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1 贤能为上,理当重用的人物
喟叹后唐国祚终究难以保全,起码也还保全自己的家世与基业,而接受降从魏朝这一事实的臣子,其中有几人也引起了李天衢的注意,遂先后召唤他们入殿觐见,以确保这些人以后能死心塌地的为魏朝所用。
第一人名为康澄,本来李嗣源继位整顿朝纲时,他会提出国家不足惧之事五种,深可畏之事六种,也能切中治政弊端,而得李嗣源褒奖,也有能力剖析时局,及时指出朝廷民间有可能动摇国本的隐患;
第二人唤作张希崇,本为燕地出身,按原本的轨迹曾为契丹所掳,而得受耶律阿保机重用,赐封其元帅府判官、卢龙行军司马、蕃汉都提举使等要职。可是张希崇却选择叛离契丹,率领所辖两万余人南投后唐。
只是按说张希崇本来应是在李嗣源称帝后,才叛契丹而投后唐。可按如今的时局演变,桀燕覆亡时,他便已降从河东。而他极其善于开荒屯田,也是治理边疆的行家里手。待张希崇的才能被发现之后,自后唐明宗伊始,一直到后晋石敬瑭上台,都会授予其镇守一方的旄节,让张希崇只管到边陲要塞一边种地,一边带兵......
就凭着这手本事,张希崇从卢龙军一介小校做到了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尉,接连主持边疆军政事务,受郡公爵禄,还被赐为清边奉国忠义功臣...可按着他本人的意愿,就是盼着入朝参与政事,结果当他展现出治理边陲地域时开垦屯田,抚谕番族的天赋而治绩出众,便一直在北疆屯田治军。
后来后晋建国,他向朝廷奏请迁回中原内地,石敬瑭核实他的履历功绩之后,心说行啊,这人不错啊,你也别返回朝堂了,仍做一方节度使,就给你换一处边陲要地继续治理去吧...张希崇闻讯后遂喟叹“我注定死于边疆,莫非这便是命?”,而感到郁不得志,积久成疾,最后卒于任上。
李天衢心说张希崇现在还没完全展现出能力而被外派地方,我当然也不能完全不考虑对方的意愿,而往死里用他...但你既然是治理边疆的天才,起码也要发挥出最大的能力为国所用。
边陲要地,少不了也要张希崇去打理几年,大不了咱定期行进轮换,亦或安排张希崇至云中代北那等北面塞外,南通中原的要扼地带,起码不至于在荒凉偏僻的北疆开荒种地,还要提防北地异族犯境寇钞...那他也不至于在边疆郁闷到死;
另一个被李天衢召见的后唐降臣,则是年少时便投到李克用帐下的河东军老资历康福。他是沙陀人,而擅长多种蕃族语言,善于管理财货,如今担任马坊使,总辖且善于打理马牧事务...虽然带兵打仗的能力不及李克用所收的那些义儿,他倒也属于复合型的人才。
而且按史载线李嗣源做了后唐皇帝之后,也会时常召康福入殿,讨论时政利弊,两人还都是以蕃话胡语相互交流,往往听得旁人一脸懵逼...而后便招致权臣安重诲嫉恨,将其调离朝廷,结果他管理营田、蕃落、榷税等地方事务,乃至灵武军韩家兵变后继任节度使,治理藩镇仓储充盈,把民政也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所以康福到了后晋时节,也得以赐号输忠守正翊亮功臣受封开国公爵,过世后追赠太师,谥号武安,一辈子也是功成名就,争得个生时高官厚禄,身后庙食祭飨。
根据康福的能力而言,以后魏朝的疆域也必然向塞北拓张,他在那时想必也能发挥出不可或缺的作用。
而康澄、张希崇、康福还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他们按原本的轨迹,都是在李嗣源继承皇位之后,才愈发得受重用。后唐明宗一改庄宗时节的苛政弊政,整顿吏治,对官吏加以考核。不但严惩聚敛民财,以权谋私的臣僚,同时对清廉干练、政绩突出的官员下诏褒奖、给予表彰,以开创明宗之治。他们三人,也正是那段时期的代表人物。
李天衢心想先前后唐朝堂的风气是奸邪当道,还有不少徒有虚名的重臣身居高位,却根本不尽职守,倒有一些能臣屈沉而不受重用。除了张宪等虽有才干,可终究因死忠于后唐,不肯降从而选择自尽的臣子之外...现在要做的,也正是从其他会接受招降,愿意归从魏朝的臣僚中进行择选,确定可以重用的人物,而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只是直到接见康福之时,李天衢眼见这个沙陀属臣如今三十四五的年纪,大腹便便,虽然生得富态。可他眉宇间始终挂着几抹愧意与忧色,却也是有问必答,丝毫不敢怠慢。
这倒也是...李天衢心想康福这类的后唐臣子,他们按史载线在李嗣源取代李存勖称帝,李从珂又夺了明宗宗室基业,直至石敬瑭倚靠契丹灭亡后唐而建立后晋...也都接受了现实,并没有为李克用那一脉子嗣效死尽节。所以如果后唐当真为魏朝覆灭,这类人还是很有可能争取招降过来的。
只不过现在的情况是,当初毕竟效忠于李克用,如今李存勖又身死不久...他们降从于魏朝,固然是要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但是念及旧主,也难免心中有愧。另外后唐的统治阶层比起其他势力,以沙陀为主的其他族裔比例要高出许多,也有可能考虑到有别于汉人的身份,也难免会使得一些臣僚感到不安。
寻思一番后,李天衢遂对康福言道:
“对于朕而言,沙陀大多族裔归化汉唐久矣,便如我魏朝当年与朱温抗衡,他伪梁文臣武将,诸部军旅却都是以汉人为主...朕与晋主虽势不两立,可河东沙陀,便如朕当年东征西讨时招抚受降的汉家儿郎那般,也别无什么分别。
后唐臣僚,虽方自降从我朝,可昔年汉臣班固有言‘毋以日月为功,实试贤能为上’...卿无须忧虑,但凡我魏朝臣子,朕一视同仁、不分厚薄。而安抚河东民众,尽快稳定局势,使得汉儿、沙陀...乃至其他诸族各部百姓能盼得个安乐生计,也须卿这等臣子能够勤于职守,而为朕分忧了.....”
康福闻言先是一怔,似乎也是有所感触。他口中连声表达着受宠若惊,实感诚惶诚恐。而再听从李天衢安排指示之时,康福看似也更为主动,也不像方才那般显得十分被动了......
魏朝大军拿下晋阳,除了处置后唐朝廷众臣之外,诸部军旅经过整顿,也还要调兵遣将,攻破太原府乃至河东全境仍然据地死守的河东余部。而在此期间,近臣解青收到巡查太原各地的部曲上报,便又前来向李天衢禀说道:
“启禀陛下,在逃的晋主正室刘氏,以及当日趁乱从晋阳城逃脱的申王李存渥,也俱被拿获......”
解青禀奏时,他脸上神情倒也变得有些玩味起来,旋即又道:
“刘氏与那李存渥,奔逃至太原晋阳以南的清源县治下一处镇坊,经过当地居民告发,五百轻骑奔赴镇坊东隅的寺庙当中。而斥候军士发现刘氏、李存渥,并一举擒捕下来时。那对男女,却正在行苟且之事......”
1022 还要抵抗,这又是为谁而战?
李天衢闻言,便不住的眉头一皱,心说无论是走史载线,还是眼下这般形势...李存勖身死之后,后唐刘皇后与他夫君的兄弟李存渥奔走出逃,到底还是要唱出通奸这一处戏。
逃亡时节,这对狗男女便按捺不住,莫不是先前就已经眉来眼去,只是碍于李存勖后唐皇帝的身份只得忍耐...结果现在时机成熟,便是干柴遇烈火,而一点就着了?
李天衢心中正念时,继而又听解青报道:
“被拿获之后,李存渥乞活讨饶,说愿意归从我朝、任凭安置。而刘氏哀求愿削发为尼、遁入空门,只求能保全性命...而斥候骑军遣快马传报上奏,眼下也正押解着那对男女往晋阳行来,而听候陛下发落。”
李天衢呵呵一笑,旋即长声念道:
“刘氏贪婪敛财、媚惑君王,纵容阉党横征暴敛、爪牙大肆搜刮,败坏河东李家社稷,她也是首恶之一...而自己的夫君李亚子尸骨未寒,那刘氏便耐不住寂寞,而自己的小叔子鬼混了起来...至于那李存渥,与君王妻室苟合,染指自己亲生兄长的正妻。勾二嫂,这可是江湖大忌啊......”
“嗯?”
听李天衢把话说到最后,解青不由一愣。这话的意思他固然明白,只是听着这说法,也完全不似出自君王之口...而李天衢忽的又道:
“朕也没有见那对男女的必要,传令下去,将刘氏与李存渥尽皆缢杀了便是。既然做下那等丑事,晋人降臣当然也会明白,我朝处死那两人的因由所在......”
毕竟史载线李嗣源即位之后,便下诏赐死刘皇后。就算她是自己义弟的妻室,但是重重恶行劣迹也的确太过出格。将其连同李存渥一并处死,这似乎也算是为死去的李存勖讨个公道了......
就算那刘氏善于笙箫歌舞,而且姿色绝众,更擅长用些狐媚手段讨男子欢心...李天衢却连见她一面的心思都没有,也更不会动什么歪心思。毕竟刘氏只会利用美貌与心术,不断的满足自己的欲望,轻则后宫不宁,重则将朝廷搞得乌烟瘴气而动摇国本。
而且以李天衢现在的年纪与阅历,比起外表,而更加看重内在。一个女子生得再是美貌,可是如果能确定对方极度贪婪自私,只会追求物欲,从来不会顾念夫妻感情,甚至将玩弄人心当成爱好与手段...李天衢对于那类人的感觉...只会是厌恶。
不过处死刘氏与李存渥二人,也都不过是与时局无关的小事。李天衢随即又道:
“太原晋阳已由我军掌控,难免榆次、清源二县也已降从。可是南隅还有太谷县尚有晋军死守,仍要负隅顽抗...派出的军旅想必也已抵至太谷,要攻破城郭不说易如反掌,可要攻破一处县城,想必也不必大费周章,难道城中守军却仍是坚决不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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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谷县位于后世山西省晋中盆地的东北部,这般时节,是位于太原府下辖领土南部的县城。由符彦饶、符彦图统领着两拨甲胄鲜明、鞍鞋齐备,而且士气高昂的魏军部众,已先后抵至太谷县郊野,又立刻派出斥候张开巡逻网四处察看,注意周围是否有后唐余部出没的踪迹。
反观太谷县城,似乎早已被一团愁云惨雾给笼罩住。城内居民被挟裹着,只能与后唐军旅一并抵御魏朝大军...到处都是一副人心惶惶、凄清冷淡的景象。就连在城头上巡逻的兵卒也都无精打采、满面愁容。
毕竟国都太原晋阳,竟然被魏军速取攻破,而帝君李天衢,如今也已身亡,宗室子嗣、满朝文武,也都为魏军控制...当城中守军确定了这些消息无误...如今悲观沮丧的情绪,当然是可想而知。
无论太谷县百姓,还是退守至此的后唐余部将兵,绝大多数人心里也都是一般的想法:
晋阳失守,皇帝与朝廷都已经没了...看来南朝覆亡我国也已成定局,那么我们据守太谷,也没有必要再死守下去了吧?
而太谷城内官署军司,氛围也显得更为悲伤压抑...一处厅堂内竟然设了灵帏,还放置着一口棺椁。几员将领就跪在棺前,恸哭磕头,悼念吊丧,这还尚未过去多久......
诨名“安五道”的后唐老将安金全,但是追随李存勖与魏帝李天衢激战之时肩头中箭,而全军溃败,也只得引兵退却。他终究是年事已高,身上负伤,短期内也很难调养恢复...而后为朝大军又趁势杀入河东,安金全率部抵抗,却又大败一场,本来便是负伤气虚,他心急如焚、恚怒已极,却也不得不引兵败走...而退至太谷县城时,安金全便突然晕厥过去,随后一病不起......
转醒后的安金全,也不肯卧在塌上安心养病治伤。毕竟现在后唐已到了生死存亡的要紧关头,魏朝大军又对国都晋阳形成合围之势,安金全每日焦急的询问军情,也仍要派出快马,尽可能联系其它各处尚还没有被魏军歼灭的同僚部众...以试图集结勤王兵马,打算袭扰魏军后方,而救援困在晋阳城中的主公李存勖。
然而太原晋阳,很快便已被魏军攻破了......
安金全又听闻李存勖战死的噩耗,犹闻晴天霹雳。他万念俱灰,又在身体羸弱的情况下遭受莫大的打击。安金全指着天哭嚎痛骂一阵,忽的又摔倒了下去。而他这一次倒下,便再也无法站起身来...终究是怒极攻心,而含恨身死......
安全金的长子安审晖、幼子安审琦、侄子安审通啼天哭地,深感悲痛,也只得立刻为安全金操办丧事。然而他们也很清楚,军中又一员将领身亡,这对于本来士气已低迷到了极处的将校军卒而言,更是雪上加霜,也根本没有办法再重整军心......
安审晖与兄弟安审琦又在他们父亲棺前哭拜一番,旋即站起身来,他双眼发红,咬牙切齿,而嘶声说道:
“晋阳沦陷,陛下也已驾崩,如今南朝敌军势大,看来太原府到底也是保不住了。我等如若死守太谷,只要也不过是坐以待毙...听闻南朝兵马,已有军骑抵至太谷县郊野。
此地不宜久留,为今之计,也只得尽快安葬阿爹...而召集所有兵马,突围出去,再去寻觅抵抗魏军的同僚部众,会师集结,再做图谋,采取游动作战,袭攻河东境内的南朝敌军!”
