝大多数人心中却都在想着:
我契丹皇位,到底将会有大皇子...还是二皇子来继承?而地皇后又会如何作想?
1313 名为殉葬,实则血腥肃清
葬礼的仪式暂时告一段落,现场的氛围,仍旧显得十分压抑。然而述律平依然只是沉着张脸,面色森然,似乎没有半点活气儿,乍一瞧去,甚至就好像是中原丧葬时所常见的纸人儿...也显得她这个契丹皇后保持威仪的同时,却又透着几分诡异......
契丹众臣固然必须要参赴国主耶律阿保机的葬礼,而他们另一个目的,自然是要尽快确认契丹国的皇位到底会由耶律倍、耶律德光这哥俩当中的谁来继承......
眼下大皇子并不在临潢府都城西楼,那么皇后述律平也很有可能顺势推举二皇子继位。可是这件关乎国本的大事一旦挑明了,那么支持大皇子的派系也势必还要表态反对......
毕竟现在契丹国虽然只历经一代国主,由部族联盟制过渡到封建帝王制的年头有限,也不似中原历朝各代的嗣君之争那般常见...可是关乎到权力之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句话,虽然一些契丹贵胄未必听过,但所概括的道理也都很清楚...与大皇子相对更为亲近的臣僚,甚至由耶律倍继承皇位,他们才会更为得势。
所以如若述律平表明她就是指定二皇子耶律德光继位,就冲着耶律倍皇长子、人皇王的身份,支持他的贵戚权臣也势必要据理力争一番,不能坐视支持耶律德光的臣僚得势,反而要压过他们一头。
然而眼见述律平迟迟未做表态,越来越多的契丹朝臣渐渐已沉不住气...其中一个名为耶律铎臻的宗室子便站出身来,对述律平恭声禀道:
“皇后,国不可一日无主...臣等悼念先帝,也仍要以国事为重。人皇王如今正于赶赴临潢府西楼途中,拥立新皇这等大事,还请皇后与众臣共议。”
这耶律铎臻也是蒲古只一脉出身,当年他爷爷设计诱杀了谋害耶律阿保机祖父的耶律狼德,再度将大权把握在迭剌部手中,所以他们这支家族终辽一朝,地位都十分尊崇...而耶律铎臻于耶律阿保机担任契丹部落联盟掌控军政大权的于越之时,便担任其亲信护卫,时至今日在契丹朝中也是有话语权的重臣。所以由他出面,直接询问述律平你家老大、老二当中,到底打算让谁继承皇位也最为合适。
而耶律铎臻也点明了如今大皇子耶律倍,即便路远迢迢,可也正在往西楼龙眉宫这边赶呢...他此言一出,也登时引得一众臣子群声附和。明面上他们固然不敢对述律平有分毫不敬,然而个中含义,看来也是在提醒皇后您可不要趁着大皇子耶律倍不在便自作主张,擅立二皇子而不能服众,咱们可还得好好说道说道......
然而耶律铎臻说罢,又见在场一众契丹贵戚臣僚齐声附和,述律平面色森然,眼中却似有戾色稍显既逝...过了片刻,她幽幽一叹,终于开口说道:
“铎臻沙里所言确有道理,只是另立新皇,固然是须尽快议定,可是眼下正要将先帝遗体送入殡宫当中。按我想来...却还有一件事非做不可......”
述律平属于典型的草原本位思想,也不会似中原王朝的皇太后那般以哀家自称...而她缓缓的站起身来,冷冽的目光,就在方才响应等候大皇子赶赴西楼的那些契丹朝臣身上转了一圈,述律平的声音有些沙哑,也仍是别有深意地又说道:
“先帝虽有雄图壮志,可我当初曾规劝他占得燕云北隅几处州府,也当知足,我契丹占据塞外广袤草原,又何必非要南顾中原江山,毕竟关内汉地终究难以长久占据...只是南朝亦有北征之意,而先帝到底挥军去与南朝皇帝一决雌雄......
只恨我契丹惨败于南朝,而先帝打下这诺大的江山,即便失了燕云、辽西诸地,我等纵然退守,固然也务必须守住塞外疆土...另立先帝固然干系重大,而如今先帝尸骨未寒,契丹臣属,也自当告慰他的英灵才是......”
述律平长声说着,旋即又转头望向在场众臣,她的语调也变得愈发森寒:
“我念及陛下,深感悲恸,而契丹宿臣追随先帝出生入死,如今荣禄加身,地位尊崇,自是贵不可言,也全是仰仗先帝英明神武,为我契丹开创这片江山社稷...你们又可否思念先帝?”
述律平如此一说,在场那些面色沉重的契丹属臣大多都不由得一怔...心说无论出自于真心,还是明面上于表现得追思尽忠于帝君,我们还哪会说不思念天皇帝,而对他的离世毫无反应?
然而倒也有一小撮契丹朝臣听述律平说罢,隐约察觉到她话中含义,意识到这个契丹国母大概又有何打算时,便是面色立变...只是周围大多同僚,也已然开始接连附和述律平的言语,连声表态臣等思念先帝,眼下着实痛心云云......
述律平冷冷地注视着穹庐殿帐前方,那些契丹贵胄臣僚的反应...她遂又长声念道:
“是啊...先帝对你们皆有大恩,我也曾听过汉人说说什么为臣死忠,为子死孝...哼...虽然汉儿多有言行不一、外合里差之徒,说出来的话,也未必做得到,然而我契丹众臣,也都愿意为陛下效死尽命。
而今陛下驾崩,只身上路,我契丹开国雄主,英魂又岂可孤苦伶仃?既然你们口口声都说想念先帝,那按我契丹殉葬之法,我也该许你们无论生死都去陪伴先帝,以尽你们的忠心,而心中解思念之情!”
述律平再说下去,语气也变得愈发森寒...她眼中有利芒闪现,目光很快便落到位于侧首一个契丹宗室子的身上。而述律平冷冷凝视过去,旋即便伸出手来,指向那个仍是不明所以的耶律氏贵胄子弟。
而就在那些契丹属臣左近,那些早将西楼内城龙眉宫团团围住的斡鲁朵卫事先便已然按述律平的懿旨调遣,立刻便蹿出数员兵卒,直冲到那契丹宗室子面前...其中一员军将干净利落的拔出腰刀,在空中划过一个弧线,便直冲那契丹宗室子的脖颈间掠过......
鲜血骤然喷溅,那名耶律氏子弟犹自瞪大了双眼,身子却随着散落血光跌倒下去,重重的摔倒了地上时,他的双目中惊惶之色便已渐渐凝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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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4 血色葬礼,却是后患无穷
绝大部分人甚至还没回过神来,又是几声令下,大批本来便已蓄势待发的斡鲁朵卫士便纷纷暴起,抽出腰挎的兵刃,竟然冲到那些契丹臣僚的人堆当中左砍右杀,鲜血到处激溅而出,将周围一切都染得通红。惨叫声顿时频频响起,无数双脚四下乱踏,旋即便是契丹臣僚噗通栽倒,成了卧在地上的一具具尸首!
待那些惊慌的契丹贵胄朝臣反应过来,眼见气势汹汹朝着这边杀来的大批斡鲁朵卫军士,又岂肯作待宰的牲口?
然而今日参赴国主耶律阿保机的葬礼,契丹众臣也都未持兵刃,连身上甲都解下了...更没有大批亲信随行,所以眼见只听命于述律平的斡鲁朵卫兵马暴起杀入,便犹如虎入羊群一般,即便其中也有些臣僚试图抵抗,他们也直杀得毫无抵抗之力!
