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6 我要杀你,主要是因为仇恨
两行热泪,终于从后唐皇帝李存勖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因为李存勖醒悟到正因为自己刘皇后那个爱妻...乃至宠信的那干伶官弄臣所蒙蔽,致使后唐国力日渐衰败而感到万般悔恨;又因由河东李家所建立起号称延承前朝大唐的帝国,却已是气数将尽而极度痛苦;然而人心离散,正倍感凄凉时,仍有李绍荣忠心耿耿的臣子仍是不离不弃,又一股感动袭上心头,也使得他情难自禁。
可是景进、李君惜...等众多我本来最为宠信,以为彼此已是心照神交的近臣,眼下却又在何处?
李存勖擦拭泪痕,疾步上前,又一把将李绍荣扶了起来。先前固然是心灰意冷、绝望已极,但李存勖毕竟身为人君仍要亲冒矢石,亲自冲锋陷阵...他天性敢于冒险,也被李绍荣一席话激励得又有了要抗争下去的意志。
就算眼下已可说是生机渺茫...可是我但凡还有一口气在,还是要尽力支撑下去!即便只会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仍要尝试复兴霸业!魏人势必要取我性命,也绝不能遂了他们的心愿,我又怎会坐以待毙!?
眼眶泛红的李存勖拉起李绍荣,又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慨然说道:
“好!朕与爱卿君臣齐心,就算山穷水绝,已难保能杀出一条活路...尽管轰轰烈烈的厮杀几阵,也要拼死奋战到最后一刻!”
...偏殿外侧,也不过有三四百兵卒追随着李绍荣疾奔入宫。毕竟晋阳外城守军相继降从,余下分散部众已被杀得不成编制,各自为战,很快也将被合围杀至的魏军歼灭。李绍荣浴血奋战一阵,能招聚来这几百兵马,再赶入宫内护应李存勖也已是殊为不易。
李存勖匆匆披挂甲胄,取来长枪,恭候在殿门口的军士也立刻牵来一匹战马。踩镫上鞍,正待纵马驱驰之际,李存勖双眼中却不由的又闪过了一抹犹疑之色......
眼下已是自身难保,李存勖很清楚要突围杀出晋阳城的概率本来便不高...自己也更不可能带着妻妾子嗣一并冒死冲杀出去。
正妻刘氏,后宫众妃...更让李存勖揪心不已的是李继岌、李继潼、李继嵩、李继蟾等亲生骨肉。可是他深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自己都难保能够冲杀出去,又如何还能兼顾妻儿家小?
自古帝王多薄幸,最是无情帝王家...本以为我的子嗣,乃是受福荫恩泽的宗室皇子,如今因我之故,却是灾厄临头。不能带着你们一并上路,要怪就怪为父无能吧......
李存勖深感惭愧,然而他心中正念时,忽的又听见一阵马蹄声骤然传来。又有大队的甲骑涌入皇城内殿,瞥见来的兵马身着他麾下亲军从马直制式的衣甲...然而迎上那一双双充满杀气的眼神,李存勖也立刻意识到这一支宿卫军旅,想必已经把他这个后唐帝君看做要弑杀的目标!
郭从谦正处在骑阵前列,当他的目光乜向李存勖那边,脸上终于毫不掩饰的流露出狰狞戾色。
本来后唐方面以为固守晋阳抵御魏军的猛攻,也将会持续很久时日。李存勖要做好长期抵抗的准备,也不能时时刻刻巡检各处城关,身处于最为凶险的位置指挥督战...而郭从谦做为司掌宿卫亲军的将官,大概也能猜出李存勖这个时候最有可能在宫中何处安歇......
对于郭从谦而言,他利用魏帝李天衢,一举击垮晋阳城内仍旧忠于后唐皇帝的军队。然而也仍须赶在魏军杀至之前,要亲手向李存勖发动致命一击。
李天衢料定只要郭崇韬、李存乂会被诬害冤杀,郭从谦则在李存勖的危难关头必定要反...也是因按史载记述,郭从谦做为弑杀李存勖的元凶,虽然这也是为李嗣源继位称帝扫清了最后的障碍,然而后唐明宗甫一上任,先是假意招抚,旋即立刻下诏将郭从谦全族诛灭。
毕竟李嗣源是李存勖的义兄弟,他就算继位称帝,也须身着丧服,而在先帝灵枢前宣告自己继承大统...所以哪怕李存勖的死,对于史载轨迹的李嗣源而言,他便是最大的受益者,那么他也就必定不会放过主谋弑杀前任皇帝的叛臣。
所以无论李存勖、李嗣源谁做皇帝,郭从谦应该也很清楚,只要干下悖君弑主这等大逆不道的行径,那基本上也就别指望自己能落得个善终...可是他仍敢煽动从马直发动兵变,图谋弑帝,也足以看出他要杀李存勖未必为了自保,亦或为了权利倒还是其次...最根本的动机,还是要为郭崇韬、李存乂报仇。
而如今又是助魏朝大军拿下晋阳,如果再抢先弑杀李存勖得手,而助魏帝先行除了这个执意要与他争锋的敌手,对魏朝而言则仍是立下了大功...郭从谦心想凭我熟知地形,便率部立刻杀入宫中,当然更要亲自出马杀了李存勖!
此时此刻的郭从谦,正恶狠狠的朝着李存勖瞪视过去,忽然他张狂的大笑道:
“哈哈哈!昏君,你却要死在我的手中,又可曾料想得会有今日?又何止是我,如今从马直众将士都愿意随我前来杀你,晋阳外城守军也根本不愿与魏军死战,也足见你倒施逆行,惹犯众怒,早已是众叛亲离,也合当伏诛受死了!”
李存勖眼见昔日在身边低眉顺眼的宿卫军将,竟已敢如此猖狂的直言要自己的性命...他当即怒气填膺,而咬牙切齿的恨道:
“狗贼!原来是你背反投魏,而助南朝敌军抢夺城关!”
而在李存勖身边的李绍荣,双目更似要喷出火来,他扬起手中大枪,朝着郭从谦厉声叱骂道:
“郭从谦!就算是禽兽,也识得抚养它的主人,你本不过是个伶人出身,陛下提拔你得享官禄,洪恩深过沧海,又有何亏待你处?你这贼子不思竭忠报恩,竟然意图背主弑君,当真是禽兽不如!”
郭从谦听李绍荣一通叱骂,非但不见半点愧色,脸上戾气又浓郁了几分,那对招子中也似迸射出仇恨的火焰:
“李存勖有什么亏待我的?那我倒要问问,我叔父安时公为河东李家忠贞无二、而且为唐国屡建奇功,结果却因一纸教令被诬害冤杀,李存勖非但不为安时公平反,反而又下诏诛他全族!可又对得起对他肝脑涂地的心腹之臣!?
我义父是李存勖的亲兄弟,为安时公被屈杀含冤报不平,只不过因一些怨言忿语,便也被下诏处死...李存勖只顾宠信奸佞谗臣,可又对得起他的手足兄弟!?
若不是你李存勖咎由自取,被魏帝杀得溃败,而最终致使南朝大军杀至太原晋阳...我若继续于宫中任职,也早晚要被你降诏无端害死!你就敢说不曾亏待我叔父、义父?而我要为尊长报仇,这又有何错!?”
李存勖眼见郭从谦原形毕露,本来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将其碎尸万段。然而听对方这番言语下来,他一时沉吟,忽的点了点头,说道:
“原来如此...朕果然是有眼无珠,辨识不清身边忠奸,更不知你这个宿卫将官,乃至从马直亲军已是如此恨朕。对于崇韬...事到如今,朕方知铸成大错,对他的确甚感愧疚...但当时朕就算错了,也不能自降尊严,宣告自己冤杀重臣属实!存乂抨击时政,有损朝廷威信,朕一时怒发,下诏处死血亲手足,也确实对不起他!
可是朕千错万错,也轮不到你这叛贼来声讨!说一千、道一万,你也不过是个图谋弑君的反贼!就算朕今日难以杀出重围,哪怕死于魏人之手,也绝不能让你得逞!乱臣贼子,得而诛之,朕好歹也要杀了你!”
1007 兵变弑主?这里不是兴教门
李存勖再说下去,他言语中又透出股森然杀气,骤然擎起长枪,遥指向郭从谦的咽喉,似是感受到了主人身上漫起的战意,李存勖胯下的战马昂首长嘶,陡然间扬起四蹄,便朝着郭从谦所在的位置疾冲了上去!
李绍荣断然厉喝,与身后三百多名军士也一并涌上。到了这个时候,还会选择追随在李存勖身边的将官兵卒,自然也都是再无退路,而拼死也要助后唐帝君冲杀出去!
“杀了李存勖,再献于魏帝!天大的功劳,已是唾手可得!”
伴随着郭从谦一声厉喝,从马直前阵甲骑奋声回应,也尽皆抄起骑枪直刀,锋刃闪耀着一排排寒光,蹄声再度卷动起来,便向着奔袭过来的李存勖骑众围了过去!
两支队伍很快便狠狠的撞在了一处,人喊马嘶、兵刃相击,迸得星火四溅。
双方迅速便杀红了眼,从马直的叛军想到自己与家人愈发的饥寒交迫,本来就对李存勖满心怨意,再经过郭从谦推波助澜,现在也已人人都意图将其杀之而后快;然而就算是帝国将倾,也总会有些军将士卒抵死不愿意接受己方势力覆亡的事实,他们所效命的君主纵有千般不是,也宁可死战到最后一刻,也不愿做亡国的降将降兵。
彼此理念不同,所以本是同僚的两支部队,如今厮杀到一处,却似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而对于从马直叛军而言,他们最为迫切要袭杀的目标,当然就只有后唐帝君李存勖,所以骑军相撞在一处时,更多的军骑直朝着他那边围杀了过去...忽的风声、寒星点点,抢先朝着李存勖冲杀过去的骑兵反而是首当其中,那一刹那间,竟如同中了邪一般的相继倒毙坠马。
正因为要缠住李存勖厮杀的人很多,所以当枪锋风驰电掣般的接连探出,血肉之躯顿时鲜血飚射,被攮穿的窟窿中迸溅出鲜红的血液,呈放射状染得李存勖身上斑斑点点...也不过是眨了几眼的功夫,他便将先行冲杀过来的敌骑悉数挑翻!
后继冲来的从马直军骑,眼见李存勖很快便将前列同伙杀得干干净净...众人一时为之所慑,李存勖眼中迸射出狂暴的凶芒,便催马又扑杀了上去!
手中长枪,犹如一只暴怒嗜血的野兽。寒芒上下翻飞、左搠右挑,血光飞溅中,又有十几名从马直骑兵扑倒了下去,他们心窝中枪、喉头飙血...纷纷中枪,总之便无李存勖枪下的一合之敌!
本来争先恐后朝着李存勖杀去的士兵,眼中却流露出惊恐之色,还有些人不自觉的拽动缰绳后撤...现在他们终于又意识到:
就算李存勖已经陷入绝境,而他养尊处优,即便身手也打了几分折扣...可李存勖毕竟是叱咤沙场的马上皇帝,马战本事也足以与当初后唐军中的翘楚猛将相提并论,使得那杆长枪,也不知曾杀得多少敌将敌兵亡魂丧胆!
即便也有从马直军骑咬牙切齿,瞪视着李存勖所向披靡的突杀过去,便尝试从斜侧骤然催马,而意图偷袭...然而下一刻,森寒的枪锋疾刺过来,挟裹起凄厉的锐啸,狠狠的攮入试图偷袭李存勖的骑兵身上要害。李绍荣仍是一如既往,竭尽所能的护卫着自家主公,而催马紧紧相随!
有一名骑将的喉咙顷刻间便割破,喷溅出的鲜血溅得李存勖满脸都是,他挥枪突杀,忽的怒目圆睁,又发出声嘶力竭的咆哮:
“郭从谦!休要再做缩头乌龟,你不是要取朕的性命么?快出来受死!”
李存勖、李绍荣卷动着两杆长枪,寒芒闪烁,纵骑过处,从马直军骑如波分浪裂一般,纷纷倒毙马下,也无人能遮拦住他们片刻。身后那三百多名后唐兵马虽然有所折损,仍是呼喝连连,也誓死追随在身后,汇聚成冲锋阵型,深深的锲进了前方的骑阵当中...郭从谦当然也瞧见李存勖那等勇不可当的战姿,然而他虽然策马后撤,脸上却并无惧意,相反的眉宇间愈显狰狞......
你李存勖勇猛过人,我如何不知?但是你统领这些残兵,仍要逞匹夫之勇,也注定活不过今日了!
很快的,李存勖便硬生生的杀透迎面冲来的骑阵。然而他再瞪目朝着前方望去,却见郭从谦统领着从马直后阵军骑,又向后撤出了一定的距离...当先有数百名骑兵纷纷张开了骑弓,锋利的箭簇早已搭在了弦上,一阵凄厉的绷响声弹起,一轮利箭便应弦激射而出!
凄厉的尖啸声卷起,一蓬箭簇,登时恶狠狠地扎进了李存勖那边的人群当中...凄厉的惨嚎声霎时交织成一片,猝不及防的后唐军骑,顷刻间便如被大事割倒的野草那般纷纷坠落马下!
毕竟李存勖急于冲杀出去,奔袭至此,距离郭从谦所处的从马直骑阵相对较近,那么弓箭所能造成的杀伤力更强。只顾策马往前冲驰的军骑反应不及,更加难以抵挡。然而眼见一轮箭雨劈头盖脸的射来,李存勖猛的抡起长枪轮扫,一排箭雨,几乎都被他荡到了空中去!
“噗!”