安审琦听他兄长说罢,一抹红肿的双眼,而正待答话时,在旁一直默然不语的安审通却忽然说道:
“召集兵马突围?如今这般形势,你以为还有多少士兵还肯追随我等与魏军厮杀?逃离太谷,又该往何处去?如今唐皇都已驾崩,整个朝廷都落入魏帝之手...我等还要图谋与南朝大军厮杀,这又是在为谁卖命?”
1023 又一个名将的苗子,已愿投效降从
安审通此言一出,安审晖也察觉到他话中意味,便立刻忿声回道:
“堂兄,你此言何意?不连袂同僚一并对抗魏军,我等又当如何?难道...你已盘算着降从南朝?自阿爹投从先皇为骑将效命以来,屡从征讨、皆有战功,我沙陀安氏,也一直为河东李家效死尽忠...又怎能于国家倾覆之时,却有了投敌的打算?”
安审通乜了安审晖一眼,又沉声道:
“以往安家由叔父做主,而当年先皇招拢各部沙陀,他在河东军效力,而对朱邪李氏忠心不二,我等安家后辈,当然也是进退与共。即便唐皇宠信奸佞,待我安家已甚是怠慢,因叔父的缘故,我也不便多说什么......
可如今叔父毕竟已经过世...咱们好歹也要为安家族人着想,明知打不赢的仗,却为何还要再打下去?你说突围出去,继续与魏军周旋对抗,可又能去哪里?去汾州、石州?还是往河中军逃去?你又怎能确定那边的兵马便不会降从魏朝,我等不是也很有可能先出狼窝、再入虎穴?”
安审晖听罢言语一窒,还待言语时,却见安审通猛的一挥手,那对招子凝视过来,又一字一句的说道:
“届时就算能苟延残喘得一时...你还没有回答我,唐国李氏宗室、满朝文武,都已被魏帝掌控,那我们又是为谁要枉然断送家世与族人的前程?”
安审晖瞪大了双眼,一时间却根本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毕竟李克用、李存勖这父子两代的亲生子嗣,的确都已做了魏朝的阶下囚。而河东先主虽然所收的义子大多能征善战,而且基本上都在军中威望很高,可如今也已是凋零殆尽......
虽然脑海中忽然闪过了李嗣源的名头,可是安审晖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
因为安审晖也很清楚,虽然李嗣源是先皇的义儿,而且也是在后唐德高望重的开国勋臣...但是他先前经历一场败仗,眼下退守至涿州一隅苦苦抵挡,然而北有契丹、南有魏朝,旁边还要加上个反水背叛的北平国...差不多也可说已是身陷绝境。
就算李嗣源还能硬撑一段时日,可是太原太谷,与燕地涿州之间路径已完全被魏朝军队给切断...安审晖虽然嘴上不愿意承认,可是心里也开始寻思安审通的言语。再抵抗下去,这不的确是要连累得安家所有族亲一并往火坑里跳?
而安审通眼见安审晖默然不语,知道他已经开始动摇。到底是族亲兄弟,以往又时常协力征战,所以对于彼此性情大概也拿捏得清。
毕竟按史载轨迹,李嗣源被半推半就着举兵与李存勖对抗之后,又广发书信联系各方后唐将领。而当初的河东宿将里面,有相当一部分人立刻投靠向李嗣源一方,也全然不顾当时坐在皇位上的还是李存勖...而那些人当中,安审通就是非常典型的一个。
李存勖到底还是因为宠信宦官伶人,由佞幸操纵权柄,这也难免压制当初河东派系的旧臣宿将...所以安审通本来对李存勖便颇有怨言,只是自己的叔父安金全在世之时还能镇得住场面,他也不便表露出对后唐帝君的不满。
然而如今安金全过世,眼下的形势也是一目了然,再要与魏朝抗争下去,几乎也与自取灭亡没什么两样...安审通情知自己必须站出来,表达出自己的意愿。你李存勖亡国身死,也是咎由自取,凭什么还要我等为你效死尽节?
至于如今身陷重围的李嗣源,也已是朝不保夕。所以安审通也根本没有再去考虑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押在一个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的先主义子身上。
注视着安审晖神情的变化,安审通趁热打铁,遂又劝说道: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说些悖逆的言语...唐皇宠信的那干阉伶佞幸祸乱朝纲、蠹政害人,干预政事。自将相大臣皆惮之...无尺寸之功的戏子,非但骑在吾辈辅佐河东李家打天下的军将头上作威作福,还干涉廪帑出纳、兵马制置。
不但我等忍气吞声,军中将士生计都难以维持,雇妻鬻子者、采蔬于野者者比比皆是,你不也是意忿难平?所以是唐皇亲手断送了他河东李家的江山社稷,我等效力至今,也已是仁至义尽了。
若还是执意要与魏军对抗,可太谷城中大多士兵都不愿再死战下去,只怕也早晚要聚众哗变。起码现在投降,还能保住咱安家的基业,否则玉石俱焚,不得宥待...你可当真愿意落到那般境地?”
安审晖虽然仍是面沉如水,实则他渐渐的也被安审通说动了...只是因为自己的父亲安金全是河东李家的死忠派,安审晖固然也要摆出一副誓要与魏军死战到底的架势,可到底是战是降,也让他甚是犹疑不定。
毕竟按史载线石敬瑭利用契丹覆灭了河东李家的后唐王朝,安审晖思量一番后,也选择归从后晋,而被封为振武军兵马留后,后迁河阳节度使。甚至又经历后汉、后周两朝,而以鲁国公爵禄,从一品太子太师的身份致仕...所以先前固然终于河东李家,但是情知后唐保不住了,他也不是那种甘愿赴国难、尽死节的臣子......
安审通又适时的站出来提议归降于魏朝,安审晖有了个台阶下,他也不会再坚持着非要负隅顽抗下去。
而安审琦虽然在他们三人当中,虽然是最有军事天赋的璞玉之才。可他现在也不过是二十上下的年纪,所以涉及到重大抉择,安审琦以往还是由得自己的父亲与兄长做主。如今他眼见主降的堂兄,差不多也已经说服了自己的兄长...安审琦略感诧异,随即又不住暗念道:
以往我安家本为河东将门,而与南朝对抗至今。只是唐国终究难保,我等的确已身陷绝境当中...堂兄说的倒也在理,只是当初本来势不两立,可以后我等...这便要成为听命于魏帝的军将了么?
...太谷城前,几拨魏军部众相继集结,还有成批的攻城器械,以及辎重车仗也即将输送至城下。部曲按部就班的扎营盘、挖壕堑、起灶坑,可是安排警戒巡哨也丝毫不曾怠慢,一直戒备着城中是否会有敌军骑众意图奇袭。
毕竟眼下后唐各处余部士气低落,所以准备攻城的过程不急不缓,魏军方面也无疑是在向城中的守军施压...就好像两人要火并之前,有一人却先坐在那里不停的磨刀,就让对方瞧着,示意我就是要用这磨快的刀前来与你搏命。
而太谷城中本来不见半点动静,直至在城前集结的军旅准备发动攻城时,却忽的发现城门大开,有一骑奔将出来,赶至阵前,立刻连声疾呼,而表明他出城前来的目的:
魏军也不必攻城了,因为安审通、安审晖、安审琦带领太谷城中兵马,愿意归降于魏朝。
1024 控扼太原,征服河东
据守太谷县的安家三将,到底还是选择献城投降。而他们也并非是个例,得知帝君李存勖身死,晋阳也已被魏军攻破的消息,河东军治下也还有其他将领更是败馁气沮,意志消沉,而动了投降的心思......
太原晋阳以西,因春秋时节晋文公感念外祖父狐突的忠义,而厚葬立祠的狐突山间一处军寨内,也满是副萎靡颓丧的气象。
眼下虽然后唐余部仍然控制着此间的军寨,可是其中将校兵卒皆知如今已是山穷水尽了...就地歇息的士兵,一个个神色木然,仿佛三魂七魄都抽走了大半;而有职责在身的兵卒也不过敷衍了事,显得萎靡困顿不堪,现在也不过是咬牙苦挨罢了。
就连统领这支残兵部众的后唐军将孙汉韶,也是无精打采,提不起半点干劲。即便他生得仪表堂堂、风仪峻整,现在的年龄也尚还未及三十中旬,可这些时日折腾下来,却也似是苍老了十几岁一般......
当时魏朝大军杀入河东太原,孙汉韶奉旨西进,到各处州府召集勤王兵马。可是晋阳实在沦陷得太快...孙汉韶也是无力回天,按说他于契丹入侵北进寇钞时,也曾率师征讨,大破敌军,起码也有建功立业的本事。
忽然又有一声惊呼声传来,周围歇息的军校兵卒,也登时都如惊弓之鸟一般,心一下子便提到了嗓子眼。
但现在单凭孙汉韶这个孤军奋战的将官,乃至麾下士气低迷的残兵余部,也根本不可能扳回后唐败落倾覆的局面。孙汉韶神情一整,下意识的立刻抓起放在一旁的佩刀,他瞧见本来在自己身边听命的小校疾奔过来,而带着哭腔嚷道:
“将军!又有一拨魏军抵至狐突山麓,兵马合计约莫有三万上下,看来已做势要扑寨攻来!”
孙汉韶闻言,脑袋顿感嗡的一下,又是倍感焦头烂额的军情,也如同块巨石压在心头,也已让他感觉到喘不过气来...而孙汉韶沉着张脸,刚要言语时,就见周围亲随将校一个个眼巴巴的朝着自己这边望来,他们目光惶恐,面色灰败,眉宇间也满是沮丧疲惫之色,都已丧到了极处...孙汉韶也能读懂这些部下的眼神,他们基本上也都是一个意思:
都已到了这步境地,还打个什么劲?将军...还是降了罢!
孙汉韶又长叹了一口气,如果自己麾下麾下的将士悲愤满腔,也抱着必死之心意图血战到最后一刻...那么也不过能多打退几轮敌军的攻势,而让魏军不得不多消耗些军力,可是最终他们的结果,也仍然只会是被歼灭身死罢了。
更何况,如今军心崩散,便是神仙也难以挽回颓势,恐怕魏军只要发挥一轮猛攻,恐怕失败就已经是不可避免的...甚是悲观沮丧的孙汉韶心中念着,也已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虽然孙汉韶的父亲,是本名孙重进的河东先主李克用义儿,本来他也以为会子承父志,而为河东李家竭忠效死...然而正史线潞王李从珂叛乱,闽帝李从厚派出大军征讨,孙汉韶奉命镇守兴元,结果听闻李从珂城前策反大批士兵,旋即挥军东进,攻克国都,又废了李从厚而登基称帝...可孙汉韶却并没有挥军勤王,而是南奔投从了后蜀......
由于同孟知祥也是故交,孙汉韶得得受厚待。所以按着他原本的命途轨迹,在后蜀相继被赐封兴元、遂州两镇连帅,官至中书令,受封为乐安郡王,而活到七十多岁得了个善终。
所以对于孙汉韶而言,如果后唐还有扳回局势的可能,他固然还会为河东李家奋死效忠下去;可是孙汉韶一旦察觉回天乏术,所效命的帝君身亡或是被罢黜,倾覆之势终究难以挽回...他到底还是要为自己的身家性命着想。
经过一番心理挣扎,现实的压力终究还是让孙汉韶不得不妥协,他沉吟片刻,便叹声说道:
“罢了,这仗的确也不必打了...传令下去,竖起降旗,并派人前去告知山麓那边的魏军,我军请降,而愿归从于魏朝......”
只是一方势力倾覆之时,尤其似后唐这等于北地称雄的割据政权,也总会有些人仍要做死战到最后一刻的忠烈臣子。
代州治所,雁门县城。
但听得“轰!”一声巨响,本来便摇摇欲坠的城门,终于被轰开一个大洞,另半扇城门甚至直接倾倒,重重的拍在了地上。木屑横飞,烟尘漫卷,城外大股攻城部众也响起了激昂的欢呼声。
轰隆隆的马蹄声旋即袭至,大队的扬武镇牙军骑众,便如旋风一般冲向城门,并将手中一柄柄锋刃雪亮的兵器高高举起,城内倒也有守军立刻集结在一处,也迅速朝着城门口处涌来...攻守双方,很快便恶狠狠的撞在一处!
然而扬武军骑众所组成的铁甲洪流,迅速便将守军的阵型冲击得分崩离析。也完全是以屠戮的架势生生蹚出一条条血路,反观慌忙组织起来的守城部众,大多士兵甚至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便被轻易的冲垮摧毁。
不管是极少数已发了狂性,而准备殉死的后唐军健,还是那些已经丧失的抵抗意志,然而却被挟裹在人群当中,而根本无法从战团中逃脱的士兵...面对突杀过去的敌军锐骑,绝大多数人倒毙下来,又被奔腾的战马践踏血肉模糊,也根本无法阻止魏军杀入县城的势头......