而契丹所称的斡耳朵,最早源于突厥语,意为宫帐或宫殿,对后来蒙古元朝的斡耳朵、怯薛制也有着深远的影响...做为只听命于历代帝君、皇后专有领地、属民内选编的兵马入则居守、出则扈从,而历代皇帝皇后过世,他们的斡鲁朵卫非但会由家族继承,也要世世代代为逝主为守陵。
所以如今如耶律阿保机的算(契丹语意为腹心)斡鲁朵,便是直接负责守卫皇宫、维护皇帝出行保安的皮室军,汉语称呼为弘义宫;以及述律平的蒲速斡鲁朵,汉语称呼为长宁宫的私人禁卫军。随着耶律阿保机的离世,这两部斡鲁朵的兵马,眼下也就只有述律平能差遣得动,而且由他们维持国主的丧葬秩序合情合理,其它契丹军旅根本无权插手......
所以述律平突然要以为耶律阿保机殉葬为名,而大肆屠戮契丹众臣...在场的贵胄臣僚也自然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
至于刚才出言劝谏述律平的贵戚耶律铎臻,眼见两部斡鲁朵军士按契丹皇后的指使,使得氛围压抑的葬礼现场,已经彻底沦为血腥混乱的修罗杀地...他又惊又怒,当即怒目瞪去,而冲着述律平忿声疾呼道:
“南朝耽耽虎视,我契丹正值危机存亡之时,也正须一众臣子同心协力才是!而皇后无端屠戮朝臣,这与自斩手足,要亲手毁了我契丹的江山社稷又有何异!?”
述律平听耶律铎臻痛斥说罢,她双眼中也已是煞气凛然,阴森的目光凝视过去,旋即便沉声说道:
“耶律铎臻,你好大的胆子!我契丹历来既有陪葬的习俗,而你指摘我为陛下殉葬祭奠,以祈冥福,这对先帝还有什么忠心可言?与意欲作乱犯上又有何异?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就位于述律平左右两侧的斡鲁朵宫卫,也立刻冲上前去,二下五除二,便将兀自要挣扎反抗的耶律铎臻死死按在了地上,旋即又有个膀大腰圆的军将抖起手中铁链,伴随着哗啦啦的响动声,便层层套在耶律铎臻身上,将他捆得个结实!
当耶律铎臻费力梗着脖子,抬起头怒目瞪视过去,就见述律平那对阴测测的目光俯视过来,又沉声说道:
“能为先主殉葬,此乃随先帝驭以上殡,本是无上的荣宠。所以我不杀你,但是你竟胆敢诬蔑我要群臣追念先帝,乃是要断送我契丹江山...其罪难恕,你便到牢狱中好好反省自己的罪过吧,绑缚住你的铁锁为朽烂之前,也休要指望我会开恩赦你出来!”
那十几名斡鲁朵宫卫,遂将仍在挣扎抗议的耶律铎臻生拉硬拽了下去。
而述律平以殉葬的名义,对参赴耶律阿保机葬礼的臣僚突下杀手,除了有遵循旧俗的因素,还有另外一层更为重要的目的。所以按她权衡,哪些人可以直接宰了,又有哪些人若是杀了,却将更为引发强烈的反弹,也理当威逼恫吓,迫使其就范...述律平心里大概也都有个数。
故而述律平眼下看来固然狠辣专断,但是她绝非是随机选定要为阿保机殉葬的契丹臣僚...这次的葬礼,述律平不但是要追悼她的夫君,同样要为了自己所看重的骨肉扫清登基的阻碍,所以也是一场针对性极强的血腥肃清!
眼见先帝腹心部,以及皇后蒲速斡鲁朵这两部斡鲁朵宫卫突下杀手,开始屠戮身边的同僚...那些支持二皇子耶律德光继位,眼下却不明就里的契丹臣僚骇得胆战心惊,然而就见一队队斡鲁朵军士杀气腾腾的冲了过来,却视而不见的,只是从他们的身边擦身而过,旋即便对着不远处立场上支持大皇子的朝臣乱刀劈剁下去......
二皇子派系的臣僚当中,有脑筋活泛的也意识到了皇后述律平要杀众臣为先帝阿保机殉葬的另一层目的所在...这是一场事先便已选好了目标的屠杀,而并非无限制的滥杀。
想必述律平事先便已确定好了曾公开表态支持耶律倍,以及平素言行也表露出倾向大皇子意向的臣僚名单...说是要臣子为先帝殉葬,其实就是要肃清她所认定的嗣君反对派系,而指使斡鲁朵宫卫就照着名单杀人。
只是即便庆幸自己因为属于支持二皇子的派系,而不会在这场葬礼突发的屠戮当中成为被宰杀殉葬的目标...不少臣僚听着西楼内城龙眉宫前,那充斥着满场的惨嚎尖叫声,再瞧着以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犹如被宰杀的牲畜一般,纷纷倒毙在斡鲁朵的刀口之下,尸身横七竖八的躺在血泊当中...置身于突如其来,而又如此血腥的场景,也仍是让其余臣僚不由得感到心惊肉跳......
“抗拒而不肯殉葬的臣僚,你们口口声声的思念先帝,却不愿为陛下效死尽节!如此口是心非、言不由衷,我契丹又要你们何用!?还胆敢抵抗之人,不但就地格杀,连同妻儿家眷尽数处死,剥除横帐宫籍,尚未成人的幼子幼女,则打入奴籍,世世代代为奴为婢!”
对着那些自己所认定理当肃清诛杀的目标,述律平也已毫不掩饰的显露出她狰狞的杀意,而又厉声喝令道。当她目光一转,落到了一旁次子耶律德光、三子耶律李胡的脸上时,但见自己那两个儿子面色微变,而正要言语时,述律平双眼利芒暴涨,便又把眼睛一瞪...耶律德光、耶律李胡为他们母亲那股狠戾的势威所慑,到了嘴边的话,便又生生咽回到肚子里去。
按说耶律德光少年时节便受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往日征战沙场,颇具强硬手腕,认为应该靠杀人立威的时候,也绝对不会心慈手软;而耶律李胡生性暴戾残忍,平素虐杀仆役,也只是他发泄怒意,甚至闲来取乐的手段......
然而耶律德光、耶律李胡二人就算事先已经述律平示意提醒,如今眼见自己的母亲突然下令为父亲殉葬的名义,便下诏斡鲁朵卫大肆屠戮在场众臣,甚至也是寒毛卓竖,也不由得感到畏惧。
毕竟诛杀敌人、外人、仆人...是一回事,然而述律平如今狠下心肠,却是对在场很多本是迭剌部耶律氏宗室出身,大多彼此还沾亲带故,属于直系旁系血亲的皇亲贵戚突下杀手,那么还有谁对她而言是杀不得的!?
1315 断腕皇后,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不过一会的功夫,内城穹庐宫帐前方便已是尸体遍布,而且尽是以往在契丹朝中还有些地位的官员...斡鲁朵宫卫擎起无数把长短兵刃围成一个圈子,并且仍在不断地收拢着,就算其中仍有些臣僚高呼怒骂着,到底还是免不了要血溅当场。
而后列迫近的军士还要确认伏在地上的朝臣是否彻底死绝,若发现还有一口气在的,便上前薅住目标后脑蓄着的髻发,提起脑袋罩着咽喉便是一刀,割得干脆利落...以确保皇后述律平指名要诛杀的目标,务必须尽数命丧于此处。
地上已倒伏着一百来具尸首,地上到处被流淌的鲜血所浸染。大批的斡鲁朵宫卫军士,已接连袭杀了如此多契丹的贵胄高官,可是那些将兵神情依然十分冷漠,便如杀猪宰羊那般的从容淡定......