然而李存勖几乎格荡开所有射向他的利箭,到底还是一支箭簇狠狠的插入他的右肩...他顿感痛觉如蛛网般蔓延开来,体会到筋肉撕裂的痛楚,他手上动作也不禁迟钝了几分。
痛感更是刺激得李存勖怒气勃发,然而他继续催骑奔驰时,就见对面骑阵后排又有一队队弓马手穿插到前列,并迅速拈弓搭箭,并已向他这边瞄准过来!
眼见李存勖肩头中箭,郭从谦面露狞笑,心里已感受到一种大仇即将得报的快意,而又恶狠狠的念道:
李存勖!你往日就是亲自冲锋陷阵惯了,如今带领这些残兵苟延残喘,更是急于杀出重围...你又恨不能尽快亲自取我性命,而催马径直杀来,却是首当其冲,要挨下这一两轮箭簇!何况这等距离施射的利箭密集,难以闪避。你再是了得,终究还是肉体凡胎,我就不信这还射不死你!
伴随着郭从谦一声厉喝,拽满弓弦的军骑陡然松手,密集的弓弦崩响声再度响起,一蓬箭簇呼啸而出,更是集中朝着李存勖激射过来!
密匝匝的羽箭簇尖,倒映在瞳孔中迅速放大...李存勖却停留不得,只能继续朝着前方冲驰过去,而他正要再抡起长枪,却因肩头已经为箭簇,而能切身感觉到自己的动作明显迟缓...在那一刹那,李存勖也意识到自己恐怕实在难以尽数闪避、格荡开所有向他射来的羽箭,也不知还有几支箭簇会贯入自己的血肉当中!
电光火石间,李存勖忽感到眼前一黑...一道黑影急催坐骑,而纵跃过去,超过了李存勖,而挡在他的面前。旋即便是叮叮当当金铁交鸣的脆响声,乃至利刃入肉的闷响声几乎同时响起......
策骑奔至自家主公面前的李绍荣,摆动起来的长枪虽然荡飞了不少激射过来的羽箭,还有些箭簇击中他披覆的铠甲,而纷纷坠落下去...可是仍有六支利箭从铠甲的缝隙间透入,而深深的扎进李绍荣的血肉当中!
1008 逆天改命?只不过还要有个了结
眼见李绍荣舍身催马挡在他所效忠的主公面前,硬生生的挨下了几箭...郭从谦神色立变,面庞陡然间又被一片阴霾所笼罩,不住恶狠狠的咒骂了一句;李存勖则悲忿的瞪大了双眼,也让他顿感犹如利箭穿心一般的痛楚......
至于李绍荣本人,即便身中数箭,可双眼中仍迸射出犹如野兽般的狂暴,仍尽可能的挺起身板,挡在李存勖的面前...他所骑乘的战马虽然也被两支羽箭射中,但也似被激起了狂性,只顾长嘶着向前面冲去!
而李存勖瞧着李绍荣在前面冲驰,看来明显是把自己当成了肉盾,而再继续朝着前面奔杀过去冲溃叛军的阵势...他双目赤红,又狠狠的一咬牙,仍是急促胯下坐骑提速狂奔,不顾一切的猛扑过去!
看着李存勖、李绍荣先后中箭,却仍催马杀来,而且距离这边已不过二三十步远...从马直后阵军骑登时慌乱起来。仓惶间也顾不上再听从号令一并施射,而是各自慌张拽弦,又射出凌乱的羽箭。
又有三枝羽箭凌空射至,贯入李绍荣的身体当中...有殷红的血珠从伤口涌出,并开始顺着几支抖动的箭杆滴落下来...李绍荣却似是浑然不觉,他继续催马狂奔,还奋力疯狂的挥舞手中大枪。他血红的双眸当中,那亡命凶狠的戾气,也显得更为狂暴起来!
终于...李绍荣纵骑如飞,犹如一柄锋利的尖刀,狠狠的凿进了从马直的阵列当中,他手中手中大枪左右横扫,顿时杀得叛军如波分浪裂,队列顷刻间便被撕裂开来!
然而身上插着九支羽箭,早已是伤重力乏...李绍荣一马当先,撞入敌阵。却不觉从斜侧一柄马刀旋斩过来,劈透他残破的铠甲而入肉数寸,又有两柄长枪从另一侧狠狠捅来,又攮进了李绍荣的腰肋当中。
李绍荣却仍如回光返照一般,爆发出一股汹涌狂暴的战意,他只顾催马向前突杀,大枪接连搠杀、挑翻、抡倒十余人,疾奔的战马自从那些哀嚎的叛军身上践踏过去,而为接踵杀至的李存勖扫出了一大片空间。可是李绍荣凶狠狂热的眼神,渐渐的也黯淡了下来,生命的气息,也正从他的体内飞速流逝......
李绍荣之于李存勖,便如典韦、许褚之于曹操那般,是忠心守护在君主左右的近卫猛将。即便他固然武艺出众、骁勇过人,可是也没有五代时节顶级猛将的水准...但自从桀燕覆亡之后,李绍荣改了本来元行钦的姓名之后,便死心塌地的愿为李存勖效忠而近死节,起码他舍身护主的意志,也完全不逊于任何人。
只是按原本的轨迹,李存勖为郭从谦的叛军所杀之时,李绍荣并不在宫中...他因处死被胁迫举事的李嗣源长子李从璟,而遭擒捕后又被打断了双腿,面对李嗣源““我儿何负于尔”的质问,李绍荣也仍敢当面怒斥“先皇帝何负于尔”,而到底落得个被处以斩刑的下场。
虽然李存勖宠信奸佞,敛财收入内库,而致使民怨四起,可感念李绍荣对他主公的忠义,国都黎民的反应却是“皆为之流涕”......
然而眼下的李绍荣,就紧紧的追随在李存勖身边...他眼见主公有难,第一反应便是以血肉之躯,为李存勖挡住激射而来的利箭,再透支着自己的生命,也要从万死当中生生撞出一条血路!
只是血战到了现在,李绍荣也再撑不下去了。
双眼渐渐阖闭,李绍荣也敢到自己即将被黑暗所吞噬,终于他身子猛然向前倾倒。然而在坠马下马的那一刹那,李绍荣弥留之际,也是以最后残留的意念,也竭力嘶喊道:
“请恕臣不能再护卫陛下血战下去...还望陛下莫要恋战,一定要杀出重围......”
喊声未绝,李绍荣便已坠至叛军的乱阵当中。然而在他身后,李存勖因极度悲忿而面孔扭曲,双眼似要喷出火来一般,他口中格格作响,只恨得要咬碎满口铁齿钢牙...那副狰狞狂怒的模样,就连本来势必要取他性命的从马直叛军见了,也不由顿感胆战心惊!
李存勖无暇为自己身边心腹重臣李绍荣的战死而驻足停留,甚至没有时间回头再多看他的尸首一眼...却是不能辜负了他临终前的遗言,就算生机渺茫,可只要现在还活着,就务必要一路冲杀下去!
从丹田内又爆发出声嘶力竭的怒吼,李存勖长枪频频疾探,犹如毒龙一般夭矫盘旋,左右横摆,忽然又张开血盆大口直扑咬过去...马上血光飞舞,一连串从马直军骑身上“噗!”、“噗!”、“噗!”...利刃入肉的闷响声频起,各个要害上顷刻间便多出个血窟窿,所过之处便是一片片惨红血雨挥洒下来!
即便叛军还试图从两侧合围过来,抄起诸般兵刃,从四面八方朝着李存勖攻去...可是李存勖挺枪杀人时,已是如犹如杀神附体,而催骑疾冲,更好似是骑乘在马背上的不动山尊那般,他摆动长枪抡圆横扫,将欺身逼近的敌骑抽落下马,即便也有骑士面前架起兵器格挡,却被冲力撞得连人带马先后倾倒,旋即又顶翻了周围一片同伙!
嗯!?这...又怎会如此?李存勖骁勇难挡,我当然知晓,可他又怎会突杀过来的如此快?这又哪里会是凡人?听闻当年河东李存孝冲垮敌阵犹如闲庭信步,视同儿戏...李存勖武艺深浅,我也大概掂量得清...他又怎会如此了得,只怕纵然是李存孝再世,也不过如此!
郭从谦固然没有意识到,有些当世猛将陷入极端的情绪中,往往也会爆发出超乎平常的战力...只是惊然望见李存勖冒着箭雨,捣入军阵,面对层层堵截,冲势竟然越来越快,而直朝着自己这边撞杀过来...他骇得神色立变,而方自萌生退意时,李存勖已然撞出一条血路,催骑犹如离弦之箭那般暴蹿而至...他身后留下无数从马直叛军将校兵卒的尸骸,便已冲杀到了郭从谦的面前...而来势之快,甚至让郭从谦根本来不及后撤闪避!
那郭从谦与李存勖那对已是一片赤红,似乎能喷出灼热火焰的双眼对在一处...他双目瞳孔骤然暴缩,那种震惊的感觉,也犹如一道惊雷直打到了心坎上。
郭从谦也不会知道,如果一切都是按着原本的剧情走下去,他发动兵变要弑杀后唐帝君,同样是在近臣大多逃逸的情况下,李存勖以寡敌众,虽然仍奋力杀死数百叛军,但也终究被箭簇射中,伤重而救治不及,而死在大殿当中......
本来郭从谦势必要杀李存勖,他的计划也的确能够得手。然而就因为出现了李绍荣这个变数...李存勖也并没有因为中箭而败走退返,而是得以在李绍荣以身做盾,当先突阵的策应下,而一路撞杀到郭从谦的面前!
郭从谦本来要暂避李存勖的锋头,再思量生生的耗死他,然而眼见对方已冲杀到面前,竟然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而李存勖厉声嘶吼着,已经挺枪直刺过来,郭从谦同样仍是来不及做出反应......
刚要擎起手中兵器,硬着头皮向李存勖劈斩过去...郭从谦便顿感胸腔一凉,当他诧异的低头望去,就见李存勖紧绰着的大枪,已经狠狠攮入他的胸膛!
1009 天子穷途末路,戏子焉能保全?
本来以为必能为郭崇韬、李存乂报仇,还能顺势转投魏朝谋个高官厚禄...结果郭从谦意识到自己却被李存勖一枪搠中,顿时感觉到股彻骨冰寒在体内蔓延开来,可是他恶狠狠瞪视过去的双眼当中,依然满是仇恨的火焰。
颤巍巍伸出的双手,仍试图死死的抓紧插入自己胸脯的枪杆,临终之时还是打算尽力拖住李存勖...郭从谦口喷鲜血,又恨声道:
“昏...昏君,你纵然杀了我...也注定活不了了...魏朝大军......”
断断续续的话音未绝,郭从谦的身子已从马背上脱离。李存勖趁着催骑错身而过的当口架起长枪,将其生生挑起,旋即抡臂一甩,郭从谦便重重摔落了出去...无论是死忠于自己的李绍荣,还是背反倒戈的郭从谦,李存勖也都无暇再去多看他们一样,现在已是分秒必争,他只打算趁着魏朝大军杀入皇宫,而排开重重包围之前,便抢先冲杀出去!
由于李存勖突杀撞阵魔挡杀魔、佛挡杀佛,确实威猛难挡,又一枪搠杀了带头发动兵变的郭从谦...从马直其余将兵被他所震慑,一时间惊呼耸乱,而不敢再上前截击。
李存勖与小撮余部残兵拼了命的疾驰猛赶,其余叛将叛兵不敢再来围追堵截,自然也顾不得再与他们纠缠,而拼命驱使战马加速奔驰,只求能够尽快逃出生天。
红墙黄瓦、金碧辉煌的皇宫内城当中早已乱成一团,李存勖仍能瞧见周围还有宦官、宫女惊呼奔走,也都无暇顾及他这个本来身为九五之尊的帝君...甚至有人瞥见他催马疾冲过去,神情便如见了鬼一般,两只腿捣腾的更勤,只图能够离李存勖越远越好......
毕竟魏朝大军已经杀入晋阳,当然会将李存勖视为头等目标,这个节骨眼若是离他近了...岂不是注定要受池鱼之殃?
呵...如果我唐国覆灭了,满朝文武,照样可以做他们的官,转而效忠于魏帝。这些仆役下人,乃至黎民百姓,也不过是换了个国号继续过活罢了...可是朕如果做不成这天子,休说性命必然不保...魏帝无论如何处置我河东李家,亡了国的宗室,也注定世代要被打压......
身子不能停歇下来,而一直策骑疾奔,可李存勖心中不由得悲怆念着。
晋阳终究已经被攻破了,都城内朝堂臣僚、平民百姓,甚至后宫中自己的妻儿家小...他现在已都顾不得了,现在的李存勖,只求能够继续活下去,逃出晋阳,召集其余州府仍旧忠于河东李家的军队,试图在魏朝的压制下再闯出一番天地...也绝不可等死认命!
可是当一股犹如洪雷般的马蹄声传入耳中时,李存勖心登时凉了半截,他眸子霎时收缩,又直直的朝着前方凝视过去。
李存勖身后,仅剩为数不多的后唐残兵也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在一众恐惧、绝望的眼神注视下,前方宫门忽然有大队军骑涌出,鱼贯而入的骑兵在极速行进间,立刻排列成森严齐整的阵型...而对面那黑压压的行伍队列当中,一杆杆旌旗猎猎招展,打出的分明是魏军的旗号......
与此同时,还有几伙后唐将兵不再负隅顽抗,却也并没有急于去向魏军表态愿意降从...其中一彪军健,却是撞杀进临近晋阳皇宫内城,一处极尽奢华,内部置园林、楼榭、涧亭等,处处透着雍容华贵的府邸当中......
