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1 后晋开国功臣,要不直接弄死他?
本来脸上挂着七分喜悦、三分感激的李愚,却忽听李天衢忽然提及冯道,他先是一怔,随即面色也显得局促起来。
李愚确实厌恶冯道,不过他人二人之间不存在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也并没有因为争权夺势而一定要弄死对方...彼此是冤家对头,也不算势不两立的仇敌。
只是因为李愚崇尚圣贤,而且以身作则,为人刚直清正,可是往往也正是因为他自问清高,便时常与同僚不合,与明朝嘉靖年间那知名清官海瑞相较,虽说不是完全符合,却也有一些类似处...冯道为官施政,虽然找不出他有什么黑点,偏偏按其原本轨迹便写了部《小人经》,大讲人情世故,乃至官场上的利害关系......
他们二人一个敬仰先贤圣人,另一个却深谙小人心思,还研究如何在官场中处事,以图将个人利益最大化。所以性情上容易犯冲,也就难免相互看对方不顺眼。
李天衢也记得如果走正史线的话,李愚在后唐朝廷当中,一时曾取代冯道,而与刘昫任左、右仆射而共掌相位。
然而因为刘昫和冯道结成了亲家,李愚虽然秉性清正,却也有碎嘴记怨的毛病,但凡找出些把柄,他便要指着刘昫的鼻子嘲讽“此公亲家翁所为也”...结果把人家给惹恼了,首倡雕版印刷的,与修唐史的这对同僚也开始相互辱骂,天天吵得急头白脸,结果正因为此事,两人也都落得个被撤职罢相的下场。
李天衢没指望朝中臣子全都能相处得和睦,他自然很清楚无论官员百姓,这辈子也总会遇见些冤家对头,不管怎么看对方,就是不顺眼。
总之别闹到拉帮结派,打压迫害,乃至编织罪名,构陷同僚的程度,李天衢心说我是当皇帝的,又不是调解邻里纠纷的街道办事处主任...似这等事往往说不清个谁对谁错,通常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只是近期听闻李愚又犯了碎嘴的毛病,时常说冯道还能得以加官进爵,也实乃小人得志,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李天衢心想趁着这个机会,便随口点明李愚一句,示意他哪怕只是过过嘴瘾,可同僚不和闹得大了,对于朝廷而言,也终究不会是好事。
我不说你俩谁更占理,也不逼你去与冯道套近乎,总之各司其责,在没必要共事来往的情况下,那就谁都别搭理谁,这总成了吧?
若是以往听见冯道这个名头,李愚相会冷哼一声,旋即再轻蔑的表示本不屑与那等人为伍。可眼下既是皇帝发话,李愚虽然厌恶冯道,可也自知只是看不惯他为人,对方也并没有犯下什么渎职、谋私的罪行,而能招致帝君降罪严惩...所以沉吟片刻之后,李愚躬身俯首,又向李天衢说道:
“臣奉旨开设刊印作坊,以雕版、活字印刷书经文献,按长远向来,也是为国培植有识之士,更兼宣扬王道教化的大事,也自当殚精竭虑,又怎会因个人纠纷而分神?
朝廷选拔、任免、升降官员,陛下自有见解,臣又怎敢僭越置喙,而妄加议论?只不过冯道...罢了,若是在陛下面前说他的不是,倒显得臣是在进谗言了...往后那冯道若不来与臣争执,臣也愿向陛下作保,也不致非要在同僚面前嘲讽他的为人处世。”
李天衢笑着点了点头,又道:
“这便是了,各自礼让一步,往日也没有深仇大恨,又何必闹得彼此衔怨怀怒?既然都是为我朝效力的同僚,毕竟以和为贵嘛......”
李愚干笑了两声,做过保证之后,便告退出了文德殿。李天衢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说我已经观察过了冯道几次,以后也打算让他做个弼辅帝君的高官显要...而你与冯道之间本来也没多大的仇怨,到底还是早些想开更好。否则以后眼见你厌恶的人,也一直会是朝廷高层中的一员,这还不是每天让自己心里犯堵?
如今的冯道也已是三十六七的年纪,又擢升至正四品,实际上一只脚便已经相当踏入魏朝的权力高层了...而数日前,朝中宿老韦庄,便向李天衢上书,请奏欲告老致仕,安享晚年,也终于愿意离开他的工作岗位了......
当初由于大半辈子都在赶考,当官的时间太晚,所以出于补偿心理而不愿服老退休的韦庄倒是还想继续干下去,可如今早已是年过八旬,已到耄耋之龄,身体机能已经严重衰退,眼花耳背,走几步道也需要人搀扶...每日至官署处理日常公务,乃至起大早上朝,韦庄再也经受不起折腾,只能告别官场,这一把的年纪也不必再打拼下去了。
李天衢也不免感叹,当初罗隐、韦庄、张全义、高郁、李振、皮日休...等最先辅佐自己争天下的文官谋臣,有的人病逝、有的人退隐、有的人被肃清...魏朝开国时的那一批文臣,似乎也就只剩下王师范还身处于汴京朝廷高层...毕竟长江后浪催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也终究是在所难免。
除了冯道以外,李天衢也不得不考量又有哪些臣僚可以予以重任,而能使得治理这个国的朝廷体系家顺利地运转下去。
李天衢早就开始留意陆续出仕,已投效魏朝,而且本来在史书上曾留下姓名与事迹的那些官员。然而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绝大多数臣子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有些缺点,要定下衡量那些人的标准,李天衢自知还是要熟知五代史这个金手指,推敲其中有谁算是瑕不掩瑜,还会有谁身上的弊端将会祸乱朝纲,而导致国家动荡。
诸如归降于魏朝的原后唐国戚显贵孟知祥,虽然能力出众,可李天衢很清楚他一有机会,便会生出自立称帝的野心,休说是予以其重任,李天衢考虑的是可否想个最恰当的时机把他给弄死...而还有一类人虽然也有才干,可是李天衢打眼一瞧他们的名头,甚至便会产生出一种生理性的厌恶。
“洛阳人桑维翰,其父桑拱本来在张全义麾下效力,如今也已进士及第而出仕于我朝...可这厮如果他的原本轨迹,而去做石敬瑭的谋臣,到底也免不了在契丹人面前当一只摇尾乞怜的走狗吧......”
今年科考进士及第的名薄当中,李天衢便扫到了桑维翰这个名字,心说他既是洛阳出身,而后唐也不曾按正史线那般杀过黄河,入主中原。桑维翰先前就一直呆在洛阳,那么他也不会被按史载曾时任河阳军节度使的石敬瑭网罗至帐下,而是直接通过科考出仕于魏朝。
可是李天衢当然很清楚,桑维翰虽有才识,但生得长相丑陋、身短面长,却立下誓愿公辅。主考官瞧其面相,又因桑与丧同音而没有录取他,桑维翰倒颇为励志的继续发奋苦读,还拿出铁铸的砚台放话什么时候我磨穿这铁砚时还没有达偿所愿,才会放弃科考...遂有了成语磨穿铁砚的典故。
然而桑维翰最终达成了心愿,本来却是因做为石敬瑭身边的心腹谋士,而全权打理向契丹谄媚的请求援助事宜,故而按史书记述“灭唐而兴晋,维翰之力也”。李天衢看到桑维翰这名字,最直接的感觉便好像有人提及汪精卫一般...所以心中也不由泛起了嘀咕:
这厮醉心功名,一有机会也毫不顾忌对外族奴颜婢膝而达成目的,如今却直接投效于我朝。要不...索性便也想个名目,把他直接弄死?
1082 密谋事发,暗通契丹的证据
正史中儿皇帝石敬瑭认契丹国主为父,割让燕云十六州,而甘愿百依百顺的向外族低头。可是按后世有一种说法,就因为石敬瑭是沙陀人,所以不应把他定性为汉奸...李天衢对于此本来便认为有失偏颇。
诸如折氏、呼延氏等将门世家,从血统上而言,祖上为塞外胡人,也都不是汉人。可是他们既然能被认同为代表中原汉家文明的一份子,有好的,自然也会有坏的。
石敬瑭河东太原生人,自小喜读兵事,推崇赵牧、周亚夫等名将,接受汉化的程度极高。而且他本来所效忠的后唐政权,做为正史五代第二朝,河东李家也确实以延续前朝唐廷的正朔自居。
单从血缘上而言,石敬瑭就算不是华夏汉人,可是他说汉话、着汉服,举止与其他割据一方的汉人军阀无异...出卖的是中原汉家文明的利益,那么骂他是永远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汉奸卖国贼,倒也不算说错了。
至于按史载线深受石敬瑭重用的心腹近臣桑维翰...无论从血统还是他做下的那些勾当来说,妥妥的就是个大汉奸没跑了。
李天衢心中思量,桑维翰的功名富贵,都押在了石敬瑭身上,所以他不惜去哀求耶律德光,按史载所述“跪于帐前,自旦至暮,涕泣争之”...后晋立国后,有宿将愤慨臣服于契丹,却又是桑维翰上书力陈对抗契丹的七不可。无耻之尤,做为石敬瑭卖国篡位的主要策划者,以换来权倾朝野,后晋开国第一功臣的地位,却导致中原汉家百姓在之后的几百年时间里,一直处于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胁治下...要骂他是彻头彻尾的民族败类,一点也不为过。
然而李天衢也知道桑维翰这厮无耻归无耻,可他确实又有王佐之才。后晋立国初期,他竟身兼宰相、枢密使、翰林学士等要职,而以务农桑以实仓廪,通商贾以丰货财为国策,重视农商,而治理得国家更为富庶,从政绩上而言不得不说也很值得称道...甚至宋太祖赵匡胤便曾明言,对桑维翰治国的才能颇为推崇。
只不过李天衢心想这桑维翰,与当年擅长最掌管财政高郁倒有几分相似处...他能为国家广开财路,但同样也是个巨贪。由他两度拜相,而以权谋私,广收贿赂敛财,几年光景,便贪敛积货巨万,而引得朝野非议。
以眼下的形势而言,桑维翰直接投从的是中原王朝,而不是正史中占据河东,却正要面对后唐大军讨伐的石敬瑭...那么他也就没有必要奴颜婢膝的去讨好契丹,所以若说他卖国求荣,现在却还不是既成事实。
可就算如此,李天衢承认自己就是戴着有色眼镜看待那厮,在大是大非面前,这种人利欲熏心,不会在乎民族大义,这些秉性都刻在了骨子里...那我怎能让你有总揽朝政的机会?
不过废物利用,败类同样可以利用。
你桑维翰既然也有经邦治国之才,所以卖力表现的机会,我还是会给你的...你以为自己会有步入魏朝权力高层的指望,自然也会竭尽全力要取得政绩,可是你秉性贪猥无厌,在官场上有了一定的地位之后,也势必会贪赃枉法、受贿敛财。
李天衢心想到时我就在暗中观察你会为国家出了多少力,又将贪多少财。等到贪污敛取的钱财,已经够杀几次头的时候,我再考虑让你继续为国家干多久的活,可你终究是要人头落地的,只是什么时候下旨查办,那就全看我的心情了......
总之让你辛苦奋斗个几年、十几年,却将一朝踏入鬼门关...砍头,抄家,齐活。
而李天衢双目一瞥,目光又落到今年进士及第的名簿上,便喃喃念叨:
“吕兖之子吕琦,也要入仕为官了,他倒是可以重用......”
当年李天衢、李克用共同出兵灭了桀燕政权,震慑契丹兵马退却,而分取卢龙、横海两镇。刘仁恭的长子刘守文,也没有如原本的轨迹那般被他兄弟刘守光所杀,而是献镇降从于魏朝,时任横海军节度判官的吕兖,便随着他主子一并归附。
可是按正史轨迹,吕兖会据城死守,抵抗刘守光的军旅,一直熬到粮秣绝尽时便会设立宰杀务,专门屠宰城中居民以供守城将兵充饥...所幸时局有了变数,横海军为魏朝所取,吕兖也不必为主尽忠,而非要做出屠杀无辜百姓充当军粮的歹事,但李天衢对他甚是厌恶,就算得以任命,可吕兖至今也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小官。
然而吕兖之子吕琦却是个可造之材,按史载他步入仕途后仁厚宽容、秉公正直,曾立下惩治奸恶的大功,而且亦有远见卓识。也正是吕琦意识到石敬瑭意欲谋反,则势必要借力于外族,遂献计以和亲之法嫁公主于契丹,再赠予金帛,意图稳住耶律德光,总之先灭了石敬瑭,以后再与契丹计较。
偏偏当时朝中的老愤青薛文遇强烈抗议放低姿态,而先稳住契丹的计策,并有言“以天子之尊,屈身奉夷狄,不亦辱乎!虏若循故事求尚公主,何以拒之”...遂激得后唐末帝李从珂迁怒于吕琦,而石敬瑭最终争取来契丹及时派遣大军救援,才有机会覆亡后唐,而篡位称帝建立了后晋王朝。
如果吕琦的计策被采纳,那也不是没有可能让耶律德光心生犹疑,而为后唐争取来时间先行讨灭石敬瑭...偏偏当时后唐末帝李从珂与一些臣僚看不清形势,而死要面子,致使河东叛军与契丹大军联合在一处,也终究难免落得个社稷覆亡的下场。
李天衢心说这吕琦于后唐、后晋两朝为官,礼、刑、户、兵等部,乃至枢密院、端明殿、秘书监等官署机构任职做了个遍,且颇有成效...而按他原本的仕途轨迹起初为殿中待御史,便因明察秋毫,揪出贪赃枉法,并累造渚多冤案的奸官伏法,而在朝堂、民间倍受赞誉。
那么让这初入仕途的吕琦就到御史台去历练一番,以后再根据其政绩转任其它司署,以后也未尝不能接宿老韦庄的班,而司掌朝廷监察机构专管监督纠察、弹劾官员,以肃正纲纪。
何况吕琦长子吕馀庆,乃宋太祖赵匡胤做节度使之时的霸府幕僚,在宋朝时节,更是与宰相赵普同议政事;次子吕端,更是被赞作“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的北宋贤相...所以他老子吕兖虽然在魏朝为官,虽然不算受待见,可是这吕琦既已出仕,也算是能有两代能臣可以大加重用。
李天衢还在思量,诸如先前降从于魏朝,而正史线后唐明宗之治时担任宰相,却也有恃才傲物等弊端的任圜等能臣,又当如何安排到朝廷各处要紧官署...只是于重新梳理朝廷高官任命期间,巡院侍卫司总管张骁,便又赶赴至内殿,而特来向李天衢禀说:
“陛下,南吴那边,也已拿住证据了...臣派遣的密谍于密州市舶司压价盘查,已发现又有以行商名义走海路的船舶赴往辽东,而后返程,于市舶司港汊休整期间,核实得分明之后,便已将那一行人等悉数擒下......”