毕竟他们是直接隶属于契丹皇帝、皇后的私军,只要述律平一声令下,就算要对契丹皇亲国戚痛下杀手,斡鲁朵宫卫也会毫不犹豫的执行命令。
这场在契丹国主耶律阿保机的葬礼中突然发动的屠杀,已然渐渐趋于尾声。只是还有一队队军士提着锋刃有鲜血滴落的兵器,却是朝着身处于内城当中的汉人臣子迫近了过去。
韩知古、赵延寿、康默记...等为契丹效忠的汉儿臣僚神色惊慌,却发现那些斡鲁朵卫对他们也是熟视无睹,只是从面前经过,却纷纷朝着往日也甚得耶律阿保机赏识的赵思温逼近了过去。
毕竟根据述律平观察,韩知古等汉臣或是更为拥护她的次子耶律德光,或是不偏不倚的中立派...唯有这赵思温根据其往日言行,似乎更为支持大皇子耶律倍,自然也就成了述律平要清洗的目光之一。
然而一名斡鲁朵军校,率先踏出一步,便挥刀兜头斩落,却一下劈了个空...原来赵思温赶忙侧身闪避,旋即蹿步上前,竟然劈手夺过那名军校紧绰的钢刀,便又是飞起一脚,将对方踢翻倒地...然而赵思温即便夺刀暂时得以自保,还有无数把兵刃探来,顿时便逼到了他的面前!
面色惨白的赵思温紧绰着钢刀,不断地来回转身,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团团包围,无数双目光恶狠狠的凝视过来,如果眼神能够杀人,那么自己也不知道便已经死了多少次了。
赵思温心急如焚,也很清楚自己再是抵抗,只怕也是徒劳无用,到头来还是要死于乱刃之下...忽然他浑身猛地打了个激灵,因为述律平也阴测测地凝视过来,目光对在了一处,她便又沉声说道:
“赵思温...先帝素来对你甚是器重,既是君臣交厚亲近,你怎么却不肯追随先帝而去呢?”
说什么为因追思阿保机国主而要众臣殉葬,皇后你不就是要趁机杀尽支持大皇子的臣僚,而为巩固二皇子的帝位...但也未免忒过心狠手辣!就算我现在表态绝不会反对由二皇子继位,仍会对契丹效死竭忠,这却相当于将皇后的心机挑明了讲出来,到头来也还是死路一条......
赵思温心中焦急地念罢,他自知横竖都是个死,索性把心一横,却抛下手中钢刀。就赶在一众斡鲁朵宫卫涌杀上来之前,赵思温就冲着述律平的方向,当即跪拜了下去,而歇斯底里的疾呼道:
“君要臣死,臣固然不得不死...只是臣斗胆叩问,若是要亲近属臣为先帝殉葬...可我辈臣子,谁又会比皇后您与先帝更为亲近!?”
赵思温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便又齐刷刷地集中在述律平身上。
对啊...天皇帝与地皇后夫妻情深,真要是要以身殉葬,最适合的人选,不正是先帝的皇后遗孀!?
本来为君王人殉的便以妻妾、侍仆、奴隶为主,其余殉葬者也主要是受宠幸的嬖臣,便是那些终日在君王身边晃悠,说白了就是能讨得主上欢心的幸臣,而甚少有握有实权的重臣...赵思温直接豁出去了,而他这一番言语下来,也点醒了其余朝臣意识到最该追随耶律阿保机去死的,却就该是突然强迫众臣殉葬的皇后述律平。
按说殉葬制历经商周时期,于春秋战国最为盛行,而后经秦献公下诏止纵死,由秦国正式废止人殉制度,后来便有秦始皇以俑代替活人殉葬的兵马俑这一中华文化的遗产问世...殉葬遂于秦汉之后日渐式微,到了唐宋时节便已基本绝迹。
似契丹这个仍保留故有旧俗的民族,遂有以活人殉葬,但是也不像春秋时节后妃争先效仿,抢着去死而盛行一时,乃至秦穆公死后有于国家有大用的三良贤臣奄息、仲行、针虎包括在内的一百七十多人一并殉葬;吴王阖闾诱杀百姓,设下万人坑而为亡女胜玉公主陪葬那般的离谱...人殉的对象,也主要是以内侍、宠妾、婢女、护卫、杂役为主。
但是你述律平直接以殉葬为名,便大肆杀戮臣僚...既然要做得这么绝,那你是不是也得按着自己定下的规矩来?对待我等臣僚,你这契丹皇后杀人如同草芥,可是你才是与先帝最为亲近的人,若不以身作则、做个表率,又如何能够服众!?
而无数双目光集中到了自己身上,述律平却仍是神色如常,她环视一圈,遂又说道:
“赵卿言之有理,我与陛下相敬相爱,自当生时同席而眠,逝后同葬一穴。只是终要有人做主,来送为陛下殉葬的众臣上路...你们又怎知我不肯去追随陛下?”
话音方落,述律平身形立动,探手便拔出身旁一名斡鲁朵卫详稳腰挎的佩刀,竟然架刀于颈上,旋即便要发力一划!
述律平的动作极为干脆果决,不带半点犹豫,若不是被她拔出佩刀的斡鲁朵卫详稳眼明手快,立刻伸手握住刀锋,以及身旁侍女赶忙上前阻拦...述律平便已经发力挥刀割破自己的咽喉,而血溅毙命于当场!
皇后述律平,这还真敢拔刀自刎,不但对宗室臣僚手段狠辣,对自己下手竟然也是如此决绝!?
方才还在观望述律平针对赵思温的质问,有何作何回应的契丹众臣,却一下子就炸了锅。天皇帝耶律阿保机都已离世,如今新君未立,如若地皇后述律平也抹脖子自尽,这却又当如何收场?
二皇子耶律德光、三皇子耶律李胡,赶忙疾步上前,急声劝谏,其余臣子也登时呼啦啦的跪了一地,也顾不上身旁鲜血横流,尽是为述律平下诏所杀的同僚尸首...而七嘴八舌的劝说皇后万万不可(按《辽史·卷七十一卷·列传第一》所载,述律平于“太祖崩,后称制,摄军国事。及葬,欲以身殉,亲戚百官力谏”...),先帝驾崩、新皇未立,皇后还须保全贵体,主持国事,又怎能轻生自绝性命?
至于质问述律平为何不为阿保机皇帝殉葬的赵思温,此时更是骇得呆在当场...他也绝不想闹到与述律平都去做人殉的地步,情急之下,只是打算反将那契丹皇后一军,以试图要挟对方就此罢手......
就算我不点破你擅杀众臣的另一层目的所在,可是非要把事做绝的话...毕竟最该为阿保机皇帝殉葬的,的确就是你这正妻皇后,这话我也说得清楚了。还要杀我,那么你也下不来台。
然而赵思温却眼睁睁看着,述律平还真就不把自己的命当做一回事,毫不犹豫,抄刀便要抹脖子...也当即骇得他六神无主,心中连声叫苦...谁又能想到这个妇人对自己都会如此狠,若是因自己的言语激得述律平自尽,那么落得个痛快的死法都是奢望...只怕也难免要落得个被零碎活剐的下场!
1316 这片江山,只能由你来继承
“我的确应当跟随先帝长眠于墓陵当中,即便如今正值国家危难之时,为保我契丹基业,还需要我协助新主打理国事,但眼下我也自会做出个交代...你们都给我让开!”