后唐伶官之首景进,惊闻魏军已杀进晋阳,并且很快即将控制外城,再撞入宫中的消息后,便如五雷轰顶,好似天塌下来一般,顿时哀呼大势已去。
本来能仗着帝君的宠信,而参决军机国政,还受重任频繁出访,探听宫外消息,以充当李存勖检视官场、民间的耳目。可景进大权在握,恃宠谋私,就是不干好事,还联合宫内刘皇后与阉宦派系搞死了意图掌政辅国的郭崇韬,他自然更是气焰嚣张,也使得朝堂众多文臣武将只得对其谄媚巴结...在内城皇宫,景进固然还要处心积虑的讨李存勖、刘皇后欢心,并与宦官阉党沆瀣一气,可是到了宫外,说他只手遮天也绝不为过。
然而景进倒也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在后唐能够势倾朝野,也完全是因为李存勖极度痴迷戏曲...精通伶人行当,而且又极善迎合上意的景进方才能小人得道,而成为让诸多公卿显不得不来趋炎附势的佞臣。
可是如果这唐国亡了...景进心说魏帝李天衢,可不是如同李存勖那般的戏迷...几乎也不可能宠信他这等伶人出身,实无辅弼治国之才的降臣,更不会授以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左散骑常侍、御史大夫、上柱国等要职...不止如此,当一个帝国覆灭另一个国度,往往也会抓出些对方朝廷祸国殃民的奸臣,历数罪状,处以极刑,以此来安抚民心。
本来结党弄权、恃宠营私的权臣,或多或少倒也有治国之才,但是景进对于自我的定位还是十分清楚的...他只是靠着唱戏和拍马屁上位,还善于敛财、害人,然而什么经纶济世之道一窍不通...魏帝要收买后唐百姓的民心,而会从后唐臣僚中抓出害民不轻的奸佞治罪砍头的话,景进情知他本人就是典型中的典型。
就算投降,也极有可能要被砍头...景进遂趁着晋阳城全面被魏军攻占之前,气急败坏的喝令府中仆役装束金银财帛,整顿车马,意图趁乱逃出城去。时间仓促,富埒陶白的家财,绝大多数却根本不可能一并携着上路,景进正感肉疼之际,便有大批军卒冲入他的府邸,而且各个杀气腾腾,便如一群野心未褪,而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饥饿野兽!
还有不开眼的府中管事,瞧见冲进来的士兵身着后唐制式的衣甲,便要上前呵斥...当先便有一名军卒疾步上前,抡起一刀,便将那管事剁翻倒地!
几声惨叫,突然响彻府邸...景色刚意识到大事不好,他身处于内院,就听外面凌乱的哭喊声愈发清晰。又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大门轰隆声被一脚蹬开,先是一名脸上溅染鲜血,手绰的钢刀刀锋还有血珠滴落的后唐指挥使冲了进来,他一眼瞥见骇得呆若木鸡的景进,眼中杀机迸射,又嘶声喊道:
“景进!你这戏子,也有今日!如今唐皇也保不了你了,佞贼狗官,若是没了皇帝的倚仗,老子要砍了你,便如同杀鸡宰狗!晋阳城破,好歹趁着南朝大军控制各处官署、府邸之前,来杀了你,才能一吐我等弟兄心中已积攒太久的恨意!”
景进吓得浑身又打了个激灵,眼见又有大批军卒蜂涌而入,而且瞧过来时,也无不是怒目切齿、厉声咒骂,而且纷纷抄起手中兵刃,眼见便要冲杀过来...他很清楚,无论自己以往如何风光,现在没了后唐朝廷的仪仗,面对这些群情激忿的将官兵卒,也只有被杀挨宰的份,遂当即尖着嗓子大声哀求道:
“莫要伤我性命!啊...我与家小只求能趁乱逃出城去,留下这府邸中的财物,也任由你们所取!”
1010 心态易崩,难堪大任
“狗官!你仗着圣宠,派遣爪牙,到处勒索官署军司,到民间盘剥民脂民膏,到军中抽军饷、喝兵血...你家中的金银财帛,本来便都是从我们这些贩夫走卒身上压榨的!
魏朝兵马很快也将杀来...你这厮聚敛军民的血汗财物,我等又能拿得了多少?日后转投魏朝,也只图军饷用度,能养得活妻儿家小。只是想起来这些年因你这等恃宠敛财,压榨克扣军资粮饷的佞贼苦楚,亲手有一个杀一个,才够解恨!”
景进哭丧着脸,为了自保,先是以家财相诱惑,还正要以伶人的手段,对着提刀杀来的后唐将兵大唱苦情戏...然而带领军卒杀入府邸的指挥使更为恚怒,又是声嘶力竭的一番叱骂,便忿声高呼,带领着麾下士兵疾奔了过来!
眼见暴怒的士兵朝着自己这边杀来,景进顿感裆下一片湿热。休说抵抗,终日养尊处优的他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近年来就算登台为李存勖唱戏,都要同李君惜那等年富力强,戏曲行当更受帝君青睐的伶官拉近关系,而利用他维持迎合圣意...现在就算要逃,又能逃出多远!?
然而景进以为一直以来是他在利用李君惜,死到临头,也不知道李君惜这个魏朝巡院侍卫司密谍,在他们那对君臣当中添油加醋、推波助澜...更便于行事,说起来景进主动从中翰旋,却也算是帮了魏朝大忙。
眼下而言,景进瞧着那些朝着自己杀来的后唐军卒各个恚怒狰狞,甚至能感受到一股杀气扑面而来...他登时双腿一软,一屁墩瘫倒了地上,就朝着明晃晃的狭锋钢刀高高举起,已做势要劈斩下来...便如一只被绑缚住浇过沸水褪毛而正要开剥的猪那般,顿时歇斯底里的嚎道:
“饶...饶命啊!我不过是伶人出身,又岂能蒙蔽圣聪,挟制圣意?啊!是了!明明是帝君宠爱皇后,又纵容宫中阉党,他沉迷于声色,敛财于内库而不肯抚恤军旅,将士纵有万般愁怨,全因皇帝之过,也不能归罪于我啊!”
到了这个时候,谁还会信他的讹言谎语?先是一刀下去,便狠狠的剁入腿股当中,景进还真就发出杀猪也似的惨嚎,旋即大批的军卒蜂涌赶至,挺起手中钢刀长枪,就朝着景进只顾胳肢胳察的猛搠乱砍!
此时景进府中看家护院被杀的被杀、奔逃的奔逃,其余仆役使女也早已四散而去,他妻妾家小也都畏缩在内院厅堂当中,哭喊着抱成一团...这些杀入后唐奸佞权臣府邸的军汉,也是刻意要在景进死前多受些零碎苦楚,虽然狠狠的搠刺砍剁,基本上也都回避开他身上要害处......
所以伴随着刀枪起伏卷落,景进的身体抽搐个不停...噗噗噗利刃入肉的闷响声不绝于耳,撕心裂肺的惨嚎声多了好久才停止下来。直至景进的身躯已经不成人形,而彻底咽气,也已过了一两刻钟的光景。
再过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又有一彪魏军直撞入景进的府邸当中,却讶异的发现里面伏尸遍地,院墙到处血迹斑斑。而先行冲入府内乱刃杀死景进的后唐将兵眼见魏军杀至,便纷纷弃下兵刃,伏在地上,而听凭发落。
类似的情景,还在晋阳城内其它几处伶官,乃至攀附景进而克扣恤金军饷尤甚的官员府邸中,也正在上演着......
而晋国内城皇宫东隅一处寝殿当中...有个半大的少年面色惨白,脸上满满的尽是绝望与沮丧。虽然他生得相貌与李存勖有几分相似,可是却无半点英武气,如今听闻魏朝大军已经杀入宫中,他也根本不曾去想再冲出去抵抗突围,只觉得整个天都已经塌了,完全丧失了斗志,从他眉宇间神色看来,也已是懊丧颓靡至极。
李存勖膝下亲生长子李继岌,决然挥了挥手,示意一直在身边侍奉的两个阉宦仆役自顾散去。旋即他转过身来,失魂落魄走到张桌案前,而桌上还搭着张檀木椅,若是人登上去站立,脖颈大概也正好能挂在从梁上垂下的白绫上......
起先李继岌惊慌失措,还打算去寻求父皇李存勖的庇护...然而听闻侍从哭丧着脸回来禀说魏军已杀入皇宫内殿,很快也将杀至此处,李继岌如遭雷殛,他也很清楚魏朝大军攻破城关之快,也实在是始料未及,自己的父亲李存勖也无力回天...而他本人便已立刻悲观的认为自己注定要做亡国奴、阶下囚,而且既然是后唐帝君长子的身份,也必定不会为魏朝所容。
李继岌自小在深宫内苑长大,为人秉性心气极高,真要是被魏军生擒俘虏,从皇长子的身份一下转做了战俘囚徒,也要比杀了他更为难受...偏偏李继岌性情喑弱,承受不了重压,也根本不打算再反抗下去...所以这等形势下,李继岌做出的抉择便是:
趁着自己现在还没有被魏军俘虏,便悬梁自尽,而自我了断性命。
桌案与檀木椅微微摇晃了起来,李继岌费劲巴力的攀了上去,小心翼翼的直起身子,就看见从梁上垂下的白绫赫然就挂在眼前...他颤巍巍的伸出双手,握住绫布,又迟疑了良久,终于缓缓探头,把脖子挂在了上面......
李存勖本来待他这个亲生长子十分器重,若是以史载轨迹走下去,按说李继岌在年长几岁,于后唐发动覆灭前蜀国战之时,他还被会封为西南面行营都统,实际上总掌三军军权的主帅...然而在此之前,李继岌几乎未曾立下战功,也没有什么战场阅历可言。
可是李存勖派出大批将才辅助保航,很明显也是有意要促使李继岌提升军中威望,以后仍将委以他重权大任。
可是由于兴教门之变,后唐庄宗李存勖身死,而由起兵举事的李嗣源入主国都...按理说李继岌是先皇长子,手中还掌控一部分征蜀军旅,法理上而言,也可以声讨李嗣源召集叛军,意图背反先皇,决计不可继承帝位。
只是李继岌应该也深知自己的名望,也决计无法与李嗣源相提并论,他归国都而不成,也没打算再退守关中凤翔,亦或刚刚攻占不久的两川蜀地,便直接放弃了抵抗...只是嚎哭一场,遂自己伏在床榻上,又吩咐麾下随从取根绳索,将他“环缢杀之”......
所以李继岌放弃与李嗣源再争帝位,也不打算据地固守,而直接选择自尽了事...同样是在他极度沮丧悲观的情况下,认为自己注定会被魏军所擒获,所以李继岌便悲哀的认为自己莫不如上吊算了。
白绫绕过了下巴,而碰触在脖颈的那一刹那,李继岌不禁打了个寒颤,两行热泪也是止不住的流淌下来,他呜呜咽咽的,而悲戚的念道:
“我大唐...亡了......”
1011 伶人天子,也不必再逃了
虽然脖颈都已挂在了白绫上,可李继岌又犹疑了一阵,胸膛剧烈起伏、身子微微颤抖,看来还是迈不出最后一步...可殿外忽的又有人喊马嘶声传入耳中,李继岌心中一慌,双腿也不住用力一蹬!
白绫登时紧绷,檀木椅也从桌案上倾倒了下去。李继岌的手脚下意识的扑腾了起来,然而经过一番徒劳的挣扎后,他双目凸出,身子垂直...在李存勖面对着涌杀过来的千军万马,再度发出怒吼,而策马疾冲上去之际,他的长子却已经成了一具吊死在殿中的尸首......
晋阳内殿,皇后寝宫,倒有一辆厢车直朝着皇宫偏门驶去。车窗被骤然打开,刘皇后探出头来,瞧她神情也全然不似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也全无在深宫中养尊处优的贵妇模样...后唐皇权崩塌,刘皇后急于逃命,便如被打回了原形一般,而是副急于逃命的刁妇嘴脸,而厉声喊道:
“快!魏军就要杀过来了,速速带本宫逃出城去!”
厢车外也还有几个小黄门拼了命的跟随奔走,其中一人跑得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却仍高声疾呼道:
“可是皇后...陛下...陛下还在宸武殿那边,魏人恐怕已杀入内朝...若是陛下身陷重围,这......”
“闭嘴!陛下若蒙天佑,自会化险为夷,本宫不过是个妇道人家,难道还要去与那些军汉舞刀弄枪不成?”
刘皇后尖着嗓子嘶声喝骂,其实按她想来,无论李存勖有没有机会杀出晋阳,魏朝大军必然不会放过他,而会发动势要搜山检海的围剿...这个时候,又怎能主动凑上去?也只得匆匆收拾得些金珠宝贝,就留下自己的夫君做魏军的靶子,而离他越远越好......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刘皇后却只会为不得已舍下内库财物而感到无比怨恨...还忿怨的念着当年我使尽以色娱人的手段,去讨你欢心,那是因为你是河东之主,还是宣称延承唐室社稷的皇帝!可如今你大势已去,又还能给我什么?
唐国到底是要亡了,魏帝要杀的是你,我当然要弃你而去...打天下是你们男人的事,你既无能丢了江山社稷,也怨不得我要另谋出路!