目睹此情此景,镇守这代州治所的后唐右突骑指挥使康思立,已是目眦欲裂,而提起手中兵刃,便要亲自以血肉之躯撞杀过去。
虽然与位列后世演义中十三太保之一,当初却因谈及诛杀李存孝一事而触怒李克用,遂不得已饮毒酒被赐死的康君立名字只差了一个字...可康姓本来便是后唐沙陀、栗特两族的大姓,康思立籍贯太原晋阳,与蔚州兴唐出身的康君立也不算亲属关系。
不过康思立早年同样受李克用赏识,只是与河东先主其他义儿相较算是大器晚成了些...早年他担任河东亲骑军使,直至李存勖继位之后,才陆续参赴几场重大战役,而得赐忠勇拱卫功臣。
而按史载线康思立先后侍奉后唐五代君王,却因后期李嗣源、李从珂所发生的兵变而无所适从...潞王李从珂篡位称帝,就是因康思立初无降意,而对其有些忌惮,遂将他一贬再贬,也不再委以军权。
可康思立虽然倍受冷落,可也仍旧死忠于国号仍为唐的这个王朝...直到石敬瑭勾结契丹,背反后唐,而大败张敬达所统领的征讨大军。康思立临危受命,然而挥军救援未至,便听闻张敬达被副帅所杀,大军举部归降于石敬瑭...他得知后激忿填膺,甚至直接被气死...尤其可见如今眼下的后唐形势如何,康思立也只会铁了心为后唐卖命,而要与魏军死磕到最后一刻。
已怀着必死之心的康思立策马前驱,他怒目瞪视,望见城门口处魏军行伍间打出的牙旗时,更是挺起身子,而大声怒斥道:
“葛从周!就算陛下驾崩,晋阳沦陷,朝廷众臣都落入南朝的掌控当中...可正是国难显忠臣,与其眼睁睁看着你侵夺我朝疆土,我宁愿血战到死!”
1025 打完这一仗,我也该收山了
虽然以身作则,亲自冲杀到最前线,而扑入战团左砍右杀...可很快的康思立身上便多出数处伤口,鲜血淋漓而出,顺着臂膀滴答滴答流淌下来。
城门口处激荡喧嚣的杀声,很快便面漫卷至城内。大股扬武镇军骑仍是不管不顾,只是朝着城中深处涌去。迎面撞上的,不管是追随着康思立前来堵截的军卒,还是奔走不迭的士兵,一概搠翻砍倒,再直接平趟杀过去,这般猛烈的势头也根本无从遮拦。
四处染红的,都是那些战死倒毙,亦或伤重垂危的兵卒身上溅出的鲜血。断刀折箭,乃至残躯断臂,也铺得到处都是。
而康思立发了疯一般的竭力厮杀,却仍旧不免被人潮冲击得迫退。他身上遭受重击,仍有鲜血飚出。枪搠、刀劈、斧凿...他身上铠甲处处迸裂,半边肩吞、掩膊已经完全脱落,露出一条臂膀;而防护躯干的胷甲、腹吞部分也已出现数处裂痕。
残破的甲胄,已经为康思立抵消掉诸般兵刃攻来的大半力道,这才使得他没有死于战团当中。然而眼见也无法再起到防护的作用,而康思立也已是伤痕累累,眼下也是在咬牙死撑,只是不知又还能坚持多久。
康思立固然死忠于后唐,可是要强行为日暮西山的王朝续命,面对的又是这般时节屈指可数的名将,以及他所统领声势正处于巅峰的规模浩大敌军,不是光靠忠心就可以击退的......
等到头昏脑涨的康思立再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身边的士兵已是寥寥无几。而大批魏军甲骑,已经呈半包围状一步步迫近过来,将他们逼到了临近城门的一排商铺墙角。
瞪目怒视过去,康思立就见那些包围过来的魏军甲骑各个神情冷冽,兜鍪下,那一对对招子也都透着股杀惯了人的寒意...而密集的军骑向前翻滚,人数越来越多,可对方结阵列队的速度又格外的迅速整齐。康思立瞧在眼里,虽然抵死不愿意承认,可他也意识到就算自己麾下的军旅处于最佳状态...恐怕在战场上,也难以与葛从周带出的这支精锐之师匹敌。
直至康思立又瞧见一员魏军大将提枪策马,从迅速两侧军骑迅速让出的道路中踱步而来。虽然他的面庞已显露出老态,可那对眼眸中仍流露出一股足以让三军敬服的威武气息,尤其在身后无数精兵锐卒的拥簇下,更显得他鹤立鸡群。
康思立恶狠狠的凝视过去,忽的狠声说道:
“山东一条葛,无事莫撩拨...哼!你葛从周的确是名声响亮的很,这些年来甚至我唐国军中还有不少人忌惮你的武名。但你名气再大,也吓不住我!两军交战,败了无外乎战死而已,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你要这侵夺代州治所,除非从的我尸首身上跨过去!”
而葛从周朝着康思立打量过去,神情则显得十分平静:
“康思立,我倒也曾听过你的名头,听闻你为人纯厚,所治之处,皆有善政,而得到百姓拥戴。既然是个正人,如今却要枉送性命,这倒也可惜了。
而你治军本来善抚将士,如今却难以整顿部曲,而不可能抵挡住我统领的牙军。你也应该很清楚麾下部众无意死战,也全因晋主宠信奸佞,致使三军忿恨、民怨沸腾。
兵既无死战之心,方今晋主身死,晋阳又被我军攻破。不少晋将也已降从于我朝,你又何必再执迷下去,而非要殉死?”
康思立闻言,却厉吼一声,旋即一把扯掉身上已是断断续续,已是惨红色浸染的战袍,残破的铠甲下,也露出粗身上数处伤疤...他旋即又振臂高呼道:
“别人归降于南朝与否,是他们的事!今日战死也罢,我追随先皇东征西讨,也曾让诸藩之主闻名色变。如今就算败亡,好歹也要让天下人知晓,河东还有誓死不降的忠烈臣子,也不尽是贪生怕死的懦夫!”
葛从周听了,淡淡的点了点头,随即目光又向康思立的身旁乜去:
“我明白了,你心志坚定,执意要为晋主效死尽节。若再劝降,也是瞧轻了你...可是你一人求个死得其所,便要连累麾下儿郎都枉死不成?”
康思立这时再朝着身旁那些伤兵残卒望去,就见他们眼巴巴的也都朝着自己这边望来,所有人脸上绝望、恐惧、颓靡...等神情交织在一处,眸中也满是乞请哀求之色......
“...你们只管留在原地,不必再随我厮杀下去。在我死后,收敛了尸身带会晋阳安葬,便算是尽了彼此在军中相处下来的情谊。至于你们是否打算归降于南朝,我死之后,自然也管不得了......”
康思立叹然念罢,突然双腿一夹,急催战马,便径直朝着葛从周冲杀了过去。他瞪圆的双目中迸射出慑人的凶芒,口中还歇斯底里的大声咆哮道:
“壮哉!我大唐!”
葛从周凝视康思立向这边冲来,他微微摇头,口中又念道:
“遥想当年我初从军时,还是投从黄巢而造唐室的反...何况河东李家建立的王朝,我朝也从不认延续的便是当年大唐。唐亡魏兴,方才顺应天下大势,你所效忠那矫称唐廷的伪朝,败灭覆亡,到底是已成定局了......”
而周围扬武镇军骑擎起兵刃,正要有所动弹时,葛从周却将手中长枪一横,朗声道:
“康思立只身杀来,我便去独自会一会他,尔等不必助阵!”
我征战沙场三十余载,庆幸蒙陛下招揽,如今功成名就,也早已达偿所愿。差不多也快到了卸甲收山的时候。只是近年来身居高位,也鲜有机会在亲赴杀阵,临了索性再如当初亲自与敌将搏杀时那般,再痛快的酣战一场,也算是多给这段戎马生涯留个念想......
葛从周心中念着,他胯下神骏战马长嘶着暴蹿而出,而手中錾金虎头龙牙枪,也挟起呼啸的破风声,直向前狠狠的搠将出去。
金铁交鸣声频频响起,就在一众扬武军锐骑的注视之下,葛从周渐渐的已占据上风。而康思立虽然抱着必死之心,挟其亡命一搏的剽悍锐气猛扑了上去,论马战武勇,他到底也还是不及身手也能与当世顶级虎将掰一掰手腕的葛从周...所以彼此鏖战的时候一久,康思立忽的招式用老,也难免露出了破绽。
下一刻,康思立手中的兵刃便已被挑飞,不及眨眼的功夫,他忽然浑身一震,也感觉到锋利的枪刃,便已直直的插入自己的心窝当中......
康思立目光渐渐变得黯淡下去,费力的抬起头,试图朝着葛从周瞧过去。可忽的喟叹一声,他的身子便直接倾倒了下去,旋即重重的摔在地上,也已然气绝身死。
而葛从周一枪搠杀康思立时,攻取雁门县的战事便已经临近尾声,大多守军士兵早已尝试着夺路而逃。而城内各处也都是跪地乞降的军卒,以及各部锐气正盛、势不可挡,很快便要控制住整个县城的扬武镇牙军。
葛从周雄踞于战马上,俯视向伏在地上的康思立尸身,又抬起头朝着周围环视过去,而心想道:
攻破据守雁门县的这一拨敌军,代州其余城郭已是望风而降,想必也能趁势轻易占据北面云州,而控扼住代北之地。如若再无晋军余部抵抗,这也应该是我的最后一战了......
1026 后唐的余烬,还有个李嗣源
葛从周统领扬武军攻克代州治所雁门县,再往北进云州,便是晋地北方门户。顾名思义,则是代州以北的代北地区,而以后世山西省北部的大同为中心,实属控扼晋、冀、塞外的咽喉要道。
当陆续招降、攻克后唐其余州府的战报传至太原晋阳,李天衢对于安审琦、孙汉韶等人愿归从魏朝自然也甚感欣喜。
其中如安审通、安审晖、孙汉韶等将领,李天衢本来便料想他们投降的可能性相对更大,而且这些史载中留名的人物,起码在训练教阅、打理军务等方面,也能够胜任自己的职责。
至于安审琦,按他史载事迹,更是五代后晋时节抗击契丹战功显赫,就连后周世宗柴荣都要亲自上门问候,而敬称为“国之元老”的名将。
李天衢感叹岁月催人老,本来追随自己打天下的心腹王彦章、葛从周、符存审这一代人终不免要步入暮年;继他们之后,夏鲁奇、高行周等曾经的少壮派现在差不多三十来岁的年纪,在军中已能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如今也抡到又年轻个十几二十岁的安审琦、符彦卿...等才俊开始崭露头角,以后要维系一个大一统帝国的武力强盛,也总需要发掘将才能一代代薪火相传下去。
而后唐先前毕竟已是风雨飘摇,而处于倾覆灭亡的边缘,魏朝大军攻破晋阳,朝堂完全被掌控,帝君李存勖既也已身死,那么趁势掌控河东全境的战事顺利,不但各地报捷,接下来还有诸处州府相继归附,也完全在情理当中......
这几天下来,反倒是魏帝李天衢,居于曾经的后唐内朝大殿主持诸般事务,而趁着闲暇时,也将当地刀削面、龙须面、栲栳栳、粉蒸肉、鸡蛋醪槽、灌肠...等在唐朝时节便已流传开的美食尝了个遍。忽一日,解青满面喜色,便又前来报说道:
“恭贺陛下,麟州刺史折从远,派遣幕僚来上表麟、府二州,也愿依附于我朝。还有朔方军节度使韩洙,遣使来请奏为其父立祠堂于封地,并表奏庆贺陛下覆灭晋国、兼并河东,看来也已愿死心塌地的奉我朝为主。”
李天衢倒也没有表现的过于喜悦,他又闻名折从远派来的使臣恭候觐见,而先奉上奏折,遂接过来打开翻阅。读懂了奏书中字里行间的意味,李天衢淡然一笑,而悠声念道:
“果然折从远虽然愿奉朕为主,可他要点明的是依附,而不是归顺啊......”
折家实际控制府州、麟州等地,虽然现在的家主官职是州府刺史,还没有做到后汉刘知远时节册封的永安军节度使,但现在实际上在当地的权力与藩镇之主也没什么分别。
所以折从远以往对于后唐而言听调不听宣,保留着独立自主权。如今他名义上虽然愿意做魏朝的臣子,但隐晦提出的条件便是按后唐的规矩一如既往,大概的意思就是:
我称臣纳贡,而做为北面屏障住助魏朝抵御外族,有什么事您也尽管言语一声...但是起码在我的地盘,还得是由我做主,这您看行不行?
李天衢寻思一番,忽的却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岳飞传》、《杨家将》、《水浒传》等评书也没少听过,受耳濡目染,就算长大了家里都始终保留着成套的连环画集...而折从远既然是杨家将佘太君的爷爷,有这个情怀在,那么适当给予些照顾,这倒也无妨。
关键折家的确没有据地称王称帝的野心,他们的诉求就是在自己的地盘当家做主,而尽量不受中央朝廷的管束。李天衢还想到,如果后唐覆灭,那么北面最大的敌人,可就只剩下契丹了......
而折从远历经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朝,按他史载中记述的成就看来,就是做为中原的屏障抵御契丹、戍守边境,乃至还于后晋少帝时节主动北上出击,而连夺契丹十余城。
所以折从远的高光时刻,就是要与契丹掐架...李天衢寻思现在也不必急于将府、麟等州府急于纳入魏朝直辖统治之下,而强行剥除折家在当地的权力。折从阮也有能力抵御外夷的边关前哨,把守住南卫关中、北屏河套的要隘之地。所以动用武力强行征服折家,而迫使其放弃地盘彻底归从于朝廷,这不但没有必要,而且更为得不偿失。
只要打铁自身硬,魏朝能够长久维持强盛的局面,折家想必也会渐渐向中央朝廷靠拢的...李天衢心想现在你们固然还是一方军阀,可是按正史的轨迹走,不还是成了世世代代效命于宋朝的折家将?