眼见自己那两个皇儿与众臣齐声相劝,述律平面色从容,神情冷冽如故。然而她话说到最后,突然厉声呵斥,又甩袖一抡,凑上前去苦劝的斡鲁朵宫卫军将,以及那几名侍女竟然便被迫退开来。
毕竟早年耶律阿保机统领契丹诸部打天下时,留守后方的述律平曾遭遇室韦人趁虚而入大肆劫掠,结果她亲自指挥设计,带领老弱残兵杀得室韦大败...带兵打仗的本事甚至还要高过不少久经沙场的契丹军将,更兼如今尊为皇后国母,又岂会被几个苦劝力谏的男女给制住?
趁着一时间迫退几人,述律平紧握刀柄,发力斩去,但见一道银光闪过,下一刻却是鲜血迸溅...她便一刀将自己的右手齐腕斩落!
鲜红的血液洒落一地,手掌落地的那一刹那,登时又引得一阵惊呼声起...而述律平面色惨白,额角已有豆大的汗水滑落,可她竟然仍能从容地俯身捡起自己的断手,并高举向天,又高声喊道:
“待新主登基,能保我契丹江山社稷,我自会到九泉之下向先帝请罪,相信陛下也能理解我的苦衷。眼下就让我这只断手先置于先帝灵柩相伴,以表我愿...你们可还有什么异议!?”
眼见这契丹皇后国母狠厉如斯,在场众臣还哪里敢都说什么?那名被述律平夺刀自断手掌的斡鲁朵宫卫军将,又上前颤巍巍的接过了断手,再交由主持葬礼的萨满大觋,而小心翼翼的放入耶律阿保机的灵柩当中。
述律平对自己都如此狠辣,只是即便她性情坚韧如铁,齐腕的伤口血流如注,若不尽快包扎救治,也必然会因失血过多而身亡...隶属于皇后蒲速斡鲁朵宫的几名医官,便连忙上前,劝请述律平平躺下来,敷药后又赶紧以麻布将断臂伤口包扎得紧紧的。
就算抢救还算及时,可是述律平面色一片惨白,她一言不发,也险些昏死过去...就算暂时止住流血,但这等伤势非同小可,也还须尽快护送至宫帐中详加确诊医治才是。
也是时候将耶律阿保机的灵柩搬抬至殡殿安置,而经述律平以殉葬为名义,突然致使斡鲁朵两部宫卫屠杀一百多名朝臣,又自行断腕,做出了交代以堵住悠悠众口...闹到如此境地,葬礼也是时候结束了。
参赴这场血色葬礼,好歹仍保得命在的契丹臣僚忐忑不安,也只得相继散去。穹庐宫帐前,大批军士则还要收殓那倒在血泊当中的一百多具尸首,安置存放妥当,而待耶律阿保机的寝陵修建完工,则还要一并搬运进去为先帝陪葬。
至于情急之下,直接质问皇后为何不为先帝殉葬的赵思温,此刻则怔怔地呆立在当场...方才还是受述律平致使的斡鲁朵宫卫军要诛杀的目标,可是现在那些军士就在他眼前搬运尸首,忙前忙后,赵思温便似是突然间被所有人遗忘了一般......
想当年赵思温可是眼睛中箭,却草草处理伤口,仍能奋力搏杀的狠人。也正因为他作战勇猛剽悍,深得耶律阿保机的器重,而亲自为他的伤口敷药...可眼下汗水早已浸透了赵思温的内衫,虽然劫后余生,却是惊魂未定,他就感觉到自己好像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又想到述律平挥刀自断手腕时的狠厉模样,也是深感震撼,而久久不能平息......
契丹皇后的长宁宫庐帐当中,述律平平躺在席上,还有一名汉人医官检视伤口,以确保皇后匆匆包扎过的伤口处理得当,而不至再威胁到生命。
这名汉人医官倒也有些来头,他是为契丹效力的汉臣当中,大概算得上资历最深的汉儿重臣韩知古膝下第三子韩匡嗣,早年也正是因为他擅长医术,而隶属于长宁宫帐,专门负责伺候地皇后,还被述律平视为侄子,而为其取了殿宁尧治这个契丹名。
由于韩匡嗣受述律平恩宠,按史载轨迹遂为辽太宗耶律德光特授骁卫将军,后任太祖庙详稳。而后由与辽朝第五任国主耶律贤,甚至得以加封燕王,连任南京留守兼幽都府尹、卢龙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等要职。
只是韩匡嗣主持军务一塌糊涂,按史载辽国要保的北汉国灭,便与他脱不开关系...宋辽满城大战,也正是因为韩匡嗣仗着资历压着在军中已声名鹊起的名将耶律休哥担任三军主帅,遂被宋军杀得兵败如山倒,而让宋太宗赵光义扳回一城......
不过也正是因为韩匡嗣早年受述律平皇后喜爱,后来与辽朝景宗皇帝交好,汉儿出身却与契丹后族萧氏联姻,算是当老子的为儿子铺平了道路,而为其子韩德让在萧太后、辽圣宗时节位极人臣,甚至终辽一世无论蕃汉而辅政最久、权势最大的勋臣显贵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然而眼下的韩匡嗣,虽然就在述律平身边听用,却也不过是在皇后长宁宫中任职的不起眼侍从医官...仗着自己对医术极有天赋的长处,他小心翼翼地确认断腕处敷上的药物能有效止血,无比谨慎地为述律平金疮伤口后续的疗养过程...一番忙活下来,韩匡嗣也已是满头细汗,又赶忙向述律平恭声禀道:
“万幸伤处敷药包扎得及时,皇后虽无性命之虞,断腕之疮,也决计不可小觑!卑下即刻便开出药方,以及忌口食材...乞望皇后安心静养,而保重贵体!”
经过急救诊疗,并歇养了一阵,断了手腕的述律平竟还能维持心神清醒...她虽然仍是面色惨白,可是也仍不愿在他人面前流露出半分软弱,而面色平静地微微颔首,并说道:
“在我蒲速斡鲁朵宫帐听命的汉儿当中,也知你甚是忠孝...罢了,如何养伤,我自有分寸,你且先退下吧,我还有事要与两个皇儿相商......”
依眼下述律平的伤势而言,断了手腕却还没昏死过去,也足见她性情甚是刚强了...韩匡嗣虽然情知眼下述律平须好生静养,不宜再劳心费神,可是终日在这契丹国母身边听用,他大概也能摸清皇后的脾气。
述律平生性极其强势刚硬,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主,生平最恨有人胆敢违背她的打算...国主耶律阿保机的葬礼当中,那倒毙在内城穹庐宫帐前的一百多名契丹朝臣,便是血淋淋的例子。
所以哪怕是为述律平的伤情着想,韩匡嗣听皇后既已发话了,他也不敢再做言语,便连忙恭身领命,旋即便与宫帐内其余仆从一并退出去了,而只留下耶律德光、耶律李胡这两个皇子尚还恭立在帐中。
长宁宫帐前,自有斡鲁朵宫卫把守。而医官与仆从退去之后,在场的已无外人,也只剩下述律平与耶律德光、耶律李胡母子三人...眼见自己那两个亲生骨肉又上前关切探问,述律平仍不以自己的断腕伤口为意,只是转过头来,直勾勾的凝视向耶律德光,而沉声道:
“皇儿,母后能做的已都做了...以后便由你继承我契丹社稷,也绝对不能辜负了我!”
1317 新皇登基,对中原又能如何?