毕竟刘皇后为人秉性不但十分贪婪,更为薄性自私,她可以不认自己的亲生父亲,甚至命人将他乱棍打出宫去...按正史轨迹,兴教门之变李存勖性命垂危,弥留之际,她也仍不愿亲自前去看望自己将死的夫君,甚至已准备遣人装束财帛,再一把火烧了宫宇而逃出都城...如今后唐国都晋阳无论内城外城,即将被魏朝大军彻底占据,李存勖又极有可能已经陷入敌军的包围当中,刘皇后当然不会打算与自己的夫君共进退。
而李存勖身陷绝境,刘皇后仓惶出逃...两大靠山都已倒台,宫中那些恃宠仗权同样搜刮暴敛,骄纵贪婪的阉党宦官,也都不过是任人宰割的太监。
诸如马彦圭、李从袭、马绍宏...等一众善于迎奉帝君李存勖,又为刘皇后大肆敛财的权宦,他们眼见如狼似虎的魏军因占据后宫各处要道,并大举朝着这边涌杀过来...其中有的人正待跪地哀号讨饶,却被流矢射中,而当场毙命;也有的人狼狈奔走,冷不防却斜侧杀出一彪军骑,当即被战马蹬翻践踏,也落得个死于非命的下场;
其中纵然也有些权宦当即被拿下看押起来,好歹没有死于乱军之中...但是李天衢基本上能够断定这些阉党几乎都不是什么好鸟,这些货色在帝君皇后身边,只会谄媚迎奉,仗权索讹敛财,留着又有何用?所以无论是早一时死,还是晚一时死,他们的结局其实已经注定。
晋阳外城,魏军冲入各处官邸,大多后唐朝臣放弃抵抗,也只能任凭发落;晋阳内城皇宫,李存霸、李存美、李存礼、李存渥...等李存勖的亲生兄弟,还有李继潼、李继嵩、李继蟾...等后唐皇子,其中有的中流矢身死,有的被生擒活拿,也只有两人趁着魏朝大军控制住外城所有城关之前,从宫中出逃,而趁乱侥幸奔出了城去......
...此时此刻,李存勖气喘吁吁,他再试图发力,却牵动得身上几处新添的伤口疼痛起来。身披的铠甲上,也有多处刀砍斧凿的痕迹,衣甲染红,敌人溅到身上的鲜血,与伤口溢出的血液早已经混杂在了一处。
即便爆发出超乎以往的战力,可是李存勖面色苍白,咬着牙仍试图卷起长枪,而试图让枪锋再度如毒龙那般盘旋起来,扫荡尽拦截住他去路的敌军部众...可是一次次纵马冲杀,却又不得已迫退回来。
就算拨马转向,可是汹涌而前的魏军骑阵早已催马加速,向着两翼迅速包抄过去,而将李存勖重重包围...无论试图从哪个方向突围,面对层层叠叠的马步军众,李存勖徒劳消耗气力,催马撞向紧密的队列,兵刃互相交击,而严守阵列的魏军锐卒稳如泰山,反而齐举手中兵器一并攻来!
面对直扑过来的魏军将士,李存勖抡起酸麻的双臂,大枪枪头,每一戳刺过去,往往却被从旁挥来的军械荡开...就算枪锋时不时也搠刺进步步迫近过来的甲士咽喉、面门,甫一接触,便是血光迸溅。可很快后列很快的便又有魏军步卒填补过来。
已经发现后唐帝君李存勖的踪迹,各部魏军兵马,仍在远远不断的朝着这边聚拢过来...然而李存勖一次次的催马突阵,却感到敌人越杀越多!
方才又尝试撞透前方队列,李存勖面对从各个方向攻来的敌将敌兵,挥枪仓促格挡,冷不防从斜侧一柄铁骨朵狠狠砸来,背后挨了一记,登时“铛!”的一声劲响,上好的坚固铠甲前也不由陷下去一块,而李存勖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浑身便似要散了架一般!
只得再拨马回身,李存勖胯下战马全身也如被洗涮了一般,渗出层层汗水,而重重的揣着粗气,仿佛随时会因体力不支而翻倒下去...李存勖仍尽可能的挺起身板,他怒目环视周围密匝匝的魏军部众,几番撞阵下来,虽然也亲手又杀了五六十名魏军军校兵卒,可是李存勖再回过神来,朝着自己周围望去,这才发现追随他的残兵余部,也已尽数战死......
到底还是不成了么...看来魏军几乎已经控制住了内城皇宫,也必然要集结重兵前来阻截住我的去路...可恨我醒悟得太晚,悔恨以往受人蒙蔽,试图把握万一的机会拼死突围出去,再图个卷土重来,复兴霸业,但是事到如今...我终究不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么......
李存勖心中正怅然念着,忽的魏军行伍当中,一个让李存勖听着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而传入他的耳中:
“天子真,伶人假,百战功成李天下。天子假,伶人真,草草登场了一身...李亚子,你终究还是败了。”
1012 不光是你自误霸业,我也确实用了阴谋
听见那个声音,李存勖也立刻意识到是谁到了...他循声望去,就见前方魏军精锐排列得整整齐齐,肃然无声,只见行伍间一排排闪动着兵刃寒光。而后阵犹如钢铁城墙一般的披甲步卒,已开始分批逐次的让出一条道路。
后方一众兵马翻滚向前,又有凄厉浑重的号角声响起,行伍间捧出许多面翻卷的幡幢旌旗,而捧着仪仗兵刃的精锐宿卫骑士,正拥簇着当中一人经过层层步军让出的道路。
另有两支挟裹着杀伐之气的骑军,正是由夏鲁奇、高行周这两员魏军猛将统领从两侧向前挺进,战马挟起滚滚嘶鸣蹄响声,而对中间的那一彪捧着幡幢仪仗的队伍形成拱卫之势。
居中由大批魏军将领精兵拥簇拱卫的那个人,当然便是魏朝帝君李天衢了。
虽然仍有几队披覆重甲,手绰长枪盾橹的步军挡在彼此中间,可是李天衢、李存勖二人骑乘高头大马,遥想望去,目光也已对在了一处...明知已是山穷水尽,可是李存勖挺直身板,昂起头颅,看来也仍不愿在对面那个劲敌面前服软露怯:
“终究是你赢了,但也并非是天命如此。直到穷途末路,方知悔不当初...没想到朕也会落到这步境地,只恨没有再重来一次的机会。论文治武功、雄主之才,朕即便不及你,只是如今想来,朕蹉跎自误、偏听偏信,如若能早些警醒,就算不能说必定能胜过你魏朝...好歹我唐国也不会覆亡的如此之快。”
李天衢闻言沉吟片刻,也不由得点了点头,回道:
“你说的不错,即便我魏朝占据中原,更为兵多将广,疆域也更为广阔...可是你若是能一直励精图治,如明君那般有兼听之明,而无矜奋之容;有兼覆之厚,而无伐德之色...实则你我争霸天下,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可是在用人上,你疏远猜忌真正于国有大用的谋臣宿将,身边却尽是以权谋私、恃宠横行的奸邪之辈...到底不是心志坚定,能从始而终的雄主。其实你痴迷于戏曲,宠信伶人,毕竟还没有战胜朕这个敌人,想必你也在劝诫自己不能玩物丧志......
只是身边如果尽是别有用心的佞臣,你受潜移默化,不知不觉的被蒙蔽而日渐沉沦,仍不免丧失了自己的判断。等到再回过神来,你也早已不是当初那矢志要完成令尊遗命,而势必要成就霸业的那个李亚子了。”
本来李天衢这番言语也是有感而发,可是在李存勖听来,却也有几分说教的意味...他重重的哼了一声,当即忿声道:
“人心难测,难道你便开了天眼,而有能辨识得清身边心腹近臣孰忠孰奸的神通不成?也大可不必摆出这副评头论足的做派!
你说朕如果一直励精图治,也不是没有机会胜过你魏朝,朕倒也是这么认为的。你固然是一代雄主,可是朕落到今日这般境地,也是自误了大业,而让你占了天大的便宜!”
李天衢话听到这,脸上神情却变得有些玩味起来,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又道:
“朕与河东李家本无仇怨,当初也蒙令尊照拂...只是朕不甘只占据中原,不会安于现状,而做个受诸国贡赋的皇帝,早晚也终要完成治世一统大业;而你也不过只占据河东一隅,一直有雄心壮志,要入主中原,而称正朔帝君。
所以朕与你终不能并立,或早或晚,也势必要消灭对方。只是如果你一直是个能够自省的明主,也不会给我朝趁虚而入的机会。实则对于你我两国百姓而言,也绝非是好事...毕竟如果你如果能激励得麾下文臣武将,三军将士众志成城的话...你我两国,只是常年杀伐,战事不休,到时候还要死多少人?又有多少平民百姓将受战祸殃及?
更有甚者,如果你我拼得个两败俱伤,而给了契丹等塞外族裔可乘之机,想必你也不愿意见到时局会演变到那般地步...为了中原乃至河朔、河东、关中...诸地时局稳定,各处百姓好歹能够安居乐业,朕也只得动用些阴谋手段。
所以为了能够推波助澜,早些让你受佞臣蒙蔽,愈发沉湎声色,而辨不清身边忠奸,促成宦、伶之流当道乱政,库府积罄、民怨兵怒的局面...我魏朝其实也不是白占便宜,其实很早以前,就针对近你这痴迷戏曲的李亚子,朕便已经出手了......”
李天衢话音方落,正感到疑惑不解的李存勖就见对面魏军阵列后排一阵耸动,又有一众人驱步前来...忽然李存勖眼神一凝,目光直落到那边一个白衣胜雪扮相,容貌甚是俊美的男子身上,而那人觑见李存勖,眼中顿时流露出一抹愧色,而不由得又低下了头。
“君惜!原来你降从于魏朝了么?”
李存勖失声叫道,忽然他也隐隐感到有些蹊跷...李君惜既是伶人戏子出身,就算眼见魏朝大军已杀入城中,为了自保而只得降服...但是魏帝李天衢别人不召,偏偏只把他带到这里面,这又是何意?
李天衢转过头去,忽的沉声说道:
“赵庆留,这些年来你甚是劳苦,潜伏在晋主身边,按朕密旨行事也着实不宜。今日终于大功告成,朕也必会厚封重赏,你也可以改回原本姓名,回去与亲人团聚了......”
听到赵庆留这个名头,不但李存勖登时一怔,就连李君惜也是一阵恍惚,根本没有意识到李天衢是在喊他。恍然间他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赵庆留才是自己的本名,李君惜这个名字,不过是当年他受命临行之前,由帝君李天衢赐予他的化名......
可是这多少年来,他一直都是以李君惜的身份过活,随着李天衢一声呼唤,他似是惊醒,可旋即脑袋一阵眩晕,思绪却变得更为疑惑复杂起来:
我到底是赵庆留?还是李君惜?
听李天衢这一席话讲下来,李存勖当然也立刻意识到了李君惜的真实身份。那种遭受背叛欺骗的感觉,好像是一柄大锤,狠狠的砸在了他的心上!
李存勖回忆过往种种,虽然方才醒悟李君惜当初对自己劝谏的言语,真实的用意很多也都在是为了伶官群体牟取私利...但实则他很少为了自己讨功邀赏,而且李存勖很来便对伶人十分亲近,李君惜又是那个群体当中,私交与他最为深厚的一个......
多少年的感情相处下来,李存勖虽然醒悟自己因宠信放权,任由伶人当政而败坏了社稷...但是起码仍把李君惜当做挚友,本来看到他出现在魏军阵列当中,李存勖的第一反应还是心中庆幸自己注定不能活过今日,好歹李君惜向魏朝投降而被接纳,好歹他还能够活下去......
然而领会到了李天衢话中的含义,李存勖似是乍闻晴天霹雳,本来在马背上尽可能要挺直的身躯,也不由得摇晃了几下!
面庞登时被恚怒忿恨所笼罩,可李存勖眉宇间分明还带着几分悲凄...他凝视向李君惜,又一字一句的说道:
“君惜...你当真是魏朝派来的细作?不...你不叫君惜,朕这多少年来,以为早已与你坦诚相待...直到朕将死之际,才发觉你这个本来彼此能推心置腹的至交挚友,会是如此的陌生!”
1013 忠义两难全,人生叹如戏
听李存勖悲凄怅恨的一番言语说下来,李君惜默然片刻,忽的凄然一笑,说道:
“不错,卑下自幼蒙受陛下皇恩,家人以安乐过活,而感遇忘身,自当为魏朝效死竭力...精习伶人行当后,又更名改姓,随戏班至河朔各处走演传唱,直至有了些名气,而被引荐与公相会......
实则很早之前,卑下便很清楚自己的使命,就是为了伺机推波助澜,竭尽所能蒙蔽晋主宠信伶人,直至祸乱朝纲...换而言之,我之所以与公结识,从一开始的目的,便是为了害您。”
李存勖气极反笑,他来回朝着李天衢张望过去,仰天长呼,语调已透着几分癫狂:
“好!好!魏帝你好深沉、好狠毒的心机!你想得还真够长远!原来当初与我河东李家同仇敌忾,共讨朱温时,你便已经开始算计朕了!
朱温口蜜腹剑、奸诈无赖,实乃阴狡祸贼。可是他又怎会及得上你,早便暗中部署,这阴谋至今才大白于天下...原来比起朱温,你才是深不可测,而弄权欺世的奸雄!”
面对李存勖的叱责,李天衢却是坦而受之,他面色从容,又喃喃念叨:
“乱世枭雄,治世明主,也未尝不会是一个人,这天下群雄割据,诸国纷争的时日已经太久了...说朕心机阴毒,不择手段也罢,可也唯有处心积虑的尽快夺取这天下,以后方能思量又如何坐稳江山,打理得天下长治久安。”
李存勖的目光,又怨毒的落到李君惜身上,而咬牙切齿的说道:
“果然是朕有眼无珠,这多少年来的情谊,到底还是错付了!你不是君惜,不是朕的挚友,也不过是个敌国的细作!你果然是个万里挑一的伶人,当真会演戏...而且这些年来,原来台上台下,都是在对朕做戏!常言说戏子无义,朕本来绝不认同,可如今看来,终究还是朕错了!