1083 被擒获的阶下囚,本该是一朝权臣
听过张骁禀说,李天衢面色波澜不惊,而只是淡然问道:
“哦?是否一网打尽,可否有漏网之鱼?除了查出的证据之外,与契丹暗通的吴国使臣来路,是否也已确定?”
张骁听罢,立刻又干练的回复道:
“幸亏陛下神机妙算,预先下诏命臣部署,而吴人要与契丹暗中来往,不但势必要途径密、登、海等各处市舶司港汊。就连辽东海镇,也安插了巡院侍卫司的密谍...几番走海路来往下来,若不能将那一众人等连同证据一并擒获,那便是臣的失职,又怎能容得有余孽逃脱?
而且按臣的安排,确定了目标之后,也是于当日夜间,在临近市舶司港汊的客栈内将那干人拿下,不曾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而没有惊动其他海商,当然也不会走漏了风声。
至于被拿下的吴国那一行人等,起初当然只说是走海贸的商贾,高呼冤枉,抵死不敢招供。但是契丹回复的书信已被搜获,乃至吴人又进献美女、珍玩示好,先前于辽东海镇登岸时,安插在那边的侍卫司密谍也都看在眼里,而及时走报,确定这些人貌相、船舶,乃至勘合文书时所用的化名,也不会由得他们抵赖过去。
而臣动用了一些手段,也已经撬开了这些吴人的嘴。其中那领头之人,而奉密令出使契丹的,乃是权臣徐温义子徐知诰麾下谋士,而官居吴国殿直军判官的宋齐丘。至于那些随行人员,臣也逐一审问过了,也足以确定他们的身份。”
李天衢没有细问,张骁所说他“动用了一些手段”又是什么...按魏朝刑罚,虽然对丧尽天良、做尽恶事的死囚仍保留剐刑,但对于其他犯了死刑的罪犯而言,也无外乎死无全尸的斩首,以及的绞刑两种,而且地方官府在审讯过程中,也严禁动用酷刑拷问,尽可能杜绝暴力取证。
但是巡院侍卫司这个密谍机构,虽然没有帝君的旨意不得随便抓人,可一旦出手,拿住目标下狱审问,从不打算屈打成招,但也势必要逼得目标供出实情。无论刑讯的过程、还是方式,走的当然也不会是民间常规的司法流程.....
而且张骁乃至巡院侍卫司内专管刑讯的资深密谍,经过多少年的浸淫,不但各种酷刑只怕都能玩出花来,并十分懂得拿捏分寸,让人还能吊着一口气在,心理防线最终也只会彻底崩溃。
李天衢虽然不打算如越国皇帝刘那般,得个热衷发明酷刑的恶名。不过诸如明朝时节锦衣卫诏狱所用的一些手段,李天衢曾随口那么一提,张骁也那就那么一听,回去他还当真就研究改良一番。至于成效如何,李天衢也并没有细问......
不过李天衢很清楚,张骁说他动用了些手段,也已前来上禀,那么基本能够确定,他所审问出来的会是实情。
不过听张骁报说吴国所派出与契丹来往密议的使臣名为宋齐丘,他也不住的眉毛一挑,心下暗忖那人可是徐知诰在改名李昪,并逐步掌权,最终篡位称帝期间一直追随左右,并屡番谏策的近臣,也可说按正史线为取代南吴建立南唐政权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而且这厮不但是个治政文臣,倒也善于使些阴谋诡计...五代后晋时节,契丹耶律德光遣使至南唐,宋齐丘便用阴谋,对来使好吃好喝好招待,结果使臣返程至淮北之际,却被宋齐丘遣刺客杀之...一盆脏水泼到后晋那边,也果然使得契丹与其互生嫌隙。然而这次他却是要加深魏朝、契丹之间的敌意,结果离开吴国的地盘,却被抓个正着。
按说吴国现在与契丹接触见不得光,也只能走海路。可是这般时节受限于造船与航海技术,吴国与契丹相距甚远,需要途径魏朝治下市舶司停靠整顿,也仍有遭遇海难的可能性,所以按说也不会派出什么在朝堂中位高权重的人物......
不过李天衢又回忆起史载所述,宋齐丘虽然深得徐知诰的信重,常参与机密事宜,但徐知诰的义父徐温,却对宋齐丘越来越不待见。所以徐温在世之时,宋齐丘就仅为殿直军判官,一直得不到升迁。也是熬到了徐温死后,不必再瞧他义父眼色的徐知诰才大加提拔屈居下僚十余年的宋齐丘,被擢为右司员外郎,又加封右谏议大夫、兵部侍郎,居中用事,而后还被拜为右仆射辅弼国政。
所以以宋齐丘现在的身份而言,又是他最先献计联合契丹算计中原王朝,而被采纳之后,主意是他想的,自然也须由他奔波劳苦,还要耽着凶险走海路去与契丹接触。
对于这么个阶下囚,李天衢心说宋齐丘做为辅国臣子,他的优点和缺点都十分显著...由他执掌国政,致力于发展生产,而增强南唐国力,打理得治下“旷土尽辟,桑柘满野”,而宋齐丘又极重视教育,创办金陵国学,名家辈出,也使得江南文风盛于五代各国。
可另一方面,宋齐丘虽然曾经身处于南唐政坛的顶端,可是他几度被贬,也是因为他性情善忌护短,又常好弄权结党,而投拜到他门下的五个权势最高的党羽狂妄专肆,俱无才干,而在南唐朝中被称为“五鬼”...所以对他倍加信任的南唐烈祖李昪逝世,由元宗李璟继位之后,宋齐丘便迅速失势,最终落得个被幽禁于九华山中活活饿死的下场,还与南宋时节遗臭千年的秦桧一样,得了个丑缪的谥号。
再加上宋齐丘最先谏策与契丹密谋瓜分中原,虽然他完全处于吴国...应该是徐温义子徐知诰的立场上设想,但这也着实犯了李天衢的忌讳。就算你也有治国才干,可弊端隐患同样明显,也不顾及的提出引契丹入主中原这等阴谋,那我也没有必要刻意去厚待拉拢你。
而且你宋齐丘又是特意要来算计我魏朝的,就且先在牢狱间多吃些苦头吧。日后又当如何发落,反正我是不急...李天衢心中念罢,遂又对张骁交代道:
“眼下耶律阿保机意图吞并渤海国,尚且无法与吴国联合夹攻我朝。可是契丹、吴国先前既然已暗中来往过几次,双方也必定是为以后筹谋,而意欲对我朝不利。
契丹与吴国之间,经过密谋又意欲何为,你便知会巡院侍卫司再让宋齐丘一五一十交代个清楚。总之那人就一直看押着便是,你对那宋齐丘做了什么,朕不过问,但是务必要确保他留得条命在。
既然是吴国殿直军判官,可那宋齐丘却诈称走海贸的商家,途径我朝治下市舶司,却还要北上赴契丹暗做勾当...此人为我朝擒下,再宣告出去,那么吴国的用意,自然是昭然若揭。而查获吴国与契丹来往的书信,便是物证,至于宋齐丘这厮,便是吴国国主...应该说是徐温那对义父子明面上对我朝称臣,暗中却图谋不轨的人证!”
张骁闻言,当即朗声领命,旋即又向李天衢问道:
“如今擒捕宋齐丘下狱,又查获契丹与吴国来往的书信,已可说是人赃并获、证据确凿。所以出兵讨伐吴国,也是名正言顺...那么我朝也是时候集结大军,筹谋攻取江南了吧?”
1084 将军中的常青树,又赚到宝了
“宋齐丘至契丹复归返程,而为我朝拿获,与陆路相较,走海路归期不定。所以吴国徐温、徐知诰那边,想必还不知我朝已识穿他意欲勾结契丹的阴谋,而且又有确凿的证据,有了兴师问罪的名义,纵然悍然出兵征讨,也是名正言顺......”
听张骁兴匆匆的问罢,李天衢旋即又长声念道:
“不过我朝是师出无名也好,名正言顺也罢,楚、越等国与吴国唇亡齿寒,也决计不会坐视我朝的势力延伸至江南地域。所以即便先前名义上臣服于我朝,如今恐怕也将出兵支持吴国。
虽说如此一来,我朝这也有了对楚国用兵的名义,但同时与多国交战,这段时日也须好生筹谋部署才是......”
张骁领命退下之后,李天衢吩咐下去,又宣召一人入宫觐见,然而那个人,本来却并效忠于魏帝的军将。甚至先前的态度,还一直对魏朝抱有敌意。
毕竟杨师厚本来效力于朱氏梁国,与魏朝数度交锋,还占尽了便宜...而后为势所迫,投入巴蜀,又转战于滇地。杨师厚却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为了自己子嗣的后路着想,遂与魏帝李天衢达成了协议:
你如果既往不咎,而让我的后世子孙在中原得享富贵安乐,那么趁着我尚还能震慑得住滇地诸族各部,会协助魏朝设立云南宣慰使司,并逐步交出南中军的兵权...而待我死后,云南这块地盘,也就全都是你魏朝的。
而奉杨师厚旨意,护送其子嗣家小的南中军牙将刘词,也顺利的抵至汴京。不必动用武力强行征服,免得枉造杀业,而让云南地界的汉儿乃至各个族裔惨受兵灾之苦...李天衢当然会履行承诺。
只不过杨师厚虎父犬子,他那儿子杨尧完全被自己老子的名声所掩盖住,名将子嗣,却也在史载中没有任何做为。李天衢心说我便封他一个子子孙孙能受福荫的爵禄闲职,得以安享富贵,其实就相当于朝廷拨款养一家子闲人罢了...可是当得知护送杨师厚子嗣至汴京的南中军牙将名为刘词,李天衢的第一个念头便是:
赚大发了,我又捡到了宝。
按李天衢想来,杨师厚固然知道刘词这个部下能打,可是就连他,现在估计也不会知道刘词以后到底能取得多大的成就。
刘词其人,现在还没到显山露水,在这般世代杀得个威名远播的时候,可是李天衢却知道他非但在杨师厚帐下效力时,便以勇悍而闻名于军中。而且他对于从军征战也有种强烈的使命感,就算闲暇时,也常常被甲枕戈入睡,旁人问其缘故,他便回复称我以此取富贵,岂可一日辄忘之?且人情易习,若一堕其筋力,有事何以报国!”...受这等动力驱使,刘词做立下卓越的战绩履历,甚至历经梁、唐、晋、汉、周五代。
而北宋年间成书的《十七史百将传》,记录自西周齐太公姜子牙伊始,截止到五代十国时期的一百位名将传记,刘词也正与与智将刘鄩位列其中。
虽说葛从周、符存审、李神福、周德威...乃至他的老上级杨师厚这些实打实的五代顶级名将都没有被收录,也使得那几卷名将传记看起来似乎有失偏颇。但是与那些将才相较,刘词胜在经久不衰,若论厮杀征战,他保证战绩的续航能力甚至长达几十年......
诸如李神福早亡,杨师厚、葛从周于后梁时期相继逝世,符存审也于后唐年间抱憾身故...可刘词于后梁能在当时论战力,天下屈指可数的银枪效节军中能打出名号,后唐时虽因得罪权臣,所以被贬为小校屈居下僚十余年...可于后晋时期却突然爆发,大败南唐,连番讨伐叛逆,军阶官职开始蹭蹭见长。再到后汉时节又接连重挫杜重威、李守贞等举兵背反的乱臣,甚至一直熬至后周世宗柴荣继位,还挥军大败北汉军,接连临阵斩杀敌国重臣宿将。
所以说刘词从五代第一朝,一直打到了最后一朝。如果按运动选手比较,他就算不是数一数二的顶流巨星,但是能保持长期稳定的状态,可能与其同时代的同道都退役两三批了,可他仍还在坚持打,尚且还能交出相当可观的数据......
就算高行周、符彦卿、安审琦这一代名将同样历经几朝,可实际到了后周时节,基本上就已经被郭威、柴荣父子供为前朝宿老,也很少再亲自领兵打仗...但是当时已是六十四岁高龄,距离自己逝世前一年的刘词尚还要领军出战,心急火燎的驰援后周世宗,亲自抄家伙驰杀到阵中砍冲溃敌军,而得柴荣嘉赏...也足以见得这刘词能保持征战的状态,也当真是长久得让人敬佩了。
更何况刘词虽为武将,他不但为政宽容,懂得抚民之道,而且知人善任更是堪称一绝...诸如宋初宰相赵普、以及宋朝开国功臣楚昭辅、王仁赡等人,都是由刘词征辟为幕僚。也是在他临终之际,便将这些属下推荐于朝廷,而后才由赵匡胤捡了现成的便宜,上书奏请,将这一干智谋勇烈之士都纳入他的麾下......
也当得上一代名将的赞誉,而且比起葛从周等帅才,刘词更当得起将军中常青树的称谓,又懂得治政安民,而且发掘后起之秀的眼光独到...所以李天衢心想这刘词能为我朝所用,这不正是捡了天大的便宜?