“虽然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你那兄长实在太过痴迷于汉学,可汉人素来自高自傲,以往以上国天朝自居,视我等为未开化的蛮夷。他们的治国之道,有用的当学,可是又岂能全盘照搬,而忘了我契丹的根?
他往日不止浸淫于吟诗作赋、绘画曲乐,甚至尊孔尚儒,主张以汉学儒家思想为治国之术,倒瞧不起契丹民风旧俗...哼!白马青牛、神人天女的子孙,却非要全盘去学汉人,又怎能继承我契丹社稷?
更何况如今惨败于南朝,只得退入塞外,也更不能失了我契丹的传统...形势如此,也须由你来力挽危局了......”
伏拜在地上的耶律德光,又听他母亲述律平一番嘱咐下来,神情倒也愈发的坚定,而狠狠咬着牙连声称是。
只是一旁的耶律李胡见状,心里却甚不是滋味。毕竟按他想来,大哥主张契丹全盘汉化,而与母后的理念完全背道而驰,所以绝对不能让他继承皇位...可是我也不屑于去学汉人那套东西,而二哥不也学汉文、习汉俗,怎么母后却只认定他继承我契丹的帝位?
然而耶律李胡再是凶残暴虐,可目睹述律平自断手腕的那股子狠劲,倒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触恼他那母后...只是满腔邪火无处发泄,他面目狰狞,便狠声说道:
“全因赵思温那个杀才的缘故,才迫使母后断腕受此重创!只是急救治疗要紧,倒漏掉了那厮...那汉狗当真该死,儿臣调遣宫帐兵马,去杀了那赵思温满门,将其家眷投入水火之中,再割了他那人头,而为母后泄恨!”
“糊涂!切不可莽撞冒动。那赵思温...你动他不得!”
耶律李胡还记恨赵思温当时称皇后与先帝最为亲近,所以按述律平亲自定下的规矩,也理当为耶律阿保机殉葬的言语...他本意固然是要为自己的老娘出气,结果却是热脸贴上冷屁股,又激得述律平面露愠色,而对其呵斥道:
“既是我定下的规矩,先设计伏杀百余名朝臣,就算那赵思温不提,也必然还会有别人质疑我为何不与先帝同葬。杀死大批支持皇太子的旧臣,当然也必须要做出交代,所以我自从定下易储大计伊始,便知道右手注定是保不住了...也亏得赵思温公然提及,远胜众臣嘴上不说,却是心中积怨...我接着他的话头自断手腕从殉,更能震慑得其余朝臣不敢有任何异议。
不能让你那大哥全盘汉化而动摇我契丹国本,我又何惜一只右手?赵思温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见我断腕,庆幸自己却能保得命在,想必也会死心塌地为新皇竭忠。他毕竟因剽悍善战而受先帝赏识,对契丹还有大用。阻挠易储而使我朝内争加剧的臣僚,固然当斩尽杀绝,可是杀戮得太过,还能剩下多少人能为我契丹所用,这岂不是要自毁基业?
为先帝殉葬而伏杀众臣已然事毕,倘若我再去取赵思温性命,也会让满朝文武认为我衔恨于心,不知何时还会对朝臣突下杀手...你若是自作主张,这不是枉费了我自行断腕的一片苦心!?”
表面看上去是因赵思温之故,才使得述律平只得挥刀砍下自己的右手...然而他事后的确也没有遭受契丹太后、皇帝的挟私报复,按史载线于耶律德光继位之际,甚至还得加官进爵,身兼检校太保、保静军节度使等要职。而赵思温的几个儿子、孙辈、曾孙辈也一直都在辽朝官居高位。
所以述律平也的确没打算因断腕一事而报复赵思温,否则的话以她当时在契丹朝中的地位,一百多个旧臣贵戚都杀了,再另外想个名目要弄死赵思温这个汉臣,也是分分钟的事。
偏生耶律李胡头脑简单,只想到述律平的狠辣劲头,却又弄不清楚他这母后出自于权谋考量的更深层目的...眼见自己宠溺的三子还是一味的喊打喊杀,断腕伤重的述律平本来便需要静养,却气得她似乎又要喷出一口老血,当即怼得耶律李胡悻悻闭了嘴。
耶律德光见状,赶忙劝谏述律平切不可动怒,还须好生调养,也不宜商谈太久,遂几句言语下来,他便笃定道:
“儿臣谨遵教诲,必不负母后重托。父皇逝去,国家正值风雨飘摇,危急存亡之秋,儿臣势必要支撑如此危局...如今待皇兄奔赴国丧,便是时候继承大统,而维系我契丹江山社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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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受封为人皇王,还兼任由契丹覆亡渤海国之后所设的藩属东丹国国主。可是听闻父皇耶律阿保机过世的噩耗,身为皇太子的耶律倍,也势必要尽快启程动身,赶赴西楼悼念亡父。
对于自己父亲的离世,耶律倍固然甚感哀痛,而他日夜兼程,加紧赶路,自然也是要尽快返回国都,与自己那同样很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二弟耶律德光明里暗里的竞争一番...毕竟迟则生变,东丹国也只是契丹于渤海故地所设的过渡政权,继承整个帝国的皇位,按耶律倍想来,当然要由他这个嫡长子来坐。
只是魏朝控扼住了辽西各地,耶律倍也只得改道绕路,也免不了翻山越岭,又耽误了一些时日...这一路风尘仆仆,甚是劳顿,然而好不容易赶到临潢府西楼时,国都这边的情形,却远远出乎耶律倍的意料之外......
本来在朝中更倾向于支持自己的贵戚勋臣,却几乎被母后用为父皇殉葬的名义屠戮一空,而述律平竟然也自行断腕从殉。其余臣僚则受震慑惊惧,也明显要与耶律倍这个皇长子保持距离...按说在国内地位仅次于天皇帝、地皇后的人皇王,便惊愕的发现众臣最多明面上会对他客套一番,可实际上却好似在躲避灾星一般,也没有人敢与他过多的接触。
而走过至殡宫祭拜父皇阿保机的流程,耶律倍便又受他母后述律平的勒令,与二弟耶律德光驾马行至内城龙眉宫穹庐大帐前方,便见契丹朝臣已然肃立恭候多时。而右腕被白布包裹住,脸上终于能见到些血色,眉宇间也仍透着股不容冒犯威仪的述律平,则正坐于穹帐口处,便沉声说道:
“二子吾皆爱之,莫知所立,汝曹择可立者执其辔。”
述律平嘴上说耶律倍、耶律德光这儿子当中,她也不知决定到底该由谁来继位,遂由群臣抉择,选定适合成帝君的人选,便上前去执他胯下坐骑的鞍辔缰绳。然而历经先帝耶律阿保机的葬礼当中,由述律平以殉葬为名而突然发动的屠杀,杀了那许多臣僚,空气中似乎还由残存的血腥味道...在场众臣,谁还不知道那个杀伐狠厉的皇后真正的意图所在?
于是乎,契丹满朝臣子相继出列,却是一个接着一个,都去执起耶律德光的鞍辔,以示意自己为新皇牵马,愿供驱策...也已意识到被狠狠针对的耶律倍又惊又怒,就眼睁睁看着前去牵二弟耶律德光所骑乘的马儿鞍辔的臣僚络绎不绝,而自己这边却形单影只,根本没有人来牵他胯下坐骑的缰绳......
按说即便论战功要比自己那二弟稍逊一筹,可耶律倍自问好歹也是文武双全,又是皇长子,受封人皇王,当然也更有理由继承皇位...然而眼下倍受冷落,而本来应该会支持自己的臣僚,却被述律平屠戮殆尽。耶律倍脸上愠怒之色愈发浓郁,可他正要言语时,却恰好又与他母后那对森冷的目光对在一处。
1318 休战议和,你以为我会答应么?