这多少年下来,你也忍得够久了,如今终于奸计得逞,这才原形毕露。本以为知己难得,知音难觅,人生得一知己,足以慰风尘...原来是要拿朕待你的情谊向魏朝讨赏!朕虽已是穷途末路,可但凡还有一口气在,也誓要杀了你这个无义小人!”
李君惜本来面对李存勖之时,他脸上始终挂着愧意,眉宇间怅怨哀伤,也丝毫没有大功告成,而终于能够荣归故里的欣喜...然而听李存勖这一番满含恨意,却又椎心泣血的言语下来,李君惜的神情反而愈发平静,他眼中流露出一抹决然,并缓缓的抬起了头,直视向满目恨意的李存勖:
“自古忠义两难全,而卑下本是魏人,对于晋主...的确没有忠心可言。而奉命潜伏于太原,出入深宫当中,时至今日,我的使命也已达成,未辜负陛下重任...对魏朝的忠,卑下已经尽过了。
但是情义二字,卑下亏负公太多...蒙晋主推心置腹,视卑下为莫逆之交。对公不能尽忠,但也确实负义...而出卖挚友,若为换取功名利禄,如此辜恩负义,又何止当受世人唾骂?也已是天地不容...要杀我这个无情不义之人,又何必污了晋主的手?”
听李君惜话说到最后,李天衢就顿觉有异。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李君惜已断然拔出腰挎的佩剑,剑锋宛若一泓秋水,旋即便搭在了脖颈上...他脸上再度露出凄然的笑意,旋即便紧绰剑柄,用力一划!
一抹鲜血激溅,登时溅得李君惜身着的素白衣裳染上惨红之色,宛若浊世偏偏佳公子的这个伶人,身子颓然向后倾倒...也引得周围一众将士不由得惊呼起来。
对于其他魏军将士而言,他们也无法理解,既然这个后唐伶官,是本朝派出潜伏于敌国帝君身边的密谍细作...如今攻破后唐国都,他这些年来所做的事都没有白费,大功告成,可以得受厚封重赏,也该回去与自己的家人亲属团聚了...偏偏在这个时候为什么偏要自刎寻死!?
李君惜被身后几个军健下意识的扶住,与其一并潜伏与太原晋阳的两个密谍立刻疾步赶上,脱下外裳,垫在脑后,轻轻将他平放在地上时,又立刻扯下衣襟,尽可能为李君惜包扎住伤口止血。
竭尽全力救治的那两个密谍面色凝重,眉宇间也不由的流露出几分感慨,毕竟长年一同行事...李君惜但凡有任何犹疑的举动,身为同僚也将适时的警醒敲打,甚至必要时采取非常手段...但是眼见李君惜以这种方式选择对李天衢、李存勖双方作出个交代,他内心的挣扎与纠结,共同潜伏于晋阳的密谍或多或少也能理解几分......
李天衢脸上诧异的神情渐渐褪去,他朝着倒在地上的李君惜那边望去,忽的喟声叹道:
“你这又是何苦?”
李君惜拔剑自刎,出手干脆决绝,虽然脖颈已被包扎住,可是剑锋割裂的太深,鲜血仍不住的泊泊涌出...听着李天衢的疑问,李君惜面带凄然的笑意,已经无法言语,而心中却黯然念道:
罢了...人生如戏,而李君惜这个人,我已经演得太久了,不妨就以这个身份落幕吧...虽然终究还是有负于晋主...他的确是我的至交挚友,如今自绝性命,这也算是对他有个交代了......
李天衢凝视向李君惜,感然想到他之所以选择自尽,不但是因为密谍的身份公开,而被双重身份的割裂感所困扰,也很难再回归到过去那已经有些陌生的生活。
当一个人几年、十几年掏心窝子的对你好,而且彼此意兴相投,当真是把对方当做是最好的朋友看待...但却又时时刻刻的想到自己与他接触来往的目的,就是为了害他...李君惜又是个极重感情的人,这也会使得他的内心一直都处于煎熬当中......
李天衢心中感慨念罢,眼见李君惜不但神情凄然,眉宇间似乎还带着几分哀请期盼...便又沉声说道:
“朕当年虽曾告诫过你,务必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也当心意坚决,切不可心生犹疑...但也的确是知易行难,这些年来,也当真辛苦你了......
即便你因晋主而自刎,所立下的功绩也不会埋没。我朝必定会照养令堂颐养天年,你那两个兄弟乃至子孙后代受福荫厚赏,世世代代,也当为我朝富庶世家......”
“谢...陛...下......”
李君惜听李天衢做出承诺,他脸上忧虑之色也登时消散开来,即便已不能言,可他口中仍断断续续的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
李君惜微微侧过头,又不由哀伤的朝着另一个方向望去。而李存勖怔在当场,方才那一幕,也让本来满心恨意的他倍感冲击,等到再回过神来时,李存勖发现自己竟然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这对曾经的挚友目光再度对视在一处,李存勖眼中也再不见半分恨意,也只是喃喃的念道:
“春秋吴国公子庆忌筋骨果劲、万人莫当,而为吴王阖闾所忌...要离断臂去投,背刺偷袭庆忌。庆忌垂死之际,却命卫士不得杀要离;而要离不受爵禄,有言重其死,不贵无义,今吾贪生弃行,非义也,遂自刎而亡......
君惜,你可还记得?朕当初曾与你感慨男儿轻生重义,还缠着你再弄出场关乎庆忌、要离事迹的戏来...眼下看来,你这是要让朕演吴公子庆忌,而你却是在演要离啊......”
1014 虽死必战!李天下的最后一场戏
眼睁睁看着李君惜拔剑自刎的那一刻,不仅让李存勖感到震撼,还意识到他虽然是奉魏帝李天衢密令,而安插到自己身边的密谍...可是李君惜的为人秉性,其实还是如当初与自己来往时那般,并没有什么不同。
还有景进等太多倍受宠信的伶人,又想到了那些终日身边谄媚逢迎的宦官,甚至自己的爱妻刘皇后...当李存勖醒悟到这些与自己最为亲信的人也都是为了一己私欲,而媚上欺下的祸乱朝堂...他们可不是魏朝的细作,如今社稷倾覆、江山难保...又有谁会感到愧疚?
怅然暗忖,李存勖心想恐怕现在大多所谓的亲信近臣,不是意图降从于魏朝,便已四散奔逃,早将他这个后唐帝君抛在脑后...而方才为了掩护自己力战身死的李绍琼,李存勖待他是家臣情谊;而自己视为生平挚友的李君惜,就算他是魏朝的密谍,却舍却了自己官爵荣禄乃至性命,宁愿自刎也要做出一个交代......
李存勖知道,这也意味着李君惜的确满心愧疚,也当真将他视为至交挚友。
想到了这一点,李存勖对李君惜的恨意登时烟消云散,甚至也开始体会到对方这些年来内心挣扎纠结的痛苦...他虽神情悲戚,但也仍尽量挤出一抹笑意:
“君惜,朕不恨你了...你且先上路,朕很快便去赶上你,黄泉路上,你我再唱上几曲......”
弥留之际,李君惜双目一亮,眼中却流露出欣喜之色。虽然眼眸中生命的神采渐渐消散,李君惜双目慢慢的阖闭,可是嘴角微微翘起,仍噙着一抹安详的笑意......
李存勖注视着李君惜生命走到最后一刻,他缓缓抬起头,凝视苍穹,不由的怅然念道:
“君惜虽是魏朝细作,却为成全忠义所困扰,如今抛却功名而宁愿自尽,实则也称得上重义轻生,果然与朕情义深厚,但也着实让人扼腕叹息...可惜了,朕与君惜的故事,如若能经戏曲传唱,也但能编出广为流传的佳作......”
李天衢听了,当即便高声言道:
“李君惜虽为我朝立下大功,可感念李天下的恩情,遂自刎以偿情义;李天下原谅欺瞒他失却皇图霸业的知己挚友,大限将至时,一笑泯恩仇,也仍顾念彼此的情谊...朕也觉得,这会是一场好戏,待你们的故事宣扬出去,想必也会有伶人乐师琢磨编排,编成戏剧曲目,而在天下勾栏戏园流传开来...
朕倒也盼着听听那戏曲,又将会如何传唱你与李君惜。身为一国帝君,争霸天下,你虽然输给了朕...但是以你自诩为李天下的身份,能成为戏剧中的角色流传开来,乃至广为后世传唱,这也算是遂了一桩心愿吧?”
李存勖闻言,立刻又朝李天衢那边望去:
“比起要离刺庆忌,我与君惜更有知音莫逆之谊,这般戏剧倘若当真能够流传开来,可就显得魏帝你倒似是个反角了...成王败寇,就算被后世史载评述为断送基业的昏君,朕也不得不认...可是你当真能容得称颂朕这个敌国帝君,与你魏朝细作情谊的曲目传唱下去?”
李天衢淡定的摇了摇头,又坦然道:
“无妨,西楚霸王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四面楚歌别虞姬,最终于乌江自刎身死...也广为后人传唱,又何碍汉高祖开辟汉室四百年江山社稷?”
“呵呵...把朕与西楚霸王相提并论,实感汗颜,愧不敢当......”
李存勖感慨说着,本来他情知自己今日必死,脸上也多了几分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释然...可再说下去,李存勖又缓缓提起了手中长枪,直直的朝着李天衢凝视过去,眼中倒迸射出一股决然的锐气,而又掷地有声的说道:
“不过比起那西楚霸王项羽,朕也不会似他那般,于穷途末路时自断性命...好歹就算是死,也要血战到最后一刻。即便是李天下这个角色,眼下也还有最后一场戏没有唱完,君惜先走一步...朕若也是自刎随他而去,那么这场戏的结局...也未免显得太过无趣了。
如果这场戏如此演下去...李天下情知必死,却仍单枪匹马,以一己之力独闯千军万马而直取魏帝,而最终拼得个壮烈战死...这样的结局被编到戏曲里去,不是才更能引人入胜?
更何况,即便机会渺茫,朕也再活不过多久...但是为了至交挚友,好歹也要尝试为他报仇......”
“报仇?”
李天衢闻言眉毛一挑,便张口问道。李存勖双目却精芒暴涨,他倏忽间,便又发出声嘶力竭的怒嚎:
“那是当然!正因为你致使君惜做细作安插在朕身边,他才不得不与朕为敌。如今君惜未曾辜负了对你的忠心,更却因亏欠朕的情义而深感悔恨,这才自刎身死...是你一手策划,让君惜陷入两难境地而倍受煎熬,所以他今日身故,你也当然难辞其咎!既是你害死了君惜,朕垂死之际,也仍要为他报仇!”
李存勖厉声喊罢,旋即便催动战马,擎起长枪,如同一道飙风般朝着李天衢奔袭了过去!过往常常身先士卒,已经历过无数次惨烈恶战硬仗的锤炼,而这次李存勖也很清楚这将是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战,虽然他只是一人、一枪、一马...却也有股蒸腾的杀气弥漫开来!
而位于李天衢两侧,可还有夏鲁奇、高行周这两员魏军虎将身披铠甲、紧执兵刃,统领所部兵马护卫在左右,眼见李存勖孤掷一注,突然朝着自家主公杀来,凝重的杀气也登时从他们两人身上勃发而出!
两匹雄壮健硕的战马长嘶扬蹄,分别由夏鲁奇、高行周驱使着犹如离弦之箭,疾窜了出去,他们麾下锐骑甲士也纷纷催马疾驰,密集的甲骑呼啸突进,便从左右两侧朝着策骑突进的李存勖包抄截击了过去!
两拨军骑,合计约有千人上下,还有夏鲁奇与高行周这两员魏军中出类拔萃的虎将亲自统领,按说只凭一骑也决计不可能冲破他们的阵列,继续奔袭过去,而对李天衢构成直接威胁......
蜂涌而去的千余名魏军锐骑,犹如两股怒涛激流,而迅速朝着中间漫卷过去,果然将形单影只的李存勖连人带马身形都彻底淹没......
然而几乎在同一时刻,利器剖开骨肉的闷响声不绝于耳,军士惊呼、马儿悲嘶,涌动的人群中溅起点点血光,忽的又是一片人仰马翻,骑阵中心处人马相继扑倒,后排队列遭受波及有所耸动...就好似有一把尖刀直至插入人群当中,去势不减,朝着前面已撕裂开一道缺口,而做势要将这拨军阵给截成两段!
1015 与我对决,也满足了你的心愿
枪锋疾探出去,旋即又将一名迎面拦截过来的军骑搠翻。然而李存勖忽的觑见夏鲁奇高大的身形从斜侧扑来,他双腿死死的踩住马镫,早已抡臂舞起大枪,口中还暴喝道:
“你大势已去,还不受死,也休想去冒犯陛下!”
就算夏鲁奇不奋声厉吼,李存勖便已能感受到了对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浓烈杀机。而他面色决然,双眼中迸射出的那股利芒,也明显是要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爆发出所有的力量。
枪杆猛的一荡,撞向夏鲁奇搠刺过来的大枪枪锋,战团中便顿时有一声惊雷般的金铁交鸣声炸起。夏鲁奇双臂一荡,身子在马背上也猛的一个趔趄,他面露讶异之色,眼神也变得无比凝重了起来。
我知晋主李亚子骁勇了得,可他膂力过人,仍是出乎意料之外...何况厮杀至今,李亚子应该也早已精疲力竭了,可他竟然还有这等力气!
抡枪荡开夏鲁奇的刺击,然而李存勖也顾不上与那员魏军虎将捉对厮杀,仍是要的利用胯下坐骑的冲势,只顾朝着前方突杀过去。所以在两般兵器重重撞在一起的那一刹那,李存勖催马错身而过,便已经将夏鲁奇甩出七八步远的距离。
可夏鲁奇迅速提缰驱马,转向追击上去之时,李存勖便又瞧见白马银枪扮相的高思继迎面杀来,面色冰寒、眼含杀气,也不喊话,手中亮银枪便如一条成了精的白练巨蟒一般,呼啸着化作一道寒芒,便朝着李存勖的心窝狠狠的搠刺了过去!