趁着今番筹谋部署,准备对楚、吴用兵,李天衢当然有意让刘词这个新近归附的将才,能够谋得崭露头角的机会,也免得他如史载轨迹那般,五代其它几朝屡番征战,偏偏就只在后唐时节只因忤于权臣,便被贬为州府小校长达十余年。
都说要成名须趁早,李天衢心想刘词既然得以重返中原,建功立业的机会,我也会立刻给你。就按你的为人秉性,生平本事终于能派上大用场,想必也会死心塌地的为我朝效忠吧......
然而但刘词被召见至内朝偏殿觐见,李天衢眼见这员投至汴京不久,的原杨师厚麾下牙将虽然态度恭敬,可举手投足间,不但仍透着几分局促,表情也甚不自然。也全然不似其他魏朝宿将那边,他与李天衢相处得显得有些生分.....
魏朝帝君召见,当然必须要来,而刘词还要好脸相迎,可彼此寒暄几句过后,李天衢也注意到,瞧他那副模样,也明显是在硬着头皮尬聊。
李天衢大概也能体谅刘词的心思,他的旧主杨师厚,是出于自身处境的考量,所以与魏朝达成了协议。可是刘词自打入伍伊始,便一直在杨师厚军中效力,所以与魏朝向来处于敌对的关系,如今突然立场变了,他一时间心态也难免转换不过来......
若要这刘词诚心效忠,有些看来也必须要敞开了说才是...李天衢心中念罢,便凝视向虽得赐座,可也只是半个屁股挨在椅子上,而显得十分不自在的刘词,忽的又道:
“你投军入伍,而随着杨师厚杨节帅转战天下,在他身边历练,也必然是受益匪浅呐...朕也不得不承认,杨节帅无愧为屈指可数的当世名将,毕竟王重师、霍存...等朕的心腹将才,也都是为他杀败而身故......”
1085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刘词听李天衢说罢,他面色忽的一凝,身子也不由的又绷直了几分。毕竟杨师厚当初的确对魏朝曾制造过很大的麻烦...就算从大局着想,双方已经达成协议,但他心想自己作为杨师厚麾下的将官,帝君李天衢,乃至一众魏朝宿将也未尝不会有衔恨怀怨的可能。
本来还曾心想:我既然是杨节帅派遣来归附的旧部,与魏朝诸路兵马非但不是一路,先前还是对头,只怕不会被当做自己人看待。而刘词也唯恐有人还会记恨杨师厚大败魏军,致使霍存、王重师等将领兵败身亡的往事...心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能也要熬过一段被人穿小鞋的时日,更要谨小慎微才是......
然而今日魏朝帝君忽然遣人来宣召入宫觐见,刘词心说我在杨节帅帐下效力时不过只是个步军指挥使,也不是哪一方势力手握重兵的显贵宿将,这次就只是奉命护送节帅子嗣来到汴京,如今也就只得听候收编录用了。在占据中原,疆域广阔的当朝皇帝看来,只怕与个马前卒相较,也没什么分别...那么他为何非要刻意的要召见我?
刘词本来便心中忐忑,然而李天衢召见其会面,言语一番,便直接捅破了窗户纸,他自然也不免紧张起来。而刘词更为留意的倾听,遂见李天衢继而说道:
“这也算不上什么讳莫如深的往事,如果朕与杨师厚皆为江湖草莽,他杀朕知交,固然算是结下了死仇。不过唐末群雄竞争,投身行伍的武人效死竭力,当然也要谋个更为远大的前程。朱温也不失为一代枭雄,而杨师厚先前认为他更有可能称霸天下,所以才屡番于我朝为敌...当年诸处藩镇节度,又有多少为朕所灭?而梁、晋相继与我朝为敌,如今又有多少人投顺归附,而能建功立业?
与个人仇怨相较,朕图的是安邦定乱、廓清天下,只要为文武才干,而情愿为我朝所用,朕也不管他当初曾为谁效力,当年是否又与我朝为敌,也都会提拔重用。否则朕倘若只因与杨师厚的旧怨,便为难你这员已经归附于我朝的将官,身为一国之君,这格局不是也未免忒小了些?
你是杨师厚的部下,投从我朝时日不久,而且先前向来敌对,所以你的顾虑,朕大概也能明白。所以这次召你前来,朕开诚相见,不但是要让你心安,而且再过不了多久,也要许于你一个在我朝军中打出名号的机会......”
李天衢正说着,也有内侍黄门从光禄寺珍羞署、良酝署转呈几碟佳肴与御酒,就在殿门口恭候。经传报相继将酒食端至殿内,李天衢手绰斟满御酒的玉盏,继而又道:
“吴国虽明面上臣服于我朝,可是视吴主如傀儡,控扼朝堂,总管军政内外诸事的权臣徐温就算已与一国之主无异,可他野心极大,不甘心一直向中原称臣。而徐温暗中勾结契丹,可使臣已为我朝拿获,如今证据确凿,故而我朝也有了兴师问罪的名义。
虽然要攻打吴国,自然是由我朝淮南等藩镇为主力军旅...可是楚国与吴国休戚与共,想必会出兵意图牵制,而力阻我朝不得轻易杀至江南。朕正打算双管齐下,便调遣你至江陵,楚国一旦动弹,你便随着大军立刻杀入湘地。
而统领讨伐楚国大军的主帅,朕知会他许以你重任,若是攻坚破敌有功,则立加封赏。说了这许多,朕也是要让你明白,既然已为我朝效力,朕只会看你厮杀征战的本事如何,以后又是否值当许以要职,担当大任,这个机会,朕虽然已经给你了,可到时也还看你有能否把握得住了......”
刘词怔怔的听着,他本来以为李天衢这次召他觐见,应该是打算询问滇地那边的山川地势,乃至当地诸族各部的风土人情。按说魏朝兵多将广,也根本没有必要刻意调遣他这么个归附不久,更何况还是杨师厚旧部的牙将参与即将打响的战事。
做最坏的打算,刘词心想自己在魏朝军中并无根基,也没有什么人情关系可以倚仗,那也很有可能会长期屯戎于地方,不会有出征建功的机会,只怕苦熬个几年十几年,也盼不来被提拔擢升的机会...然而本来心思忐忑,却没想到机会竟来得如此快。刘词更无法想到,这还是魏朝帝君李天衢指名道姓的召其商议,而亲自要给自己一个未曾奢想的机会。
先是把话说开,李天衢当着他的面,没有忌讳提及杨师厚当初与魏朝之间结下的梁子,而且也已经表明了态度,这也着实让刘词踏实了许多。更为惊喜的是,很快便要被打响的国战,他也不会被落下,而由魏朝皇帝亲自安排,这边准备被调往江陵而尽显身手。
刘词只是有些纳闷,心说自己当初随着杨师厚归附于蜀国,而征讨南面的大长和国时,虽然剽悍难挡,摧锋捣阵,屡番杀得敌军崩散溃败,而杀得那些南诏故民闻风丧胆。可自己也不过只是个藩镇牙军的指挥使,转战入蜀,于滇地虽然打出了名号,但是在中原尚还只是籍籍无名之辈。
按说无论是身份与地位,何况归附魏朝时日不久,也远远还没够格能受帝君的接见与勉励,还亲自为他能尽快建功扬名而动了心思...机会来的太快,而且这等好事想都不敢想,所以反而让刘词有些无法置信了......
但是以刘词的秉性,他常年身穿坚甲、头枕兵器入眠,也成了被甲枕戈这个成语的出处...病逝前一年还要统兵御将,而亲自杀入敌阵当中,就算曾为打压,而屈居军中小校十余年,可是一旦给个机会,便立刻能打出名号,他当然是那种盼着时常能出征建功,而绝不会甘于安闲度日的性子。
似我这等凭着征战沙场要谋前程的军将,最怕的便是不受重用,而闲下来个几年也盼不来个打仗建功的机会,否则只得屈居下僚,一身的本事渐渐荒废,到底也只是蹉跎了岁月...而魏帝...陛下又何至于如此看重我这个南中军归附的牙将,眼下也不必想那许多。既然待我如此信任...不也正当按古人所言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总之有了机遇就要上,当初为势所迫,而只得随着杨节帅转战至滇地,可是如今杨节帅既已与陛下达成协议,我奉钧旨护送节帅子嗣至汴京,便顺势归附于魏朝...不也一直在盼着重返中原后,更能立事显名,也去争它个武名远播!?
刘词心中念着,不觉心绪也如波涛一般起伏翻腾,而愈发的激动起来...又眼见李天衢面含笑意,且擎起玉盏向他示意,刘词顿觉胸中一股热血直往上涌,他颔首礼谢,旋即一仰脖,将盏中御酒一饮而尽,又立刻离了椅子起身,而向李天衢恭身施礼道:
“末将何德何能,却受陛下如此看重,着实受宠若惊,而铭感五内!而为保陛下洪恩,末将赶赴江陵,届时奉令征战,必然效死用兵,为我朝纵然肝脑涂地,亦无恨也!”
1086 复返故地,杀回来报仇雪恨!
长江南岸,位于江州彭泽县治下的湖口戎水寨,吴国负责边防的船只驶出港汊,开始例行的巡江事宜。可是还不过一两刻的功夫,便见到北面有一支舰队朝着这边驶来,而对面的船头上,也分明打出了魏军的旗号。
魏、吴两国也是以长江为边界,只不过吴国毕竟向魏朝称臣,事宜双方舟师巡弋至长江中线左近,吴国水军按常例也都须回避,也免得擦枪走火,而生出什么误会冲突...然而今日负责巡江的吴国水军军校眺望片刻,很快便惊觉魏朝水军也全然不似是照例巡江......
因为对面的舰队樯桅毗连,船帆蔽空,规模浩浩荡荡,一眼也根本无法望到边际...如此庞大的舰队,一旦出动,又怎是负责日常巡江事宜?
而且魏军舟师,就只顾朝着南岸的大摇大摆的驶了过去,这也分明是要杀过国境,而抢占对面处于吴国治下的水寨...本来自从吴国先主杨行密病逝之后,吴国便向魏朝奉表臣服,此后双方各守边界,以往倒也相安无事,但这次结果魏朝水军大举越过界线,不明摆着是要开战!?
徐温暗中遣使与契丹来往,当然也不想走漏风声,所以知晓他意图密谋连接外族,而共同对付魏朝的人并不多。吴国水陆边防军旅就算按例巡弋,却根本没有想到魏朝已经抓住徐温的把柄,便立刻发兵大举犯境。巡江的那一众水军将兵眼见魏军舟师声势浩大,都纷纷倒抽了一口凉气,还未曾想又当如何拒敌抵抗,便已陷入慌乱当中!
李天衢这次先战后宣,先要打得个吴军措手不及,再宣告天下又以什么名义讨伐吴国。所以此处长江防线前沿地域,位于魏军舟师前列的战舰,做势要撞开对面巡江的船只,过后不久,一艘、两艘、三艘...便已出现在口岸上吴军将兵的视野当中,
魏国的战船,反而要在吴国的港汊靠岸,前列巨舰霸道的顶开停靠在岸边的船只...正当临近口岸的江面上船只横七竖八、互相交错之际,终于有把守水寨的将官按捺不住,这才要准备进行反击......
“魏军欺人忒甚!这也明摆着要侵攻我国,也只得开打了!我等据守港汊,尚还占据地利,派船只从旁截断这支魏军水师阵列,使其首尾不得兼顾,就算终究难免与魏军鏖战,交战到底是要见血的,也要尽力阻止对方登岸!如若这湖口戎水寨失守,我等又当如何向徐太尉交代?”
人喊马嘶声不绝于耳的口岸上面,一名吴国水军都将气急败坏,正歇斯底里的大声喝令道。眼见一艘高大如楼,至少也能容纳几百人的魏军战舰就从正面驶来,顶开了前方几艘船只,抵至岸边,眼见便要放下挡板...也立刻有几队吴军士兵疾步上前,慌忙张弓引弦,不久后箭雨如瓢泼一般,便朝着强行要停靠在岸边的魏军战舰挥洒了过去。
然而仓促施射的羽箭,大多钉在巨舰四周的挡板上,只发出一阵阵犹如啄木鸟凿击树干的劲响声...而岸上的攻势稍歇,战舰上一众军士便齐齐探出头来,伴随着所部军校一声厉喝,便是一通弩矢应声离弦,反而朝着在岸上阻击的吴军部众激射过去!
无数的弩矢骤然而至,顷刻间便将岸上阵列本来便不算如何严整的吴军士兵射倒一片,惨嚎惊呼声又爆发开来。旋即喊杀如潮,一艘艘靠岸船舰也已放下了踏板,成队的魏军士兵在船上弓弩手的掩护下,不断冲到了岸上,立刻又抡动其手中寒芒闪烁的兵器,而去收割那些胆敢前来阻挠的敌人生命。
血光、寒芒四处迸现,港汊上流淌的血液不断汇集,士兵身上致命处被搠穿砍中,而在倒下濒死之前所发出的惨嚎声连绵不绝,刀枪相击的双方军卒搏命厮杀,战事也变得愈发的激烈!
那个最先开始阻击魏军舟师登岸的吴国水军都将,倒也是个厮杀悍不畏死的性子,他抄起一把钢刀,便带领麾下亲随疾冲了上去,力图尽快要把登岸的魏军将兵清除杀绝。
刀锋在空中划过出一道凄厉的弧线,直直的剁入面前一名魏朝军卒的脖颈中,也登时溅得那吴军都将满脸尽是鲜血...然而他刚拔出了刀,正要继续拔足向前冲杀之时,靠岸的魏军战舰船首,有一员将官眉目狰狞,在甲板上稳稳的张弓搭箭,锋利的箭簇闪烁森冷寒芒,也已然锁定住岸上那些统兵的吴军将官......