“二弟...大元帅功德及人神,中外攸属,宜主社稷...我也认为契丹帝位,也理应由大元帅来继承......”
沉默了一阵,耶律倍再是不甘,在群臣注目之下,却也主动发话愿意将契丹皇位让给他的二弟耶律德光...因为他很清楚,就算自己强烈反对,也不会有半点用处。
拥护他这大皇子的朝臣,几乎都已被母后杀绝了...其余骑墙派也都倒向耶律德光一方,耶律倍自知根本没有任何底气去与他二弟争夺皇位。已经毫无胜算,如果还要闹腾下去,到头来也只会自取其祸。
耶律倍情知自己与述律平政见不合,也很清楚他那母后摄掌契丹军国大权,对由谁来继承皇位话语权极大,并且更支持耶律德光...可是耶律倍本来以为全力去争,就凭自己的身份,也很有可能继承大统。只不过述律平支持次子,却对他这个长子如此狠辣,这可就出乎耶律倍的意料之外了......
虽说虎毒不食子,可是耶律倍眼见述律平胁迫众臣表态,并且投射过来那森冷凶煞的眼神...也彻底意识到如果自己那母亲认为对契丹更为有利的事,期间有人胆敢妄加阻挠,那么更狠、更毒的事,她也做得出来。
所以耶律倍也只得接受现实,为图自保,主动放弃同二弟竞争皇位,明面上还要扮出一副拥护耶律德光继承契丹社稷的模样。
二皇子耶律德光,遂由自己母后述律平的一手操办,继承耶律阿保机的皇位再无任何阻碍...遂又择选吉日行柴册礼,受群臣上尊号为嗣圣皇帝,仍沿用父亲耶律阿保机在位时的天显年号,还尊母亲为应天皇太后。还因感念述律平断腕为先帝殉葬,实则一举将自己推上皇位的举动,遂于西楼兴建义节寺断腕楼,并树碑纪念。
然而还值得一提的是,耶律德光那三弟耶律李胡...也受封为寿昌皇太弟,并继任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看来这也意味着太后述律平舍弃长子,不但要立次子为帝,还做主钦定她那三子耶律李胡为契丹的储君。
本来耶律倍、耶律德光这两个皇子,论及秉性、能力、功绩、威望...相差不大,他们二人无论由谁来继承契丹皇位,本来也都在情理当中。所以耶律倍过度痴迷于汉学,主张全盘汉化虽然犯了述律平的忌讳,她遂支持耶律德光继位的过程也十分的霸道狠厉。群臣畏其如虎豹,但好歹也能接受由二皇子登基的事实。
但是耶律李胡性劣凶暴,能力远远及不上他那两个兄长。述律平强推耶律德光继位,就算也能理解为她要佐主兴邦,这是在为契丹社稷着想。然而又让耶律德光妥协,承认让他三弟做契丹的储君,这可就完全出自于述律平个人喜好的偏向,而纯属独断专行......
只是就眼下而言,耶律德光虽然终于得以登上帝位,这也相当于接过了烫手的山芋。
毕竟契丹先前与魏朝进行国战,接过却落得个全盘溃败的下场...可以预见的是,魏军还要趁势北上,而燕云、辽西各地汉土归于魏朝,黠戛斯、奚人、乌古里...等诸族各部相继叛离,契丹更是元气大伤,针对险恶的形势,耶律德光甫一上位,便要立刻调整国策,试图扭转危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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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经全面会战大胜,致使国主耶律阿保机都已含恨身死,如今魏朝彻底压制契丹,自然也不必由帝君御驾亲征而一直远离朝廷。李天衢便已准备起驾班师,返回汴京,却又听闻报说契丹遣使前来,转呈耶律德光的国书,拜请觐见魏朝皇帝。
“臣虽生于塞外朔漠,亦熟识汉家经史纲常,仰慕天朝风物。惜叹两国失和,妄动兵戈,致使黎民困敝,两国边境百姓枉受战祸波及...臣不敢再与上国为敌,望陛下以苍生为念,请休兵安民,以惠泽天下...鄙邦愿向上国进纳岁币,臣怀诚挚之心,愿以君父之礼待天朝陛下,盼与上国愿永结友好,世世代代,不敢违约......”
天子驻跸紫禁城内殿,李天衢坐在正首,就听那契丹使臣顿首躬身,宣读由耶律德光亲笔所写的国书时,脸上则挂着一抹淡然的笑意,心说虽然耶律德光正如那史载轨迹那般,于其父耶律阿保机过世之后,继承了契丹的江山社稷...可是如今的天下时局较之正史线全然不同,他就算成了契丹皇帝,却也不得不低下头颅,认怂服软而试图与魏朝休战议和。
现在的契丹国力大损,肯定是不想再打下去的...所以有枣没枣打三竿,哪怕可能性不大,耶律德光也必须要争取机会休养生息,恢复国力,可是眼下他也着实没有什么与魏朝在谈判桌上平起平坐的底气,那么也就只有尽可能的放低姿态。
而契丹新君耶律德光派来的这名使者,也是当初甚受耶律阿保机重用的汉臣康默记...他虽是军伍出身,早年在蓟州却也不过是区区衙校罢了。
耶律阿保机当年兴兵南侵,虏掠得大批汉人,康默记也在其中。而他到了北地之后,逐渐受耶律阿保机的赏识,而将他留在身边效力。当时契丹治下汉民众多,而赵思温、王郁、赵德钧、赵延寿...等那批后唐、北平的降臣尚还为前来归附之前,牵涉到胡汉事宜,主要便由这康默记亲自调和处理。而契丹改制立国,康默记便主掌设立律令、营建皇都上京、职掌刑狱等事务,还曾担任主掌外事活动的礼部尚书,所以他本来一介低阶军官,也是受阿保机提拔,到也成了个能处理多方面政务的能臣。
而李天衢也大概能推断到,耶律德光为什么会派遣这康默记前来请求交涉议和...因为他虽然是投靠契丹的汉人,可是以往以处理政务为主,即便也曾屡屡奉令随军出征,主要参赴的,都是东征渤海国的战事,也几乎没有往南侵袭,剽掠昔日家园故土的父老乡亲。
所以康默记不但更便于与中原王朝交涉,也不似赵延寿乃至已然丧命的石敬瑭、王郁、赵德钧、杜重威...那等为契丹踊跃卖命,频频南侵,在汉地已是声名狼藉的奸贼,否则的话就算两国交兵、不斩来使,魏朝帝君不下诏将主要参与南下侵袭的汉将直接拉出去砍了,也必然要碰一鼻子灰......
按说康默记原本的史载轨迹,他东征渤海国,平定地方叛乱之后,则接受为耶律阿保机营造陵墓事务。而寝陵完工前后,他便离世了...然而眼下形势险急,不比史载线那般契丹已有亡国之危。至于为先帝修陵一事很多人都可以做,康默记则更适合前来向魏朝请和交涉。
只是听康默记转述耶律德光的国书,那句“愿以君父之礼待天朝陛下”传入耳中时,李天衢也立刻想到按说应该是石敬瑭对契丹国主谄媚屈膝,以儿皇帝自居,而后晋取代后唐,耶律德光则成了父皇帝...但如今他迫于形势,这就相当于把自己当儿辈,而明面上把我当做父皇帝那般尊崇了?