至于那下辖疆域囊括辖境后世宁夏全境、乃至内蒙古河套南北部、乃至陕北、甘肃部分地区的朔方军节度使韩洙...李天衢寻思应该也不必强行用武力拿下他统掌的藩镇。当初魏朝、后唐双方派出使者争相拉拢时,那韩洙的父亲韩逊尚还在世,而摆出我两边谁也不得罪,绝不对倒向一方而与另一方为敌,就请让我只管保境安民,抵御外族的态度...可如今魏朝已攻下后唐都城,朔方军自然也不便再置身事外,而必须干脆的向魏帝称臣。
不过比起他那当初打理得藩镇物阜民丰,极受百姓爱戴,而设祠堂年年受人祭祀的父亲韩逊...韩洙以及他那兄弟韩澄,在藩镇中的威望也明显要逊色许多。按史载轨迹,朔方军内部发生动乱,韩洙之弟韩澄遣使上表请求朝廷派人代任节度使,就相当于交出了韩家世袭的地盘,后唐明宗遂派出康福、张希崇等能臣先后接任节度,接手朔方军军政大权。
那么静观其变也好,以后暗中做些手脚也罢...韩洙、韩澄兄弟没有能力镇压住内乱,那么为了自保,便宁可接受朝廷的任命与安置,他也会拱手交出藩镇,那也当然没有必要动用武力征服、威胁逼迫等手段。到那时你接受册封、献出地盘,还得谢谢我,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李天衢思前想后一番,便痛快的吩咐下去,准备陆续接见双方使臣,也想好了会下诏宣示,而承认控制府、麟等州府的折从远,以及掌控朔方军藩镇的韩洙维持在当地的自主权。
而那两处军阀,下辖的领土不但会是提防契丹动向的前沿门户,以后也会是魏朝要向塞北拓边的桥头堡...但至少目前而言,李天衢心说自己也不会显露出任何意图吞占他们地盘的心思。
待解青领命退下,李天衢独处于房中沉吟片刻,忽的却喃声念道:
“虽然李存勖身死,河东几乎也已由我朝掌控,而折从远、韩洙也相继依附称臣。世人会说晋国已经覆灭,可我却还不能认定后唐便当真已经亡了...毕竟李克用亲子义儿几乎凋零殆尽,余者也不成气候,可是还有那李嗣源,也必定要复兴国祚吧......”
1027 不甘坐以待毙,还能杀出个天地?
广袤的河北平原上,一支规模达到几万人的军旅正在进行中。前阵的诸队甲骑,汇聚成一股股向前涌动的洪流,但听得成群的战马奔走时所发出的隆隆蹄声犹如洪雷,整个骑阵也蕴含着势如山崩海啸的爆发力,如果忽然发动全面攻势,这般阵仗似乎也足以碾压尽胆敢在前方阻拦的一切生灵。
前哨斥候军骑,探察前方十几里内有无敌情,也能清楚的确定并没有伏兵。后面几队装备精良的军骑,已途径先前曾有后唐扎营痕迹的去处。本来戎卫横海军的敌军部众离去之时,不得已放火烧营,烧焦的断木散落得到处都是...李嗣源所统领的军队无法挽回国家覆亡的颓势,又只得往北面退守,所留下破败的废墟,也显得格外的荒凉。
已经进入卢龙军地界,周围倒还有些散落的村坊。魏朝、后唐两国方面战事频频,陆续在卢龙与横海两镇交界处也进行过几场遭遇战。按照常例,乡民也会到附近的山岭中藏身躲避,以免得受池鱼之殃。
然而后唐国都晋阳已为魏军攻破,甚至帝君李存勖也已然身死的风声已传到河朔地界。魏军大举北上,无疑是要歼灭涿州一带残存的敌军部众,也没有理由来为难这些平民百姓。
所以倒也有些村民离得老远观望,瞧着队列犹如长龙一般正在行进的魏军马步军众。只是哪怕隔得这么远,都能感觉到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那些乡民不住的交头接耳的议论几句,也没有人敢贸然往前凑去。
距离后世河北省中部,而处于京畿南大门地理位置的涿州已是愈发临近。位于中阵的王彦章,已开始调遣麾下将官各司其责,率领所部人马准备进攻治所范阳县。
只要再除掉李嗣源,晋国便彻底将为我朝所灭。陛下征乱讨逆,再灭世敌,距离清平海内,打下一个太平治世,便又进了一大步......
王彦章心中思量着,他意气风发,心想如今只要再攻下涿州,便能歼灭掉后唐最后这一路军旅。而当初自己力敌诸将,杀败李嗣源,从势头上来说便已稳稳的占据上风。
何况李存勖身死,后唐朝廷都已经没了,李嗣源麾下军旅的士气也必定低落至极。王彦章也实在想不出自己那个对手...还能有什么方式来死灰复燃,而重振后唐国祚。
王彦章心想眼下由他与王晏球联手进军,北平国也派出军队,协同魏朝从西面朝着涿州进发。也根本无需北平王王都调遣的偏师出手,他们也只管摇旗呐喊,协助截断道路要隘便是。何况趁火打劫,而势力也已延伸至卢龙军地界的契丹人当然也要斩草除根,既然已将后唐得罪得狠了,也势必要让李嗣源这一路军旅彻底消亡......
虽然现在魏朝、契丹之间的关系,已经开始变得愈发的微妙起来,双方都已进军至燕云之地。彼此擦枪走火,而爆发冲突的可能性也越来越高...不过至少眼下而言,双方还能打成的共识便是:
以后的事以后再计较,现在好歹先灭了李嗣源再说。
退一万步讲,就算李嗣源死守涿州,会有长期抵抗下去的可能...可是如今诸路魏军都能腾出手来,也将源源不断的加入进这场攻坚战。集中输送重型攻城器械,再向城郭发动势要掀天揭地的猛攻...那李嗣源即便据城死守,又能硬撑多久?
就算李嗣源,也无愧为当世名将...可是后唐朝廷覆亡,他的那些义兄弟凋零殆尽,现在只得孤军奋战。而面对魏朝层出不穷的将帅合围讨伐,李嗣源也不可能还会有力挫群雄,而力挽狂澜的机会。
所以估量着已快抵至涿州范阳县城下,王彦章吩咐麾下众将提前做好准备,分工扎营、巡哨、布置设施、押运辎重,乃至安排最先扑城的部曲...等诸般军务。然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先行探查的斥候部队,派出快马疾奔回来,而迅速赶至王彦章面前,便报道:
“经略相公,哨骑抵至范阳县左近,却见城门大开,而询问附近镇坊百姓,却得告知李嗣源统领麾下军旅,已经弃城北去了!”
“什么!?”
王彦章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又高声说道:
“李嗣源竟弃守范阳,而让我军轻易占领涿州?他如今几乎已没有安身之处,与孤魂野鬼也没什么分别,再若是奔走逃离,他却还能往哪里去!?”
又一彪军骑朝着中阵这边驶来,王晏球听闻李嗣源放弃涿州范阳的军情之后,他思量本来处于后唐治下,而被切割的零零散散的州府领土陆续被魏朝吞并...那么李嗣源枯守涿州等地,的确就像是饺子里的馅,再被团团包裹住,最后的命运只会被下锅煮熟,再被人一口吞到肚子里去......
李嗣源懂得取舍,当然也有可能放弃涿州,而不愿据守于死地,早晚还是要被魏朝大军攻破城郭而彻底覆灭。
可问题是,现在的形势对于他而言,已可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往东面继续逃下去,尽头却是无尽的汪洋大海;南面正有王彦章、王晏球所统领的大军气势汹汹的杀来;西面则是背叛河东李家的北平国,乃至已经处于魏朝掌控的疆土;而李嗣源却选择了向北方进军...王彦章、王晏球对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的念道:
看来李嗣源尽可能的要回避与我军交战,却主动往北面退去,或许他会选择赶赴卢龙军的治所幽州,但是那样的话,与死守涿州的结果几乎也不会有什么分别,还正好要处在魏朝、契丹双方势力的夹缝中......
如果李嗣源不是打算退守幽州,而要往别处进军,那么有极大的概率会撞上契丹军队...他面对北方那另一个劲敌,到底又会作何打算?
涿州以北,而位于后世河北省涿鹿县城西南,倒也是白马银枪高思继家乡故土的妫州地界...再往北行,便是形状犹如一头横卧的雄健巨牛,故而得名的卧牛山山麓地带。却有喊杀声暴起,迅速又与惨叫声混杂在一处,顿时使得山岭下犹如开了锅一般,激战的人群也相继翻滚沸腾起来。
本来妫州已经为契丹趁势占领,几拨骑军来回游走,将各处镇坊村落翻了个底朝天...虽然耶律阿保机意图在燕云之地扎稳根基、逐步壮大声势,也将委派他所提拔汉人臣子前来,而贯彻南北蕃汉分治的国策。可是南侵卢龙镇的军队,也仍要抓捕强至一部分百姓,赶赴北地,以充实辽东人口......
毕竟契丹虽然趁着魏朝、后唐双方决战而占了天大的便宜,抢夺下卢龙军治下州府,也正是属于燕云十六州的这几处领土,毕竟即将与不断向北扩张的魏朝接邻,耶律阿保机心想就算打了下来,日后也未必牢靠...所以在当地保留一部分居民,却也还是要抓取大量的人口,转迁至己方势力固有用以安置汉人的地盘,方才更为稳妥。
所以陆续攻取卢龙军几处州府的契丹军旅,到处凶神恶煞的骑军到处横行,期间也不免大肆劫掠,甚至干下侵犯女子的歹行...撞到剽悍好杀之徒,一些百姓也难免倒在契丹人的刀口之下。
可妫州卧牛山地界的这一拨契丹军骑...近日来横行惯了,却不料从南面忽然又杀出的一路军旅伏击,被打得措手不及,阵列也已完全被冲击得崩散开来!
1028 纵然荆棘满涂,他还要走下去
驱马如飞、铁骑纵横,立刻打响的这场伏击战当中不断有人落马,那些契丹骑军惊异的发现,敌军也尽皆身着后唐制式的衣甲...明明已是亡国之众,竟仍是手下狠辣、剽悍绝伦!
一名催骑疾奔,正在焦急喝令麾下兵马稳住阵势的契丹骑将还没反应过来,便惊然发觉从斜侧忽然撞杀过来的一骑...下一刻刀光一闪,长嘶的战马错身而过,那契丹骑将的头颅便已抛起,鲜血喷溅的无头残尸往前冲驰了一阵,才轰然从马背上跌落了下去。
刘知远一刀斩落敌将人头之前,便已亲手斩杀的二十来名契丹骑兵...双瞳本来白多黑少的他,此时竟已杀红了眼,当刘知远那对瞧着渗人的招子再阴测测的瞪视过去,很快便锁定住下一个目标,催马疾冲,也犹如一只扑食的野兽;
“蓬!”的一声巨响,一名契丹骑兵犹如断了线的风筝,口喷鲜血,从马背上倒飞出去时,他胸腔内数根肋骨便已被大槊砸得断裂开来。
陆续也击杀十余名敌骑的李从珂满面狰狞,紧握槊杆、抡动双臂,再恶狠狠的疾探出去,攮入从正面杀来的骑兵胸膛...竟又生生的将对方挑起,旋即抡臂一甩,被一槊刺杀的尸首朝着一侧飞去,便得斜侧契丹骑众又是一通人仰马翻;
石敬瑭也擎着马槊来回冲杀,呼啸突进,那般模样也甚是骁勇。只不过这次再与契丹骑军厮杀,他也不像平常那般剽悍果决,眼中多了几分犹疑之色,似乎心里已另有些打算......
然而还有不少契丹军骑,正以无比恐惧的眼神望向似已彻底狂暴的李嗣源,就见他浑身透出一股浓烈的杀机,抡起浑铁锤恶狠狠的砸来,口中还嘶声骂道:
“若不是契丹狗贼趁机大举南侵,我唐军与南朝僵持对抗,也不至全盘陷入被动的窘境...虽然眼下不能将契丹绝类灭族,好歹见多少杀多少,方能稍泄我心中恨意!”
李嗣源厉声喝骂着,手中浑铁锤每一次会落下去,当即便将一员契丹骑兵的脑袋砸得迸碎,他勇悍至极,驱马所过之处,也仍是挨着便死、碰着便亡!
卧牛山山麓间早已化作一片血腥的战场,还有众多后唐军骑,犹如汹涌的潮水,跟随着所部将领发了狂一般向前掩杀,反而是大批契丹骑兵爆发出恐惧的惊呼声...后唐不是国都都已被魏军攻破,就连那李亚子也已战死于内殿了么?河东李家打下的江山社稷...不是也已经覆亡了么!?
这些亡了国的余部残兵,不也应该都如丧家之犬一般,就算不早早的归降乞饶...军心早已涣散,士气不是也萎靡至极?又怎会敢来主动攻击,还是如此的生猛剽悍!?
在此遭受奇袭的契丹骑众却不晓得,他们所面对的这支后唐军队先前固然萎靡不振...可是李嗣源又绝对不会向魏朝、契丹任何一方投降,又经过他誓师动员,这支军旅要从死地当中突围,也已确定好了他们要奔走的方向...人若是为了求生,也足以爆发出比起平常更为强悍的力量!