离弦射出的箭簇,登时挟带起锐利的尖啸声,化作一点寒芒袭至那吴军都将面前,他惊觉有异,身体却来不及做出任何反映,而箭簇锋尖眼见要贯穿自己的咽喉之际,这名吴军都将甚至能够清晰的感受一股冻彻骨髓的寒意......
“噗!”
箭簇狠狠的剖开了吴军都将的咽喉,又直从后颈透出。他的眼珠当即突出,手中钢刀颓然坠落,喉头咯咯作响着,口中还直喷出血沫...然而双手徒劳的往被利箭贯穿的脖颈探去时,身子却已向后倾倒,旋即便重重的摔落在地上。
眼见所部上司被一箭射杀,周围一众吴军正骇得心神大乱时,又一支利箭紧接着发出呼啸的破风声,掠空而至,旋即又有一员吴军将官引弦倒下,也是当即毙命...按说魏、吴两军在口岸边已经开始近身厮杀,双方的弓弩手也不便再齐射箭簇弩矢,以免得误杀同僚。
可是靠在口岸边的那艘魏军战舰上,弓弦绷响声,与箭簇呼啸声却一直没有停下,一支支羽箭,犹如生出双眼一般,总能在混战的人群中,捕捉住吴军将官的行迹,旋即掠空射出,那些被当成目标的都将、军校的眉心、咽喉相继被射中,甚至还有一箭准确的从耳洞贯入,箭簇锋尖就开在脑袋瓜子里,又从另一耳洞渗出鲜血,至于中箭那人,当然是双目翻白,当场便一命呜呼了......
率先杀至吴军港汊的魏军战舰之上,竟然有射术如此了得的神射手,也惊得那些本来便猝不及防的吴国士兵更为心颤胆寒。
然而其中有些在吴军中资历较深的将校,忽然却又觉得这样的场面有些熟悉。只不过与当年相较,那时候两军交战,而将官相继被羽箭射杀,要遭殃的反而会是吴军的敌人...这时候魏军战船上,有利箭接连射出,却是在狙杀自己的同僚,这也让一些吴军将兵登时想起一个人来:
沙陀米志诚,乃至吴国先主旧部嫡系,幼而善于骑射,骁勇闻名天下,而论箭术当初在吴军中被推为翘楚......
米志诚现在的确正矗立在甲板上,他满脸戾气,那双锐利的招子阴测测的来回扫视,很快便锁定住了下一个目标。但米志诚毫不犹豫的抄起羽箭,又准备开弓放箭之时,他又不禁恨声说道:
“徐温狗贼,当初你挟制吴主,意图总揽军政大权,而排除异己的清除功臣宿将...我本为吴国尽忠,可若不是因为你横行肆虐,又怎至于家破人亡,而只得逃亡投奔魏朝?
都说既结成死仇,便当铲草除根、萌芽不发,你这狗贼害得我苦,可也到底没曾取了我的性命...熬到了今日,我也终于能杀回江南,寻你报仇雪恨了!”
1087 讨伐吴国,要用的另一个吴军旧将
“贼子徐温侵擅专权,先后戮杀、挟制吴主,残害同僚袍泽,实乃狼心狗肺之徒。如今意欲勾结契丹,侵害中原,更是天理难容!
大魏江南招讨副使米志诚在此,今番奉旨特来讨凶伐逆,也休怨我不顾旧时情分。因为尔等已非是在位先主杨氏效力,执意顽抗,也不过是徐温那厮的爪牙而已。既如此,还不肯降,便叫你们做我箭下亡魂!”
船头上米志诚嘶声厉吼,言语中仍透着一股强烈的恨意。他手上仍不停歇,紧绰的硬弓弓弦再度被拽开,簇尖森寒的利箭搭在弦上,复又朝着下方一个吴军将官瞄准过去......
然而米志诚那对满是狠戾之色的招子一瞟,眼见便要射出的箭簇又向其它方向瞄了过去。因为他瞥见那人抛下兵刃,惶恐的伏在了地上,口中还高呼愿降...米志诚遂不再把那厮当做目标,双眼又朝着其它方向瞄去,若是发现仍要抵抗的吴军将官,自然还是要张手一箭射去......
位于彭泽县地界的湖口戎水寨,仓促下经过一番徒劳的抵抗,终究还是被魏军所攻破了。大批战舰靠岸,输送兵马源源不断的进入吴国境内,只稍作整顿后,便又往彭泽县城的方向涌杀了过去。
从有水军士卒败逃回来报急,再到大股魏军出现在视野内,并如狼似虎地朝着县城的方向扑来,所能准备据守御敌的时间也太过仓促。彭泽县守将大惊失色,也根本来不及部署城防,便落得个被米志诚一箭射杀的下场...小撮吴军败卒狼狈逃出,待到远处回身望去时,就见彭泽县城头也已然换成了魏朝的大旗。
魏军的攻势实在太过迅速,趁着吴国尚还没有回过神来,先行于长江方向打出个突破个口,攻陷彭泽,然而大军浩浩荡荡的便朝着江州治所浔阳县的方向杀去。
而魏朝征讨大军行进至一处庙祠时,各部兵马就地整歇,百来名军士绰枪挎刀,宿卫值守,统领这一路军旅的主将却入了庙祠,竟然对着供奉的牌位下跪,而嚎啕大哭了起来......
此间庙祠规模并不算大,修建的时日也不算久远,而在吴国吞并本来由江西王钟传占据的镇南军,专由宿将刘威统掌藩镇时期所建。
虽然吴国先后继位的杨渥狂妄跋扈,迫害宿将旧臣,而为徐温、张颢联手弑杀;杨隆演年幼懦弱,被徐温按在王位上只能做个傀儡国主...可是奠定吴国江山社稷的先主杨行密,却在一众老部下心中的地位非比寻常。
所以自刘威病逝,其子刘崇景兵败溃逃,也只得投从楚国之后。徐温好不容易夺回镇南军,而响应刘威胆敢反对他专权的吴军将领,他固然还要进行一番清洗,势必算清楚旧账,但是他到了镇南军治下供奉旧主杨行密庙祠,也得乖乖的进来祭拜,自然不会拆庙毁祠,而枉遭世人非议。
而眼下哭拜杨行密牌位的,却是魏朝征战时授任为江南招讨正使的大将...不过这个人也的确有伤感悲恸的理由,因为他与徐温、刘威、陶雅等人一样,都是曾追随杨行密打天下的嫡系心腹。他也是本名为王茂章,后来却被迫逃亡出走,投从魏朝,而已改换了名字的王景仁。
“主公...即便到了九泉之下,末将只怕已无颜拜见您,毕竟如今身为魏将,掉过头来,倒要攻讨吴国...可是末将的确有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您那长子杨渥小儿,无端要罢我兵权、害我性命,末将虽自问对主公您忠心耿耿,可杨渥构害旧臣,自毁基业,我若不出逃,便要被冤杀受死,却又怎能甘心引颈受戮?
徐温那厮,本来在我等追随主公旧臣当中,起初也不过是一介伍长,未尝有战功,如今却是小人得志,挟制您的幼子控扼朝堂,清除异己,使得当年吾辈并称三十六英雄的袍泽也所剩无几了...如今的吴国,实则已是姓徐,而不再姓杨了...否则末将即便被迫出走,投从魏朝,却又怎忍心讨灭我等出生入死,而追随主公打下的江山?”
跪倒在牌位前的王景仁痛哭悲号,他眉宇间也已显出几分老态,看来也是想起当年青壮时节,投到杨行密麾下誓师起兵,而豪言必要有一番作为时的情形,王景仁更是悲从中来,再说下去,语调却愈发的哽咽,直至泣不成声。
而在庙祠门口等候,隶属王景仁帐下的几名将官听得里面哭声越来越大...有人不由的张头探脑,也着实捏了一把冷汗......
毕竟王景仁现在的身份可是魏朝的统军大将,如今又来兴兵攻讨吴国,就算先前曾为杨行密效命,可进庙祠祭拜一番,意思意思也就得了...结果你哭拜吴国先主如此悲戚,还一口一个主公的唤着,这要是让有心人看在眼里,回去参上一本,不也是要被构陷猜忌的把柄?
不过李天衢在任命王景仁为江南招讨正使之时,便知他在原本史载轨迹中就干过这么一出...按说他晚年统兵伐吴,本应是做为梁军大将,而行军途径一出山地,得知山上有供奉杨行密的庙祠,王景仁便进庙祠祭拜,痛哭不已,罢了后方才离去。
可是王景仁虽然哭拜杨行密,而后与实际由徐温掌控的吴国军旅厮杀,照样毫不含糊。交锋一阵,他挥兵接连擒获吴国数名军将,只是在正史线朱瑾那员投奔吴国的猛将还在世的情况下,王景仁最终兵败不敌,却又亲自率领数骑断后,杀得吴军将兵不敢近逼,可是因积劳成疾,王景仁于败归汴京后不久,便因疽病过世,而被梁国追赠为太尉。
所以李天衢能够断定,王景仁即便感念与旧主杨行密,但是他与杨渥继位后的吴国也已经划清了界线。与徐温交战,王景仁也不可能念在以往同袍的份上便心慈手软,更没有反覆降吴的可能。
毕竟就连猜忌好杀,对自己麾下部将动手,也时常搞出些冤假错案的朱温都没猜忌王景仁在杨渥死后,还会有重投吴国的打算。李天衢心说我既知道王景仁遇到供奉杨行密的庙祠哭拜,也只不过是缅怀一下旧主罢了...当然也不至因此便怀疑他会有反心。
约莫又过了半炷香的时间,王景仁这才擦拭干了满脸的泪痕,再复朝着牌位跪拜一次,便缓缓起身,朝着庙外行去。而在外面等候的一众将官见状,也赶忙凑上前去,其中一人又立刻向王景仁禀说道:
“王招讨使,据探马回报,据守江州浔阳的吴军主将,的确是唤作刁彦能。”
已经整理过情绪之后,王景仁脸上不见半点悲戚之色,再听过麾下报说,他点了点头,也不住有些感慨的言道:
“那刁彦能当年不过是我帐下一名亲兵,当年杨渥小儿派兵要来取我性命,只因有老母在堂,我也感念其孝心,遂也由得他未追随我先投吴越、后奔魏朝...这些年下来,他升迁得倒快。可是我这个旧时上官既然又杀回来了,且看那刁彦能又是否记得我以往的恩情,而促使我军兵不血刃,取下江州!”
1088 吴头楚尾,先打这里,别有用意
位于长江中游,素有吴头楚尾之称的江州浔阳县城青灰色的城墙外围,已有大批的魏军兵马出现在守军的视野当中,各支部曲汇聚于齐集一处,放眼望去也大有无边无际的气象。人喊马嘶之声连成一片,行伍间也升腾出威武雄健之气。
城墙上乱哄哄的吴军兵卒也都汇聚在一处,赶忙向我外面眺望过去。眼见魏军犹如凭空杀出一般,很快便排列开攻击阵型,大有要一举袭破城关的势头,吴军当中有人如临大敌,神情肃穆,可是有更多的人面露忧虑之色,显然是惧怕魏朝大军的声势。
而城门楼上,坐镇江州治所的吴军都虞候刁彦能凝视城外魏军,就见行伍间打出绣有江南招讨使王景仁字号的大旗,他眉头紧锁,面色为难...看来刁彦能内心十分犹疑,也着实不愿与昔日的上官对垒。
刁彦能当年虽然只是王景仁身边的一介亲兵,可是他处事警敏果决,为人又勤学好问,也称得上才识出众之士。当初上官出逃奔走后,他受了徐温的赏识提拔,按原本的轨迹还多次曾庇护徐温亲生长子徐知训意图谋害的徐知诰,在南唐时节治理金陵水患有功,而累功升迁统掌抚州昭武军藩镇,也成了一方节度使。
只不过眼下而言,刁彦能官至都虞候,而复命招抚徐温攻克不久的镇南军江州地界。可魏军悍然出兵,杀过长江,来的实在太过突然,刁彦能好歹听闻湖口戎水寨与彭泽县相继失守的消息,遂立刻下令紧闭城门,部署城防,然而当他能够确定统领大军杀至城下的敌方主将,却正是昔日吴国军中论武勇屈指可数的王景仁...刁彦能的第一反应是叫了声苦,心想我还当真还与曾经的上官兵戎相见?
刁彦能也还记得,由于当时在位的吴主杨渥无端派兵讨伐,王景仁被迫只得从吴国叛逃之际,他便因娘亲在堂,而对那位上官说道“彦能有老母在此,不能舍而从公,敢请死”...做为不愿追随主将一并出走的亲兵,王景仁当然有理由将其处死,可是他却任凭刁彦能照顾老母,除了过往上司与属下间相处下来的关系,刁彦能自知也的确算是欠了王景仁一个人情。
但刁彦能转念一想,我是受了徐温徐太尉的赏识提拔,这才有了加官晋升的机会...方今吴国实际由徐家父子掌控,他们这些臣僚军将当然心知肚明,刁彦能心说自己守土有责,可难道要对现在的主公尽责,便只能苦苦死守,而抵御昔日旧主的猛攻?
战鼓号角声忽然大作,一彪尽是身披锐甲的壮硕汉子,捧着旌旗兵刃的骑军翻涌向前。刁彦能依稀望见那拨骑阵前列,而被众骑簇拥着的那名大将乌盔黑甲的扮相,手绰着一杆大枪,似乎正是自己昔日的上官王景仁...他跃马疾驰,直至奔至浔阳县城守军弓弩射程的边缘处方才勒住缰绳,止步又朝着城头的方向眺目望来。
王景仁的目光,也大致锁定住刁彦能所处的位置,他深吸了一口气,旋即放声大呼道:
“刁彦能,当初一别,不曾想今日方才相见,令堂可还安好?你本为我的属下,往日彼此相熟,可叹彼此再重逢时,却是以这般场面相见!吴国有不臣之心,而招致王师讨伐,我奉旨兴兵前来,胆敢抵抗者,也势必要除绝荡灭!