前有高思继、后有夏鲁奇...李存勖被魏朝军中这两员论身手武勇屈指可数的虎将前后夹击,他却根本不在意后面眼见要挺枪杀至的夏鲁奇,而直直的朝着前方凝视过去。情知必死,也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李存勖双目中迸出慑人的利芒...高思继瞧在眼里,也不由的心里一震!
当李存勖手中长枪也疾探了出去,森寒的枪锋撕裂开空气,发出一阵极为凄厉的破风声...高思继诧异的瞪大了双眼,因为李存勖根本不理会朝着他心口搠去的亮银枪,反而挺枪朝着自己的咽喉刺来...只攻不守,这也完全是以命换命的打法!
既与河东李家有杀父之仇,高行周固然期盼能袭杀李存勖这个后唐皇帝。可无论早一时、晚一时,他已经陷入必死的境地,那么与李存勖拼得个同归于尽,还要再搭上自己的性命,这不是也未免太过不值了?
高行周心中竟也萌生出几分惧意,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收势,握紧枪杆猛的一架,便是“铛!”的一声劲响,迸得火星四溅。下一刻便将搠入咽喉的长枪枪锋被生生荡开,然而李存勖趁着这个当口,便从高行周的身边催马疾窜了过去!
一时间摆脱夏鲁奇、高行周二将的夹击,李存勖还要面对成群的魏朝宿卫精锐甲骑...他搅动枪杆,挡在面前的骑兵相继头上脚下的跌撞下来...竟然犁出一条血路,所过之处,仍是一片人仰马翻,竟没有人能稍稍阻挡住他半步!
当李存勖从骑阵当中杀透出来,戎卫在李天衢面前的那几排重甲步兵立刻紧绰长枪,严阵以待,而形成一道道盾墙。眼见李存勖策马杀至面前,犹如钢铁倒刺的一排长枪,便齐刷刷的向前疾刺了过去。
长枪盘旋起来,化作道道飙风,几乎将李存勖的身子给彻底笼罩住,但听得兵器重重撞击的响动频频乍起,他抡枪上护人、下护马,便如攻城锤那般挟裹力逾千钧的势头往前撞去,怒嘶的战马扬其前蹄,也终于狠狠的踏在迎面架起的盾橹上!
首当其冲的重甲步兵即便架起盾橹防御,可是遭受猛烈的重击,当即口喷鲜血,直感脏腑颠散,身子猛然向后撞去。激荡的撞击声中,几乎还夹杂着骨骼迸裂的脆响...前排被踏翻的步卒向后面撞去,连带着后两排的士兵竟然也轰然仰倒!而李存勖仍旧急催战马,拼命荡开从四面八方攻来的兵刃,便从散落的盾橹,乃至倒地的步卒身上生生践踏了过去!
不曾想按说李存勖眼下应该也已快拼到油尽灯枯,也完全没有料到他垂死反击,爆发力竟然会如此惊人...李天衢周围的宿卫部众也不由的耸动惊呼起来,就算诸部弓弩手意图利用强弓劲弩射杀李存勖,但是他迅速突袭破阵,此刻与李天衢也不过十几二十步远的距离......如此一来,若是贸然齐射,不但必然会伤及同僚部曲,流矢也有可能会射向自家主公!
然而就在李天衢身后,忽有利器撕裂开空气,发出呼啸的破风声,一支拇指般粗细的狼牙箭穿过层层行伍激射而去,锋利箭簇耀出的寒芒,也只指向李存勖激射了过去!
即便李存勖便如回光返照一般,透支着自己的生命,又爆发出甚至超乎平常水准的惊人战力...可他毕竟只生得两条胳膊,使得一杆长枪,面对从各个方向攻来的兵器,却又只顾朝着前方冲杀过去...方才催马接连突破骑阵、步阵之时,身上便又多出几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此刻李存勖抡枪仍在拼命的荡开成排搠来的兵刃,乍闻凄厉的破风声挟裹着凛然杀气袭至,也根本来不及躲避格挡...而箭簇锋尖,倒映在他的瞳孔中已迅速变大!
“噗!”
利箭终究还是贯穿了李存勖的脖颈...然而瞬息之间,他只能微微侧过脑袋,箭簇并没有从咽喉处贯入,而是插入颈部一侧的血肉当中,旋即又从后颈透出...也仍是射了个对穿!
李存勖的身躯摇晃了几下,可很快又在颠簸的马鞍上坐稳...死战的意志,竟也足以忽视肉身所受到的致命伤害,李存勖那对招子仍然狠狠的朝着前方凝视过去,盯住了五官已愈发清晰的李天衢,突然纵马暴蹿,手中长枪便如疾电般直刺了过去!
而拥簇拱卫着魏朝帝君的军阵后列,符彦卿手中硬弓弓弦仍在颤动着...他惊异的朝着前方望去,也没有想到李存勖脖颈中箭,竟然还能在战马上屹立不倒...人在垂死之际仍要血战的意志,竟然可以顽强到这等地步!
后唐皇帝,竟然单枪匹马的杀至魏朝帝君面前...李天衢周围宿卫部众连声惊呼喝令,几队甲骑正待催马上前抵挡,也有禁军班直将官疾呼陛下暂退,以避锋芒...然而李天衢盯着如离弦之箭那般转瞬间杀至自己面前的李存勖,突然厉声喊道:
“不必慌乱!李亚子性命垂危,仍执意要与朕一战,而他都已杀到这里,朕还能受他威慑而被吓退不成!?”
李天衢好歹也是马上打天下的皇帝,而且一身的本事非但没有撂下,还更有进境...就在李存勖策马疾突,并挺枪刺来的那一刹那,他马鞍得胜钩上挂着的那柄锋刃赛霜欺雪,在这般时节做工精致到了极处的长柄战刀便早已被提在了手中。
大刀扬起,登时映出一片耀眼的寒芒,倏忽间,又往前重重挥出...李天衢抡动双臂,挥刀也直朝着李存勖劈斩了过去!
1016 帝君李亚子,人生就此谢幕
大刀以泰山压顶之势劈斩下来,李存勖咬紧牙关,举枪硬架。伴随着一声炸雷般的金铁交鸣声,他双臂剧震,胸口也登时似被重锤砸击了一般。
面色苍白的李存勖强撑着挺起身躯,在挥枪与大刀撞在一处时,忽的又使出了搅字诀...枪锋与刀锋激烈摩擦,直发出让人听了头皮发麻的声响,当李存勖使巧技卸下大刀的力道,他挺枪卷起一股冰寒的杀机,便如出洞的毒蛇那般,又疾刺了过去!
然而李天衢好整以暇,侧身一闪,便避过了李存勖的刺击。既已亲自出手,李天衢切身感受着对方的马战武艺已达到何等境界...如果彼此都处于最佳状态,也不是没有可能会败在这李亚子的枪下。
可李天衢自问好歹过往有王彦章、夏鲁奇等当世虎将拆招喂招...磨练武艺、打熬筋骨。就算李存勖的身手稍胜一筹,李天衢心说除非是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自己还疏忽大意,而致使这李亚子把握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否则即便李存勖具备一等一的马战武艺,与他这个魏朝帝君对决,也并没有几招下来便能速杀的实力。
更何况通过刀枪相击感受的反震力道,李天衢也能察觉到李存勖的气力正在飞速流逝着,他毕竟已是强弩之末,更兼身上伤口血流如注...休说激烈厮杀,李存勖现在便随时都有可能坠马毙命......
而且即便李存勖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似乎也爆发出所有的潜能,至于杀至魏朝帝君李天衢的面前...所能争取到忘我厮杀的时间,也是十分的有限。
几乎在同一时刻,李天衢扬刀、李存勖挺枪,两人瞪目相对,臂膀骤然发力,刀锋旋斩,枪尖挺刺,便朝着对方疾攻了过去...就是要看谁出招更快,才能一举制胜!
然而李存勖自知已经没有时间了,只能铤而走险...他再一发力,陡然间却感到肩头筋肉撕裂的痛楚袭上心头,而被羽箭贯穿的脖颈大量失血,也使得李存勖的意识变得愈发模糊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夏鲁奇、高行周二将也策马杀至之时,李存勖也已再无法兼顾从背后直刺过来的那两柄长枪......
冰冷的枪锋,当即洞穿了李存勖的后背,又从他胸膛直透出来...鲜红的血珠激溅挥洒,顺着枪锋点点滴落...李存勖浑身猛的一震,他手中疾刺出去的长枪,也登时停顿在半空当中。
而李天衢手中的大刀,却已狠狠卷落下去...刀锋化作一道光轮,从李存勖身前掠过,残破的铠甲更是支离破碎,直接被剖开的创口鲜血涌溅,而使得地面上又平添一片惨红......
又遭受这等致命的重创,李存勖的身子在马背上摇摇欲坠,眼见便要跌落下去,手中紧绰的长枪轰然坠落,他的头颅也无力的垂落下去,而口中却含糊不清的念道:
“呵...你明明有本事与朕一战,偏偏一直不肯应战厮杀...朕抱着必死之志杀来,唐皇魏帝,终于要亲自出马而一决生死...可叹朕已拼尽全力,却要死于你的刀下......”
李天衢凝视向大限将至的李存勖,而感然说道:
“李天下最后的这场戏,的确十分壮烈,应该也能够编成广为流传的戏剧。只是你的戏,已快要唱完了...若不是你已经穷途末路,只能以寡击众、垂死一搏,或许朕反而会毙命于你的枪下。
伶人天子,终究做不成好皇帝...你是个能征善战的将军,痴迷于戏曲本来也没什么...可是做为帝君,你全凭个人好恶任人唯亲,致使朝堂乌烟瘴气,国内民怨四起,军心思变...就算朕不派遣密谍推波助澜,来算计你自误国事,早晚你也仍会断送了江山社稷......
不过你也不必再去计较这些是非成败了,人死万事休,伶人李天子的戏已经唱罢,皇帝李亚子也已该安息了......”
现在的李存勖眼中却不见半点仇恨,只是生命的气息迅速流逝,目光也变得迷离起来...他脸上仍挂着怅然与哀戚,口中还喃喃念叨:
“是啊...倘若有来生,做个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却尽是别有用心,终于盘算的就是蒙蔽欺瞒朕...还莫不如与君惜携手做梨园行当,终日只图自在唱戏,也不会再有为人为了功名利禄前来亲近朕、欺骗朕...那样的日子,才更为快活吧......”
李存勖话音未落,他的身子猛的向旁边倾倒,便从马背上摔落下去。也只是静静的躺在地上,再不见半点动静......
后唐帝君李存勖,终于战死于皇宫内殿,他的生命也已走到了尽头。
李天衢凝视向躺在地上的李存勖,心中感触良多,他也立刻吩咐宿卫将士将这个后唐皇帝,连同挥剑自刎的李君惜尸首都好生收殓起来,而且将他们两个暂时放置在一处。
而方才放箭射中李存勖脖颈的符彦卿经传唤,也立刻上前觐见,李天衢好言勉励,却也不住感慨念着:
按说正史线兴教门之变,李存勖身边侍从大多散去,也仅有符彦卿与由于如今天下时局推演的要快了许多年,现在应该也不过是十岁出头年纪的王全斌两个小将只带领十几名侍卫力战拒敌...李存勖虽杀数百叛军,却终究因中箭而毙命于殿中,符彦卿、王全斌悲怆恸哭,而后不得已退去。如今却是符彦卿几乎一箭取了李存勖的性命,这个符家下一代最为优秀的将才履历、事迹也已变得截然不同。
后唐皇帝已死,按说魏军将士也当倍感欢欣鼓舞才是。只是方才目睹本朝密谍李君惜,因李存勖待他的情义而自刎身死,后唐帝君李存勖,又为了李君惜只身独力向本朝皇帝最后的冲锋......
从李存勖、李君惜二人的立场看来,而且还经历了欺骗与背叛,他们本来应该是势如水火,但却跨越了身份的差异而结成了如此深厚的情谊...李存勖固然要杀,敌国当然还是要灭,可是很多魏军将士有所感触,却只是闷声不语,也说不上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李天衢也察觉到周围军旅的氛围有些微妙,忽的摇头苦笑,而不由喃声念道:
“这一步早年便已布署的暗棋,对于击败河东李家也是至关重要。只是如今真相大白,李亚子与李君惜至死也仍将彼此看做毕生挚友,倒显得朕更似是个恶人了......
不过也罢,李亚子毕竟也还是重私情而误国家大事。而这般世道,好人也很难做个好皇帝,如果动用些手段,便能促使两国战事早几年完结,不知又有多少将士免于战死沙场,多少百姓免于惨遭战祸横死...那何乐而不为?”
1017 后唐宗室子嗣,又当如何处置?
李存勖身死,太原晋阳内、外城几乎也尽处于魏军的掌控当中。扑往各处宫宇、官邸控制住后唐宗室皇亲,乃至朝中文武也已是手拿把掐,一抓一个准。
只是在此期间,李天衢却听闻有个老妇仗剑奔至后唐宗庙前,面对大批上前叱喝的魏军士卒,仍是叫骂不绝。
若是还要负隅顽抗的后唐军将臣子,魏军将士就尽管扑上去一股脑剿杀干净便是。可是面对一个嚎哭不绝,还破口大骂魏国灭亡她河东李家社稷的年老妇人...带队将官军校一时间面面相觑,正犹疑又当如何应对时,那老妇转身面向宗庙,向天悲恸高呼,旋即便引剑自刎,于李家太庙前伏地身亡......