李嗣源与麾下几员心腹亲随统领骑军碾压过来,又呼啸而去,迅速将这一拨也不过一两千人规模的契丹骑兵杀得支离破碎,残肢断臂,与掉落的兵刃洒满一地。也只有寥寥数十骑仓惶奔走,从战场上逃脱了出去。
还有不少伤兵倒卧在地上,乃至从战马上跌落下来,旋即立刻被后唐兵马给控制住的被俘兵卒...也都被驱赶到了一处,李嗣源目光凛然,冷冷的扫视过去,瞧他眉宇间流露出的杀意,那一众俘虏大概也预料到自己的下场又会是怎样...髡发左衽扮相的契丹战俘当中,倒也有些汉人打扮的兵卒立刻跪倒在地上,其中有人哭嚎着哀求道:
“李节帅!我等本是燕地汉家儿郎出身,可当初为契丹所掳,而为保生计,而被编入军中,再复返至卢龙军地界来...本来也着实不愿与唐军为敌,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乞望李节帅能饶过我等的性命不杀!”
然而李嗣源闻言,他眼中杀意却似又浓郁了几分:
“本为燕地汉人,却投从契丹,掉过头带领着外人侵犯家园故土,祸害同胞乡亲,岂不是更为可恨?更何况我军还要向北急行,不可带俘虏上路耽误了脚程...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一众后唐军士轰然领命,便立刻抄起手中锋刃雪亮的兵器,纷纷涌杀了过去...利刃入肉的闷响声,与撕心裂肺的惨嚎声持续了好一阵子,直至所有被俘获的士兵被尽数屠绝,四下横流的鲜血汇聚在一处,而染红了卧牛山麓间一大片土地......
也仍有两队士兵来回寻觅着,但凡瞧见还有人身躯抽搐,亦或发出微弱的呻吟声,便要立刻上前再剁上几刀、搠上几枪...就按着李嗣源的军令行事,但凡落到手中的,便是皆杀不赦!
而李嗣源也很清楚,到底仍有数十契丹军骑逃脱离去,他们必定急于通风报信,还要带着大股敌军前来围剿...所以他又迅速下令麾下将士尽快搜集干粮、军械,并带上敌军遗留下的无主战马立刻启程,继续朝着北面行进。在卧牛山下,则留下了遍地的死尸,乃至一些倒卧在地上凄凉悲嘶的伤马......
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又过了三日光景。李嗣源统领麾下仅存的兵马进行战略转移,却赶至一处已临近塞外的平原上...先前经过快马互通声息,他到达这里,也是为了与分崩离析的后唐帝国所下辖的几拨军旅余部会师。
毕竟就算是前方荆棘满途...可是多一人便多一分力量,而多一分力量,起码也多了一丝复兴国祚的指望......
已是入夜时分,李嗣源翻身下马,他先是抬头仰望夜空,又朝着面前一望无垠的原野看去。在一众将校兵卒的注视下,他默不作声,只身一人,缓缓前行了数十步...忽然李嗣源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并朝着河东太原的方向嚎啕恸哭了起来。
李嗣源悲恸大哭,时不时握拳重重捶向自己的胸膛...这些天下来,他早已因后唐朝廷的覆亡直感摧心剖肝。但是军情险急,李嗣源尽可能压抑住自己的感情,争取早日从险境脱离。可是眼下有了片刻闲暇,李嗣源哀痛至极的感情,顷刻间便又爆发开来......
大唐亡了...当年一并追随义父打天下的兄弟手足,现在也只剩下我一个了...接下来要走的路,我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可是既然已想好那条要走的路,我李嗣源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还要继续走下去!
1029 我还在,后唐还没有灭亡
目睹主帅李嗣源哀痛嚎哭的模样,周围观望的诸部将士面面相觑,也都甚感悲戚。忽然间远处隐隐的也又蹄声传来,又有哨骑前来禀说,安重诲遂踱步上前,来到伏地痛哭而不闻外物的李嗣源身边,而低声提醒道:
“主上,他们到了......”
李嗣源闻言,便缓缓的站起身来。他擦干了脸上泪痕,尽可能稳定住情绪,又挺起身板,朝着远方望去,就见三拨骑众迅速向这边靠近过来。
这几拨骑军人数不尽相同,多的三五千人,少的两千多人,而汇聚到一处,好歹也达到了过万的声势。虽然河东失守,朝廷已经为魏朝掌控,现在的河东李家社稷便已可说是覆亡了...但是这些残留下来的兵马在汇集到一处,起码以骑兵为主的部队所展现出纯熟的骑术,竟比起北地游牧民族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嗣源目视着统领这三拨骑众的将官,在催马奔至距离自己二三十步远的位置时便干净利落的翻身下马,立刻踱步前来,便施礼拜道:
“末将药彦稠,拜见李节帅!”
“末将康义诚,拜见李节帅!”
“末将安从进,拜见李节帅!”
药彦稠、康义诚、安从进三将有个共同点,他们都是沙陀人。沙陀也当然不止有朱邪李家那一支部族,诸如安从进出身沙陀索葛部落,康义诚则是来自于伐北三部落之一......
他们所统领的部曲,如今残留下来的,也都以沙陀族的骑兵为主,并夹杂着一定数目的北地族裔。然而汉人士兵死的死、逃的逃,更多的人脱离军队,而降从于魏朝,比例也已大大的降低。所以这几支余部集结起来,现在倒更像是一支来自塞外势力拼凑起来的军队。
李嗣源立刻上前,将药彦稠、康义诚、安从进三人扶起,又好言勉励了一番。他再回首张望过去,又见李从珂、石敬瑭、刘知远等嫡系军将肃立恭候,还有王建立、杜堆金等先前在涿州一带尽可能召集后唐余部的藩镇牙将...再加上本部牙军的诸部士兵,无数双目光灼灼,也都朝着他这边集中过来......
河东李家打下的社稷覆亡,已是山河破碎,然而李嗣源情知就算机会渺茫,弃了死地,天下之大,后唐也还有复兴的机会...如今在场的所有将士,便是他目前所掌控的所有力量。
寻思着时机已经成熟,李嗣源的心腹近臣安重诲遂轻咳了几声,缓缓的走出身来,忽然振臂高呼道:
“先帝战死,而宗室社稷也沦入魏人之手...可吾辈河东儿郎、代北豪雄,又岂能俯首系颈,而任凭南朝摆布?而李节帅为武皇义子,在军中德高望重,能带领我等重振声威,复兴大业的明主,也非他莫属!我等都愿奉李节帅为主,以图达成复兴大业!”
除去那些为了保住身家性命,而已经降从的后唐臣僚...剩下的这些仍然不愿就此归从魏朝的将领也已经达成了共识,以李嗣源过往在后唐的身份、地位、威望而言,他当然是被推举为新君的唯一人选。
所以安重诲高声疾呼,也立刻引起周围所有将校兵卒山呼海啸般的响应。几名统军将领相继拜兴叩首,各部黑压压人头涌动的兵马也纷纷随之下跪,万口一词,山呼万岁,响彻夜空的齐声呐喊,便在这片平野旷原间传扬开来......
而李嗣源接受着众人的顶礼膜拜,他静静的朝着周围环视过去,忽的却惨然一笑,而又叹声念道:
“我蒙武皇...义父提携,只以为这辈子会辅佐河东李家成就霸业,没想到如今要重续国祚,却是我临危受命,而被推举为君主...只是身处于荒野,没有太庙宗社、祭坛御殿,亦没有衮冕黄袍、玺绶国诏。我唐国疆土已尽由魏朝、契丹夺取,已是流离失所,这也未免太过凄凉了些......”
没有按正规流程继皇帝位所要举行的登基大典,漂泊流浪,没有安身之处的后唐残存将兵,却在这种形势下奉李嗣源为君主。眼下仍处于危难之中,起码对于这些后唐余部将士而言,由李嗣源取代李存勖而做为君主,也才多了几分将他们从危局中拯救出来,乃至复兴后唐社稷的指望。
草草经过简易的流程,诸部兵马就在原地整歇。也有轻骑哨探在周围游走巡视,时刻戒备着是否会有契丹军旅追击包抄过来。而李嗣源与一众将领盘膝而坐,还要商讨下一步的行动之时,安重诲却忽的说道:
“如今对主上...已当以陛下相称,只是臣以为,晋阳被攻破,朝堂也为南朝所控扼,这意味着唐运已尽,而陛下宜自建国号......”
李嗣源闻言,眉头登时紧皱成一团,旋即沉声回道:
“何谓唐运已尽?又为何要另建国号?”
安重诲也注意到周围一众将领的目光也朝着他这边集中过来,他踌躇片刻,便又说道:
“当年献祖、武皇扶唐国祚,而得赐姓;先帝为唐复仇,讨灭梁贼,延续李家社稷,故而称唐。可是如今看来...魏帝占据中原,自称为正朔,向来不愿河东李家称唐。毕竟我朝势危,陛下如若仍称唐皇,如今本来便是危如累卵,也更为树大招风。
毕竟陛下与臣等尚仍如兵在颈项,身处危局,臣以为暂且也只得对魏朝示之以弱。若改国号,也是要让魏帝以为陛下虽继位为君,却也着实无意如先帝那般,与他再争这个天下...当然这只是权宜之计罢了,只要魏朝不再将我等视为头等大敌,想必再过不了多久,也将与契丹决裂冲突。
那么陛下届时正可从中取利,复兴霸业,也才多了几分指望......”
安重诲这一番话说下来,在场倒也有些将领不由的点头,似是表示认同。毕竟无论是唐国还是当初的晋国,也都不过只是个称号罢了,当初李存勖雄心壮志,宣称延续前朝宗室,要成为正朔皇朝,方才改国号为唐...可是如今朝堂覆亡,地盘几乎尽为魏朝、契丹双方侵占,现在连处安身之所都没有,再称大唐,这不也显得太过寒酸了?
现在的形势,如果低调可以自保,那么也必须要把姿态放到最低。而更改国号,不再称唐,乃至对外自降一格为王的话...如若能使得魏帝疏忽大意,转而将契丹视为大敌,那样才有机会闷声发大财,争取扮猪吃老虎的机会。所以安重诲的提议,当然也是为了尽可能争取重振旗鼓的时间。
“你说的固然也有道理,只不过...河东李家,与南朝交锋久矣,即便我是在这等落魄的处境下被拥戴为主,但是无论我改国号与否,想必以魏帝的为人秉性,也仍要斩草除根,而要消弭所有隐患...那又何必因受魏朝的胁迫,而屈从更改国号?”
李嗣源沉思了一番,却断然摇了摇头,又以十分坚定的语气说道:
“吾年十三便投从献祖,便视朱邪李氏为宗属,又事武皇,尊奉为义父,再供先帝驱策,本来经纶攻战,未尝不预...武皇之基业,则吾之基业也,先帝之天下,则吾之天下也,安有同家而异国乎?”
1030 儿皇帝的秉性,到底是要暴露的
听自家主公出言否决,安重诲本还待再劝,李嗣源猛的一挥手打断了他,又沉声说道:
“若改国号,只是为趋吉避凶,这也是向南朝低头...那岂不是将武皇、先帝视为外人?唐这个国号,是朕追随义父,与兄弟手足、袍泽挚友一并打下来的,又岂能舍弃!?”
再说下去,李嗣源也显得更为激动,他缓缓的站起身来,目光从一众将领身上掠过,而又掷地有声的说道:
“纵然千难万难,可你们既然愿意奉朕为主,那么我等所要复兴的,就只会是延续武皇、先帝的大唐皇朝!朕当然也很清楚,如今在中原已无立足之地,却还要以唐廷皇帝自居,也难免要惹人耻笑...但是起码要让世人知道,就算先帝驾崩,魏人又已掌控晋阳朝堂,可是我唐国的确还没有覆亡!
虽然卢龙军也不可再久留下去,魏朝、契丹都盼着早些将我等赶尽杀绝...可是塞外也多有怨恨契丹强征压榨的部族,沙陀儿郎,本来就曾塞外打出一番天地,我等便暂时隐忍,退出关外,而在旧地故土召集诸族众部,忍辱负重、壮大声势,有朝一日再伺机杀回中原!
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当然还是要打出唐国的大旗。也要让如今不得已归降于南朝的河东臣民知道,他们的故国还在,朕是继承了献祖、武皇、先帝一脉的社稷,如今失去的土地、子民...我们早晚会夺回来!”
李嗣源尽可能的激励面前那些将领,而这一番话说下来,又道出了他为了摆脱困境,另闯出一番天地所制定的计划:
放弃后唐所剩无几的领土,统领所有人马继续北上,而全面退至塞北。如此便不会再遭受魏军的围剿,而尽可能的拉拢北地其他部族,与契丹打对台,再塞外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当然也一切也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再杀回中原,再收复后唐曾经的疆土。
只不过如此一来,李嗣源这个名义上宣称自己继承李克用、李存勖一脉皇位的后唐皇帝,可就更像是一个在草原上设牙帐王庭,四处转迁不定的可汗...而且这次不得已退至塞外,谁又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杀回来?
在场有些将领认为以眼下这般形势而言,的确也只得如此,面对魏朝、契丹双方的压制,也根本没有发展壮大的空间,而且说不上何时便要被敌国大军赶尽杀绝...而退到塞北,则只需面对契丹单方面的压力。当然形势仍旧很不乐观,但是也总好过留在这里被魏朝追杀围剿。
至于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我们沙陀人的祖辈不也是那样熬下来的?