可顾念过往的情谊,我且先来与旧时相会,按说你是识时务之人,也当即刻献城归降,我也愿为你作保,受我朝录用封赏,前程自然是不可限量!”
你亲自出马至城前,果然是要来游说我投降...刁彦能心中念着,不由的苦笑了一声,旋即他也高声回道:
“在下见过将军!当年您不能为先王所容,弃吴出走,实乃情不得已,如今虽然转而为魏朝效力,其中的苦衷,在下亲眼所见,自然十分清楚...只是王将军得受魏朝重用,而吴王奉表向魏帝称臣,年年进贡,向来顺服,彼此相安无事,又何来不臣之心?
王将军就算不念以往在吴国军中的旧谊...可是魏朝与鄙邦本当各守边界,您却统领军旅悍然犯境,岂非师出无名?在下着实不愿与将军为敌,可是既然奉令镇抚江州,若是外邦兴兵来犯,只能据城死守,还望王将军莫要为难在下!”
“吴国向来顺服,而我朝师出无名?”
王景仁闻言重重一哼,旋即又大声冷笑道:
“吴国国主,为权臣把控在股掌之中,就算他愿臣服于我朝陛下,却又有何用?明人不说暗话,你我也都很清楚,方今把控吴国朝政大权的,乃是徐温那厮!就算他先前与张颢合谋煽动兵变,弑杀杨渥小儿,也是势不得已...可自从先主过世之后,徐温野心愈大,先弑杀吴主,再挟制继位的国君,还残害故时同僚袍泽,与刘威、陶雅等宿将连年征战,他不臣之心,也已是昭然若揭!
而那徐温不但早晚必然要谋国篡篡权,他要称孤道寡,又不甘心一直受我朝节制,遂暗中派遣使臣与契丹来往,密谋引狼入室,瓜分中原,干出这等勾当,又该不该兴师问罪?我朝拿获出使契丹之人,问出口供,亦有书信为证,已是证据确凿,故而陛下先发制人,发兵前来讨伐,当然是名正言顺,合当征叛讨逆!”
“什么?竟有这等事!?”
刁彦能听罢,也不由失声惊道。他虽然受徐温提拔,可是以现在的身份而言,当然不知晓徐氏义父子合谋商议,而意图联结契丹共同对付魏朝这等机密大事。
而刁彦能又转念一想,徐温当真勾结外族,而让魏朝拿住把柄也好,李天衢就是要捏造个名义,以便侵吞吴国疆土也罢...魏朝大军既然已经兵临城下,也断然不会有罢战撤退的可能。也能看得出自先主杨行密逝世以后,当初做为吴国元勋宿将的王茂章,现在也已变成了为魏朝效忠的王景仁,他对于过往所处的这个势力,也根本不会顾念什么旧情,那么如果拒绝对方的招降,不得已只有开打,而再无任何选择的余地!
王景仁骑乘的那匹高头大马长嘶一声,不安分的开始来回走动起来。而王景仁手提大枪,攥着缰绳驱马来回遛步,那对招子仍死死的向城头上方凝视过去,随即他再度大喝道:
“我朝兴师讨伐吴国的因由,你眼下也十分清楚了...与其让杨氏子嗣一直由徐温控制,不过是坐在王位上的傀儡,早晚要被乱臣贼子夺了社稷,也只怕日后不得善终!我如今虽然身为魏朝统军大将,受任江南招讨使,就算要灭了吴国,却也可说是在为杨氏保全家室,而为先主尽一份心意!
你是我旧时部下,当初要照顾老母,而不肯随我出走,我顾念你有孝心,遂也由得你留在吴国...可是如今大军已杀至城下,江州也势必要为我所取,开弓已无回头箭,这次可不能再迁就你!
奉劝你尽快决定,理当顺应大势,也不要让我只得与你兵戎相见。现在不献城归顺,又更待何时!?”
1089 镇南军地界,你在那的统治力还很薄弱
王景仁放声高呼,话音未落,又擎起手中大枪,锋刃映射寒芒的枪尖直指苍穹。在他身后,魏朝兵马也成批、成批的大声鼓噪起来,势如山呼海啸,让人一眼看去,便能感觉城外规模庞大的军阵当中,蕴藏着种直要碾压尽一切阻碍的破坏力眼见便要爆发出来!
反观浔阳县城头上的守军队列,却已开始骚动起来,有不少站在前排的士兵惊恐地环顾四周,与同样面带惧意的同僚面面相觑。还有胆怯的兵卒不自觉向后退缩了几步,还引得几员将佐军校立刻开始叱喝责骂,力图稳住军心。
然而同样是身着吴军制式的衣甲,城门楼附近有些将官相较于眺望城外耀武扬威,气势雄壮的魏军,再斜眼朝着刁彦能等一众军将打量过去时,眼中竟也有敌意稍显既逝...看来面对魏朝大军的强大威胁,吴国军中也因内部以往的派系之别,而致使某些人开始另做打算......
而刁彦能听自己旧时的上司王景仁表明了态度,要么降、要么打,也别无翰旋的余地。他懊恼的暗骂了一声,却也仍旧忌惮横下心来,索性放狠话与王景仁拼个你死我活...心中倍感矛盾之际,刁彦能身边一名亲随军校疾步上前,却低声言道:
“都虞候,若要据城抵御魏人猛攻,也唯恐镇南军旧部不肯死战,还会另有打算啊......”
刁彦能闻言,眉头也不由皱得更紧...他当然清楚麾下那员军校所指的镇南军旧部,指的是原本对抗徐温专政,而由吴国宿将刘威统掌的军旅。
与史载线吴国时局的演变有所不同,刘威、陶雅、李简等开国功臣,眼见徐温挟制国主,排除异己,甚至迫害同僚的吃相实在太过难看,他们联手与徐温对持。只是因刘威与陶雅相继病逝,徐温终于还是把持住吴国大权,可是他就算清除掉内部一切反抗势力,较之原本的轨迹也付出了更大的代价。
当年徐温就因为猜疑功勋宿将米志诚有意与自己唱反调,便派兵意欲杀之,而迫使对方出逃投从了魏朝...夺下镇南军,对于本来听命于刘威,而反对他独揽大权的吴国军将,当然也难免要进行一番清洗。
刁彦能做为由徐温提拔的将官,而且为人机警干练,奉令镇抚江州,也要兼顾弹压当地镇南军有可能会爆发的动乱。然而徐温拿下刘威、陶雅的地盘时日不久,偏偏这个时候,魏朝却突然挥军大举犯境......
那么对于江州旧部兵马而言,一些将官本来还在忧虑是否会遭到清算,各部士兵在几年的时间里看不惯徐温弄权专政,还曾与效命于徐氏的兵马反目厮杀过。在这个节骨眼,又有多少人肯为由徐温掌权的吴国拼死守城?
刁彦能越想下去,便越感到心头沉甸甸的,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似乎也有感受到背后正有许多双暗怀敌意的目光投射过来。刁彦能不由喟叹,目前江州浔阳城内的守军,前一段时日还曾做为敌对的派系而彼此攻伐过,眼下又怎能指望他们会同仇敌忾的共抗魏朝大军?
如果据城死守,而等候援军前来救应...刁彦能自知处于镇南军治下的邻近州府,本来都是刘威治下的领地,情况也都是大同小异。
就算苦等坐镇升州的徐温,乃至留守宣州宣城朝堂的徐知诰派兵来援,那就是按后世江苏、安徽地界往江西发兵,跨省作战,到时也不知江州能否死守得住,而且由徐家独自统领的军旅,与魏朝大军孰胜孰负,还是两说。何况眼下王景仁已经说得十分明白,若不降,那便打,过了这个村,可就再没这个店了......
若是魏军换成个素无交情的将领跑到城前威逼自己献城投降,刁彦能毕竟自知受徐温提携之恩,这个台他下不来,也很有可能把心一横,索性便与魏朝大军硬抗到底...可偏偏来的是自己曾亏欠人情的王景仁,刁彦能抵抗死守的心思登时消减了大半,毕竟也是当年的旧主前来招抚,比起单纯因畏惧魏朝大军的声势便不战而降,情理上而言也能说得过去。
再想到如今江州浔阳军心不稳,如果突然遭受魏军的猛攻,那么城关失守的可能性要大上许多...刁彦能思前想后一番,终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并对身边的军校说道:
“倘若徐公当真暗结契丹,当然也难免要招致魏朝兴兵征讨...如果据城死守,一来即便玉石俱焚,只怕诸部儿郎也不过是枉然送命,二来我亦有负昔日恩官的人情...也免得浔阳百姓枉受兵灾之苦、江州黎民要遭池鱼之殃,我已决议,打开城门,而归降于魏朝......”
江州刁彦能献城投降,随后几日,虽然洪、虔、饶、袁、信、抚等其它处于镇南军治下的州府听闻魏朝大军已经突破湖口,夺取江州,而杀入本处藩镇境内,便各自谨守城池,并派遣快马向徐温、徐知诰告急求援,然而却也又有吉州不战而降,直接献地归附于魏朝。
只不过比起由王景仁招降的江州守将刁彦能,吉州治所庐陵城内,却是有镇南军旧部突然发动兵变,直接砍了司掌当地戎卫兵备,当然也是由徐温派去的将领人头,捎带着一并献与魏军...看来当地守军心中那笔帐也算得很清楚:
我等虽然是吴国将官兵卒,可是原来效命于刘威刘节帅,过往就与挟君弄权的徐温对着干。只可叹刘节帅病逝之后,镇南军数州之地,终究还是被那徐温所吞并,就连大公子都已败逃去投奔楚国了...咱们先前对抗那厮,眼下在军中重则要遭清算,轻则穿小鞋,也只得忍气吞声。
如今魏朝大军却杀过来了...与其为徐温卖命,去拼死抵御雄踞中原的精锐之师,也莫不如杀了他调拨来弹压节制我等的亲信,向魏朝邀功...不是咱们不肯为吴国效忠,可是当初司掌镇南军的刘节帅,与陶雅、李简等将军对抗徐温,才是忠于杨氏吴国的,但如今这江山社稷,与他徐家的又有何异?
虽然大军夺下长江湖口港汊,又兵不血刃的连取江、吉二州的消息还没有传至魏朝汴京,可是李天衢决议出兵讨伐,却没有选择先行攻打徐温所处的升州,再试图直接推进到吴国国都宣城,而选择以吴头楚尾之地为最先攻取的目标...按他想来,期间那片州府不战而降的可能性,本来就会更高。
毕竟镇南军又名江南西道节度使,当年是由江西王钟传为节帅统掌藩镇,由他做为领头人,下面也有抚州危全讽、吉州彭玕、虔州卢光稠等军阀各自割据一方的格局。
镇南军地界诸方军阀,彼此间本来也称得上相安无事,然而吴国做为外来的势力,却将他们的地盘尽数吞并下来...也是以侵略者的身份夺人基业,让诸州大多民生还算安乐的百姓倍受兵灾之苦。
吴国方面,当然也要尽快稳定局势、安抚民心。可是接掌镇南军节度使的宿将刘威,又公然反对徐温将国主杨隆演看做傀儡把持国政...又经历了几年的动乱,相互连番攻伐,如今徐温也是趁着刘威、陶雅病故,方才以强行攻取的方式,而夺下镇南军的时日不久,所以他在当地的统治基础,还十分的薄弱。
李天衢心说既要出手,便要攻敌要害...既然镇南军治下军民军民,眼下对徐温的敌意仍然相对颇深,那我也当然要向挥军杀入江南西道地界,而尽可能促使各地尽快降从?
1090 大规模水战,终究是免不了的
“京畿军司另行调派部曲,护送卢老之子卢延昌、卢延巡,与谭老赶赴长江北岸的舒州。时至今日,他们也终于能得以重返故地,待我军抵至镇南军虔州之际,正可由谭老等人南下,而招抚当地军民。”
李天衢又吩咐下去,心想当初由于虔州为吴国所夺,统掌当地而自任刺史,而世称为卢王的卢光稠与家人子嗣、心腹股肱兵败东奔至闽国。闽王王审知对外又是素来不爱招惹事端的主,遂安排卢光稠一行人渡船北上归从魏朝...那个时候,李天衢待卢光稠等人可是极其礼遇,赐以上等府第,官职爵禄,并敬称其为爱民如子、德高望重的宿老,而让卢光稠深受感动。
如今差不多已是时候,要通过卢光稠在赣南地界的影响力,而促使镇南军南面领地能够尽早的归从于魏朝了。
于汴京安乐养老的卢光稠,虽然前些年也已然寿终正寝,而李天衢亲自下旨,由朝廷大操大办丧葬事宜,甚至还按史载轨迹追封其为忠惠广利王,让卢光稠得以风光大葬...他的长子卢延昌、次子卢延巡自然也是心甘情愿的为魏朝所用。更为关键的是,卢光稠的挚友兼心腹,于虔州在任期间政绩卓著,在赣南的名望仅次于卢王的谭全播可尚还健在。
李天衢心说虔州在宋朝时节改名为赣州,下辖领地囊括后世江西省南部地界,可是实打实的一处大州。卢光稠在当地心系汉家、畲、苗等诸族黎民福祉的,又对赣南客家民系的形成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受黎民感恩戴德,也完全可以用敬若神明来概括。
毕竟卢光稠于身故之后,虔州百姓便到处为其立庙塑像祀奉,甚至直至后世依然香火旺盛。而现在这般时节,当地民众更是曾切身蒙受他的德政恩惠,当卢光稠的子嗣与最为信任的挚友心腹重返故地,又会起到怎样的效果?