后经察实,在后唐宗庙前自尽的那个老妇...乃是河东先主李克用的正室夫人刘银屏。
李天衢遥想当年与李克用初会之时,而后不久便爆发了使得朱、李两家彻底成为世仇的上源驿之变。当时也正是刘银屏临危做主,稳定麾下军心,又迅速派兵救援遭受伏击的李克用,还力劝她的夫君切不可意气用事,而要以大局为重,先撤返回河东发展势力,等待时机再名正言顺的讨伐朱温......
而刘银屏虽为女子,可为人明敏多智略,颇习兵机。外能为李克用出谋划策,内又对自己夫君的妾室十分宽容大度...可是李存勖继位称王,而后又建制称帝,将自己与他老子的正室侧室妻妾都调换了地位,自己的亲生母亲曹氏本为李克用侧室,却做了皇太后,刘银屏则被贬为皇太妃。
如果后唐能得以入主中原,李存勖带着他的生母迁都洛阳,却将刘银屏留在太原晋阳...对她的态度也非常冷落。可刘银屏与他亲生母亲曹氏相处得情同姐妹,还主动对李克用进言“观曹姬非常妇人,王其厚待之”...还劝自己的夫君应该多加宠爱她的闺蜜。而且李存勖在诸子当中的确最为出众,刘银屏也是极力支持他成为河东嗣君......
所以李存勖更顾及自己的亲生母亲固然在情理当中,可是对待刘银屏...他的确很不地道。
李存勖的生母曹氏却对刘银屏十分愧疚,还告劝李存勖也应多探望他父亲本来的正室夫人。而两人再相会时,反倒是刘银屏安慰曹氏有言:
“愿吾儿享国无穷,使吾获没于地以从先君,幸矣,复何言哉!”
也就是说,李存勖就算对自己父亲本来的正室爱妻再是贬黜冷落,只要他能成就霸业,那么刘银屏绝不会感到怨恨亦或委屈,也愿意默默承受一切。
结果刘银屏也未曾料到,起初励精图治的李存勖,终究不是个善始善终的明君。而她这个倍受冷落的皇太妃,也已无力改变任何事。而后唐国都被攻破,刘银屏痛心疾首,却也只能选择自我了断...李天衢感叹一番,吩咐下去保管好刘银屏的尸首,并准备将她安葬到李克用陵墓旁。
至于李存勖的生母曹太后...这个后唐贞简太后听闻她亲生骨肉李存勖已经战死,而呼天抢地的嚎哭不止,期间晕厥过去数次,再转醒时似乎神经也已变得有些不正常了...李天衢遂派遣部众封锁太后寝宫,旁人不得惊扰,又安排几个宫女前去照拂曹太后,并定时供应膳食。
不过承受丧子之痛,晋阳被攻破,还被敌国军队给控制住...李天衢心想李存勖虽是劲敌,可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他既已身死,我固然也不会为难他老娘...但曹太后承受这等沉重的打击,恐怕也会按正史轨迹那般,在听闻与她情同姐妹的刘银屏身故之后那般恸哭累旬、悲不饮食,只怕也已是命不久矣......
安置过刘银屏、曹太后这两个河东先主李克用的正室侧室之后,还有他其余子嗣...也是李存勖的亲生兄弟李存霸、李存美、李存礼、李存确、李存纪...等亲王,则是被押解到了李天衢面前,而听候魏朝帝君发落。
晋阳皇宫,内朝偏殿。李天衢坐在正首,目视宿卫甲士押解来李存霸、李存美等一众人,而当即跪了一地...睥睨俯视过去,就见他们一个个的灰头土脸,甚至抖若筛糠,很明显已是惊惧惶恐至极......
这些李克用的亲生骨肉、李存勖的兄弟手足,也全然没有他们的父亲霸道强势的气概,也不似他们的兄弟那般,在穷途末路时也仍会抱着必死之心血战到底。
李天衢先是沉默不语,深沉的目光,又落到后唐邕王李存美的身上...而趴在地上的李存美颤巍巍的稍抬起头,余光与李天衢的目光很快要对在一处时,忽的他两眼一翻,他噗通的直接趴在地上,手脚便开始剧烈抽搐痉挛起来。
这个按史载患风搐痹症的李克用子嗣,因为早落下了病根,身体本就孬弱难保...李存美又被生擒活拿住,而被押来面见魏朝帝君,他心理上也承受不了重压,竟然当着李天衢的面便直接犯病了......
李天衢见状摇了摇头,旋即召唤宿卫甲士且先把李存美给拖下去。而当他的目光又落到其他人身上时,就见那些后唐亲王更是犹如受了惊的鹌鹑一般,把身子蜷缩的更紧,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按史载轨迹的话,李存勖身死之后,他这些亲生兄弟各自逃散,结果基本上可说是都不得善终啊......
李天衢心中寻思,庄宗亡故后,邕王李存美、薛王李存礼是在战乱中不知所踪;而通王李存确、雅王李存纪却是逃到了民间藏匿,却被告发揪了出来。李存勖的心腹安重诲,则与按原本轨迹本来也是明宗近臣的霍彦威合计“二王逃难,主上寻求,恐其所失。今上既监国典丧,此礼如何?”、“上性仁慈,不可闻奏。宜密为之所,以安人情”...便暗地里将李存确、李存纪给宰了......
这也能看出,李嗣源很顾念与其义父李克用、义弟李存勖之间的情谊,手下心腹也都能看得出就算他继位称帝已是势在必为,应该也仍不忍加害沙陀朱邪氏李家的宗族子嗣。
但是李嗣源的手下有机会立从龙之功,当然也要尽可能的让他们的主子皇位坐得安稳...黄袍加身,皇帝你不做也得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便由我们为你处理便是。毕竟若是仍有先皇李克用的亲生骨肉在世,也难保不会有人还要非议主子你得位不正......
而按史载不知所踪的李存美、李存礼,也极有可能被其他要稳固李嗣源皇位的亲信给做掉了,只是死的不明不白,而未曾记录在史书上罢了。
可如今是我魏朝攻破晋阳,李存勖死后,你们这些宗室亲王却落到了我的手里...李天衢心里思量着,忽的又叹了口气,说道:
“尔等乃是晋主昆仲兄弟,河东李家却僭号矫称为前朝唐室正朔,越分窃据上位,而执意与我朝为敌。方今晋主虽伏诛身死,但是于河东、河中、卢龙诸地,也仍有晋人抗拒我朝。
河东李家,固然不可称唐皇,但受前朝赐封,毕竟也是晋王袭位...如若也仍有拒不肯降从我朝的晋人,意图扶植沙陀朱邪李家子嗣,那朕又当如何处置尔等啊......”
1018 比起后唐宗室子,你可不是省油的灯
李天衢的话虽然说得四平八稳,然而在这些后唐宗室子听起来,可就透着一股凛然杀气了...跪在殿内那几人更是胆寒发憷...只过了片刻,李克用第三子,后唐永王李存霸忽然手脚并用的爬出身来,他尽可能的伏低身子,脸都快贴到地上,而悲声哀求道:
“鄙邦昏昧,与天朝为敌,动劳王师讨罪。小王...草民自知罪责,又怎敢再违抗天命?万望陛下怜悯,姑念当年与家父共讨伪朝梁贼情谊,而保全我等李家...沙陀朱邪子嗣骨血。
草民只求能遁入空门,出家做个僧侣...自此世间已再无唐...晋国,河东为天朝所有,也实乃大势所趋。草民也决计不敢再煽惑晋人,而妄图抗拒天朝!乞望陛下开恩成全!”
瞧着伏地乞求的李存霸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李天衢却双眼微眯,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
走正史线的话,李存霸在李存勖身故之后,的确是直接剪了头发、换上僧衣,而向按原本轨迹会随父效力于后唐的符存审长子符彦超哀求道“愿为山僧,冀公庇护”...然而背地里却暗中密谋,计划杀害符彦超与太原留守,而据河东自立。最终因事发,而落得个被处决的下场。
李存勖的其他兄弟即便心无大志,现在也只顾保命,也不会有继承帝位、复兴后唐的非分之想...偏偏这个最先蹦出来哀求讨饶的李存霸,虽然以往一直被李存勖的锋芒给掩盖住,可他一旦有任何机会,也必定会兴风作浪。
只不过这厮虽有野心,但是能力不足,而被轻易识破剿灭,也终究难成大器...李天衢暗忖到时也大可以顺藤摸瓜,再揪出一批眼下迫于形势,而表面上只得臣服于魏朝,但也会伺机生乱的后唐旧臣。那么李存霸既然还要做戏,就不妨看着他演下去...遂故作沉吟状,旋即点了点头,说道:
“罢了...朕与令尊交情匪浅,虽然河东李家与我朝为敌,念在故人子嗣的情面上,若是迫害亡国宗室,倒显得朕不能容人了...朕便准你投入山门、落发为僧,自此了断红尘俗世。至于其他人,则需由朕安排,转迁至中原,也自会让你们有个安身之所......”
听李天衢长声言罢,伏在地上的李存霸眼中也登时闪过一抹狡诈的戾色...可他口中仍是千恩万谢的高呼些陛下圣恩,还直把脑袋往地上用力得磕,直撞得咚咚作响......
而除了因痉挛发病而晕厥过去,直接被抬了出去的李存美...李存礼、李存确、李存纪三人,也都对李存霸乞请愿出家为僧的举动感到十分意外,又听闻魏帝李天衢要将他们押到中原去,心里更是叫着连珠苦...毕竟古往今来,亡国之君乃至宗室子弟落到了敌国手中,或许对方还要图个好名声,碍于面子,也不便明面上将亡了国的君王族亲一股脑杀个干净。但是过个几年,他们也很有可能会落得个不明不白的死法......
可事到如今,李存礼等人还哪有拒绝的资格?也只得苦着脸向李天衢伏拜谢恩,再任由着宿卫甲士将他们一个个的又拎了出去。
而李天衢冷眼注视,心想李克用这其他几个儿子,并没有与李存霸一同哀求要出家为僧,看来并非一条心,也没有串通合谋过,那么到时反而也就不会与李存霸一并被诛杀...那么这些亡国宗室子哪怕以后仍会活得担惊受怕,但起码也不会像原本的命途轨迹那般,落得个被李嗣源的亲信暗杀清绝的下场。
除了李存霸、李存美、李存礼...等这些李存勖的亲生兄弟之外,除了后唐皇长子李继岌已经悬梁自尽,还有李继潼、李继嵩、李继蟾、李继峣等皇子,不过现在不是孩童的年纪,就是尚还在襁褓之中,所以没有必要召见这些少不经事的孩童幼儿。
否则的话,那些父亲亡故,又深感惊恐的年幼皇子,指不定还要在殿内嚎啕大哭起来...李天衢心说如果闹到那个份上,岂不会搞得我好像在欺负小孩子一般?
李存勖的这些亲生骨肉,除了出嫁的女儿之外,兴教门之变后,第一种说法是尽皆不知所踪,第二种说法则是入蜀去投奔方自称帝的后蜀政权,而后蜀孟知祥对这些侄儿,也如同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
可李天衢心想李嗣源入朝继位,而他的心腹亲信大肆捕杀李存勖兄弟子嗣的情况下,又有谁会耽着风险,千里迢迢的将这几个孩童带到蜀地去?李存勖其他亲子如果去投奔后蜀孟知祥,那么后来他们却又为何都似是销声匿迹了一般?
如果李继潼等皇子是按第一种说法,尽皆不知去向,李天衢寻思所谓的不知所踪,该懂的都懂...那么朱邪氏李家后来的命运,便如另一端史载所述:
当庄宗遇弑时,太祖子孙在者十有一人,明宗入立,其四人见杀,其余皆不知所终,太祖之后遂绝......
李天衢情知固然可以用些奸雄手段,但是对一些小孩子下毒手的事,这就已经触及到了自己的底线,也绝对做不出来...所以将晋阳内城宫人遣散归家,但李继潼、李继嵩等李存勖亲子的生母,带着他们的孩子便也一股脑也都带回中原安置便是,再安排些人手照管他们生计,保他们衣食无忧,也都是按着安抚亡国宗室子嗣的制度便是。
而等到这些孩子长大成人,后唐也不过是存在于历史当中的一个割据政权,应该不会再中原构成任何影响力...他们以后爱干嘛干嘛,就算也会追念他们家世过往,可前朝亡国的遗老遗少,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来?
而李天衢也不禁喟叹一声,心想无论对于李克用还是李存勖,我固然是要灭了你们父子两代好生经营而建立起来的政权。可就算毁了你们的基业,起码我会在对我朝不会构成威胁的情况下,而保全朱邪李氏的子辈孙辈,也就不至你们这一脉如原本的命途轨迹绝了后...虽然曾是争天下的对头敌手,但这样也算是对得起你们父子俩了吧?
然而比起李存霸、李存美等李克用的其他子嗣,乃至李继潼、李继嵩等李存勖的亲生骨肉...李天衢深知下一个要召见与河东李家沾亲带故的后唐贵戚,可务必要多打起几分精神了......
大殿当中,被传唤进来的那个后唐降臣虽然态度恭顺,可是比起河东李家那些骇得心神不定的宗室子,他更显得不卑不亢,举止低调而又显得十分从容,入了殿后,这个降臣双目微垂,不急不缓的向前几步,便朝着李天衢恭谨施礼道:
“晋国太原尹孟知祥,叩见陛下......”