然而仍有些沙陀军将面色犹疑,眉宇间也已流露出不舍之色...毕竟由奢入俭难,但凡是沙陀族出身的将领,深知如果再回到塞北靠游牧维持生计,每年都要为了为了丰茂的水草迁徙千里,防着白灾、黑灾,也难免要忍饥挨冻...毕竟中原更为富庶,本来都已转迁来安家落户,如果再回归他们年少时,亦或祖辈父辈那般的生活,也实在是太苦了。
何况面对契丹的压制,又能否在塞外东山再起,而有足够的实力杀回中原还是两说。就算会有机会,可是要苦心经营的时间,也必然会相当的漫长...要到塞北去过苦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再返回中原?十年?二十年?还是说注定要埋骨于塞外苦寒之地,而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到我们已经视为家乡的地方?
转迁到塞外,从头做起、长期经营,先争取重挫契丹,再考虑杀回中原...这也是李嗣源能想到的唯一出路。可是一些军将虽然已决议追随着他复兴后唐,却也不愿去塞外再苦熬个十几二十年...所以有人另做打算,而试图说服李嗣源采用他的提议:
“...陛下,臣以为迁至塞外,再图谋重返中原,已是难上加难。毕竟任由着魏帝收买民心,我等却常年累月,于塞北苦心经营,也不知到时中原形势如何...难道还要熬到我等皓首苍颜、半截入土不成?臣倒另有一计,我等也不必非要迁至塞北,就在这几年之内,也未尝不会有复夺回我朝疆土的机会......”
李嗣源瞧着出言谏策那人望去,倒也感到有些意外...因为自己这个心腹兼女婿石敬瑭为人沉默寡言,虽然又是也会在身边出出主意,可是如今这等形势,李嗣源也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方式能在几年内复兴后唐...他面带疑惑,朝着石敬瑭凝视过去,随即点了点头,说道:
“你若果真有良策,但说无妨。”
石敬瑭虽然平常寡于言笑,可是为了说动李嗣源,他立刻打了话匣子,而开始说道:
“我朝国势之所以急转而下,除去先帝宠信奸佞,而引得兵怒民怨之外...也全因北有契丹觊觎燕云之地,南有魏朝意图侵吞我朝疆土,如此腹背受敌,与一方大战,也很容易为另一方趁虚而入。先前与魏朝会战,契丹便趁机侵攻我朝振武、卢龙等藩镇疆土,致使各路军旅顾此失彼,而被魏帝抓住时机一鼓破之,终究难免全盘落败......
但如今卢龙军由魏朝、契丹瓜分,他们两邦疆土接邻。而耶律阿保机必然是得陇望蜀,仍觊觎南顾,而意图侵占燕云、河朔诸处州府;魏帝李天衢以为雄踞中原,妄称正朔,更是心高气傲、自尊自大...他又怎能容得外虏已有南侵中土的势头?所以魏朝、契丹两方,想必不久后也将反目成仇。
而耶律阿保机之所以屡番趁势南侵,也全因我朝疆土阻隔,致使契丹无法向南扩张疆土。如今已是魏朝这座大山横在契丹人面前...以往是我朝腹背受敌,同时面对两方劲敌,如今却为何不用驱虎吞狼的手段去与一方修好,再去协力攻打另一方?”
石敬瑭再说下去,却没注意到李嗣源大概听出个眉目之后,脸却突然沉了下来,面色也变得愈发难看...他继而仍侃侃而谈道:
“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即便契丹与我朝有仇,可毕竟魏朝才是陛下的头等大敌。如今我军不妨对契丹虚与委蛇,表面上遣使说愿意臣服于阿保机。而契丹要与魏朝对抗,想必也会尽力保住我军,以图日后一并南侵。
如此陛下不必退至塞外,而利用契丹就在河朔地界谋几处州府,招兵买马、好生经营,也更有把握夺回我唐国失陷的疆土...只是臣斗胆劝请陛下为了宏图霸业,暂且屈尊纡贵,而让契丹以为我军当真愿意臣服...而忍这一时之辱,只要能振兴我唐国基业,日后对契丹也定然......”
然而石敬瑭话还没有说完,旁边盘坐的李从珂便重重的哼了一声,旋即忿然说道:
“一派胡言,你这般言语,说到底不还是打算劝陛下向契丹称臣?这也亏你还想得出来!当年武皇痛恨阿保机背信弃义,而契丹不止是犯境寇钞,更是三番两次的集结大军南侵,也早已是我朝的切齿大恨!你提议臣服于契丹,也休说什么只是一时权宜之计...这与认贼作父又有何异!?”
1031 由我当家做主,便容不得你卖国求荣!
石敬瑭认为只有借助契丹的力量,才会更快的,并且更有可能夺回大片疆土,在中原重新站稳脚跟。他嘴上仍称是为李嗣源考量,实则还是自己舍不得当初在河东得享荣禄的日子,也当真不愿到塞外一直苦熬下去......
然而李从珂忽然出言讥讽,直斥他这是意图对仇敌卑躬屈膝,石敬瑭登时目露愠意、面色涨红,而怒声反驳道:
“如今我等势微,形势万般凶险,也仍要复兴唐国社稷。古时越王勾践也曾卧薪尝胆,之后终于灭亡吴国,进而称霸中原...我劝说陛下为了宏图霸业而暂且隐忍,又有什么错?你纵然是陛下的义子,又怎能如此羞辱我!?”
李从珂虽然平日话也不多,可他不但常被唤作阿三,因勇猛刚毅,心性坚强如铁,也被军中将士称作生铁。所以他瞧不上向契丹臣服认怂的举动,而且当着石敬瑭便不留情面的直接驳斥...而再听对方反驳,李从珂冷笑一声,还待言语时,李嗣源却忽然把手一抬,示意自己这个义儿暂且噤声。
当李嗣源阴沉的目光凝视过来,石敬瑭这才发现自己这个岳丈怒眉倒竖、满面阴霾,眸中竟还透出股犹如暴怒狮子那般的凶芒锐气,让人望之都不由顿感心悸胆寒:
“我朝与契丹之间新仇旧恨,也早已是不共戴天...你却劝朕向耶律阿保机称臣?武皇驾崩前夕,给先帝留下三箭遗命,其中魏帝虽为我朝旧时盟友,但毕竟是天无二日,相互争霸角逐,彼此终究是势不两立;
朱温恶毒阴狡,灭唐而立伪梁,更是河东李家的世仇大恨...而武皇也曾留下遗命,待时机成熟务必须北逐契丹。耶律阿保机未灭,实乃生平抱憾恨事...如今契丹又趁势占取我朝振武、卢龙大片疆土,嗣本为契丹所掳,存贤义兄更因抵抗外敌而忧劳成疾,卒于军中......
更何况当初若不是契丹大举南侵,嗣昭、存进等义兄弟,乃至俱忠公又怎会拼得沙场饮恨?我朝与魏朝相互杀伐,折损了不少良将,尚还可说是各为其主,孰生孰死,只顾各安天命便是...可契丹夷类蝇营狗苟,向来不敢与我朝正面对决,屡次乘人之危,害我朝良将,此恨更是没齿难忘!
朕若向契丹俯首称臣,待大限过后到了九泉之下,又有何颜面去见武皇、先帝!?”
李嗣源再说下去,就越显得声色俱厉。石敬瑭面露惧色,而不禁倒退了数步。他也实在没想到,李嗣源对于臣服且利用契丹对抗魏朝的提议...反应竟然会如此强烈。
本来石敬瑭自打入伍从军伊始,便被李嗣源赏识提拔,也早将他视为自己的心腹爱将...石敬瑭又做了李嗣源的乘龙快婿,也是感恩图报,非但在战场上拼死护卫他这主公兼岳父,还时常为李嗣源分析局势,提出自己的见解。
李嗣源、石敬瑭先前以为彼此志同道合,无论做出什么抉择也都能想到一块去。可是涉及到了大是大非,他们却发现彼此的观念竟是截然相反。
面对李嗣源的斥责,石敬瑭却仍感到困惑不解...按他想来,只要能向耶律阿阿保机俯首称臣,倘若便能化解掉一方强敌的压力,反而还能争取来契丹的支持的话...什么尊严、傲骨,乃至先前的仇恨又算个屁?
休说只是表面上臣服,而只是暂且隐忍去奉契丹为主...如果便能留在河朔地界占据几处州府,而不必被迫迁徙至塞外受苦,就算跪下来给耶律阿保机磕几个头喊爸爸,对于石敬瑭而言也是在所不惜。
所以被李嗣源劈头盖脸的一方痛骂,石敬瑭甚感迷惑,竟还觉得有些委屈...我可都是为了你设身处地的着想啊,倘若能促成我军与契丹联手对抗魏朝的局面,什么原则、立场、颜面...还算什么?现在这等处境你也十分清楚,就算继位称作唐国皇帝,可现在连处地盘都没有,还要面对魏朝、契丹双方的夹攻围剿,往不好听了说,也与丧家之犬没有什么分别...我的提议,不是更有可能化解如今的危局,又何必再去塞北长期苦熬下去,你的反应也为何如此强烈?
毕竟石敬瑭其人,以往表现的再是骁勇稳重,而对他的岳丈忠心耿耿...可是石敬瑭与李嗣源之间最根本的区别,就是他的骨子里完全没有气节二字可言......
而李嗣源愈发恚怒,他咄咄逼人,又踏前数步,目光仍然直勾勾的朝着石敬瑭凝视过去,随即又道:
“你以为对契丹俯首帖耳,便能利用外族复夺失地?耶律阿保机狼子野心,如若任凭他驱策...那么我唐军岂不是成了助外族侵害中原的爪牙?如今契丹便已侵夺我朝振武、卢龙治下诸州疆土,倘若向其表示臣服,也无异于将北疆失地拱手让人!耶律阿保机贪得无厌,早有窥视中原的野心,他必然一面要利用我军对抗魏朝,一面还要大肆南扩,威逼朕承认交割我唐国故土献于契丹。
山后之地、燕云诸州,本盖为南北汉、藩之限,如若尽皆落入塞北族裔之手...则北面屏障尽失,届时契丹再要南侵...则将一马平川,更利于侵害中原!
契丹终究是塞北外族,朕如果为了争取耶律阿保机的施舍,占据几处军州,就算进而能南侵魏朝,而再借助外族打下一片江山...可是因朕之故,如果使得北面屏障之地尽落入契丹之手,只怕中原汉家百姓,也将长期面对外族侵袭的威胁。那么从长远看来,朕只为了一时之利,岂不是要成了受人唾骂的千古罪人!?”
听李嗣源越骂越是言辞激烈,又是在周围一众将领的注目之下,石敬瑭觉得自己的面子实在是挂不住了,也感到有些气急败坏...他咬了咬牙,到底还是按捺不住,而又低声说道:
“先帝素有挫败魏帝、入主中原的雄心壮志,而倘若能借助契丹的军力向南拓张疆土,我军处境非但不会如此险恶,陛下不是也有了能完成先帝夙愿的指望?如果有可能南扩至中原之地,臣以为即便我唐国些许故土暂由契丹占取,也是权宜之计,而只得如此......
至于陛下说若是燕云诸州由契丹占据,从长远看来,也将致使中原汉家百姓置身于塞北外族的刀兵威胁之下。可是陛下...毕竟我等是沙陀人,终究不是汉人...眼下这般形势,哪里还顾得上那许多?”
李嗣源闻言,却是冲冠眦裂,心中的怒气顷刻间便爆发开来!他飞起一脚,直狠狠踹在石敬瑭的肚子上,当即蹬得他向后飞出,又重重的抓在了地上!石敬瑭顿感五脏颠散,腹部更如翻江倒海一般,也几欲干呕出声来...而在周围一众将领的惊呼声中,李嗣源疾步赶上,又一把薅起石敬瑭的衣襟,忿怒的瞪视过去,又厉声说道:
“朕本以为,你是我唐军中的后起之秀,也合当大力提拔。按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朕将女儿嫁于你,也着实把你当做自家人看待。但如今方知你是这般想法,你...实在是太让朕失望了!”
1032 团结一心?仍是各怀鬼胎罢了
被李嗣源一脚蹬翻倒地的石敬瑭,又被生生的薅了起来...他目露惊恐之色,再怔怔的向几乎与自己快面贴面的主公瞧去,就见李嗣源圆睁的双眼已不止是勃然怒气,似也已夹杂着几分杀意......
石敬瑭不敢再试图狡辩,李嗣源旋即又狠狠一推,再将他摔在地上,又忿声说道:
“不错!朕本是胡人,沙陀诸部起于西域金娑山、蒲类海,而后转迁至代北,也并非是汉人...可当年北朝鲜卑革俗汉化,促使衣冠习俗与华夏同风,方才使得汉家官卿黎民归心。
我沙陀族裔,大多归化汉唐久矣。武皇扶唐室国祚,先帝延续前朝李氏宗室,即便迫于眼前形势,只得转迁至塞外...可我朝仍以唐为国号,要顾及的就不只是沙陀族人,而必须要为中原汉民的生计着想!
倘若甘愿为契丹南侵中原的爪牙,汉家百姓对我沙陀敌意只会越来越深。失了民心,便不要再指望能复兴社稷,我朝也终究难以在中原立足。唐国开朝元勋宿将...包括我在内的武皇膝下一众义儿,无论沙陀、汉儿、吐谷浑、回鹘...却又为何能众志成城,而别无族裔之分?
因为义父非但一视同仁,他也很清楚要在中原开辟基业,沙陀与汉民自当休戚与共,协助外族侵犯中原的逆行,便也决计做不得...这个道理,你却为何想不明白!?”
心中虽然仍极是不忿,可石敬瑭也很清楚眼下也绝不可再触怒自己这主公...而李嗣源瞧他垂首不再言语,便长叹了一口气,又沉声说道:
“顾念你往日劳苦功高,朕且饶过你这一次...可只要朕还是唐国帝君,你便必须绝了借助契丹军力南侵中原的念想!”