眼下徐温对于包括赣南地区在内的镇南军地界统治根基浅薄,李天衢寻思倘若在这个时候,由卢光稠的子嗣,乃至在当地也倍受百姓爱戴的心腹谭全播在魏朝军旅的照应下重返故地,振臂号召,想必虔州军民也会奋起响应。如若一口气接连拿下江、吉、虔这几处州府,镇南军其它领地的吴军军心进一步遭受打击,也更有可能直接放弃抵抗。
而先行攻打位于后世江西省的镇南军,如果战事顺利,先拿下江州,继而攻克吉州等地,再能得以尽快打到虔州的话...魏朝还有一个目的,便是隔断吴国与西面楚国之间的联系,届时统掌湘楚之地的马殷次子马希声一旦有所动弹,于魏朝江陵集结的军队也将立刻出兵,对于吴、楚双方,也更益于各个击破。
不过李天衢也很清楚,就算拿下镇南军全境,也还不足以讨灭吴国。毕竟吴国的政权中枢所在,是徐温近些年来好生经营的升州,乃至由其义子徐知诰代掌朝堂,如今也仍是国都的宣州宣城...意识到魏军大举南下,徐温也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魏、吴双方国战的关键,还是谁能取得长江水域的主动权,而吴国最大的倚仗在于水军,李天衢心想正所谓十年磨一剑,我很早以前,便做安排部署,经过积年累月的改良研发,水军舟师也已能按常规配备,而可以成规模应用于战争的军械...如今想必也能成为制胜的利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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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处长江下游,三国时节孙吴便曾迁都于此,在南北朝时期人口便已达百万的升州地界,本来按徐温的计划,近期正要升为金陵府。
虽然唐末乱世,天下乱世纷争不断,可是自从吴国攻占本来由冯弘铎统掌的升州,而后做为己方势力的腹地。即便杨行密先前与吴越王钱镠斗得势如水火,而后徐温又与刘威、陶雅等故时同僚相互攻伐,可是战乱也一直没有波及到升州地界。
再加上徐温虽是个阴谋家,倒也有些治政才干...由他好生经营,再加上此处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如今来往停泊于港汊的船只络绎不绝、数以万计,城郭内商家云集,人烟辐辏,自然也是吴国治下首屈一指的富庶名城。
然而这几日升州治所上元城,虽然市井街坊繁华依旧,可是城内人心惶惶,无论富贾豪绅、贩夫走卒,与相熟之人谈论时脸上大多神情忧虑...毕竟魏朝突然出兵攻破湖口,并连夺江、吉二州的消息也已传到了升州地界,也使得吴国举国震动。
这次兴兵犯境的敌手,不是近些年来彼此局势也有所缓和的吴越国,更不是什么寻常占据一镇一州,也要与徐温对抗的军阀...这次已经悍然出兵,大举来犯的,乃是以往隔江相望,而雄踞中原,宣称正朔,以往己方还须奉表朝贡,以向对方表示臣服的魏朝...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升州乃至吴国大多百姓知晓这桩消息后,惶恐的情绪,当然也会立刻蔓延开来。
而坐落于升州上元南拥秦淮、北倚后湖、西临长江,本来按史书所载“穷极壮丽,冠绝古今”的六朝皇宫建康宫,当初虽然于隋朝覆亡南陈时期,将宫苑荡为平地,可随着杨吴政权统掌此处,徐温就在建康故址上兴建金陵城,如今也已筑起宫墙内外三重,设官署机构、内苑诸殿。自是殿阁崇伟、宫室绮丽,较之吴国国都宣城,却更似是一国之君所在的宫宇。
按说徐温如今即便被封东海郡王,又有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诸道都统、诸镇节度使,乃至守太尉兼中书令等诸多要职加身,可名义上他毕竟还不是一国之君。意欲兴建金陵城的宫殿规模,已经超过了吴王所处的宫宇,当然也足以治他僭妄的罪责。
可是眼下徐温已经斗倒了国内反对他的所有势力,国主杨隆演也被他牢牢的把控住,满朝文武、地方官吏都很清楚吴国现在已形成“祭则弘农杨氏,政由东海徐氏”的格局,又有哪个胆敢来跳出来斥责他逾越了臣子的本分,而对君王国主不敬?
然而宫城内殿,徐温即便端坐在正首上,面前官僚按左右分站几列,便如上朝参议的朝臣,也衬得他犹如执掌国政的君王...可徐温面色阴沉,胸膛起伏不定,他显然已发了一通火,也骇得一众臣僚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然而那对阴测测的眸子中,仍不由闪过一抹慌张与急虑之色......
魏朝竟然悍然兴兵,大举来犯?可恨李天衢那厮,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现在要来!莫非...我暗中与契丹来往,意图日后共谋夹攻中原,而一改我吴国臣服于魏朝局面的谋划事发?
到了这个时候,徐温心下仍忿恨的念着...他当然知道契丹国主耶律阿保机如今挥师东进,而要一举吞并渤海国,可是要共同对付魏朝事关重大,也须早些与其搭上线,多加来往,待契丹又有余力南顾中原时,才能尽早与之南北策应...期间走海路往返,不免要途径魏朝治下市舶司口岸,当然会耽着些风险。可徐温当然不会知道,李天衢早就预见到吴国会有勾结契丹的打算,故而早做部署...他一旦真要实施这个计划,那么阴谋败露的可能性,便已是相当的大了......
不过徐温很清楚的是,暗中谋划的阴谋归阴谋,虽然现在也着实不宜与魏朝开战,但李天衢都已发兵大举杀入吴国境内,那么也只有与其彻底撕破脸皮了!
1091 这次关乎国本的大战,我还需要运气
当年我不曾料想会走到了这一步,可已有了今日这般成就,又岂能半途而废?
徐温心中念着,面色也是愈发的阴沉...遥想自己当年也不过是个时常还做剪径勾当的私盐贩子,就算跟随杨行密一并打天下,而与其他旧臣并称三十六英雄,他在其中的地位也不过就相当于是个最不起眼的小老弟...徐温心说如今在吴国位极人臣,有今日这般的尊崇地位,那时的自己,的确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毕竟当年杨行密时日无多之际,徐温又是为杨渥屡出主意,还力谏杨行密切不可将社稷交托于其他旧部,合当由长子继位掌权。可如今看来,倒是讽刺的很...当年口口声声说“大王平生出万死,冒矢石,为子孙立基业,怎可传于外姓”的徐温,现在就差将杨行密的幼子杨隆演赶下王位,吴国之主,实际上也早已姓徐了。
人生境遇便是如此,早先不曾想到杨渥小儿继位后愈发骄奢狂妄,迫害旧臣,而张颢与我为了自保,而合谋弑主之后,他更是急于胁迫群臣拥立他掌权,甚至还算计起我来...我不杀他们,那早晚死得便会是我。人都是被逼出来的...我历经凶险,除掉了所有敌人,又将杨隆演把控在手中,那吴国大权,就应该是我的!
念及至此,徐温又狠狠的咬了咬牙。按说在吴国朝堂终于达到只手遮天的地步,除了掌政御下,他最常做的事,便是奉表劝进劝杨隆演、杨溥这吴国后两代国主称帝。
而徐温如今也已年近六旬,皇帝的位子,他也不是非做不可...毕竟如今在他吴国的权势,与一国之君也着实没有什么分别。然而吴国杨氏一旦称帝,徐温心想只要扫清了朝中一切阻碍,到时我的子嗣再威逼吴主让位...非但便能一举功成,我徐家直接便成了帝胄宗室,又何必再做个藩王屈居人下?
可无论是逼迫先主杨行密的子嗣让位,还是由徐家改制称帝,徐温很清楚自己最大的阻碍还是来自于魏帝李天衢。
徐温也还记得,当年自己刚开始受到杨行密的重视,而参与军议时日不久,他便因宿将田頵据地背叛倒从一事,出使魏朝以表示抗议...想起那时面对李天衢,徐温便感觉到一种强大的压力而心生忌惮。
再回想往事,徐温便已经能感觉到,中原王朝如果一直雄踞于长江以北,而对吴国形成威慑,那么再要谋取宏图霸业,魏朝也只会是迈不过去的坎...毕竟有些人对权力的欲望只会越来越大,如果自己仍不满足于现状,那么在有生之年,也必须要去挑战魏帝李天衢。
只不过没盼来可以利用的契丹,却是魏朝先来了...就算现在与其开战的时机还不算成熟,可是就算要与李天衢博一番,我也依然有一举扭转时局的可能!杨渥、张颢、李遇、刘威、陶雅...我这一路走下下来,从起初朝不保夕,到如今生杀予夺,而再要为我徐家谋个问鼎中原的机会...李天衢,这次我也必须要赢你!
...直到徐温缓缓的再抬起头来,虽然面色阴沉,可是眼中那些许慌张也已消逝不见,那对阴鸷的招子,就在殿内那些文臣武将身上环视一圈,他忽的又高声喝道:
“李德诚何在?”
那个名为李德诚的吴军宿将,赶忙恭身回应,而出列恭身施礼,听候徐温下令...他在唐初时节,于宣歙观察使赵锽麾下担任给事官,差不多与猛将周本同期转投杨行密。
若是按史载轨迹,安仁义响应田頵背反,而吴军诸将逼入绝境,一众将兵却畏其箭术,皆不敢靠近...安仁义瞧见对自己形成包围的吴军当中,唯独有一人没有放声辱骂于他,而唤其登上城楼,遂有言“汝见我不失礼,且有奇相,他日必大贵,吾以为汝功”...便束手就缚,还以爱妾相赠,而捡了这天大便宜的吴军将官,也正是李德诚。
时至今日,诸如李神福、刘威、王景仁、米志诚、田頵...等吴军勋臣旧将死的死、降的降,李德诚熬到了今日,与周本等极少数人,却也成了吴国军中资历最深的宿将之一。他本来在同期的诸将当中,战绩并不算突出,但是便如正史线中的安仁义拿自己的脑袋当人情送,战功往往会主动找到他身上;如若遇到杀机险情,他就突发急病,不能执行军令,结果出去办事的同僚被杀了,李德诚的急病便也好了。早年就有相士评述其“泰山之高,可比君福。不用寸功,日享千钟”......
所以在吴国军中,李德诚被称作名将、智将、猛将的时候很少,通常诸部将士,皆称他为福将。
不过李德诚之所以被认为一生有福,也因为他不爱惹事,甚至被欺负到头上都跟个没事人似的...那个已经被米志诚一箭射杀的徐温长子徐知训,也不止会向史载线中投从吴国,而杀人如麻的暴脾气朱瑾索要其爱妾名马,他凌辱诸将,甚至勒令李德诚这个与他老子同资历的宿臣交出家妓以供享乐。
李德诚可不敢如朱瑾那般,索性暴起宰了那纨绔子弟,他委婉拒绝称我家那些家妓也已人老珠黄,还都生了孩子,不足以侍奉贵人,要不...您看我在帮你物色一些年轻更有姿色的?
然而不肯交人,便是拂了徐知训的面子,那二世祖遂又放话“吾杀德诚,并取其妻,亦易尔”...结果李德诚的反应,却是连忙唤人商议如何示好徐温那膝下长子,打消其怒气...结果不久后,徐知训无论是按史载线被朱瑾砍了脑袋,还是先前换了种死法先前被米志诚一箭射杀,他终究是人太狂而自有天收。至于李德诚,本来找上他的麻烦,便又不解而破了.....
再是仗权跋扈,性情骄横狂妄的,没落得个好死...所以如李德诚这种性子的的确不易招灾惹祸,貌似还真可以说是一种福气。
被徐温的长子羞辱忒甚,可是李德诚仍旧力图结好徐温、徐知诰义父子。历史如果按原本的进程走下去,南唐代吴期间,他亦是做为是效力于杨氏时日最久的开国老将,位望隆重,率百官劝进,因而在南唐建立后被视作佐命功臣,在朝中富贵名望,世罕及者,但他也依然为人低调本分,一直到七十八岁病逝,都得以南唐烈祖皇帝优加礼遇。
如今李德诚也与徐温结成了亲家,而且现在吴军当中,除了坐镇地方的周本,他的资历最深。徐温暗忖固然不能奢望李德诚用兵作战,而能与当年的吴军第一名将李神福比肩...可是以李德诚眼下在军中的地位而言,也理当推举他为主将,而我也势必要在后阵督战才是......
而且不但我完全能确定李德诚不会有异心,还是由他掌兵最为稳妥。更何况李德诚素有福将之名,与魏朝的这一战,除了务必要谨慎筹谋部署,我最需要的,当然也包括运气......
徐温心中念罢,他脸上阴霾渐渐褪去,倒还挤出了几分笑意,而又对李德诚说道:
“李将军,你我结成姻亲,自然休戚与共,而如今我也要你担负重任了......”
1092 横江浦水战,柴家的衙内
听徐温点名要自己掌兵,李德诚心里叫着连珠苦,可嘴上连声领命。毕竟眼下形势如何,他也清楚得很。即便与徐温结成了亲家,但李德诚也能掂量得清彼此又是什么关系...这等火烧眉毛的要紧时刻,又怎容得他抗令不遵?
李德诚倒不算是怕死怯战之徒,只是向来也很有自知之明,过往他建功立业,几乎也都是常从征讨,而并非独当一面,时常做为台濛,乃至当年的王茂章副手,出征厮杀倒也尽职尽责。但是与吴国军中那些战功最为卓著的宿将相较,他自问还颇有不如。
按说临危受命,统军抵御魏军的最合适人选,应该也非军中首屈一指的猛将周本莫属...可是他早已请命转调至信州,据守一方提防东面吴越国的动向。偏偏信州与镇南军接邻,魏朝大军自突破长江边界,由湖口杀入境内,周本还要调度兵马,掉过头抵御陆路上的魏军,又怎么可能赶赴此地,来集结舟师去打水战?
至于徐温的义子徐知诰,则更偏向于文臣。如今吴国虽然不乏武将,可是到了这要紧关头,方才发觉如今军中这一代将领,无论功绩与名望,似乎也都不及追随先主杨行密的那一批人......