念及此处,李天衢又不由得念道:你老子耶律阿保机,当初被李克用当成小老弟,也比我要小上几岁。所以你这做晚辈的以君父之礼对待我,起码也要比石敬瑭那厮认你做干爹更说得过去......
只不过...就算你甘做儿皇帝,却以为我便会放过你契丹么?
1319 不必心存幻想,这是灭国之战
即便耶律德光在国书中以臣自居,宣称愿与中原结成父子之国...可是李天衢很清楚这不过是他的缓兵之计,尽可能要稳住魏朝,而为契丹养回元气争取时间。
所以现在的耶律德光表现得越是谦卑,有朝一日如若能卷土重来,他就会变得越发凶狠。
便如大汉盛唐,强盛时周边诸邦各族奉为宗主、天可汗,可是中原一旦虚弱,那么五胡乱华、吐蕃陷长安、回鹘屠洛阳,契丹占燕云...什么牛鬼蛇神都会跳出来,哪里还会顾忌当初对中原正朔什么愿为天朝藩篱,永结君臣之好的条约?他们只会化成豺狼虎豹,将争先恐后地前来瓜分吞噬中原富庶的江山。
更何况似乎也是受唐末时节认义父、收养儿盛行的风气影响...耶律德光就算能够忍辱负重,甘愿自称为儿皇帝。短期内固然能让中原百姓扬眉吐气,文人士大夫也会如打了鸡血一般,大肆宣扬中原汉家的王道教化,为魏朝开国皇帝歌功颂德。
可是反观契丹一方,他们现任乃至以后的帝君,以及治下族群子民,则会将儿皇帝这个称谓视为奇耻大辱。
毕竟先前在耶律阿保机的领导之下,契丹这个民族,已经从松散的部落联盟制过度到封建君王制,打下了大片江山社稷,已经形成了国家的归属感,民族自信心亦是空前高涨。
就连无耻到毫无下限的石敬塘,就算得偿所愿,在契丹的扶植下覆亡后唐,而做了后晋的开国皇帝,随后几年照样还是会被中原臣民戳破了脊梁骨,落得个郁郁而终的下场...到了他养子石重贵继位,便已不甘心向契丹称臣,就准备摩拳擦掌地开打了......
那么中原王朝一旦与契丹结成父子之邦,以后每一任继位的帝君,无论他们本人对中原是何种态度,就在自己的国家民族强烈的情感推动之下,生平第一个志愿,也必然是要打败中原王朝,以除去加在自己身上的屈辱称谓。
所以如若真收了耶律德光这个“干儿子”,而只图个颜面有光...李天衢估计以后契丹要组织的反扑,那可要比后金酋首努尔哈赤起兵反明时昭告宣称,却也有几条没事找事,刻意找茬凑数的七大恨,其中所掺杂那股子屈辱仇恨的民族情感,也将会远远超出政治目的性。
所以李天衢带入后世穿越者的思维,不会似一些好大喜功的君王那般,只要把你打服了,肯认怂服软,我便以王道教化,示之以恩义...根本不可能答应任何条件而就此收手,趁着契丹元气大伤,也唯有彻底覆亡这个帝国。
所以待康默记转述过耶律德光所写的国书,李天衢便轻咳一声,而意味深长地说道:
“契丹国主新近登基,虽然意欲同我朝休战议和...可是朕却有个条件,如果契丹做不到,也就不必再枉费功夫了......”
康默记闻言,以为还有与魏朝达成和谈的可能,便赶忙拱手长揖道:
“陛下请讲,卑下自当洗耳恭听!”
“当初彼此兵刃相见之前,契丹与我朝邦交来往,便承认由朕延续中原前朝唐廷为中原正朔。那么我朝要收回昔日前朝故土,昔年单于都护府下辖定襄、狼山、桑干等诸处都督府,乃至安东都护府下辖饶乐、松漠、渤海、黑水、室韦...等各处都督府,也理应交还于我朝,也唯有如此,朕才信契丹国主有臣服和谈的诚意。”
李天衢此言一出,康默记脸上那殷切的笑意也渐渐地凝固住了...因为他也意识到魏朝帝君口口声声地说要契丹拿出和谈的诚意,可实则对方压根就没打算罢战休兵。
魏朝这也纯属狮子大开口,向契丹索要单于、安东两大都护府下辖各处都督府的所有疆土,这又是什么概念?
单于都护府囊括后世内蒙古自治区中部、北部,乃至外蒙古南部大片领土;安东都护府下辖九都督四十二州,则囊括东三省、外兴安岭以南与乌苏里江以东、库页岛乃至朝鲜半岛北部等广大区域...那么又何止是要契丹割地求和?这就相当于承认治下全境疆土由魏朝吞并!
从法理上而言,契丹当初趁势南侵,占据燕云北隅部分领土,而魏朝方面则与后唐交战,还须一统山河,转战南面诸国,只是在幽、蓟等军州边界险些与契丹酿成军事冲突...随后契丹又将侵略的目光投向渤海国那边,魏朝则连灭蜀、吴、楚、吴越...等诸国,明面上并没有承认契丹对燕云北境疆土的控制权。
按正史线儿皇帝石敬瑭被扶植起来的中原正朔王朝,就算签订了将燕云十六州割让于契丹的条约...可是到了后周柴荣、宋朝赵大、赵二时节,也仍会打出收复汉家失地的旗号而频频北伐。如今魏朝则更是出师有名,夺回燕云北隅的领土,而契丹又丢了辽西诸地,却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要想达成休战的目的,这个栽也就只得认了。
可是从契丹的立场看来,你魏朝贪心不足蛇吞象,还直接索要当年单于、安东两大都护府下辖各处都督府掌控的所有疆土,真要是答应了魏帝这等无理的条件,耶律德光则再无立锥之地,这还算什么契丹帝国的皇帝?
按后世的话来讲,这就是拼死拼活几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届时契丹国主,又与唐朝时节,处于安东都护府下辖松漠都督府管治的部落联盟首领又有何异?
诚然单于与安东两大都护府,当年都被划入唐廷的版图当中,可是当地实行的是羁縻统治,诸族各部混杂,汉人远远也不及燕云等地。当初中原各处军阀混战,契丹则时逢雄主耶律阿保机,征服诸族,拓边千里,称雄于塞外,兼并白山黑水,迄今也有几十年了......
而唐朝也早就亡了,你魏国就算灭了宣称继承前朝正朔社稷的后梁、后唐,可无论中原哪一方军阀,在这几十年的时间里,也都未曾控制过单于、安东都护府治下几乎全境疆土。
结果魏帝这是要以前朝疆土所谓的法理依据,直接要吞了契丹拼死拼活打下的江山社稷...这不纯属耍流氓么?又哪里还有半点接受和谈的打算?
而契丹来使康默记虽是汉人,可是当年在卢龙军藩镇治下也不过是衙校这等低阶军官。被掳到契丹之后受阿保机赏识,地位才得以突飞猛进,为外族效力之后方才能大施拳脚,所以经过长期的同化,他还真就是忠心于契丹一方的......
所以按康默记想来,魏朝帝君李天衢漫天要价,这是从一开始便要断了契丹与其议和的念想...他脸上也不由的显露出几分愠色,却又尽可能不卑不亢地对李天衢说道:
“卑下以为,天朝上国,与我契丹合当睦邻修好,息戈止兵...还望陛下明鉴,如今天朝虽占上风,可是要一举覆亡契丹,却是绝无可能,毕竟中原历朝各代的明君雄主,又可曾彻底征服过塞外诸部,而将草原大漠纳入完全纳土版图当中?