但李嗣源缓缓的挺起身来,他面色犹如寒铁,再向周围诸将环视过去,他眼眸中也仍夹杂着几分凛然杀气,忽然厉声说道:
“众将听着,以后再有胆敢妄议臣服于契丹者,便视为扰乱军心,皆杀无赦,而绝不宽胥!”
在场一众将领,也连忙纷纷表态。只是经过石敬瑭提议向契丹臣服共同对付魏朝,却被李嗣源言辞激烈的驳斥否决之后...他们这些在绝境中一起抱团,仍尝试复兴基业的后唐君臣之间的氛围,也变得有些微妙了起来......
李从珂横眉冷眼的朝着垂头丧气的石敬瑭乜去,他们这两人一个是李嗣源的义子;一个是李嗣源的女婿,虽然都为同一个主公效力,按说彼此也是同僚袍泽的交情...可既然都是后唐军中的后起之秀,到底谁更受李嗣源的重视,李从珂、石敬瑭二人也难免会暗中较近,而试图压过对方一头。
石敬瑭又提议倚靠契丹的军力共谋中原,这也与李从珂的想法背道而驰...而眼见自己的义父将这厮骂得狗血淋头,李从珂心想石敬瑭在李嗣源心目中的印象已是大打折扣,他当然甚感欣喜,再向石敬瑭望去时,眼中也满是轻蔑鄙夷之色。
然而李从珂正幸灾乐祸的打量石敬瑭之时,李嗣源的心腹近臣安重诲目光阴沉,也正朝着他那边望来......
按安重诲想来,自己才是如今后唐皇帝身边的一把手,其他将领也都应该乖乖的听从他号令行事。可李从珂身为李嗣源的螟蛉之子,随着他愈发得受重用,也已愈发倨傲,而不把李嗣源身边其他心腹放在眼里了。
毕竟安重诲可还记得,前些时日他与李从珂酒后争执,甚至彼此动手,还吃了大亏,虽然后来经过李嗣源调停说和,可安重诲为人十分记仇,也早已铁了心要搞垮李从珂。
即便安重诲也不认同石敬瑭的提议,可如今自家主公的女婿失宠,却让那自己最为记恨的李从珂得利...安重诲冷眼望去,心中也不由发狠念着:
李从珂,你这小儿也休要得意...以为陛下对石敬瑭那厮甚感失望,以后便只得把大权交托到你手上?哼!我早晚要让陛下明白,你野心勃勃,久后必然会意图夺取陛下亲生子嗣的基业。待你失了圣宠...我也必定会让你不得好死!
而眼见李嗣源疾言厉色,对自己这个女婿态度明显冷漠了许多,诸如刘知远等石敬瑭麾下的嫡系将官也不由面露忧色。至于药彦稠、康义诚、安从进、王建立...等其他统军将领,他们或是对石敬瑭的提议嗤之以鼻,或是觉得暂且向契丹称臣也未尝不可...只是眼见李嗣源大发雷霆之怒,当然也没有人胆敢提出异议。
李嗣源也隐约的察觉到,现场的氛围这是有些压抑。可是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就势必要按自己所选择的路继续走下去...返至塞北,重新积蓄力量,而意图复兴后唐社稷这条路固然是千难万难,可也仍要昂着头坚持下去!
心中感慨念罢,李嗣源转过身来,又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高声说道:
“诸部兵马在此间休整,明日一早便立刻启程。取道武州,再向西北面行进...途中若是遭遇契丹骑众,还须速战速决,出手务必果决狠辣,也不必留下任何活口!”
直至次日清晨,呜咽的号角声交织响起。新即位的帝君李嗣源在后唐旧时疆土却已无立锥之地,而显得格外的落魄...他又抵死不肯对契丹妥协,而统领这个帝国的余烬兵马进行战略大转移,那般阵仗也犹如草原上颇有规模的大部落逐水草的迁徙一般,便浩浩荡荡的朝着塞外开拨而去......
途径武州,而行至后世有“冀蒙通衢”之称,自古历代有乌恒、鲜卑、高本、丁零、突厥等北地族裔活动,如今也主要由契丹人掌控的保康县地界时...后唐军旅,果然遭遇一拨巡弋的契丹骑众。李嗣源遂立刻调度骑军,迅速向敌军发动奇袭,而当即将这拨疏忽大意的契丹部队打得个措手不及。
这拨契丹骑众也不过千人上下,而且统兵将官也根本无法与李嗣源等将才相提并论。又是以有备攻无备,集中优势军力的后唐军队,犹如一柄攻城槌狠狠的摧垮敌军的阵列。药彦稠、王建立二将又各自统领所部兵马,从左右两翼包抄夹击,趁势掩杀四散奔逃的契丹骑兵,旋即又与李嗣源亲自统领的军旅遥相呼应,亮起锋刃森寒的诸般兵刃,直朝着中间合围过去,逐渐形成一边倒的大屠杀......
直至侥幸逃脱的零散骑兵通风报信,又带来数万骑军意图截杀转移北进的后唐军旅...可是当契丹援军抵达此处旷野时,李嗣源统领军队早已遁去。
只是启程前夕,李嗣源又吩咐麾下兵马,割下数百具契丹士兵的首级,都插在了竖起的木桩上,就是要让后续赶至的契丹人好好瞧瞧他们同伙这般血淋淋的下场...李嗣源此举,无疑也是在向契丹国主耶律阿保机示威:
我后唐现在可还没有覆亡呢...就算我等不得已只能转迁至塞外,可起码暂且摆脱了魏朝那一方劲敌,我们也还有余力,要和你契丹死磕到底!
1033 东丹人皇王,契丹大皇子
李嗣源统领后唐余部军旅遁入塞北,也仍是毫不掩饰的表露出对契丹的恨意。然而后唐仍有辗转流离的军将,却主动赶往契丹人控制的州府,而期望转头外族,以盼着仍能谋得功名富贵......
亦属燕云十六州之一,地处后世北京延庆城区的儒州治所缙山县,城内来往走动的兵马,非是髡发左衽的塞外胡骑,便是由契丹收编的汉军将兵...此处被外族控制的城池,也显得有些萧条,城中百姓唯唯诺诺,也只得任凭契丹军队处置。
而契丹仍要从攻破的州府城郭中抽调一部分百姓,强行迁徙,充实辽东人口。所以这几日下来,街巷间到处都有契丹将兵横行无忌,便如挑拣牲口一般,勒令大批居民背井离乡,即将被押解着赶赴北地。
缙山县城内,哭嚎哀呼声自许多民居响起,然而面对那些凶神恶煞的契丹军卒手持的刀刃,那些百姓也只得转迁异乡的命运,也不敢有丝毫怨言......
契丹还是要扩充治下的汉民人口,所以契丹侵州夺县,截止到目前尚没有酿成大规模的屠杀事件,但是骚扰侵害百姓的事件也仍少不了...毕竟按塞外草原上弱肉强食的规矩,做为征服者的一方,肆意掳掠,甚至杀戮被征服的部落也都是常态。
那些契丹头人军卒,但凡有了空暇时,便还要在缙山乃至儒州治下城郭镇坊东游西逛,毕竟早年在塞外的环境相对更为荒凉艰苦,大多没见过世面的北地胡骑,如今即便只是身处于燕云地界一处州府治所,一个个也都已逛得乐不思蜀。而对于很多契丹将兵而言,也都是一般的想法:
我们既然打破了燕云州府,也不但要把押解大批汉人回去当奴隶使唤,既然打赢了仗,若不夺些汉民的财帛、牲口、粮食,再尝尝他们女人的滋味...那不是太可惜了?
就算国主说以汉民充实北地,开垦田地,还懂得许多行当门道...自然有大用处。可咱们趁着剽掠燕地时也理当快活一番,若有不开眼的胆敢反抗...就杀个把的人,又有什么打紧的?
所以这段时日,骚扰民户、奸淫掳掠等对于魏朝军旅而言,已然触犯军律的暴行时有发生...城内也有撕心裂肺的惨叫哭喊之声,乃至契丹将官兵卒得意张狂的哄笑声到处响起。也有些血气方刚的壮丁忍受不得屈辱,而要与那干外族胡虏拼命,然而到底也只会落得个被契丹人残忍杀害的下场......
契丹的统军详稳起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占取儒州地界,也并非是要搞几日不封刀的屠城,终究不能让麾下兵马愈发不知节制,而祸害城中百姓闹得太过出格...然而等到详稳下令约束兵马,不可再无端骚扰侵害寻常百姓之时,也已有不少人惨遭荼毒,而有冤难伸,有仇难报......
而缙山县城一侧,本来用于检阅兵马的校场中,竟然有数千分明是契丹人特征扮相的军卒被缴了兵器,被赶成一团蹲在地上听候处置...他们各个神情惶恐不定,有些人眼中还流露出些许敌意,而向周围那些绰刀持枪的兵马环视过去。
看管这些契丹人的兵马,看来明明也都是血脉同源的北地胡骑...可是看守着被赶到校场中心处如同战俘的人群,这几拨部众人人眼含杀意、神情冷漠。即便同样身为契丹人,可是看押与被看押的双方泾渭分明,也完全不似是一路人。
缙山县城,州府官署的厅堂当中,本来统领银鞍契丹直,而得李存勖赐名的后唐军将李绍斌,与其义子李延寿二人,正服服帖帖的伏在地上。其中李绍斌垂首低眉,以最为卑谦的口吻正恭声说道:
“唐国覆亡,而李嗣源冥顽不灵,仍执意要对抗上国。臣却不想一意孤行,故而率本部兵马特来投奔上国。李绍斌这个名头,本为唐国先帝所赐...臣也愿割舍过往,改回原姓,更名为德钧,自此愿为上国竭忠效死,而万望殿下收容!”
本名赵行实,被李存勖赐名为李绍斌,如今又改换名头的赵德钧...本来按其史载轨迹,便是于唐末帝讨伐石敬瑭之时,他非但不奉旨挥军驰援征讨大军,反而还向朝廷讨价还价,索要军权,还要封赏他义子得做一方节度...而激得李从珂大骂他父子俩不思报国,国难当头时却要挟朝廷,只怕最后倒要一并覆亡...赵德钧听得风声,索性便遣使请求契丹助自己称帝,约定结为兄弟之国,遂与石敬瑭竞争谁能更不要脸,以换取契丹的支持。
所以如今李存勖身死,晋阳朝廷覆亡,李嗣源虽然宣称继承帝位,而再度擎起要复兴后唐的大旗,可也只得率领余部军旅遁入塞外...赵德钧当然不肯随着李嗣源赶赴塞北受苦,所有便立刻抛却了后唐李绍斌那一层身份,而几近卑躬屈膝之态,前来拜求认契丹为主。
而赵德钧称呼做殿下的那个契丹皇子,虽然生得高鼻深目,可五官形貌依稀倒也与耶律阿保机有几分相似。只不过他看上去年纪甚轻,最多也不过二十岁的年纪。
按说契丹立国年头不算很长,与中原王朝的皇亲国戚相较,即便是宗室贵族衣装打扮也并非十分考究,仍带着几分塞外胡族的粗犷气...可是这契丹皇子虽亦是髡顶而垂发于耳畔,可他身着貂裘,腰间束犀蹀躞带上还挂着件玉佩,手中还把玩着一柄合欢扇...看来他不但十分注意自己的衣着,似乎也对汉家文化的兴趣十分浓厚......
而这个契丹皇子,则正是耶律阿保机的长子,契丹名为突欲,而如今也已被立为皇太子的耶律倍。
耶律倍玩味的朝着俯首帖耳的赵德钧、赵延寿父子打量过去,他忽的开口,也全然不似寻常契丹贵族说汉话时那般咬字不清,表述的十分清晰,也与汉人并没什么分别:
“呵呵,如此说来,那我倒要改口称呼做赵将军了...还请起来说话,听闻你本是卢龙军出身的牙将,而后归从晋主,那么不止是幽燕山形地势,而雁山横代北、狐塞接云中...那边山川地形,想必赵将军也早已摸得清楚。
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两位情愿归从契丹,我当然甚感欣喜。无论文臣武将,父皇重用汉臣,自是求贤心切、唯才是举,赵将军与令郎若能为我朝竭忠尽智,日后前程,自然是不可限量......”
耶律倍这一席话说下来,还能以汉家先人名言引经据典,很明显他早先便对汉学涉猎极深。而赵德钧闻言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便与他义子赵延寿称谢起身,只是肃手恭立,也仍是一副恭顺模样...耶律倍又和颜悦色的安抚几句,却又忽的一顿,他双眼微眯,再朝着赵德钧凝视过去,便又别有深意的说道:
“但我也曾听闻,赵将军麾下军旅名为银鞍契丹直,我朝提拔汉臣,组建汉军,而晋主倒是用汉将统掌契丹骑军,看来也足见赵将军精于骑战。只不过以往我契丹与河东李家数度杀伐,那么你手下的兵...大多不都是从我契丹国背反出走的叛徒?”
1034 尊孔尚儒,汉化程度最高的契丹人
本来以为得到契丹大皇子耶律倍的宽待礼遇,也相当于有了得受契丹收录重用的叩门砖...赵德钧、赵延寿爷俩正暗自庆幸时,却听耶律倍又有此一说,他们脸上那巴结的笑意也登时凝固住了。
由后唐收容招募,而组建的银鞍契丹直骑军,的确也早已与耶律氏迭剌部反目成仇...耶律阿保机以雷霆手段,血腥清洗掉契丹联盟所有反对他改制称帝的部落首领,当然也会有很多族民痛恨其阴险毒辣,而不肯接受他的统治。
赵德钧先前提议投从耶律阿保机,一开始也遭到银鞍契丹直的强烈反对。可是赵德钧费尽唇舌、晓以利害...如今晋阳朝廷都已覆亡了,我军不找个强大的靠山,又与丧家之犬有什么分别?