就算是硬着头皮,却也只得上了...而李德诚方自接受命令,徐温站起身来,又沉声说道:
“北人善骑,南人善舟,当年先王虽然败于魏帝,非但未能夺回淮南军故地,就连发迹之所庐州等地,也尽落入魏人之手...可是单论水战,魏朝也从来不曾胜过我吴国!
这次魏军突破湖口,自江州杀入镇南军,也全因出乎我吴国的意料之外。可是魏朝还要大举往南调运兵马、辎重...集结升州水军精锐,务必要在长江上一举大败魏朝舟师,再控制住水路各处要隘,久后魏人难以为继,还如何能继续侵攻我朝疆土?
即便镇南军江、吉二州已被敌军攻占...但我军素善水战,杀溃魏朝舟师,截断长江水路。镇南军的西面是楚国,东面则是我吴国宣歙军地界,渡江的魏朝军旅深陷敌境,孤立无援,再遭受夹攻,早晚也将被我军荡灭除绝!”
徐温这一席话说下来,言语中也满含着一股凛然杀意。毕竟当初渐渐得受杨行密重用,也是因为他时常出谋划策。所以徐温也的确有些战略眼光,他很清楚地意识到,就算魏朝有兵马自江州在长江南岸登陆,可是吴军水师一旦重新控制住沿江口岸,那几万兵马便将如被剪断了身子的风筝,到头来也只会落得个被彻底歼灭的下场。
便如汉末三分时节,统掌大军,兵多将广,却被孙刘联军杀得狼狈拜访的曹操,而后封公称王,立的国号同样是魏,而徐温心想无论当年的孙吴,还是如今的杨吴...仍是魏、吴两国为攻守双方,而在长江上一决雌雄,要争胜的关键因素,不还是哪一方的军队更善于水战?
...三日之后,升州治下渡口港汊,一支规模庞大的水军舰队正缓缓的向长江深处驶去,但见舳舻相衔、旌旗蔽空,那般场面也甚是壮观。吴国即便国力及不上占据中原的魏朝,可相较于吴越、楚、越、闽等国也仍是明显更胜一筹。
如今也无法再暗中使坏,征讨大军都已经杀上了门,徐温先前好生经营升州,招兵扩军、壮大实力,而现在便要将自己所积累的军力投入到这场战事中,以尽一切可能力图拒魏军于国门之外。
而徐温所处的升州,距离北岸的淮南军治所扬州之间虽然有长江阻隔,可实际上也不过相距两百多里的路程...所以徐温这边有所动弹,淮南、淮西两镇安仁义、柴再用早先便已调兵遣将,派出的舟师已然溯江而上,也开始攻击长江南岸的吴国治下口岸,就等着徐温统领主力水军自升州杀出,而打响这场大规模的水战......
升州上元城以西,相距路程不远的芜湖县治下,诗仙李白也曾为此处长江古渡口做组诗中有言“人道横江好,侬道横江恶。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海潮南去过寻阳,牛渚由来险马当。横江欲渡风波恶,一水牵愁万里长...”的横江浦对岸港汊,正赶上风疾浪险的时候,然而一艘艘乘风破浪的楼船,却逐渐开始加速,犹如像在江面上移动的山丘那般,就朝着前方的港汊碾压了过去。
双方射出的箭簇,在空中交织成一团,位于港汊左近的吴军船只遭受楼船的挤压碰撞,相继被撞得倒覆倾翻,连带着上面的士兵惊呼连连,便如同下饺子一般,噗嗵噗嗵的都栽进了水里。
不过跌入水中的吴国水师军健普遍都识水性,距离港汊较近,也不至泅水淹死。然而那些楼船上,也有魏军军士好整以暇的张弓、搭箭,旋即拉弦、瞄准,居高临下,便是一通箭雨铺天盖地的攒射下去,那些闪避不迭的吴军士兵死伤一片,再跌入水中时,可就是一团团血红在江面上扩散开来,倒栽下去的身子,最终也只会是港汊附近水域飘着的一具具浮尸。
把守此间水寨的吴国水军部众反应也算是及时,没有如把守江州湖口水寨的部曲那般,被杀得个措手不及,而轻易上魏朝舟师靠在港汊边,运送着大批兵马登岸...然而附近几处州府,军力主要集中在徐温坐镇的升州地界,横江浦的吴国水军兵力有限,要抵抗大举杀来的魏朝船舰,也不免甚是吃力。
反观自魏朝自淮南军扬州治下渡口出师,再溯江而上的舰队,今番也并没有贸然去攻打升州,而是杀至相距不远的芜湖治下水寨。无论战舰楼船,大小船只,都是以水军将士为主,乃至原有的拍杆、撞槌等器械,也并没有配置新式水军战船的常备军械。看来还没有与徐温统掌的吴国水师主力交战之前,攻打地方上的港汊水寨,魏军这边也不会过早的暴露已能应用于战事的利器。
高耸如楼的大船船板,也不由得晃动起来。双方水军厮杀,也有吴国水师的兵卒跳帮作战,攀爬上去,便立刻绰起衔在口中的钢刀,朝着就近的魏军将官兵卒厮骂着直扑了上去。
双方水军兵卒白刃相交,厮杀得激烈,叱喝叫喊声也顿时响彻天空。然而忽然有一道矫健的身影,疾窜到了混战的人群当中,旋即寒芒闪现,五六名吴军士卒相继身上飙血,哀嚎着扑倒在甲板上。
还有一员吴军军校捂住被刀锋割裂开的喉头,他那对瞪大的双眼中满是诧异之色,似乎是惊异于面前那个瞧衣甲制式,看似品阶并不算高的魏军小将,他在摇晃的甲板上如履平地,看来水性精熟,也绝不逊色于吴国普遍识得水性的水军将兵......
那吴军军校双手捂着脖颈,蹬蹬蹬连退数步,身子撞在船边又猛的一折,当即倒栽坠入江中。不过片刻功夫,便有殷红的血水从翻滚的江水里汩汩冒起,顿时又濡红了一片。
而那员魏军小将在楼船上作战,一时间连杀数人,身手也甚是了得。他生得相貌还算端正,却生着张黑脸,浑身也透着股剽悍锐气...而他又挥刀先前冲杀,旁边也有一并军校持枪赶上,而立刻对他言道:
“衙内,您虽投入行伍历练,可也毕竟是柴节帅的子嗣。白刃搏杀这等事,由我等多担待便是,否则您再是了得,可若是稍有不慎,我等也不好交代啊......”
1093 大战在即,吴军的自信
“身为水军都头,与敌搏杀,便是本职所在。如今奉军令出战,哪里又有什么柴家的衙内?”
那员魏军柴姓小将沉声说着,忽的有一个吴军士兵嘶声咒骂着冲杀过来,抡刀便砍。那小将侧身一闪,手中钢刀闪电般挥出,就在那个敌兵的脖颈间顺势一拖,“噗!”的声利刃割入血肉闷响声,一腔鲜血,也顿时喷起一两尺高。
那小将招呼一声,仍是奋勇争先,势必要尽快将攀上楼船的吴军悉数歼灭。跟在他身边的那些兵卒眼见劝说不得,也只能一并擎紧了兵刃跟随赶去,血光寒芒到处闪烁,勉强攀杀上这艘楼船的吴国军卒,大多已被砍翻搠倒,仅剩十来人惊呼连连,不断后退,不过片刻的功夫,也纷纷倒头栽入江中!
身处于这艘楼船上,统领麾下百来兵卒与跳帮作战的吴军厮杀,并且已将船上敌军尽数歼灭的这个少年郎名为柴克宏。如今魏朝宿将安仁义转调淮西军,而由柴再用接任淮南军节度使之职,柴克宏又是做为柴再用的子嗣,所以军中唤他做衙内,倒也没叫错了。
不过柴克宏平素言行也明显有别于寻常勋贵子弟,年纪尚轻,便被他老子安排到军中历练,即便只做个品阶低微的军官也毫无怨言。柴克宏平常亦是沉默寡言,虽说与身边同僚、属下也能处到一块去,可是平素不争不抢惯了,上阵厮杀却常好身先士卒,表现得十分骁勇。
按说其他将门出身的子嗣初入行伍,但凡立下些微末战功,也都不免要大肆吹嘘一番,而其余没有家世倚仗的将官兵卒,更是削尖了脑袋要往上爬,想要尽快扬名立万,自然也免不了要屡屡请命争功。可是柴再用一旦领受军命,出征厮杀他踊跃争先,却也从来不争功诿过,仿佛什么军功名望,便与他毫无干系一般......
柴再用的秉性便是如此,按他原本的命途轨迹,而于父亲柴再用亡故之后,因他乐善好施,对于打理家产又不上心,故而家中时常穷困。好歹领受个官职差遣,柴再用就与好友每天下棋饮酒,洒脱自若。
柴家按史载线为吴国、南唐所用,而南唐烈祖李昪过世,而由扩张疆域的野心更大,对外侵略性更强的南唐中宗李璟继位,所以朝中迎合上意,武将上奏商议战事,自夸领兵本事的风气越来越重,唯独柴克宏从不谈及兵家要略,旁人皆以为柴氏虎父犬子,也不知晓他军事上的才能,故而柴克宏一直领受个闲职,许久不得升迁。
然而柴克宏自己虽然不争不抢,可是一旦国家有难、朝廷降旨,能够声名鹊起,很快打响名号。起码若论史载线南唐最能打的将二代,他与刘仁瞻大致也可以处于数一数二的位置。
只是这艘楼船上的吴军虽已被赶尽杀绝,柴克宏奔至船边环视过去,就见附近的战舰颠簸乱晃,双方水军兵卒仍在厮杀,不断的有人从船上跌落下去,浸染得江面上处处都有染起的血红。
魏朝固然比吴国兵多将广,而且战马等军用资源充沛,若是在平原地带打野战,要吃大亏的也多半会是吴国军旅...不过水战与陆战的打法天差地别,也并非谁的水军越多,战船更为高大坚固,谁便能稳稳的占据上风。
魏朝固然也十分注重组建水军舟师,但是也鲜有进行大规模水战的机会...可吴国却不同,当初占据升州冯弘铎便掌控强大的楼船舰队,坐镇荆南的成汭建造犹如府第官署的巨舰,大型战船超过两百艘,并能发动十万之众...结果那两路水军实力强大的军阀,却都被吴国杀得溃败,而势力就此消亡......
便如中原王朝面对北面自幼骑马开弓的游牧部族那般,吴军将士则大多水性精熟。所以即便过往吴国忌惮魏朝,可是如果要进行大规模的水战,对方非但不会胆怯,反而也能振奋起杀败魏朝大军的信心。
柴克宏也注意到他所处的舟师舰队,虽然迫近此处吴军把守的水寨,可如今对方早有防备,即便军力有限,可是也仍能与己方部众杀得个有来有回...周围江面船只交错,仍是杀声如潮,而柴克宏忽的耳根一动,听见后列主舰上响起激荡的鸣金声,而传令舟师舰队转向撤离。
一名军士胡乱一抹溅在脸上的血渍,又疾步赶至柴克宏面前,说道:
“衙内,按我部先前所受的军令,如今既已传令收兵。看来东边也探觑得分明...徐温统掌的吴国水军主力,应该已经开拨出升州港汊,而就要在长江上与我军大干一场!”
柴克宏闻言也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他忽的沉声念道:
“待我朝集结淮西、淮南等几路舟师,与尽遣主力的吴国水军会战之际...吴军若胜,只怕我朝几年内也难以染指江南,而赢的如果是我军,那么要覆灭吴国,也不过是早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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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水军规模都达到近十万之众,而大军集结,也中还需要一段时日。往后的的半个月内,自淮南军扬州一带,直至宣州义安县治下的长江水域,魏、吴两军水师在江上发现对方的踪迹,也总不免要再厮杀上几场...而这段期间,魏军伤亡三千五百余人,大小战船损毁四十余艘,吴军则折损两千二百人上下,损失战船七十余艘,大多却都是小型船只。
相较之下,吴国折损的以小船为主,而魏军损失的士兵更多,也全因双方在长江上战争,所处的战舰一旦倾翻、沉没,往往水性更为精熟的吴军水兵,如果没有遭受致命重创,即便跌入水里,仍能游回南岸,或者同僚船只上的可能性更大;可是反观魏军舟师,纵然在水军中效命,可是其中北地出身的汉子比例相对更多,也不是人人会水善游,所以单论个人水战的能力,反而还是要逊色于吴军......
随后几日,宽阔的长江两岸,就算在陆地上也有大批兵马集结,开始耸立其一排排木桩栅栏,另有大小船舶穿梭运输,军夫壮丁也都在忙碌的搭建寨墙,寨墙后也耸立一座座箭塔、望楼,大量的船只停靠岸边,不管水军陆军,规模仍在不断的壮大着。
无论魏、吴哪一方将官兵卒,再遥望长江对岸,依稀也能望将对方扎下将水陆连成一片的规模也颇具规模,一到火把齐明,甚至也足以映亮小半片夜空...随着彼此水、陆军各部相继开拨至此处,再待吴国徐温、李德诚,魏朝柴再用、安仁义这些各自主掌军旅的将帅亲至...这场声势极大的水战,便也到了打响的时候!