卑下虽为契丹臣子,但也是汉人,心怀故土,非但绝无敌视中原上国之意,只盼两邦能够和睦共处...而再动干戈,上国也不免还要发兵调赋、劳民伤财,即便中原富庶,可是鄙邦虽败,先帝驾崩,但以哀兵之势,契丹自君至民,上下一心,众志成城。
如若强敌来犯,在大漠上转战抗击,来往迁移。今失一隅,也尽可转迁别处...如此贵国若是仍要穷兵黩武,积年累月、劳师动众...岂不是要被生生拖垮?是以卑下诚心劝谏,乞望陛下能以天下苍生为念,就此休兵抚民......”
1320 契丹第二任国主,身为人君的弱点
就算康默记还要试图说服李天衢,莫要以为如今魏朝占尽上风,可是执意还要打下去,非但灭不了契丹,也只会陷入战争的泥潭当中...然而李天衢摆明了就是要契丹直接为魏朝吞并,不答应便一言否之,也根本不予契丹来使任何商量的余地。
就连交涉谈判的前提条件都无法接受,李天衢遂慵懒地挥了挥手,告知康默记你再多废唇舌也毫无用处,还是早些回去转告耶律德光,就等着我朝大军杀至临潢府西楼吧...就相当于直接下了逐客令,既然没得谈,那也就不必再谈下去了。
康默记自知也根本不必再来回奔走几次,再由国主耶律德光定夺是否还应该与魏朝再谈判下去...因为对方在交涉之前开出的条件便太过无理,契丹方面根本不可能接受,所以也只得悻悻离去了。
虽说对手还是契丹,不过耶律阿保机含恨抱憾地离世,如今敌国的君主,已经换成年富力强的耶律德光了......
李天衢心中暗念,打发走了契丹使臣康默记之后,便又召唤一员文臣前来觐见,待那人奉宣召前来时,便单刀直入地问道:
“方今契丹已由耶律德光继承帝位,他虽年不过三旬,但是受其父阿保机栽培,也可说是年少成名。而耶律德光刻意拉拢你为其效忠,曾意图视为心腹,你当初也时常在他身边听命...有道是傍观必审,按你想来,那耶律德光,是否又算得上明君雄主?”
李天衢召见询问那人,自然便是本来官居翰林承旨兼吏部尚书,先前却因契丹兵马于退返塞外之际大肆烧杀掳掠,遂号召燕云北隅几处州府的汉人军民据城死守的汉臣张砺。
便如耶律阿保机本来将汉臣韩延徽视为心腹,耶律德光见张砺刚强正直,颇具文采,也打算将他从一众汉臣当中提拔出来,做自己身边的近臣。
只是与韩延徽相同的是,张砺与他虽然分别深受契丹父子两代的器重,只不过他们思乡心切,本意都不愿为外族效力,逮着个机会就往南跑...只不过史载线的韩延徽遂投到后唐朝廷,却因被同僚记恨迫害,只得又逃回契丹,耶律阿保机也没有怪罪于他,反而大喜过望,赐名于韩延徽为匣列(契丹语复来之意),而对他更为重用;
张砺则是被抓了回去,耶律德光也没有怪罪于他,倒以惩罚仗责安插在其身边翻译的方式市恩贾义,而将张砺留在了契丹。
然而如今从契丹叛逃出走的韩延徽直接被魏朝接受,张砺则是眼见契丹全盘溃败,却仍要侵害汉民的暴行,中原正朔魏朝,也远比正史轨迹中与契丹结成父子邦交的后晋朝廷更为强盛、更为硬气,有汉家强大的靠山倚仗,遂直接被逼反了,彻底于契丹决裂,而重归中原王朝......
虽然较之原本的命途轨迹有所不同,可通过长期就在身边的察言观色,若论眼下在魏朝中最为了解契丹新主耶律德光的臣子,也必然是这张砺无疑。
而张砺赶赴内殿觐见,听魏帝李天衢开门见山,直接询问他对于当初彼此还结成过君臣之谊的耶律德光作何评价...思虑片刻之后,张砺便恭声回复道:
“臣观耶律德光抱负不凡、知人善用。陛下垂询,也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敢有分毫隐瞒,方今契丹新主,的确称得上武能安邦、文能治国的雄主。只不过...自古能成大业者,非但须有经纶济世之才、安邦定国之略,遇大事而镇定自若,秉性沉着镇静。
耶律德光则好骄矜,孙子有言胜不妄喜、败不惶馁,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而方今契丹新主...为人强取强求、好侵好夺,按臣看来胜易骄、败易馁,也着实难以力挽危局。”
听过张砺说罢,李天衢也不住的连连点头...因为按他想来,对于新近继承契丹皇位的耶律德光差不多也会做出类似的评价。
诚然按史载线契丹由耶律德光在位期间,非但改国号为辽,国家于官制、历法、军事、农业、文化...等诸多方面都处于快速发展的阶段。也正是由他大力进行社会改革,在史书中对耶律德光的评价,他这个辽朝太宗皇帝,差不多与其父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以及辽圣宗耶律隆绪可以并称为辽朝最为杰出的三个皇帝之一。
而也正是因为耶律德光继位之后,契丹才一改先前为后唐挫败,而无法向南扩张疆土的局面。不但拿下了燕云十六州,开始对中原王朝形成压制之势,并且扶植并覆灭后晋政权,一度占据汴梁,挥军直接控制中原大片疆土...所以从后世的评价看来,耶律德光身为辽国北朝的皇帝所开创的成就,还要在其父耶律阿保机之上。
不过在李天衢看来,由于耶律德光的兄长耶律倍痴迷汉学,主张契丹进行全盘汉化,遂与母后述律后的理念冲突,母子之间嫌隙渐深,而三弟耶律李胡又是个典型的凶残浑人...那么他为述律平钦定,成为契丹帝国的继承人。便由那强势毒辣的母亲,以简单粗暴的方式扫清一切阻碍,期间耶律德光本人也没有经历什么严峻的考验.......
而且耶律德光继承一个疆域辽阔的帝国,也属于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先前是由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打天下开辟江山,耶律德光登基后也不必摸着石头过河,汲取汉家治国之道,重用汉臣进行改革...就按着他那父亲在位时的大方向治理国家,那么基本便能保证契丹不断的发展强盛。
至于吞并燕云十六州,与中原王朝的关系,也渐渐地处于强势的一方...耶律德光仍是如同开局时幸运直接加满,全靠对手衬托,也不必由他多做什么,诸如石敬瑭、赵德钧之流,便争相强着向契丹争相示好,以盼能够得到扶植......
而耶律德光在位的那段时期,也正值后唐明宗李嗣源身故之后,中原正朔王朝又经历李从珂、石敬瑭篡位叛乱,内部乱成一锅粥而自相消耗。国家不复庄宗皇帝李存勖在位时节,曾暴揍痛击大举南下的契丹那般强横...随着大批能征善战的名将凋零,以后相继掌权的,却多有不忌讳引狼入室,面对外族大军便直接选择投降的败类。
所以正史中的辽太宗耶律德光,他的确善于治国用兵。只是按其经历看来,也可以说他实在是太过幸运了...他出生包括李克用膝下十三太保在内,后唐大批能臣名将或是逝世,或是因内斗身死的时期,所面对中原王朝治下,又涌现出了大批的投降派。
李天衢心说以史为鉴,耶律德光大举南下,覆亡后晋政权,占据汴梁而改国号为辽时,可以说是他人生最为高光的时候。然而恰恰就是在那段时期,耶律德光却也暴露出了许多身为人君的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