你们既然同为契丹人,如今耶律阿保机又夺下卢龙、振武诸处州府,国力较之当初的确又强盛了许多,也该认命奉他为契丹国皇帝了...你们也不必再浪荡漂泊,还能重归契丹,这样才能有个安身之所,不正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然而赵德钧好不容易说服麾下军骑一并前来投从,听耶律倍言下之意,似乎也不打算放过那些叛离契丹国的同族兵马。
赵德钧又与他义子赵延寿对视一眼,不禁面露难色。毕竟如今这般世道,手下兵马越多,向君王邀功讨赏的底气也就越大。就算麾下契丹马军甚不好带,可是那数千精锐骑兵也是以往在军中立足的本钱...可耶律倍倘若真要下狠心,将银鞍契丹直的兵马赶尽杀绝...那么自己岂不是要落入没权没势的窘境?
想到这里,赵德钧遂干笑了几声,随即又点头哈腰的对耶律倍说道:
“这...殿下,臣麾下兵马,先前的确不愿臣服于上国...可是臣先后效命于燕、晋,当时不得已与上国为敌,如今前来投从,也倍感惶恐。幸蒙殿下提携,臣铭感五内,也必当誓死报效,至于银鞍契丹直......”
还没待赵德钧把话说完,耶律倍脸上宽厚和善的笑意渐渐褪去,又直接挥手打断了他,随即又沉声说道:
“赵将军,你与令郎投从我契丹,应能大有作为。我也很乐意为父皇提拔引荐汉臣贤才。何况我朝自会调拨汉军人马由赵将军管领,你自也无须忧虑。但是你所统掌的银鞍契丹直兵马,投从晋主,而背弃族人,已是罪不容诛,也势必要以儆效尤......”
耶律倍本来温文尔雅,言行举止也颇似个知书达理的汉人王孙公子,可他再说下去,赵德钧、赵延寿就见这契丹大皇子眉宇间愈显狰狞,眼眸中也流露出残忍而又病态的狠戾之色:
“所以我要留的,只是你父子二人,至于赵将军所统领那所谓的银鞍契丹直...按父皇的意思,一个不留,也当尽数杀了!”
赵德钧闻言,心中暗叹一声,他也彻底听明白了,他的嫡系军旅注定是保不住了...契丹还是不肯放过那些曾经反对阿保机称帝的族人,赵德钧很清楚他们爷俩若指望得受重用,就必须放弃自己的旧部人马。
到了这般要紧的时候,当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赵德钧狠狠咬了咬牙,心想这般时节要谋功名富贵,自当懂得取舍,更须狠下心来...为了大好前程,就算是至亲好友,老子也能出卖!更何况是麾下那些契丹兵马?
赵德钧心中念罢,便又向耶律倍拜道:
“臣得遇明主,这条命都是殿下的,有任何指示,自当谨从谕令!既然殿下说银鞍契丹直尽皆该杀...臣也绝无异议!”
耶律倍闻言,又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他似乎对赵德钧的回应很是满意。而再向厅堂外面望去,耶律倍把眼望向一个在门口肃立等候的军将,他以掌做刀,朝着自己的脖颈一划,做了个杀头的动作...那员军将会意,躬身领命,随即立刻前去安排部署,着手准备要将被看押起来的银鞍契丹直将兵尽数屠戮......
但耶律倍的目光又落在赵德钧身上之时,他脸上又露出温和的笑意,并踱步上前相扶,而一团和气的说道:
“我果然没有看错赵将军!又有你父子二人前来投效,也实乃我契丹幸事也!蒙赵将军与令郎同意协心、辅助本国,我契丹也必当重用,以后还须由你父子多为我分忧才是......”
大概能确定对方的确是把自己的前程押在契丹的情况下...耶律倍刻意要与赵德钧、赵延寿这等情愿投奔的汉人臣子亲近,倒也是真心实意的。因为他非但受其父亲耶律阿保机的影响,对汉家儒学极为尊崇...眼下的他甚至已可是说是契丹皇族当中汉化程度最高的子嗣。
耶律倍早年便曾阅读过大量的汉文典籍,甚至已经到了狂热痴迷的程度。即便现在的他尚还没有暴露出其为人凶狠残忍的一面...可是他现在对于儒学、作画、写诗、阴阳、音律、医药...均有涉猎,即便眼下年纪尚浅,但耶律倍文化修养极高,就算相较于同龄的汉人才子而言,也已可说是博学多才。
而契丹本来信奉萨满教,这般时节已开始倾向崇佛,可是契丹商议立庙祭祀大事,便是耶律倍极力提议孔子乃是至圣先师,理应排位最先,故而阿保机下诏建立孔庙,并由耶律倍于每年春、秋两季带领百官祭奠孔子......
然而正因为耶律倍对于汉学表现的太过痴迷,而尊孔尚儒,也开始展露出主张契丹全盘汉化,以儒家思想为治国之术的意向...他已与维系契丹文明统治地位的亲生母亲述律平理念对立,彼此间甚至已到了产生裂痕的程度。
所以耶律倍更加注重拉拢汉人臣子,与文人吟诗作赋、谈经论道,再与武将群体亲近以壮大自己的声势。就算契丹国后,他的生母述律平在政权中枢同样政治能量极大...可是耶律倍情知自己本身就是皇太子,是大契丹国皇位的继承人,那么以后将成为契丹皇帝的,也只会是他是这个储君。
何况相较于自己的兄弟耶律德光、耶律李胡,耶律阿保机对他这三个亲生骨肉的评价便是“长巧而次成,少不及矣”...也就是说他这个长子,还最受父皇的喜爱与器重,耶律倍自然笃定的认为自己早晚将会成为契丹国主,而彻底贯彻所信奉的治国理念.......
至少眼下而言,他是这么认为的。
1035 势在必得?打脸很快就到
不止是对赵德钧,耶律倍向他那貌相俊朗、身躯魁梧的义子赵延寿打量过去,又笑道:
“小赵将军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如今与令尊改回赵姓,听闻你与汉末名将赵云亦是同乡?果然如先人那般雄伟姿颜,强挚壮猛...期望小赵将军忠顺于我契丹,而做我麾下建功立业的常山赵子龙了......”
给了面子,就当好生接着,更何况耶律倍这个最先遇上,而必须要好生巴结讨好的契丹皇族权贵?而赵延寿不但本姓刘,只是认了义父而先姓李后姓赵,即便还随着赵德钧要为外族卖命,可心里也着实没点逼数,偏偏又极喜别人赞他为人与赵云相近...所以听耶律倍夸赞,心里顿时乐开了花,倒也没忘了再恭谦的回复道:
“殿下谬赞,臣实感惶恐!日后也当效犬马之劳,而不负殿下厚望!”
赵德钧自然也仍是在旁边陪着笑,又攀谈一阵,忽然他耳根一动,也不知是不是幻听,似乎有遭受杀戮时所发出的哀嚎声,乃至觉察到被人出卖,而在垂死前无比怨毒的咒骂声隐隐的传入耳中......
州府官署厅堂,距离城郊校场距离尚远,那边进行屠杀所发出的响动,按道理也不会传到这里来...不过赵德钧也已意识到,耶律倍下达谕令,派出麾下兵马亮出屠刀,差不多已经开始动手,而要将旧部银鞍契丹直的将校军兵赶尽杀绝。
可是赵德钧在耶律倍面前,那张老脸笑得仍如菊花般绽放开来...按说向来由自己所统领的部曲,其中也有不少老部下,多多少少也相处下来些情分。赵德钧心想契丹既然容不得你们,那你们就只有去死了......
虽然少了旧部人马来充场面也着实可惜,但现在要争取耶律倍等契丹权贵的重视,我们父子俩才更有机会争取高官厚禄...更何况契丹攻略汉地,重用汉臣来管理汉民,那也未尝不能谋个称王...甚至称帝的机会,这可比任何事都更为重要。
而耶律倍又勉励几句,忽的笑言道:
“我契丹又添两位贤才,我也甚是欣喜啊...而奉父皇旨意,由我全权主持燕云几处州府官吏安置,乃至汉民与辎重调度事宜,偏偏李嗣源仍旧不肯认命...不仅如此,还有些余部冥顽不灵,执意据城死守抗拒我军。赵将军与令郎,不妨便随我至幽州治所蓟县走一遭吧......”
赵德钧、赵延寿听罢,也立刻想到虽然后唐卢龙军节度使李存贤因积劳成疾而病死...可是主帅的身故,似乎也使得他麾下牙军因极度悲愤而激起要死战抗争的意志。契丹大军侵夺燕云北面诸处州府,而魏军也已开始从南面吞并卢龙军治下疆土,偏偏幽州一隅仍在据城死守,对契丹来说,也成了相对难啃的硬骨头。
可是幽州蓟县守军孤立无援,注定不能盼望会有袍泽军旅前来救助。眼下多死守一日便算一日,但也随时都有城关被攻破的可能......
李嗣源弃守涿州,直接与几拨后唐余部会师之后,便直接开拨启程,赶赴塞北,也并没有选择赶往幽州...因为他也很清楚那里正处于魏朝、契丹双方从南北两个方向不断攻取州府的锋尖浪口,再耽搁时日前去招拢蓟县内的卢龙军余部,便有极大的概率遭受双方大军的夹击,届时也甚有可能去的容易,要走却难...所以他也只能尽快向北进发。
如此一来,幽州蓟县,就如同在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孤舟,不知何时便颠翻倾覆。
而后唐的晋阳朝廷覆亡,魏朝与契丹也好似两只野兽,正在不断的瓜分吞噬着这个帝国的疆土...如今其它名城重镇、兵家要地的归属大概已经尘埃落定。两头野兽大快朵颐,张开血盆大口疯狂的啃噬,却很快要在幽州这边头碰头的撞在一处...就看谁又能把此处州府一口吞到肚子里去......
蓟县高耸的城墙下方,在不久前到处还散落着废弃的攻城器械,连同扑城毙命的士卒尸首,也扑得到处都是。而城墙之下,不但有倾倒的几具长梯,也有几处被挖开的豁口。
经过先前几轮攻势,攻城部众的部众按照汉人军将传授的方式直扑了过去,周围有同僚架起盾牌遮护,而冒着擂石箭簇拼命的刨土,而意图从墙根地底挖开豁口,好让大队人马涌杀进去,只不过由于城内守军抵抗的十分顽强,前几次扑城,到底还是无功而返。
相较于野战,契丹军队毕竟不擅长打攻城战...即便先前有汉臣卢文进献计挖掘地道,而攻破了振武军治所,还尽展平生所学,传授契丹军队诸般攻城良法...但也未必是次次奏效,何况一口吃不成胖子,要让契丹军旅熟练掌握攻城的部署与战法,这本来就需要日积月累的过程。
动用大批赶工制造的简易攻城器械,还强行勒令大批汉人民夫与士兵一并攻城,然而城墙下又铺上几层尸首。而每一次退返回来,就连那些契丹士兵眼见城墙下那些尚未死透的人挣扎残嚎的模样,乃至死状凄惨的尸首,他们一个个瞧得毛骨悚然,也不知道,下一次扑城便会轮到自己落到这般死法。
幽州蓟县一时间无法攻克,耶律倍遂换了种攻城手段,他调度几路兵马一边掳掠押送财帛两拨、汉人百姓,一边轮番向蓟县发动攻击。毕竟城内守军陷于死地,如果敌军没有彻底将城池困死,他们也很有可能选择弃城突围。
而卢龙镇残存的牙军一旦出城,也无法再倚仗城险死守,对于各路契丹兵马来说,就将会是平原上的猎物...然而城内守军坚持到了现在,耶律倍的耐心渐渐磨耗,他也恨不得能尽早攻陷城池,而将后唐卢龙军治下最后残存的抵抗力量彻底屠尽杀绝。
黑压压的契丹骑众,再度奔至蓟县左近,这次则是对城郭形成合围之势。诸队骑军在弓箭射程范围的边缘处来往呼啸驰奔,也犹如扑食的饿狼一般,正在不断的寻觅猎物身上的致命要害,便准备扑上去死咬住不放。
而耶律倍在赵德钧、赵延寿,乃至一众契丹军将的拥簇下催马驶来,他眺望蓟县城下的尸首虽然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可到处焦黑破损,连日扑城所留下的痕迹仍在。而城关上方,依稀也能望见零零散散的牙兵动弹起来,已迅速排成队列,准备抵抗这次即将面临的猛烈攻势。
耶律倍哈哈一笑,扬起了马鞭,又转过头来,对紧紧跟随在身后的赵德钧、赵延寿父子二人说道:
“幽州本为卢龙军治所,也是幽燕之地的中枢所在。历代藩镇节度,乃至刘仁恭,李克用父子,就是以此地为防御重镇,长年提防我契丹的动向......
而卢龙军就剩下这些残兵,死守至今,倒也殊为不易了。可是再抵抗下去,人只会越来越少,粮秣也终究会耗尽,即便还能抵抗得一时,可是我契丹还要攻破蓟县,占取幽州,已是势在必得。
眼下就只怕夜长梦多...我军务必要尽早攻克此地,赵将军与令郎,若有破城良法,便是归从我契丹的首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