1094 擅打水战的名将,其实我们也有
天空中一只雄鹰展翅翱翔,飞到长江天堑时俯瞰下去,就见犹如一条巨龙滚滚向东的江水两旁,都是将水陆连成一片,而宛如一处城郭的庞大军寨。
下方尽是密密麻麻的黑点,那是处于岸上的两军将士都已排开队列,而魏军这边一个个方阵排列整齐。岸边亦是旌旗蔽空,诸式战船当中,就属那一艘艘庞大在江面上移动的城堡,而可容纳八九百人的楼船。陆上军阵规模浩大,水上船舰舳舻相衔,这尚还未交战,一片肃杀之气便笼罩在江面之上。
忽然间鼓声大作,一股杀气好似自魏军大寨当中冲霄而起。在天空飞翔的那只雄鹰忽然发出一声清亮的唳啸,奋力振翅,转瞬间便从水寨上方滑翔而过。似乎军中漫起的那股威武肃杀之气,也惊得它又飞得更高,也不愿在此久留下去。
位于一艘巨舰船头,柴再用抱着膀子,傲然耸立,一阵江风吹过,荡起他身后的披风,连同身后那杆大旗猎猎飘荡,啪啪作响...柴再用也不由的双眼微眯,随即伸出手来感受风向,沉吟片刻后,他忽的长声念道:
“这两日刮起的还真是东南风?这倒邪门得紧...吴人善水,在长江上交战占着地利之便,如今这风向又具天时之利,那么吴军会打算用什么计策,应该也会在意料之中......”
长江水战,攻方是北面的魏国,守方是南面的吴国,而眼下大战在即,刮起的又是东南风,这太多的相同之处,也让人不由得想到古时以少胜多的那场经典战例...魏朝军中甚至也有些将官直言晦气,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巧合多了,也难免让人想到这莫非是魏朝大军将铩羽而归的预兆?
这事虽然邪门,可柴再用偏偏是不信邪的人,大半生戎马生涯,他深知自己就是带兵打仗的命。而与吴国水军在长江上要打响的这场战事,柴再用心想有可能也将是自己这辈子最高光的时候...他又怎会因一些凑巧相合的因素,便未战先惧而打起退堂鼓?
同为魏朝开国宿将的不少袍泽相继病逝,先前又听闻葛从周告老归隐,也让柴再用甚至感慨...毕竟他五十多岁的年纪,再过几年便已是花甲之龄。柴再用自知随着年事渐高,很多事以后也将渐渐的有心无力,这次建立奇功的机会,当然要牢牢的把握住。
让柴再用欣慰的是,自己的儿子柴克宏如今也已出仕从戎。虽说他沉默寡言,对于建功扬名表现得并不上心...可是在将门耳濡目染,自幼受栽培教导,经柴再用这个做老子的观察,他很清楚柴克宏极具军事天赋...起码这一次若能成就大功,以后家世后继有人,柴再用心下也总算能踏实了。
眼下头等大事,当然是要杀败在长江对岸集结的吴国水军。然而遥望过去,但见远处水寨同样是樯帆如云,一样望不到头的船只首尾相接,隐约也能瞧见有无数黑点来回走动...毕竟吴军水战的经验确实要比魏军丰富,士兵水性普遍更要精熟许多,如今也已是严阵以待,又岂会是好捏的软柿子?
好在我军亦有谙习水战的将才协力筹谋,早做部署,也大概能想得到吴军有何图谋...我军的杀手锏,吴人却并不知晓......
柴再用心中念罢,旋即转过身来,就见一众顶盔挂甲的将官肃然耸立,正等候听他的帅令行事。柴再用那张黑脸仍透着股让人敬服的威仪,忽的以用铿馈有力的声音说道:
“张武、赵廷隐何在!”
“末将在!”
被点到名头的那两人立刻出列,站定了身子,便立刻又向柴再用抱拳。他们二人一个身长七尺,面紫黑色,他颌下浓密的虬髯大片花白,看来年事甚高,可眉宇间也依然透着股好勇斗狠的剽悍之气,一瞧便知不是个好惹的主;另一个生得相对白净些,可身躯壮硕,举止干练,显然也是久在行伍中效力的武人。
唤作张武的那人,本是川渝合州石镜县的摆渡人家出身,偏偏他为人剽悍勇武,就连周边的盗贼水匪都甚为忌惮...既是巴蜀人士,他起初自然是投王建从军,先后历任破浪都头、飞棹指挥使等职务,就是专门于水军中任职。
走史载线的张武,本来会是南平国的苦主。头一次是以火焚船,致使侵犯至巴东地界的南平军折损过半。而后不出几年,后唐发动灭蜀战事,南平国趁机兴兵去犯,结果被张武使得一招铁索横江困在江中,又复以火攻之法,致使敌军焚、溺死者甚众,以不足万人之数杀得几万南平军崩散溃败,张武遂名声大噪,而让世人知晓其打水战的本事又是何等了得。
然而前蜀政权覆亡之时,张武便挟几州之地归降于中原王朝。只不过正史中他降的是后唐,现在则归从于魏朝...做为留守地方的降臣,当李天衢得知他于何处赴职,便立刻下达诏令,命其至淮南选编飞棹诸营,并在手谕中承诺如若辅助柴再用、安仁义南征有功,厚封重赏、福荫子孙,也决计不会少不了他的。
毕竟按李天衢想来,张武即便不算当世名将。可是单论水战而言,在五代后唐时期,也真想不出还有谁水战的战绩能与其相提并论。
至于名为赵廷隐的那个军将,本来于梁国宣武军中效力。按说史载线后唐灭梁的战事当中,他甚至还做为王彦章的偏将一并被俘,还是因夏鲁奇称其为可用之才,才没有被处死而归降于后唐。随后由于他参与灭蜀战事,便留在西川赴职,顺势为孟知祥平定川渝立下了赫赫战功,还曾杀退过南征的石敬瑭所部军旅,成了后蜀政权的开国功臣。
先前梁国却是为魏朝所灭,赵廷隐归降于中原王朝,没有赶赴川蜀地界上任,而是被调遣至淮南军藩镇任职...随着柴再用督军治兵,水战之法大致磨砺得通透,也有能力统掌一支舰队。
“赵都将,打头阵的舟师就由你来指挥。我坐镇中军,且看吴人又会如何出招。”
柴再用对赵廷隐下达军令,随即又转头望向一旁的张武。通过这些时日的了解,以及彼此针对与吴国水军的战事所进行的军议...他也很清楚要一举杀溃吴国水军主力,除了本朝水军舟师配备的新式火器,眼前这个巴蜀地界出身,尤以善打水战而见长的将官,也将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因面色如铁,粗壮黝黑而得了“柴黑”诨名的柴再用,遂与按所述面紫黑色,少时不务家人产业,里中豪多畏惮之的张武黑脸对黑脸,又大眼看小眼的目光对在一处...倒是柴再用先面露笑意,旋即又对张武说道:
“按张指挥先前所谏之策,我军部署齐备。吴人多半也会如我等所料的那般,以为有天时地利可以倚仗,而会有乘风纵火的打算...就劳烦张指挥统领飞棹军诸部观望戒备,倘若真如先前所料,到时候就看我军与吴人谁的火又能烧得更旺了......”
1095 乘风纵火,真当这是赤壁之战?
张武听柴再用出言夸赞,他呲牙一笑,随即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便豪言道:
“术业有专攻,末将别的不敢说,可这大半辈子一直管领水军。当初效力于蜀,平定两川各据一方的军阀,乃至讨乱平叛之时,小打小闹的阵仗姑且不论,水战两军对垒,要一举克敌制胜,诸般战法当中,还是以火攻最见成效。
末将既知如何在水战中放火烧敌,当然晓得又当如何防备敌军用火攻。柴节帅尽且安心,如今布署齐备,就算吴人痴心妄想,意图趁着风势算计我军,也注定不能得逞!”
柴再用虽然力图精益求精,过了中年之后,又开发出了水战技能。可他毕竟属于半路出家,如果作为水军主帅,也难免会有疏漏之处,而他先前麾下将佐大多也都缺乏水战的阅历。如今有了张武这么个水战上的经验满级号打辅助,与吴国以水战见长的敌军大战,他的作用的确尤为关键。
起初从军时张武便已年纪不小,如今老而弥坚。柴再用这个本来适合唱黑脸待己却十分敬重,张武也不是扭捏矫情的人,他不失礼数,也笑呵呵的应了,自然要使尽浑身解数好生辅佐,以促成魏朝大败吴国水师。
虽然本为蜀将,张武统掌水军先前坐镇巴东地区,提防的是有敌国会溯江而上,企图入侵蜀地。可魏朝大军的主力却是从北面杀入蜀道,速灭蜀国,他几乎也没有用武之地...张武想的很开,这年头乱世杀伐,自是城头变幻大王旗,两川之地的统治者先前姓陈、姓顾,随后姓王,如今姓李,做为川蜀军将,至少现在而言,对于那些先后统掌蜀帝的君主,也很难谈得上什么家国情怀。
总之我投军从戎,去投效蜀国先帝王建,而后则受封于末帝王衍,但是现在已经是由魏朝统治两川之地了。按张武想来,咱从戎为将,为了拼个出人头地,而如今虽然年事已高,本想着以后一直戎守地方也就罢了...可既然魏朝帝君看得起,这柴节帅也把咱当个人物看待,就算岁数再大,川渝汉子也得再雄起一回,临老再争取成就大功,官升几级,更能福荫儿孙辈,身为武职军将,图的不就是这个?
然而张武豪言说着,他忽然一顿,默然片刻之后,却又感叹道:
“但是吴军的火攻,末将虽然有化解之法...凭心而论,我朝舟师配备的新式火器,也着实让末将叹服。若是易地处之,由末将主守,而面对我朝舟师的攻势,想必也会被杀得个措手不及,想必也会落得一场惨败......”
听张武说罢,柴再用微微一笑,随即左右顾盼,就见周围诸式战船上立起那一架架更为小巧精良的投石机,也有水手军士来回走动,检视杆臂、绞盘、缆绳等军械部件。
而盛满了火油,并按比例混合易燃物的猛火油弹,之前也都是经过严密保管,眼下也已陆续搬运至密封隔断的船舱内。柴再用也是亲眼见证过新式抛石机施发出成片猛火弹所展现出的威力的,眼下似乎天时、地利都倾向于吴军一方,可这等杀器使出来,还哪里管它什么顺风逆风?
然而好钢自然要用在刀刃上,考量到吴军也很有可能会采用火攻之法...柴再用心想最好还是引诱敌方先祭出他们所以为的杀手锏,打头阵的舟师则仍是按传统制式的配备,而考量在最恰当的时机,予以敌军最猛烈的打击......
柴再用心中念罢,随即断然下令,魏军水寨中登时鼓声雷动,大量的舰船由赵廷隐所指挥,已纷纷开拨离开岸边,浩浩荡荡的朝着江心处驶去。
浩渺的长江对面,同样是桅帆林立,大大小小的战船在江面上几乎占据着十里宽的空间,虽然与魏朝楼船相较,吴国水军的大型战船普遍都小了一号,而且轻型船舟所占的比例也要高出许多...可是南岸水、旱两寨同样升腾起一股凛然杀气。徐温正端坐在岸上旱寨中所筑起的高台上,居高临下,观望南岸规模浩大的舰队,乃至对岸魏军的阵势。
近千名宿卫甲士环绕四周拱卫高台,还有一众亲随拥簇着帅椅。徐温眼见对面魏军舟师已开始有所动弹,他虽然面色阴沉,可嘴角微微翘起,也流露出一抹冷冽的笑意......
以徐温如今的身份,也不会亲自登船前去参赴水战,所以他于旱寨督战,命令李德诚上了旗舰统掌水师。眼下徐温心中却也不禁泛起了嘀咕,早听闻李德诚在军中被称做福将,难道还真就这么灵验?我命他指挥水军,而到了与魏朝舟师会战的时候,几日内便是东风大作,这莫非是天佑我徐家必定能挫败魏军?
徐温当然不可能知道考量到地形因素,又根据季节的变化形成冷高压,而影响风向的道理...但是在他看来,现在的战局对于吴国水军而言也的确变得更为有利。
魏朝水军船舰众多,声势浩大又能如何?当年荆南成汭,升州冯弘铎,可都是以统掌的规模庞大的舟师舰队而闻名的一方军阀,不是也都惨败于我吴国水军?自唐末以来,先主招聚群雄,壮大声势,又打下一片江山伊始,水战交锋,我吴军又曾怵过哪一方豪强?在陆地上,即便你魏朝挫败诸藩,又相继灭了梁、晋、蜀诸国,也可说是所向披靡...可是到了水面上,还是吴国水军堪称天下翘楚!
本来我便已想定又当如何一举杀败魏军,如今更可说是天公作美...先打这头阵,我军也足以纠缠住就敌方舟师,再等候最合适的时机,派出船队直取北岸水寨,趁着风势放火,焚船烧寨,你魏军又能如何应对?
徐温心中念罢,遂又把手一挥,身侧的军校见状,也立刻挥舞起令旗。而遮蔽大片江面的吴军战船上方,诸部水师兵卒在甲板上严阵以待。其中一艘大舰上,李德诚戎甲披挂,也在十数命水军将官的簇拥下立在船头。
眼见旱寨高台那边也打出旗号,李德诚咬了咬牙,心想终究还是要由他来指挥水军,去与本不愿去招惹的魏军交锋了...至于近日吹起的东南风,李德诚本人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可心里却也踏实了许多...他咬了咬牙,随即高声下令。而吴军方面奉令打头阵的舰队,也将陆续驶离岸边,去与魏军先头舰队搏杀它一阵!
已经游驶起来的舰队当中,一艘高约三尺,前后左右树牙旗、幡帜林立的斗舰之上,吴国水军剽悍的军卒耸然肃立,一个个目光里都充满了冰冷的杀机。而奉李德诚将领,统领舰队先行出战的吴军将领,倒大马金刀的盘坐在地上,他攥紧了手摇晃着,忽的又朝着摆在前方的瓷碗一丢,三颗骰子骨溜溜的发出清脆的响动声,那吴军将领定眼望去,忽的狂笑道:
“果然还是浑花!他奶奶的,徐公命那李德诚挂帅,老天爷便照应我吴军刮起了东风,如今咱也讨个好彩头,掷出全红的浑花,不也是预兆我军要把魏人的水寨烧个半天红?
魏人又有什么了不得的?这次就要在水上重挫他们的锐气,要争先建功,也当由我刘信拔个头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