1019 现在容得下你,以后却未必
李天衢打量着孟知祥这个正史中的后蜀开国皇帝,也知道他很懂得为人处世,更善于把握时机。所以眼见被晋阳攻破,起码以他的身份与权力,但是仍能为魏朝提供助力...孟知祥当然要把握住最后的机会,与后唐划清界线,意图尽可能保全自己的功名富贵。
毕竟孟知祥在他觉得据地自立时机成熟之时,便会立刻举兵反叛,背叛后唐...那么当他察觉到后唐国祚难保,就算是李克用的女婿,当然也不可能追随河东李家一条路走到死。
孟知祥绝对是个聪明人,本来他孟家占据昭义军,当年正与觊觎其藩镇领土的河东军连年杀伐,而致使昭义军由邢、潞两州分治,藩镇一分为二的格局。可作为敌对世家子嗣,孟知祥便能讨得那河东之主的欢心。李天衢心说我当年也没少跟李克用打交道...与终日那霸道强势的一方雄主相处,还要得他赏识,也绝非易事......
而孟知祥后来担任晋国掌权机要事务的中门使,却是李存勖动辄便要处死的高危官职。孟知祥遂想方设法,转而向李存勖举荐郭崇韬,自己则转任其它职务。这一手操作,还使得正要削尖脑袋往上爬的郭崇韬对他感恩戴德...不但摆脱险境,又与后唐的智囊谋臣拉上关系,也足见孟知祥深谙人情达练之道。
后唐朝堂有伶官阉党当道,可孟知祥的官位照样递升,执掌的太原府按史载轨迹升级为北京,他身为太原尹也是做到了北京留守一级的封疆大吏吗,所以他是在官场中向来混得开...毕竟五代时期能够位列十国开朝皇帝之一,也必然不是等闲之辈。孟知祥又不同于其他马上打天下的帝君,他必须懂得隐忍,又善于权谋。
寻思一番过后,李天衢忽的开口,沉声说道:
“你既是河东李家婿亲,本来以为你会与晋主共进退。结果派遣人手到处奔走传告,劝说晋阳城内守军降从于我朝,这倒有些出乎朕的意料之外......”
孟知祥闻言,眼中也不易察觉的闪过一抹异色,他当然也能听出李天衢话中含义...按说既然是李克用的女婿,身为后唐皇亲国戚,结果在危难关头直接跳到了魏朝一方阵营,那你对河东李家还真没有什么忠心可言呐......
只微微一顿的功夫,孟知祥的脑袋便转得飞快...心想如今魏军刚刚攻占太原晋阳,也正需要他这等在后唐朝堂中地位显赫的人物辅佐安抚人心。而我在最为紧要的关头反了后唐,也是的的确确帮了魏朝大忙...魏帝有此一说,应该也是出言试探,以此来衡量我日后又会不会死心塌地的忠于魏朝......
心中已得出一个结论,孟知祥垂首俯身,虽然语气从容,可也似夹杂着几分愧意的回道:
“臣以往效命于晋主,而号召城内守军归从于天朝,的确乃不忠之举...虽腆颜愧畏,可还望陛下明鉴,臣虽背主,但并非求荣,而是为了保全河东李家其余子嗣。
毕竟吾主自视甚高,违抗天命,觊觎天朝疆土。陛下亲统王师征伐,晋阳终究难保。臣非但不愿战事祸及更多百姓,如若不劝告晋军尽早放弃抵抗...晋主执迷不反,仍要挟裹族亲抗拒天朝王师,河东李家罪责也将更为深重。
晋主既一意孤行,执意与天朝为敌,终究难保。战事若能早些完结,而由王师占据晋阳外城、内城,臣亦素闻陛下豁达大度...既然晋主身故,遗留下的子嗣少不经事,决计不会有抗拒天朝的非分之想,陛下想必也不会对河东李家其余子孙赶尽杀绝......”
边说着,孟知祥忽的长叹了一口气,又道:
“臣既知晋阳必定为天朝攻破,偏偏晋主仍要逆天行事,也只得试图保全河东李家其余子嗣,奉劝晋军切不可再抗拒王师...可无论是何初衷,臣自知背主负恩,有悖君臣之道。无论陛下如何发落,也绝无怨言,但求天朝能安顿河东先王骨血,臣虽死而无憾......”
李天衢听得险些冷笑出声来,按孟知祥这般说法...如果他之所以要反,也是因为深知大势已去,遂盼望魏军能够尽快控制晋阳,而李存勖不死,便担心他还会连累得李克用这一脉断子绝孙?
然而孟知祥只能在危急关头背弃李存勖,眼下还能想出这等说辞,也已算是能言善辩了...李天衢暂时缄口不言,双眼睥睨俯视过去,而孟知祥也只得伏在地上,做俯首帖耳状,而等候面前那魏朝帝君的发落。
如果时机成熟时...这孟知祥固然会有自立称帝的野心,但是以目前这般形势而言,再借他十个胆,也断然不敢有任何据地独立的念头.......
李天衢心中思量着,本来孟知祥也完全是由于因缘际会,才能成了后蜀政权开国皇帝。按原本的轨迹,后唐灭亡前蜀之后,他由太原尹转调至蜀地为成都尹,随后兴教门之变李存勖身死,孟知祥那时才开始招兵买马,扩充军备,而有了据蜀地自立的打算。
而且孟知祥即便具备自立称帝的条件,他也会极度谨慎...等到明宗李嗣源继承帝位,孟知祥对后唐采取的行动则是拒绝奉诏、诛杀使臣、针对进贡钱粮讨价还价、杀退征讨大军,再复接受朝廷招抚...而进行反复试探,但名义上仍是后唐治下的藩镇节度使。
甚至一直熬到了李嗣源亡故,后唐国内又爆发了潞王李从珂背反皇帝李从厚的内乱,孟知祥才敢在成都即皇帝位,立国号蜀,而建立起正史中的后蜀政权。而距离他占据蜀地渐生称帝的野心,实际上已经过去七八年之久了......
也正是因为孟知祥十分小心谨慎,据西川八年,一直耗到了六十岁出头才敢称帝,结果后来却染急症病逝,满打满算也不过做了五六个月的皇帝...再由他儿子孟仁赞继承皇位,而改名孟昶,便是正史中的后蜀末代皇帝。
换而言之,孟知祥除非有万全的把握,还要把握住偶然的时机,才会逐渐暴露出自立称帝的野心。可如今魏军攻破后唐国都,他便只得乖乖的降伏称臣...李天衢心说方今魏朝国力鼎盛,也完全不似后唐中后期那般时局动荡,而充分给予了孟知祥发展壮大,直至裂土分疆的机会。现在的他没那个实力,更没那个胆子。
毕竟他号召晋军放弃抵抗,以归从于我朝...如若无端将孟知祥处死,不但会致使后唐降臣人心恐慌,以后也不利于笼络以后要征讨的其它势力属臣......
李天衢思前想后,决定许以孟知祥一个官职,而必须安排在汴京朝廷,也不会给他趁着天高皇帝远便要暗中搞事的机会...这个孟知祥,起码眼下招抚后唐臣僚子民还有大用,姑且就容得他为我朝效力。
只不过孟知祥又是否能在魏朝得个善终,这可就说不准了......
1020 后唐降臣,杀一批、逐一批、用一批
“起来说话吧...晋主子嗣,如果以后能安分守己,朕又何必徒添杀业,而枉遭世人非议?你既然本为太原尹,又做为表率降从于我朝,朕也未尝不会重用。
只是如今晋阳人心未附,太原府治下还有几处城郭县坊,仍有晋军余部负隅顽抗。朕要尽快稳定河东局势,也要看你是否能为我朝尽心竭力了......”
终于听李天衢再度发话,孟知祥登时面露喜色,连忙叩谢皇恩。又详议一番,他奉旨出殿时,才发现冷汗已浸湿了最里面一层的内衫...孟知祥吁了口气,面色变得渐渐阴沉下来,忽的又暗念道:
李存勖当初虽然更为宠信那干戏子伶人,可是我大概还能摸透他的心思...可是如今只得做魏朝臣子,我竟会有种要被魏帝看透的感觉...他能从群雄当中脱颖而出,占据中原,又招聚众多智谋勇烈之士为其出生入死,的确称得上一代雄主。
而比起朱氏梁国权奸外戚当道,后唐亦有刘皇后牝鸡司晨,以及伶官阉党祸乱朝堂社稷...虽然当初听闻也有权臣结党弄权,却被魏帝迅速清洗荡灭,由此可见,他也很善于洞察朝堂中臣僚就心迹...相较于过往同李存勖相处,我在魏国朝堂中效力,以后也更须谨小慎微才是......
以孟知祥为首,乃至一些投从魏朝心思最为迫切的降臣确认指证...于内城抓获的十几名伶官阉党,以及后唐租庸使孔谦等横征暴敛,盘剥百姓最甚的权官污吏,乃至权奸党羽中以权谋私、横行不法,而深为百姓所痛恨的官员总计一百二十余人,也尽被魏军将士拿获。经过核实罪证,也都被判处斩刑。
次日,便由几队军健押解着百来名死囚,赶至晋阳城中一处长街菜市口。先前已在城内四处张贴出告示,经过奔走相告,此时在菜市口周围已是人山人海,也早挤满了要来观看杀头的平民百姓。
那些恶名尤甚的贪官恶吏,被军健推搡着踉踉跄跄向前撞去,各个脸色惨白、浑身发抖...有的人哀嚎着不愿挪步,哭嚎着要扑在地上磕头求饶,结果几个军士直扑了上去,扬起枪杆刀背便是一通招呼...而将那些哭喊怕死的死囚打得鼻青脸肿、牙齿脱落。就算有人当场晕厥过去,大不了两员军卒一并上前,一人拽起一只脚,便如若拽死狗一般往菜市口拉去......
只要是李天衢朱笔御批,而点名要杀之人,当然任谁也跑不了。到头来,也还是要受那兜头一刀。
而这些被判处斩刑的死囚,有一个算一个,也都是晋阳乃至太原府地界侵害黎民恶行最甚的后唐滥官污吏。过去百姓们饱受盘剥欺凌,牙恨得痒痒的,却是有冤难伸、有仇难报...如今眼见这些奸官恶吏落到这步境地,围观的百姓顿感扬眉吐气,心里酣畅淋漓的痛快,也都情不自禁的叫好欢呼起来。
还有不少因苛政而有家人亲友冻死、饿死、自尽...乃至被冤杀的民壮怒目切齿,以最为恶毒的言语厉声咒骂。若不是忌惮那些押解死囚、持枪绰刀的魏朝将兵,他们也早已蜂涌冲上前去,将那些滥污官吏一人一口,生吞活剥!
抵至菜市口左近,一排死囚先被带到前面,旋即被后面的士兵踹翻跪倒,立刻又有打惯了仗,杀人连眼皮都不带多眨一下的军健赶上前去,伸出只脚踏在背上,便抽出刀来,陡然寒芒似电,便朝着那些死囚的脖颈剁了下去。
一颗颗人头骨溜溜的滚落出去,从体腔中喷出的鲜血登时涂满染红前面一片土地。一具具无头死尸抽搐了几下,便再不见半点动静。残尸刚被拖拽下去,接下来仍是周而复始,又一排死囚被押到前面,先是被踹倒跪地,便又有一队兵卒赶上前去,二话不说,抡刀就砍脑袋......
周围围观的百姓,便如同在欣赏几个名角正在演绎脍炙人口的戏剧一般,擂动的欢呼声便从来没有停止过...直到最后一个死囚人头落地,甚至已有不少平民喊哑了嗓子。
这些在后唐民间名声最臭,而最为百姓痛恨的后唐官员乃至一些爪牙凶吏,没来得及在第一时间归降,也没有对魏军提供任何助力,李天衢也不会接受他们的投降,却要利用他们的人头,而让晋阳城内的百姓感恩戴德、心生敬畏。
毕竟太原晋阳是后唐国都,也可说是河东李家的中枢所在。当地百姓几十年来无论是做为唐朝河东军、晋国、后唐治下子民,本来也都习惯就了在李克用、李存勖父子两代的统治下过活。
所以李天衢自知也更要在安抚民心上多下功夫,并下诏废除所有害民苛政,并在几年之内免除税赋,再酌情调拨粮秣周济贫苦黎民...相信也用不了许久,太原晋阳,乃至河东诸州的百姓,基本上便会乐意接受魏朝治下子民的身份......
毕竟无论是哪一个国家,最起码也要让三军将士没有后顾之忧,还要让治下百姓能够吃饱饭,才能指望他们会忠君护国。
而处死了一批后唐权奸贪官,李天衢大笔一挥,又下诏将后唐宰相豆卢革、太常卿崔协等朝臣剥除官身、贬出朝堂。
就算豆卢革是当今后唐朝廷辅宰,可他只是因出身名门高第而得重用,却是并无实学的庸才,不但平常施政多有错乱,还好休什么长生修炼之术...至于太常卿崔协虽然是名门望族清河崔氏出身,可这厮做文章时纰漏不断,又好高谈虚论,为人不近情理。就算他按史载轨迹,后来也被推上了相位,可他奏书公文,仍都是假借别人之手...当了文臣之首,写文章奏折还得找人代笔?这种人当然也没有录用为官的必要。
李天衢将以豆卢革、崔协出身名门望族,却都是虚有其表,根本没有治世辅弼之才的文臣踢出了朝堂,无非也是要向其他后唐臣子传递出一个讯号:
以后成了魏朝臣子,要得手重用提拔,凭的是真才实学,而不是什么出身背景,乃至在朝堂拉帮结伙的手段。在我这不能摸鱼瞎混,能干就干,不能干滚蛋。
而后唐官员杀了一批、贬了一批...也总还要从其中提拔些有用之才。可是经孟知祥上报,本来后唐朝中尤以“精于吏事,甚有能政”而闻名,文辞也甚得李存勖赏识的正三品判吏部铨张宪却因国都城破、主公身死而上吊自尽...不过除了他以外,倒还有几个能臣应能为李天衢赏识,而且也已甘心归从于魏朝。